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真響死了心地起身,在關了燈的房內,注視著充電中手機的亮光,抱著膝蓋坐在榻榻米上。泉水子也注意到了,但無法向她搭話,睜著眼睛躺在床上。


    (所有有生命的事物,有朝一日都會死去。可是,當喜愛的事物比自己先走一步,就會非常難過。這些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泉水子如此心想。這恐怕跟是人還是馬,壽命長或是短,都沒有關係吧。泉水子尚未經曆過親人的死亡,但即便是很少見得到麵的紫子,如果與她生離死別,自己也會非常難過吧。


    (因生命的死去而悲傷,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泉水子重新思索起最根本的問題。會覺得難過,是因為自己喜愛的事物肉體腐朽了,將從這個世界消失,再也無法觸摸到對方,再也無法與之交流。既然如此,又該怎麽定義真澄的存在才好呢?


    「真夏同學有什麽感覺呢?見到死去後又返回人間的真澄的人,對死亡有什麽想法呢……)


    泉水子的思緒也轉到了真澄身上。雖然真澄無法共同分擔姐弟兩人的痛苦,但仔細想想,他無法理解死亡的悲傷,也是理所當然的。真澄本人大概也不清楚並非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還會回到這個世界。


    縱使泉水子從未經曆過特別椎心刺骨的事情,但隻要一想到死亡,還是覺得悲傷沉痛。身為旁觀者都如此難過了,她更加擔心直接麵對死亡的真夏。此外,真澄完全不具有這類的情感,反而還能開懷大笑,這點也令她心生些許恐懼。


    腦袋不停思考事情後,好長一段時間泉水子都睡不著,但最後還是不知不覺墜入夢鄉。可能也是因為白天太累了吧。她作了很多支離破碎的夢,但張眼醒來的時候就忘了。


    看向時鍾,確認已經早上了以後,泉水子看向真響,發現她沒有罩著外衣就倒於一旁睡著了。即便泉水子起床,她也沒有醒來。泉水子猜想她可能是天亮之際才好不容易睡著。為了不吵醒她,泉水子躡手躡腳地走去洗臉、洗頭發。


    早晨的空氣非常清爽,金色的朝陽灑落下來,宣告著今天將是好天氣。洗完、吹幹頭發,重新編好辮子後,泉水子也不再覺得睡眠不足,身體湧出了活力。


    (還有一點時間,去散散步吧……)


    就讓真響再多睡一會兒吧。泉水子走出旅館的玄關,發現深行就站在庭院。他將手插進口袋,正準備走回旅館,身旁沒有看到真澄。


    「早安,昨晚睡得好嗎?」


    「還可以。」


    深行回答。隱約可以看出他的睡眠不算充足,但沒有嚴重到會讓他神情憔悴,臉上還是標準的一號表情——泉水子心想。


    「真澄還在睡嗎?」


    「看起來是……因為真夏很會賴床。柴田學長完全沒有發現,也沒有發生任何奇怪的事情。自那之後,真夏有再聯絡過你們嗎?」


    泉水子搖搖頭。


    「沒有。不過,真響同學一直沒睡,等著他的電話。」


    「沒有嗎……」


    深行陷入沉思。接著他將手插進頭發,撩起發絲後說:


    「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就算真夏是為了宗田著想。」


    對於不好的預感,泉水子也抱持相同的意見。


    「我也這麽覺得。是不是泰比死掉了,真夏同學無法在電話中好好說明呢?」


    「既然那家夥認為姐姐和真澄留在這裏比較好,那至少我們兩個去一趟騎馬俱樂部,看看他的情況比較好吧?」


    泉水子心跳漏了一拍。因為深行說的「我們兩個」太過出乎意料,擂鼓般的心跳聲在體內激烈回蕩。


    「嗯,我們去看看吧。我也覺得不能讓真夏同學一個人落單。」


    到了早餐時間,盡管真響一臉無精打采,她還是勉力起床,趕上了吃早飯。接著聽到了坐在餐桌旁的泉水子和深行的提議後,皺起臉龐斷然說道:


    「我今天當然也要去啊,你們以為我能就這樣放著他不管嗎?那家夥老是教人放心不下,我一定要去罵罵他才行。」


    「為什麽?」


    真澄插嘴。由於他無懈可擊地冒充成真夏,狼吞虎咽地吃著早餐的他這麽一問,隻覺得是真夏在說話。


    「就算真響去了,也隻會明白地突顯出你們之間的感受有多麽不同。就算泰比死了,你也不會太難過吧?反倒覺得鬆了一口氣。露骨地展現出這份差異,不太妙吧?」


    「你說鬆了一口氣是什麽意思?」


    真響狠瞪向真澄,但他似乎毫無所覺,泰然自若地接著說:


    「我會待在這裏,直到真夏主動想說些什麽之前,我們就乖乖參加集訓吧。真夏打算將這個機會讓給我,我也想好好享受喔。」


    「我說你啊,就算是因為在戶隱,從昨天起就有點任性過頭了吧?」


    「這是真夏的想法喔。」


    真澄持續主張:


    「他不希望你去,而我也這麽認為。至少在那家夥想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你就陪陪我嘛。」


    真響試探性地看著他。


    「比起我的心情,你果然更以那家夥的心情為優先吧?我昨天也問過你,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偏向真夏那一邊了?」


    真澄喝著味噌湯,抬眼瞥向真響。


    「如果你們兩人的看法徹底分歧,我也無法維持住真澄的姿態喔。」


    真響本想反駁什麽,但又轉念一想閉上了嘴巴。似乎是承認了他的說法。


    深行迅速打岔:


    「難道這就是條件嗎?宗田你們兩個人必須對真澄抱持著相同的看法?」


    真響一臉不甘不願,但還是小聲回答:


    「算是吧。因為這不是光靠一個人,而是靠兩個人的意誌才能辦到的事。也許直到真夏滿意為止,我有時候也該讓步吧……」


    泉水子將臉蛋湊向真響說:


    「我們會代替你去,所以你別擔心。一到了自由活動時間,我們就馬上出發,帶真夏同學回來。雖然對真澄很不好意思,但欺騙如月學姐他們也不好,所以還是請真夏同學本人待在這裏比較好。」


    真澄未對泉水子的發言表現出興趣,大概是回到了真夏吃飯時就不聽他人說話的狀態。真響先看向他後,點一點頭。


    「那就拜托你們了,就這麽辦。」


    大概是稍微安心,或是下定了決心,真響之後就恢複了開朗活力。真澄則表現得像真夏一樣,看不出來他是否一整晚都擔心著弟弟。


    深行也一臉若無其事。就算突然有人提起昨晚那件事,他也一概宣稱那是惡作劇,說笑地蒙混帶過。泉水子也向他們看齊,當作這些事情沒有什麽大不了,同時暗暗心想,他們從以前就訓練有素了。


    (……與兩個世界接觸的同時,又要在表麵上表現得跟一般人一樣,這點內心需要相當堅強。也需要就算發生了不好的事情,也能麵帶笑容不被他人察覺的意誌力。)


    此外,泉水子也不由得想,不論是誰,或多或少都會在群體中這麽做吧。唯獨這點和一般常人一樣。因此她也覺得,自己隻是因為一直住在深山裏,還不太習慣而已。


    上午的會議結束後,深行和泉水子便趁其他學生討論著午餐要吃什麽的時候,偷溜出旅館,急忙趕往公車站。


    確認公車站的時刻表後,公車大約會在十五分鍾之後抵達。雖然沒有時間吃午餐,但與其往後拖延,兩人還是決定直接搭乘這班公車。


    「我打算吃點長野當地的燒餅填填肚子,你呢?」


    「那我也要。」


    兩人在公車站旁的土產店買了加有炒野澤菜的


    燒餅。泉水子忽然發現,自從去年的畢業旅行以後,這是她再一次和深行兩個人單獨外出。


    從那時候到現在,我也改變了很多啊……既可以平心靜氣地搭公車,也可以平心靜氣地自己買東西吃……)


    等待公車到來的期間,兩人都大口吃著買來的燒餅。咀嚼著野澤菜的時候,泉水子突然覺得很奇妙,不曉得真澄能否體會空腹的感覺。


    「我們就是因為活著,才會像現在這樣吃東西吧。不吃飯的話,就會肚子餓。真澄果然是很不可思議的存在呢……」


    深行以驚人的速度繼續吃著燒餅,不久後才問:


    「那家夥給你的感覺是已經死了嗎?」


    「不會。雖然和還活著的真夏同學並非完全相同,但我也感覺不出來他已經死了。」


    「就是這一點和高柳的式神不一樣嗎?」


    「看起來不像他們那麽毛骨悚然喔。我想是因為真澄不像是隨時都要分解,而是非常強烈地存在於那裏。可是,如果問我是不是完全不害怕他,又好像有點不太一樣。」


    聽完泉水子說的話,深行尋思了半晌後,說道:


