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怎麽睡,意識卻清醒無比,一點都不困。


    村子裏班次寥寥無幾的電車隻是早搭一班,就比平常早了一個小時以上到校。教室裏還沒有半個人。打開窗戶,將悶在室內的空氣釋放出去,吸入空氣。校舍底下是完善的網球場。


    耳上的耳機傳出的音樂,今天完全無法進入腦中。好久沒有像這樣無法融入音樂了。如果是因為氣憤或沮喪等負麵情緒如此也就罷了,但廣海現在正在做的,隻是喚醒昨晚的記憶,一次又一次回顧場麵並反芻而已。


    複仇。對於說出這個字眼的由貴美,廣海一時無法回話。化入幽暗的沉默,就如同沉澱在河底的汙泥般稠密。


    由貴美一直看著廣海,直到電話鈴聲停止。他又想起覺得她那張臉十分古怪的第一印象。他可以用肉眼確認月光在她臉頰上形成的長長的睫毛陰影。


    他想起小時候,忘了是為什麽,赤手抓住蝴蝶翅膀的那時候。他以為蝴蝶的翅膀一定很脆弱,一握就會碎掉,然而在手中掙紮般拍動的翅膀卻以意想不到的堅定力量彈打著他的手指。就是那種不可思議的柔軟和觸感。如果把手放在由貴美的眼皮上,每當她眨眼,睫毛肯定就會像那蝴蝶的翅膀般拍打著自己的手指。她的臉就是那麽近,近到足以讓他想像那孱弱的抵抗。


    「……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廣海回視說,由貴美的目光稍微收斂了一些。然而她很快就恢複原來的從容,放柔了表情,狀似打趣地「嘿?」了一聲。


    「怎樣?」


    「我很佩服。原來你在意的點是這個啊?」


    她把手放上纖細的脖子。


    「出賣村子是什麽意思?複仇是指什麽?我覺得我用了很強烈的字眼,但你沒上鉤,而是先是問起自己的事,令人佩服。原來一般手法對廣海同學不管用。」


    「是嗎?」


    「一般方法不管用,也是我之所以挑選你的理由。」


    站在窗邊的由貴美的側臉,散發出白亮的光輝。


    「你覺得這座村子裏,有幾個人能夠享受搖滾祭?了解搖滾祭的價值、擁有能夠讚同nagi音樂的銳利感性的人。在這個鄉下,你有可以討論這類話題的朋友嗎?」


    廣海無法回答,不是因為他不回答,而是由貴美不給他回答的空檔。她麵露得意的笑容,搖頭說:


    「沒有。」


    「我覺得如果要說,對了解音樂的對象傾訴比較好。這樣的理由,你無法接受?」


    「不是那種理由吧。」


    廣海指出,由貴美噤聲了。


    「重點是我是村長的兒子吧?就像你剛才確定的那樣。」


    由貴美笑了。廣海期待她會慌亂或困惑,但兩者都落空了。廣海皺起眉頭。


    「有什麽好笑的?」


    「沒什麽,隻是覺得開心。你比想像中的更難應付,真的不吃一般人那一套。好樣的。」


    「你說的複仇是什麽?」


    「如果聽了,就不能回頭了,你真的要聽?」


    廣海慢慢地看她。由貴美聳聳肩: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你下定決心,真的打算協助我,再來問我。」


    「這樣。」


    廣海悄悄地後悔了,自己是不是無謂地逞能了?睦代是個什麽都沒有、凡庸的村子。如果這塊無趣的土地有值得複仇的動機,或是有她說的值得出賣的魅力或價值,他還真想知道。睦代就是荒僻到這種地步。


    由貴美把背靠在窗上。二樓最前麵,邋遢地開啟的門裏看得見一架織布機。


    「複仇的話,你不是已經在做了嗎?」


    被撕破的布,斷麵處的絲線鬆脫,變得破破爛爛。不是出於某些目的剪開,而是任由激情支配扯破的吧。廣海覺得好像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內心一陣難受。


    「你去了東京,成了藝人獲得成功。你跟村人的立場已經不同了。」


    「我看起來像個成功的人嗎?」


    「嗯。」


    由貴美微微揚起嘴角。「謝謝。」然後她說。


    怪丫頭、沒禮貌——廣海明白這麽被談論的織場由貴美會被當地人討厭的理由。對她厲聲撻伐的人,結果都是因為無法忽視她。他們無法排遺由於近處的她而突顯出來的自己的渺小,才會過剩地掙紮著想要自我防衛,攻擊由貴美。


    「欸。」


    廣海就要走下一樓廚房時,由貴美又叫他。手表的針就快走到十二點了。


    「你剛才雖然否定了,可是是真的。我會選擇對你說,不全是因為你是村長的兒子。」


    廣海默默看她。他很害怕,感覺隻要應上一兩句話,一眨眼就會被她給籠絡。


    「因為很像——」她說。


    「你抑鬱的樣子,跟過去待在這裏的我很像。」


    「我是村長的兒子,這你是聽誰說的?」


    這是單純的疑問。回到村子以後不見任何人的由貴美,是從誰怎麽樣得到情報的?


    「我可是懷著出賣村子的覺悟回來的,當然會先調查一下。聽到名字我就確定了,不過看到你的臉,我立刻就看出來了。你跟光廣有點像。」


    上次在湖畔,由貴美對光廣的名字沒有反應。


    騙人,他想。光廣跟自己一點都不像。像要嘲笑隱藏動搖的廣海似地,她滿不在乎地問了:


    「你把跟我的事告訴光廣了?」


    「沒有。」


    「你做對了。太好了,廣海真是個聰明人。」


    突然被直呼名字,廣海一點都不感覺討厭,反而是內心一陣搔癢。他別開臉去。


    「如果我說出去,你打算怎麽辦?」


    「不曉得,可是我覺得你一定不會說。」


    由貴美胸有成竹地說。「因為不就是這樣嗎?」她說。


    「隨便告訴周圍的人太遜了。這個村子的孤獨之人,說穿了隻能在自己心中用遜或不遜來追求價值觀。我過去也是如此。」


    她冰涼的手觸摸廣海的手臂。


    不妙,這麽想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廣海本來有自信把持住,然而聽到那細語般的嗓音,看到那雙眼的瞬間,他心神動蕩了。


    「……告訴我。」話衝口而出。「複仇是指什麽?這種村子有那種價值嗎?」


    由貴美仰頭直盯著廣海看。她就這樣好一陣子什麽也沒說。「怎麽了?」廣海問,她說「沒有」,搖了搖頭。


    「原來你覺得自己不是村子的一部分。既然你會說『這種村子』。」


    「如果你要挑我語病,我要回去了。」


    「不是。就算這麽想,也沒有人敢說出口呢。除非相當強烈地這麽想,否則沒辦法把自己跟村子切割開來。——我們果然很像。」


    這話像咒語般反複著。


    「你明天再來。」由貴美說。


    「已經很晚了,路上小心。如果被發現我在這種時間把你叫來,廣海,我可能會被你爸媽宰了。」


    被親密地呼喚的瞬間,廣海直覺到自己一定還會再來。


    「廣海,你太過分了!」


    耳朵一邊的耳機被拔走,廣海赫然回頭,隻見門音和市村站在那裏。


    突然被拉回現實,喉嚨反射性地發出含糊的聲音:「哦。」他從門音手中接過耳機,另一邊自己取下,按停隨身聽。


    教室座位已經坐滿了一半左右。門音鼓著腮幫子接著說:「你怎麽先來了?也不接電話。」


    「不好意思。」


    「討厭啦!」


    門音用全身表現出心情大壞的樣子,接著說:


    「早上我們在車站沒看到你,


    奇怪你怎麽了,一直等你呢。傳簡訊給你你也不回,打電話去你家,幸好阿姨告訴我們你很早就出門了,要不然我們一直等下去,都要遲到了。」


    「又不用等我。」


    「哈?這是什麽話?是你擅自失聯耶?不對的是你吧?」


    廣海懶得跟她吵,垂下視線無視於她。他要回座位的時候,「等一下!」叫聲又追了上來。


    「你幹嘛今天這麽早來?」


    「是我不好。」廣海懶散地應道,門音總算放棄繼續糾纏他了。


    下課時間,移動到自然科教室去上物理課時,市村「哪」地向他攀談了。


    「你在生什麽氣?你最近對門音是不是太冷漠了?」


    「我沒有生氣啊。」


    「沒有就好,可是看到門音那樣子,有時候我覺得她很可憐。」


    「你也真是不死心。」廣海坦白地說出感想。他明白聽起來像挖苦。「怎麽不快點告白算了?」


    「可是她喜歡的是你吧?」


    市村瞪他。廣海沒有回答,隻是聳肩。


    從國中升上高中時,門音追著廣海進了一樣的學校,而市村追著門音進了一樣的學校。他們兩個會一起參加沒興趣的睦代搖滾祭,也是出於相同的理由。


    國中三年級的備考期,市村問廣海:「你跟門音在交往嗎?」看到不怎麽熟的市村異於平常的嚴肅表情,廣海瞬間就察覺是怎麽回事,心想:真是個好事之徒。市村結結巴巴地說:「如果你們在交往,好像我在妨礙你們兩個,我不想要那樣。」然後坦白說出他也在考慮報考其他學校。


    對於市村的好意,門音難說完全沒有自覺。門音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其實心機重得很,是個再女生也不過的女生—廣海也知道她每次回到村子,都會向以前的女生朋友驕傲地炫耀為數不多的村中男生有兩個一直圍繞在她身邊。他也感覺到原本以為隻要離開村子自然就會淡去的門音對他的執著,反而變得比以前更要濃烈了。


    「如果你不喜歡門音,幹脆明白地甩了她,或許才是為了她好,不過我不希望那樣。我不想看到她哭。男人這種地方真的很傻呢。」


    市村自以為純情地遊說的話,雖然很抱歉,但不管是兩年前還是現在,都無法勾起廣海的興趣。


    那種自我陶醉的話,就像被唱爛的言不由衷的歌詞,而且說穿了,市村隻是選擇了不會傷到自己的路罷了。


    門音離開廣海,跟市村的問題是兩碼子事。市村那是透過扮演所謂「純情的男人」來享受日常的角色扮演遊戲。


    「總之你們好好相處啦,拜托,我卡在中間很尷尬耶。」


    「嗯。」


    隻要三個人在一起,廣海好幾次都差點發作,但今天更是煩躁到底。


    門音和市村,都在看著各別擔任主角的同一則故事。他們是把廣海安排在主要登場人物的位置上吧。


    可是在那裏登場的廣海隻是他們主觀中的廣海。是與真實存在的廣海自身似是而非的別人。自己看到的世界,與他們看到的世界,澈底地乖離。


    (二)


    回到村子的時候,平日到五點的診療時間早已結束了。光廣的手機在工作的時候總是關機,經常就這樣關上好幾天。廣海對著打不通的電話咂舌,無奈地直接前往表哥家。


    位於楢場地區的光廣家還沒有燈光。廣海打電話給千鶴,她說光廣也還沒有到店裏露臉。


    『上次是很早就下班了,可是最近好像很忙。』


    「表哥很忙嗎?」


    『忙是好事啊。村裏全是老人家,診療所生意一定很好。』


    千鶴以爽朗的聲音笑著說,告訴廣海「鑰匙在信箱後麵」。


    『你先進去等。如果光廣有來店裏,我會告訴他你在等他。』


    「好。」


    廣海感謝姑姑的大方,打開門鎖進去一看,久違來訪的光廣家和上次來時幾乎沒變。電視旁邊的架子上擺著疑似光廣的國中畢業紀念冊。光廣和由貴美差了兩歲,但學校那麽小,或許也有拍到由貴美的照片。


    第一頁是畢業生的全體合照。照片上的人數比廣海的紀念冊少了許多。這或許是當然的。廣海和光廣差了十歲,光廣那時候還沒有搖滾祭,應該是村子最為貧窮的時代。是基於過時的觀念提出觀光地計劃、讓投資的錢就這麽血本無歸的時代。


    異於廣海的猜想,照片照到的全是光廣的同學,沒有發現疑似由貴美的人影。放回紀念冊時,他發現旁邊夾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手工小冊子。抽出來一看,圖畫紙的封麵畫著熟悉的國中校舍。


    《大河 —睦代中學 校刊—》


    在廣海那一屆,校刊的標題一樣是《大河》。學校每年會出一本校刊,刊登全校學生的作文和俳句。


    「噢。怎麽,在埋伏我?」


    背後傳來光廣的聲音,廣海忍不住把校刊藏到紀念冊底下。


    「表哥。」


    「不好意思弄到這麽晚。我聽媽說了。」


    光廣看到廣海手上的東西,似乎立刻就明白他的來意了。他走近過來,放下皮包,邊脫外套邊苦笑。


    「你在找織場的照片嗎?你就這麽喜歡她啊,青少年?」


    「不是啦,我是被市村跟門音拜托……」


    瞬間,打馬虎眼的話脫口而出。光廣也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應道:「想看就拿去吧。」


    「反正畢業紀念冊平常根本不會看,頂多隻能在殺人歹徒落網的時候,拿去給電視播而已。」


    「我覺得藝人跟歹徒差很多耶。」


    「不管怎麽樣,如果同學裏麵出了名人,用途都是一樣的。」


    「沒關係,我在這邊看。」


    廣海說完,注意到這形同不打自招是自己要看,但光廣也沒有特別要虧他的樣子,態度依然平淡。


    「那你來做什麽?又要聊由貴美的事?」


    「達哉叫我告訴他織場家在哪裏。」


    廣海這麽說,背對這裏換衣服的光廣動作停住了。


    「織場由貴美的家。他說他隻是要去看看而已,可是畢竟是達哉,我擔心會出事。」


    「達哉真是,拿他沒辦法。」


    光廣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好吧,我去說說他,警告他別做壞事。」


    「謝謝。」


    這種時候,年齡的差距果然重大。一股安心感湧上心頭,可是下一瞬間,光廣搖了搖頭,呢喃說:「……所以就叫她快點回去了。」表哥的呢喃就此打住,沒有下文。


    「表哥什麽時候跟織場由貴美說上話的?」


    廣海戰戰兢兢地問。她和光廣現在也在見麵嗎?


    「你什麽時候勸她快回去的?」


    「去年葬禮。」


    「那這次她回來以後,你還沒有見過她?」


    光廣在桌前的椅子坐下,「嗯」地點點頭。


    「葬禮的時候,那家夥跟鄰居還有親戚起了點糾紛。她回來這裏,看到當地人在準備守靈式跟葬禮,問我說:『葬禮就不能安靜點辦嗎?』」


    「安靜?」


    「意思是不要扯進親戚跟鄰居,自己跟寺院悄悄地辦。別說向親戚鄰居道謝了,一副他們多管閑事的態度。我急忙打圓場,但她的那種態度,葬禮的時候看得出來的人就看得出來吧。我叫她在事情還沒有鬧大之前快點回去。就算是現在,她也一樣太顯眼了。」


    「——為什麽她不回去?」


    「天曉得。」


    光廣口氣悠哉地應道。昨晚才從她那裏聽到的複仇,光廣應該沒有聽說吧。


    「應該是工作累了,想回來休息一


    下而已吧?電視劇收視率不好、緋聞纏身什麽的,好像很多麻煩事。」


    「……這樣嗎?」


    「你沒聽說過嗎?」


    直到上次的搖滾祭前,廣海對她都毫無興趣。一股疼癢的痛在心底擴散開來。


    「表哥很清楚嘛。」


    「在村子的診療所這種地方工作,這類消息自然就會傳入耳中。像早上的候診室,那簡直是異世界。隻不過是有由貴美登場,老太婆們就在談論深夜時段電視劇的人際關係。」


    「這樣啊。」


    廣海稍一想像,忍不住稍微笑了。他佯裝若無其事地問:


    「——你們交往過吧?表哥跟織場由貴美。」


    光廣的表情依舊。太追問不休了嗎?廣海就要反省的時候,光廣告訴他:「隻到國中。」


    「我們之間已經什麽都沒了,一幹二淨。她說她不想要自己的人際關係結束在村子裏,把我甩了。」


    「這樣啊。」


    自己應答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回家之前,廣海悄悄打開藏在畢業紀念冊底下的校刊。等待光廣離席才這麽做的自己,令他覺得沒出息。


    翻開的那一頁,標題是〈川柳〉【譯注:川柳是一種日文短詩形式,為江戶中期開始流行的口語詩,內容多滑稽諷刺,反映世態人情。】。上麵列著不到二十人的姓名,旁邊用手寫字寫著各自的作品。


    才一翻開,一行文字就躍入眼簾,令他心頭一驚。


    偶像明星不紅了 就等著露毛


    他看看是誰寫的,但名字不認識。——可是由貴美的名字就在附近。寫下這首〈川柳〉的似乎是她的同學。


    原來喜歡把黃色笑話或惡搞帶進校園這類公共場所的人到處都有。可是這個時候的由貴美應該異於其他人,已經決心要一個人前往東京闖蕩了。兩年後她正是以成為「偶像」為目標,參加現在的事務所的試鏡。這是不是一首詛咒的〈川柳〉?——真想當作沒看到。


    廣海闔上校刊,默默地放回架上。


    (三)


    廣海等到昨晚接到電話的時間,十一點一到,便打電話到由貴美家。


    從光廣家回來一直到那個時刻,時間就像油液流淌般又慢又遲緩。


    或許她會誤會是東京打來的電話而不接。廣海這麽以為,然而由貴美一下子就接電話了。廣海還沒報上名字,她就問:『廣海?』讓他吃了一驚。


    「對。」回答的聲音興奮沙啞得近乎露骨。「如果不是怎麽辦?」


    『已經弄錯了。我才剛被事務所的社長罵那是誰。』


    廣海接不下話。感覺得到電話另一頭的她在微笑。


    『你不來嗎?』


    「要。」


    『我等你。』


    掛斷夾在下巴的手機時,廣海已經做好離開房間的準備了。他確定桌上直到打電話前都還在瀏覽的電腦電源完全關閉。


    背著月亮踩著自行車,一心朝由貴美在等待的那棟傾頹的屋子前進。


    竹林前的圍牆邊,今天不見由貴美的身影。他把自行車靠在跟昨天一樣的地點,把手伸上牆壁。


    碰到崩落的灰泥間露出的鐵料,沾上了鐵鏽。


    由貴美站在簷廊邊,看著廣海翻牆而入。她在那裏等了多久了?「歡迎光臨。」她迎接廣海道。


    不知不覺間廣海在喘氣。沒有意識到的汗水濡濕了背後與腋下。


    在被她領著進入的廚房,由貴美取出和昨天一樣的杯子,問:「一樣喝可樂行嗎?」


    她穿著在湖畔初遇時的那件白色夏季針織衫。


    用不同於昨日、稍微從容一些的眼光重新審視,廚房又舊又髒。套在水龍頭前端的淨水器滿是水垢,呈現紅褐色。冰箱旁堆著枯萎幹躁的某種草類。地板上覆蓋的甚至不是灰塵,而是沙粒。


    從由貴美手中接過可樂。忘了買她說想喝的萊姆。


    看著關上冰箱,單薄的背影朝向這裏的她,不意間,覺得應該先告訴她的衝動湧上心頭。他決心撇開爾虞我詐的對話,一度離開這間屋子,然後打定主意今晚要來聆聽她的說詞。明明順從地回應她的呼喚,介意忘了買她拜托的東西,實在矛盾,但連自己都無法控製的心的一部分強烈地想要傷害她。


    「……原來你跟nagi在交往?」


    由貴美手扶在冰箱門上回過頭來,麵無表情。廣海沒有責備的權利。他自以為已經全力發出若無其事的聲音了,卻不曉得成功與否。


    由貴美纏繞似地捏起落在肩上的一束頭發。眼睛依然看著廣海。


    從光廣那裏聽到的緋聞。他隻是出於好奇,才會在等待夜深時,打發時間上網查看。在搖滾祭之夜見到前都不感興趣的織場由貴美跟誰交往過,應該與廣海無關才對。


    可是冒出來的名字自己認識。


    他還跟由貴美提過他。報導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即使在當時,也是一則小小的花邊新聞。隻有樂迷才曉得的新銳音樂藝人,與模特兒出身的女星之間的熱戀,在演藝圈內為數眾多的緋聞裏,也幾乎沒有半點低俗的味道。走在時尚尖端的業界人士之間的交流,即使會引來欽羨,也不會成為廣受一般人談論的話題吧。


    就連喜歡nagi的音樂的廣海都不知道。雖然喜歡他的曲子,但對於班上同學會競相談論的小道八卦,他從來都不感興趣。


    「我以為你知道。」


    由貴美的手指穿過發絲滑下來。


    「你說你喜歡nagi,而且那件事報紙也報導了。」


    「我感興趣的隻有音樂,對他本人沒什麽關心。」


    「而且篇幅也很小嘛。」


    她走近廣海,同時廣海的身體緊張發硬。明明沒做虧心事,廣海卻無意識地縮回了肩膀。


    他覺得由貴美當時說「nagi是我朋友」時,感歎「好厲害」的自己被惡狠狠地藐視、被傷害了。


    「我們不是在交往。是過去式。正確地說,是我們交往過。」


    由貴美靠過來,從廣海手中接過可樂杯,放到桌上,自嘲地笑。


    「就像我跟你說的,我們現在是朋友。他不知道我來看表演。他連我的老家在這個村子都不曉得,應該盡情演唱之後就回去了。」


    「——你們都分手了,你還去看他表演?」


    「不行嗎?」


    看過來的眼光意外地銳利。


    「明明你自己才說本人跟音樂是兩回事?我喜歡nagi的曲子。」


    演唱會最後,在最高潮的時候,nagi停下演奏的手,說了句「謝謝」。帥氣極了,而且那次表演讚透了。nagi從以前就幾乎不會在演唱會中說話。沒有多餘的語言主張,隻靠音樂讓聽眾融入。他具備隻有搖滾巨星或樂團歌手才能被允許的均整完美的外型。上次在雜誌特輯中登場時他穿著和服,再適合不過,而且嶄新前衛。


    廣海想著光廣,想著nagi。


    他依序想起在舞台上看到的nagi的明星架勢、音樂、為他狂熱的粉絲,對他大叫「我愛你!」的女性歡呼。這些聲音就在耳後吵雜地作響。村子的夜晚,現在隻聽得到蟋蟀的嗚叫。那響亮的蟲鳴越是聆聽,記憶中的聲音就越像波浪般吞噬廣海,把他帶回搖滾祭之夜。


    由貴美就在眼前。她輕輕牽起廣海的右手。她的手很軟。廣海的手指陷進她的手中。


    「欸。」


    廣海以為她個子很高,然而來到能夠明確比較的距離一看,廣海還是比她高上幾公分。身體僵立,一步也動彈不得。


    ——這個女人被nagi愛過。


    而這樣的她,正把廣海的手指包裹在


    自己的掌中。難以置信。據說世上的男人都會介意女人的過去,然而由貴美的過去對廣海而言非但不是瑕疵,反而是近乎危險的魅力誘惑。


    色素淡薄而小巧的臉上,今天也脂粉末施。觸上那陶瓷般的臉頰,沒有厚度的皮膚仍順著廣海的手指形狀凹陷下去,在指腹上回以彈力和熱度。廣海從來沒有聽過自己的心髒跳動得如此劇烈。蟲子嗚叫、擴展在屋外的夜晚寂靜,還有搖頭晃腦的搖滾祭之夜的熱度,以及自己的心跳聲,哪一個最接近自己,他已經糊塗了。


