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彩娥哭得淚嘩嘩地,可還是被田家人請上了牛車。


    田家本來是有一輛好馬車的,那馬車車棚是上好的烏木做成的,上頭的棚頂還搭著防雨的氈布,車窗上掛著青布窗簾。


    大慶朝女子出嫁後回娘家還是比較容易的,隻要請示過公婆由任一丈夫陪同就行。


    徐彩娥出嫁這十幾年沒少回娘家。


    可之前哪一次不是丈夫們陪著,禮物帶著,舒舒服服地坐在寬敞的馬車裏往娘家去呀?


    這回卻隻有一個門房駕著個牛車,這牛車連個車棚子都沒有,就一輛光板車,徐彩娥就歪坐在車板上,雙手把手絹捂在臉上擋著,直恨不得把頭低到車底下去。


    “喲,田貴兒,這是哪兒去呀?”迎麵走過來一個扛著鋤頭的莊稼漢子,他伸頭看看那牛車上坐著的女人,嘿嘿笑道,“後頭坐著的是誰呀?咋沒見過?”


    “去幫我們家老爺辦點兒事兒,哎,不多說了,先走了啊。”田貴一揚鞭子,啪的一聲抽在前頭的大青牛屁股上,青牛“哞--”地一聲長叫,尥起蹄子就往前瘋跑起來。


    徐彩娥被晃得東倒西歪,卻不敢把手從臉上拿下來去抓扶住車板邊上木製的短欄杆。


    天色陰陰的,昨晚那一場雨下的還不算久,路上雖有些泥濘,卻也不算難行。秋忙已過,路旁的田地裏盡是歪歪斜斜立著躺著的高粱杆子,一眼望去一片蕭瑟的枯黃,偶爾才有一兩處青綠。


    雖說大慶的女子不愁嫁,可被休回娘家畢竟是件天大的丟人事,徐彩娥心裏又是羞愧又是對兩個女兒的擔心,一時恨不得這條路永遠走不到頭才好。


    可再長的路也有盡頭。


    “籲--”田貴一拉韁繩控製著牛停下來,扭頭跟徐彩娥道,“少奶奶,下車吧,到了。”口氣仍是恭恭敬敬的。


    徐彩娥見再沒得拖了,隻好下了車,捏著帕子低頭站在門右邊的角落裏。


    田貴上前拍門。


    來開門的是徐氏的小女兒徐彩蝶。


    徐氏運氣好,別人家生一遝兒子也出不來個閨女,她倒好,兒子一個也沒,卻一口氣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徐彩娥被白楊莊上的大戶田家挑中娶了做兒媳婦兒,這小女兒就給招了三個丈夫留在家裏。


    這時候正是午時,徐氏的四個丈夫帶著三個女婿去地裏刨高粱棵子去了,眼看天涼了,農戶們都忙著把收獲過後的田地整理出來,好準備播種。


    再者,也要把高粱棵子曬幹了好供冬日裏燒柴用。


    徐氏就帶著小女兒徐彩蝶在家裏做午飯,備著下地幹活的男人們吃。


    哪知這飯還沒做好呢,大女兒卻回來了。


    徐彩蝶此時已經八個月的身子,也是因為這個小外甥女田寶洗三和滿月酒她都沒去。


    掐指算起來姐妹倆都大半年沒見了。


    冷不丁一見姐姐,徐彩蝶是真心地高興,可還沒來得及笑著說句話,她就發現情況不對了。姐姐回娘家,三個姐夫竟一個也沒來?徐彩蝶看看雙眼紅腫明顯是哭過的姐姐,又看看門口停著的那輛大牛車,心道這怕是出事兒了。


    遠處有人正慢慢走過來,“姐,先進來再說,”徐彩蝶扶著肚子單手拉著她姐姐的袖子把她往門裏拉,還不忘跟旁邊田貴交代一句,“看著像是田貴吧?先進來,進來喝杯水再走。”


    田貴弓弓腰就隨著進去了,太太有話要他帶給親家太太呢。


    徐彩娥一進家門淚珠就止不住地往下滾,哭得嗚嗚咽咽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徐彩蝶擔心姐姐,就先陪著她進臥室去了。


    “徐太太,是這麽回事兒,”田貴不等徐氏問,就弓弓腰行了個禮說道,“昨兒晚上李側夫把少奶奶請到他房裏去了,家裏寶小姐沒了人照顧,半夜裏發了高熱,連夜請了村裏的李郎中和鎮上的金大夫,一直熬到一個時辰之前才算是保住了命,大夫說了,小姐年紀太小,還不知道將來會留下什麽病根兒。李側夫和李文玉小姐也被送回廟上村去了,估計這會兒都到了。徐太太,我們太太有幾句話叫我帶過來。”


    “什麽話?”此時徐氏心裏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她一看女兒被送回來就知道肯定跟那李三子有關係。那就是個攪家精!


