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樂深行,我在此記住了汝的名字。牽起我的手吧。」


    「我有事情想拜托汝。不要讓我留在這個世上。絕對不能讓泉水子成為姬神。我正為此探索著過去。」


    「說不定還來得及。再這樣下去,人類會滅亡吧。我會是導致這個結果的元凶吧……」


    身體一震張開雙眼後,泉水子發現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鋪上。深行當然不在眼前。


    房內又暗又靜。發覺自己才剛墜入夢鄉就醒來,泉水子生氣地翻了個身,將臉蛋埋進枕頭,等著怦怦作響的心髒平靜下來。


    通常都是快睡著或是快醒來,腦袋昏昏沉沉的時候,泉水子才會反芻起姬神以自己嘴巴說出的話語。


    她很少在白天為此煩惱。由於感覺和平常的自己相差太多,她總將這件事遠遠地拋在腦後。可是,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時,那些話語偶爾就會鮮明複蘇。這種時候,泉水子總要等上很久一段時間,悸動才會平息。


    (姬神說過「不要讓我留在這個世上」,我也很想這麽說啊……)


    泉水子強烈地祈禱著,希望自己不要再變成姬神。


    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能與姬神互相融合,隻覺得姬神是一種異常、危險又無法接受的存在。泉水子每次都必須等上一段時間,才想得起來自己變成姬神時的所作所為。光是陌生的自己做出了自己不曉得的舉動這一點,就讓她非常困擾。


    姬神說過的話都讓她百思不解,並覺得不祥。


    被附身的泉水子,無法感知到姬神的情感和思考。她隻覺得自己是站在近處看著另一個人。然而,那又是自己的手腳、自己的聲音,除了毛骨悚然,她想不到其他的詞匯形容這種體驗。


    (而且,還擅自對深行說了那些話……還牽了手……)


    這是姬神第二次附在泉水子身上了。不論第一次還是第二次,深行都正好在場。傷腦筋的是,誰也不曉得姬神是在何種具體的條件下才會現身,本人也無法加以控製。


    (我討厭姬神,也很怕她……)


    既害怕,又教人懊惱。因為泉水子才剛開始想努力活得像自己,姬神就像要妨礙她般出現。


    (我是泉水子,想以泉水子的身分,和他人締結起緊密的關係。這副身體才不是姬神的所有物……)


    不曉得深行願不願意幫助自己擺脫姬神……泉水子開始胡思亂想。


    (……雖然我對他一點也不抱期待。)


    深行也明明白白地說過了,不要對他有所期待。可是,如果反抗父親的決定就是深行的行動基準,那麽假使泉水子不再是姬神,對他來說也算正中下懷吧。他就能遠離泉水子,重獲自由,所有事情也都能一鼓作氣迎刃而解。


    戶隱集訓開始的前一天,八月一日,宗田姐弟、泉水子和深行早一步出發前往長野。


    預計行程是當天晚上住在真響家,隔天再於車站與其他執行部成員會合,一同前往集訓地點。從長野車站坐上公車,搭乘一個多小時後就會抵達戶隱。


    這也是泉水子首度自己準備旅行用品。不過,因為隻要和真響做一樣的準備就好了,所以非常輕鬆。真響已在網路上訂了四人份的車票,為了集訓而打包好的行李也火速借由宅急便送去旅館。泉水子也仿效她這麽做,所以可以拿著輕便的隨身行李,穿著便服前往宗田家,心情也同樣輕鬆愉快。


    放暑假後,泉水子也和真響一起出過遠門,購買特價中的夏季服飾。


    因為泉水子的便服不多,她不曉得該穿什麽樣的服裝造訪長野宗田家比較妥當。「交給我吧!」真響鬥誌十足,在賣場為泉水子挑選的衣服和以往佐和選的服裝,可說是天差地別。


    因此兩人全身上下都穿著剛買來的新衣服,包括夏季帽子、兩件式裙裝和涼鞋。在這種情況下,心情會雀躍不已也很正常。盡管泉水子逛街逛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稱不上非常開心,但一穿上今年流行的服飾後,心情還是欣喜不已。


    身材高佻的真響穿上最新款式的服裝後,看起來非常適合她。她挑衣服的品味也很不錯,不像隻是把衣服穿在身上,而是渾然天成地融為一體。無論泉水子怎麽努力,都不可能改變長長的麻花辮,也不像真響是天生的衣架子。陪襯這兩個字瞬間掠過腦海,但泉水子也不太在意。因為光是能和這樣的真響並肩走在一起,對泉水子而言就是一種新鮮的體驗。


    兩名男生的服裝就是能直接進入山區的休閑服。真夏穿著寬鬆的短褲,深行則是舊牛仔褲。真夏穿上便服後,整體感覺仍然沒有太大變化,但深行穿上雪政似乎會喜歡的輕便服裝後,給人的感覺就和在學校時不太一樣。他們沒有事先寄運行李,肩上背著偌大的行李袋。


    此外,兩名男生也完全沒有對女生身上的穿著表現出興趣。即便見到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響和泉水子,也沒有發表半句感言,這一點很有男生的作風。如果是女生,絕不可能不說一句話就直接忽視。


    一行人來到新宿,搭乘湘南新宿線前往大宮,再從大宮轉搭長野新幹線。在新幹線的月台上等候列車到站時,真響對泉水子說:


    「從長野車站坐上車後,再十分鍾左右就會到我家。媽媽說會開家裏的車來接我們。你不用太拘謹,我家很普通,沒有什麽好參觀的,就隻有我父母在而已。搞不好會讓你大失所望。」


    「我最想去的,就是有父母在的普通人家吧。」


    泉水子微笑道:


    「因為我家……大概不怎麽普通……父母既不回家,又座落在神社裏頭。不下山的話,附近一戶人家也沒有。」


    「那還真是驚人。生活不會很辛苦嗎?買東西呢?」


    「有好幾名神官是每天通勤,所以還能想想辦法,可是一遇到台風或是冬天路麵結冰,車子無法通行時,就很麻煩了。」


    真響眨一眨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難怪你說你從來沒有出外旅行過。」


    「嗯。第一次到東京的時候,我還害怕得想吐,全身動彈不得。一看到大批人潮,就在他們背後看到了黑影和瞪著我的眼睛。」


    可以坦白地說出這些事情,讓泉水子感到很開心。


    「真響同學一次也沒有過這種經驗嗎?」


    「曾經覺得討厭而已。不過,泉水子的情況會那麽嚴重,我想果然是因為你還不習慣吧。你現在還是受不了人群嗎?要不要我為你朗誦加持祈禱文,趕走討厭的東西?」


    泉水子搖搖頭。


    「不用,我已經不要緊了。我們四個人一起行動的話,我就不害怕。」


    月台上的兩名男孩子不像女生一樣聚在一起,而是各自做自己的事。遠遠看去,隻見深行蹲在原地,頻頻把玩手機;真夏則是靜不下來,接連逛了好幾次小商店。


    泉水子著實無法理解男生之間的距離保持方式。女孩子們如果變成好朋友,就會聊天聊得忘我,但他們彼此卻不交談。然而,真夏從另一頭跑回來後,又會突然湊向深行談天說笑。所以,應該算是感情不錯吧。


    (無論如何,現在是四個人……)


    泉水子忽然覺得他們四人竟然處在這種狀況下,真是不可思議。眼下在這裏的,是正等著前往夏季遊樂勝地的列車、隨處可見的高中生團體,但又不盡然全是如此。四個人會一起行動的契機,並不單單因為他們是同所學校的同年級生,也因為他們一起見過了非人的事物。


    (……不是四個人,是五個人吧。)


    泉水子想,契機就是真澄。宗田姐弟會邀請泉水子和深行到家裏玩,就是因為他們兩個人見過真澄。現在的交集來自於第五個人,


    也許真澄才是他們一行人的中心。


    廣播響起後,新幹線車輛駛進月台,仿佛是有著驕傲長鼻子的長距離使者。泉水子頻頻說服自己,這並不比飛機恐怖。既然和冷靜從容的真響一起行動,自己就不需要感到害怕。


    雖然車票是指定座位,但都是兩人座。真響理所當然般和泉水子坐在一起,位置與兩名男生隔有一大段距離。在座位上坐穩後,真響咯咯笑了起來,因為兩名男生聽不見,毫不顧己i地開口說道:


    「你看到剛才那一幕了嗎?相樂看起來簡直就像忍耐著小貓來找自己玩的狼犬一樣。」


    「是嗎?」


    「他的教養很好呢,就是這點和真夏不一樣。」


    泉水子反芻了真響的評語半晌。


    「教養好……也就是說,就算麵對討厭的人,也會考慮自己的利益得失,進而裝出親切和善的樣子嗎?」


    真響幾乎要失笑出聲地看向泉水子。


    「你的意思是相樂是那種人嗎?」


    「他就是那種人喔。」


    馬上回答之後,泉水子才急忙訂正:


