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要等上幾十年,


    但我希望幹下人生最後一件蠢事時,


    你能在我身邊笑著說:『你還真的做了!』


    我真沒想到最近流行的「愛自己愛地球活動」,會滲透到這兒來。


    紗依一打開會議室的門,倏地愣住好幾秒。三名女行政人員在這兒吃午餐便當,便當盒各為紅色、粉紅色、黃色,大小跟鉛筆盒差不多,裏頭裝著每個人親手做的少量飯菜,而且——


    全是棕色,紗依心想。


    米飯、切片烤魚、蘿卜幹全是棕色,連酸梅也不例外,整個便當盒看起來活像蓋了一層沙。


    「哎呀,紗依,真難得呀。」


    行政人員中最年長的大貫笑咪咪地朝紗依招手。紗依從超商提袋中沙沙地取出「炸雞炒飯便當」,一邊坐在空鐵椅上。新來的行政人員小境機靈地在紗依的茶杯中注入茶壺裏的茶水。


    「大家每天都在會議室吃午餐嗎?」


    紗依一問,旁邊晚她兩年進公司的廣中便朗聲答道:「是啊。」


    「來這兒吃飯,就不怕那些大叔打擾了。」


    話是沒錯,但你們不覺得連午休也跟同事吃飯很痛苦嗎?紗依心想。三個行政人員再度開心暢談,有時也會將話鋒轉到紗依身上,但紗依隻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埋頭扒著炒飯便當。因為,無論是百分之百純棉的無漂白襯衫、有機蔬菜的訂購方式或精油按摩,她都一知半解。


    紗依趁著話題之間的短暫空檔,一鼓作氣問道:


    「你們的飯是棕色的呀?」


    三人的視線同時集中在她身上,令她縮起身子。


    「是糙米啦,學姐。」廣中說。「不過我也摻了白米。」


    「我的是五穀摻白米。」小境說。「大貫姐的便當隻有糙米。」


    「想煮得好吃,可是需要一點訣竅喔。」


    大貫說完,三人便開始討論「煮糙米的最佳水量」。紗依無話可說,隻能連聲應道:「嗯、嗯。」煮白飯的水量是米量的一點五或一點三倍?她不懂如此微小的差異有何差別;至於糙米,她根本完全沒煮過,所以無從判斷。


    「原來如此。」她暗忖。為什麽除了自己,這陣子所有女行政人員都在公司穿著扁扁的自製室內布拖鞋?為什麽大家都穿深藍色或白色純棉服飾?為什麽她們皮膚緊致有彈性,頭發柔亮光滑?為什麽大貫戒煙、廣中不再到處參加相親派對、小境和工人男友分手?照理說,隻要小境的男友隻吸大麻不沾毒品,她應該不至於跟他分手才對。


    她得到答案了。就是這個!我必須好好學習她們三人的生活訣竅,才能使自己的生活煥然一新!


    紗依吃著摻雜一大堆添加物的炒飯,暗自發誓改善自己的生活方式。


    五點一到,紗依便下班前往自家附近的超市。平常的她,總是在下班後參加電影試映會或文化中心舉辦的日本刺繡講座,但這一天試映會的抽獎明信片全部落選,講座也暫停一回,因此她閑得很。


    ——連老天爺也祝福著我的將來!


    紗依精神奕奕地站在超市的米架前。定睛一瞧,上頭琳琅滿目地羅列著一包包糙米、五穀米,以前怎麽都沒有發現呢?她覺得從前那個隻會亂買廉價白米的自己真的好蠢。


    由於種類繁多,她實在不知該選哪種才好,因此買了最小包、最便宜的糙米和五穀米。怎麽又貪小便宜?紗依差點陷入自我嫌惡的漩渦,但萬事起頭難,垂頭喪氣也不是辦法!她打起精神,從站前的超市徒步返家,一路上哼歌哼了十三分鍾。


    紗依打開住處大門,隻有一扇小窗的廚房已變得一片漆黑。白天的時間變短了。她脫掉鞋子,在短小而冰冷的走廊地板邊走邊發抖,關不緊的三夾板拉門縫隙間射出一道光,落在走廊上。