    廣海不知該如何是好,若要說出他最坦白的心情,他隻覺得羞恥。對於自己不像光廣或nagi那樣成熟而羞恥。


    「欸。」


    由貴美再一次喚道。嘴唇的距離好近,吐氣的溫度幾乎要觸上手指。她的下一句話讓理性崩壞了。


    「你不上我嗎?」


    他實際在眼底感覺到閃光般的白光炸開。


    把右手從由貴美手中抽出,揪住她的手腕。纖細的手沒有任何抵抗,任由拉扯,被摟進廣海的懷裏。


    事情發生在一瞬之間。


    不知不覺間,廣海閉上了眼睛。直到上一秒鍾還那麽不願被發現的胸口劇烈跳動,還有逐漸硬挺的性器官的興奮,這下子全讓她知曉了。一想到這裏,唯有那一瞬間,仿佛被彈開似地,他再也無所畏懼。


    睜眼一看,由貴美小到幾乎可以捏碎的頭就靠在廣海脖子上。她的嘴唇觸碰頸脖,她的乳房壓在胸上。看到那纖細的肩頭。他回想起在湖邊邂逅的那一天,針織衫的一邊肩膀露出皮膚色的帶子,令他動彈不得。——現在針織衫完全滑落的肩上沒有肩帶,隻看得到白皙渾圓的肩頭。


    廣海發現,她沒穿胸罩。


    「就算昨天變成這樣也行的。」


    由貴美說。


    「我一直在等你。」


    呼吸吹上耳朵。應該是在誘惑自己的女人聲音,變得意外地苦澀。摟抱廣海脖子的她的手求救似地使上了勁,掠過鼻子的她的發絲飄來嬰兒爽身粉般的氣味。


    像要驅逐不安似地,廣海把嘴唇按上去,堵住她的嘴巴。身體仿佛要從嘴唇開始融化的舒適感令他窒息,一會兒後,她主動伸出舌頭。隻是上唇被舔了一下,廣海的腦袋中心便一陣麻痹,就像鎖被解開似的,無法克製地張口。由貴美引導似地撈起他的舌頭。


    廣海用被她吸吮的相同方法,笨拙地捕捉她的舌頭的瞬間,她的喉間泄出呼氣,他清楚地感受到由貴美壓在他胸上的乳房顫抖著。


    把手從薄薄的針織衫底下探進去,由貴美的乳頭尖挺得令人奇怪怎麽沒透出衣物,而且爬滿了雞皮疙瘩。明明是第一次,手卻自然地行動了。連褪下衣物都令人不耐,廣海站著屈下身子。嘴巴含住從撩起的衣擺下露出的乳頭,按上去似地以舌頭舔觸,由貴美「啊」地輕叫。聽到那聲音,廣海再也無法回到今天來到這裏之前的他了。


    「那邊。」


    由貴美指著裏麵的房間說,聲音細微得像低泣。她的腰以下全軟了,雙手微弱地環著廣海的頭。


    疑似客廳、蒙了一層灰的房間比廚房更冰冷、黴味更重,地上老舊的榻榻米粗糙得感覺坐下去會刮傷皮膚。在薄薄的榻榻米上,由貴美伸起雙手協助廣海脫下衣物。


    不甚豐滿的胸部配合著她的呼吸起伏。初次看到的女人裸體,雖然清瘦,但一點都不顯寒酸。


    由貴美緊抱住廣海的胸膛。她也焦急地滑動手指,脫下廣海的襯衫。


    「……你一開始就打算跟我這樣?」


    總算能開口了。他明白這很掃興,但他覺得如果現在不說,一定會完全被她牽著鼻子走,再也無法問出口了。


    廣海不否認,他想要這麽做。可是由貴美呢?疏遠故鄉和過去的朋友,即使如此還是想向村子複仇的話,她應該需要幫手。那個幫手,會不會即使不是廣海也無所謂?


    「——我一開始就打算要找你。」


    廣海從來沒有這麽近地看過別人的眼睛。仰躺的由貴美的嘴唇即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出是微濕的。


    「可是接下來,是看臉決定的。」


    她的臉,眼睛,發熱似地濕潤。


    「至於要不要睡……」


    如果是你的話——。


    接下去的話,又被廣海用嘴唇打斷了。伸進她口中的舌頭熱得好像快融化了。臉頰好像要燒起來了。


    在最後的那一條線前差點讓他踩下煞車的,是昨晚由貴美那句「如果聽了就不能回頭了,你真的要聽?」。可是他再也克製不了了。


    他沒想過自己居然能粗暴至此。由貴美在自己懷中發出的難過呻吟,他想要永遠聽下去。


    他什麽都願意做。


    如果有什麽可以換到此刻的她和自己,要他拋棄一切也行,他想要這個人。


    (四)


    廣海在她的身體帶領下,很快就射了。


    青少年的廣海雖也具備貧乏的知識,但不管做什麽,在由貴美的麵前,一定都隻是逞能罷了吧。


    廣海一時無法起身,緊緊抱著由貴美。他今天不想再繼續曝露更多自己是個毫無餘裕的小夥子了。


    精液和汗水的味道。


    完美得像人造物的她的身體在懷裏淌著汗。讓她變成這樣的是自己,這令廣海驕傲,更感到內疚。


    胸貼著胸,透過重疊的身體,廣海感覺自己腹部過剩的熱度逐漸溫暖了由貴美冰冷的胸脯和腹部。沒辦法看她的臉。


    冷靜下來,第一件想到的是他們沒有避孕。若說他沉迷其中,無法自製,那也就這樣了。更重要的是事情發生在一瞬間。進入她體內的瞬間,它就來了。廣海急忙退後,想要抽出身子,但由貴美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不要停。」


    仰望的眼睛是認真的。他無法抵抗那話語,還有深邃的黑瞳威嚇似的光輝。廣海無法招架,一下子就在她體內揚聲了。


    從今而後,隻要有人問他的初體驗,廣海一定會第一個想起那一瞬間。


    ——廣海想著達哉家的英惠。


    雖然漂亮,但總是帶著一絲陰鬱的年輕女傭。不曉得第幾次去達哉家玩的時候,英惠在屋後的焚化爐燒東西。


    小的時候姑且不論,但現在因為條例的關係,即使是睦代這種鄉下地方,也禁止在家中焚燒垃圾,看到篝火的機會也少了。


    廣海不知道有焚化爐,聞到煙的味道,還沒開玄關,他就先繞到後院去。


    英惠在哭。她站在煙霧前,一一扣好敞開的襯衫扣子,把衣擺塞進淩亂的裙腰中。焚化爐四方形的口中露出仿佛甚至能把玻璃融成飴糖色的鮮紅色火焰。


    廣海立刻躲到牆後。他不知道有沒有被英惠看到。襯衫之間,他看見胸罩支撐著分量十足的乳房,有一邊的蕾絲被壓扁了。


    「不是第一次。」達哉說。


    是又過了一段時間的其他機會。在焚化爐看到火焰燃燒的那一天,景象帶來的衝擊之大令廣海無法處理,他逃回家了。


    達哉說他跟英惠是兩情相悅,甚至沒有炫耀的樣子。他從根本上異於他們村中的孩子,甚至連拿女人說嘴都不屑。


    他和英惠從東京的時候就開始了,兩人關係很久,雖然偶有爭吵,但她都跟到這座村子來了。雇主的父母當然也知道。「她本來就是雇來幹這檔子事的女人啦。」達哉無趣地歎息說。


    廣海覺得達哉會告訴他,一半是一時興起,想要教導小弟讓他學著點,另一半則是想看看廣海聽到這話時的困窘表情。


    「一次也沒戴過套。」達哉這麽說的時候,緊張地裝作一臉若無其事沉默著的廣海忍不住出聲了:「


    那……」


    自己教科書般的常識,已經被達哉破壞過多少次了?