    「啊,但我想他喜歡真夏同學喔。我剛說的不是指對真夏同學,是對我。」


    「你和相樂處得不好嗎?」


    遲疑了一會兒後,泉水子回答:


    「我想……不算好吧。雖然沒有之前嚴重。」


    真響掏出了在小商店買來的餅幹。由於已過正午,買火車便當也無不可,但兩名女生更想吃餅幹,而且也想做些平常不能做的事情,體驗解放的感覺。


    一起分食的餅幹非常好吃。泉水子確認了在列車上也能好好休息後:心情坦然放鬆。窗外的景色如流水般淙淙流過,坐在這個不屬於任何地帶的空間裏後,很多事情都越離越遠,總覺得隻有身旁的真響是真實的存在。


    真響緩緩開口:


    「我一直想找機會問你。泉水子為什麽會成為相樂的搭檔呢?」


    「是我爸爸和相樂同學的父親決定的。」


    「所以是家庭因素?」


    「算是吧。在這之前,我和相樂同學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卻在去年突然要求我們待在彼此身邊。情況真的是糟糕透頂。」


    泉水子歎一口氣後,接著說:


    「雖然勉強稍微習慣彼此了,但是,依我們這樣的關係,就算能夠互相了解,大概也無法坦率地好好相處吧。」


    「沒想到這麽辛苦呢。」


    真響有些驚訝。


    「完全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們可以依一般男女的關係分擔職責,比姐弟輕鬆。」


    「一般男女的關係?」


    「就是男女朋友。」


    「絕對不可能!」


    泉水子強力否定後,真響露出了不怎麽相信的眼神看向她。


    「可是,依我在a班的觀察,相樂的態度相當強硬喔。明明有女朋友也不奇怪,卻像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一樣。」


    「這點跟你一模一樣吧?」


    遭泉水子反將一軍,真響帶著苦笑摸了摸頭。


    「啊,是嗎?我看起來也是那樣嗎?」


    「傳聞說你有宣誓終生的對象了。是真的嗎?」


    「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真響幹脆否決。


    「我隻是認為事先對外如此宣稱的話,就能省去以後的麻煩,而且我也不喜歡一一拒絕。其實我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交男朋友。」


    泉水子歪過腦袋瓜。


    「……是因為候補太多了,選起來很困難?」


    「怎麽可能。不過,嗯……考慮到自身的狀況,我想跟相樂很類似吧。我們身上懷抱的包袱一定會比別人多。」


    真響仰望著空中說,泉水子也覺得好像真的是這樣。一旦踏入神靈的世界,也許會在某個領域上心力交瘁。不過,泉水子本來就不清楚該如何將這件事與愛情兩者兼顧。


    「要是知道真響同學不想交男朋友,大家一定會很失望吧。」


    真響露出頑皮的微笑,說道:


    「就算沒有那個打算,說不定對方也會自己突然出現,進而墜入情網喔。這種事情誰都料想不到的。」


    「這樣啊。」


    「可是,真澄他……」


    低喃後,真響的笑容忽然覆上陰霾。泉水子眨了眨眼看向她後,真響小聲地說:


    「……真澄不會長大。」


    驚覺自己尚未問過,泉水子低聲問道:


    「真澄的忌日是什麽時候?」


    「八月五日。」


    「他是幾歲過世的呢?」


    「六歲。」


    支吾其詞了一會兒後,泉水子才說:


    「那麽,雖然年紀很小,你也還記得吧?」


    真響點點頭。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那一天,隻有他睡了午覺後,沒有再醒來。聽說是因為心髒衰竭,突然猝死。」


    泉水子不自覺陷入沉默,但真響抬起頭來,反而語調開朗地繼續說道:


    「後來真澄出現的時候,就算問他『你為什麽會死掉?』他也答不出來呢。雖然讓人想笑,但我在想,如果他沒有感受到痛苦的話,那樣也好。隻是喪禮過後,我們一家人就從戶隱搬到了市區,真澄的名字也幾乎成了禁忌。」


    「真澄不會出現在父母麵前嗎?」


    「怕他們會難過吧,所以不行。尤其媽媽——」


    真響停頓了幾秒,接著再一次強調般地說:


    「我媽媽是普通人喔。」


    過了約莫一小時又二十分鍾後,列車分秒不差地在預定時刻抵達了長野車站。但是,出了車站的圓環後,就算環顧四周,也不見疑似是真響母親的車子。真響拿出手機打了電話,母親好像正要出發,要他們再等五分鍾。


    呆站在原地後,看似大學生的兩名男子叫住了真響和泉水子,熱情地詢問她們要去哪裏。於是方才都還信步閑晃的深行和真夏忽然間與她們並肩站在一起。他們似乎是突然發現,對方以為在場的隻有她們兩個女生。


    兩名年長的男子縮起脖子轉身走開後,真夏首度對姐姐的服裝發表意見:


    「你是故意招蜂引蝶的嗎?這身打扮太招搖了吧?」


    「你在說什麽啊,這很普通吧?」


    「參加集訓的時候,你也打算穿得這麽花枝招展嗎?」


    「我們已經把要在山上穿的衣服和鞋子送過去了。對吧,泉水子?」


    雖然真響向自己征求同意,但泉水子瞬時喪失自信。


    「……果然太招搖了嗎?」


    弟弟急忙開口:


    「不是泉水子的錯啦。反正一定是真響讓你穿上這身衣服的吧?」


    「不適合嗎……」


    「怎麽會,泉水子很可愛啊!」


    現在就算聽到稱讚,泉水子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不過是因應當下情況說的場麵話。


    真響挑釁地看向深行。


    「那相樂覺得呢?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行嗎?」


    「沒有不行,總比有失禮數的打扮好。」


    深行回答得非常官腔。


    「服裝並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是否擁有能不被搭訕的明智判斷力。」


    (剛才那就是別人常說的搭訕嗎……)


    事實上,泉水子壓根沒有意會到這件事。不過,由於泉水子不敢和陌生男子說話,所以深行諷刺的對象大概是真響吧。


    真響對深行反唇相譏:


    「不希望我們被搭訕的話,就要好好保護我們啊。把我們丟在一邊,是你們不對吧?」


    原來如此,真響確實是能夠明


    明白白說出自己意見的女孩子。這件事過後,深行和真夏就一直站在她們兩人身邊。泉水子這時才頓悟,雖然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但並不是沒有注意到兩人打扮得非常時髦。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等很久了嗎?」


    一輛奶油色的車子停在眼前,坐在駕駛座上的女性從車窗探出頭來。五官明亮深邃,一看就知道是真響的母親。


    「媽媽真是的。路上車子很塞嗎?」


    「不是,嘿嘿嘿!我去買了一下東西。」


    走下車子的女性留有一頭短發,給人活潑好動的印象。米色的褲子相當適合她,聲音爽朗,充滿朝氣。


    「這兩位是相樂深行同學和鈴原泉水子同學吧?我們家這兩個孩子承蒙你們照顧了。歡迎來到長野,一路上辛苦了。」


    用不著自我介紹,她就滔滔不絕地吐出了一大串話。眼神和語氣都透露著歡迎的氣息,有些緊張的泉水子馬上鬆了口氣。看來她是位非常開朗的母親。


    深行展現出了平常都收起不用的成熟態度。


    「您好,承蒙您的邀請來到此地,希望不會為您造成困擾。今天要叨擾您一晚了。」


    親切的笑容和彬彬有禮的談吐,媲美外交官等級。對方越是年長,深行的這一麵就越有效。宗田的母親也不例外地喜形於色。


    「請叫我靜枝小姐吧。相樂同學要是喊我阿姨,我可能會打手打擊呢。鈴原同學也似。哎呀,鈴原同學這一頭長發真漂亮。」


    「還請您多多指教。」


    泉水子鞠躬致意。沒想到自己的辮子會被稱讚,心裏有些開心。靜枝高興地接著說:


    「雖然沒有安排什麽豐富的行程,但希望你們玩得開心。今晚也邀請了幾位爸爸大學的朋友過來,預計在庭院舉辦烤肉派對,到時候會很熱鬧喔。」


    聽了母親這句話,真夏立即做出反應。


    「太好了!有肉耶!肉!肉!」


    「這孩子真是的,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肉嗎?」


    「因為學校餐廳主食給的肉都很小氣啊。」


    靜枝笑了起來,伸長手摸了一下兒子剪得短短的頭發,動作中充滿疼愛。


    「看來你過得不錯。真夏光是能捺著性子留在東京的學校,我就該謝天謝地了吧。先前一直提心吊膽,怕你早晚會被趕出來。」


    真響插嘴:


    「這家夥能不被遣回家,都是多虧了旁人的努力喔。也就是我、鈴原同學和相樂同學。」


    「是呀,我真的很感謝你們的好朋友。因為真夏和真響不一樣,被養成了一個我行我素的孩子。明明是雙胞胎,怎麽會差這麽多呢?」


    (……雙胞胎?)