    “我們太太說,‘跟男人混地連親閨女都不管了,這樣的兒媳婦兒,我們田家不要。’我們太太還說,休書過幾天會送過來的。”田貴說完拱拱手,“話帶到了,沒啥事兒我得先走了。”


    這話被一個下人這麽直愣愣說出來,徐氏臉上一陣發燒,她有心喊住他再問問情況,但又一想,他一個下仆,估計知道的事兒還沒自家閨女多,便勉強笑著點點走,“慢走。”


    眼見田貴出了門,徐氏才轉身快步往小女兒的臥室裏走。


    “什麽?他們要休了你?”徐氏剛進門,就看見小女兒一拍床幫霍地站起來,“他們敢!姐你別怕,他們要真敢來送休書,我就敢鬧到他們家大門前頭去!”


    徐氏一進門,就見小女兒挺著個大肚子義憤填膺地揚著拳頭揮舞,“哎唷!”她快步上去,把站著的小女兒重新按到床上坐下,在她背上狠狠拍了兩下道,“鬧個屁!你又忘了你懷著身子了!?肚子都這麽大了也敢這麽突地跳起來!你們姐妹倆咋沒一個叫我省心的!”


    “哪裏怨的我?”徐彩蝶仰頭分辯道,“娘你是不知道,你知道了也得生氣!他們田家說要休了我姐!”


    “生氣!生個屁的氣!”徐氏怒道,“我就奇怪了,我徐大花也算個聰明人,怎麽生的閨女一個兩個的都是沒腦子的蠢貨!你光知道田家要休了你姐,咋不問問為啥要休!?”


    “我······”徐彩蝶鼓著嘴想要再說,徐氏卻打斷了她,“你你你,你省省吧你,老老實實坐那兒聽著,”她扭頭掏出手絹,扯過大女兒在她臉上一通擦,一邊擦一邊說,“好了!別哭了!這一會兒哭有啥用?是為的啥剛才田貴都給我說了,不過我得聽你再說一遍。”她將濕了的手絹拋到窗下的桌子上,躋身坐進兩個女兒之間,“說罷,到底是因為啥!”


    “都,都怨我,”徐彩娥聲音裏還有些抽噎,“昨晚上我要不去別哪兒,小寶也不會生病發熱。我也不知道,半夜裏老爺身邊的小廝把我和李三子叫去正房,一過去小寶就已經病的狠了。太太就罵我,老爺們還把李三子打了一頓。太太說屋子裏窗戶開著,小寶身上的被子也給掀到一邊兒了,奶娘也不在,太太說這都是李三子使得壞。可是我對他那麽好,他也說他喜歡小寶的啊,他使這個壞幹什麽呀······”


    “行了!”徐氏喝斷女兒的話,一轉身出了門。不一會兒手裏拿著個二尺長的擀麵杖走進來,衝床邊坐著的大女兒道,“下床,給我跪下!”


    “娘,你這是幹啥?我們都這麽大了,”這擀麵杖可熟悉的很,小時候姐妹倆一惹了禍,家裏爹爹們都舍不得打罵,就娘一個人,掄著擀麵杖就敲過來了。徐彩蝶說著就要站起來。


    “站住,坐回去!你要敢下來我連你一塊兒打。”多年的積威之下,徐氏一個瞪眼徐彩蝶就縮回去了。


    “砰--”徐氏舉起手裏的擀麵杖衝著大女兒的背揮下去,打在她背上悶悶地一聲響。“你成親前我教過你啥你都給忘完了吧?”說著又是一杖打下來,“自己的孩子重要還是男人重要我沒教過你?啊!?有你這麽做娘的麽,拋下自個兒閨女去跟男人混!”


    徐彩娥也不說話,咬著牙挨著,連喊聲疼也不喊。


    大女兒從小就這樣,性子溫柔沉默,小時候挨打的大多都是她妹妹,真正打她的時候不多。徐氏看女兒眼睛紅腫的樣子,莫名心酸起來,她把擀麵杖放到一邊桌子上去,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女兒拉起來,給她拍拍身上沾的土,“打你是叫你記住,什麽事兒該幹什麽事兒不該幹,”她的語氣緩和許多,“傻閨女,自己生的孩兒可比男人靠得住,到你七老八十的時候,誰養你呀,誰跟你親呐,可不就是自己生的娃娃。李三子叫你跟他去你就去呀?你傻呀!他說他喜歡小寶就是真喜歡了?啊?你看看哪家外姓側夫會真心喜歡正夫親生的孩子?恐怕他嘴上說著喜歡,心裏恨小寶都恨得不行了。”


    “娘你別說了,現在我都想通了,”徐彩娥倒是沒反駁徐氏的話,隻是眼裏的淚又滾下來,“反正說再多也沒用了,休書都快送過來了。”


    “快送過來了,那就是說還沒送過來,”一聽這話,徐氏倒是笑了,“放心吧,你婆婆沒真想休了你,估摸著就是太生氣了,想叫你回娘家清醒清醒。”


    “真的?”一邊憋了許久的徐彩蝶一聽這話,終於忍不住問道,“可是那小廝都說過幾天來送休書了呀?”