    不要變成那樣,自己跟他不一樣。盡管這麽告訴自己,但是對於年紀相差無幾的達哉早就經驗過的那些事,若說廣海不感到焦急,一定是假的。


    一陣笑聲。在繃得緊硬的廣海懷裏,原本一直埋著頭的由貴美慢慢地爬起身,望著這裏。


    廣海尷尬地仍抿著唇,她的手觸上他的臉頰,伸出手臂,摟過廣海的脖子。


    表情看起來溫柔。看到她麵露放鬆的微笑,廣海了解到自己原本一直在害怕的是什麽。居然會放心到幾乎哭出來,實在窩囊,但他對由貴美就是如此愛憐,甚至出醜也不以為意。


    「沒有被子,就算躺著也帥氣不起來呢。」


    她依然壓在廣海手臂上,慢慢地撐起裸身。廣海跟著起來,看見丟了一地的衣服。瞬間,褪下彼此衣物時的手指動作和焦急的喘息在腦海裏複蘇,令他想要背過臉去。要正視一度在近處細看過的由貴美的臉簡直難如登天,現在要拿起那些衣服照原樣穿回去,是個教人疲憊的行程。


    「要不要上二樓再做一次?」


    她問的時候,廣海反射性地抬頭。由貴美語調大方的聲音,反而比昨晚以前更要明朗。廣海答不出話,她的笑聲在他的鼻頭迸開。


    由貴美站起來,把地上的夏季線衫、廣海的牛仔褲和皮帶都撿起來抱在懷裏。「喏。」她伸出一隻手。背著廚房的光,廣海再次看到她的全身裸體。


    好美,他想。


    她的身體是她的生財工具,這或許是當然的。對方是美的職業人士。可是習於被觀看的模特兒,每一個都能如此毫不保留地將自己曝露在他人的視線之中嗎?


    廣海覺得隻有自己被單方麵地俯視觀察著裸體,很沒道理。


    廣海被牽著手站起來,結果被拉到由貴美身邊去。手觸摸到沿著骨頭線條凹下去的她的腰肢。剛才摟得那麽緊,由貴美的身體卻已經開始變涼了。


    兩人手牽著手上樓,被領上去的二樓內部房間有張小床。


    由貴美把拎上來的衣服放在地上,說明:「這以前是我房間。」她和廣海一起在床上坐下。


    「回來以後,每個地方都是灰,隻有這個房間我打掃幹淨了。比其他地方像樣多了。」


    「真的。」


    平常應該也都在這裏起居吧。麵積狹窄的木書桌上,擺了一部與這處廢屋般的地點格格不入的macbook。


    「我都已經不抱希望了,沒想到網路還能用,真吃驚。」由貴美說。


    「去年開始,行政單位改善了網路環境。」


    是飛雄就任村長以後立刻著手的建設。


    地上有一隻小行李箱,就這麽打開著。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不同於其他房間,這裏充滿由貴美的氣味。異於香水味,有一股她本身散發出來的嬰兒爽身粉般的甜蜜生活味。


    由貴美沒有開燈。或許是不想被外麵看見屋內有燈光。光源隻有開啟的房門射進來的一樓燈光,還有窗外的月光和路燈。


    由貴美把廣海拉倒在床上。在鼻頭幾乎相觸的距離彼此注視,廣海覺得天花板一下子變高了。暫時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躍動。


    他摸到她的睫毛了。由貴美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觸感,比蝴蝶的翅膀更柔軟,更細微。


    擁有能被她相中的價值,令廣海幸福。他覺得光是今晚的事,就保證了他的人生並非一場失敗。


    今後將會如何?感覺自己似乎會對由貴美萌生更進一步的期待,令他害怕。他會無法冷靜,無法虛張聲勢。他無比害怕被她發現自己現在感覺到的幸福。


    剛進入九月的村子,正在不知不覺間從夏季一點一滴轉變為秋季。空氣冰涼地撫過汗水收幹的身體,廣海打了個噴嚏。由貴美睜眼笑了,撫摸廣海的額頭。就連若是其他人這麽做會感到不快的事,他也不覺得討厭。甚至不覺得被當成孩子對待。


    「……你沒有家人嗎?」


    興奮仍化作明確的餘熱持續著,困意卻像漣漪般開始覆蓋身體。


    「沒有。」


    由貴美答道。


    「去年冬天我媽死了,家裏沒有半個人了。」


    「其他家人呢?」


    「我國中的時候父親癌症死掉了。那時祖父母還在,可是年紀也大了,陸續過世,後來就剩我媽一個人住在這裏。」


    撫著額頭的手伸到頭上,她的手指纏繞住廣海的頭發。


    廣海了解到體溫的不可思議及偉大。就連若是平常,一定會不曉得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的時候,隻是被由貴美一摸,廣海就能變得大膽。他默默地,繼續聆聽她的聲音。


    「我母親不僅不是村民,還是從縣外嫁過來的,是跟這裏毫無瓜葛的人。我覺得她是個不知事世的傻女人。十幾歲的時候迷迷糊糊跟了我那去鎮上工作的父親,就這樣一路跟來了睦代。結果就連我父親死後,也沒辦法離開這裏回去外頭。她說那是形同私奔的結婚,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回去老家了。」


    「嗯。」


    由貴美淡淡地述說,聲音就像機械朗讀出來的。這令廣海心痛。


    「她討厭村子,討厭古老的陋習,跟婆婆也處不好,卻隻喜歡我這個女兒。」


    「隻是工作——」麵對麵的她,嘴唇薄薄地動著。


    「隻是出去工作,就被說成是不顧家、是個沒用的媳婦,常跟祖母吵架。我媽最痛恨織布了。」


    「你母親是做什麽的?」


    「準護士。她說是高中的時候考到資格的。她在六嶽市的醫院那裏工作。」


    由貴美不知為何含著笑說。


    「我祖母生氣地罵,說又不是正式護士,丟臉死了,連個睦織也不會織,成天隻想往外跑。她總是罵我媽,說她的工作根本不算什麽。莫名其妙。當時我還是個孩子,卻也覺得厭惡、覺得祖母的虛榮心太荒謬了。這年頭靠織那種布,怎麽可能養得活一家四口?」


    「你父親過世的時候,你母親沒有想過要離開嗎?」


    「因為有我在,所以沒辦法離開。老人跟親戚叫我媽留下孩子離開,我媽跟他們大吵。我媽沒有丟下我,選擇了在這裏跟陌生人一起生活。她本來就是個個性軟弱的人。即使明白沒有自己的收入,


    這個家就過不下去,卻還是覺得不織布很丟臉,抬不起頭。這常讓我覺得很不耐煩。——父親死後,祖父馬上病倒了,接下來才是地獄。」


    她以徐緩的聲調,不露感情地繼續說。


    「家裏的氣氛總是一片暴戾。明明就連祖父的看護,媽都好好努力到最後一刻了。我離家幾年後,這次換祖母病倒,直到她向我媽低頭懇求照顧,家裏的氛圍才好轉一些。」


    「……你說要向村子複仇,是為了你母親嗎?」


    廣海問,由貴美閉起嘴唇。


    對於外來者的強烈批判,不論家庭內外都有吧。語氣冷漠地談論父親與祖父母的由貴美,隻把母親視為家人親昵地稱呼。想想在這裏生活的苦悶,還有國中一畢業就離開家裏,由貴美在這個村中,和母親兩個人應該都是異物吧。


    「不是的。」


    由貴美說,撐起身子。白色的肌膚在黑暗中發光似地浮起。


    「——我媽沒辦法離開這裏,是她自己的責任。我媽保護了我,她是我最親的人,可是正因為這樣,我無法原諒她。我好幾次叫她離開這裏跟我一起住,可是她就是不肯。」


    廣海也撐起身子看由貴美。她呢喃。


    「我不甘心。」


    張著的眼睛,眼角突兀地鼓起淚珠。表情沒有變化,那顆淚珠就好像是有人天外一筆


    地畫上去似的。


    「我從小就一直看著我媽受苦。我媽總是沒道理地遭受折磨,然後向我哭訴。——每一次我都告訴她,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帶出這裏。我要去上東京的高中時,祖父母跟親戚都反對,就隻有我媽一個人支持我,叫我離開這裏沒關係。」


    「嗯。」


    「可是就算我要她跟我一起走,她也不肯答應。說她不能丟下明明形同仇人的組父母,說街坊鄰居會說話。她讓我一個人離開,做為代價,她懷著受到更嚴厲的白眼看待的覺悟留在村子裏。就連祖母死掉以後,她還是不肯跟我一起住。」


    「……你祖母什麽時候過世的?」


    「四年前。腦溢血倒下後開始癡呆,進醫院就這樣死了。」


    後來直到去年過世為止,由貴美的母親即使隻剩下一個人,也一直住在這個家。可是以直到冬天都還有人住的房子來說,這個家不會荒廢過頭了嗎?