    「我回來了,阿俊。」


    才拉開門,一團香煙煙霧便朝著走廊的紗依正麵撲來。「欸,你抽太凶了吧!」


    穿著成套運動服的俊明在鋪設木質地板的小房間用電腦,嘴上還叼著煙。紗依踏進房裏,打開裝設鐵格子的窗戶。


    紗依本來想把這間設計拙劣的一坪半房間當成倉庫,但是無家可歸的俊明逐漸占據這裏,不知不覺成了他的工作室,一用就是兩年多。


    租約到期時,紗依打算兩人分攤房租,一同搬進更大的大樓。當然,屆時非得叫俊明出錢更換被焦油染黃的壁紙不可,否則就虧大了。


    「你回來啦。」


    俊明終於開口了。窗戶灌進來的寒風似乎打斷了他對電腦熒幕的專注力,隻見他停止敲打鍵盤,靠在辦公椅背上伸懶腰。


    「今天回來得好早喔。」


    「因為我想煮糙米。」


    紗依高高舉起超市提袋。


    「……為什麽要煮糙米?」


    「因為對健康有益。」


    「可是我已經照例用電鍋設定好七點半煮飯了。」


    「咦?」


    「咦什麽咦啊。」


    俊明這才將視線從電腦熒幕移向紗依。他滿臉髭須,一雙黑眼圈。阿俊今天又沒洗澡,紗依心想。記得今天是第三天,瞧他一頭亂發,簡直活像一隻沒睡飽的尼古丁煙熏野狗。


    「你不是一天到晚說什麽『反正你一整天都在家,好歹煮個飯吧』?」


    「話是沒錯,可是今天起我們要改吃糙米呀。」


    「我記得糙米要先泡水七小時耶。」


    「是喔……」紗依垂下肩膀。「我還買了五穀米說。」


    「我又不是鳥!」俊明大吼。「我趕稿趕得快滴血尿,你幹嘛沒事找事做?告訴我白米哪裏不好!」


    此時,紗依終於解釋來龍去脈,敘述女行政同事們流行起吃糙米、穿棉衣跟扁扁的自製室內布拖鞋,而且變得健康美麗。


    「放心吧。」俊明說道。「你已經很健康了,健康得快要出油了呢。」


    「所以才要吃糙米呀。還有,我也要做瑜伽,身體快生鏽了。」


    「我並不希望自己的女友練什麽軟骨功。想運動,等我熬過趕稿地獄再陪你好好運動吧。欸、嘿、嘿……」


    紗依將一袋糙米與五穀米放在賊笑的俊明頭頂。


    「阿俊,陪我一起吃糙米、做瑜伽吧。」


    「最好是!」


    俊明將米袋從頭上拿下來丟給紗依。「你這人真的一天到晚給我找麻煩耶!明明名字跟水針魚壽司(注:女主角名字念法為sayori,跟水針魚(sayori)發音相同。)沒兩樣。」


    「你管我叫什麽名字!是你自己賴在我家不走吧!」


    俊明默默起身,關上窗戶。


    「你坐下。」


    紗依乖乖坐在辦公椅上,俊明在窗邊轉身俯視她。「你聽好,我今晚必須寫好三篇稿子、完成兩篇演講逐字稿,明天一早去靜岡采訪。因此,我希望趕快解決糙米的問題。」


    「好。」紗依點點頭。「開始討論之前,我能不能先把糙米泡在水裏?」


    「請。」


    紗依前往陰暗的廚房,跺跺腳驅逐寒氣,一邊閱讀糙米袋背麵所寫的「炊煮方法」。她輕輕洗好糙米,放入碗中泡水。


    回到狹窄的工作室一看,俊明仍然站在窗邊抽煙。紗依再度坐回辦公椅。


    「我知道最近很流行吃糙米、做瑜伽。」俊明說。「我認為『愛自己、愛地球』是一種崇高的理念,這就是俗稱的『樂活』吧?不過我討厭這玩意。」


    「為什麽!」


    「你不覺得崇高得詭異嗎!推崇樂活的藝人幾乎都是在泡沫經濟期大撈一筆的人耶,而他們現在還靠著那種崇高的生活方式過活,銅臭味超重的!提


    升生活品質等於提升地球環境品質,這隻是自以為是的不實妄想罷了。基督教說『人生來帶有原罪』,而『樂活』就是這種獨善其身的教義所衍生出來的玩意。我看隻有樂活信仰的創始人、賺上好幾億的好萊塢明星才會有這種想法。既然這麽擔心地球的環境,幹脆切腹自殺算了,這樣才不會汙染地球!」


    「哎唷,你不要動不動就說這種極端的話嘛。」


    紗依歎了口氣。但是睡眠不足的俊明,卻如連珠炮般說個不停。


    「想吃糙米的人就去吃啊,推崇樂活的人就去推崇啊,可是紗依,你別忘了!人不必特地買什麽高級水,隻要燒自來水泡便宜茶就好。我們平常跟地球也活得很好,我不懂為什麽有人自以為了不起,跑去跟人家玩那種有心人策劃的經濟遊戲。」


    「有心人策劃的經濟遊戲?」


    「這股風潮,背地裏一定有人暗中策劃。那家夥肯定每晚摟著美女吃好幾萬塊的有機蔬菜晚餐,而且還住在六本木!」


    「你這是偏見吧!」


    紗依懶得反駁,想著:今晚吃煎冷凍鮭魚切片跟煎蛋好了,不過這種菜色不是跟早餐沒兩樣嗎?