    泉水子對靜枝的話大吃一驚。真響似乎也察覺到了,朝泉水子投以「什麽都別說」的眼神。靜枝好像也不覺得自己失言,看著手表說道:


    「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吧。接著再開車稍微為你們介紹長野市。說到長野市,就會想到那句有名的俚語『被牛牽引參拜善光寺』。你們去過善光寺嗎?」


    泉水子自是不用說,深行也回答他沒有去善光寺參拜過。


    在附近的店家喝了茶後——但隻有靜枝點了咖啡,四名高中生全都開心地吃了刨冰——一行人就坐上車子,前往善光寺。車站周邊有一帶都是高樓大廈,商店街也熱鬧繁榮。


    在泉水子眼中,長野市也是非常繁華的大都會。雖然相較於東京,四周皆被山陵包圍,但遼闊寬敞的平原仿佛都被建築物埋沒了。泉水子從未在故鄉見過如此平坦的土地,覺得這裏廣闊得沒有邊際。


    泉水子也對善光寺的規模之大瞠目結舌。人山人海的香客熙來攘往,絡繹不絕,也令她非常吃驚。話雖這麽說,但泉水子也不曾造訪京都和奈良的寺廟,所以無從比較。隻是,穿過莊嚴肅穆德仁王門,走在長長的石鋪參道時,她一直以為正前方可以看見的壯觀屋頂就是善光寺,沒想到那也隻是山門(※寺院的大門。)而已,她簡直不敢相信。正殿還在更後方的院落內。


    真響和真夏將靜枝夾在中間,不停從兩側對她說話。由於一次要回答兩個人,靜枝顯得相當忙碌,但看來也很開心。泉水子有所顧慮地走在後頭,但肩靠著肩走在人群裏的母子三人,不論聊些什麽,看起來都非常和樂融融。


    (真好……)


    泉水子不曾有過和紫子並肩而行的記憶。就算紫子現在出現在這裏,她也不覺得自己與母親能像真響他們那樣聊天。她甚至想不起來最後一次和母親好好說話是什麽時候了。紫子肯定早已忘了女兒的存在,所以泉水子一點也不覺得能與母親心靈相通。


    恍然回神時,深行已走在自己身邊。


    大概是人潮擁擠,留意著不讓泉水子一個人落單吧。盡管一聲不吭,但他刻意與泉水子平行的走路方式,讓泉水子覺得自己對搭訕很遲鈍一事,似乎被他發現了。但是,心情沒來由地平靜許多。


    由於距離近得小聲說話就能聽見,泉水子試著詢問深行:


    「你在新幹線上,和真夏同學聊了什麽嗎?」


    「沒什麽。吃完便當,之後就是呼呼大睡。」


    內容很冷淡,但口氣不會。泉水子又說了,


    「真夏同學不太說話呢。明明在c班很常和別人聊天。」


    「那家夥也會交際應酬吧。」


    出乎意料地,深行像在為真夏辯護。


    「他會看對象。如果可以不用聊些無意義的事情,我也不想找對方聊天。」


    女孩子之間,也並不是都聊些無意義的事情啊。泉水子心想。


    「真響同學說過,真澄的名字是禁句。」


    「嗯,感覺得出來。」


    見深行馬上就聽得懂,看來他也察覺到了。


    「會離開戶隱,多半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是因為喪子,打擊過大嗎?」


    「詳情我不清楚,但我想宗田他們八成是在戶隱找到了召喚真澄的方法。也是在那邊修行的。」


    泉水子陷入深思。因為雪政說過,戶隱修行已經不存在了。


    「你覺得忍者和山伏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吧。」


    「源頭是一樣的嗎?」


    「這要看回溯到何種地步還稱作是忍者而定。」


    深行回答得很慎重。


    「如果是穿著黑色裝束、深受外國人喜愛的忍者,在現代社會不管怎麽尋找,那都是隻在虛構的世界裏傳承下來的事物,和宗田他們沒有關係。更何況,忍者與神靈沒有關聯。」


    「可是,他們會冒煙消失吧?」


    「那隻是一種戲法。」


    深行說完,又轉念繼續說道:


    「不過……確實存在著所謂的上忍和下忍。你聽說過嗎?」


    泉水子搖頭後,深行接著說明:


    「聽說上忍才是真正的忍者,所有人想像中的忍者,不過是組織底層的小嘍羅而已。上忍什麽也不會做,任何人也都看不出來。過著平凡的生活,絕對不會讓世人知道自己的真麵目。甚至也不會讓同伴知道哪個人是首領。這種存在方式,也許和現在的山伏有些相似。」


    泉水子也覺得有些類似。可是,有唯一一個決定性的不同。


    「可是,看不出來是山伏的相樂先生,曾經入山修行過喔。」


    「不入山修行的話,就無法稱呼那個人為山伏吧。」


    深行稍微加強語氣。


    「修驗之力不從山中取得,就沒有意義。可是,越到後世,忍者們越將這一塊分離開來。」


    泉水子不由得問:


    「那麽,真響同學他們呢?現


    在戶隱山裏真的還存在著修驗嗎?」


    深行也無法回答。


    「不知道……我也很想搞清楚這件事情。」


    走到正殿前方,因為前方的人潮更為洶湧,泉水子和深行在噴著線香白煙的特大香爐附近停下腳步,似乎是有團體前來參拜。走在前頭的宗田母子也停在原地。靜枝回過頭說:


    「隊伍排得好長,看樣子不太可能繞行戒壇(※在正殿地板下漆黑的回廊裏繞行,據說若能摸到主佛正下方的鎖片,即有緣前往極樂淨土。)了呢。在正麵合掌參拜後,我們就回停車場吧。」


    由於現在說話會被宗田母子聽見,不可能繼續相同的話題,泉水子和深行便中斷對話。善光寺之行僅止於參觀。


    泉水子雙手合十,懾服於正殿的輝煌富麗。是人們虔誠的信仰,經年累月地造就出如此莊嚴的靈地。即便身處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也能明顯感受到強大的守護。話雖如此,香客數量還是太多了,泉水子自己倒不覺得有得到內心的平靜。


    二


    靜枝駕駛的車輛不過稍微遠離市中心,就進入了清幽的住宅區。如此快速的轉變,和到處都喧囂嘈雜的東京不一樣。


    抵達了約莫座落在住宅區中段的宗田家。建築物的樣式比泉水子預想中還要時髦。車庫前方是綠油油的鮮嫩草皮,四周種有一排纖細的白楊木,再由外來品種的花卉添加色彩。赤陶盆栽和懸掛式花盆上種著大量的紅色或粉紅色小花以及觀葉植物,隨處裝飾在窗邊或外牆上。麵向庭院,還有一片塗上了咖啡色油漆的寬敞木板陽台,上頭又置有白色的桌椅,看起來有如歐洲的山中別墅。


    (我一直很向往住在這樣的房子裏……)


    泉水子悄悄歎氣。話說回來,光是住在住宅區這一點,就是泉水子憧憬的對象了。


    下了車的深行環顧庭院和木板陽台後,也說道:


    「真的耶,你們家很適合開庭園派對。」


    真夏應道:


    「對吧!我生火的功力可是專家級的喔。因為經常有老爸的學生或是熟人來訪。」


    靜枝略顯歉疚地詢問兩人,是否方便分別住在真響和真夏的房間。客房似乎都由大學的客人住滿了。


    真響一麵帶路一麵說:


    「不好意思喔,這樣子好像就跟住宿舍的時候沒什麽兩樣。」


    「我沒關係。」


    因為泉水子甚至想主動要求住在真響的房間。


    二樓有三間房間、廁所和浴室,其中一間就是真響的房間。麵向陽台的窗戶麵積相當大,掛著藍色花紋的窗簾。既寬敞又明亮,也很簡單雅致。


    「好大喔。」


    地板麵積也很大,但由於東西不多,看起來又顯得更大了。真響似乎從小學就住在這間房間,房內放有過去的作品、望遠鏡和地球儀等東西,但沒有任何富含少女氣息的物品,也沒裝飾照片或是海報。跟泉水子老家的雜亂房間有著天壤之別。


    「你一定覺得這裏很像男孩子的房間吧?因為原本一開始,真夏的床也放在這裏。」


    經她這麽一說,房內的空間確實能再容納一張床。


    「真夏同學的房間在隔壁嗎?」


    「不,在上麵。」


    真響用「真拿他沒辦法」的語氣說:


    「其實那不算是三樓,而是屋頂底下的儲物間,但真夏卻堅持要睡在那裏,多半是想把那裏當作秘密基地吧。所以我相當同情相樂,有些地方梁柱很低,他肯定會不小心撞到頭。」


    泉水子不禁笑了起來,心想這真像真夏的作風。


    「真響同學小時候就像男生一樣嗎?」


    「嗯,我們都做一樣的打扮,我也絕對不穿女生的衣服。」


    坐在置於電視熒幕前方的靠墊上後,真響盤起雙腿。


    「剛搬家的時候,鄰居都以為我們是男生雙胞胎。因為難以區分,父母也老是耳提麵命,要我把頭發留長。可是,我是在經期開始以後,才死心地留長頭發。」


    「原來是這樣子啊。」


    泉水子再一次為真響和自己截然不同感到驚訝。同時也覺得不可思議,現在真響的女人味和對衣服的品味,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呢?