    「真澄的確很強,畢竟我們也親眼見識到了那家夥吞噬式神的場景。身邊有這種弟弟,宗田明明站在絕對有利的情勢上,但她卻沒有這種自信,還想網羅一起對抗的夥伴……感覺光靠真澄,就能一舉殲滅敵人了吧?」


    泉水子傾首。


    「我也不曉得,或許她覺得夥伴也很重要吧。」


    「來到這裏以後,我開始覺得,真澄太強會不會也是一個問題。尤其現在的宗田反而是被真澄玩弄於股掌之上。」


    對於深行的看法,泉水子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但是,她總覺得原因早在很久前就存在了。


    「我覺得真正影響真響同學的人,應該是真夏同學。因為真響同學隻有針對真夏同學的事情才會格外意氣用事。雖然真夏同學有時候也會啦。」


    「剛才說了是靠他們兩人的意誌吧,也許就是這一點不同於利用術式束縛、操縱式神的高柳。宗田他們因為是兩個人才會那麽強,但相對地也難以掌控。」


    深行說,回想般地又接著道:


    「明明式神被真澄吞噬了,高柳現在卻一點也不消沉,這點也讓我很在意。」


    「嗯,高柳同學說過會在學園祭的時候一決勝負,還說之前不過是前哨戰而已。」


    泉水子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後,深行大吃一驚地看向她。


    「他什麽時候告訴你這件事情事情的?」


    「考試前在圖書館。他還說了類似要我別站在真響同學那一邊,加入他的陣營那種話。」


    「這種事情要早點說啊!」


    泉水子微微縮起肩膀。


    「這麽說來,他好像也要我向你轉達呢。但我忘記了。」


    深行露出焦躁的神色。


    「為什麽一直都沒有說?你和高柳之間做了什麽不能告訴我的事情嗎?」


    「怎麽可能!」


    泉水子錯愕地反駁。


    「因為我們已經決定站在真響同學那一邊了,所以有說和沒說都一樣吧?而且你討厭他,我想你可能也不想聽啊。」


    「鈴原你真的什麽都不明白耶。」


    深行惡聲惡氣地說:


    「不管是哪一邊,你完全沒有搞清楚。真是的,起碼有點自覺,明白自己被人盯上了吧!」


    「什麽意思?」


    但深行沒有回答泉水子的問題,隻是嘟嘟噥噥地發牢騷說:


    「這種事情你自己動腦想啦!」


    泉水子很想對他說,就是因為深行老是在瞬間態度丕變,他們才很難敞開心胸說真心話,但最後還是決定閉上嘴巴。因為她真的忘了高柳那件事,對於自己直到現在都沒有說,也在心裏稍微反省了。


    由於公車行駛的一路上都立有巨大的招牌,兩人沒有迷路地抵達了騎馬俱樂部。從馬路可以看見的地方有著小木屋風格的建築物,這棟建築物應該就是俱樂部會館。


    兩人登上短短的坡道,走近會館後,後方是一片辟建了窪地的俱樂部占地,上頭可見細長狀的馬廄和以柵欄圍起的馬場。四周環繞著山丘密林,涼爽宜人的綠意美不勝收。


    半路上,兩人遇見了從俱樂部裏駛出的貨櫃車,便靠向路邊,等待貨櫃車經過,卻沒有意識到為何會有貨櫃車。車子離開後,兩人再一次看向會館入口,隻見穿著工作服的人和疑似俱樂部員工的人正站在門廊外說話。


    泉水子暗暗倒吸口氣。由於對方身穿棉質襯衫和一般長褲,一時間沒有認出來,但那是真夏的爺爺。他看起來比在道場會麵的時候矮小,像是尋常可見的長者。盡管如此,他朔兩人投來的視線還是比一般人銳利。


    「喔?你們不是鳳城的學生嗎?沒想到會在這裏又遇到你們。」


    「昨天真是承蒙您的照顧了。」


    與深行一同打招呼後,泉水子鼓起勇氣問道:


    「請問,泰比怎麽樣了?」


    「你們也聽說泰比的事了嗎?早上它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剛才正好請業者送往處理場了。」


    (那麽,剛才那輛貨櫃車就是……)


    泉水子還有些怔愕,真夏的爺爺就親切地問:


    「你們來看馬的嗎?對騎馬有興趣嗎?」


    深行立即回道:


    「不,不是的。我們是聽說宗田同學在這裏才會過來。他昨晚沒有回到集訓地點,請問現在還在這裏嗎?」


    「嗯。」


    老人似乎這時才發現真夏不在身旁,四下張望後打開大門,探頭看向會館內部。


    「應該是回馬廄收拾整理了吧,要我叫他過來嗎?」


    「不必麻煩了,我們自己過去找他吧。請問如果看見宗田同學,我們方便走進馬廄嗎?」


    身穿工作服的人朝深行點點頭。這個人應該就是三村。


    「雖然不想嚇到馬匹,但既然是真夏的朋友,應該能守規矩吧。你們盡管走進去沒關係。」


    馬廄共有三棟,規模遠比學園的還大。深行和泉水子在第一棟馬廄裏沒有發現人影,在第二棟馬廄才找到了真夏。


    疑似是泰比曾經待過的馬房空空蕩蕩,飼料桶等東西都已收拾撤掉,地板連角落也清洗得幹幹淨淨,形成了一個無馬使用的圍欄。真夏單手拿著鐵鏟,當作是拐杖抵著地麵,注視著清理幹淨的馬房。


    「真夏同學。」


    「啊,你們來啦。」


    真夏看見逆光下出現的兩人,麵露訝異地說,但語氣十分單調沒有起伏。看起來像是筋疲力盡到了連表現情緒的力氣也沒有,眼睛也有點紅腫。


    「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了。已經沒辦法向你們介紹泰比了。」


    「沒關係啦,我們也不單是為了這件事才過來。不過,泰比是匹怎樣的馬呢?」


    泉水子體貼地詢問後,真複仿佛馬兒還站在那裏般,再次看向馬房。


    「它的毛色是黑鹿毛,偏向黑色,但腳尖是白色的呢。這種馬一般稱作白腳蹄,但泰比的白色部分比白腳蹄的馬還少,所以我才為它取名為泰比(※tabi,日文漢字寫作「足袋」,為日式短布襪之意。)。不過最近,它的顏色看起來比以前黃了一點……即便是馬,上了年紀以後,也和人一樣呢。」


    「它是真夏同學的第一匹馬嗎?」


    「還很小的時候,我騎過適合當時體型的小馬練習。可是,在別人奉勸還太早了的時候,我就很想騎泰比了。那時候的泰比也很血氣方剛,我和真澄兩個人常常被它摔下來。」


    「那它算是很長壽呢。」


    泉水子自認說得小心謹慎,但真夏突然不發一語。片刻過後,才低聲說道:


    「馬的壽命,是由馬主決定的。」


    「咦?」


    「馬隻要無法站起來,就會越來越衰弱。因為身體具有極大的重量,躺著的時候,內髒會受到壓迫,如果一直無法起身,內髒就會開始壞死。當然,馬會非常痛苦。獸醫會下達判斷,但決定的人是馬主。」


    深行顯得很吃驚,小聲問道:


    「是安樂死嗎?它早上咽下最後一口氣,指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沒錯。施打藥劑,讓它的心髒停止跳動。也就是投藥安樂死。」


    「你一直在旁邊看著嗎?」


    真夏點點頭,話聲非常平靜。


    「也許還有方法可以讓它康複。就算沒有,單是等著死去,馬也會在不曉得我們會做什麽的情況下,既痛苦又難過地努力活到生命最後一刻。也許讓它自然死亡,泰比會更加心滿意足吧。但它實在太痛苦了,我決定讓它解脫。可是,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人類做的決定是否正確。」


    深行和泉水子好一會兒都不曉得該對他說什麽,呆站在原地。連先前擔心真夏,互相討論的時候,他們都沒料到真夏會麵臨如此黑暗的深淵。


    深行終於開口說話:


    「所以你才不叫宗田過來嗎?可是,你姐姐也很擔心喔。」


    「嗯……」


    真夏沒有否認,用有氣無力的口吻接著說:


    「可是,真澄很活力充沛吧?這對真澄來說事個好機會。經過這次的事情,我想了很多。泰比死後,我總算明白了。我們人類可以不用聽天由命,下定決心結束一切。」


    「決定什麽?」


    泉水子問,突然心生不安,不等他回答就接著說:


    「真夏同學,我們回去吧。你難過了一整晚,又熬夜,應該好好睡一覺。你很累了吧?」


    「……我不想回去。」


    真夏細聲說:


    「現在反倒是真澄更能開心地和大家玩在一起。我很少會認真想事情,所以想趁這個機會好好想想。」


    「你這樣想根本是大錯特錯!」


    深行厲聲駁回。


    「怎麽可能讓真澄陪我們比較好?詳情之後我再告訴你,但宗田和我們昨天可是吃足了苦頭喔,所以現在才會來接你。畢竟你是人類,偶爾會沮喪失落也很正常。你幹嘛這麽客套,不讓你姐安慰你啊?」


    「……我現在想的事情和真響不一樣。」


    「你們兩個平常想的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吧?」


    深行錯愕地說,泉水子也出聲附和:


    「對啊,你明明總是做些和真響同學截然相反的事。事到如今才說這種話,太奇怪了吧?」


    催促真夏後,總算勉強將他帶到了馬廄外。因為泉水子他們認為,待在明亮的陽光底下,心情會比待在馬房裏開闊吧。真夏雖然移動了腳步,但似乎不想走向俱樂部會館。走向圍繞住馬場的柵欄後,就此停住。馬場上沒有馬,真夏用兩邊手肘倚在柵欄上,眺望著對麵的樹林。


    「……真響不可能一輩子都和真澄待在一起。真澄也非常清楚這一點。」


    真夏喃喃自語地又繼續道:


    「我也很清楚,真響不可能一輩子都和我在一起。但是,真響還不明白……」


    「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呢?」


    泉水子問,但真夏搖了搖頭默然不語,半晌過後才又說:


    「爺爺說得沒錯。真響會身體強健又長命百歲,然後招贅夫婿,生下小孩養育他們,就和一般正常人一樣回應周遭眾人的期待。和我不一樣。」


    「為什麽你不一樣呢?」


    「因為我是真澄的另外一半。」


    深行蹙起眉。


    「你是基於什麽想法才這麽說的啊?你認為自己也不是人類嗎?」


    真夏轉頭看向深行,始終望著遠方的雙眼重新聚焦,稍微變回了平常的他。


    「阿深說不定能成為不錯的準女婿呢。你跟真響很登對。如果我留下這句遺言,你會怎麽做?」


    「我會說很惡心!」


    深行斷然回絕。


    「這種像是老爺爺的台詞算什麽?竟然還說遺言,你太離譜了吧!」


    「我隻是試著模擬爺爺腦袋裏的想法而已。因為他會要求真響帶她認識的男生朋友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如果是阿深,我倒是不介意推薦你為準女婿喔。」


    泉水子不由得和真夏一同注視深行,以防錯過他的任何細微反應。深行有些不知所措後,仿佛打定了主意,說什麽也不會在當下表現出失措神情。


    「別在交往之前,就直接跳到女婿那裏去啦!你也很沒有常識耶。就算是開玩笑,也別在對方還隻有十六歲的時候說,那是哪個時代的事啊。」


    「即便是現在,民法上隻要父母允許,十六歲也可以結婚喔。」


    「那隻有女性,男性是十八歲。」


    真夏歎一口氣,再次倚靠在柵欄上。


    「我總覺得現在是讓一切結束的好時機。現在的話還來得及。至少要在我們再也召喚不出真澄,日後我又讓那家夥孤單一個人之前。」


    從泉水子的背後響起了尖銳的問話聲:


    「你想讓什麽事情結束?」


    回過頭,眼前竟是不知何時趕來的真響。她的臉頰有些泛紅,頭發被風往後吹,緊緊握著兩隻拳頭,穿著牛仔褲的雙腳張開站在那裏。看起來既像非常生氣,也像大受打擊。


    「說啊,真夏。你說讓一切結束的好時機是什麽意思?」


    泉水子和深行都大吃一驚,真夏也瞬間屏住呼吸,望著站在前方的姐姐,之後緩緩地吐出了大氣。


    「真響……你為什麽來了?真澄呢?」


    「幸好我有來。我本來想交給他們兩個人,但越想越覺得這樣解決不了事情。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啊,泰比死掉這件事讓你這麽難過嗎?」


    真響的目光犀利,氣勢咄咄逼人地走向他。


    「快點和真澄交換。一直待在這裏,也排解不了悲傷的心情吧?」


    「你明明不可以過來啊……」


    「是千惠美阿姨開車載我來的。她就在入口等我們,快點回去吧。」


    真響不容分說地想拉過真夏的手,卻被他甩開。見到弟弟這樣,真響非常驚訝。


    「真夏?」


    「你為什麽把真澄丟在那裏?你明明不能選擇我啊。這樣一來,真澄就會判定對你而言,我比較重要啊。」


    「真澄毫發無傷吧?身為人類,當然會更重視受傷的人或是難過的人啊。你甚至不明白自己現在很難過吧?」


    「不是的。」


    真夏緊咬著牙根般說:


    「我並不是因為泰比死了才難過。是我自己親手殺了泰比,如果還因此對它的死感到難過,就太自私任性了,也對泰比很失禮。我真正難過的,是沒有了泰比的守護以後,不得不獨自去麵對的自己。」


    聽到這些話後,真響也無法再反駁,瞪大了眼睛動也不動。她像在尋找什麽般仔仔細細地端詳弟弟的表情,平靜地問:


    「你要麵對什麽事情?」


    真夏遲遲沒有回答,之後混著歎息說了:


    「……對我來說真響最重要,對真響來說我最重要,這種情況已經沒辦法再持續下去了。」


    「為什麽沒辦法?」


    「看,你完全不明白……卻在不明白的狀態下略過這個問題。可是,你擁有未來。再繼續和我有所牽扯的話,甚至會葬送掉你的未來。」


    「你在說什麽啊?


    」


    「不論怎麽往後拖延,我都會比你早一步去真澄那裏。既然如此,不如趁現在真澄想待在你身邊的時候還比較有利。」


    「你在說什麽啊?」


    真響隻是一味重複問句。如今再也掩飾不了不安,逼近弟弟。


    「真是的,你已經完全迷失自我了。這些全都是泰比過世的關係。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裏,跟我來。」


    「我不要。」


    真夏堅決地向姐姐宣告。


    「我不回去。回去的話,真澄就會失去容身之處。」


    「你完全沒有搞懂吧?就算要騙人,我也是有忍耐限度的。你以為我還能繼續若無其事地假裝真澄就是真夏嗎?」


    真響才剛反駁完,更加低沉沙啞的嗓音就接著響起。兩人的爺爺走上前來。


    「我說你們,現在還在玩假扮真澄的家家酒遊戲嗎?真是不像話,年紀都這麽大了。」


    聽到了這番隻能說是誤解的話語後,泉水子屏住呼吸,但看向板著臉孔的老人,他似乎是真心如此認為。宗田爺爺皺起眉,不耐地看向真夏。


    「朋友和真響都來接你了,你為什麽不回去?泰比已經享盡天年了,如果你的意誌力軟弱到無法接受這項事實,將來該怎麽辦?如果無論如何都不想返回集訓地點,就回來我這睡覺吧。再繼續待在這裏,隻會對其他馬匹造成困擾。」


    「我不要。」


    真夏也拒絕了爺爺的提議。


    「爺爺這麽說——不僅殺了泰比,也殺了真澄。老叫我們要鏈身心,結果卻害死了真澄。」


    「你一直以來都這麽認為嗎?」


    老人的話聲更是陰沉。趁著真響呆若木雞時,真夏越過她拔腿狂奔。


    「真夏!」


    「真夏同學!」


    泉水子也揚聲大喊。在真夏奔往的前方,出現了一頭未裝上馬鞍也未係上韁繩的馬匹,優雅地佇在原地。


    身旁沒有跟著照料的人,看起來像是自己擅自走出了馬房,呼吸自由空氣。馬兒有著充滿光澤的焦褐色毛發,以及長長的黑色鬃毛和尾巴,鼻梁和腳尖帶有一點白色。如果是從馬廄走出來的,泉水子一行人應該會注意到,但馬兒卻仿佛憑空出現一樣。


    (難道是……泰比……?)


    泉水子很想揉揉眼睛,但有著黑鹿毛色的馬就栩栩如生地站在那裏。她腦袋一片混亂地看向真響。


    真響停在距離泉水子數步遠的前方,全身僵硬,注視著馬匹。緊接著聲音有些顫抖地對馬說道:


    「真是的,真澄,你在開什麽玩笑?」


    (真澄……?)