    「總而言之,我沒興趣過什麽樂活生活,反正他們也不屑跟我為伍吧?咱們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這就是和平友好的象征。」


    「是嗎?」


    「沒錯。因此,我不吃糙米,你七小時後再煮來吃個夠吧。」


    話才剛說完,俊明便將紗依從椅子上趕走。紗依站在房門口,望著俊明的發漩。


    「為什麽這麽堅持吃白米?」


    「因為我聽得見啊。」


    俊明麵向熒幕,低聲說道。「我聽得見戰爭犧牲者訴說著想吃白米飯的歎息。」


    「你不是戰後三十年才出生的嗎?」


    「是啊。你要知道,人對於白米飯的渴望就是這麽淵遠流長。糙米、五穀、大麥?哈!這種東西啊,才不是拿來給人『輕鬆養生』用的,而是想吃白米卻吃不到的人配著眼淚的鹹味果腹用的!」


    「好悲壯喔。」


    「是啊。野阪昭如的《螢火蟲之墓》,有一幕很令我印象深刻。」俊明突然開始講古。「男主角很後悔自己在豐衣足食的時候,竟然把討厭的天婦羅給狗吃。讀完那本書,我決定:隻要有得吃,我絕不挑食,有生之年都要好好吃飯。這世上有人因為吃不到白米而死,明明我們有得吃,幹嘛吃什麽糙米?我們應該感謝自己生在和平的時代,好好吃白米才對啊。」


    俊明邊說邊用力敲打鍵盤。紗依窺向熒幕,上頭的文章標題是「通往天空的全新道路,就在你眼前!」這篇文章似乎是「sky road」這款新車的試乘感想。


    如果不玩經濟遊戲,人根本無法賺錢餬口。紗依明白俊明隻是因為被截稿逼急了才會高談闊論,於是無奈地搖搖頭,離開俊明的工作室。


    她打開客廳暖氣,鋪好兩組墊被,在堆滿雜物的臥室換好衣服,然後到廚房煮晚餐。煎鮭魚香味四溢,俊明卻仍然關在工作室裏。


    紗依將煮好的白飯裝在碗裏,獨自吃完晚餐。她把剩下的白飯分成好幾餐份,一一鋪上保鮮膜冰在冷凍庫,然後將泡水的糙米移進電鍋,設定早上六點自動煮飯,而水量是煮白米時的一點五倍。


    客廳的電視播映著熱鬧的搞笑節目跟連續劇。紗依一手拿著晚報,一邊心不在焉地吃橘子、看電視,然後十點半一到便進入浴室。隻要俊明沒泡澡,浴缸裏的水就不太會變髒,因此她重新把水加熱,悠閑地泡澡(注:日本人習慣全家人共用一缸洗澡水,而且兩三天才換一次水。日本的浴缸有加熱功能,可以把冷掉的水重新加熱,洗完後會在浴缸蓋上保溫蓋,以便讓下一人使用。)。


    俊明說明天要出外采訪,那麽今晚他一定會洗澡。紗依把洗澡水留著,離開浴室。不過,俊明他洗完澡後從不清洗浴室,隻會嚷著「我累了」然後鑽進被窩,沒了。紗依越想越氣,在脫衣間用力擦拭身體。


    到頭來,我下班後還得清洗浴室!我也很累啊,在公司每天跟同樣的人共事,雖說工作型態是朝八晚五,可是應付上司跟同事也很累人耶。俊明擅自住進我家,把我的倉庫當成工作室,說到家事也隻會洗米跟按鈕煮飯,卻一副「我付了八成生活費,你該偷笑了」的態度。房租都是我一個人付耶!我自掏腰包買了糙米,他就不能廢話少說,乖乖吃下去嗎?


    直到浴巾快被紗依擦得燒起來,她才停止擦拭身體。她穿上睡衣站在工作室門口,隔著房門道晚安。「嗯!」三秒後,另一側才傳出姍姍來遲的回應。


    紗依懶得吹頭,心想「省電對環保有益」,便在枕頭上鋪條毛巾就躺下去。旁邊的墊被空蕩蕩的,她探出身子將臉埋在上頭,聞到俊明的味道。


    她檢查枕邊的鬧鍾是否定時完畢,接著躺回自己的枕頭,閉上眼睛。


    總覺得心裏有點空虛。


    隔天早上,紗依不太想提到糙米。


    徹夜未眠的俊明洗了澡也刮了胡子,幹幹淨淨地出現在餐桌旁。盡管如此,他卻掩蓋不了黑眼圈,看起來活像正努力壓抑嗜血衝動的殺人魔。他似乎懶得抗議紗依盛在碗裏的糙米飯,默默送進口中。


    紗依也對糙米有點失望。她覺得坐立難安,因為這實在稱不上好吃。是煮法有問題呢?還是本來就不好吃?看來在習慣糙米之前,還是應該先摻些白米才對。糙米可能會阻礙人體吸收礦物質,所以配菜應以蔬菜為主,如果持之以恒地吃糙米,應該就能改善體質。紗依如此說服自己,將糙米飯和著味噌湯一並吞下肚。


    她問一言不發的俊明有什麽感想,隻見他一邊咀嚼,一邊將空碗放進水槽。


    「我想想喔,吃這個必須一直嚼個不停,還滿醒腦的。」


    他完全沒提到味道。紗依和準備出門采訪的俊明一同走到車站,搭著擁擠的電車抵達新宿。


    「就算想追求生活品質……」


    在車內將身子傾向另一側的俊明才說到一半,就被紗依瞪得不敢再說下去。她在月台向前往東京站的俊明揮揮手,透過車窗瞧見他亂糟糟的頭發。紗依轉乘山手線,照例在同一時間進入位於澀穀的公司。


