一


    夢中,泉水子無憂無慮地唱著歌。外公竹臣教自己的這首舞曲,據說非常古老。


    她不太清楚歌詞的含意,但玉倉山山頂白茫茫的霞霧包圍住泉水子時,那種無比熟悉的清淨感很適合這首歌。


    有船枯野 燒以製鹽


    餘木造琴 撫琴琤瑽


    宛若水中木 搖曳隨波


    由良瀨戶海石間


    聲聲動人


    清醒時,她一瞬間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因為她才正往前跨了一步準備跳舞。下一秒回想起自己正待在相隔遙遠的東京學園裏生活後,十分灰心喪氣。


    (這麽說來,我最近都沒有跳舞……)


    泉水子的舞蹈是自成一派,起初是外公教了她一套舞步,之後她就一個人隨心所欲跳舞。她三不五時會去山頂上跳舞,但這隻是代替她不擅長的運動,也是不曾考慮過正式習舞的隨興單人遊戲。


    自決定離開神社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無法在外頭跳舞,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因此對想再一次跳舞的渴望感到有些吃驚。


    我又想家了——泉水子對自己感到厭惡。她清楚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消沉。因為發生的每一件事都無法如她所願,讓她很想回到以前那段隻要一個人玩耍就已足夠的時光。


    盡管可以預見會引起軒然大波,但相樂雪政成為約聘講師一事,還是造成了極大的轟動。連當天請假的真響,還沒告訴她就已經知道了。泉水子一回到房間,見到醒來的真響一臉神清氣爽,才正要高興時,真響就說:「聽說來了一個很像藝人的帥哥老師?」原來早已經有幾名朋友傳了簡訊給她。


    由於早上相遇時帶來的衝擊太大,泉水子各方麵都還未做好心理準備,不由得就回答了自己並不清楚。但是,泉水子事後才發現,一旦第一時間否定了,之後就隻能一直裝傻下去。那時,已經演變成一旦坦誠他們其實認識就會引起大騷動的事態。


    令泉水子鬆了一口氣的是,雪政負責的科目是二、三年級的選修英語與留學生的補課,不會教到泉水子這一班。泉水子打從心底慶幸可以不用見到站在講台上的雪政。周遭的騷動演得越烈,要見到成了老師的雪政越令她感到坐立難安。


    即便鳳城學園的校地位在東京都內,但多數學生仍然認為這裏地處偏遠。泉水子還沒有多少這種感覺,但大家似乎都覺得自己被關在了宿舍裏頭,遠離了繁華的花花世界。在這種情形下,雪政正巧刮起了一陣旋風。


    泉水子甚至覺得在雪政剛任職的那段期間,高中部的餐廳裏,所有學生都圍在桌旁談論著雪政。至少女學生們是這樣子沒錯。就連雪政沒有任課的一年級生也在泉水子周圍議論紛紛。


    「聽說他以前就讀麻省理工大學呢!」


    「聽說他曾經當過雜誌的模特兒!」


    「聽說他會氣功!」


    「聽說他在大使館有朋友喔!」


    泉水子始終隻能縮成小小一團。


    仔細想想,泉水子也不清楚雪政的私人背景。不過是認識了很長一段時間,卻連謠言的真偽也無法分辨。


    (也沒有必要坦白嘛……我和他並沒有熟到足以向別人炫耀的地步。)


    雖然這麽想,但泉水子還是不由得有些哀怨。真希望雪政能再樸素不起眼一點,這樣一來,她也能和他說話了。


    聽說雪政接二連三地拒絕了學姐的邀約,就連看似對結交男朋友沒有興趣的真響,也無法無視這位大受歡迎的英語講師。她會和朋友一起加入這個話題,顯得十分開心。但是,未曾積極地采取任何行動。


    曾有一次泉水子與真響並肩行走時,與雪政錯身而過。泉水子察覺到後,不由自主垂下臉龐,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這麽做。因為雪政目前為止都還不曾落單過,總會有好幾名學生包圍在他身旁,他似乎也沒有閑暇看向泉水子。


    真響停下腳步,注視著雪政的背影。這個舉止很不像她會做的事情。泉水子吞吞吐吐地試著問道:


    「相樂老師那麽優秀嗎?」


    「那個人很有力量。」


    真響斷然宣告,泉水子心頭一驚。


    「是……是嗎?」


    「泉水子的眼睛在看人類時,分別不出來嗎?」


    「啊,嗯。人類的話,看起來就隻是人類而已。」


    「其實我也看不出來,但可以感覺到磁力那一類的能量。那位老師是何方神聖呢?我覺得他不隻是單純的美男子。」


    真響將手貼在嘴邊,若有所思地接著說:


    「他有種讓人無法隨便親近的感覺。太過有魅力的人,一定很危險。這種人不是大好就是大壞,但等到可以確定的時候,就已經因為他的磁力而無法抽身,不管他是好是壞也都來不及了——他看起來就是這種人呢。保持距離應該才是聰明的做法吧。」


    聽了真響的評語,泉水子也覺得真是一針見血。雪政確實會給人這種感覺。但是考慮到關連性,她想自己已經屬於「來不及了」的那一類人。


    (啊啊,越來越不敢說我們其實認識了……)


    深行打算怎麽處理這個問題呢?泉水子不由得替他擔心。


    一旦周遭眾人知道了他們是父子,一定又會變成爆炸性十足的話題吧。可是,目前為止都沒有人提到這件事。姓氏雖然相同,但還沒有人聯想到這個可能性。


    的確,旁人很難看出他們兩人是父子。如果沒有人知道雪政的真實年齡,更是聯想不到。從沒有傳出任何風聲這點來看,深行自是不用說,雪政也對這件事情三緘其口吧。


    (可是,大家總有一天會知道吧。必須先問問他才行……因為一旦讓人發現了他們是父子,到時我也必須向真響同學和大家解釋才行……)


    自從上次在校舍外頭交談過後,她已經好幾天不曾與深行說話。但是,她想時機也差不多了。關於雪政的出現,深行也總不可能一直生氣吧。應該可以接近他,稍微冷靜一點說話了吧。


    泉水子耐心十足地尋找談話的機會後,終於在某天的午休時間,發現了在學生會室裏翻閱著會誌的深行。附近不見學長姐的蹤影,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泉水子拋下遲疑走進學生會室。


    「那個,關於相樂老師,我有事情想問你。」


    靠在窗邊看著會誌的深行抬起視線,認出了泉水子後,又馬上將視線拉回到頁麵上。


    「關於老師的事情,直接去問老師就好了吧?」


    可以感覺出他並未生氣,但口氣非常冷淡。


    「可是,他並沒有教我們這一班,我也沒有機會和他說話啊。」


    「他都說他要保護公主了,用不著顧慮那麽多吧?隻要你叫他說明,他就會說明了吧?幹嘛跑來這裏跟我發牢騷啊?」


    泉水子有些膽怯畏縮,但還是努力放大音量。


    「我想問的是相樂同學啊。因為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麽。」


    深行厭煩似地闔上會誌。


    「你那麽想知道的話,我就回答你吧。我現在在想的是,請你不要找我說話。」


    越不是在氣頭上脫口說出的話語,越是狠狠刺痛了泉水子的心。深行直起腰,站在泉水子麵前,但態度相當平靜。他也沒有狠瞪著泉水子,但帶著無法動搖的拒絕。


    「我唯一最想避免的事情,就是讓別人以為我在和那種家夥聯手。雪政想在這裏做什麽都隨他高興,但是,和我沒有關係。我不希望因為和你走在一起,他就以為我也是同伴。」


    還沒有餘力反駁時,深行就越過泉水子走出了學生會室。此時泉水子才明白,深行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和自己兩人單獨相處。


    (他……那麽討厭父親……到了這種地步嗎?)


    身為雪政的兒子,不是一件輕鬆簡單的事吧。但就算推測得到,實際上的情況還是隻有深行才曉得。泉水子不可能與他擁有同樣的心情。


    回想起來,她與深行的關係,自與他重逢起就一直是這樣。從雪政向兒子宣告他是泉水子的仆人那一刻起,兩人之間就存在著無法彌補的鴻溝。因此,他們根本不可能站在同樣的立場上。


    (這也不算是失去朋友吧。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人了……)


    終於自覺到結果自己始終都在內心深處依賴著深行後,泉水子覺得自己真是可恥。雖然很想哭,但真的哭了的話未免太悲慘了,所以她拚命地揉眼睛。


    (我也可以改變自己的心態啊。拋掉這些天真的想法,重新開始吧。不要再在意其他人的臉色,變得可以自己一個人展開行動吧……)


    這下子隻能直接問雪政了——泉水子總算做好了覺悟。


    下定決心之後,她發現自己有很多問題想問雪政。不管是從前還是以後的事,雪政都會回答她吧。她必須鼓起勇氣發問,別因為他的言行舉止而退縮。


    (可是,該怎麽做才能和相樂老師詳談呢……)


    怎麽看,她都不覺得有機會能與雪政單獨相處。雪政身邊永遠都聚集著人潮,不僅是學生,連老師也是。由於是約聘講師,放學後的空閑時間也很少留在學校。


    無法傳簡訊的泉水子隻有寫信或是寫紙條一途了。她邊心想這樣子還真像是傳統的情書呢,邊尋找教職員用的鞋櫃塞進信封,但打開鞋櫃的門板後,裏頭早已放了好幾封信,泉水子不禁渾身無力。


    寄出信後,她也不曉得雪政會如何回信。接連幾天都掛念著這件事後,就在她快要淡忘的某一天,在老師發回來的英語小考試卷的角落上,發現了一行與分數無關的紅筆字。


    〈星期六早上,登上高尾山看看吧。〉


    泉水子反複看了好幾遍後才發現,這多半就是雪政的回信。


    (高尾山……?)