    經她這麽一說,那的確不是尋常的馬匹。泉水子也承認這一點,卻無法肯定那是真澄。對方隻是像馬一樣動了動黑色耳朵,沒有回應真響的呼喚。感覺上是一種心靈無法相通,疏遠冰冷的存在。


    真夏衝上前,將手放在披著黑色鬃毛的馬匹脖子上,接著無能為力般回頭看向真響。


    真響一邊努力撫平激動的情緒,一邊問向真夏:


    「回答我,真澄其實隻屬於真夏嗎?其實和我完全沒有關係嗎?」


    「不是的,絕對不是那樣。」


    真夏說,語氣聽來像是死了心。


    「我們兩個人都是為了真響而存在。」


    「你們說的話跟做的事情完全不一樣吧?既然如此,為什麽你們都不明白我的心情呢?」


    「……我會好好想想,怎麽做對真響才是最好的。」


    真夏說,同時輕輕鬆鬆跨坐上馬背。沒有馬具對他來說,似乎不構成任何障礙。馬兒載著真夏往前踏步,轉眼間轉為疾奔,繞過俱樂部的占地後,消失在林中道路。


    泉水子等人一言不發地目送他離開後,宗田爺爺在身後清了清喉嚨。


    「看樣子,讓真夏那小子稍微冷卻一下腦袋比較好吧。等他想開了,就會回來了。你們也回自己的旅館吧。真響也別再陪他一起瞎起哄,真澄、真澄地說個不停。對那孩子不會有好處。」


    泉水子轉過頭。宗田爺爺顯得老大不高興,一旁的三村也露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然而,由此可知兩人都沒有看見馬匹。如果見到應該已經死去的馬出現在眼前,不可能還會冷靜地站在原地。清楚親眼看見了靈活躍動的馬匹後,這種落差令泉水子感到吃驚,但畢竟他們不知道直一夏是騎馬離開。


    大概是習慣了這種情況吧,真響沒有反駁爺爺,繼續凝視著真夏消失的綠色樹林。宗田爺爺和三村等了一會兒後,便折返回俱樂部會館。


    真響的肩膀大力一聳,用力歎了口氣,終於有力氣和朋友說話,來回看向泉水子和深行。


    「不好意思喔,事情演變成這樣。我本來不想白費你們的好意,可是你們離開之後,我突然胸口躁動不安……雖然,最後好像造成了反效果。千惠美阿姨還開著車等我們,一起回去吧。」


    深行開口說了:


    「你爺爺說的話其實也不算有錯。現在的真夏,不管別人說什麽都聽不進去,讓他稍微冷靜一下,可能比較好溝通吧。」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真響答得虛弱無力。


    「真夏竟然會和真澄個兩個人單獨離開……這神事還是第一次……。而真澄變得無法回應我,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


    「可能是因為真夏同學很難過,真澄也想安慰他吧?」


    泉水子說,想讓真響寬心,但她卻左右搖頭。


    「不,我不這麽認為。可是,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真夏為什麽會說出那種話,又在想些什麽,我突然間都不明白了。在我開口插話前,那家夥對你們說過什麽嗎?」


    「呃……」


    泉水子支吾遲疑。因為「準女婿」這件事情難以啟齒。但是,她還是盡可能如實轉達:


    「真夏同學說了類似你應該會身體強健、長命百歲,但自己不一樣這種話。因為他說得很理所當然,反而更讓人在意。」


    真響呻吟般地應道:


    「嗯,果然是這件事嗎……」


    深行審慎地發問:


    「如果不能問,你可以不用回答……但真夏是不是被診斷出了什麽疾病?」


    「他的心髒和突然猝死的真澄一模一樣,僅此而已。」


    真響用沉重的口吻回答。


    「聽說依現在的醫療,還無法查明原因以及施加治療。但是,真夏的心電圖很少出現異常,就算運動,也不會出現令人頭疼的症狀,運動神經甚至比常人好上一倍。可是,真澄以前也是這樣。所以我的家人才會不想回想起真澄,才想當作他不曾存在過……為了還活著的真夏。」


    三人搭乘千惠美駕駛的車輛回到旅館,但當天直到晚餐時間,真夏和冒充真夏的真澄都沒有出現。但是,真響的手機收到了簡短的訊息。


    我還在考慮。我果然應該變成和真澄一樣的存在,才能夠待在真響身邊吧。


    看完簡訊,真響隨即撥打了無數次電話,但真夏都沒有接聽。終於她改變了撥出的號碼,發出近乎悲鳴的聲音朝著電話大喊:


    「爸爸,你快點過來!真夏要被真澄帶走了!」


    二


    這下子,學生會執行部的學生也無心休息玩樂了。千惠美開始四處打電話詢問探聽,深行也打了電話給兩國,但他們那邊也沒有人見過真夏。


    騎馬俱樂部的三村等人和戶隱宗田家的人們,聽說都已前往樹林附近展開搜索。然而,山中的能見度隻是越變越低。


    不停有人打電話或當麵詢問真響,關於真夏有可能會去的地方,有沒有什麽頭緒,但她都無法明確回答。在她身


    旁的泉水子,非常能明白真響為何含糊其辭。因為真夏也許正待在誰都看不見的空間裏。


    來到女生房間的拉門後頭,真響才對泉水子說:


    「我投降了。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等真夏改變主意回來了。我無法靠自己一個人召喚出真澄,也沒辦法到真夏身邊。」


    「真夏同學會回來的,他不會就此丟下你不管。他也說了『還在考慮』呀。」


    泉水子隻能拚命安慰她。真響的腦袋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明顯意誌消沉。在其他人麵前還能佯裝堅強,但就連堅強的假麵具也在逐漸崩毀。


    真響仿佛在對空氣說話般,恍惚失神地接著說:


    「……其實真夏比較親近真澄這件事,我也早在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和真澄無法像他們兩個人一樣融為一體。可是,畢竟是我和真夏一起召喚出真澄的啊。所以我完全想不到真夏會離開我,選擇留在真澄身邊。」


    「我覺得他並沒有離開你喔。他一定是太為你著想,現在有點想太多了。」


    泉水子說完,當事人略微皺起臉蛋。


    「他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最為我好的事情,就是他長命百歲,然後待在這裏呀。明明想來想去,這才是最理所當然的答案。怎麽會以為兩個弟弟都成為神靈,力量增強就足夠了呢。真是不敢相信。」


    「嗯……是啊。」


    「我會想成為學園第一,也全是為了讓真夏活得久一點。明明一直、一直以來我都是為此而努力,隻要能讓他活著,我也打算往後這一輩子都竭盡所能。他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


    真響的情緒激動起來,聲音顫抖,忽然噤口不語。她強烈的心願傳達了過來,泉水子也跟著顫抖,思索著為什麽。


    (就連擁有如此強大羈絆的真響同學他們,有時候也會看不見彼此。然後,即便隻是細微的摩擦,就會增強操縱神靈的力量。真澄說不定會在這種時候演變成危險的存在……)


    一想到真夏內心盤旋著死了比較好的這種想法,泉水子也不禁感到坐立難安。現在他已經受到了那一方的誘惑,甚至察覺不到真響的歎息。


    不久過後,仄香和玲奈從會議室回到了女生房間。學生會長看向掩飾不了蒼白神色的真響,語帶關心地出聲說:


    「雖然叫你打起精神來也無濟於事,但今晚就先等等看宗田同學會不會回來吧。大家一起討論過了,由於我們不熟悉這片土地,就算摸黑出去找人,說不定反而會有更多人迷路,所以今晚就先耐心等候。不過,如果天亮後你弟弟還沒回來,我們就分頭出去找人。畢竟他也可能是因為這種地形而遇難,想回來也回不來吧。」


    「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


    真響以細若蚊蚋的聲音說完,仄香就搖了搖頭。


    「你不用放在心上,因為其實我也相當良心不安。昨晚那件事,你弟弟該不會以為我是在欺負他吧?」


    泉水子不禁眨了眨眼望向仄香,但仄香非常認真地睜大了有著灰色瞳孔的雙眼,詢問真響。


    「你弟弟是否說過,他覺得執行部的氣氛讓他很難待下去這種話呢?」


    「他沒說過。而且他也不是會在意這種事情的人。」


    玲奈的表情也有些尷尬。


    「因為昨晚宗田同學消失的方式實在太完美了,一瞬間我還以為他就是原因所在。早上我也因為這件事稍微調侃了他一下,可能不應該那麽做吧。不過,我完全沒有排擠他的意思喔。」


    「我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因為這件事。」


    真響再三保證,玲奈則一臉尋思地說:


    「今晚的失蹤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是惡作劇。他是怎麽了呢?因為宗田同學看起來有點像是容易遇到神隱(※指被妖怪或神明擄走的小孩,通常引申為人突然離奇失蹤。)的人,我很擔心呢。」


    (神隱……說得真是沒錯……)