    她在午休時說自己煮了糙米,大貫她們聽了無不麵露喜色。紗依帶來的也是糙米便當,於是四人便圍桌吃著棕色午餐。


    「平姐,你跟男友住在一起對吧?」小境可愛地歪起脖子。「突然換成糙米,他不會抗議嗎?」


    「就是說啊。」大貫也唉聲歎氣。「我家老公也抱怨連連,所以我也煮了白米飯。男人幹嘛非得堅持吃白米不可?」


    「天知道。」


    紗依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她常在公司使出這一招。「抱怨了一大堆,到頭來還不是吃得一幹二淨,說什麽『可以幫助下顎運動』。」


    「那不是很好嗎!」廣中興奮大嚷。「很多人可是因為同居人反對,隻好放棄糙米呢。」


    你連能反對吃糙米的同居人都沒有呢——紗依暗自嘲諷,旋即又打消這個念頭。我到底怎麽了?吃下難吃的東西,連心靈都變醜惡了嗎?我才吃兩次呢!紗依探究自己的內心,驚覺糙米並非心靈扭曲的原因,而是心中早已種下負麵因子。


    大貫她們教了許多逐步適應糙米的方法。將白米和糙米以四比一的比例炊煮,然後做成咖哩飯,這樣既有嚼勁又好吃。咖哩粉買市售品牌即可,但隻能加菜,不能加肉;蔬菜先用麵味露(注:用高湯、醬油、日本酒和砂糖所製成的日式調味料,可以直接拿來沾麺,也可以用來鹵食物。)稍微燙過入味,接著加入咖哩粉,就能不加一滴油完成咖哩飯。隻要加點太白粉勾芡,就能搖身一變成為蕎麥麵店的咖哩風健


    康食品。如果有時問,最好連麵味露都自己做,高湯可以先做好放進冷凍庫,方便日後拿來做任何日式料理。


    紗依認真做筆記抄下,回去後趕緊試做。這道健康咖哩飯,連俊明都讚不絕口。


    紗依開心多了。她將公司的室內鞋換成平底布拖鞋,也買了瑜伽墊。她把教學書放在旁邊,在家一麵看電視一麵做瑜伽。她構思對健康有益的菜單,關節也變得越來越柔軟,成就感十足。


    健康的生活持續將近一個月,十二月約莫隻剩下一半。


    此時,俊明不再抱怨糙米比例過高,紗依也不再便秘,肌膚好像也恢複光澤,雙腳筋骨也變柔軟了。盡管如此,她心頭的空虛仍揮之不去。紗依納悶,為什麽我會感到空虛呢?


    某一夜,俊明難得在午夜十二點前走出工作室。紗依聽著俊明洗澡的嘩啦聲,偷偷期待著:「難不成……?」如她所料,俊明一回臥室便略過自己的墊被,鑽進紗依被窩。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自是不在話下,到了最重要那一刻,紗依突然拍拍俊明汗涔涔的肩膀,說道:


    「來,給你。」


    紗依事先在鬧鍾後麵藏了保險套,以備不時之需。俊明抬起頭來。


    「咦,今天是危險期嗎?」


    「應該不是,但以防萬一嘛。」


    俊明聞言,隨即抓著紗依的腳配合自己的腰部微微挪動,一臉認真地端詳她。


    「紗依,這是橡膠製品耶,用這個不會違反樂活理念嗎?」


    此言一出,紗依倏地狠踹俊明的腹部一腳,抬起上半身。


    「這關樂活理念什麽事啊!」


    紗依的尖叫聲似乎嚇了俊明一跳,隻見他仰躺在墊被上,說道:


    「我知道了。剛才是跟你開玩笑,我會戴的。」


    「你根本不懂!」


    紗依抱著枕頭,一拳一拳用力毆打。「阿俊,你根本一點也不懂!危險期或安全期這種玩意是說不準的,萬一我有了,你認為現在的我們有能力養小孩嗎?看看你自己,連一個人租房子的能力都沒有呢!說到底,我才不要做愛時提心吊膽,擔心自己會不會懷孕!戴上保險套,我才能放鬆心情享受性愛呀!阿俊,你根本不懂我的精神狀態跟做愛之間的關聯!」