    「真夏同學和真響同學的個性差很多呢。」


    「真夏那樣子比較不吃虧。」


    「為什麽?你各方麵都很優秀啊。」


    真響的表情顯得有些苦澀。


    「不知不覺間,我們互相分擔了職責;不知不覺間,我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如果我們差好幾歲,至少我還能早點看開。」


    泉水子隻能站在不同的立場,發表自己的看法。


    「光是有兄弟姐妹,我就很羨慕了呢,也很羨慕你們可以一起玩。我完全不能想像這種事情。因為我一直覺得男生很可怕。」


    真響大感新奇地看向泉水子。


    「泉水子的頭發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留長的呢?」


    「我不記得了,因為從來沒有剪短過。」


    「感覺很有養在深閨的千金大小姐氣息呢。」


    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是不好的意思吧?」


    真響笑了,壞心眼地皺起臉龐。


    「你不能每次都像這樣馬上就喪失自信。畢竟看得出來的人都知道泉水子就是因為幾乎不曾接觸外界,在深山裏長大成人,才會擁有見鬼的能力啊。」


    「見鬼?」


    「就是看得見式神。」


    泉水子並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但是,真響用溫柔的語調說:


    「泉水子具有讓人想保護你的特質,這也是很重要的個性喔。我想一定會出現力量強大的人願意保護你。」


    泉水子遲疑地注視著真響,內心想到了姬神。也許值得和真響商量看看。可是,由於不曉得該怎麽說明才能正確表達自己的想法,泉水子仍是難以啟齒。


    樓下傳來了靜枝響亮的呼喚聲:


    「各位高中生!下來幫忙準備今晚的東西吧!食材多得跟小山一樣呢!」


    真響微微蹙眉。


    「媽媽真是的,該不會一開始就打這個主意吧?」


    泉水子大笑出聲。


    「但我很想幫忙準備派對喔,因為我在家裏從來沒有做過。」


    走到一樓後,很快地,屋頂儲物間裏的真夏和深行也現身。男生負責在陽台架設場地,女生則幫忙預先處理食材。


    除了串燒烤肉外,靜枝也準備了平底鍋海鮮飯,和加了大量桃子、西瓜和哈密瓜的雞尾酒果露。另外還有馬鈴薯沙拉、蔬菜棒沙拉、餅幹、乳酪、堅果和當地的醃漬食品。


    泉水子鮮少進廚房。在玉倉神社,隻有接待修行者團體的時候,曾經幫忙佐和準備夥食。但是,基本上一次也不曾親自下廚煮自己要吃的東西。


    真實情況是廚房是佐和的聖域,平常不會讓泉水子越雷池一步。佐和的原則是除非遇上天災人禍,否則絕對不吃遼食食品,因此更是堅持自己下廚。泉水子的料理經驗,幾乎是在學校上實習課得來。


    盡管泉水子的手腳稱不上靈巧,但至少非常樂於學習,因此靜枝開心地教導她各種切蔬菜的方式。因為真響沒有表現出半點學習的熱忱。雖然動作不笨拙,但很明顯可以看出她對做菜沒有興趣。


    「鈴原同學真不錯呢。如果是你這樣的孩子,也會讓我有自己有女兒的真實感吧。」


    靜枝有些促狹地說完,真響就聳了聳肩。


    「不是隻有女生要下廚煮飯吧。一流廚師都是男性,日常生活中擅長煮飯的男生也不少。」


    這時,男生們很快也完成了外頭的場地架設,回到屋內


    。主要歸功於真夏早已掌握到了訣竅。靜枝毫不客氣地也發了圍裙給他們。因為食材準備的速度太慢了。


    泉水子屏著氣息,忍不住觀察起男生的動作。但不出多久,她就確定了真夏與深行煮飯的本領並不比女生高明。雖然勉強還會使用菜刀,但就連深行,也處在會新奇地看著生肉塊和豬肋排的等級。泉水子沒來由地撫胸鬆一口氣。


    又過沒多久,比起泉水子和真響,兩名男生在廚房裏更派不上用場這點也昭然若揭。真響起碼還會認真地處理蔬菜,但泉水子覺得兩個男生根本都把事情丟在一邊,隻顧著玩,不停用研磨罐磨碎將要灑在肉上的胡椒和岩鹽。


    七點一過,黃昏的天空出現了暗黑的山棱線,庭院的白楊木正要沒入陰影。泉水子突然覺得家門口變得很熱鬧,原來有車子駛進了車庫,緊接著,來自大學的一行人同時現身。


    泉水子等人走出陽台迎接宗田父親,卻沒能像見到靜枝時寒暄致意。因為與教授一同前來的五、六名男女不約而同開口說話。


    「喔喔,今晚的平均年齡真低。高中生一多,感覺就很清新呢。」


    「真響,你又變漂亮了。」


    「真開心,今天是『大吃』的日子嗎?」


    「我買了東西過來喔,請問保冷箱放在哪裏?」


    每個人都暢所欲言,無法與宗田父親聊上太久。聽說這群人是經常出入教授研究室的大學同事、研究生和助手。


    宗田教授是位氣質比想像中溫文爾雅的中年男性。太陽穴附近摻有白發的頭發和眼尾的皺紋都顯得平易近人,總是麵帶淺淺的微笑,也不會向年輕的同僚擺架子,個性看起來好相處又從容優雅。身高中等,肩膀略微下垂,臉上的眼鏡雖然散發出知性的氛圍,但穿上年輕人常穿的polo衫後,又中和了這一點。也許大學教授都具備這種直率爽朗的氣質吧。


    「歡迎你們過來。大學這些人可能吵了一點,但請你們不要拘束,好好玩吧。瑣碎的事情之後再說,總之先填飽肚子。等我們回來的這段期間,你們肚子都餓了吧?」


    教授說完,隻聽見真夏在後頭對深行小聲說:


    「辦派對就是這一點好。大人隻要一喝酒就不省人事,成績也之後再說。」


    的確,之後好一段時間,所有人都忙著烤肉和吃東西,一刻也閑不下來。


    泉水子還以為在大學工作的人,話題也會偏向學術研究,但派對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嚴肅的話題,而是高中生也聽得懂的閑話家常。


    聽他們的聊天內容,可知他們並不是第一次來教授家,也與靜枝見過好幾次麵。一行人接連說了無傷大雅的笑話,笑聲不絕於耳,氣氛非常融洽。罐裝啤酒和葡萄酒也一瓶接一瓶地開了。招待客人的料理大致都送上桌了以後,靜枝也就座加入喝酒的行列,看起來非常開心。


    真響、真夏和深行也自然而然地加入談話陣容。但泉水子畢竟還不習慣,雖然無法自己主動插嘴,但不至於不想待在這裏。光是懷抱著置身夢境的心情看著這幕光景,她就心滿意足了。


    真夏見到母親開始喝酒,便代替靜枝勤奮機警地四處張羅。到了派對後半段,去拿追加的食材或是補充飲料,幾乎都變成了真夏的工作。明明沒有任何人指使他,真夏卻最早眼尖察覺。


    雖然也可說他這是靜不下來,但真夏似乎也樂於做這些事情。他總是隨時注意周遭的情況,即便在他人專注聊天的時候,也神情愉快地在一旁烤肉添火;也會將食物放在紙盤上,不停遞給不好意思伸手的泉水子。對真夏而言,他就像在照顧馬匹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在場眾人吧。