    「你知道我媽的死因嗎?」


    突然地,由貴美這麽問。


    廣海搖搖頭。這麽說來,去年的葬禮,還有後來村人的談話,都沒有提到她母親的死因。廣海也沒有跟光廣談過。


    這個日漸高齡化的村子,葬禮本來就多。父親幾乎每個月都要包好奠儀,打上黑色領帶,去某個眾落參加葬禮。


    由貴美說了:


    「我媽是自殺的。」


    房間的空氣一口氣降了好幾度。假寐的時光效力已經煙消霧散。「為什麽?」廣海忍不住問。「不曉得。」由貴美搖搖頭說。


    「是在屋後的竹林上吊的。這一帶的人都不敢靠近那裏,所以我才可以從那裏出入。」


    「自殺的話,不是會鬧得更大嗎……?」


    這是座小村子,更何況她是織場由貴美的母親。


    那片竹林。廣海想起剛才翻牆進來的那座頹牆,雞皮疙瘩爬了滿脖子。


    由貴美微微搖頭。


    「我回來的時候,親戚跟左鄰右舍隻說『不必擔心』。他們極力隱瞞是自殺,不讓消息上報或是傳出村子外頭。表麵上當作心髒衰竭處理了,所以完全不必擔心,雖然算是非自然死亡,警方可能會來問話,不過你要忍耐唷——他們假惺惺地這麽安撫我……,當時我完全不曉得該怎麽辦。」


    腦袋深處蹦出葬禮時的情景。「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柔聲勸解由貴美的女人們。


    「這座村子過事隱瞞的程度,就是到了這種地步。雖然很丟臉,但我當時也任憑他們擺布了。那個時候我想到萬一被媒體報出我媽是自殺,確實會很困擾。——我好後悔。事後我想到自己居然幫助那群我應該是痛恨到骨子裏的家夥們瞞天過海、自己跟他們根本沒有兩樣,驚愕不已。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明白怎樣做對我媽才是最好的。沒有遺書,結果自殺的動機無人知曉。我等於是把母親的死封印起來了。所以我回來了。」


    「——欸,廣海。」


    由貴美轉過身體,抓起廣海的手握緊。她甜蜜的氣味變濃了。


    「我告訴你複仇的內容。」


    她在床上跪起,把床壓出吱呀聲。


    「我最不甘心、最覺得窩囊的,是國中快要畢業,我準備離開村子的時候。我媽懇求我說:『由貴美,隻有住民票【譯注:日本以市區町村為單位製作的居民個人戶籍資料卡。】不要辦遷移。把住民票留在村子,不要遷到東京去。』我問為什麽?其實住民票什麽的,我媽沒提,我根本就忘了要辦手續,它對我就是這麽不重要。」


    由貴美一口氣說完,臉頰逐漸潮紅,握住廣海的手的那雙手更加用力了。


    「我媽的回答是,住民票遷出去會領不到錢。隻要住民票在這裏,就可以領到一筆不小的錢。我媽拚命地說,這一帶的小孩都可以領到錢。——一家四口領到的錢,甚至可以買到一輛中古小貨卡。」


    由貴美笑了。


    「我不曉得那是多少錢,但那話聽起來好赤裸裸。但這下我知道原來那是一直持續的事。我發飄了,跟我媽吵到幾乎要互砍,可是最後……」


    由貴美第一次欲言又止。她難受地咬住下唇。


    「我媽說了,說我還是小孩子,不懂。她的表情就像拿我沒辦法、像是在哄我、瞧不起我、笑我。」


    不眨眼的眼角這回沒有滲出淚水,可是眼睛越來越紅。


    「我真是覺得窩囊透了。我發現應該是一直努力幫忙把我送出村外的人,居然已經無可救藥地成了村子的一部分。我的話她完全聽不進去,我目瞪口呆,大哭大鬧,然後死了心。後來我終於沒能把住民票遷移出去。我的住址還在這裏。隻不過是住民票罷了,卻被那種東西囚禁的自己還有我媽,都滑稽透了。」


    「錢是指什麽?」


    廣海從一出生就一直住在睦代村,卻從來沒有聽過這種事。由貴美垂下視線,慢慢地把廣海的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應該已經細細端詳過的乳房,用手一摸,觸感柔軟,和用看的截然不同。


    手猛地一震,性器官再次硬挺起來,連角度都被由貴美看得一清二楚。


    「祖母一死,我好幾次要我媽搬到東京跟我一起住。我媽對於離開住慣的土地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答應了。——不過,要等到下次選舉結束。我媽提出這樣的條件,而我答應等。」


    「選舉?」


    「前年夏天的村長選舉。」


    聽到這意想不到的詞匯,喉嚨深處發出「咦」的聲音。他再次注視著由貴美的臉。


    前年夏天沒有選舉。沒有人出來競選,父親飛雄無投票當選了。


    由貴美困窘似地笑了。


    「在這座村子,不管是選舉還是無投票當選,都有錢在背後操作。許多人都在等選舉年,期待候選人進行盛大的買票活動。我想要揭開、毀掉的,就是選舉的弊案。——我媽死了,這下子我總算可


    以不必客氣了。」


    手心聽到由貴美的心跳聲。


    廣海茫然地、不可置信地聽著她的話。他感覺五感全數遠離自己,就好像漂浮在水中,但隻有一件事他清楚地明白。


    所以她才會挑上自己。因為廣海是現任村長的兒子。


    「幫幫我,廣海。」


    由貴美灼熱的呼吸灌入耳中。


    (五)


    「不可能。」好半晌之後,他才擠出這樣的聲音。「可是,我們家沒有那樣。」


    由貴美不回答,隻是回視廣海。


    「以前怎麽樣我不知道,過去的村長或許真的做過那種事,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前年應該沒有像那樣買票才對。」


    用了買票這種字眼的自己,好像小孩學大人說話,連自己都覺得哪裏不對勁,臉幾乎就要笑出來了。


    由貴美的話實在太突兀了。


    他聽搖滾祭上認識的聽眾說,位於鄉間的他們的睦代村,被都市人形容為秘境。秘境的村中,在秘密的人際關係裏暗中推動的選舉弊案——這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感覺確實有可能。


    可是這次的村長是飛雄。是廣海家的家長。


    「我爸——,怎麽說呢,是上班族村長。他一直是村公所職員,上一任村長退休的時候,因為沒有人要出來接任,我爸才被大家拱出來,無可奈何地擔任候選人。你隻要見過他就知道了,他完全不是那種人。我爸還很年輕,也沒有為了搶到村長的位置而買票的熱忱還是幹勁。」


    廣海說著,覺得焦急死了。


    「以前作風老派的村長跟我們家完全不一樣。就連搖滾祭也是,招攬搖滾祭的左東村長可能連搖滾祭是什麽都不懂,但音樂方麵,我爸甚至比我還要了解,他年輕的時候還會出國去參加演唱