    「對不起……」


    俊明也抬起上半身垂下頭。他的下麵跟心情,都變得越來越沮喪。


    「明明兩個人住在一起,家事卻全是我一個人做,而你則一邊抱怨一邊吃糙米,輕鬆得到健康!」


    「呃,其實我現在還是比較希望吃白米啊。」


    「那你不會偶爾煮煮飯嗎!」


    紗依泫然欲泣。她明明不想哭,淚水卻奪眶而出。


    「阿俊,你知道為什麽我開始吃糙米、做瑜伽嗎?因為這些事情,可以跟常在家的你共享呀。」


    一說出口,紗依才驚覺這就是答案。學習樂活是為了兩人的未來著想,而實行樂活總伴隨著空虛,是因為俊明始終對此愛理不理。


    「可是阿俊,你卻一點也不體諒我的心情。」


    「話不能這樣說,你不說我怎麽會知道……」


    俊明悄聲反駁,但紗依徑自往下說。


    「給你糙米你會吃,但煙你也一樣抽超凶。我覺得很空虛耶!自己好像笨蛋一樣!跟你同居後,我終於知道世界上的男女為什麽要結婚生子買房子,因為這樣才不會被空虛感搞到崩潰!假如男女雙方不能共享生活點滴,關係根本無法持續下去呀!」


    「等一下。」俊明伸手製止紗依。「紗依,你想跟我結婚嗎?」


    「才不想咧。」


    「為什麽啊。」


    「我們兩人的收入加起來才好不容易租得起大樓,結婚不是更慘嗎?之後還得買房子生小孩耶。」


    「話不能說得這麽滿吧。」


    「每個人起初都是這麽說的。可是,想想你那些已經結婚的朋友吧。每個人不是買房子就是生小孩,或是又買房子又生小孩,不然就是為了買房生子而拚命賺錢。如果不這麽做,兩個人根本很難一起生活下去啊。」


    「你這人真是沒有一點夢想跟希望耶。」


    「所以我——」紗依開始哽咽。「盡管結婚、買房子、生小孩都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可是我還是想跟你一起共享生活點滴,一起努力邁向健康生活呀!」


    「我懂了。」俊明說。「雖然我覺得話好像都是你在講,但是我了解你的心情了。既然你是認真的,我也要讓你看看貨真價實的樂活!」


    「什麽貨真價實的樂活呀。」


    「首先就是不使用橡膠製品。」


    俊明握著胯下的小老弟,朝紗依壓上去。紗依死命揮動雙手。


    「怎麽會變這樣啊!」


    「這陣子超忙,已經快一個月沒做了吧?抱歉,我忍不住了。萬一你有了,我會抱著滴血尿外加血便的決心拚命工作的,所以你就放鬆心情享受吧。」


    「豬頭!」


    紗依發出當晚第二次尖叫,但俊明仍一步步攻城掠地。紗依,你的腳拾得起來了耶。這就是做瑜伽的好處嗎?好,你維持這姿勢再扭一下——俊明似乎非常開心。


    起初紗依很生氣,但俊明誠懇的話語、強勢卻溫柔的技巧終究令她轉怒為喜,縱情享受。


    隔天早上,紗依想開暖氣,於是窩在被窩裏摸索空調遙控器。她找不到遙控器,卻一直聽到咻咻的摩擦聲。


    她躺著往上一看,隻見俊明穿著一條四角褲,拿著毛巾摩擦身體。


    「早啊,紗依。」俊明說道,口中吐出白霧。


    「你該不會想開暖氣吧?來,快起床。」


    「不要,好冷……」


    「今天我會去買火爐跟木炭,忍耐一下吧。還有,早上衝澡很浪費水,不準洗。」


    「什麽!昨晚我沒洗澡就睡了耶。」


    「我煮了一鍋水,你用那個擦身體就好啦。喏。」


    俊明將用過的毛巾放在紗依手中。


    「然後呢?」


    大貫忍俊不住,暫時停止吃便當。


    「沒有然後啊,慘斃了。」


    紗依俯視俊明親手做的便當,哀歎一聲。冰箱裏的動物性蛋白質全不見了,沒有魚、沒有肉,連雞蛋、牛奶跟起司也難逃一劫。這天的便當是糙米飯跟涼拌菠菜、鹵牛蒡蒟蒻,以及用有機大豆沙拉油炸出的油豆腐汆燙後沾上醬油跟柴魚片的東西。


    好想吃色彩豐富一點的菜色喔,紗依心想。俊明卯足全力做菜,這陣子每天的晚餐都是炸豆腐排或豆漿火鍋。


    連俊明的母親也寄了親手做的無添加物味噌過來。這種味噌會在鍋底殘留麥麴,既香濃又好喝,但紗依總覺得最近大豆吃太多了。


    「我連醬油都想自己做呢。」俊明說。早上跟紗依一同離開大樓後,他似乎都在離家三十分鍾路程的農民無人販賣所(注:一種無人看守貨物的販售方式,消費者自行投錢找零,拿走貨物,通常是蔬菜攤。)買菜。


    「因為是有機栽培,所以形狀不好看、也有點貴,不過很好吃吧?」俊明好像很滿意。這個活動是紗依所發起的,她實在不好意思說:「你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啦。」


    除此之外,俊明也在客廳陪紗依做瑜伽,一邊看著可疑的性生活指南彎曲身體。


    「哪裏可疑了這是印度欲經耶,我會努力把裏麵的姿勢都學起來的。」


    圖中的姿勢簡直是測試雙方的柔軟度跟腹肌、背肌的極限,實在不像努力就能達成的目標。


    「那該不會是你男朋友在整你,或是反抗、反擊你吧?」


    廣中咯咯笑道。紗依覺得她臉上似乎寫著「活該」,不知


    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我擔心的是,事情好像沒有這麽單純耶。」紗依笑得從容,其實內心又補了一句:「與其說擔心,倒不如說我怕死了。」