    腦海中隱隱浮現出了佐和說過那是修驗道的靈山。泉水子赫然發現,自己至今完全沒有注意到學園外頭的景色。


    (對呀,隻要到了外麵,就有很多地方可以談事情……)


    泉水子之所以不曾想到,是因為她一次也不曾考慮過周末的時候外出。這不僅是泉水子,所有新生也都有這種傾向。因為現階段,還沒有多少新生有閑情逸致出外遊玩。


    但是,學校原則上六日並不限製學生外出。升上了二、三年級以後,聽說也有學生會頻頻跑出去玩。雖說鳳城學園地處偏僻,但還是能當天往返澀穀和新宿。有心的話,也能前往秋葉原再當天來回。


    (什麽嘛,原來很簡單……)


    泉水子真想取笑自己的成見,但她對高尾山一無所知,隻知道那是位在學園附近的山,因此急忙前往圖書館調查資料。


    到了圖書館後,在找到高尾山附近的地圖之前,她先發現到了觀光導覽手冊。得知這座山是一大觀光景點後,泉水子大吃一驚。同樣是修驗道的修行場所,卻與靜靜座落在紀伊山地深處的泉水子故鄉有著天壤之別。


    (……啊,直到山頂附近也有登山電車和吊椅。)


    老實說,泉水子鬆了口氣。盡管一直住在山上,但她不曾真的爬過山,也沒有穿過登山鞋的經驗。汗顏的是,她甚至一次也不曾從山腳下徒步走到玉倉神社。


    就這方麵而言,山伏那些人在泉水子眼中也是相當遙遠的存在。因為山伏的意義,就在於他們會將翻山越嶺這種苦行加諸在自己身上。雪政肯定覺得高尾山的程度就和一般人家的庭院沒有兩樣吧。雖然現在所有人都看不出來,但泉水子依稀記得從前還將小時候的深行帶在身邊的雪政,頭發和胡子都是任其生長,一直隱居在深山中進行修行。


    繼續往下看導覽手冊後,可知高尾山標高將近六百公尺,隻要沿著通往藥王院的參拜步道行走,縱然沒有登山設備,也隻要兩個小時左右就能到達山頂。再接著調查交通資訊後,發現它的確就在鳳城學園附近。隻要在學園前方搭上公車前往高尾站,再搭一站抵達高尾山口站即可,這點距離連小學生也到得了。


    問題在於泉水子觸摸過的電子機器大抵都會故障,以前新宿站的售票機也一樣出了問題。憶起當時是由深行買了車票後,泉水子忙不迭搖頭,趕走這段記憶。不搭電車的話,改搭計程車也可以。佐和給了她很多零用錢,多到在學校的福利社也花不完。


    (……試試看吧。這又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這是泉水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外出。但是,她改變了想法,認為自己應該為此感到慚愧才對。也差不多該承認,自己一直以來都被過度保護了。


    星期六的早晨雖然稱不上萬裏無雲,但陽光非常燦爛。


    由於已經宣布進入了梅雨季節,泉水子十分感激今天是晴天。邊回想著畢業旅行就是在去年這個時候,泉水子邊戴上白色鴨舌帽,再斜斜地背起自己很喜歡的小錢包袋,穿上牛仔褲和帆布鞋後出了門。


    因沒有膽量攔下計程車,泉水子便在公車站等候公車,但要搭固定路線公車也令她很緊張。將錢投進投幣箱時也是戰戰兢兢。但是,這種構造簡單的機器並沒有發生故障,她平安無事地在高尾站下車,從車站也相當順利地坐上了計程車。於是,一切都進行得遠比預期中順利,也沒有給周遭的任何人添麻煩,當泉水子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高尾山腳下的小吃店和禮品店前麵了。


    高尾山的山腳人來人往地非常熱鬧。由於是觀光景點,很多行人身上的服裝和模樣看起來都不像是來爬山。但是,由於人群都往同一個方向走,泉水子也不至於走錯方向。一想到不會迷路,她始終僵硬的肩膀倏然放鬆,慢慢地開始樂在其中。


    接著她發現了登山電車的搭乘處。泉水子本打算不斷沿著參拜步道往前走就好,但忽然轉念一想,既然來到這裏的一路上都很順利,應該再稍微挑戰看看。於是回頭走向電車車站。


    雖然不了解登山的辛苦,但泉水子已經習慣了走山路,因此就算連走好幾個小時的坡道也不會喊累。對泉水子而言,搭乘登山電車反而才是一大挑戰。想搭乘電車的人數眾多,在泉水子看來,這裏也仿佛是個迷你版新宿車站。


    (隻要不要太驚慌失措,說不定就沒問題了。我要對自己有信心……)


    登山電車的乘車售票處也分成售票口和售票機兩種。望著排隊的人龍,泉水子心裏有些七上八下,但最後決定利用售票機購票。


    在場所有人肯定都猜想不到,這名綁著麻花辮的少女是抱著多麽大的期待投下硬幣。當車票在下一秒從下方的出口吐出來時,泉水子的心情簡直就像抽到了大吉。


    (太好了……)


    克服了一個障礙。手上拿著車票傻笑的話未免太過詭異,因此泉水子急忙離開原地,但不禁覺得今天這樣子就算是達到了所有目標。


    她喜不自勝地前往月台,也毫不在意車內的擁擠。看也不看一眼異於市中心電車、日本第一陡峭的斜坡與深山裏綠蔭繁茂的景色,一心沉醉在成功買到車票的喜悅裏,因此眨眼間就抵達了終點。這是一段登山電車發車後,隻要五分鍾左右就會到達的距離。


    走出車站後,這裏也和山腳下一樣有許多商店和行人。


    腳底下是寬敞的鋪設道路,平坦得難以想象是在山上。泉水子有些猶疑地跟著人潮往前走,隻見參拜步道兩側有不少巨大的杉木。雖然不比玉倉神社的古老,但飄散在高聳樹梢上的靜謐並沒有被觀光客的腳步打亂。這點畢竟還


    是和平地不一樣。


    有些杉木的樹幹上留有一道道直線的細長刮痕。是鼯鼠往上攀爬時留下的爪痕。可以料想到棲息於此的生物數量必定不少。她也感受得到森林與水的豐沛氣息。但是,泉水子的心靈並無法因此而平靜下來。果然是因為她是第一次來到這座山。


    不久,泉水子看見了藥王院寺院。穿過寺院大門一走進院落內,就是兩尊並排的天狗銅像。泉水子在銅像前停下腳步。因為天狗身上穿著山伏裝束。雖然已經透過導覽手冊得知,但這是泉水子第一次在圖畫以外的地方見到天狗的全身像。


    胸前掛著吊有球形流蘇的結袈裟,頭上戴著小得不像帽子、中心往上尖起的兜巾,再以名為鈴懸的法衣帶子在身前打結,背上長著略短的厚實翅膀。其中一尊銅像表情肅穆鼻子很長,另外一尊是鼻子和嘴巴的部分變成了鳥喙的形狀。


    (他們是從山伏變成的嗎……)


    望著裝束,泉水子隻想到了這個可能性。仰頭看向天狗後,明明奇異的長相和體型都大相徑庭,但多了鳥兒的翅膀以後,泉水子卻沒來由地覺得他們的神韻與雪政有幾分相似。


    「你來得真早呢。是搭登山電車上來的吧?」


    說話的不是天狗像,而是雪政。不知何時,雪政已經並肩站在泉水子身旁。泉水子並不驚訝,卻有些佩服雪政竟能像普通人一樣混在觀光客中。


    隻要沒有必要,雪政平常都喜歡穿著隨興;前往玉倉山拜訪大成時,也通常都是一身猶如年輕人的打扮。今天也一樣仿佛是來此閑晃蹓躂的大學生,穿著工作襯衫和刷色牛仔褲,年輕得看不出來是老師。


