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頭好重。


    有著長長垂發的假發緊密貼合發際,仿佛是天生的頭發一樣,但額外增加的重量卻沉甸甸地壓在頭皮上,此外,和服也重到難以想像是人類要穿上身的東西。


    這是不得不穿上這套衣物的泉水子的感想,但聽說戰國時代這樣的打扮,已比平安時代的公主簡約許多。自室町時代起公主就不再需要穿一層又一層的十二單衣,隻要在稱作間衣的白色小袖披上豪華的打褂即可,也不須再穿褲裙。


    身上的白色小袖任其垂掛,僅用織錦細帶在前方打結,與江戶時代以後的穿法大相徑庭。前後半身都穿得較為寬鬆,未緊緊係起,也無須綁上偌大的腰帶結,非常輕鬆簡便。但是,千萬不能因此小傊錦緞的打褂罩衫,泉水子一披上後就立刻無法動彈。


    紅色的打掛布料上有著以金箔貼成的藤蔓圖案、又織上鮮豔花草龜甲紋以及雲紋,穿上它後,泉水子對其重量大吃一驚,但負責著裝的女性卻自賣自誇地盛讚道:


    「嗚哇~好漂亮喔!呈現出來的效果真是一百分!」


    她再讓泉水子手持扇子,當作最後的點綴。


    「這把扇子叫作雪洞,當時的公主都是基於嗜好隨身攜帶。下達命令或呼喚他人時也會使用這把扇子。」


    確實手一拿到扇子,突然有種自己也變成了古代人的錯覺。跟跳神樂舞一樣。搖擺不定的心情霎時平靜下來,令人抬頭挺胸。


    被裝扮到這種地步,也難怪鏡中人完全不是自己,泉水子凝視鏡子,反而不覺驚訝。


    臉皮仿佛變厚了一層,因為塗抹在臉上的粉底液厚到甚至看不見眉毛,這也是當然,戰國時代女人的眉毛會以淡墨畫在比實際眉毛高的位置上,光是如此,就不再是自己原先的模樣。嘴唇當然也塗上了鮮豔的紅色,比先前擦過的口紅還紅,與塗白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


    (……仿佛鈴原泉水子消失了一樣……)


    泉水子又暗暗心想,她會有這種想法,可能也是一種陷阱吧,她不能因此迷失自我,必須持續堅定地心想內心仍是同一個人。


    負責為真響著裝的女性從房間另一頭喊道:


    「你們真是慢工出細活呢,快沒有時間了喔。」


    從對方調侃的語氣聽來,真響似乎早已整裝完畢,毫無多餘心思注意周遭的泉水子此時終於回過頭,看向穿上公主衣裝的真響。


    「真響同學,你好漂亮!」


    泉水子不由得發出讚歎。真響身上的打褂是淡紫色,相較泉水子的打褂另有一番韻味。


    淡紫色的織錦外褂上交錯著由嫩綠、粉紅和金銀線織成的花鳥圖案,比泉水子的打褂更為恬靜優雅。相較之下,泉水子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尾紅色金魚,或是參加七五三節的小孩。(※11月15日是日本慶祝孩子成長的節日。男生三歲、五歲,女生三歲、七歲時,當天會身穿和服到神社參拜。)


    (不管怎麽樣,真響同學都是美女呢……)


    本人還說自己不適合扮成公主,真是天大的謊言。剪齊了鬢發的長長假發與真響的五官非常相襯,美得令人驚豔。再加上真響身材高跳,打褂下擺攤開後,姿態更顯得威風凜凜,也許這是她與生俱來的氣質吧,感覺眾人都想跪倒在她麵前,等著她命令自己。


    「簡直像真的公主一樣……」


    真響盡管有張足以成為偶像的漂亮臉孔,卻不是那種媚俗的美麗,泉水子認為這是因為她有著非常出眾的氣質。真響扮演的公主仿佛到了危急關頭,仍能毫不猶豫地揮舞長刀應戰,非常符合戰國時代的氣氛。


    「還說我,泉水子也非常適合啊。大家看了肯定大吃一驚。」


    真響彎起鮮紅嘴唇微笑道:


    「不過,如果一整天穿這身衣服,真的會累死人。我現在真的很慶幸當天不會穿這樣。」


    「嗯,我也是。」


    「你們在說什麽啊?不然你們文化祭當天要穿什麽?」


    負責著裝的女性好奇追問,聽到會扮成幕後黑衣人後大笑出聲。這時主辦人正巧打開門,提醒兩人準備上台。


    真響和泉水子吃力地拖著有長長下擺的打褂,緩慢地進入走廊,但一眼看見男生後,立即體會到她們兩人的處境已經好很多了。穿著盔甲的男生遑論走動了,看起來甚至是動彈不得。


    「哈……哈羅。」


    早川委員長連轉頭也顯吃力,他僵硬地轉過身來。高聳出奇的金色頭盔從正麵看去是漸尖的三角形,但側麵卻是扁平的長四角形,約頭顱三倍高,恐怕還會卡到大禮堂的出入口。


    他身上鏜甲以白色的繩索連綴起來,一排排金黃色的小木片。頭盔的護頸四周還接了蓬鬆的白色動物毛。金白輝映的模樣可說非常耀眼,但左看右看還是有些奇怪。


    就在兩名女生瞪大了雙眼時,早川臉龐發亮地說:


    「喔喔!果然很賞心悅目,公主們的裝扮正如我的想像,這下子場麵會很熱鬧了。」


    真響懷疑地問:


    「早川學長,你那副頭盔是遊戲的角色嗎?」


    「你在說什麽啊,這是前田利家的正式盔甲喔。」


    「有曆史考據嗎?」


    早川略微展現出威嚴,挺起胸膛。


    「這副獨特的頭盔稱作熨鬥烏帽子型,據說是以加賀的砂金製成,借以炫耀財力。前田利家在武將當中身材偏高,再戴上這副盔甲更是引人注目,儼然成了戰場上的精神領袖。」


    「……我還以為頭盔都是五月人偶經常戴的那一種。」(※五月人偶是日本在端午節時用來裝飾的人偶,多為武將外形。)


    「五月人偶通常都戴源平時代的頭盔吧。到了戰國時代,西洋盔甲的知識也傳人日本國土,所以大家競相展現自己的個性和獨特性。如果想看較為重視傳統的盔甲,那邊有上杉謙信喔,由國中部的學弟扮演。」


    早川說著,用戴著護臂的手指向男生等候室。


    「對了,聽說國中部的學妹沒有來是嗎?宗田同學我認得,但另一位公主殿下是誰?不好意思,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真響雖然畫著公主的眉毛,仍顯而易見地皺起臉龐。


    「學長,你這麽說太過分了。你們不是在執行部見過好幾次麵了嗎?」


    「……這麽說來,莫非你是鈴原同學?咦咦!不要開玩笑,你真的是鈴原同學嗎?」


    早川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泉水子不由得抬眼睨向他。


    「突然接到要求,我也很傷腦筋……」


    「啊!不不不,希望你別覺得不高興。我的意思是你的裝扮華麗到讓人無法一眼認出是你,漂亮得判若兩人喔。我非常感激你願意擔任模特兒!」


    早川拚命辯解,還加了很多讚美的詞句,但怎麽聽都像場麵話,所以泉水子不太放在心上。雖對他的吊兒郎當感到生氣,但早川又驚訝又慌張的態度實在不像演技,泉水子不認為這是他加入陰陽師陣營所策劃的陰謀。


    (那麽,果然是穗高學長嗎?如月學姐沒出現也很讓人在意……)


    穗高不見人影,也許人已經在外頭的會場了。費了一番工夫才穿上謙信盔甲的學弟終於走出等候室,最終出場的模特兒全員到齊後,朝著說明會會場大禮堂邁進。


    會場大門一打開,學生們竊竊私語的聲音立即哄然響起。


    大廳內一開始排好的椅子已經散開,學生們形成大約六個圓圈進行實際著裝練習,他們或站或坐,也有學生成群結隊地到處參觀,走來走去。


    由於穿著金色盔甲的早川打頭陣穿過大門,學生們頃刻間就像漣漪擴散般不約而同回過頭來,附近的女生也發出高亢的歡


    呼聲。


    泉水子是四人中最後一個,由於不停尋找村上穗高的蹤影,第一眼就找到了他。穗高未在著裝指導的圓圈裏,像正等著模特兒登場般站在入口附近。


    另外,站在穗高對麵、看似正與他交談的人,是深行。


    身材高跳的深行與穗高差不多高,或是比他略高,但不單是這個原因,深行就算和舉止優雅的學長站在一起,也不像一年級生戒慎惶恐。尤其他今天穿著polo衫,看來格外意氣風發。