    泉水子暗暗同意。現在的情況,正好可以這麽形容。


    夜深人靜之際,真響的父母兩人一同造訪旅館,他們向上前迎接的千惠美低頭致歉,表示為她造成了困擾。


    「爸爸!」


    真響探頭看向玄關,見到了父母後,大聲呼叫,衝上前去。泉水子也在附近,隻見宗田教授看向女兒,臉上浮現著再清楚不過的擔心,全然看不到先前在花園派對上展現的沉穩表情。


    「真響……你說真夏被真澄帶走了,是怎麽一回事?」


    真響用力搖頭,動作透出了絕望。


    「我也不知道,我什麽都做不到。我甚至不曉得真夏人在哪裏……」


    「你冷靜一點,怎麽可能不知道?」


    「我怎麽可能冷靜得下來,因為……真夏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啊。」


    截至目前為止,真響絕不肯掉下一滴眼淚,這時終於用雙手捂住臉龐,痛哭失聲。


    「怎麽辦?真夏要是……就這樣一去不回……」


    「所以我早就說過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靜枝冷不防厲聲說道。大概是看見真響哭泣,自己也無法保持冷靜了吧。


    「你為什麽不阻止他呢?明明我一直警告你們,別再裝作真澄還在的樣子了。至少媽媽也感覺得出來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啊,終於演變到了這個地步……也要怪你一直陪著他起哄。」


    真響隻是越哭越厲害,已經到了無法好好講話的狀態。靜枝責備完後,似乎馬上就感到後悔,讓女兒坐在玄關旁的沙發上,挨在她身邊安慰著她。


    宗田教授向千惠美和聚集而來的學生們,詳細地詢問了真夏消失前的情況。大家都想盡可能幫上忙,此起彼落地紛紛說明,但始終沒有出現可以掌握到真夏行蹤的線索。


    「……再繼續待在這裏,也隻會為各位造成困擾,我們會回家裏待命。如果到了早上,真夏還是沒有回來,我就會向警方提出搜索的請求。請各位按照原訂計劃,繼續舉辦集訓吧。讓各位擔心了,真是非常抱歉。」


    教授說完,靜枝也站起身,向在場眾人致歉,接著小聲對真響說:


    「今晚你就和我們一起住爺爺家吧。你這副看起來快昏倒的樣子,隻會讓大家擔心而已。」


    真響低垂著頭,有些淩亂的發絲垂落在臉頰上,看起來的確是她比較像遇難者。仿佛失去了依靠般,臉色蒼白憔悴,連存在的氣息也變得薄弱。但是,聽見母親這麽說,她還是用力搖頭。


    「不要,我要在這裏等。待在爺爺家的話,真夏和真澄都不會回來。」


    「你這孩子真是的,又說這種話……」


    宗田教授環視學生,眼神與深行互相交會。


    「相樂同學,還有鈴原同學……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見他走出玄關,深行和泉水子也跟著走到外頭。移動到停好的車輛附近後,教授才轉身麵向兩人。


    「真響告訴過我,你們是他們最親近的朋友,而且還能心平氣和地看見真澄。你們知道真澄究竟做了什麽事情嗎?」


    他的語調很溫柔,聽不出來他心急如焚。但可以感覺出真響的父親正認真不過地對高中生提出問題。


    深行有些過意不去地回答:


    「不,這我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想,真夏確實直到最後都和真澄在一起。」


    泉水子也無法給予更多的說明。


    「我也這麽認為。」


    「在騎馬俱樂部,聽說我父親隻看見了真夏跑進森林深處。但那一帶對真夏來說就像自家的庭院一樣,他不可能會迷路。」


    教授平靜說完,隔著鏡片注視深行。


    「你是否也能召喚出真澄呢?就算你沒辦法,你的親人或是認識的人


    當中,是否有人可以做到這種事情?」


    「您的意思是,能否施展術式嗎?」


    「沒錯,就修驗道這方麵而言。」


    深行猶疑了一會兒後,下定決心般開口:


    「我認為,這世上大概沒有人可以做到和他們兩個人一樣的事情。這並不是一件精通術式就辦得到的事,看起來也像是與生俱來的某種能力。我也曾聽見他們詠唱護身真言,但我覺得那些真言完全不具意義。」


    「那些真言是我告訴他們的。」


    教授短短地吐一口氣,聽來也像是自嘲的歎息。


    「但是,我自身隻專於研究,從未修行過,也不曾加以實踐。我隻是心想起碼能稍微引領他們,但實際上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說來慚愧,但我和我父親都無法清楚看見真澄。據說以往的親人中也出現過靈能者,但所有的文獻都沒有關於三胞胎案例的記載。」


    教授伸手扶住鏡框,嗓音沉重地接著又說:


    「這三個孩子似乎是特殊的返祖現象……好像可以回溯到太古神話。所以現代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予他們指引。至於母親,又很忌諱兩人召喚出的真澄。大概是生下他們的人特有的直覺,感覺到真澄是不好的存在。」


    泉水子不由自主開口:


    「我覺得,不一定非得判定真澄是不好的存在吧?真澄是好是壞這種事情,或許是不應該說出口的。」


    教授朝泉水子點點頭,但看起來有些不以為然。接著話聲變得頹喪,自言自語般地說:


    「……由於這件事情伴隨著很多危險,我平常總是耳提麵命地告誡他們,精神修行非常重要,但也許反而過於鼓勵他們了。因為我以外的周遭旁人,也開始注意到那兩個孩子了。」


    緊接著,教授似乎是心想抱怨也於事無補,急忙結束自己提出的話題。


    「搜索真夏的準備就交給我們,還請你們多多留意真響的情況。這麽晚還打擾你們,真是非常抱歉。」


    宗田教授和靜枝都與不久前仿佛判若兩人,神色顯得十分蒼老,讓人看了於心不忍。泉水子切身地感受到,骨肉親人擔心真夏的心情正是如此迫切。宗田父母開車離去時,時間已過淩晨一點。距離天亮,也隻剩幾個小時了。


    所有人看起來都沒有睡好,天空泛魚肚白後,也確定了事態並沒有出現變化。宗田家在打來了好幾通電話後,最終宣告已經報警處理。


    真響既無法起身出現在早餐桌旁,其他學生也全然沒有心情召開學園祭的研討會。盡管宗田的父母說過他們無須出動,但眾人還是一致決定,與其靜靜待著不動,還是去附近搜索看看。


    深行對泉水子說:


    「宗田現在非常虛弱,別讓她出去外麵亂跑比較好。你就留在房裏陪她吧。」


    「等一下,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泉水子急急忙忙表示。她昨晚都沒有睡,一直在想某件事情。


    來到了走廊的角落,泉水子切入正題。


    「相樂同學,你對真響同學的爸爸說過,在你的親人和認識的人中,沒有人可以做到和他們兩個人一樣的事情吧?」


    「那又怎麽了嗎?」


    深行停下腳步,納悶地看向泉水子。


    「就算叫雪政嚐試宗田他們做的事情,他也辦不到,因為等級和朗誦加持祈禱文差太多了。畢竟他們是直接將神靈變成自己的兄弟。」


    「那姬神呢?」


    泉水子下定決心說出口後,深行大吃一驚,小聲反問:


    「什麽『那姬神』呢?」


    「你不覺得姬神應該知道怎麽召喚真澄嗎?」


    「你在說什麽啊?」


    「我沒辦法和姬神說話,也沒辦法問她問題。可是,你已經和她說過話了吧,所以我——」


    「等一下!」


    深行倉惶失措地環顧左右。


    「不可以在這裏談論這件事。必須改到絕不會被人聽到的其他地方才行。」


    深行帶著泉水子走出旅館,走進道路前方的樹林,站在樹蔭底下後,這才開口說話:


    「不要突然提這麽危險的事情啦!你到底在想什麽?」


    「因為我想不到其他辦法了啊。」


    泉水子握緊兩隻拳頭,急迫地覺得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


    「今天就是真澄的忌日喔。如果真夏同學去了另外一邊再也不回來……就算出動警察找人,可能也找不到他。」


    聞言,深行並不驚訝,似乎也考慮過了這個可能性。


    「你是指真澄創造出來的,那個像是另一層空間的地方嗎?」


    泉水子點點頭。


    「我一直在想,相樂同學隻是被卷進來,明明和這些事情沒有關係,你一定覺得很困擾吧。可是,聽完真響同學的爸爸說的那些話,我才了解到其他人甚至無法看見真澄,光就你曾和真澄麵對麵相處這一點,我想現在的情況就和平常不一樣了。而且你又和姬神講過兩次話。」


    深行有些無措地說:


    「那隻是剛好而已啦,又不是我主動召喚她的。」


    「而且你又和真澄睡在同一個房間。」


    「這也隻是剛好而已。」


    「我知道是我把你牽扯進來,可是,為了找到真夏同學,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就算我不想做,我想還是得做。等我解開頭發,變成姬神以後,你能代替我誠心拜托姬神嗎?」


    「等一下,你辦得到這種事情嗎?」


    深行顯得無比震驚,用像是第一次認識泉水子的眼神看著她。


    「不曉得,但必須試試看才行。」


    「別說得這麽簡單!」


    深行語速極快地接著說:


    「姬神太危險了,危險到她一出現,我們根本預料不到會發生什麽事。既不能保證她會聽我們的話,之前村上學長那麽厲害的人也斷言過,她的危險程度等同天災。還要我們盡可能別讓她出現,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泉水子大口深呼吸。


    「我也很討厭姬神啊,很怕她,也不想再變成她了。每天也都在想,如果自己沒有這種體質就好了。可是,現在不試試看所有自己辦得到的事情的話,真夏同學真的會消失的。」


    深行先是沉默了數秒,問道:


    「你覺得那家夥不會回來了嗎?」


    「不知道。可是,如果換作是真響同學去了不應該去的地方,我們也必須去接她才行。」


    「這可是很大的賭注喔。自己主動呼喚姬神,天曉得會發生什麽事。這樣做真的好嗎?」


    深行再次確認後,泉水子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我一直在思考,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回報真響同學至今為我做的事情。到頭來,好像隻有這個辦法了。我也希望自己有能力采取其他方法,但還是隻有這麽做才能幫助到她吧。」


    在樹林裏走了一會兒後,兩人來到了一處較為寬闊的空地。由於泉水子全然沒有頭緒,不曉得什麽樣的場所適合姬神降臨,總之就停下腳步。


    「好像哪裏都一樣,那我就在這裏解開頭發吧。」


    深行似乎也死了心,不再製止泉水子。


    「嗯,既然哪裏都一樣,就快點動手吧。」


    泉水子解下了綁在兩條辮子尾端的橡皮筋。雖然不明白編麻花辮為何會變成一種封印,但姬神降臨的時候,確實都是在頭發散開的狀態下。


    泉水子用手指梳開麻花辮後,站在原地,雙手交握,閉上眼睛等著那一刻到來。


    幾分鍾過去了。


    「咦?沒有變化?」


    張開眼睛後,深行隻是環抱雙手,閑閑


    無事地站在那裏。什麽變化也沒有。深行一副百無聊賴地發表評論。


    「若要由你主動召喚她,可能還少了一點東西吧。」


    「是方位不對嗎……像是在深山裏就進不來之類的。」


    「你這種說法,簡直像在說手機收不到訊號一樣。」


    泉水子歪過頭,為了改變方位,繞行地走了幾步路。刹那間,她覺得氣息改變了,於是轉過身想告訴深行這件事情。


    然而,眼前卻沒有半個人。


    「咦……?」


    泉水子披著散開的長發,瞪大了雙眼呆站在原地。姬神遲遲沒有降臨,相對地,深行卻憑空消失了。


    三


    茫然自失了一會兒後,泉水子總算察覺到,消失的恐怕不是深行,而是自己。她在變不了姬神的狀態下,直接以泉水子的姿態倏然進入了其他空間。


    (我應該……回得去吧?)


    她跨出相同的步幅試著後退。感覺到氣息再度改變了,但也僅此而已,深行並沒有突然出現在原本的位置上。她再繼續邁步。


    終於泉水子劃圓地走了一圈,停下腳步一看,隻覺得自己置身在空氣與方才的空間更加不同的空間。映在眼中的樹林還是和剛才一樣,但是,一種紮著肌膚般的刺痛感卻異於往常。


    然後響起了有些錯愕的聲音。


    「鈴原同學真是個路癡呢。」


    轉頭看去,穿著浴衣的真澄就站在深行原本該在的位置上。他沒有環抱雙手,而是將兩手插進浴衣兩邊的袖子。


    由於真澄身上的白色浴衣和仄香之前穿的浴衣十分相似,泉水子一瞬間啞然失聲。而且,他把頭發變長了。見識過他穿女生製服的模樣後,就算看到這副姿態,她也不會誤以為真澄是女生,但這身打扮相當適合他。


    「……你怎麽穿成這樣?」


    「因為看到學生會長這樣穿,我覺得很好看。畢竟真夏的衣服都沒什麽意思。」


    「真夏同學在哪裏?」


    「在更裏麵。」


    「裏麵是指哪裏?」


    「戶隱有很多層空間喔。」


    泉水子重新打起精神,將披散開來的長發撥往身後,雙手擦腰。


    「真澄,你這樣子不行,怎麽能惹哭真響同學呢?現在馬上把真夏同學送回來。」


    「不是我惹哭她的喔。」


    「結果都一樣。你為什麽撇下真響同學,和真夏同學一起走掉了呢?明明知道真響同學不會為此而開心。」


    「嗯,我討厭看到真響難過。」


    「她現在就很難過喔。」


    真澄不疾不徐地搖頭。


    「現在的話,她隻會難過一下子而已。等到今後我和真夏都消失了,真響會哀傷歎氣很長一段時間。」


    「那是真夏同學的想法嗎?」


    「也是我的想法。」


    真澄用有些自鳴得意的語氣說:


    「長時間變作真澄以後,我也有點不想要就此消失呢。正確地說,是這樣子很無趣。可是,如果要真響在我和真夏之間選一個人的話,她會二話不說選擇還活著的真夏吧。與其那樣,不如從一開始我們兩個人就合而為一比較好。」


    「難道……真澄快要消失了嗎?」


    「隻要還待在戶隱,我就不會有任何改變。可是,我很喜歡真響和真夏召喚我過去。要是人類不是這麽善變的生物就好了。」


    泉水子暗暗屏息。到了這時候,她終於能肯定,真夏是受到了真澄的影響,才想讓自己變成永恒不變的事物。


    「讓我和真夏同學說話。」


    「恐怕沒辦法喔,因為他在岩戶的深處。」


    岩戶是什麽啊?——泉水子滿腹疑惑,一邊緊緊追著真澄的話語:


    「那麽,請帶我去岩戶。」


    「那一帶很深,是黑夜喔。進入黑夜也沒關係嗎?」


    泉水子忽然回想了起來,說道:


    「之前我們不也在半夜裏見過麵嗎?」


    泉水子原本忘得一幹二淨,也隻覺得是作夢,但站在這個與現實脫離的空間後,當時的感覺就清晰浮現。


    「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呢。待在這種地方時,好像反而自己一個人更加堅強。這麽奇怪的女孩子很少見喔。」


    真澄的口吻相當佩服,又繼續問道:


    「既然如此,你也想起來了當時我問過你,要不要被我搭訕吧?」


    「我想起來了,可是,現在最重要的是真夏同學。我一定要帶他回去。」


    泉水子意誌決絕地說完,真澄就意外老實地說:「往這邊。」然後邁開步伐。


    跟著真澄往前走後,灑落著早晨陽光的林道就如日暮般轉眼間變得昏暗。黑暗果然會引人心生不安。而且不隻是變暗了,更有一種越來越遠離現實的感覺。仿佛朝著深夜夢中的底層,往下走著坡道,明明實際上是往山上走,卻有一種下降的錯覺。


    (現在不可以感到害怕……)


    泉水子拚命在心中告誡自己。但是一想到真澄說過自己是路癡,以及自己並不認得回去的路,她就不由得擔心起來,腦袋更不由自主地想像,要是真澄將自己丟在這裏,她會不會無法回到現實世界,一直留在這個空間裏徘徊。


    真澄好一陣子都默不作聲地走著,這時冷不防開口:


    「我覺得由你代替真夏也無妨喔。鈴原同學無庸置疑地擁有成為供品的價值……就和以前的真澄一樣。鈴原同學,如果我說你和真夏隻能一個人回去,你會選誰呢?」


    「我兩邊都不會選。」


    泉水子說,忍不住想緊咬住牙根。


    「不論是真夏同學還是我,另外一邊都還有人在等著我們。供品又是什麽?麻煩你用更像人類一點的思考模式說話。」


    「咦咦~我說的話這麽讓人不知所雲嗎?」


    「很不知所雲。」


    鬥嘴這段期間,四周已經徹底變暗。不過,還是能辨別出地上的景物和藍色的天空。穿過樹林,可以看見前方是一麵擋住了去路的陡峭岩壁。岩壁黑壓壓地朝天聳立,上方也生長著外形扭曲的樹木,但絕壁的大半麵積都直接裸露出了岩層表麵。