    會呢。他那種地方也跟這座村子的感性天差地遠。就算真的就像織場小姐你說的——」


    「由貴美。」


    沉默許久的由貴美終於開口了。她沒有表情的眼睛即使在比廣海還低的位置,感覺也像是俯視著他。


    「不要叫我織場,叫我由貴美。」


    「——就算真的就像由貴美、小姐說的……」


    「就叫你叫我由貴美了。」


    她笑了。冰涼的手再次伸向廣海的臉。


    「真好笑。剛才都做了那種事,說話的時候卻又會變回原樣嗎?你連衣服都還沒穿呢。」


    臉頰一陣火熱。由貴美天真無邪地把嘴唇貼近他的臉頰。那柔軟的觸感讓身體幾乎要不由自主地反應。大腿使勁,腳筋繃直。


    「就算、真的就像由貴美說的,這座村子的選舉有弊案——」


    「嗯。」


    廣海自覺到自己正對她唯命是從。可是即使知道,也不認為逃離得了她。


    「我爸當上村長,也等於是終結了那種陋習吧?況且你說就算沒有投票,也有金錢在運作,是什麽意思?沒有競選人的話,買票就沒有意義了。」


    「好像是為了不讓自己以外的人出來競選唷。關係者之間全部私下談妥,然後包括原本要出來競選的人家在內,向有選舉權的人家買票。」


    「可是我們家——」


    「能夠當村長的人家,在村子裏麵也是固定的。如果我調查到的沒錯,總共有四家。你們湧穀家也是其中之一。——你有好幾個親戚當過村長對吧?」


    「這——」


    「好幾個親戚」這部分令人想反駁,但廣海的確聽過曾祖父在近三十年前當過村長。這也是飛雄會被推舉為村長的理由之一。而且,對,光廣的父親須和家那邊應該也有人當過村長。因為不是廣海的直係血親,所以之前沒怎麽意識到。


    「村長的職位由湧穀、須和、左東、禦倉這四家輪流擔任,不過期限隻有兩任,總共八年。不管對村長的職位有多留戀,每個人都隻能當兩任就退出,我說的不對嗎?」


    「我不曉得。」


    廣海的祖父當過議員,父親也是村公所職員,所以他自然了解睦代的行政經營及相關狀況。可是廣海本人連選舉權都還沒有。


    「可是不選舉基本上不是好事嗎?不會在小村子裏留下芥蒂。」


    若是前任指名後繼人選,疏通完畢之後再辭職,這反倒近似於功成身退、不戀棧。禦倉村長也是在前年明確表達出對飛雄的支持以後才辭職的。那個時候,廣海也對那名村長刮目相看。


    「是錢維持不下去。」


    由貴美幹脆地說。


    「擔任候選人的一族,一次隻負擔得起兩任的錢。所以即使戀戀不舍,也得離職,進入幾十年後輪到自己的兒子或孫子出來候選村長時的充電期。所以自然會形成隻限兩任的規則。」


    「我們家才沒那種錢。」


    廣海家是標準的普通家庭。說什麽一族,一點都不匹配。


    「那如果是你以外的人家——之前的禦倉村長他們那一代,你覺得他們有資金嗎?」


    由貴美問。廣海納悶地尋思。


    「不曉得,可是他們比我們家有錢。禦倉跟左東都是建商,須和家的公司也很大。」


    「哦?」


    「什麽?」


    「你果然厲害。像你這種年紀,別人家在做些什麽,一般是不會知道的。就算村子再小,隨便就能講出建商這兩個字,不愧是好人家的兒子。」


    「才沒那種事。」


    「至少跟我們這種平民之家不一樣。」


    看過這個家的荒廢以後,廣海無法輕易去否定這句話。他承受不了尷尬,喃喃道:「我們家也是平民啊。」但她沒有反應。廣海忍不住變得像在辯解。


    「你說的四家裏麵,隻有我們家相差太多了。不可能啦。」


    「湧穀家是教師世家吧?」


    是調查過了嗎?由貴美若無其事地說。


    「你當過村長的曾祖父,還有當過村會議長的祖父,都是學校老師。兩個都是當到校長的人。」


    「是啊。」


    「老師在以前不是備受尊敬嗎?經濟上或許不一樣,但是在當地,會被當成名士看待。所以才會有不少老師當上議員或議長。」


    廣海沉默不語,由貴美忽然把視線從他身上轉開,長長的黑發從脖子滑落到胸脯。纖細的鎖骨線條凹陷進去,好似可以儲水。


    「我在照片上看過你父親。」


    由貴美在床上彎膝,忽然說道。


    「來這裏之前,我在東京看過村子的網站了。有你父親的部落格。」


    「哦。」


    村長部落格是飛雄就任之後開設的。引用喜歡的小說和音樂的詞句,與村子的問題連結在一起談論,文字脫俗,一點都不像出自行政人員之手。


    「你們不太像呢。你長得跟你父親不一樣。」


    會嗎?父親與母親,若問像哪邊,廣海的長相壓倒性地像父親。就在廣海要回答的瞬間,由貴美忽然使勁拉扯他的手臂。


    要被壓倒了——這麽想的瞬間,廣海無法抗拒這股誘惑,身子一軟。他變成麵朝天花板,由貴美騎在上麵望過來。


    剛才他才看過由貴美仰躺時毫無防備的表情。廣海還想看看那張臉,這次要換他按住由貴美。他明知道選擇這個時機詢問很卑鄙,但他還是問:「你想怎麽做?」


    「什麽怎麽做?」


    「我爸確實是現任村長,但就像我剛才說的,由貴美,你沒辦法從我這裏問出任何可以幫你複仇的材料。」


    她微笑。下一瞬間那雙眼睛倏地眯縫,嘴唇一下子噘起。


    「由貴美?居然這樣叫人家,真可愛。」


    全身的熱度集中到臉上,呼吸停止了。冷不防地,他湧出一股衝動,想要一掌摑向麵露嗤笑的她的臉。他因為羞恥就要別開臉去,被由貴美強而有力地捧住了。


    「別生氣。對不起,廣海。」


    由貴美躺著,身子往右扭,嘴唇按在拉過來的廣海右手上,含住他的手指舔吮。撐在床上的手臂使不上勁了。


    「……我幫你。」


    想要占上風的心情支配了心胸,廣海滿腦子被這個想法占滿了。


    「可是那應該跟我們家無關。我隻能幫你查到上一代,這樣也行嗎?——況且有沒有弊案,我也還覺得半信半疑。」


    「謝謝你。」


    明明剛才還滿不在乎地嘲笑人,同樣的嘴唇現在卻溫柔地呢喃。她的手臂將廣海引導到乳房上。手一觸及,膝蓋就抖了起來。


    「我一直擔心如果你拒絕該怎麽辦。這話不是假的,是千真萬確。謝謝你。」


    「光廣表哥呢?」


    廣海說,由貴美隨即一笑置之。


    「那家夥不行。」


    那瞧不起光廣的表情讓廣海內心一陣暢快,這讓他驚訝極了。自己總是像影子般追隨在後的優秀表哥一直是廣海的驕傲,他從來不曾想要疏遠光廣。


    「我不會給你父親還有光廣添麻煩的,放心。」


    過去怎麽樣不曉得。可是就連光廣也無法像現在的廣海這樣觸摸她。


    由貴美的手掌從廣海的臉頰滑向喉嚨。廣海感覺到催促,把嘴唇覆蓋上去。如履薄冰的生硬親吻再次觸碰那柔軟唇瓣的瞬間,他再也無法自持,明明是才剛第一次體驗的觸感,他卻已經瘋狂地懷念不已。舌頭伸了進去。