    (為什麽穗高學長會和深行在一起……)


    當然,兩人的關係看起來一點也不友好,想與對方保持距離的氣氛甚至擴散到這邊來,但是,兩人在見到泉水子的那一瞬間同時屏住呼吸,隻有這個動作奇妙地一致。


    戴著無度數眼鏡的穗高按著鼻架,露出若有似無的笑容輕聲說道:


    「……這真是……」


    深行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的表情當場徹底凍結。


    這還是泉水子第一次見到深行恐懼的表情。


    深行既未擁有可以操縱神靈的特別能力,本人也明白說過他出生成長的環境非常普通。但是,當神靈在他身旁失控時,他卻顯得無所畏懼,就一般人而言,處變不驚的這一點相當奇特。


    但是,現在可以明顯看出深行受到極大的震撼,從他看見泉水子後打從心底感到恐懼——恐懼姬神的出現。


    (用不著用那種像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吧……)


    內心受傷的同時,泉水子也沒來由地感到氣憤,越是暗暗意識到自己有多麽胡來、做的事情有多麽危險,她越是生氣。


    她仰頭瞪向深行,低聲說道:


    「你不用擔心,我才不會變身呢,不會在眾目睽睽下變身的。」


    這時折口氣勢十足地執起麥克風說話,開始介紹最後出場的模特兒,因此兩人沒有時間繼續交談。泉水子撇開小臉,拚命跟上走在前方的上杉謙信。


    渾身金光的早川委員長一把搶過麥克風發表演說,但幸好之後的模特兒無須照做。接著分成高中部和國中部,講師們再為學生進行說明並接受提問,擠在泉水子四周的全是國中生。


    國中部的製服顏色和高中部不一樣,所以即使有學生人高馬大、長相老成,也絕不會搞錯。擠成一團的學生們身穿白色的短袖襯衫和女用襯衫,裙子和製服褲子則是藏青色格子條紋和灰色,冬天穿的西裝外套也是藏青色。幾乎所有國中生都穿著製服參加,不敢穿著寬鬆的體育服出席這種場合的這一點,也很有國中生的稚嫩感。


    而且,大多數國中生手上都拿著五顏六色的手機或數位相機。


    由於說明會是在假日舉辦,原本上課期間禁止攜帶的手機似乎也能帶進來。許多學生從蜂湧而來的瞬間起,就不停對著最後上場的模特兒們拍照。閃光燈猶如眨眼一般快速飛舞交錯,泉水子幾乎看不見前方。


    垂下眼簾後——那個人是誰?不知道。咦?她是誰啊?——即使不願意,泉水子仍會意識到這樣的對話此起彼落。沒有學生不認識宗田真響,但泉水子是高中才就讀這所學校,又完全不引人注目,可說是沒沒無聞。


    (可是這樣一來,連毫無關係的人也會認得我。竟然厚臉皮地擔任模特兒,我是不是腦筋不正常了……)


    真響雖然叮嚀過要有被拍的心理準備,但泉水子始終以為頂多有學生負責攝影罷了,全然忘了現在這時代不管是誰都能擁有她的照片,未持有照相機的人反而是少數。不安緊勒住她的胸口,泉水子急忙動腦思索。


    (別擔心,我可以護身,現在的我知道護身法……)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這句咒文的意思大概是……保護自己的事物會一同采取備戰態勢,擋在她與危險之間吧。泉水子雖然還不明白可以稱作兵的事物是什麽,但相信一定會產生防禦力量的心理發揮了作用。


    之後隻要將自己當作是人體模型,等待說明會結束就好了。因粉底液而厚了一層的臉皮在維持固定不動的表情上倒是很方便,似乎也比較可以忍受人群中不停射來的視線。


    泉水子站在原地忍耐著,幾乎不去聽講師與學生的對話,這時身旁有人小聲呼喚她的名字。


    「鈴原同學。」


    泉水子首度看向觀眾,發現穿著運動服的兩國瑞彥正用略微圓潤的身軀推開國中生,笑吟吟地站在她麵前,手上拿著比其他學生大上一倍的照相機。


    「哎呀,起先我完全沒有認出來是你呢。宗田同學告訴我後,我馬上飛奔過來。今天的說明會真是太幸運了,沒想到不僅是宗田同學,連鈴原同學也擔任模特兒。」


    熟悉的臉孔讓泉水子安下心來,稍稍放柔了表情:


    「才不是幸運呢,這是迫不得已。」


    「但我覺得很幸運喔。我可以拍照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問了吧,但泉水子仍是點了點頭。


    「不過,比起拍我,你還是去拍宗田同學拍到盡興吧。」


    「坦白說,我可是非常想再拍一次鈴原同學喔。」


    兩國一邊轉動偌大的鏡頭一邊開心地說:


    「單眼相機最能真實地拍出眼中看見的景色,透過觀景窗看見的鈴原同學判若兩人到教人吃驚喔,現在也更是給人這種感覺。」


    泉水子內心有些驚愕,但轉念一想,既然像在拍另一個人那就算了吧。兩國是個性情溫和的男生,泉水子也知道他是忠貞不渝的真響信徒,所以對他不太有警戒心。


    「似乎拍到了不少好照片。鈴原同學,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喔。」


    兩國發自內心的讚美聽來沒有半分虛假,因此泉水子不由自主放鬆了緊繃的肩膀,沒來由地也坦率心想自己也許今天真的很漂亮。這時泉水子突然才發覺自己明明穿上了美麗絕倫的服裝,卻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大概是這個緣故吧,兩國的相機快門也讓她最為自在。


    接下來也沒有發生任何意外,說明會順利結束。可以明顯看出多數學生都覺得這場著裝說明會很有趣。當主持人宣告說明會結束後,仍有許多學生聚集在模特兒四周,想和模特兒拍張紀念照,但真響和泉水子已經比身穿盔甲的男生們早一步逃回等候室。


    由於如何保管服裝和正確卸妝也算是說明會的一環,泉水子兩人回到等候室後,經過一個多小時仍無法離開。但當說明會平安落幕後,心頭也湧起些許完成緊急重任的成就感。


    泉水子穿上原本的製服,乖乖編好辮子。淡藍色的短袖襯衫、深綠色蘇格蘭格紋製服裙、米白色的棉質針織背心——如今穿上這身衣服已是理所當然,但方才因為被國中部的製服包圍,泉水子才久違地回想起人學時第一次穿上這套製服的喜悅。


    泉水子和真響一邊異口同聲說清爽多了一邊走出等候室後,在玄關大廳遇見了兩國瑞彥,他的神情心滿意足:


    「國中部的學弟妹都一窩蜂地問我模特兒的班級和姓名喔,真是額外的收獲。鈴原同學,今後在國中部你的粉絲會增加吧。」


    「沒這回事。」


    真響毫不理會手足無措的泉水子,挺起胸膛說:


    「那是當然的啊。他們最好牢牢記住這次活動的水準,停止舉辦美女選拔吧。」


    「我才沒有那麽厲害呢。」


    泉水子說,但真響和兩國已聊起其他話題。真響盡管很少表現出自己與日本史研究會有關的態度,但她現在依然是日本史研究會幕後團體smf(宗田真響粉絲俱樂部)的中心人物,背地裏他們似乎會交換各種內部資訊。


    泉水子稍等了一會,看兩人似乎還要聊一陣子,因此她決定先走出大禮堂,因為她精神上


    感到非常疲倦。


    泉水子準備走下短短的石階時,發現深行獨自靠在出口旁的水泥圍牆邊,四周杳無人影。


    (……他在等我嗎?)