    至於真響,完全沒有出手幫忙。她與母親一起坐在談話陣容的中心,但很少與父親說上話,反倒是深行一直占據著教授身旁的位置。


    宗田教授偶爾也會向泉水子搭話,但她畢竟坐在桌子的對麵,所以還是常向深行發問,內容始終圍繞在鳳城學園、課業和學生活動上。深行也認真回答。


    在一群人之中,坐在教授旁邊的那名男性年紀與教授最為相近,趁著打開新啤酒罐,開玩笑地向深行勸酒:


    「喝一點酒也沒關係喔。反正你會留下來過夜吧?隻要別為社會大眾造成麻煩就沒問題。」


    還以為深行會笑容可掬地婉拒,他卻幹脆點頭。


    「那我就不客氣了。」


    見深行豪邁地灌下啤酒,反倒是勸酒的人大吃一驚。


    「喝得真是豪爽。難不成你也敢喝冷酒?」


    「沒問題。」


    泉水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深行瞧,但他佯裝沒有發現。不久後桌上又出現了當地出產的酒,在教授他們三個人麵前放下酒杯後,深行也泰然自若地跟著喝了起來。


    不知何時真響也望著這一幕,將手搭在泉水子的肩膀上,對她悄聲說道:


    「這是怎麽回事?相樂比我想像中還不守規矩。他絕對很習慣喝酒了。」


    「好像是呢。」


    「你之前知道嗎?」


    泉水子搖搖頭。真響略微噘起嘴唇說:


    「我這個人無法接受別人喝醉酒喔,我非常討厭借酒裝瘋的人。」


    「在那之前,重點是他還未成年吧?」


    「也是啦。」


    也莫怪乎泉水子會目瞪口呆,但深行不論喝了多少酒,都沒有產生多大的變化。大學那邊的人都已經滿臉通紅了,他的臉色卻絲毫沒有變過。


    (……深行真是難懂呢……)


    泉水子怔怔地想。當深行徹底執行禮貌模式時,幾乎很難在他身上感受到情緒。完全看不出來他是基於什麽意圖才會加入喝酒的行列,實際上又到底是喜歡喝酒還是討厭喝酒。


    酒意漸濃後,還以為他會和教授討論更加深入的話題,但也不是。像是山伏、修驗道、戶隱、忍者等等——深行完全沒有提到這些字眼。教授那邊也是。


    (……深行隻有生氣的時候,才會馬上就看得出來他在想什麽呢……)


    泉水子邊如此心想邊側耳傾聽,這時真夏端著放有許多玻璃杯的托盤走來。


    「泉水子,你烤肉吃得很飽了吧?要吃水果嗎?」


    她感激不盡地接過盛得滿滿的雞尾酒果露。桃子和哈密瓜都是泉水子愛吃的水果。真夏先發給女性陣營,開始在桌子附近繞來繞去。


    泉水子叉起水果,忽然感覺到,所有人都守著界線表現出平常的臉孔。不論真響還是真夏,在這裏都不過是言行舉止與常人無異的高中生。真響就是想讓泉水子看到這一麵,才會邀請自己來家裏嗎?


    (之前真響同學曾經說過,父親叫他們不要年紀輕輕就陷進去,學生時期就該好好讀書。一定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泉水子暗暗了然於胸。那麽,宗田教授當然不可能在話題中談及神靈或是修驗。原本她還懷有些許期待,但如果以為對方會突然對局外人說出自己的見解,這種想法未免太天真了。深行也明白這一點。


    來這裏看看真是太好了——泉水子心想。在教授的弦外之音中,總覺得他在說不論是與什麽有關的人,前提都是要可以過著理所當然的生活。泉水子缺乏的就是這層掩護,但如果能積極地增廣見聞,自己肯定也能建立起這層掩護吧。


    派對在十點左右解散。教授和兩、三名客人打算在客廳繼續喝酒,但四名高中生在收拾完畢後,就全員撤回樓上。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四個人都待在真響的房間打電動。泉水子雖然沒有碰到遙控器,但還是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沒兩下子,她的困意就強到連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地步。


    真響察覺到了不對勁後,搖了搖泉水子的肩膀,皺眉問


    道:


    「泉水子,難道你剛才喝酒了嗎?」


    「不,我沒有喝。」


    「會想吐嗎?」


    「不會。隻是覺得輕飄飄的,很舒服。」


    泉水子回答,但咬字好像無法字正腔圓。真響看向兩名男生,詰問道:


    「為什麽違法的相樂還這麽活蹦亂跳地打電動,泉水子卻暍醉了啊?」


    遭到盤問的深行一臉訝異。


    「這是她自己的問題吧?不過,我絕對沒有讓鈴原喝酒。她不可能喝醉。」


    接下其餘兩人的視線後,真夏忙不迭搖頭。


    「我沒有、我沒有!我還特別留意容易和果汁搞混的啤酒罐,她都隻喝茶而已。」


    「還是她喝了烏龍茶調酒?」


    「不可能,燒酒沒有拿出來。」


    真夏納悶地嘟嘟噥噥:


    「奇怪了……想來想去,泉水子都沒有喝酒啊。明明隻是一直可愛地吃著水果而已……」


    「就是這個!」


    真響露出靈光乍現的表情。


    「那個雞尾酒果露,裏麵加了大量的利口酒。我在吃的時候,就覺得媽媽加太多了。」


    「那麽,她真的喝醉了嗎?」


    深行得聲調突然拉高。


    「等一下,這下子不妙!非常不妙!」


    見到深行彈也似地霍然起身,宗田姐弟也大吃一驚。


    「咦咦!要叫救護車嗎?」


    「那倒不至於,但總之快點讓她躺下。醒酒要怎麽做?要讓她喝什麽?」


    (……我沒事啦。)


    泉水子一個人氣憤地想。因為她知道深行為什麽這麽慌張。根本用不著擔心,她隻是飄飄然地很想睡而已。才不會被姬神附身呢,自己還確實地存在於這裏。


    (姬神才不會在我感覺這麽舒服的時候附身呢。這點你還不明白嗎……)


    泉水子很想這麽說,但眼皮不由自主往下垂,身體和嘴巴都動不了。深行一行人手忙腳亂的模樣逐漸自視野裏消失,畫麵一片漆黑。


    盡管如此,僅過了一點時間,泉水子就恢複清醒張眼醒來。至少本人是這麽認為。


    但是,房間已經關燈了。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亮光,泉水子發覺自己睡在直接鋪於地板的床墊上,然後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是三個人為她鋪好的。坐起身後,隻見真響躺在床上,穿著大尺寸的t恤當作睡衣,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真響同學已經睡了啊……)


    難得留下來過夜,泉水子本來還想徹夜談心,因此感到非常可惜。但在真響看來,先睡著的人是泉水子吧。


    (真夏同學和深行還醒著嗎……)


    她仰首看向漆黑的天花板,接著收回視線時,大吃一驚。因為方才真響躺著的地方,現在卻變成了深行。單是想像,泉水子就來到了屋頂裏的房間。


    (什麽啊,原來我在作夢……)


    深行和另一邊的真夏都睡在鋪於地板的床墊上。因為天花板是傾斜的,牆邊很狹窄。兩個人的睡姿都不太值得表揚,泉水子暗自莞爾。熟睡的時候,不論什麽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表裏,也無法修飾。


    由於窗戶很小,不像真響的房間可以清楚看見細節。泉水子一直很想知道秘密基地長什麽模樣,這時卻無法看清楚,感到很可惜。但是,總覺得一定要有什麽東西才行。她努力回想,卻想不起來。


    (是什麽呢……)


    「不是那裏喔。」


    有人開口這麽說了。泉水子連忙四下張望。


    「我在這裏。」


    (啊,原來如此……)


    應該要去外麵嗎?她總算注意到了。泉水子靠近窗戶俯瞰庭院,不出所料,在白楊木下看到了一道發光的白色人影。


    由於不需要繞路走樓梯,泉水子一口氣飛到了庭院。這個當下她甚至覺得特地建造樓梯,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之後得好好想想是為什麽才行。


    站在草皮上後,可以感覺到夜色的深沉濃厚。四周暗如黎明,仿佛一部分黑暗流向了這個世界之外,互相融合合並。附近的住家看似位在遙遠的他方,隻有庭院是另一個世界。


    但是,站在眼前的人影十分熟悉。看起來和真夏如出一轍,連身上的短褲也一模一樣。


    「真澄!」


    泉水子興奮地揚聲呼喚後,對方眯起雙眼。


    「你是……鈴原同學吧?」


    「你還記得我。」


    泉水子感到開心。記得之前真澄說過,他會忘記對方的名字,所以要再一次介紹自己。


    「你在做什麽?」


    詢問後,真澄顯得有些難為情。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現在就連真夏和真響也看不到我呢。」