    是的,俊明已經連續兩星期早睡早起,並勤做家事。肉類一律不吃,隻堅持食用無添加物的有機食品;洗碗不用洗碗精,而是改用肥皂,再重複利用剩餘的洗澡水。浴室的沐浴乳、洗發精跟護發乳也不見了,改成牛奶肥皂。紗依認為那種東西怎麽想都會傷發質,而俊明當然早有準備,用蜂蜜為她護發。


    他似乎也戒煙了。或許他會趁紗依上班時抽煙,但工作室的煙味確實越來越淡。客廳又靜又冷,因為他不開電視,暖氣用品也隻有圓形炭爐。


    俊明本來想買火爐,但二手商店的火爐都很貴,所以他才改去大賣場買了便宜的圓形小炭爐跟豆炭(注:日本一種煙味淡、形狀呈圓方形的固體燃料。),他們倆隻能用這東西烘手。我可不想在高度密閉的大樓裏一氧化碳中毒!紗依出聲抗議,但俊明隻是細心地到寒風刺骨的陽台點燃豆炭,然後勤於讓空氣流通。這會兒,連紗依都茫然地望著圓圓的豆炭燒紅、發熱。


    客廳寒氣逼人,兩人隻能專心致誌做瑜伽;經過適度運動暖身後,又得趁著身體發熱時趕緊回臥室。與其說這是健康生活,倒不如說是儉約生活。紗依好說歹說,才說服俊明戴保險套,而這也是他唯一的讓步。


    「這樣就不叫樂活啦。」


    說歸說,俊明還是答應紗依的要求。果真如紗依所料,「愛自己、愛地球」活動一口氣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俊明的行為,到底有幾分認真、幾分玩笑?起先紗依也認為俊明隻是為了整她才參與樂活,因此打定主意絕不喊一聲苦。然而,這兩星期以來,俊明卻樂在其中地享受生活不便的日子。假如不是真心參與,絕不可能持續至今,想到這兒,紗依不禁頭皮發麻。


    因為紗依鬧脾氣、責怪俊明不了解自己,他才借此回報紗依的心意。一想起他如此珍惜自己,紗依便又喜又懼,不知該何時開口說出:「停止樂活吧。」


    「你男友好好喔,我真羨慕你。」小境天真無邪地說道。


    這天是今年的最後交易日,因此紗依她們的午休隻到四十五分,接著全力回到崗位。在住商綜合大樓的鬥室中,分店長忙著蓋印章、公司唯二的業務員四處奔波、女行政人員們也忙著處理接踵而來的文件跟來電。


    紗依仔細地將今年非核準不可的文件一一輸入電腦。公司的業務範圍包含工業用藥,隻要今天接下訂單,明天就能送到全國各工廠。有些工廠年末年初也照常上工,所以需要大量工業用鹽酸跟甲醇。


    這項繁重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力及反應能力,才能避免誤植數字、正確排列處理順位。加班一小時後,她終於下班了。紗依在澀穀車站和同事互相道別,接著雀躍地搭上電車。


    街上洋溢著新年的氣息,到處都是紅白色調的年節裝飾。隻剩一天!明天早上去公司大掃除,然後就放年假了。


    「過年回來一趟。」


    老家的父母特意打電話到紗依的手機,因為打去租屋處有可能遇上俊明。他們不想麵對他,隻當他是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男子,完全不知道俊明其實工作得要死要活。


    回老家也無妨,但返鄉車潮想必非常驚人。紗依的哥哥嫂嫂會帶小孩回老家,所以少了她一個人,父母應該也不至於寂寞。紗依很討厭應付年幼的侄子跟侄女,也不想聽父母跟哥哥叨念:「你還不結婚啊?」這幾年來,她越來越不懂自己究竟想不想結婚了。


    或許這工作沒什麽了不起,但她也借此餬口度日,努力和同事維持良好的人際關係,一路奮鬥至今。雖然隱約覺得俊明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但也沒必要馬上改變現有的關係;既然同住一個屋簷下、彼此了解個性,幹脆走一步算一步吧。


    啊,對了——紗依恍然大悟。俊明曾說:「我們平常跟地球也活得很好。」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什麽愛自己愛地球,不必想那麽複雜,我已經活得夠開心了。無論是俊明、公司的同事或這輛電車的乘客,隻要活著就好,即使生活陷入和舒適相去甚遠的困境,也無須恐懼、逃避,因為再怎麽害怕也避不開,再怎麽逃也逃不了一世。妄想無憂無慮舒適愜意,根本就是傲慢。