    就算他是為了今天的事情要狠狠罵自己一頓,但察覺他是在等待自己,泉水子突然覺得心情愉快。四周不見村上穗高的人影,他有說過今天無法久待,因此也不奇怪,應該是坐著那輛高級銀色房車回市中心了吧。


    深行發現泉水子走出來後,一看見她的長長麻花辮,便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見狀,泉水子也才覺得自己極度緊張的情緒終於慢慢紆解開來。


    (我完成了一件事情……沒有露出任何破綻地完成了今天模特兒的工作……)


    身為執行部員,深行平常在校內多是穿藍色襯衫,但今天是白底藍條紋的polo衫,大概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才沒有穿製服吧。


    雖然不像高柳那般極端,但就住宿舍的男生而言,深行的衣著打扮已算幹淨整潔。他的衣服不會忘記送洗,也不會繼續穿髒衣服。


    穿著polo衫的深行雙手抱胸,不發一語地望著泉水子走向自己。要說好聽的話,他現在的態度也實在稱不上笑臉迎人。如果是需要交際應酬的場合,他的笑容要多燦爛有多燦爛,但露出本性的時候幾乎不笑。


    泉水子率先發問:


    「你和穗高學長聊了什麽?」


    深行終於開口:


    「他好心來警告我,說你可能會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


    「我才沒有呢。」


    「你到底在想什麽,怎麽會答應擔任著裝模特兒?可以代替你上場的女孩子到處都是吧!」


    「那是……」


    深行打斷說到一半的泉水子,毫不理會她要說的話繼續抱怨:


    「你難道不知道有人想把你拉到台麵上嗎?一開始來學園的時候我就說過了吧,不管對方是什麽,先被看穿的那一方就輸了。被人看到自己的實力不僅不利,還會成為對方攻略和攻擊的對象。一旦你落入那種境地,宗田的處境也會變得更糟,所以不能鋌而走險!如果你想站在宗田那一邊的話,更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姬神的存在——」


    深行看向默不吭聲的泉水子,接著說道:


    「今天什麽事都沒發生固然很好,但你特地解開頭發,還換上明知道很危險的服裝,暴露在大庭廣眾麵前究竟有何意義?連村上學長也說搞不懂你在想什麽喔。之前姬神在研習小屋裏出現的時候,學長就明白說過她是等同天災的危險存在,這件事我以前也告訴過你了吧?」


    泉水子小臉低垂,細聲呢喃:


    「這麽說來……不是他設計好的嗎……」


    「鈴原,不要這麽輕易就解開麻花辮。你最近是不是把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了?」


    深行將臉龐轉向其他方向,有些難以敔齒地說:


    「辮子頭沒有那麽糟啊,這發型也不算很奇怪吧?這種可以讓人感到安心的發型很好啊。」


    一臉若有所思的泉水子用手掬起一邊的麻花辮,緩緩以指尖撫過交錯的發絲,然後說了:


    「喔……沒有那麽糟嗎?我倒覺得這個發型很拘謹,但還算新鮮。我從前應該一次也沒有綁過麻花辮吧。就我看來,這樣的裝扮才真正算是喬裝呢。」


    深行吃驚地回過頭,張大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泉水子的表情已與平日不同。撥開辮子後,她以指尖捏起格子裙的皺褶,開心地看前看後。


    「發型雖然拘束,雙腳倒是非常自由,這樣真不錯,可以走到任何地方。」


    深行的聲音變得沙啞:


    「騙人的吧……為什麽……」


    「還用說嗎?啊啊,真是舒暢。我終於可以來到這裏了。」


    她神清氣爽地抬頭說道。再懷疑下去也是枉然。


    站在眼前的人不是泉水子,而是姬神。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明明頭發也跟以前一樣編成辮子。」


    深行一邊說一邊逐步後退,姬神將雙眼眯成彎月狀。


    「紫子施加的暗示已經開始解除了,泉水子也不再是那般單純天真的女孩。今後隻能靠她自己的努力了吧。」


    深行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微笑的臉龐,但那並非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她的瞳孔深處泛著冷意,使笑臉反而看來更加駭人,深行感到背脊發寒。


    「您的意思是,周遭的人已經阻止不了您附在鈴原身上了嗎?」


    姬神眨了眨眼,饒富興味地瞅著深行。


    「能夠見到我,汝不高興嗎?每當我出現,大多數人都是感激涕零。」


    細語聲明明是從泉水子口中發出,卻比泉水子的聲音低沉。深行盡管不知所措,仍是勉強鎮定心神回道:


    「目前我覺得隻要鈴原還是鈴原就足夠了。」


    「汝無須顧忌。」


    對方大步向前,揚起下頷,表情充滿淘氣。


    「我是否是天災,汝大可以自己確認。汝不想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麽樣的存在嗎?」


    「這裏是學校,附近還有其他學生。」


    深行回答,回想之後問道:


    「先前在研習小屋見到您的時候,您說過這裏沒有結界,所以馬上就要回去了。這次也馬上就要回去了吧?」


    「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


    姬神輕巧帶過,眼神流露出憐憫說:


    「告訴泉水子護身法的當事人在說什麽啊。先前的我還需要紫子製造的結界,如今已無這個限製,就這方麵而言,這可說是我第一次真正來到這所學園。」


    深行隻能閉上嘴巴。告訴泉水子山伏們絕對不教她的九字真言的人,確實是自己。如果姬神是因此變得能在沒有結界的地方隨意來去,那麽事態的責任想當然耳出在深行身上。


    姬神將泉水子的右手舉到眼前,翻轉手背和手心,麵帶沉思凝視著。


    「我已能如常與泉水子的身體同步,今天真是值得紀念的日子。這是我的右手,賜予世人事物的手,徹底變成了我……」


    接著她又舉高另一隻手,同樣細細端詳。


    「這是我的左手,接受天之事物的手,現在也徹底變成了我。那麽,哪隻手比較好呢?」


    「哪隻手比較好是什麽意思?」


    「要握手的話。」


    「我說啊——」


    用泉水子的臉龐和身體——還綁著麻花辮——對他說這種話,落差大得教深行感到暈眩。


    「在這所學園,您會被待在建築物外的所有人發現,因此這裏不是您該來的地方。請您先回去吧,讓我和鈴原說話。」


    「相樂深行,對我太冷淡的話,汝會遭到天譴喔。」


    姬神不帶一絲惱怒地說,可以看出她完全不在乎深行的發言。


    「這是我第一次可以自由行動,我想稍微散一下步。陪我吧。」


    「……您該不會打算和我手牽手逛校園吧?」


    深行小心翼翼地發問,姬神一派泰然自若地答:


    「不願意嗎?不過隻是要假裝成泉水子,我辦得到呀。」


    「絕對不可能。更何況握手就已經很不自然了。」


    聽見深行強調後,這次姬神也思索了一會兒。


    「看來想參觀學校果然不可能呢。今天不用擔心會遇到雪政,本來還心想是個好日子。」


    確實雪政是約聘講師,所以星期六不會在校園裏遇見他。深行忍不住看向姬神。


    「您總是在逃避雪政嗎?」


    「這也算是一種小小的力量比試。」


    姬神微微一笑。


    「我還不能成為雪政


    的所有物。真要說的話,也無法成為任何人的所有物。但是,連怨靈都需要適時的娛樂,神偶爾也需要喘口氣啊。既然如此,我久久一次玩個盡興也未嚐不可吧。」


    「您究竟是什麽人?」


    「我就是我。即便有人想稱呼我為神,或想稱呼我為怨靈,與我自身都沒有太大關係。況且會那樣稱呼我的人,甚至連那些稱謂的涵義都不明白。」


    姬神以側臉麵對深行,不慌不忙地淡然說道。深行猶疑了半晌後,單刀直入地問:


    「學園裏有幕後的判定者——他被稱為審神者,請問他是否看穿了真相?」


    姬神轉回頭,小聲笑了起來:


    「汝開始問問題了呢。想從我這裏問出答案的話,就得取悅我才行。」


    深行無法答腔,姬神突然又用開心的嗓音接著說:


    「今天是不會發生問題的日子,所以我才能來。擁有眼睛的人已經回去了,也不會遇見想捉住我的人。不過,既然汝如此擔心,我們就別在校園裏散步,出去外頭吧。」


    「……您想去外麵的哪裏散步?」


    聽到深行不甘不願地問,姬神陷入沉思。當她噤口不語垂下眼簾時,看起來就像是泉水子,這點讓深行感到非常棘手。


    「我想想……那去高尾山看看吧。」


    「去高尾山做什麽?那裏明明和市中心一樣擠滿了人。」


    深行立即反駁,姬神斜眼睨向他。


    「別隨隨便便就口出批評,汝明明不曾去過。順便告訴汝,泉水子和雪政一起去過高尾山喔,那天也是星期六。」


    第一次聽到這件事的深行震驚地連連眨眼,姬神更是乘勝追擊。


    「泉水子今天也去了高尾山山腳下,和那個穗高學長單獨兩人。不過是去個高尾山,汝不覺得我們一起去也無妨嗎?」


    (……那些家夥……)


    見到深行不悅的表情,姬神嫣然微笑。


    「想去了嗎?」


    回答之前,深行注意到了細微的說話聲。他看向階梯上方,宗田真響和smf的兩國正一麵熱絡交談著,一麵步出大禮堂。


    留意到深行的視線,姬神也回過頭:


    「啊,真響來了嗎?先稍微跟她說聲我今天會晚點回來吧。」


    姬神沒什麽大不了似地說,深行大吃一驚。


    「請住手,馬上會被發現的。」


    「才不會,我隻要假裝成泉水子就好。」


    「請您不要冒險!」


    焦急地心想必須趕在真響他們發現之前離開,深行拉起姬神的手衝向大門。


    他完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該握住哪隻手。但是,深行握住的是姬神的左手。而姬神也毫不反抗地跟在奔跑的深行身後。


    二


    一鼓作氣衝下大門外的斜坡後,深行才停下腳步放開姬神的手。


    在看得見的範圍裏沒有半個路過的人影。深行再回頭看向身後的大門,真響他們似乎沒有追來,就算出現了,也應該能馬上逃離這裏。


    深行鬆一口氣,看向身旁的泉水子。安靜站著不動的話,她就隻是綁著辮子的平凡女學生,但是,臉上從容不迫的笑容卻一點也不適合泉水子。看來,就算牽著她的手狂奔,姬神也不會因此離開這副軀殼——深行有些失望。


    深行看向手表,時間是四點半。


    「現在去太晚了,您真的要去高尾山嗎?到的時候很多店家都關門了喔。」


    深行說完,姬神將手倚在太陽穴旁,試探性地說:


    「即便天色晚了,好像也有山頂露天酒吧喔。」


    深行露出認真的苦惱神色:


    「……我們不可能穿著製服進去。」


    「就算換了衣服再過去,也不可能進去吧?真是個不懂玩笑話的家夥。」


    深行閉上嘴巴,為了不讓自己發火而做了個深呼吸後,才問道:


    「您可以共有鈴原的多少記憶?」


    「隻要是我有興趣的,有意回想起來的話都不成問題。」


    她漫不經心地在原地來回踱步。


    「對了,別去高尾山了,去八王子城跡吧。那帶少有人煙,泉水子也曾走過夜路。」


    「但是,那裏沒有纜車也沒有登山電車。」


    「無妨,我想走路。」


    姬神說完笑了,不同以往,笑容看來像是發自內心。仿佛介於她與泉水子之間,非常自然。


    「我已經很久沒有自己四處走動了,現在我想再一次體會用自己雙腳走路的感覺。」


    深行內心有些五味雜陳。因為那一瞬間,姬神看來就和泉水子差不多年輕。


    「既然如此,我們快點出發吧。」


    與其要帶著她走進人山人海的高尾山,去八王子城跡好得多了,會看到他們的人越少越好,就算別人隻是看見他和泉水子一起出門也一樣。


    深行走向暑假期間和執行部員一同走過的道路。


    比起先前,現在幾乎沒流什麽汗。入秋之後,天氣雖然仍炎熱,但早晚已變得涼爽,日落時間提早了,天空的雲層也變得很高。


    有很多準備工作原本預計在周末一口氣完成,翹掉了製作吉祥物的工作,深行感到十分愧疚。雖然被罵逃兵也是無可奈何,但首要之務是盡快讓姬神心滿意足,並讓泉水子恢複原樣。


    (總不可能一直都這樣吧……我希望不是……)


    一想到這可能是自己教了泉水子護身法所致,深行如坐針氈。最終手段說不定得向山伏求助,要找野野村嗎?還是千石?——不行的話,就找雪政。但這是緊要關頭下的最後選擇。


    「安靜不說話真無聊,說幾句話吧。」


    姬神老大不客氣地要求。深行試探地問:


    「城跡分上下兩部分,您還想登山嗎?我想鈴原也知道那段山路很陡峭。」


    姬神再肯定不過地說:


    「當然要爬上去。這次要一路走到中心城跡。上次明明想去就去得成,結果卻沒有去。」


    「那請您早點說,我們沒有帶任何照明用具耶。」


    所幸半路上還有便利商店。雖買不到堅固耐用的手電筒,但也聊勝於無。


    姬神遲遲不想走出便利商店,在店裏浪費了不少時間。隻有深行口袋裏有現金,所以他對她的舉動捏了把冷汗,好不容易才趕在店員起疑心前另外多買了飲料,將她帶出便利商店。


    「之前途中也進來過這裏吧。現在就連鈴原也不會這麽好奇喔。」


    「自己進去便利商店和記憶中來過是兩回事。」


    想到修驗靈山上備受尊崇的女神竟在超商裏徘徊,物色小菜、巧克力、冰品,深行就歎氣。


    「您肚子餓了嗎?我們至少還可以買些飯團。」


    「不了,我隻是覺得好玩。」


    姬神答得眉飛色舞,之後她也一直興奮雀躍地邊走邊東張西望。除了態度、語氣與表情和泉水於截然不同外,感覺就像帶著普通的女孩子一起出遊,深行覺得非常奇妙。


    但是,姬神的要求卻是泉水子無法比擬的多。


    要時時留意她是常識,一遇到山路就要牽著她的手小心腳邊也是常識,不出多久深行開始冷汗直流,擔心她接下來搞不好會說她累了,要他背她。


    (……然後一旦背了她,事態就無法挽回……)


    背上肩之後就再也無法分開的「海邊老人」傳說、背上的嬰兒逐漸變得比石頭還重等等怪談接二連三浮現腦海,因為自己身旁的人和那些傳說一樣來曆不明、神秘莫測。


    隻要一段時間不說話,她必定會要求自己開口,這也讓深行精疲力盡。偏偏她


    又很少回答問題,兩人共通話題等於零,因此深行自然隻能問起泉水子,但姬神也答得敷衍了事。


    「您出現的時候,鈴原人在哪裏?」


    「誰知道,我沒興趣。」


    「為什麽鈴原都要間隔一段時間才會想起您附身時的情況?」


    「是因為她覺得麻煩吧。」


    最後,姬神說道:


    「我不喜歡談論自己以外的女人,也不想記起如此繁瑣小事。如果我一直提到雪政,汝又作何感想?」


    「我想這和那不太一樣吧……」


    「沒有不一樣。」


    姬神不假辭色地反駁。


    「難得我正享受著『現在』,汝別潑冷水。在這裏的我,是僅出現一次的我,不會有第二次。因為我不可能在同樣的情況下回到同樣的地點。」


    「回到……?」


    姬神不理會倉皇失措的深行,繼續說道:


    「鳳城學園很新,這所學園會成立,我也覺得十分新奇。也許是因為我曾努力促使這件事發生,也可能隻是我主觀如此希望,必須審慎應對才行。」


    每當姬神說出非比尋常的發言時,聲音總是低得教人心驚,一點也不像少女的語氣,深行很想鬆開手遠離她。但他強忍下衝動,再走了一會兒,突然又覺得姬神和泉水子沒什麽兩樣。


    之前與仍然是少年姿態的和宮悟一起站在玉倉山山頂時,感覺也和現在一樣。對於對方擁有的印象不停變換,時而可怕得教人起雞皮疙瘩,時而看起來又像同年的學生,始終飄怱不定。


    上次爬到八王子外圍城跡時,深行確實也想過該去中心城跡看看。在中心城跡的天守閣,據說有兩名修驗僧直到燒死前都不停祈禱。既然姬神說要去那裏,肯定能在那裏發現什麽。一思及此,就值得耐著性子爬上去。


    大概是氣候變好了,途中有兩、三次遇見走下山路的登山客。但是,深行他們走到外圍城跡時,木製長椅四周卻沒有半點入影,周圍萬籟俱寂,唯獨黃昏的餘暉緩緩消失在天際。


    不能再繼續磨蹭下去了,深行拿著手電筒往前趕路,但透過山路的模樣,可以清楚看出前方的路也少有人通行,路麵變得格外難行,寬度也很狹窄。


    深行和姬神終於抵達了中心城跡,這個地方卻遠比想像中陰暗狹小。


    眼前有一座小廟祠和石碑,雖能肯定這裏是中心城跡,但四周雜木林圍繞,絲毫看不見山下景色。之前並不覺得,但現在反而覺得外圍城跡附近的景色比較宜人,休息區還設有長椅。


    這裏什麽也沒有。


    樹蔭下是一片靜謐之地,以毛骨悚然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目前深行並不覺得眼前的景色恐怖,一路走到目的地後,他隻覺如釋重負,汗水淋漓地坐在廟祠的石階上喘氣。


    深行半晌都沒說話,姬神也沒有要求他開口。她似乎也相當疲累,見她並肩坐在自己身旁,深行朝她遞出寶特瓶,她沉默地扭開瓶蓋。


    呼吸稍微平複後,深行終於向姬神搭話:


    「來到中心城跡,您滿意了嗎?」


    「是啊……」


    姬神喃喃說道,起身往前走了數步,仰頭看向天空環顧左右。稍微遠離照明的亮光後,四周便暗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深行也有所顧忌,不敢用手電筒照亮姬神。


    她自言自語似地說:


    「不出我所料,這裏什麽也沒有。如今在這座城跡裏,可以稱作怨靈的存在僅有我一人。」


    黑暗中浮現出了雪白的下頷線條,看不見姬神的表情。事到如今,深行才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力,驚覺在黑暗中與她兩人獨處這件事有多麽愚蠢後,身上的汗水急遠冷卻。


    「您是怨靈嗎?」


    「我也不清楚。想那麽叫的話,我也不介意。」


    深行拚命地思索,怨靈的定義究竟是什麽?