    明明外表和真夏一模一樣,他卻獨自佇立在沒有半個人的庭院裏,這副模樣看了更教人覺得寂寥。一想到他無法和父母一起參加派對,泉水子就感到心痛。


    「真澄,沒有受到真響他們的召喚時,你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回家嗎?」


    「不,而且我這也不算是回家。」


    「啊,對喔,這是我的夢境吧。」


    真澄噗哧笑了起來,但不帶有嘲笑的意味。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我……可能喝醉了吧。」


    「稍微喝醉有什麽關係?」


    「不,不行。因為真響同學討厭喝醉酒的人,所以我覺得這樣子不好。」


    真澄露出了不置可否的表情。


    「真響那麽說的活,大概足吧。」


    見他答得模棱兩可,泉水子不自覺覷向對方。


    「真澄平常都在做什麽呢?你並非完全知道真響他們的舉動嗎?」


    「平常?」


    真澄細聲複述,仿佛這是個天大的難題,將手抵在嘴邊陷入沉思。


    「平常……」


    泉水子重新意識到,他的感覺與人類並不相同。轉念想想,或許他也並不如外表看到的這麽寂寞。


    「我覺得你一直住在真響他們的心裏麵喔。所以隻要他們兩個人沒有忘記真澄,你們都會一起活下去。」


    解圍地幫忙接話後,真澄一臉開心。


    「原來是這樣子啊.因為我很少去想自己的事情。」


    他搔了搔短發後,又接著說了:


    「有時候我很了解真響和真夏,但有時候也不太了解他們。偶爾就像剛醒來般思路清晰,偶爾又會精神恍惚想睡覺。可是,沒有那兩個人在場也能和我說話的人,鈴原同學是頭一個喔。」


    「是嗎?」


    「鈴原同學,你要不要被我搭訕呢?」


    突如其來的這個問題,讓泉水子連連眨眼。


    「咦?」


    「鈴原同學說不定可以喔。」


    「……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嗎?」


    「當然。」


    泉水子不怎麽相信地抬頭看他。由於他的語氣比真夏還要爽朗輕快,更讓人懷疑。看起來不像在約女孩子,大概是遺詞用字用錯了吧。


    「我不明白你的搭訕是什麽意思喔。」


    「去戶隱就知道了喔。」


    真澄聲音清亮地說:


    「我們到戶隱再見麵吧。就這麽約好了喔。」


    泉水子吃驚得張開眼睛,發現眼前是二樓真響的房間。真響正躺在床上安靜酣睡,泉水子則躺在床墊上,身體蓋著輕薄的毛巾毯,有些盜汗。


    (真是奇怪的夢……)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泉水子一個人好半晌惶惶不安。但是,時間剛屆破曉,天色還暗,翻了個身


    後,她再次墜入夢鄉,夢的內容也逐漸淡薄。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


    睡得飽飽的泉水子一起床就神清氣爽,腦袋清醒之後,立刻擔心起昨天發生的現實,而不是夢境內容。


    「拜托你,不要對靜枝小姐說我喝醉酒後睡著了。我隻是稍微比較早睡而已。」


    一再懇求真響後,她邊壓下嗬欠邊說:


    「老實告訴她比較好吧。沒有事先提醒我們果露裏頭含酒,畢竟是我媽媽不對。你現在沒事了嗎?」


    「真的沒事了,所以請別跟她說。她都這麽費心招待我了,那樣子我會更加坐立難安。」


    事實上這天早晨,四個人中就屬泉水子最有精神。真響看來還很想睡,動作慢吞吞地梳妝打扮—泉水子則借用浴室,很快衝澡完畢後,幫忙靜枝準備早餐,津津有味地吃了吐司、荷包蛋和咖啡牛奶。男生們更是賴床不起,荷包蛋都冷了才終於下來。


    「昨晚真對不起,我自己先睡著了。」


    向兩名男生道歉後,真夏還有些睡眼惺忪地笑著說:


    「我隻是有些嚇到,還以為你暈倒了呢。現在好像也沒有宿醉嘛。」


    「我才不可能宿醉呢。加在水果果露裏頭的酒隻有一點點而已。」


    「貪吃鬼。」


    深行厲聲斥道。


    「我聽真夏說了,你一個人就吃了三杯果露,難怪會醉倒。你太不知節製了。」


    泉水子縮起脖子後,真夏幫忙緩頰:


    「昨晚真正嚇到我的,不是泉水子,反而是阿深喔。他真的整個人超級手忙腳亂……」


    「你閉嘴!快點像以前一樣專心吃飯!」


    深行顯而易見地心情不佳。真的隻有生氣的時候可以明顯看出來呢……泉水子如此心想,同時大大歎了口氣。


    三


    搭靜枝的便車在長野車站下車後,泉水子一行人在原地等了幾分鍾,隨著新幹線抵達車站,執行部成員也陸陸續續現身,穿過剪票口。


    由於所有人都穿著便服,個人特色比平常更為鮮明。多數人都穿著牛仔褲,學生會長和秋之川玲奈也是。但是,她們並未因此被埋沒在男生中。這時首度證明了,如月·金·仄香並非連便服也要穿男裝不可。她在短發上戴著橙色帽子,嬌小玲瓏的外套更強調出了她的纖細身型,看起來格外可愛。


    玲奈是名給人的印象較為樸素,與父母親取的名字兜不太起來的二年級學姐,即便穿上了亮色係的衣服,還是莫名地不太起眼,表情和氣質比較正經。


    她將直硬的黑發綁成了短短的雙馬尾,發尾就像刷毛一樣。但從她不再費心做造型或加上飾品這點來看,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了她的個性。再加上她的顴骨較高,臉形四方,盡管穿著柔美的女裝,看起來卻顯得更加難以親近。對照之下,仄香意外地比較像女孩子。


    話雖如此,光從仄香和玲奈肩挨著肩一起走出剪票口這點,就能看出她們感情很好。在學生會室裏,玲奈並不算是醒目的成員,但也許背地裏,她一直恰如其分地支援著仄香掌管學生會。


    二年級男生中,大河內和星野這對大小眼鏡組合都穿著動漫活動的t恤,非常引人側目。總覺得有些可以理解,但又讓看的人心情複雜。今井的打扮最有時下澀穀年輕人的鹹覺,柴田則是過於邁遢不修邊幅,搞不好還會被人誤認為是無家可歸的遊民,教人不由失笑。


    一年級男生島本和田村還沒有脫離國中生的青澀。尤其島本有張娃娃臉,給人孩子氣的感覺。兩個人的體型都有些弱不禁風,田村又臉色蒼白,文靜乖巧,看起來就是不擅長運動、擅於念書,適合加入文化類社團的男生。


    島本和田村走出剪票口後,率先走向四人,更開心地向真響攀談:


    「你手上沒有行李呢。怎麽了嗎?」


    「我們先寄去旅館了。昨天先在家裏住了一晚,我也邀請了鈴原同學。」


    真響回答,但沒有說深行他們也是。可能是因為深行和真夏肩上都已背著行李袋,也沒有必要明說吧。


    「真羨慕鈴原同學。宗田同學家看起來怎麽樣?」


    島本天真無邪地發問,泉水子也如實回答:


    「看起來感覺就像歐洲的山中別墅。」


    「嗚哇,好有千金大小姐的感覺。」


    仄香芋玲奈並肩自後方走來。仄香不愧是一行人的領導者,開口說道:


    「那麽,宗田同學,集訓期間就交給你指揮了。難得承蒙你的好意來到這裏,我們也打算好好享受沒有什麽機會前往的風景名勝。」


    聽起來多少有些客套,但仄香向來都是這種語氣。她麵帶淺笑,注視著真響。


    真響神采奕奕地回應:


    「當然,包在我身上。事不宜遲,前往戶隱的公車站和這裏有段距離,就由我帶路吧。」


    玲奈隻對她們兩人露出微笑,什麽也沒有說。但是,由於她打量似地從頭到腳端詳一年級女生的服裝,當事人也不得不察覺到。盡管不發一語,但散發著責難的味道。


    (……集訓跟受邀前往真響同學家,感覺等級截然不同呢……)


    泉水子不禁如此心想。前往戶隱的旅館和學長姐們一起留宿,跟隻有同年級生的投宿比較起來,似乎無法那麽輕鬆愜意。


    公車往北經過善光寺後,不久開始上坡。海拔眨眼間升高,市中心轉而在腳底下,彎彎曲曲的山路綿延不絕。


    即使泉水子已經看習慣山路了,但這裏不像故鄉的群山一樣有著濃翠的人工造林,一入山就見到了高山上會出現的落葉樹森林,因此覺得相當新奇。左彎右拐的道路都覆著半透明的屋頂,形成了明亮開放的隧道。坐在一旁的真響說明後,泉水子才知道那是遼雪棚。