    但是,與雪政站在一起以後,原本看也不看泉水子一眼的路人突然開始轉頭看向兩人。這一點大概無論身在何處都無法改變吧。


    泉水子盡可能抬頭挺胸,說:


    「我成功買到了登山電車的車票!」


    「是嘛,真是太好了呢。登上高尾山之後,你有什麽感想嗎?」


    「總覺得人好多喔……」


    「因為這裏是距離市中心最近的自然觀光景點啊。但是,同時也是修驗道的靈山喔。時至今日,也仍進行著過火和瀑布修行等儀式。甚至也開放一般民眾參加,體驗瀑布衝刷在自己身上的修行。」


    看向景致的方向,雪政用爽朗的音色接著說:


    「從古至今,這裏一直受到相當的保護。當代的領主都不會讓人民砍伐山上的樹木。就連戰國時代前後,高尾山也一樣受到了保護,這點綜觀全國可是十分罕見。是武將信仰發揮了很大的影響力呢。所以這裏明明位在都市附近,卻還能留下完全沒有人為破壞的自然景觀。據說這裏也是江戶時期信仰富士山的富士講信徒,在登山前先瞻仰富士山的場所喔。」


    「這裏看得見富士山嗎?」


    「今天倒是不曉得呢。參拜完後,我們去山頂看看吧。」


    藥王院的正確名稱是藥王院有喜寺,是屬於真言宗的寺院。這也是泉水子第一次來到寺院。雖不至於不曾聞過線香的氣味,但仍然覺得非常新鮮。


    「要念誦南無飯繩大權現喔。主神是飯繩權現。」


    在正殿雙手合十膜拜之後,前往權現堂時,雪政這麽告訴泉水子。但是,登上飯繩權現堂的石階後,正前方立著紅色鳥居。


    「那個,這裏有鳥居耶。」


    泉水子說,雪政點點頭。


    「權現信仰是神佛調和喔。他們認為是佛的化身變成了群山的神明。曆經了明治維新的神佛分離令後,還能供奉權現的地方少之又少。全國不論哪裏,神社就是神社,寺院就是寺院,遭到了強製的區分。但在此之前,有些神社會有神宮寺,有些寺院也會有護法神社,很常見呢。」


    泉水子下定決心,問道:


    「飯繩權現是源自於長野的飯繩山嗎?」


    「嗯,聽說是中世之後才請到這裏來的。你自己調查的嗎?」


    雪政和顏悅色地回問,泉水子遲疑著該不該點頭。


    「一開始是深行告訴我的。可是,之後我自己也調查了一點。因為我想既然和宗田同學同寢室,不應該什麽都不知道。」


    雪政沒有佯裝不知道今日的主題,無謂地浪費時間。


    「宗田真響和宗田真夏兩姐弟擁有戶隱神社的祭司血統,是有別於現今神官的古老家係呢。飯繩山可以說與戶隱山齊名。聽說從前兩座山都是非常繁榮興盛的修驗道場喔。」


    泉水子咬住唇瓣後,說:


    「我,看到了他們兩個人呼喚出神靈時的情景。」


    「貨真價實的嗎?」


    「貨真價實的喔。」


    緊握的雙手變得冰冷,泉水子仍是繼續發問:


    「學校是刻意安排我和真響同學同寢室的嗎?鳳城學園當中好像也有很多這種學生,這也是真的嗎?」


    雪政一臉陷入沉思。


    「這個嘛……你們會同寢室,應該真的隻是非常巧合的安排喔。不過,學園當中聚集了許多特殊的學生這點,的確是事實。」


    泉水子雙眼圓瞪,等著接下來的話語,但雪政從容不迫地說:


    「我們去山頂看看吧。再在那裏慢慢談這件事情。」


    經過奧之院後,陡斜的階梯前方不再鋪設石板,變成了像是山路的山路。但是,路的坡度並不陡哨,認真地行走約莫二十分鍾就能抵達山頂。山頂建成了細長形的寬敞公園,西南方的尾端是設有鐵柵欄的大展望台。


    富士山在山脈後方顯得朦朦朧朧,看起來隻像是淡青色的幽靈。但是,這裏是一個可以盡情深呼吸、景色優美的地方。關東平原在這一帶到了盡頭,大地上堆擠出了皺紋,可以真切感受到綠意盎然的群山就在眼前。由於學園座落在斜坡環繞的土地上,久違的遼闊天空景致令泉水子感到心曠神恰。


    但是,這裏也是人潮洶湧。數十個人各自欣賞著美景,拍拍紀念照,互相笑得開懷。


    (我沒有辦法在這裏跳舞……)


    望著連綿的山頭,泉水子沒來由地感到落寞。等著泉水子擦去額頭汗水之際,很快地就有年輕女性向雪政搭訕。


    「請問……可以拍一張紀念照嗎?。」


    「可以啊。」


    雪政爽快地一口答應,伸出手準備幫她們按相機快門。但對方沒有交出相機。


    「不是的,是請你和我們一起照相。」


    果真不愧是雪政。


    結伴同行的兩名女性輪流與雪政拍完照後,又有人靠了過來。局麵變得越來越不可收拾,為了甩開人群,他們隻能離開展望台。走進岔路以後,泉水子才終於有機會開口發問:


    「你們是為了什麽想讓我進鳳城學園就讀呢?甚至連相樂先生也成了老師進入這裏,這又是為什麽?」


    「你們會被聚集在這所學園裏,是一種測試喔。」雪政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在閑話家常。


    「你們都可以說是候補生吧。這項測試是為了未來,想在你們這一代找出真正應該保護的人才。也是一項有別於以往,不再隻是像小部分特殊團體邊保護邊向世人隱瞞的存在,而是公開地動員國家和全世界人類進行保護的計畫。但現在還在籌備的階段,嚴格說來,這就像是一種人類世界遺產的認定計畫吧。」


    泉水子試圖厘清,腦袋卻無法運作自如。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換句話說,現在能夠與神靈接觸的人,已經是瀕臨絕種的物種了喔。神靈究竟實際上代表了什麽意思?這點至今還沒有正式的解釋,但是一味等待有人闡明的話,神靈恐怕就已經絕種了吧。全世界在所有宗教與非宗教的領域上,都有這種


    人物存在,但數量確實在慢慢減少。」


    雪政仰頭看向睦峻的岩表和上頭的草木,接著說:


    「山伏的智慧呢,就在於藉由直接接觸到群山的生氣,以得到神靈確實存在於此處的感悟。當人類再也無法直接與大地當中的存在對話時,我們恐怕就會被整個地球環境排除吧。地球幾乎不可能會毀滅,但是人類的滅亡卻是非常輕而易舉。隻要地球有那個打算的話。」


    泉水子心想,雪政講的內容並不是真的非常艱灑難懂。大概也不是在說一些泉水子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隻是聽了之後,泉水子仍然無法湧起真實感。就算她拚命想將這些話套在自己身上再好好厘清,卻隻是半不知所措又懵懵懂懂地將兩者串連在一起。


    「……可是,我無法和姬神對話,也沒辦法控製她啊。」


    「是啊,泉水子就是這樣的存在。」


    「山伏和請神巫女是一對的嗎?也就是說,要由另外一個人來控製我?」


    雪政眨一眨眼後放聲大笑。


    「哎呀,你學到了不少東西呢。看來讓你進入鳳城學園,真的發揮了一些功效呢。」


    「相樂先生就是為此才過來的嗎?」


    「聽你這麽說,你比預期中還不信任我呢。」


    雪政的口吻顯得深感遺憾,但態度仍是吊兒郎當,聽來不像是真心話。


    「真教人受傷呢,我都明白宣告過自己是騎士了。」


    「可是,是這樣子沒錯吧?」


    泉水子再一次確認,雪政這次幹脆地回答:


    「請神巫女的意義,就在於請神降臨喔。現在的泉水子要談論這個還太早了。你在學園裏頭也還沒有采取過任何行動。我們在賭像你這樣的孩子離開了故鄉靈山以後,能否維持原本的水準發揮出能力。直到你辦到以後,才會認可你的力量能夠均一在日本這片國土上使用。」


    泉水子的嗓音變得僵硬。


    「不被認可也無所謂。我不覺得自己能成為高柳同學和宗田同學他們那樣的能力者。」


    「隻要有那種想法,就一定辦不到吧。」


    雪政隨口敷衍地說。


    「你是我們山伏嚴加保護的對象,現在也還是一樣喔。即便泉水子在這裏沒有任何作為,這一點仍是不會改變。關於讓你暴露在世人的目光底下究竟是好是壞,其實現在大成和我還是會感到遲疑。坦白說,鳳城學園是公私合營,因為有政府的資助,所以組織比較偏向公家的體製。純粹的山伏在長達千年以上的曆史中,一次也不曾臣服於支配者,與其臣服,寧願隱身在黑暗中;但在漫長悠遠的歲月當中,也會衍生出其他係統。像是陰陽師和忍者村的係統。」