    傲慢的我,或許隻是急著想利用「舒適」二字束縛俊明一輩子罷了。紗依如此思量,輕歎一聲。飛馳的電車車窗蒙上一層白霧,遮住窗外一閃而逝的街燈。


    沒有人能成功逃避生活。


    紗依忿忿地用抹布擦拭廚房地板、牆壁和天花板,因為她一回家就看到打算用橄欖油製作肥皂的俊明把氫氧化鈉噴得到處都是,而且還因吸入過量搞得喉嚨不舒服,癱軟在地。


    「你在幹嘛呀,真是的。沒事吧?」


    紗依攙扶起俊明,半晌後他才恢複精神。


    「哇塞,嚇死我了。我一把氫氧化鈉倒下去,液體的溫度就突然變得好高喔。」


    俊明戴著橡膠手套,將失敗的肥皂溶液處理掉。「我隻是想做做看不使用石油的肥皂,結果還滿難的耶。」


    俊明這次小心保持空氣暢通,坐在客廳的圓形炭爐旁。他舒服地拾起下巴,享受微微的熱氣;紗依也拿著橘子,坐在俊明身邊。


    兩人默默剝皮吃橘子。客廳靜悄悄的,紗依和俊明自然而然依偎在一起,隻聽得見外頭的車聲。


    「過年你要幹嘛。」


    「還沒決定。你呢?」


    「我會留在這裏。有篇雜誌報導介紹了黑豆的煮法,我想試試看。」


    俊明挪動屁股拿起桌上的雜誌,又挪著屁股回到原位。「喏,看起來很好吃吧。它可以保存一段時間,你回老家時我會幫你留著的。」


    紗依注視雜誌上的照片。飽滿亮澤的黑豆,看起來固然好吃,但她心頭忽地一陣煩躁。她想像俊明過年時獨自在廚房挑豆子,然後加上米糠跟鐵釘放在鍋裏煮,心頭頓時一緊,好想抱著他力勸:「黑豆這種東西,買市麵上的就好了!」不過,這隻是她自以為是的想法,而且提議過健康生活的人明明就是她。明知如此,她還是覺得好難受。


    「我會留在這裏過年。」紗依說。「初二我再回老家住一晚就好。」


    「是喔?」俊明說。紗依有股不祥的預感,抬頭卻看到俊明的笑容。他啪地闔上黑豆食譜雜誌。


    「那元旦跟我去一個地方吧。」


    「……去哪裏?」


    「去富士山看神聖的日出!我是很想這麽說啦,但外行人在寒冬中爬富士山簡直找死。去比較好走的高尾山吧。」


    「才不要呢!」


    「為什麽?」


    「我不懂為什麽大過年的要去山上看什麽日出。要去你自己去,我要在家看電視。」


    「看什麽電視,你還割舍不掉這種有電磁波的東西喔!」俊明說。「你不想看看日出,淨化自己的心靈嗎!」


    「不太想耶。」


    紗依不知道俊明話中有幾分認真,遂丟下他徑自就寢,隔天去公司大掃除。全體員工一同小酌,互道:「新年快樂!」接著各自下班。


    家中的俊明早已著手煮年菜。他食譜不離手,一邊做出鹵菜、栗子沙,並切魚板為年菜增色,連黑豆也有。紗依正想打開黑豆的鍋蓋,卻被俊明叱喝道:「別開,豆殼會皺掉的!」


    他似乎忘記看日出這件事了。


    紗依鬆了口氣,於是轉身去煮年糕湯、擦玻璃窗,並將買來的迷你門鬆擺在玄關。


    兩人在除夕一同看dvd。紗依本以為俊明又會嚷著電磁波如何如何,但這部片是《天國與地獄》(注:一九六三年的


    日本電影,導演是黑澤明,是他的人道主義電影代表作之一,探討貧富階級之間的衝突與對立。),因此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熒幕。這算是俊明最喜歡的電影。


    「這家夥好討厭喔。」俊明對主角權藤金吾咕噥一聲。「他幹嘛把鞋子扯壞,力氣那麽大要死啊。」


    紗依覺得俊明看這部片的觀點有點奇怪,但她也覺得這部片不錯。除夕夜的鍾聲從遠方傳來,伴隨紗依入眠。


    然而除夕還沒有結束,元旦也尚未來臨。


    俊明搖醒紗依,她睜眼一瞧,窗外仍一片漆黑。


    「幹嘛?」


    她睡眼惺忪地看看枕邊的鬧鍾,才淩晨三點。但是,俊明卻早已換上衣服與厚外套,背著背包。


    不會吧……紗依暗忖。


    「走,我們去看日出吧。」俊明笑道。


    抵抗宣告無效,紗依坐上寶藍色的本田雅哥,一路朝高尾山駛去。


    「這輛車是哪來的?」


    「跟朋友借的。他說過年時不會用,所以我就借來了。考慮到汽車廢氣,其實搭電車比較好,但背行李跟換車都很麻煩,而且人擠人也不好。你不想爬山前就累得半死吧,紗依。」


    我也不想半夜被你挖起來爬山啊——紗依暗自抱怨,但沒有說出口,因為俊明正開開心心地開車。


    「天氣好像很好耶,不錯不錯。」


    開車將近兩小時後,俊明將車開進高尾山口的停車場。令人驚訝的是,停車場已幾乎被大型遊覽車占滿。


    「這麽多人想來看日出呀……」


    紗依心頭一沉,俊明卻拿起背包催促道:「來,走吧。」


    「日出的時間大概是六點四十分,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設想周到的他,居然帶了兩支手電筒,並把其中一支遞給紗依。幹嘛帶手電筒……紗依正感到納悶時,答案揭曉了。