    「這麽說來,戶隱冬天也會下很多雪羅?」


    「真是的,泉水子,我剛才說過這裏有滑雪場了吧?」


    「我們山上那邊偶爾也會下雪喔。」


    「積雪曾經埋到屋頂嗎?」


    「……這我就不曉得了。」


    在公車的搖晃下,真響中途打起瞌睡。是因為習慣這條路了吧。泉水子沒有睡著,緊攀在窗邊,一路眺望著景色。高大的山脊有如綠色的盾牌直聳入天,在遠方勾勒出了險惡的線條,總覺得不論怎麽往前都無法靠近。衡量距離的感覺不一樣,仿佛可以看出山帶著莊嚴肅穆的表情。接著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後,真響也張眼醒來,說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是中社宮前公車站。


    一下公車,就能實際感受到自己來到了高處。氣溫偏低,空氣也很清澈。此外,也比想像中還要遼闊。眼前聳立著巨大的鳥居,好幾棵有數百年樹齡的大杉木隨意地在車道旁生長。仰望遙遠上方的樹梢後,泉水子就像見到了舊友般,非常開心。她終於遇見了熟悉的事物。


    「有不同之處,可是,也有相同之處……因為同樣的都是靈山嗎?」


    泉水子瞬間閃過這個想法,但隨即中斷。因為下了公車的執行部學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問道:「午餐要在哪裏吃?」


    一行人決定吃戶隱蕎麥麵。更正確地說,是附近幾間店都是蕎麥麵店,沒有其他選擇,隻能選擇要走進哪一間店。


    神社周圍並列著不少住家,可以看到許多從前曾是僧侶宿舍的民宿旅館,隨處也可見蓋有屋頂的古風氣派大門和茅草屋頂。想當然耳,是由真夏領著大家前往吃午餐的店家,一行人熱鬧地吃完飯後,走了一會兒路,往預定投宿的旅館前進。


    旅館位在比較深幽的場所,建築物本身並不十分古老,但構造仍然看得出曆史悠久。以旅館而言稱不上大,房間數量大概不超過十間吧。


    一名女性走出玄關迎接時,說的也不是旅館的製式招呼。


    「等你們很久了喔。沒想到真夏去了東京的高中以後,還記得回來,我真是太高興了。大家都很開心呢。」


    「要麻煩您多多照顧了。」


    真響回以笑臉。


    「裏頭的宴會間可以當作開會的場地嗎?」


    「沒問題沒問題。就算有其他客人突然入住,一次也都是一、兩個而已。你們盡管用吧。」


    真夏也省略了正式的寒暄:


    「阿姨,那就拜托你了。我晚上也想吃薔麥麵!」


    「當然,我早就料到真夏會這麽說了。」


    在帶領下走上走廊後,途中也有好幾名年長的男女采出頭來打招呼。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為了見真響和真夏一麵才會跑出來。所有人都非常熱情地歡迎他們,待在一起也不覺得尷尬。照這樣看來,想必會很親切地招待一行人。


    一樓是兩間相連的大房間,由四名女生入住。男生則都住在二樓,似乎分成了三個房間。


    真響和泉水子的大行李袋已經搬進了女生的房間。一旦關上用以區隔的拉門,榻榻米房空間頓時少了一半,但還是很寬敞。房內有一個大壁寵,木板緣廊上置有小巧的桌椅。以旅館的和室麵吾,陳設相當普通,但不曾住過旅館的泉水子仍是大開眼界,到處東張西望。


    站在緣廊,看向庭院的景致後,秋之川玲奈開口了:


    「我們好像占盡了便宜呢。這裏是這間旅館最好的房間吧?」


    真響微笑不語,很快拉過自己的行李袋,開始檢查裏頭的東西。玲奈繼續發問:


    「宗田同學每年都會來這間旅館嗎?」


    「那倒不是,隻是爺爺家就在附近,所以彼此認識。」


    「日本史研究會的集訓地點是在哪邊呢?」


    真響停下動作,看向玲奈。


    「距離還滿遠的,有什麽問題嗎?」


    「那還用說嗎,畢竟有鳳城的學生在同一個時期來這裏集訓。」


    真響似乎不以為意,若無其事般地問:


    「為了敦親睦鄰,規劃一點活動比較好嗎?」


    「你到底有什麽企圖?」


    玲奈的聲音中摻了幾分冷意,泉水子在一旁縮起身子。她早就感覺到了些許對立的氛圍,但沒想到女孩子間一開始就這麽開門見山。


    真響仍遊刃有餘地露出微笑。


    「我並沒有什麽企圖。學姐為什麽會這麽認為呢?身為執行部部員,我不打算怠忽這邊的集訓,而且我現在也不是日本史研究會的活動成員。」


    「這不算是解釋吧。誰都知道那裏也是你的粉絲俱樂部。我們也知道宗田同學一直都在暗中行動,一有機會,就將執行部的人拉攏到那邊去。」


    玲奈一鼓作氣說完,先歇了口氣。


    「就算你說沒有那種想法,我也不會相信。你意圖將學生會私有化吧?」


    「私有化?」


    「學生會是不會讓你為所欲為的。」


    這下子真響也不由得微皺起眉。


    「學姐,我不記得自己曾做過會讓你那麽想的事情。我隻是站在一年級生的立場,努力協助如月學姐而已。請告訴我不能待在執行部的理由。」


    這時仄香插話了:


    「玲奈並沒有說你不能待在執行部喔。宗田同學,那樣子就鬧太大了。我們隻是想先搞清楚而已。」


    仄香的語氣雖在安撫雙方,但聽得出來她也讚成玲奈的主張。


    「玲奈的說法可能嚴苛了點,但我們隻是想盡快向你聲明。我本來打算集訓一開始就要說了。學生會執行部這個地方雖然來者不拒,但也徹底地堅守在中立的立場上。因為我們都是判定者,不該介入競爭。我們身處的位置,必須建立起判定者的地位。」


    真響手足無措地噤不作聲,泉水子也大吃一驚。學生會長的語氣認真到不容忽視,一字一句確認般地接著說:


    「宗田同學,對於你確實試圖創造出對自己有利的局勢可以不用否認也沒關係。可是,別以為因此就能輕易左右我和學生會的企畫。我可以裝作沒有看見,可是,並非什麽都不知道。一旦我判定不能置之不理時,也有可能會采取防禦的手段。」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後,房內的氣氛瞬間讓人感到難以呼吸。但下一秒,真響忽然鬆開緊繃的身子,點一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多加注意。」


    仄香和解般輕輕微笑。


    「我很感謝你願意幫忙居中尋找集訓場地。就算留在學園,高柳一條的試探也很煩人,到處都是他的眼線。而且我剛才說想全權交給你指揮,好好玩個盡興,也不是騙人的。我覺得這裏是一個很棒的避暑勝地。難得來到這裏,吵架太無聊了,所以就此打住吧。」


    這時,走廊上傳來了散漫溫吞的叫喚聲:


    「喂~女生還沒好嗎?大家都已經集合了喔。」


    島本被選為傳話者,來女生的房間呼叫她們。話題就此中斷,四個人慌忙拿起資料夾和筆記用品,走出走廊。


    集合地點是位於走廊深處,約莫有十張榻楊米大的房間。一麵拉門被拆了下來,在旅館似乎也當作會客室使用。房內放有比客房還大的黑色矮桌以及許多坐墊。另外還有大型電視機和書架,架上都是山與山林動植物的相關書籍。


    大河內與星野已迅速架起了自己的筆電。雖然坐在坐墊上,感覺很新鮮,但馬上召開了和學生會室裏一樣的會議。當然,仄香也在轉眼間切換態度,開始確認會議內容。


    但是,仄香在女生房間說過的話,好一陣子都在泉水子的腦海裏盤旋不去。因為她想起了之前在研習小屋裏,村上穗高也說過自己是判定者。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不該介入競爭……又說真響同學試圖創造出對自己有利的局勢……)


    突如其來的火藥味場麵令泉水子慌了手腳,但她不禁深深覺得,這一連串事情,都起因真響邀請深行和泉水子到自己家這件事,於今天集合時浮出了台麵。如今泉水子也不得不承認,不論是邀請大家來戶隱舉辦集訓,還是特地邀請泉水子兩人到老家,真響心中都有著確切的意圖和計劃。