    “真是個傻子!”徐氏輕輕彈了小女兒的額頭一下,回答道,“要是真想休,寫個休書還不是一會兒的事兒?為啥還要過幾天再麻煩著跑一趟送過來?”她拍拍徐彩娥的手,“這幾天你在家裏好好歇歇,也好好給我反省反省。明兒我跟你大爹去田家看看小寶,好好給親家道個歉,唉,估計著過個五六天金廷就會來接你回去了。”想起小寶又恨起大女兒的不長腦子來,徐氏一巴掌拍過去,“你這豬腦子!但凡聰明一點兒我那小外甥女兒也不會受這場大罪!”


    ******


    不管李三子跟他女兒李文玉一路上怎麽嚎怎麽掙紮著想下地,還是被穩穩當當地弄上馬車送回了廟上村。


    廟上村之所以叫廟上村,乃是因為村西頭兒有個“白母娘娘廟”,頗為靈驗,十裏八鄉的人不少都會去上上香火許許願啥的。李秀妮前些天還去送了十兩銀子的香火錢還願--她前年的時候在白目娘娘跟前許了願,希望田家能得個孫子輩。


    到了李家門口,田富上前拍開了門。


    來開門的是個中年漢子,田富簡單幾句話把李三子謀害田家小主子的事兒跟那人交代了一聲,便走到馬車前頭請李三子下來。


    李三子一看到了自己家門口了,不下來也不行了,便不情願地下了馬車。倒是李文玉,她本就沒怎麽回過李家,在她心裏田家才是她的家,因此怎麽也不願下車。田富沒了辦法,上手去拉她,李文玉就一邊躲著田富的手一邊罵他,“你個瘋子!看我不叫我娘打死你!”


    一來二來的,田富也氣了,彎身上了車雙手掐著李文玉的腰就把她從馬車上掏了出來,往地上一放,也不管她怎麽哭鬧,轉身跳上馬車跟車夫兩個往李秀妮的娘家去了。


    來開門的是李三子的大哥李大,一聽來人說這弟弟是害了人家的孩子才被送回來的,生怕家裏受連累也被田家記恨上,忙叫院子裏站著的二弟李二出去把在外頭串門子聊天兒的娘和兩個爹爹找回來。


    這邊李家爹娘三個剛剛進了院門,李大還來不及把事情說出來大家商量個結果呢,門外就有人拍門了,是族長派來的,說是請他們一家去祠堂,還特別交代了要帶上李三子。


    “壞了壞了,我咋忘了,族長可是那田家太太的娘家親大哥呀,”李大拍著腿道,“咱家這回怕是真叫三子給拖下去了。”


    不管李家人關起門怎麽擔心,廟上村的每個李姓人家都派了一家之主往李家祠堂去等著了。


    廟上村最大的姓氏就是李姓,這裏三個人裏有兩個都是姓李的,因此李家族長在廟上村極有權利,連村上的裏長見了他都得和和善善客客氣氣。


    李家人一進門,便有幾個受了族長吩咐的李姓壯漢上前把李三子捉住拖到了祠堂前頭,腳上一踢手上一加勁兒就讓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今兒我請大家夥兒過來,主要是為著一件事兒,”李族長坐在大圈椅上,用手裏的拐杖往地上狠狠敲了敲,道,“族裏許到村子外頭去的這些男人裏,冒出來個壞了咱族裏名聲的敗類!”


    周圍站著的眾人一片寂靜,連跪在地上的李三子在族長前頭也不敢隨便鬧騰了,隻聽著族長繼續說道,“就在方才,白楊莊田家打發人給我送信,說李牛旺家的第三個兒子,李三子,作為一個外姓側夫,為了謀奪主家的錢財竟然想法子去害正夫生的孩子,那孩子高熱不退,差點兒沒了命。狼心狗肺!咳咳,”李族長咳嗽了一聲,停下來清清嗓子繼續說道,“俗話說一顆老鼠屎能壞一鍋湯,他這一個人就能壞了咱整個李家族的名聲。這要是處理不好,傳了出去,往後哪家還敢要咱李家的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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