    「這就是岩戶。」


    真澄停下腳步,邊說邊努起下巴示意岩壁。


    「必須打開那扇門才行。」


    「門?」


    見到出乎預料的巨岩,泉水子驚愕地問:


    「門在哪裏?整片岩壁都是嗎?」


    「嗯,算是吧。」


    如果這是現實,就會利用挖土機、炸藥或是用起重機吊起鐵球鑿開岩壁吧——泉水子一邊如此心想,一邊走到岩壁前方,伸手觸摸岩石。巨岩無法輕易撼動的重量感傳達到了手心。


    「真夏同學,你在裏麵嗎?快點出來!」


    泉水子試著大聲呼喊,但無法傳達出去。感覺得出聲音被岩石彈了回來。她回頭看向真澄。


    「為什麽會有這片岩壁?真夏同學是怎麽進去的?」


    「因為這裏是戶隱啊,所以會有這種東西。」


    真澄一副理所當然地答。


    「我也不是自己高興才這麽做的。如果真夏沒有這個打算,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那家夥是自己跑進去的。」


    (怎麽辦……這樣一來,真夏同學完全被關在裏頭了……)


    泉水子開始感到焦急,慌忙動起腦筋思索,接著忽然注意到了真澄說過的話。


    (因為這裏是戶隱……所以會有岩戶。)


    她憶起了戶隱神社供奉的諸神。戶隱最有名的傳說——就是天手力雄命投出了天之岩戶後,形成了戶隱群山。此外,仄


    香和玲奈前往參拜的,是相傳為了打開天之岩戶而跳舞的天鈿女命。


    仄香當時為了守護學生會而跳的那些特殊舞步也浮現到了眼前。


    (也許現在我能做的,就隻有跳爺爺教我的舞了。搞不好打開岩戶的方法就是跳神樂舞……)


    但是,自從升上高中以後,泉水子就再也不曾跳舞。


    因此她不由得猶豫,這樣的自己,還能在這種地方集中心神跳舞嗎?她想到的方法也許沒有錯,但真要實行的話,情況又另當別論。不知不覺中,她伸手摸索著胸口一帶,然後發現自己並未攜帶本該插在胸襟上的扇子。


    (啊,沒有扇子,明明如月學姐就有帶來。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我就該準備一把扇子。沒有扇子的話,我也無法跳舞……)


    瞬間,泉水子懊悔地咬住嘴唇,突然間她轉念一想,錫杖曾為了深行出現。此處的空間異於現實,說不定隻要祈求,扇子就會出現。


    「真澄,我想要扇子。」


    「我早有預感你會這麽說。」


    真澄很快接話,從懷中抽出扇子,遞給泉水子。


    「那麽,你加油吧。」


    既然接下了扇子,就不能回頭了。泉水子下定決心,環顧四周,確認是否寬敞得足以跳完所有舞步後,站在正中央。


    這裏並不是高聳入雲的山巔,而是反方向穿透直達現實的底層。天空陰暗,岩石散發的壓迫感讓人感到難以呼吸。在這裏別說能敞開心胸、伸展四肢了,反倒隻要有一絲鬆懈,就會墜入漫無邊際的恐懼,想要逃離這裏。


    泉水子完全想像不到自己會在這種地方跳舞,也是第一次跳舞的時候鬆開了頭發。但也因此體悟到,頭發比想像中更妨礙跳舞。因為泉水子的頭發始終不肯老老實實往下垂落,而是輕飄飄地隨風飛揚。


    但是,現在不是抱怨東抱怨西的時候了。


    「真夏同學,快點出來。去那一邊是錯誤的。真夏同學回來,我們才會最開心啊。」


    雖然她認為真夏多半聽不到,但還是開口說了。接著踏出步伐。


    梓弓之弦,或張或弛,為君之思,實勞我心;


    梓弓之弦,或緩或急,君子來兮?君子不來?


    泉水子放聲高歌,在腳掌緊貼住地麵跳著舞步的期間,深切感受到了這裏果然不是現實世界。舞步發揮出了泉水子難以想像是自己造成的強大作用。次元的空間開始搖搖晃晃,肌膚感覺得到岩壁的厚度逐漸變薄。同時也可以感覺到扇子翩翩翻轉時造成的微風,有如香氣般往四麵八方蔓延擴散。


    泉水子心中一邊隱隱為這份力量感到害怕,但促使扭曲加速,又產生了一種快感。泉水子湧出了自信,更是昂揚地高舉起扇子。


    有船枯野 燒以製鹽


    餘木造琴 撫琴殍蹤


    宛若水木 搖曳隨波


    由良瀨戶海石間


    聲聲動人


    「不可以打開岩戶!」


    突然有人在近處大喊,泉水子停下舞步回過頭,發現真澄變成了真夏。短短的頭發,身上是t恤、短褲加上帆布鞋。


    「在裏麵的是真澄!不叮以打開!」


    「咦咦?這是怎麽回事?」


    泉水子訝聲大叫。因為並不是換了一副姿態,眼前的人千真萬確是真夏。泉水子目不轉睛地重新凝視後,對方看起來還是真夏。麵前的人帶有溫暖的體溫,也沒有散發出刺人的危險氣息。


    「一開始並不是真夏同學吧?直到剛才,在這裏的都是真澄吧?」


    「嗯,我好像終於明白了,也終於清醒了。」


    真夏神色認真地應道。麵頰有些消瘦這一點,也的確很像真夏。


    「我不可以想變成和真澄一樣的事物。真澄也和我們一樣,擁有僅屬於他的意識。那家夥想破壞岩戶,跑到外麵來。」


    「破壞岩戶……咦?可是真澄不是已經在外麵了嗎?」


    「變成真澄的隻是一部分而已。要是連關在岩戶裏的東西也跑出來,他就再也不是真澄了。會變得比我和真響還要巨大。」


    快語說完,真夏吸了一口氣。


    「鈴原同學,謝謝你過來找我。我差一點就搞不清楚這個道理了。如果我死了,會給予真澄過多的力量。」


    泉水子的震驚未平複,但真夏的道謝讓她很開心。泉水子展露笑容,品嚐任務完成的喜悅。


    「太好了,變回原來的真夏同學了。大家都在等我們喔,快點回去吧。」


    「回去的話,是走這一邊嗎?」


    泉水子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周遭的景色。自從覺得空間因為舞步而搖晃扭曲後,風景就產生了變化。四周暗得無法清楚看到遠處,眼前也變成了樹木比方才少的荒地,地麵滾落著凹凸不平的堅硬岩石,找不到來時的直線道路。另外,真夏回來了以後,取而代之地換真澄消失了。


    「……呃,該不會真夏同學比較知道怎麽回去?」


    「我覺得大概是這邊。咦?真響來了!」


    真夏詫異地大喊,泉水子看過去後,也懷疑起自己的雙眼。黑暗中,有人影不斷走近。而且不是一道,是兩道——真響和深行正並肩一同走來。


    「真響……對不起……」


    到了可以聽見彼此聲音的距離時,真夏小聲道歉。真響一句話也沒有說,走向真夏,然後張手用力環抱住弟弟的肩膀。維持了數十秒以後,才開口說道:


    「……我之後再臭罵你一頓,搞不好還會揍你。但我現在沒有力氣,就先這樣吧。」


    「你怎麽來的?真澄明明不在。」


    「被你丟下了以後,我當然來不了啊。是相樂帶我來的。」


    「咦咦!騙人!」


    泉水子再次大叫出聲,覺得不會再有事情更讓她驚訝了。她大感不可置信地看向臉色不太好看的深行。


    「為什麽相樂同學辦得到這種事情?」


    「我之後再說明。」


    深行心浮氣躁地說:


    「你太魯莽行事了吧?嘴上說要變成姬神,為什麽跑來這種地方,又做這種事情啊?我的計劃都被你打亂了。」


    「畢竟我以前從來沒有嚐試過嘛。」


    泉水子回嘴後,深行更是接著抱怨:


    「話說回來,都要怪你被其他紳靈迷惑,傻乎乎地就跟著對方走,結果才會變成這樣。」


    「什麽啊,你的意思是全都是我的錯嗎?」


    泉水子忍不住反駁後,一旁的真夏不得不尷尬地介入調停:


    「都要怪我啦。鈴原同學隻是為了我好才趕來。」


    深行旋即將攻擊的炮火轉向真夏: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就快點負起責任將這個奇怪的地方變回原樣!這種情況從一開始就是你造成的吧?」