    泉水子驚訝地問:


    「真響同學和真夏同學也是處在和我們不同的係統當中嗎?」


    「去試著了解忍者代表的含意吧。因為忍者的意義,就在於臣服於時代的當權者。嗯,總之就是這樣,所以為了避免各個組織的紛爭演變成難以收拾的問題,我才會來到這裏。但主要是處理教職員那邊的問題。」


    對立的話,早就已經發生了呢——泉水子心想。雪政微微一笑。


    「隻要環境當中沒有太多壓力,大家也能平等互助,我也很快就會離開了。畢竟是約聘講師,受到的限製也不多。」


    泉水子好一陣子不發一語,最後悶悶不樂地說了:


    「相樂先生為什麽跟深行這麽水火不容呢?」


    因為說到環境當中的壓力,泉水子認為最大的來源就是他們兩人的不和。雪政似乎沒有預料到這個問題,但也並未因此就慌了手腳。


    「就算你問我為什麽,我也很難回答呢。因為我至今都不曾將他視為兒子好好照顧,所以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吧。一個大男人要養活一個男孩子,是很困難的事喔。雖然我也不希望他討厭我。」


    (既然不希望他討厭你,就別說些深行最討厭聽到的話嘛……)


    泉水子心想,但沒有說出口。


    「我想深行是受不了你強迫他做事情。」


    「如果是和泉水子有關的事,我已經不再強迫他了喔。先前會要他一輩子都跟在你身邊,在現代不過是種誇飾,這點我也向深行說明過了。我明明說他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高中也由他自己選擇,但他卻自己選擇了鳳城學園,如果還對我生氣,反而才奇怪吧?」


    泉水子也同意。經雪政這麽一說,的確是這樣。


    「可是……相樂先生稱呼他為侍童。」


    雪政嗤之以鼻。


    「不過是個小玩笑,竟然這麽耿耿於懷,就是這一點太嫩啦。光是個子長高也沒用嘛。」


    泉水子不由得歎氣。深行沒有受到任何強迫,既沒有情分也沒有義務。然而,他與泉水子之間卻隻留下了傷痕,縱然想抹除也抹除不了。


    雪政在小茶館請了泉水子寶特瓶裝的茶,但食物她就謝絕了。因為她沒有心情吃東西。回程走回山腳下的期間,雪政也提議送她回學園,但泉水子再次謝絕了。因為她現在可以利用售票機買票了,這次想試著坐電車回去。


    「我必須多多自己一個人出外走動才行。這是訓練。」


    見到如此宣告的泉水子,雪政噗哧一笑。


    「嗯,我是無所謂啦。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就不送了。路上小心,不要讓可疑人物搭訕喔。」


    會被搭訕的人是雪政才對吧——泉水子非常認真地想。


    二


    「啊!找到了找到了。喂~阿深!」


    餐廳裏,手上拿著午餐餐盤的真夏,叫住了一名還在挑選菜色的男學生。


    「喂!阿深,我在叫你耶。」


    被真夏戳了一下而回過頭的人是深行。他也一臉驚訝。


    「你在叫我?」


    「賓果!」


    「阿深是誰啊?」


    「因為前陣子我叫你深行,你不是非常生氣嗎?所以我改叫你阿深。」


    真夏露出洋洋得意的笑臉,接著以手上的餐盤指向真響和泉水子所在的桌子。


    「我們一起吃飯吧,這邊。」


    深行瞥了一眼,擠出不冷不熱的笑容說:


    「抱歉,我要和學長商量一些事情。下次吧。」


    深行匆匆離開,隻有真夏一人走到泉水子和真響等候著的座位。


    「嘖,又被拒絕了~」


    真夏邊說邊放下餐盤。但盡管深行態度冷淡,他看起來也毫不消沉沮喪。真響目不轉睛地看向弟弟。


    「你粘上相樂了嗎?那家夥哪裏好了?」


    「不害怕這一點。」


    真夏精神飽滿地回答。


    「有人不害怕真澄,我很高興嘛。我想他應該是個不錯的家夥。」


    「是嗎?」


    真響轉頭問向泉水子。泉水子則歪過頭。其實當時自己的目光也無法自真澄身上移開,所以無暇觀察深行的反應。


    真夏坐下之後,朝泉水子笑道:


    「泉水子也是,明明是個膽小鬼,但看到真澄也麵不改色呢。真澄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喔。」


    接著真夏開始吃飯。由於他一開始吃飯,就聽不進別人的話語,所以真響也沒有放低音量。「真夏會這麽親近其他人,可是非常罕見喔。泉水子的話我還能明白,但會喜歡親近相樂那種類型,真是太難得了。相樂看起來明明就不是會招動物喜歡的人啊。」


    「真響同學,你這麽說,好像在說真夏同學是動物一樣——」


    泉水子委婉含蓄地提醒,但真響搖頭搖得正經八百。


    「不,比起我們,我想真夏更能與小狗或是馬等動物產生共鳴。他從以前起就


    是這樣喔。」


    泉水子垂下目光。不論真夏對深行多麽有好感,隻要泉水子還與宗田姐弟一起行動,深行就絕對不會和他們同桌吃飯吧。她很清楚自己就是元凶。


    吃了一、兩口飯之後,真響突然問:


    「泉水子,你和相樂吵架了嗎?」


    泉水子連忙重整臉上的表情。因為她不曾考慮過向真響說明這一件複雜到無法用吵架兩個字就概括一切的事情。說明時會感到痛苦的反而是泉水子。她竭力擠出若無其事的聲音。


    「不,沒有。而且我們從一開始感情就沒有好到會吵架。」


    「是嗎?那就好。」


    真響依舊沒有繼續深究。


    「不過,沒想到相樂讓我有些刮目相看了呢。」


    真響究竟知道了多少呢?泉水子忍不住想。同寢室的她也知道星期六泉水子外出了,但沒有問過任何問題。


    (……就算感情再好,我們之間還是存在著隔閡。再加上相樂先生說過的話,我更是這麽覺得……不論到何種程度,我們大概永遠也不會對彼此坦誠一切吧。)


    要分享心事到何種地步,才能夠稱呼那個人為朋友呢?泉水子苦惱地想。恐怕所有人都不是毫無保留地說出一切吧。應該不是非得要彼此之間沒有半點秘密,才能夠成為朋友吧。


    但是,隻有有一件事情進行得不順利,每件事情都會讓泉水子覺得模糊無法界定。因為她還沒有與某個人深交到足以摸索到平衡點的經驗。


    (……就算他們不會稱呼我為朋友,我還是喜歡真響同學和真夏同學。所以,我想和他們在一起。除了無法坦誠的秘密以外,其他事情我都想和他們一起大笑……直到他們拒絕我的那一刻為止。)


    舉辦學生會幹部選舉之際,所有人都已遺忘了之前曾有過高柳一條將以一年級生之姿參加競選這個謠言。


    這也是因為高柳自身在這段期間內都沒有報名參加競選。畢竟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明言,表現出的態度也好像從頭到尾都對學生會沒有興趣。當然,如今也已不再有人提起占卜網站。


    挨真澄一頓揍後,隔天高柳請了假,但現在意外地神采奕奕,表麵上毫無變化地繼續過著學生生活。但小阪信之則是突然轉學,就泉水子看到的,也沒有新的式神登場。非但如此,她也變得很少在校園內看見類似式神的學生了。


    小阪消失之後,忽然由一名德國留學生住進空了一個床位的高柳寢室。他是一位看似運動留學生、塊頭魁梧又壯碩的金發碧眼學生,聽說也是很臨時才轉學進來。但是,泉水子再怎麽凝神細看,他都是沒有半點不尋常之處的貨真價實留學生。


    根據真響所言,自從這個名為克勞斯的留學生來到a班後,高柳就變得很安分守己,毫不馬虎地進行文化交流,片刻不離地為室友做示範。看樣子,他暫時都沒有閑暇策劃不好的事情了。


    (難道,相樂先生就是為此才會來到這所學園……)


    泉水子暗暗猜想,覺得這十分有可能。如果混在學生中的式神減少也是雪政暗中處理的緣故,一切就可以理解了。總覺得校舍內部變得越來越明亮了。


    總之,沒有任何競選對手後,單憑對如月·金·仄香的信任票數,選舉就等同於宣告結束,因此學生會幹部選舉的氣氛一點也不熱絡。雖然一帆風順,但投票相當乏味地進行著,三兩下就選出了新的學生會長。


    高中部的學生會是經由選舉選出會長,副會長以下的職務則可以依會長的權限拔擢其他人。整體而言算是學生會執行部,由拉攏而來或是自願加入的學生們經營管理。學園祭執行委員則由各班派出代表,但平常的執行部基本上就像是同好會組織。