    於是,仄香表明了自己也知道這些事情,更表明她們不會被真響納入旗下。泉水子最近總隱約覺得仄香對自己也很冷漠,但現在回頭一看,這也難怪。


    (如月雪姐隻是保持沉默,但其實知道高柳同學與真響同學之間,存在著特殊的力量對立。說不定她也知道學生會選舉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情……)


    泉水子動著腦筋思索,還是說,知道的人是穗高學長?泉水子很清楚在暗中率領學生會的他不是普通人物。高柳也暗示過自己很在意穗高的存在。


    (究竟有多少學生知道真實的情況呢……真響同學的目的又是什麽……)


    泉水子終於認清,自己已經被真響卷進其中——畢竟是自己主動走到她那一邊,而現在學生會長也這麽認定。事到如今,是時候向真響問清楚,在理所當然的學園生活台麵底下,究竟暗藏著什麽不尋常的對立真相。


    確認完集訓期間的行程,所有人達成共識。主要的目的,就是具體地寫出學園祭整體活動企畫的詳細內容;最大的目標就是將集訓的成果帶回學園。但是,除此之外的時間,大家都著重於休息充電,因此行程排得相當寬鬆。午餐過後直到晚餐之前,這段時間要如何度過各隨己意,也可以盡情參觀觀光景點,隻有回去前一天的下午,安排了大家一起和樂融融地健行遠足。


    行程決定後,直到晚餐之前都是自由活動時間。仄香和玲奈說要出門散步


    ,便走出了女生房間。兩個人獨處之後,泉水子立即向真響發問:


    「關於如月學姐說的事情,我想問得更清楚一點。應該可以吧?」


    「啊,那件事情嗎?真是敗給她們了呢~」


    真響像是要掩飾難為情般地笑了起來。


    「秋之川學姐雖然看起來個性很嚴肅又恐怖,但果然真正可怕的是如月學姐呢。俗話說人不可貌相,不愧是當上學生會長的人。」


    「真響同學,也就是說……」


    泉水子猶豫之後,鼓起勇氣問:


    「你曾經暗中行動,想將執行部納入smf裏嗎?」


    「嗯。」


    真響老實頷首。


    「可以的話,我很想這麽做。可是,隻要我不是學生會長,事情就無法如我所願呢。我現在也開始覺得,能夠待在執行部的是我而不是高柳,光是這點,我就已經比他幸運多了。」


    「你和高柳同學到底在爭什麽呢?」


    泉水子困惑地又接著追問:


    「為甚麽競爭對象會是高柳同學呢?跟術式的世界有關嗎?」


    「是啊,我想想……我確實看不慣高柳的陰陽師招式。不論到哪裏,我想他都會和我水火不容吧。但是,又不單單是這樣……」


    真響突然起身,打開房門後又關了起來,應該是在確認外頭有沒有人偷聽。泉水子暗暗吃驚時,真響又走回來,在比剛才近的位置坐下。


    「如月學姐說過我們要處在中立的立場吧。這句話很有價值,所以我一點也不會意誌消沉,泉水子也可以不用一臉尷尬喔。我反而覺得從現在起,能夠打從心底尊敬她們,好像也能好好相處。」


    凝視真響的臉龐後,可以看出她確實沒有為此垂頭喪氣。泉水子感到相當吃驚。


    「明明秋之川學姐講話那麽鋒利,還說你有什麽企圖耶?」


    「因為是事實嘛。」


    真響聳聳肩後,說道:


    「我心情輕鬆多了。況且全被發現以後,我也知道了就算失敗也沒關係。當她們告訴我學生會執行部就是這樣的存在時,我也終於能夠理解。真虧她們願意告訴我呢。因為我想判定者究竟在哪裏這件事情,在學園內可以說是最高機密事項。」


    「判定者……」


    泉水子喃喃低語。心中忽然納悶,難不成自己前陣子接觸到了機密事項?村上穗高也說過「審神者」這個詞匯。


    大概是察覺到了泉水子的擔憂,真響說道:


    「泉水子曾經收到如月學姐的邀請,見到了村上學長吧?」


    「你早就知道了嗎?」


    「嗯,算是吧。不過,你們在那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就不曉得了。」


    泉水子大吃一驚後,低下頭道歉:


    「對不起,一直瞞著你。因為如月會長說,不久之後就會告訴你……」


    「嗯,我想那應該就演變成剛才的提供情報發言了吧。」


    真響麵帶微笑,看起來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我們都保留了一些事情沒說,所以是彼此彼此,沒什麽喔。可是,一想到如月學姐看上了泉水子,我就有點喪失自信。但現在知道她不會介入競爭以後,我就放心了。」


    泉水子猶疑不決地說:


    「可是,如月學姐隻是邀請我參觀她跳舞的練習而已。穗高學長也隻是日本無的師傅。」


    「表麵上是那樣子吧。常然不會引人注目地進行審判啊。可是,擁有辨別力量的話,就是辨別得出來呢……我想,他是這所學園裏最具權威的人。明明隻要動腦想想就知道了,我卻完全沒有察覺。最具權威的人若想製止某件事情時,製止者本人絕對不會現身在任何一方,也不會偏袒任何人。」


    真響歎了口氣,感慨萬千地說:


    「我啊,一直以為學園內部最終會分成兩派。但是,並非如此,其實還存在著第三個真空地帶。」


    泉水子小心翼翼地問:


    「你說分成兩派,是指真響同學派和高柳同學派嗎?」


    「至於我能不能做到,目前我還不能斷言。不過,恐怕高柳真的正在單方麵地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因為他是學園最有力的候選人。甚至還有人謠傳,鳳城學園本身就是為了測試高柳的力量才成立的。」


    「怎麽可能!」


    「雖然令人笑不出來,但很有可能。」


    「怎麽會——我們學校真的……那麽奇怪嗎?」


    泉水子不禁抬高音量,慌忙察看四周。


    「我真的不明白,怎麽會有學校是為此而成立。你也是明知道這一點,還進入鳳城學園就讀嗎?」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可是,當看見式神變成了在校學生時,就算不想知道,也會發覺這裏的措施不同於一般學校。」


    真響撩起頭發,微微皺起臉龐。


    「我既無法施展那樣的法術,也不想因此對他們擺臭臉。所以,隻能想些計謀,用自己做得到的方式拉攏夥伴。」


    泉水子則是心想,如果早在開學前就知道這件事情,她絕對不會選擇這間學校。她原本就是為了平凡地度過學生生活,才會特地來到東京。


    (可是,我認識了真響同學和真夏同學,現在也決定要和他們當朋友。真響同學堅強到了我想向她看齊,現在我也依然認為,我認識了一個值得看齊的人……)


    「你會想對抗高柳同學,是因為有真澄在吧?」


    泉水子小聲確認後,真響點頃。


    「嗯,是為了真澄。另外,也是為了真夏。」


    「真澄非常厲害呢。我覺得他比任何式神都強……」


    「如果能將學園裏的陰陽師式神一掃而空,就是我贏了呢。」


    「贏了之後,會怎麽樣嗎?」


    泉水子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麽有必要以術者的力量一決勝負。她又接著詢問:


    「我已經知道穗高學長和如月學姐是判定者,高柳同學是最有希望獲選的人,而真響同學想阻止這件事情發生。可是,到底是要選什麽?」


    真響眨了眨眼睛,看向泉水子。


    「你連這件事情也不知道嗎?泉水子什麽也沒有聽說就進來鳳城嗎?」


    泉水子點點頭後,真響更是壓低音量。


    「是為了成為世界遺產候選人喔。」


    「候選人?」


    「沒錯,而且還是單一候選人,隻有一個人會被選上。雖然已從全日本召來了學生,但也隻有這間學校。」


    總覺得前不久雪政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現在泉水子還是無法立即意會過來。


    「被選為世界遺產候選人有什麽好處嗎?」


    「好處多得數不清喔,而且是得到了全世界的認可。不論是受到世人矚目的候選人,還是身邊的人……總之,應該會對周遭造成很大的回饋。」


    真響抬頭看向天花板說完,才臨時想起般問向泉水子:


    「你從來沒有和相樂討論過這些事嗎?」


    「完全沒有。」


    「但我覺得……相樂不可能也不知道。」


    泉水子歪過腦袋。


    「也許他知道吧……不過,他不一定什麽事都會告訴我。」


    「相樂有時候真是難懂呢。」


    真響低聲咕噥。泉水子也覺得她說得沒錯。連真響也這麽認為的話,那更是錯不了。


    「我有時會想,為什麽泉水子既不學習術式,又什麽都不知道。」


    至少這點並不是深行的錯。泉水子不禁回答:


    「因為我和相樂同學都是最近才接觸術者的世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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