    怨靈……即是懷抱著怨恨死去的人類靈魂。


    「您已經死了嗎?」


    深行好不容易才咽下口水擠出這個問題,姬神卻惹人憐愛地幹脆點頭。


    「嗯。」


    「您是懷恨而死嗎?」


    姬神低頭看向依然坐著的深行。然而,還是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當然是懷恨而死。因為就是我害得人類滅絕。」


    這不是馬上能消化的話題,深行無法回話,但想起之前姬神在研習小屋裏出現時,也說過自己會毀滅人類。看來這兩件事相互連貫。


    「我遺棄了自己的種族,讓他們與我一同走向毀滅。但是,在失去了身體的那一瞬間,我才知曉自己可以回到過去。這是沒有了肉身後才辦得到的事。我試著回溯遺傳基因,回溯到好幾百代、好幾千代前……但我這條血脈似乎壽命都不長,所以人數多到教人頭暈目眩。而後,我從一千數百年前起開始仔細地重新回溯,尋找解決的辦法,為了不讓我存在的那個未來發生、尋找可以幫助我的人們。」


    「不讓同樣的未來再度發生……那種事情辦得到嗎?」


    姬神不理會苦惱地思索著時間悖論的深行,聲音既平靜又堅定。


    「既然我能夠身在這裏,當然是辦得到。隻是我孤陋寡聞,不清楚想改變未來的人除了我以外還有多少。總而言之,我是由衷地需要幫助,我一直一直在尋找可以理解我的人物——而且不單單是理解我個人,並且是具有改革後世之潛力的人物。我會回溯到一千數百年這麽久以前,可知這樣子的人物有多麽難以找到。」


    「……您說的,難道是山伏的始祖?」


    深行細聲低喃,但由於太過小聲,姬神沒有中斷,繼續說下去:


    「改變曆史的現象時,規模越浩大,改變就越艱難。因為不是靠自己做些準備即可,因為會有無數的要因集結在一起,要解開巨大的結絕非易事。但是,我仍是不死心地一點一點慢慢累積,為了不被發現,一點一點地打下基礎……」


    「您說為了不被發現,究竟是指不被誰發現?」


    這次深行確切地說出自己的疑惑,因此姬神也答道:


    「若想改變已發生過的現象,阻止這項改變的力量也會相對增強。換言之,意圖阻止我期望的未來發生的敵人也會隨之增加,這即是所謂的平衡吧。」


    「喔……」


    深行聽得一知半解,隻能含糊應聲。但是,姬神語調認真地接著說:


    「嚐試了千年以上的光陰,結果我回到未來時,已經成了世界遺產。是僅有大腦和卵巢被永久封存、等待未來科學分析的世界遺產。在無能為力的我麵前,其他人同樣啟動了人類滅亡的開關。如此一來,至今的努力都將付諸流水。」


    「世界遺產?」


    深行忽然回過神來。原本難以理解的話語,突然間變得貼近自己的生活。世界遺產候補,應該正是現在高柳一條和宗田真響在暗中競爭的那個位置。


    (難不成姬神所說的人類滅亡,並非是遙遠的未來?而是在我們還活著的時候……?)


    「因此我當下決定從一千數百年前起,再次全部重新來過。在這裏的我,是第三次橫越好幾千個世代而來的。」


    姬神若無其事地說出驚為天人的內容。


    「這次應該進行得比上次更為有條不紊,但我也發現了意想不到的弊病。對任何人來說,一千數百年的人世都太長了,不具肉身的我漸漸遺忘了自己是何許人也,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指責我無法記得所有的事情吧。從前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我漸漸難以清楚分辨哪些是最初發生的事、哪些是自己改變過的事。倘若我徹底忘了一切,恐怕也會忘卻自己的目的吧。所以,我已無法再重來第四次,這一次將是最後的嚐試。


    」


    深行咬住嘴唇。為何姬神眼底總泛著不像少女的可怕光芒,他現在好像稍微可以理解了。正因為她幾千年來的歲月都看著這個世間,才會擁有那種讓看見她的人皆為之戰栗的雙眸。她的目光充滿哀傷,有著深不見底的烏黑陰暗,也帶著絕望和嘲諷。


    同時,目光越是充滿悲傷,當她嬌媚微笑時,越能魅惑人心。深行原本早就隱約有所覺,姬神多半是個危險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但總之您不是神,是鈴原家係裏的一個人吧?光是能知道這一點,可能就算不錯了。我一直在想山伏保護的姬神究竟是什麽樣子的存在。」


    深行提心吊膽地發表感想後,姬神突然詼諧地打岔:


    「那可不一定,沒有任何人事物能保證我不是神吧。神究竟是什麽?」


    這次深行無法立即想到定義,陷入苦思時,姬神又說了: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個國家的人們就會供奉祖先的靈魂。也相信祖先的靈魂曆經長久的歲月,會聚集於山峰成為神隻。如果說祖先的靈魂成了這個國家為數眾多的土地神,那麽活了數千年的我,也能列入神的一種吧?畢竟這肯定不是人類辦得到的事。」


    姬神走向深行,彎下腰端詳他的臉龐,所以現在可以看見她笑得一臉頑皮:


    「能夠毀滅人類種族的我真的是人類嗎?我在過去受人畏懼,在未來依然受人畏懼。由於這份力量太過反常,我才會在第二次的未來遭到抹殺,但又因為太過貴重而無法將我消滅,作成了標本收藏起來,就像被當作研究材料的殺人病毒一樣。」


    「這些話真是駭人呢。」


    深行本想輕描淡寫帶過,但自己一說出口後,卻瞬間打了個寒顫。竟然記得自己變成標本的未來,光想像就教人不寒而栗。


    「我的能力,會使我被歸在非人的那一方。我不再是人,而是成了與這顆星球同生共死的存在。我在尋找能夠理解這一點,能夠阻止這件事發生的人們,尋找能夠改變我的心意,不讓那個未來到來的人。」


    姬神以歌唱般的口吻說著。深行勉強自己直視姬神那如杏仁般的黑瞳,那雙眼眸反射著手電筒的光芒,帶著潤澤又美麗的光輝。


    「雪政和紫子小姐……所有山伏都是為此而行動嗎?」


    「正是。」


    「您也要我這麽做嗎?」


    姬神輕笑出聲,含光的雙眼眯起。


    「我為何要主動開口這麽說呢?」


    「既然與我有關,能讓我考慮一下嗎?」


    在互相對視的情況下,這個回答還算冷靜。深行如此分析自己。


    「……如果您已經散步夠了,是時候讓鈴原回來了吧?您什麽時候才願意回去?」


    「回去?回去哪裏?」


    姬神好像真的不知道似地反問。聽到這句發言,深行不禁慌了手腳:


    「請您別開玩笑了,您真的要就此留下來嗎?」


    「我的話也算是鈴原喔。」


    「我指的是沒有活到幾千年之久的那個鈴原。」


    姬神露出「你真是不明白」的眼神。


    「我不會特意要汝做這做那,因為即使不說,汝也會遵從我。和宮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是相樂。」


    深行氣憤地說。無論對方是不是貨真價實的神明,他還是大為光火:


    「請您不要搞錯。剛才您不也叫過我的名字嗎?」


    「汝同時也是和宮。汝現在仍然沒有察覺嗎?明明在戶隱時那般完美地合而為一。」


    深行屏住呼吸,瞪大雙眼。很想說「怎麽可能」,卻發不出聲音。


    他驀地想起在戶隱,當他站在大蛇姿態的九頭龍大神麵前時,泉水子說自己長出了翅膀。但是,他一直以為那是因為自己置身在會出現非現實事物的次元。


    如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始終極力避免思考的事實。因為他至今為止都在說服自己,盡管感覺很奇怪,但自己與和宮不一樣。


    深行沉默下來後,姬神語調愉快地說:


    「思,我沒有認錯。和宮無論何時都跟在我的身邊,從很久以前開始,遠到我都忘了是多久以前,就一直忠實地陪在我身邊。」


    緊接著她微微偏過腦袋。


    「不過,和宮竟會附在其他人類身上,這真是少見。我也想知道他為何與汝合得來,這大概是一種新的演變,因為我對此沒有記憶。」


    「……別開玩笑了。」


    深行終於擠出聲音:


    「擅自附在我身上,我很困擾。」


    「我也可以讓他離開喔。雖然如此一來,他會在此處變成烏鴉。」


    姬神挺直腰杆,右手隨意往上一揮。


    頭部後方冷不防傳來響亮的振翅聲。深行大吃一驚,險些鬆開手中的手電筒。因為他身後就是廟祠,幾乎沒有多餘的空間。然而一隻黑色鳥兒卻意氣風發地從他背後往上飛起,在姬神正上方拍了好幾次翅膀後,輕飄飄地落在她的手背上,鳥兒降落的方式非常恭謹,連旁人也看得出這個動作有多麽輕柔。


    姬神對烏鴉說:


    「相樂深行說他很困擾喔,汝有什麽想法?」


    「我才不在乎。反正我也看這家夥非常不順眼。」


    烏鴉好整以暇地以和宮的聲音,一本正經的樣子回答道:


    「這家夥沒出息到我都想哭了,所以才決定和他在一起。」


    「你這家夥——」


    深行火大地想插嘴,但想不到該說的話。此時姬神大感訝異地問和宮:


    「汝的個性應該不會想插手管人類閑事。為什麽?」


    「你忘了也沒關係。我會負責記住細節,再為了完成你的期望而行動,這樣就夠了。」


    聞言,姬神有點不太高興。


    「汝這麽說,簡直像是將我當成了——現在的話是怎麽說——對了,簡直像是將我當成需要看護的老人吧?」


    「事實上也是有些類似啊。」


    身為從屬神,麵對主人倒是毫不客氣,姬神明顯神色不悅。


    「夠了,回去!」


    黑色鳥兒眨眼間憑空消失。


    它是回去哪裏?深行冷汗涔涔地想,但現在最迫切的是如何走下這座山。比起自己,問題更在於眼前的姬神,難題一次來一個就非常足夠了。


    深行吸一口氣後說:


    「今天我已經對您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正因如此,我也清楚明白了您與鈴原有著天壤之別,您無法就此附在鈴原身上生活吧。」


    「是嗎?」


    姬神傾首。深行握緊拳頭:


    「請您溫和地讓鈴原回來。這,我也會好好考慮您剛才提起的和宮那件事。」


    她揚起絕美的微笑。


    「想強行趕走我也是徒勞,因為我已經置身在汝所教的護身法中了。」


    姬神再次在深行上方彎下腰,她的臉龐逼近眼前。


    「對於我和汝一起待在這裏,汝有什麽不滿?」


    深行無法不看得入迷。


    他覺得自己仿佛快被那雙綻放著非人知識和哀傷的黑色瞳孔吸進去,但是近在眼前的柔軟嘴唇與呼吸,卻又讓他覺得仿佛像是燃燒的火焰。當他察覺自己快要被對方控製住,深行領悟到隻能使出一直備而不用的王牌。


    「唵枳哩枳哩、跛羅跛羅、賀怛囊囀吒、娑婆訶!」


    深行壓低聲音,毅然決然地唱出咒文。他確實教了泉水子如何比出九字,但是並沒有告訴她解除九字護身咒時該詠唱的咒文。


    接下來隻能隨機應變了,他既未帶錫杖也沒有靈符。


    深行站起身,張開雙手緊緊環抱住姬神,大聲呼喚:


    「泉水子!」


    他透過身體直接感受到對方的僵硬與戰栗。深行更是吼叫般大喊:


    「泉水子,快點回來!這個人是你——不要搞錯了!」


    *


    她發現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一如從夢中醒來,知覺緩慢恢複。


    腦袋還很昏沉,自己的思緒並不存在。就像嬰兒般,僅能一味體會接收外來的感覺。


    自己正挨著某個人站著。臉龐壓在布料上,感覺得出其下肌膚的溫度比自己還高。在聽覺之前,觸覺先感受到了劇烈的心跳,配合著胸膛上下起伏的呼息,自己也跟著一起呼吸。對方張開手臂緊抱住自己的肩膀,她動彈不得。但是,那份緊擁也讓她非常安心。


    她有種錯覺,仿佛在非常遙遠的某處地方也曾有一個人像現在這樣,保護她不受敵人的襲擊。但是,她想不起來是誰——


    (不對,我人生中不可能出現那樣的人。因為我什麽都還沒有做……)


    我是泉水子——她再一次清醒過來。


    (那麽,這個人是誰——?)


    泉水子慌忙抬頭,同時對方亦倏地放開雙手往後飛退,發現四周徹底變得漆黑後,泉水子不知所措。此外,站在黑暗中的人是深行。


    「深——相樂同學?」


    一切都連接不起來。在明白到對方是誰的同時,泉水子的混亂更是一鼓作氣加劇。


    「這是……怎麽回事?」


    「得救了……」


    深行用力吐了口氣,語調中有著再深刻不過的真實感,接著甚至當場屈膝蹲下,亮著燈的小手電筒掉落在地。


    「我還擔心究竟會變成怎樣……」


    看樣子是放下心來後,渾身無力地站也站不住。泉水子還無法動彈,呆愣地低頭看向深行。


    「我剛才在做什麽?這裏是哪裏?」


    深行依舊低垂著臉龐,用壓抑的聲音回答:


    「你變成姬神了。這裏是八王子城的中心城跡。」


    「騙人,怎麽可能!」


    泉水子抬高音量。她確實記得自己的記憶跳掉了一大段時間,但不想立即承認。


    「明明直到一切結束前都還是我啊。換好衣服後,我也乖乖重新編好辮子,直到走出大禮堂我都還記得,也記得我看到相樂同學。」


    「是在那之後。你明明綁著辮子,卻變成了姬神。」


    「不可能,辮子是封印吧!」


    「我也想這麽說啊!」


    深行的聲音非常奇怪。他試圖撿起地上的手電筒,卻又再次失手鬆開,他按住手小聲咒罵:


    「可惡!現在才開始發抖……你暫時先別說話。」


    對現在的泉水子來說,要她別說話真是無理的要求,她很難不問問題:


    「相樂同學,發生什麽事了?姬神究竟做了什麽?」


    「我說過了,你先等一下。」


    深行終於握起手電筒,坐在廟祠旁,念念有詞似地開口:


    「之前是畢業旅行那時候吧,我對你說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怕得發抖。結果這下子我也親身體會到了。姬神很可怕。」


    泉水子仰頭看向天空,星星已然探頭,雖然還能說是傍晚,但應該早已過了晚上六點。她環顧四周,陰暗的樹林剪影又黑又沉,是處杳無人煙的淒涼場所,隻聽得見樹葉微微摩擦的聲響和蟲鳴聲,立於地上的廟祠、石碑和看得見的所有事物都顯得有些哀傷和寂寥。竟在這種地方清醒過來,泉水子突然覺得很丟臉。


    她從來不曾這麽長一段時間失去自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奇怪,這令她感到恐懼,一想到姬神,泉水子自己也會瑟瑟發抖。沒想到編成辮子的長發已經不再安全。


    「你一直和姬神在一起嗎?除了你以外……」


    「唯獨這點你放心吧。隻有我一個人陪著她而已,其他人沒有看見姬神。」


    深行加強語氣。似乎終於能發出平常的聲音了。


    「我一直為此而努力,才會對姬神言聽計從來到這種地方。」


    既然深行這麽說了,應該就是這樣吧。泉水子略微鬆了一口氣,比起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大群人麵前,兩個人單獨處在杳無人煙的地方當然好上許多。


    泉水子原本這樣想,但安靜地站著不動後,她突然越來越在意清醒時發生的事。讓人措手不及的事情一口氣發生太多,使她的反應慢了好幾拍,但等她完全恢複理智,才想起當時的情況可以說非常不尋常吧……


    「……剛才……」


    泉水子才說了這兩個字,深行急忙辯解似地回答:


    「我剛才完全是豁出去了!因為姬神認為不管是和宮還是其他事物都在自己的支配下,所以我才試著做出她始料未及的舉動。幸好成功了,真不敢想像失敗的話會發生什麽事。」


    「……你也見到和宮同學了嗎?」


    「雖然是烏鴉的外形啦。」


    「他說了什麽嗎?」


    深行忽然顯得心浮氣躁:


    「那家夥如果是人類外形的話,我就能狠狠揍他一拳了。」


    泉水子陷入沉默。她還想問深行更多問題,但毫無記憶的自己立場太微弱了。雖然大受驚嚇,但她甚至搞不懂這是否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還是自己應該更加受到打擊一點才對。


    她終於問出自己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剛才你不是叫我鈴原吧?」


    「因為姬神說她自己也姓鈴原。」


    「怎麽回事?」


    深行嘴巴張到一半,但又闔上,改變主意似地說:


    「一直坐在這裏說話也不是辦法,必須下山才行。隻要過一段時間,你也會回想起來吧?之後再討論也不遲。」


    深行動作僵硬地起身。泉水子才發現自己感到尷尬的同時,深行也一樣尷尬。


    「你和姬神做了什麽?」


    「隻是一路走到這裏來而已。」


    深行沒好氣地答完,又用力聳肩歎了口氣,壓低嗓音說:


    「你之後回想起來就知道了,真的隻是這樣而已。不過,姬神今天倒是說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我從來沒想過的事情。不知道雪政他們又知道多少?我現在腦袋也非常混亂,所以我不會馬上問你,等你仔細回想起來後再告訴我你的想法吧。」


    兩人間彌漫著尷尬的氣氛。


    對泉水子來說,要她別問問題,等同他拒絕與自己溝通。深行這麽說,根本是徹底無視現在存在於這裏的泉水子。明明她一無所知,內心充滿不安,深行卻毫不安慰她也沒有半點體貼。


    泉水子雙手緊握成拳。


    「過分!」


    「我哪裏過分了?」


    拿著手電筒的深行一臉納悶地看向她,似乎真的一點也不明白。泉水子氣憤地說:


    「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講些不能告訴我的事情!」


    深行的聲音顯得疲倦。


    「你幹嘛生氣?而且根本沒有不能告訴你,你也全部看到、聽到了啊。我先告訴你的話就會產生先入為主的偏見,所以我的意思隻是等你恢複記憶再說。」


    「我才不管!」


    見泉水子撇過小臉,深行也有些動怒。


    「你也稍微想想我當時可是被姬神耍得團團轉耶!都是因為你!」


    「才不是因為我呢。」


    「隨便你愛生氣就生氣吧,但是千萬別變成姬神。」


    「我才不管。」


    兩人唇槍舌戰後,還要拿著一盞小手電筒一起


    走下山路,真可說是雪上加霜。但是,遇到陡急的下坡時,深行卻意外自然地朝泉水子伸出手。


    「小心那邊的路,很難看清楚吧。」


    深行伸出手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這在泉水子眼裏反倒顯得很不自然。他是如何和姬神一路爬上山的樣子忽然有如曆曆在目般浮現腦中,更是讓她感到生氣。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一個人下去。」


    泉水子堅決拒絕後,深行也不再多說什麽。但是,確實比上次來的時候難以看清腳下,泉水子好幾次都腳步踉蹌跌坐在地,隻好不得已地握住深行的手,但她每一次都握住後又立即放開。


    總覺得若不一直對深行生氣,她就無法維持住自我。


    光是發生了足以讓她腦袋陷入混亂的莫名其妙事態——也就是明知天色將暗、還兩個人單獨一起來到人煙罕至的地方,以及回過神時竟被深行抱在懷裏——這些事情就夠糟了,姬神那令人打顫的言行舉止更是讓人摸不著頭緒,漆黑地壓在心頭上。若不借用憤怒的力量,她似乎就無法熬過這一關。


    深行大概也和她差不多吧,自半路起,隻有必要的時候才開口,其餘時間板著臉不吭一聲,也未試圖修複尷尬。走到平坦道路後,情況仍沒有改變,兩個人氣呼呼地一路走回學園。


    三


    星期日深夜。


    盡管已過了宿舍十一點的熄燈時間,真響仍將手機帶到床上,看網路影片看得入迷,又到處瀏覽網頁。明知就是這樣才會早上起不來,她還是很難戒掉。


    泉水子通常熄燈就睡了,然後一大早起床洗發,重新綁好辮子。雖然早已習慣彼此的生活作息,但這天夜裏真響忽然在意起泉水子的動靜,摘下耳機。


    她會比平常更留意泉水子,是因為泉水子的模樣從昨晚起一直不太對勁。


    真響略微拉開簾幔,從上層床鋪俯視房間,於是發現穿著睡衣的泉水子呆站在黑暗之中。泉水子望著玻璃窗動也不動,變作一抹阻絕了戶外幽光的黑色剪影。


    「你怎麽了?」


    真響喚道,泉水子卻沒有應聲,她因此驚覺事態非同小可。平常泉水子是個無論發生什麽事也不會讓對方擔心,並回答「什麽事也沒有」的女孩子。


    真響急忙爬下雙層床鋪的梯子,走向室友,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她的肩上:


    「泉水子,跟我說,你昨晚也很奇怪喔。我本來還心想讓你一個人靜一靜比較好……是我幫不上忙的事情嗎?」


    可以感覺到泉水子纖細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噯,抱怨也罷,偶爾向我傾吐心事吧,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也會比較輕鬆啊。」


    泉水子終於發出細若蚊蚋的聲音:


    「真響同學……我已經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了……」


    「果然是著裝說明會的問題嗎?你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真響搶先發問。因為她始終擔心對內向的泉水子來說負擔太大了。


    「我害他……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泉水子低聲說:


    「害相樂同學……」


    由於這話太過出人意表,真響連連眨了幾下眼睛:心a是不是泉水子誤會了?


    「那家夥的個性沒有可愛到會那麽輕易遇到不好的事情喔,畢竟他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相樂。應該隻是你誤會了而已吧?」


    泉水子用力左右搖頭。真響問了一直很在意的事。


    「說明會結束後,你和相樂一起出去了吧?你們是去見某個人嗎?」


    泉水子又搖搖頭。


    「那麽,是單獨兩人去了其他地方吧?」


    「……八王子城跡。」


    「你們又去那種地方嗎?而且還是和相樂單獨兩個人?是相樂約你的嗎?」


    真響的話聲充滿錯愕。


    「你們該不會現在還在意靈異景點,所以想去看幽靈吧?」


    「不是的……」


    泉水子的聲音有些心不在焉,聽來像是打擊大到整個人都失了魂。


    「我才是怨靈喔。現在還留在城跡裏的怨靈隻有我一個,我是這麽對相樂同學說的……」


    「泉水子,你振作一點,你到底怎麽了?」


    真響的手還放在泉水子肩上,因此她急忙搖晃泉水子。


    「你是不是作了惡夢?現在有些分不清楚現實吧?」


    「是現實喔。」


    泉水子首度仰頭正眼看向真響,濕潤的瞳仁反射著窗外的亮光。


    「我一直以來都不想去思考,也不去想像自己是這樣的存在。可是,好像已經不行了……」


    泉水子瞳孔中的幽光搖晃了一會兒後,化作淚水流過兩頰。


    「就連相樂同學也害怕我,我是人類的敵人……」


    淚水不停湧出眼眶,泉水子開始啜泣:


    「……我今後可能會變得再也不是自己。明明選編著辮子,卻那麽輕易被附身,我已經不曉得還有什麽方法能阻止這種事了。」


    真響聽得一頭霧水,但泉水子哀傷泣訴的模樣實在太過可憐,她衝動之下張手環抱住泉水子,泉水子更是無法抑製地哭了起來,四肢發軟地跌坐在地毯上。抱著她的真響也一起坐下,兩個人穿著睡衣靜靜地坐在未開燈的昏暗房間裏。


    過了好一段時間後,泉水子總算才能再度開口說話。


    「對不起……你都已經睡了……」


    雖然還在啜泣,但似乎又有餘力關心人了。可能是真響沒有叫她別哭,一直陪著她吧。


    「我還沒睡,你也知道我是夜貓子。這種時候就算熬夜陪你也沒關係,又不是常常發生。」


    「謝謝你。真響同學真溫柔……」


    泉水子顫抖地歎了口氣,又沉默了半晌後,靦腆地說:


    「我至今很少與他人有身體接觸……像這樣觸碰他人,感覺很安心呢。我父母、外公和佐和雖然都很溫柔,但我沒有辦法上前擁抱他們。所以,我一直很羨慕真響同學。」


    「因為你是獨生女吧。」


    真響麵露微笑。


    「這麽說來,我們兄弟姐妹基本上受的教育就是哭泣時要擁抱對方。」


    「我終於能明白,人的身體很溫暖……真響同學也很溫暖。」


    「稍微冷靜下來了嗎?」


    見泉水子點頭,真響平靜地說:


    「我從第一眼見到泉水子起,就覺得你是個非常壓抑忍耐的女孩子。雖然之後也聽說了你在神社長大,因此很多事情都不會做,但不光是這個原因,總覺得你一直在壓抑著什麽。不管是太過怕生,還是沒有察覺自己其實很害怕寂寞。」


    「是嗎……」


    泉水子含糊不清地回答。


    「我覺得真澄也是害怕寂寞的人喔。」


    「會察覺到這種事,是因為你下意識地將他與自己重疊吧。」


    真響又說了:


    「我本以為因為你是家教嚴格的大小姐,才會做任何事都循規蹈矩,但是住在一起後,又發現綁辮子對你來說特別重要。剛才你說編著辮子卻還是被附身,是跟解開頭發有關係吧?」


    泉水子點了點頭,大口深呼吸之後,下定決心說:


    「真響同學,我至今因為說不出口,所以一直沒說自己的事。其實,我是會被姬神附身的體質。姬神附在我身上的那段期間,我會沒有自己的記憶,也必須經過一段時間才想得起來當時發生的事情。」


    真響並未太過驚訝。既然身處在術者的世界,應該多少有些耳聞。


    「我也知道有這種類型的靈能者存在,是稱作靈媒吧?泉水子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神明附在你身上嗎?姬


    神是哪個地方供奉的神隻?」


    「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但如果是修驗道的靈山,聽說所有山頭都是供奉她。」


    「那麽,她是主神吧。」


    「呃……我也不能肯定她是不是主神。」


    真響猛然驚覺似地雙眼圓睜。


    「這麽說來,我一直覺得在戶隱發生的事情很不可思議,因為泉水子,還毫不害怕真澄救出了真夏。就連遇見了九頭龍大神,你們也含糊帶過,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地結束了一切,那是因為姬神是靈山的主神嗎?」


    泉水子顯得一臉為難。


    「當時姬神並沒有附在我身上,其實是我母親來救我的。我的附身體質是遺傳自母係的血脈。對不起喔,這件事也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也滿腦子都是真夏,無法顧及你們,所以是彼此彼此。但現在我稍微明白了……」


    真響豁然開朗般地接著說:


    「現在回想起來,我也覺得相樂會突然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去其他次元很奇怪。雖然當時沒有餘力去探究,但我也一直納悶為什麽會是相樂來叫我。單看這件事情,就能明白那家夥和泉水子身上的姬神有很深的淵源呢。」


    「他是非不得已被卷進來的……就連這次也是。」


    泉水子細聲說。真響鬆開一直抱著她的手臂,用已習慣黑暗的雙眼看向泉水子,想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一直覺得你對相樂特別顧慮,是因為這個緣故嗎?」


    泉水子垂著眼瞼,用更沙啞的嗓音說:


    「……姬神好像選上了相樂同學。」


    「這是好事吧!對方可是修驗者界中最高位的神明耶。」


    真響的語氣非常明快,也沒有壓低音量。


    「我很懷疑相樂真的覺得困擾嗎?他的態度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覺得困擾啊。身為旁觀者,我覺得他應該隻是稍微做做樣子吧。」


    但是,泉水子似乎一點也沒有受到鼓舞,隻是更加往下低垂著頭:


    「……的確,我也覺得相樂同學並不怎麽討厭被姬神看上。到了現在,我更加確定了。」


    泉水子像是好不容易才說出口般,悄聲嘀咕地說:


    「說不定他喜歡姬神。因為之前就發生過幾次類似的情況。可是,那個人又不是我,是和我完全沒有關係的人……」


    泉水子的聲音開始顫抖,很明顯又要再一次哭出來。


    「怎麽會這樣?我都還沒有交過男朋友,姬神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附在我身上的姬神卻和深行一起出門、和深行握手、和深行互相對望、和深行——」


    「停停停!」


    真響連忙再度抱住泉水子。


    「你不用再說了,我都知道。身為女孩子,那種事情非常糟糕,很讓人難以忍受吧,我完全可以了解!」


    泉水子抽抽搭搭地哭泣,但這一次比方才還快平複情緒,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後說:


    「……我覺得……姬神是壞女人。之前我就不喜歡她,現在還是很討厭她。為什麽……鈴原家的血脈會出現那般非人的存在呢……」


    「泉水子……」


    真響有些猶豫不決地問:


    「那麽對你來說,姬神算是敵人嗎?泉水子眼下的敵人就是那位姬神?」


    「因為,都是姬神的關係,我的人生才會亂七八糟。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就算升上高一,也沒辦法有喜歡的人。我的祖先們也一定都覺得這是天大的困擾,自己的所有人生體驗都變得亂七八糟。」


    泉水子控訴道,宣泄自己的憤慨。難得文靜乖巧的她語氣如此強硬。真響試探性地問:


    「可是,也因為姬神附在你身上,你才會擁有難以預測的莫大力量。你不能為此妥協讓步嗎?就算相樂握了姬神的手,同時那也是泉水子啊,這不算是一種體驗嗎?」


    泉水子立即搖頭。


    「才不算呢!混為一談反而讓我覺得更糟。相樂同學偶爾也會將我和姬神搞混,我真的很生氣,因為那樣好像我本人怎麽樣都無所謂。」


    「相樂可能沒有那個意思吧。」


    真響盡可能公正地說,但泉水子並不認同,用力聳肩,深深歎一口氣:


    「真響同學也無法明白我是什麽心情吧。雖然我不認識其他像真響同學這樣有神靈近在身旁的人,但是真澄和真響同學並非是同一個身體。況且說到底,真響同學還有非常重要的真夏同學,和我這個身邊沒有任何人的人不一樣……」


    真響內心一驚,不由得和泉水子一樣深深歎了口氣:


    「……我的業報就是出生為三胞胎,所以聽到你這麽說,我也無法反駁。可是,人類擁有想像力,即使立場不同,我想也不至於完全無法明白。泉水子難過的時候,我會努力無條件地去了解你的難過。」


    「對不起……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不要老是道歉。你經常道歉的話,我反而會覺得自己是在多管閑事。」


    真響說完,泉水子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身邊的人常常要我保守秘密,但能向你坦白真是太好了。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始終在想總有一天要告訴你……畢竟我們是室友,而且如果是真響同學,當我變得不再是我,變成姬神時,我想你也不會驚訝吧。」


    「思,比起一般人,是比較不會驚訝。」


    泉水子做了個深呼吸後說:


    「我無法向姬神表達自己的意見。如果你見到姬神,可以代替我,告訴她我的想法嗎?」


    「沒問題。畢竟我欠了泉水子很多人情嘛,我一定會回報你。」


    真響一口答應後,泉水子似乎放心了些許,終於回到床上,乖乖沉入夢鄉。


    在一年a班的教室裏,真響湊到深行耳邊,要他到走廊上。


    看見兩人交談,a班同學並未表現出明顯的好奇。由於兩人都是風雲人物,雖然多少有些學生會格外在意,但如今學園祭快到了,對於兩名執行部部員總是無止盡地討論事情,周遭的人也已習以為常。


    兩人自己也清楚知道這些事,來到走廊盡頭,確認無人豎耳偷聽後,真響火速對眼前的深行表現出老大不客氣的姿態。


    「相樂,你這家夥對一個純情女孩子做了什麽啊?」


    深行沒有立即臉色丕變,但態度上看得出來他很努力不讓自己畏縮。


    「鈴原對你說了嗎?」


    「沒錯。我也馬上猜到一直要她保守秘密的那個人是誰。」


    「我才在想情況差不多會變成這樣了,鈴原應該無法再對你保密了吧。」


    從他死心似地說出這些話看來,深行並不感到意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可是,你沒有資格來教訓我吧?我是不曉得那家夥有什麽想法,但我隻是努力想讓鈴原變回原樣而已。」


    「那麽,我重新再說一遍。麵對一個純情的女孩子,你怎麽該做的事情都沒有做啊?你這是在逃避責任吧!」


    真響將手叉在腰上,氣勢淩人地說:


    「你太不會安慰女生了!你明明也知道泉水子從來不曾正式和男生一起出門,她當然會哭啊。現在泉水子覺得你隻是百般討好姬神,還和姬神約會,完全把自己丟在一邊喔!」


    深行首度顯得不知所措。


    「她哭了嗎?」


    「沒錯,而且是相樂惹哭的。」


    「我還不是……」


    說到一半,深行噤口不語,改變主意說:


    「跟你說也沒用。總之,我先聽聽你要說什麽吧。你想要我怎麽做?」


    真響的問題非常直接:


    「你對泉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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