    由於宗田真響的加入,新執行部盛況空前。去年的實務負責人幾乎今年都留了下來,還有數名一年級甚至是二年級生自願加入。由於男學生的比例忽然增加,他們的目的昭然若揭。但是,參加學生會並不能玩耍,因此倒也沒有蜂擁而至到學生會室變得十分狹窄的地步。


    真響的個性是一旦決定要做,就會貫徹到底;因此明明起初一派意興闌珊,但一到重要關頭,就會全神貫注在執行工作上。不但每天都到學生會室報到,也會參加預算編列和活動企畫的籌辦。在她的強勢帶領下,不知不覺間泉水子也開始不時出入執行部。她仍舊無法接觸電腦,但真響會適材適用地吩咐她做事情。


    當然,深行比真響投入了更多時間在學生會室。即便增加了其他成員,連隻是偶爾看見他的泉水子也能看出他的地位較為特別。與去年的執行部成員相比,他已經毫不遜色了。


    泉水子再一次意識到,深行是個非常受到高年級喜愛的人。即便沒有特意勉強自己,他還是能恰到好處地察言觀色,也能恰到好處地與人親近。玉倉神社的野野村會欣賞深行進而教他古武道,至今也仍與深行保持聯係,也許不是一件那麽難以理解的事情。


    (明明個性那麽表裏不一……)


    雖然覺得不甘心,但深行確實擁有著泉水子望塵莫及的社交能力。如果站在泉水子的立場去貶低他,想必沒有人會搭理她吧。不僅如此,說不定稍不留神,連她也會覺得深行疏遠自己是理所當然,內心更是因此受到重創。


    那天,泉水子受真響所托送講義至學生會室時,裏頭傳來了微弱的笑聲。最近學生會室不論何時,都有四、五名學生坐在裏頭吵吵鬧鬧,很少會沒有什麽人。探頭一看,室內隻有真響和深行兩個人。


    泉水子不禁在門口停下腳步。


    深行正在操作電腦,站在一旁低頭觀看的真響則是壓低了音量笑著。同時可以聽見微弱的電子音樂聲,怎麽看也不像是學生會的工作。


    兩個人在執行部一年級生中雖然最為傑出能幹,但沒有人在的時候不一定就不會偷懶。深行笑著說了一些話後,真響又再次輕笑出聲。自從從事相同的工作以後,泉水子也知道他們變得比以前更常交談;但是,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兩人如此輕鬆自在地湊在一塊。


    看起來就是一幕高中生的日常生活風景,與修驗或是神靈等事物完全無關。笑得無憂無慮的真響顯得遙不可及,泉水子發現自己無法加入他們一起大笑。


    (明明是真響同學,我卻開不了口問你們在做什麽……)


    由於不想見到自己硬是加入後,深行態度丕變的模樣,泉水子腦中也閃過了趕在他們發現之前悄悄離開的念頭。平日在場還會有好幾名執行部的學長姐,在那種情形下,深行不會露骨地避開某個特定的人,但現在就不曉得了。


    但是,泉水子還沒有移動腳步時,真響就發現了站在門口的她。


    「泉水子,快過來一起看。這個很有趣喔。」


    真響沒有其他深意,天真無邪地朝她招手。深行察覺到後也回過頭來。瞬間,泉水子的臉龐僵硬,但深行沒有任何變化。他臉上依然帶著笑容看向泉水子,甚至朝不該進來的泉水子問道:「怎麽了嗎?」


    這時,泉水子忽然恍然大悟。自己還寧願深行態度丕變地離開教室。他朝自己露出若無其事的笑臉,反而更讓她心痛。因為泉水子很清楚,那並不是和好的笑容。那隻是在他人麵前展現的麵具,也是將泉水子拒在千裏之外、不讓她再一次靠近自己的笑臉。


    「……我隻是來放這些東西而已。」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對真響說,遞出講義之後,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學生會室。


    待她回神,她已經走到了馬場。


    泉水子事到如今才發現,隻要自己一心情低落,雙腳就會自然而然走到這裏。馬術社正在柵欄內辦著活動,三匹馬兒輕快地繞著圈子,但沒有看到真夏的身影。一


    定又待在馬廄了吧。


    馬房的馬匹出外運動的期間,就要清理馬房、替換鋪在地上的稻草;這些工作誰都不喜歡,真夏卻最常負責。聽說並非是因為他是新生就將這些工作都推給他,而是他自己主動承攬下來。他也經常刷洗馬匹。替運動完畢的馬匹擦汗,再利用各種刷子為馬匹從頭到腳、沒有一絲遺漏地梳理整齊,最後用小鏟子刮掉粘在馬蹄內側的泥土。


    現在真夏也正勤奮地為馬匹刷洗。由於三不五時會過來參觀,泉水子也記住了刷洗的步驟。雖然一次也不曾主動幫忙,但看人照料馬匹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即便泉水子都是靜靜觀看,真夏也幾乎不介意。他知道用不著向泉水子攀談。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天真夏停下動作回過頭。


    「怎麽了嗎?」


    他說的話和深行一模一樣,泉水子不禁覺得好笑。然後,歎一口氣。同樣的問題,聽起來竟然會相差那麽多。


    「真夏同學。真夏同學你……當真響同學身邊多了一個與她非常親近的人,你曾經因此感到寂寞嗎?」


    「咦咦~完全沒有呢。」


    雖是意料之中,但真夏非常幹脆地一口否決。


    「因為如果是真響喜歡的人,也會是我喜歡的人喔。這是一定的嘛。」


    「絕對嗎?」


    「不是的話,我會配合真響喔。那家夥比較了解人類。」


    (從旁人的眼光看來,會覺得都是真響同學在配合他呢……)


    泉水子暗暗心想,但這時真夏又稍稍轉念思索。


    「……其實,我也許不太了解真響吧。因為那家夥是女生。真澄和我是同卵生,但那家夥不是。我隻要有真響和真澄在身邊就夠了,但真響或許跟我不一樣呢。」


    馬匹哼了一聲,動了動身子,仿佛在責備停下動作的真夏,因此真夏再次拿起刷子刷洗。


    「真響對於她討厭的人都很不客氣吧?我常在想她明明是女生,卻比我還要逞強好鬥是怎麽回事?但也多虧了她,我從來都不覺得無聊喔。真澄的想法肯定也和我一樣。總之,隻要真響開心,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泉水子陷入沉默。因為她害怕再繼續說下去的話,可能就會羨慕起真響,進而嫉妒起她。以往隻要來到馬廄,泉水子都能沉澱心靈再走回校舍。但現在她還不想回到校舍,因此漫無目的地往反方向走去。


    山坡突然變得陡斜,進入繁密茂盛的樹林。來到這一帶後,雖說還算在校地範圍內,但看不見學生的蹤影,可以實際體會到校地的遼闊。


    以前上自然觀察課時,曾有一次來到樹林間的研習小屋。但是,這是泉水子第一次沒有事情就走來這裏。更前方似乎極少有人走動,隻有雜草繁茂的小徑。泉水子臨時起意,想登上山丘的頂部附近看看。不曉得站在山丘上可以看到什麽樣的風景,去看看應該也不錯。


    樹林裏的葉子綠油油地往四麵延伸,呈拱門狀覆在頭頂上方,看不清楚天空。因此泉水子沒有立即察覺到天候的變化。當打在葉子上的細微聲音開始響遍整座樹林,泉水子才知道下雨了。


    (總覺得每一件事都不順利……)


    隻能回頭了。走回到研習小屋前方時,地麵已經泥濘一片,真正下起了大雨。


    泉水子站在屋一底下,打算等到雨勢暫時停歇,然後聽到小屋內傳來了微弱的音樂聲。她大感訝異,試著旋轉玄關大門的門把,但門確實鎖上了。她並不期待進到屋內,但傳出的音樂聽來很不可思議。


    (很像會在古典鑒賞課裏出現的音樂呢。又像是能樂的謠曲……)


    這陣音樂與小木屋風格的研習小屋不算十分相襯。但是,就算靠近大門的玻璃窗,也隻能勉強聽見,所以她也隻是這麽覺得。豎耳傾聽好一陣子後,四周變亮的速度比預期中要快。察覺到灑進林中的夕陽光輝時,泉水子突然心跳加快。


    (啊,是太陽雨……狐狸要娶新娘了。)


    每一次下太陽雨時,外公竹臣都會說「有狐狸要娶新娘了」。泉水子在依然淅瀝淅瀝下著的雨勢中往前狂奔。濕漉漉的綠葉閃閃發光,邊緣亮著金色的光芒。所到之處青草上的露珠都像鑽石一樣反射著日光。


    即便鞋子和製服都被打濕了,泉水子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忙奔上坡道。下太陽雨的時候,必須立刻趕到看得見天空的地方才行。