    俊明選了寫著「稻荷山步道」立牌的登山口。山路比紗依想像中還暗,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即使眼睛逐漸習慣黑暗,也隻隱約看得見自己吐出的白色氣息,連前方的俊明也看不清楚,隻能依靠搖搖晃晃的手電筒燈光。


    路很難走。雖然有些斜坡設有橫木充當階梯,但木頭濕滑,紗依隻能照亮腳邊拚命往上爬。遇到大岩石跟坍倒樹木擋路時,俊明會轉身牽著紗依,但她仍然隻敢盯著地麵,無暇他顧。


    她爬得上氣不接下氣,體溫也上升了。


    「休息一下吧。」


    前陣子仍煙不離手的俊明也爬得很痛苦。就算做起瑜伽、專心邁向健康生活,大半夜爬山實在太心急了。即使高尾山是小學生的遠足勝地,對運動不足的人而言依然是一大挑戰。


    紗依跟俊明來到略微開闊的地帶,躲到路邊休息。


    「紗依,你看。」


    紗依聞言抬頭,隻見手電筒的燈光在群木間若隱若現。光點從山頂一路延伸到山腳下。


    「晚安。」好幾個來看日出的登山客向兩人打招呼、擦肩而過,有些人半開玩笑地提醒他們:「不快點去就來不及羅。」而兩人也一一回禮。


    紗依覺得很不可思議。黑暗中看不清楚登山客的臉,他們仿佛在向死者打招呼。兩人似乎也是死者行列的一分子,正朝著某個地方邁進。


    俊明帶來的水壺裝著微甜的紅茶,兩人略飲幾口,再度上路。這次他們沒有停下腳步,一徑趕路,用手電筒照向手表一看,時間是六點二十分。黑暗中傳來山頂的喧囂。


    山路平坦了些。紗依很心急,擔心大老遠跑來卻看不到日出,俊明卻一派輕鬆。他以空著的那隻手牽著紗依,緩緩穿越山頂廣場的人潮。


    「這邊不知道看不看得到。」


    紗依和俊明在人群間找到空位,並肩而立。天空驟然發出金黃色的光輝,浮現黑色的地平線。


    那就是天空跟地麵的分界線呀——紗依向前眺望,這次橘色光芒沿著地平線橫越而過,然後逐漸擴大,最後現出太陽的圓形輪廓。


    登山客高聲歡呼,相機快門聲如雨點般此起彼落。紗依握著俊明的手,默默佇立。


    太陽轉眼間現出全貌,然後躊躇般地稍微減速。登山客們望著在空中大放光芒的元旦日出,發出滿足又如釋重負的歎息。


    「這才是我心中真正的樂活。」俊明說。「臨死前登上富士山頂,然後伴隨著日出切腹。」


    「為、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啊。切腹後我要掏出自己的內髒,禱告著:『讓我的內髒成為有機栽培的養分吧……』然後咽下最後一口氣。至於屍體,當然就用來當肥料羅。」


    「你對樂活的解讀簡直錯得離譜嘛!」


    「管它是對是錯,反正這就是我對樂活的觀點。我可是很樂活的。」俊明轉向紗依。「我希望你跟我一起登上富士山頂。雖然不知道要等上幾十年,但我希望幹下人生最後一件蠢事時,你能在我身邊笑著說:『你還真的做了!』」


    拜托饒了我吧——盡管心中暗自抱怨,但紗依也有點開心。


    「你在求婚嗎?」


    「呃,沒有啦。我隻是想表明,今後也想照常跟你一起生活下去。」


    太陽正要鑽入上空的灰色雲層裏。人們離開視野開闊的場所,有的到小店買甜酒,有的從藥王院的方向下山。


    「好吧。」紗依說。「我也這麽想。我真的這麽想。不過,我受夠健康生活了,咱們就照常自然過日子吧。」


    「那就好。」俊明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無添加物無農藥無肉無煙的生活真的好痛苦喔,我頂多隻能撐兩星期,你怎麽不早點說出剛才那句話嘛。」


    果然是裝出來的!紗依有點失望,但想想這又何妨?看在俊明拚命維持兩人關係的分上,就不跟他計較了。


    「說到底,你說的『樂活』根本不可能嘛。一腳踏進棺材的老人哪爬得上富士山,看看我們兩個,才爬個高尾山就唉唉叫了。」


    「也對喔。不然這樣好了,我們就住在富士山頂等死吧。」


    兩人就這樣說蠢話、拌嘴,邁向未來的死期。


    坐纜車下山回家吧,紗依心想。回去後吃吃年糕,過年睡他個痛快。


    她滿心歡喜,仿佛方才立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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