    「我也知道啊……」


    真夏的聲音氣若遊絲。


    「可是我從前天晚上起就沒吃東西,全身沒有力氣……」


    真響始終將手放在弟弟身上,仿佛怕一鬆手,真夏又會再次消失,這時,她突然用力捉緊真夏的手臂。


    「那是什麽?」


    其餘三人也循著真響的視線望去。因為一行人忙著尋找回去的方向,好一陣子都沒有留意岩戶的動靜。在必須抬頭仰望的巨岩壁麵上,出現了一條縱向的長長裂痕,裂縫中迸出了星光般青白色的光芒。在凝視的期間,戰裂又一點一點繼續擴大。


    真夏細聲有如耳語:


    「裏麵是真澄的全體,也是真正的真澄。真澄的全體就是那麽巨大。全部都跑出來的話,我們很輕易就會被吞噬了。」


    「現在我明白了,真澄之前也是


    差一點就要吞噬掉真夏了吧?」


    「正確地說……現在大概也是。」


    真夏無精打采地附和。


    「為了讓我出來,鈴原同學幾乎把岩戶打破了。」


    泉水子瞠目結舌地注視著發光的裂縫,如今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好事。岩戶已變得薄如蛋殼,就像受到雛鳥的衝撞而出現裂痕般,開始崩塌瓦解。


    岩壁的裂縫變得越來越寬,逐漸可以看見某種綻放著白光的物體。物體的高度足足超過十公尺,白光的部分頻頻蠕動,看起來就像散發著珍珠光澤的巨大鱗片層層連接在一起。是個讓人渾身寒毛直豎,再明顯不過的威脅。


    (不行,一想像那是蛇……就真的會變成蛇……)


    泉水子拚了命地在心中提醒自己,但不是蛇的話,又隻能想到比蛇更可怕的生物。一旦見到了鱗片,就無法改變腦海中的既定印象。


    深行倏地伸長手,搖晃泉水子的肩膀。


    「你振作一點!既然是你打開的,應該也有辦法關回去吧?」


    泉水子猛力搖頭,鬆開的長發左右飄揚。


    「我不知道。我做得到的事情,隻有跳舞而已。」


    「那繼續跳舞呢?」


    「不行,我已經怕得……沒辦法再跳舞了。」


    泉水子很想哭。目前為止她一直壓抑忍耐,但至此終於被恐懼占據了心房。擁有鱗片的巨大生物正推擠著岩壁的裂縫,試圖跑到外麵。她根本無法在這種東西跟前冷靜鎮定地跳舞。


    深行焦急地看向宗田姐弟。


    「宗田你們呢?有沒有什麽辦法?」


    真響發出了顫抖的聲音:


    「我們隻努力召喚真澄過,但從來沒想過怎麽將他送回去……」


    「開什麽玩笑!隻能任由他跑出來了嗎?這下子有生命危險吧!」


    深行仰頭看向岩戶。戰裂的最高點又再往橫裂開,某種形似巨大頭顱的平坦物體正一邊搖晃,一邊試圖擠到外麵。


    「總之別呆站在這裏了!快點逃吧!空間不同的話,說不定逃得掉!」


    深行捉起泉水子的手腕,拔腿狂奔。一旁的真響和真夏也開始奔跑。但是由於四周昏暗,腳下土地又不平穩,四人無法發揮出最快速度。盡管不是現實,跑著跑著也開始上氣不接下氣。


    由於跑步速度不同,泉水子好幾次都險些往前摔倒。被深行拉著的手腕仿佛快要斷裂,被牢牢緊握的手腕也多半會留下淤青,但現在不是喊痛的時候。在對岩戶的恐懼驅使下,泉水子一邊跌跌撞撞,仍是以最快速度飛奔。


    泉水子每次參加運動會,從來隻會得最後一名,因此這說不定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達到的新紀錄。頭發往後飛揚,她不禁心想,箭步如飛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不久,她察覺到每當他們飛也似地跨出一步,金環聲就響起一次。抬眼看去,隻見深行另一隻手握著錫杖。


    (錫杖……?)


    她不該分心的。心中暗叫不妙時,腳就被石子絆倒。深行牢牢捉住她的手也不由得鬆開,泉水子猛力往前撲倒在地。


    雖然撲倒時感受到了劇烈的衝擊,卻沒有馬上感到疼痛。因為後背感受到的威脅更加讓人難以忽視。停下腳步後,泉水子才明白岩戶已經遭到破壞,裏頭的東西正緊迫在泉水子們的身後。


    「別停下來!繼續跑!」


    深行朝著真響和真夏大吼。比起用雙眼確認,泉水子更先透過氣息得知深行也停在原地,轉過身來。泉水子竭力撐起上半身,但不由自主在起身之前確認後方的情況。然後僅瞥了一眼,她就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在藏青色的夜空中,浮現了一顆月亮般清澈亮潔的白色頭顱。


    可能是太過耀眼,她一時間無法在蛇平坦的頭顱上找到眼睛。連綿覆著珍珠色鱗片的胴體從岩戶的縫隙間往外長長延伸。本體還在岩戶裏,但光憑頭部,就能毫不費力地觸碰到泉水子。看起來之所以不如想像大,是因為頭顱朝著比岩戶更高的高空伸直。


    (……要被吃掉了!)


    高舉起鐮刀狀脖子的蛇下一步要做什麽,連泉水子也猜想得到。


    蛇瞬間化作光箭,仿佛鎖定目標的閃電般疾速落下。緊接著一旁響起了劃破空氣的某種聲音,聽來像是鳥類的振翅聲。


    泉水子甚至無法閉上雙眼,隻見一對黑色翅膀擋下了下墜的白光,然後耳中傳來了深行搖動錫杖金環的聲響。


    「……邪魔外道,魍魎鬼神,毒獸毒龍,毒蟲之類,聞錫杖聲,摧伏毒害……」


    泉水子先是緊緊閉上眼睛,然後再一次張開。光之巨蛇撤退了,自己則維持著起身到一半的姿勢不動,並沒有被吃掉,還好端端地在原地。四周再次被黑暗籠罩,但延展在泉水子上方的黑色羽翼依然存在。


    泉水子戰戰兢兢地開口:


    「那個,相樂同學……你好像長了翅膀耶?」


    「隻是錯覺。」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


    「這不是現實。」


    話是沒錯,但很難讓人信服。話又說回來,深行一派冷靜沉著地單膝跪在泉水子身旁,將錫杖抵在地上的畫麵也很不尋常。


    「你為什麽做得到這些事情……」


    「我之後再說明。鈴原,姬神怎麽樣了?」


    聽深行的口氣,可知他其實並不冷靜沉著,遠比外在的表情更緊張不安。


    「我能做的,頂多是當你的護身,無法對抗那種東西,將他關回去。因為我很擅於認清自己的極限。不請姬神降臨的話,這個局麵將一發不可收拾。」


    「雖然你說得沒錯……」


    泉水子依然癱坐在地,和深行一同看向岩戶。對方依然近得教人毛骨悚然。盡管方才襲擊泉水子的白色頭顱目前已縮回裂縫,但還是可以清楚看見令人渾身發軟的一幕光景——在大幅裂開的岩壁縫隙中,不僅僅一顆白色頭顱正在裏頭互相推擠。


    深行也越說越激動:


    「那種怪物再多來幾頭,天曉得護身還有沒有用!你解開頭發了吧?快點變成姬神啊!」


    「我也想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變不了嘛。」


    泉水子也束手無策。她撩起披散在臉頰上的發絲,卻什麽也變不了。


    「是不是因為我太討厭姬神了,所以變不了呢……」


    「明明連累我到了這種地步?」


    深行用十足懷疑她誠意的口吻說。但是,他沒能再說下去,重新握好錫杖。因為白色頭顱再次自岩戶中滑了出來。


    這回頭顱的位置較低,似乎想模仿蛇的動作在地麵上滑行。蛇一邊前進一邊左右搖擺發光的軀體,彎彎曲曲的身體看起來比巨杉神木還要粗壯。深行低聲嘀咕抱怨:


    「……明明是臨時變成的姿態,學得倒是維妙維肖。」


    「好像是呢。要汝現在對付九頭龍大神,負擔還太大了。」


    深行吃驚地看向泉水子。泉水子也嚇一大跳,忙不迭搖頭。


    「不是我說的!」


    說完,兩人不約而同看向身側。不知何時,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已站在兩人身旁。女性的身材高佻,頭發也相當長。瞪大雙眼注視了幾秒後,泉水子小聲問向深行:


    「姬神?」


    深行也是大驚失色。


    「可是,這是怎麽回事……」


    當然,這是泉水子第一次親眼見到姬神。


    由於周遭晦暗,看不清楚花紋,但姬神將外褂當作罩衫般披在身上。在蛇綻放出的青白光芒照耀下,外褂呈現出了紫色色澤。底下的衣服是淡色的無花紋和服及深色褲裙,隻要再往上多罩幾層,看起來就會像是十二單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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