    終於,泉水子穿過了樹林。令人高興的是,仰頭望去後,在太陽躲在雲層縫隙間的反方向——東方灰色的天空上,視野裏浮現出了一道近乎直立的彩虹。


    無論用何種顏料、無論用何種膠卷都無法重現,隻能直接注視才能感受到的七彩顏色。聖潔得無法將其挽留,早在它消失之前就知道它會消失的美麗色彩。


    大概是因為類似謠曲的音樂還殘留在耳邊,泉水子才會自然而然地發出聲音吧。就像某次作夢一樣,她當場唱起了歌。


    有船枯野 燒以製鹽


    餘木造琴 撫琴琤瑽


    宛若水中木 搖曳隨波


    由良瀨戶海石間


    聲聲動人


    唱完之後,梗在胸口的東西仿佛消失了般,泉水子頓覺神清氣爽。


    她很開心能夠鼓起勇氣唱歌。來到東京的學園以後,這似乎是她第一次不再畏畏縮縮,釋放出了真正的自我。多虧有七色彩虹回應了她。


    (……不用期待別人做些什麽,我一個人一樣也可以重新振作。一切都取決於我要靠自己做些什麽。為什麽我老是隻會愁眉苦臉呢?明明我原本就可以一個人在山上玩耍了。看看彩虹、看看星星,光是這樣,我就可以很開心了啊。)


    總覺得至今她的步調徹底偏離了原本的軌道。在煩惱人與人的關係之前,她應該還有必須先做的事情,泉水子卻直到今日都沒有發覺。


    (聆聽自己的聲音吧……不要老是在意別人在想些什麽。)


    雪政的想法是雪政的想法,深行的想法是深行的想法,這點真響也是一樣。不要總被他人的看法左右,應該全部撇開,認清自己終究是一個人,再考慮自己想做什麽就好了。泉水子靜靜地品嚐著自己得出的結論。


    選修課下課後,泉水子慢了真響幾步走在走廊上時,一道溫柔的聲音忽然叫住了她。


    「鈴原同學。」


    回頭的那一瞬間,泉水子還以為是名嬌小的男生,因此大吃一驚,但仔細一看,原來是學生會長。如月·金·仄香無論何時都不會放大音量,小聲又秀氣地說話。但是,她卻又穿著男生製服,因此有種獨特的衝突感。


    「會長……」


    泉水子慌慌張張地想要呼喚先行走掉的真響,但仄香製止了她。


    「沒關係,因為我想和你說話,不是宗田同學。」


    「和我嗎?」


    不曉得泉水子已停下腳步,真響和其他學生一同走遠了。見仄香隻是目送她,泉水子縮起身子。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仄香要對自己說些不能被真響聽見的不滿。


    (是要叫我離開嗎?說我在執行部都派不上用場……)


    的確,泉水子既做不了什麽工作,也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參加學生會的事務。連真響以外的成員是否認定她是學生會的一員,也很令人懷疑。


    學生會長回望向泉水子,嘴角揚起微笑。近距離下正麵相對後,仄香有著透明白淨的肌膚,眉毛和眼睫毛都是深褐色。明顯可以看出發色明亮的短發並不是染過的顏色。


    「你不用這麽緊張,我不是要講執行部的事情。鈴原同學,前陣子下了午後雷陣雨的那一天,你在研習小屋附近吧?」


    泉水子不禁連連眨眼。


    「學姐為什


    麽會知道呢?」


    「因為在研習小屋裏的人就是我呀。不好意思喔,我把門鎖上了。」


    仄香從容平靜地說。


    「我看到你走下了坡道,正想主動出聲叫你的時候,鈴原同學就跑走了。你一定渾身都濕透了吧?」


    「沒有這回事。雨很快就停了。」


    「我還在想,會跑來這種地方的人是誰呢,有點嚇了一跳。也很驚訝是你。」


    泉水子抬起目光,發現仄香臉上有著微乎其微的感興趣色彩。但是,由於她是不怎麽將情感顯露在外的類型,泉水子看不出來她在想些什麽。


    「我還以為鈴原同學不管去哪裏,都跟宗田真響同學在一起呢。」


    「啊……不是這樣的。」


    連泉水子也覺得會被人這麽說也無可厚非。不論在誰眼裏,她都隻是隨時隨地跟在真響身邊的女孩子吧。隻要對象是真響——但反過來說,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成為真響那樣的人。


    但是,學生會長會出現在那裏,真教泉水子感到意外。所以那一天學生會室才會那麽空蕩蕩的嗎?


    「那個時間,在研習小屋裏有什麽活動嗎?」


    「我在練習喔。」


    聽了仄香的回答,泉水子也忽然想起來了。以前真響曾經說過,仄香在文化祭上跳過舞。


    「是日本舞的練習嗎?」


    仄香以邊緣混雜著灰色的瞳孔注視著泉水子,點一點頭。


    「鈴原同學,你對日本舞有興趣嗎?」


    「我怎麽會有呢?」


    以為是開玩笑,泉水子趕緊搖手。盡管在神社生活長大,相當習慣傳統習俗,她卻與這類的才藝完全沾不上邊,也隻在電視上看過日本舞。


    「我頂多隻知道一點神樂舞而已,但也稱不上是正式的學習。」


    「光是神樂舞就足夠了喔。」


    仄香說得一本正經。


    「我想你走對方向了,也擁有融會貫通的資質,應該是適合跳舞的人吧。」


    泉水子大感不可思議,問道:


    「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話呢?」


    「因為是師傅這麽說的。」


    「師傅?」


    「就是教我練舞的人。」


    泉水子怔怔地等著說明,但仄香似乎不打算解釋。暫且噤口不語後,才神秘兮兮地補充道:


    「幾乎沒有人知道我都在研習小屋練舞喔。因為師傅並不是誰都願意教……也偶爾才會來到學園。可是,私底下他時常看我練舞。」


    「這是秘密嗎?」


    大概是泉水子的語氣聽起來非常狐疑,仄香微微笑了。


    「不至於是秘密,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因為師傅太有名了,不可能見所有的人。但師傅對我說了,我可以帶鈴原同學過去喔。他還說了,目前學園內的徒弟隻有我一個人,要納一年級生的話,就選你吧。」


    「為什麽會是我呢?」


    泉水子還是一頭霧水,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哪一點會被看上。


    「那一天我會碰巧走到研習小屋,真的隻是偶然而已,也不是想知道小屋裏的情況。我也完全不曉得兩位在練舞……」


    「我想也是。可是呀,我會這麽說,是因為我也覺得要收徒弟的話,就選鈴原同學吧。我也有看人的眼光喔。」


    仄香意外說得斬釘截鐵,泉水子吃驚地看著她。雖然曾在執行部見過寥寥幾次,但截至目前為止,泉水子從不曾與她說過話。


    「因為我覺得鈴原同學有與我相似的地方。」


    「如月學姐和我?」


    「跳舞有分適合的人和不適合的人。跳舞是動作的呈現,所以內心一定要擁有能夠表現於動作上的情感。但是,有些人分明擁有許多可以呈現的情感,外在的殼卻太過厚重,遲遲無法打破走出來。」


    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泉水子也漸漸覺得這些話確實與自己有關,於是音量細若蚊蚋地問:


    「……如月學姐以前也是這樣子嗎?」


    「直到遇見師傅以前。」


    仄香說,表情沒有一絲迷惘地頷首。


    「認識過去的我的人,要是看見我現在成了學生會長,一定都很吃驚吧。即便是現在,我也不算是神崎學姐那樣的才女,但我想,我還是可以用自己的做法堅持下去。」


    的確,仄香看起來不像是精明能幹取得領導權的學生會長。但是,卻是一個看起來冷靜沉著、處變不驚,讓願意提供一切協助的人才都會聚集在她身邊的人。泉水子正感到欽佩時,麵帶微笑的仄香說了:


    「隻是參觀也可以,要來看我練舞嗎?你會明白執行部之外,還存在著其他不一樣的世界。我覺得你在這個世界裏,一定更能夠發揮出自己。」


    「如果學姐不介意我真的隻是參觀的話……」


    泉水子不由得給了一聽就知道她心動了的答複。但事實上,她也覺得自己無法狠下心拒絕。泉水子全然料想不到會以這種形式與如月會長變得親密。不論如何,她很高興對方賞識自己。


    「既然如此,這件事情能暫時對宗田同學保密嗎?時機一到,我也打算公開,但現在我才剛當上學生會長,不想讓太多人知道。約了鈴原同學這件事也是喔。」


    泉水子點點頭。不能告訴真響,她並不感到內疚。因為現在的泉水子如果可以放學後不必來學生會室,反倒鬆了一大口氣。


    仄香留下一句「那麽星期五下午四點在研習小屋見」以後,很快離開了走廊。不期然的邀約令泉水子驚訝萬分,但也湧起期待。


    (……把這當成一個機會吧。適不適合,等去了以後再確認就好。說不定我也會找到更能夠發揮自己的場所。)


    下午四點通常是社團活動的時間,很少有學生在外閑晃。泉水子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橫越了校園,登上通往研習小屋的坡道。


    師傅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呢?泉水子苦思了好幾天,結果還是猜想不到。雖然覺得有些可疑,但聽得出來仄香提到他時相當尊敬,應該不至於太過異於常人吧。研習小屋附近毫無人煙,但樹林中帶著令人通體舒暢的靜謐,感覺不到詭譎可怕的氣息。盡管如同往常對於初次麵對的事情感到緊張,但她沒有不祥的預感。


    握住門把後,這回確實就沒有上鎖了。泉水子輕手輕腳地走進玄關,換上備妥的拖鞋。


    自拖鞋移開目光,抬頭往上看後,最先躍入眼簾的是站在昏暗的入口、蓄著日本發型的少女。即便就著微弱的日光,也能看出她身上穿著非常華麗的振袖(注4:一種袖子極長的和服,是日本未婚女性最高級正式的服裝。)。泉水子懷疑起自己的雙眼,但在最後一刻發現那是仄香。


    「咦?你是……會長吧?」


    塗成鮮紅色的唇瓣發出了「嗬嗬」的笑聲。


    「差點以為是別人吧?」


    「這是當然的啊,嚇了我一跳。」


    「你以為我是幽靈嗎?」仄香邊笑邊按下電燈開關。


    在電燈的照亮下,看起來依然是判若兩人。即便看出了黑發是假發,仄香的大變身還是令人目瞪口呆。也許是化妝的關係吧,連瞳孔的顏色也顯得較深,看不見半點混血兒的殘跡。


    水色布料上畫著大朵花兒的友禪和服(注5:友禪,日本和服一種著名的特殊染織技術,運用豐富的色彩染上花鳥山水等圖案。)色彩鮮豔,腰帶的靛色、領子和袖子處內襯衣的鵝黃綠色也十分美麗。這樣華麗的裝扮也與泉水子全然無緣,近距離觀看下,不禁發出了讚歎:


    「好漂亮喔,而且,很適合學姐喔。」


    「因為我今天幹勁十足。」


    仄


    香欣喜雀躍地說,比較活潑這點也和平常的她不一樣。仄香打扮得有如日本人偶,情緒比平常還要亢奮。


    「師傅在等你。快點過來吧,我向他介紹你。」


    仄香滑行般腳步輕盈地走向大廳,泉水子有些僵硬地跟在她身後。雖對仄香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但泉水子隱隱察覺到,這也是因為她稱作師傅的人就在裏頭。


    研習小屋的大廳跟一間教室一樣大。走進一看,上課時使用的長桌已被收起,鋪著木板的地板騰出了偌大的空間。正麵的牆壁則變成了一整麵鏡子。由於先前沒有這麵鏡子,應該是利用拉門做了切換。


    入口這方靠牆放著一排折迭椅,一名身穿和服的人就坐在椅上。頭發很長,在頸後寬鬆地綁成一束。


    「穗高學長,這一位就是先前向您提過的鈴原泉水子同學。」


    (學長……?)


    雖是長發,但這個人是男性,身上也穿著沒有花紋、帶點靛青的綠色男性和服。腰上係著漆黑的細帶,穿法和坐姿都沒有不自然的地方,肯定是平常就習慣穿和服的人。未著褲裙的大地色簡便和服裝扮看來清新自然。


    泉水子已經看習慣大成和竹臣了,因此平曰就算見到穿著和服的男性也不覺得奇怪。但是,仍然有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和服比較適合中年以上的男性。因此稱呼對方為學長時,總覺得不太適應。


    對方有著不特別立體鮮明、幹淨清爽的細長瓜子臉,一雙眼睛既沉靜又溫暖。由於輪廓溫文爾雅,長發相當適合他。泉水子忍不住暗暗猜測,這個人究竟幾歲了呢?


    相樂雪政之所以看起來像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是因為他的打扮和氣質都很年輕,一點也沒有成熟穩重的感覺。由於有了雪政這個先例,泉水子不再以外表臆測他人幾歲。但是,眼前的穗高學長雖然打扮得超凡脫俗,又有著老成的氣息,臉蛋卻非常年輕。肌膚既漂亮又有生氣,最起碼不可能與大成同年。


    「啊,你就是鈴原同學吧。你好。」


    對方的聲音意外地清澈響亮,渾厚有力。泉水子略微吃驚,心想原來這就是表演傳統藝能的人的發獬啊。低頭回應對方的寒暄時,泉水子道才發現,自己站在這名身穿和服的人麵前,竟然不會害羞怯場。一般而言,第一次見到不認識的年輕男子時,泉水子都會渾身僵硬,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與一般年輕男子並不相同。


    泉水子抬起臉龐,仄香不疾不徐地說:


    「鈴原同學,穗高學長是梨園的人喔。」


    見到對方一臉困惑,仄香急忙又接著說:


    「你沒聽過梨園這個說法嗎?就是歌舞伎演員的名門。」


    「歌舞伎?」


    跟著重複說了一次後,泉水子慌張起來。


    「啊!我知道歌舞伎,國中在古典鑒賞課上曾經看過。」


    穗高輕輕笑了。


    「一般人都是這樣子喔。如果沒有契機,很難接觸到傳統藝能。除非家人當中有人喜歡看,或是附近就有演出的劇場。」


    「不好意思,我家在深山上……」


    「穗高學長三歲起就站上歌舞伎的舞台了喔。」


    仄香似乎很想強調這件事。


    「今年也一直都有演出的劇目,一年有一半時間都在舞台上,所以很少來鳳城。但是,學長是這所學園的學生,我們這些學生都感到非常光榮。」


    「仄香是我教舞的徒弟,所以才會這麽說吧。」


    穗高溫和地打斷。


    「但我隻是出席天數不夠才會留級罷了。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可別以我為榜樣喔。」


    (總覺得在哪裏聽過……)


    泉水子偏過腦袋,想起了深行曾經說過這些話。


    (他說有一則傳聞……聽說真正的學生會長還是和去年一樣,而學生會擁有著後盾……)


    泉水子支支吾吾地詢問穗高。


    「那個……學長。難不成學長是鳳城的第一任學生會長?」


    「嗯,是啊。不知不覺間就變成那樣了呢。」


    穗高麵不改色地回答。


    「其實那時候我也一樣很少來學校上課呢。」


    問題直搗核心之後,泉水子才終於恍然大悟。換言之,他現在是重讀三年級的年紀——也就是十八歲,或是生日再早一點,頂多十九歲。她不得不暗中再一次將穗高外表予人的印象往下修正。因為方才即便覺得他很年輕,她還是以為他已經二十幾歲了。


    「仄香,時間也剩下不多了,繼續練舞吧。想跳給鈴原同學看的話,就從頭開始跳起吧。」


    穗高忽然轉換態度,很有師傅的風範,拿起椅上的搖控器。仄香頷首後走到大廳的正中央,角落的喇叭播放出了音樂。


    三


    好幾把三味線的音色響起,傳來了男人吟唱的謠曲。不久前聽見的微弱音樂聲確實就是這一種。這是名為長唄的樂曲形式,是三味線音樂的一種。但是,泉水子也隻是知道,平常並不習慣聆聽。


    仄香將長長的袖子和下擺攤展在木質地板上,屈膝下跪,手指相迭,深深地低頭鞠躬。泉水子也低頭回禮後,穗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不,用不著回禮喔。這的確是對觀眾所行的禮沒錯……但意境上,是對德川將軍的座位鞠躬致意。」


    換言之,仄香已經進入跳舞的狀態了。暴露出自己的無知後,泉水子慌得手足無措,但穗高邀請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這段舞蹈的大意,是江戶城大奧裏的侍女在新春的慶賀活動上展現舞藝。將軍席次的視線是很重要的喔。因為舞蹈就是要有人觀看,才能精益求精。你沒有看過『鏡獅子』吧?」


    泉水子淺淺地坐在椅上,點了點頭。


    「嗯,一次也沒有。」


    「『鏡獅子」原本是源自於能劇的曲名『石橋』,是歌舞伎的演出劇目之一喔。如果是能劇,你會比較清楚嗎?」


    「不,我對能劇也……」


    泉水子邊回答,邊擔心對方是否會覺得對牛彈琴,但穗高絲毫沒有表現出這種態度。他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為一無所知的對象說明解釋:


    「正月之際會跳神樂舞和獅子舞吧?『石橋』的起源就和過年的獅子舞是一樣的,是日本傳統藝能的根本喔。但相傳原先是來自中國大陸的藝人所表演的節目。遊藝之士會隨著季節更迭走訪各個村落,挨家挨戶表演吉祥喜慶的技藝以糊口維生。雖然也與祭神儀式有點關聯,但有時仍會遭到世人的鄙棄,在這些人當中,就漸漸誕生出了能劇,也誕生出了歌舞伎喔。」


    (……總覺得很常聽到以前的人行遍全國各地呢。)


    泉水子漫不經心地想。雪政說過斷絕之前的山伏都是遊遍各地,真響也說過陰陽師也是如此。但是,以技藝維生的人們都是旅人是最恰當的解釋吧,也很容易想象得到。


    像要喚回泉水子陷入沉思的注意力般,穗高又回到原本的話題。


    「仄香跳的,是『春興鏡獅子』的前半段喔。是害羞怕生、楚楚可憐的侍女,在將軍麵前跳的舞蹈。後半段獅子精附在這名侍女身上驟變的模樣,正是歌舞伎的精彩之處,但是女孩子的體力負荷不了那般艱難的舞蹈動作呢。」


    泉水子也看得出楚楚可憐這一點。仄香的動作中洋溢著平常在她身上完全看不見的、充滿了堅毅決心的女人味。揮舞長袖的動作、微微半蹲再扭腰稍作停留的動作、輕輕收放的下巴。既惹人憐愛又渾然忘我,卻又似乎毫不誇耀這樣的自己。空著雙手舞了一段時間後,仄香拿起扇子,再次回到地板的正中央。


    泉水子也拿過扇子,因此情不自禁看著仄香手腕翻轉的動作看得入迷。扇子就像


    花雛翩翩散落一般轉動著,她看得目不轉睛,心想原來也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不知不覺間,泉水子甚至忘了自己正看著仄香,這時穗高關掉了音樂。


    驀然回神的泉水子見到氣喘籲籲的仄香後,大吃一驚。泉水子也記得維持半蹲的姿勢慢條斯理地跳舞是件很累人的事。這種舞蹈比起旁觀者的想象還需要更多體力。更不用說仄香身上的假發和服裝又增加了平常絕對不會有的重量。


    穗高的語氣輕描淡寫,但評語十分嚴厲。


    「距離及格分數還差得遠呢。細節太隨便了,而且你也有些過於用力。」。


    「是的……我明白。我還需要多加練習。」


    仄香乖巧頷首,等到額頭不再出汗以後,露出有些靦腆的笑容看向泉水子。


    「你覺得怎麽樣?」


    泉水子腦袋還相當混沌不清地回答:


    「呃……非常不可思議。」


    「怎麽樣的不可思議?」


    「因為看起來不像是如月學姐……」


    仄香嫣然微笑。


    「你一定在想,明明是混血兒,為什麽要練到這種地步吧?」


    察覺到自己說明得不夠仔細後,泉水子慌忙解釋: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個,因為被深深吸引住了以後,我反而不會去想是誰在跳舞。」


    「如果鈴原同學看見的是江戶的侍女,就表示是仄香贏了呢。」


    穗高露出愉快的笑容,說:


    「因為不論仄香的演技如何,都已經打動將軍大人的心了啊。藝能是基於觀看的人與被觀看的人這樣的關係才會成立。也可說是一種雙方的合作。但是,能夠打動越多觀眾的心,當然就越有真正的價值。因為那甚至會變成一種帶動現場氣氛的能量。」


    仄香似乎在細細領略學長說的話,不久後說了:


    「我好像可以明白呢。因為站在有許多觀眾觀看的舞台上時,情況又不一樣了。當真正站在那樣的舞台上跳舞時,也才會明白自己為何選擇了跳舞。」


    「是……這樣子的嗎?」


    泉水子無法想象。沒有比站在舞台上更讓泉水子感到遙不可及的事情了。不論何時,她都是在確認沒有他人在場後才開始跳舞。


    仄香注視著泉水子點點頭。


    「因為,你想想看。就是因為有觀眾,才會有肢體動作;也因為有聽眾,才會誕生出歌曲。正因為滿溢著想傳達出來的情感,身體才能加以呈現吧。」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至今都在山頂上做什麽呢——泉水子苦惱地思索。穗高打岔道:


    「不過,仄香直到可以如此斷言之前,一開始也很迷惘吧?」


    「因為我擁有很多的心理障礙嘛。不論再怎麽喜歡跳舞,直到可以接受『這就是我』以前,可是曆經了很多辛苦呢。」


    對師傅說完後,仄香又接著說:


    「在我看來,鈴原同學可是上天眷顧的寵兒喔。不論是那頭長發、眼睛,還是成長背景。有著適合跳傳統舞蹈的外表,也擁有極大的潛力。接下來隻要自然而然地釋放出自我就好了。」被人提及頭發,泉水子下意識地摸向麻花辮,然後再次擔心起自己對於容貌的毫無自信。


    「這對我來說太難了。」


    「鈴原同學會跳神樂舞吧?」


    穗高說得不假思索。泉水子驚訝地看向他。因為她不記得自己曾向仄香坦白,穗高卻說得非常肯定。


    「要拿拿看扇子嗎?摸一下也好,我很想看看呢。」


    「那怎麽可以!」


    泉水子忙不迭搖頭。


    「我跳的東西根本稱不上是舞蹈,也無法跳給別人看。」


    「是嗎?但你看起來很想跳舞呢。」


    穗高遞出了一把扇子,泉水子不由得順勢接下,但無意拿著扇子做些什麽。


    「不行啦。我跳的舞沒有辦法給別人看。」


    「你之所以有這種想法,其實是一種自我防衛喔。底下應該還隱藏著其他想法。為什麽不能讓其他人看見?因為會被嘲笑?因為會被瞧不起?還是說,連你自己也不想知道自己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穗高說話的語氣並不強硬,似乎也不期待泉水子回話,邊說邊站起身。


    「對你來說,站在舞台上應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喔。因為越是牢牢地壓抑在心裏,其顛覆的力量也會越加強大。仄香和你是同一種人喔。熱中於舞蹈的人,不可能不明白肢體動作帶有的目的。」


    穗高起身後,直接走向站在正中央的仄香,開始逐一指導她每個動作。音樂再一次播放,他與仄香一同並肩跳舞。仄香也一臉認真地想要跟上師傅,但師徒之間的力量差距顯而易見,連不熟悉歌舞伎的泉水子也看得出神。大多時候,穗高都比穿著振袖的仄香還要妖魅有女人味。


    見到穗高跳舞的姿態,泉水子有些明白了他為何看起來與其他男性不一樣。因為他一直站在舞台上,在他人的注視之下磨練自己,用同樣透澈的雙眼注視著觀眾。所以,不會產生自私自利的自我意識。


    泉水子拿著緊閉的扇子看著兩人,怔怔地思考:


    (他為什麽……會知道我很想跳舞呢?這陣子我一直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情。雖然如月學姐也是一樣,但穗高學長為什麽……)


    盡管他們沒有說出口,但泉水子猜,他們會不會是聽見了自己一個人在山丘上唱的歌曲。否則,她不明白他們怎麽會這般看重自己。但是,現在在意這件事也沒有意義,應該要靠自己決定接不接受因此而產生的機會。


    (截至目前為止,都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話。就當作是被騙,隻要有心,我也能在他人麵前做到一些事情嗎?不再害怕他人的目光,然後建立起觀看的人和被觀看的人這種關係嗎……)


    泉水子至今從來不曾想過利用才藝當作打破內向這道牆壁的手段。可是,當能夠與自己的防護殼正麵對峙的時刻來臨,跳舞會是一種突破方式也不奇怪。既然很想跳舞,隻要拋掉不想讓別人看見這個成見就好了。


    她無時無刻不想著改變這樣懦弱的自己。不論身在何處,都覺得自己比所有人沒有用,總是畏首畏尾。可是,如果泉水子肯主動踏出腳步,道路也一定會為她開啟。


    仄香的練舞宣告結束之際,泉水子也下定了決心。


    「我……決定試試看。|


    ?  ?  ?


    「咦?泉水子怎麽沒有過來呢?」|


    正在計算學生會期刊字數的真響抬起頭來,環顧左右。


    「奇怪了,她沒說過她有事情啊。你知道她跑去哪裏了嗎?」


    「我怎麽可能知道?」


    被詢問的深行頭也不抬,一樣正絞盡腦汁編輯著報導。


    「我想請泉水子幫忙這一部分呢。我去教室看看。」


    真響起身。深行這才抬頭。


    「宗田,你可別就這樣逃之夭夭喔。」


    「你在胡說什麽啊?你先做完自己負責的部分再說吧。」


    真響發出輕巧的腳步聲走出教室,深行歎一口氣,打算低頭繼續編寫報導時,窗光與轉過椅看向他的神崎美琴對上。交接完會長的職務以後,美琴不再像以前一樣時常出入學生會室,但偶爾在像今天仄香沒有辦法出現的日子裏,仍然會不時過來露麵。


    「怎麽了嗎?」


    深行試探性地詢問後,美琴開口了:


    「鈴原泉水子就是相樂一開始帶來的女孩子吧?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不是我帶來的,是宗田帶來的。」


    深行麵露難色,但美琴不以為意,將手搭在鏡架上說:


    「你連同宗田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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