    「由貴美。」他再三呼喚。


    用雙臂摟住那小巧的頭。散發出灰塵氣味、很快就會被重量壓垮的脆弱床墊發出吱呀聲。在


    那吱呀聲裏聽見由貴美回喊廣海的名字,廣海就像落入黑暗森林中更漆黑的沼澤似的,再次被誘入她的體內。


    一會兒後,模糊不清的呼吸自然地泄出。廣海忍耐不住,停下動作的瞬間,底下傳來「欸——」的呼喚。先前擱在頭頂的她的手,溫柔地,鑽入似地一掌抓住他的瀏海。


    「好想快點教你讓我高潮。」


    咬住廣海耳朵的由貴美的呼吸中斷了。就連喘息都與肌膚相係,聽起來好近。


    (六)


    三點半過後,廣海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帶股鏽味的由貴美家的蓮蓬頭,每隔幾分鍾就會從熱水變成冷水。廣海受不了,衝一下就出來了。


    他邊穿衣服,邊不知所措該如何麵對她,回到客廳一看,由貴美隻披著一件及腰的襯衫迎接廣海。


    夜晚憂鬱而濃稠的馥鬱,即使在被照明打亮的房間裏,依然隻有她的周圍持續生香。


    不想回去。


    伸手摟過她的纖腰,默默地彼此親吻。


    一直到廣海翻越連接竹林的圍牆,由貴美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廣海。「路上小心。」在聲音送別 下,廣海離開屋子。她的表情天真無邪,她的笑容仿佛照亮了歸途。


    正因為如此,在夜色中返家,看到家中亮著的燈光時,那種失望,無以名狀。


    失望。


    緊接著從心底湧出的是憤怒,以及幾乎令人眩暈的徒勞威。


    玄關燈的強光照亮門牌上「湧穀」二字。霧麵玻璃門的另一頭,有人醒著的聲息。


    咂舌。


    知道沒必要躡手躡腳,廣海粗魯地停好自行車,結果屋中的人有了動靜。


    看看手機。幸好設成靜音模式了。從三十分鍾前,就有十幾通未接來電。


    打開沒鎖的老舊拉門,「廣海!」美津子喊著,一眨眼飛奔而來。


    「你去哪兒了!你這樣不是教媽擔心死了嗎?居然突然不見,三更半夜的,你跑去哪兒了?」


    慌亂,卻又顧慮似地壓低音量的話聲,讓廣海的視線變得冰冷。


    這要是平常,絕對不可能被發現。家中一片寂靜,廣海也熄了房間的燈才出門的。在應該已經熟睡的、熄了燈的房間裏,母親怎麽能察覺兒子不見了?


    母親這種生物在不湊巧這方麵,實在是一種天才。


    「你怎麽會知道?」


    他不認為責備的聲音是耍賴。穿睡衣的美津子蹙起眉頭。


    「我半夜醒來,忽然想到,瞄了一下你房間,結果發現你不在。」


    「忽然想到?」


    「忽然想到。」


    動怒似地、認真起來似地,美津子重複這話。


    聲音越是堂而皇之,美津子的個頭就縮得越小,身影變得渺小。尷尬地下望的眼睛下定決心似地又望向廣海。


    「你去哪兒了?去達哉那邊嗎?」


    「我睡不著,去散個步而已。」


    廣海沒用手便脫了鞋,就這樣準備進玄關,卻被意外的聲音叫住了。


    「欸,廣海,你剛才出門——跟門音沒有關係吧?」


    回頭。表情扭曲了。他不想做出那種立刻就把感情顯露在臉上的幼稚舉動,美津子卻逼得他不得不如此,無法原諒。


    「嗄?」


    真想告訴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女人,自己是從哪裏回來、去做了什麽。想讓她知道對方是誰,還有自己擁有她花上一輩子也得不到的世界。


    「回答我,廣海。」


    明明都已經被兒子嚇到了,卻隻有聲音是強硬的命令句。歎息與嘲笑在鼻頭混合融化。他吐出輕蔑的鼻息,母親的臉漲得通紅。


    「廣海!」


    「會吵醒爺爺他們的。」


    廣海冷靜地說,母親沉默了。吵架的時候,先激動的人就輸了。


    「跟門音無關。我隻是一個人去走走。我之前或許就說過了.我們不是男女朋友,我今後也不想跟她當男女朋友。」


    「那就好,媽很擔心,擔心到睡不著覺啊。」


    「對不起。」


    睡不著的理由。擔心的理由。美津子總是把對一切的不安怪罪到兒子身上。他實在快受不了了。


    轉身背對仍欲言又止看著這裏的母親時,他在最後盡可能慢慢地說:


    「……或許你無法理解,在夜裏散步可以讓我平靜。也是有人像我一樣,喜歡一個人走在沒什麽東西的地方。」


    確定母親再也無法回嘴後,他老實地道歉:「對不起,晚安。」


    這溫柔的借口是學飛雄的。「或許你無法理解——」聽到這樣的拒絕,對那個母親傷害有多大?在無意識的氛圍中摸透這一點的父親,不愧是她的丈夫。


    回到房間,在椅子坐下,俯視皺巴巴的襯衫跟牛仔褲,總算喘了一口氣。


    母親的嘴裏冒出門音的名字時,他忍不住失笑。——明明總是那樣大力宣傳自己跟門音還有她母親有多要好。是擔心兒子對別人的女兒動手嗎?還是擔心兒子被別人拐去?


    外頭傳來腳步聲,美津子用異樣溫和的聲音對門裏喚道:「快睡了唷。」廣海沒有回話。


    隔天早上,飛雄出門上班前對他說:「你昨天被抓包了呢。」


    廣海轉頭看他,飛雄拍他的肩說:「別太惹你媽擔心。」「可是——」廣海就要辯解,父親婉轉地忽視,沒有再問什麽。


    「發生什麽事嗎?」


    祖母悠哉地問著,端來冒著蒸氣的味噌湯碗。飛雄緩緩搖頭應:「沒事。」祖母還很介意的樣子,但很快便點點頭說「這樣」,不再追問了。


    在這個家裏,從以前開始就是男性占了壓倒性的優勢。可能是送男丁外出工作的意識強烈,早餐總是隻準備祖父、飛雄和廣海的份,祖母和美津子偶爾才會一起吃。而且美津子一起用餐的時候,雖然會一起準備祖母的份,但祖母從來不會準備美津子的份。其他家人的碗筷都在桌上了,但隻有美津子的份,除非她自己擺出來,否則不會出現在餐桌上。


    小時候廣海也感覺過隻有母親受到輕視,祖母冥頑不靈。他想起昨晚由貴美的話。我們家或許確實是個觀念傳統的家庭。


    設定成隨機播放的隨身聽流出來的曲子播到nagi,瞬間手指就要伸向停止鍵,廣海吃了一


    驚。


    清晨的車站月台,長椅上還沒有別人。


    聆聽著浮遊般輕盈的音符徐徐加速,他猶豫著要不要跳過這首曲子。他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因為個人感情因素而無法欣賞音樂。


    一會兒後,門音來了。


    「廣海。」


    廣海拿下耳機,瞬間瞄了一眼手表。距離電車發車時間還有一大段時間。


    坐在長椅俯視廣海的門音一手拿著果凍飲料包。


    「要吃嗎?」


    門音把東西遞到前麵,廣海搖了搖頭。


    他沒吃早餐。他覺得至少得空著胃,否則殘留在體內的昨晚的餘熱無法消退。


    「昨晚你上哪兒去了?」


    門音在旁邊坐下說,瞬間廣海又詛咒起美津子。


    「我媽打電話去?」


    「大概兩點半吧。我在睡覺沒發現,早上看到手機有未接來電,是阿姨打來的,我嚇一跳。剛才我打電話聽她說了。」


    他不曉得母親跟門音居然有彼此的手機號碼。他在內心咂舌。


    「我睡不著,去散步。」


    「散步?去哪裏散步?我說廣海,我從以前就覺得你是不是念書念得太認真了?你這樣撐得到大考嗎?」


    門音把深藍色百褶裙底下露出來的腳在地上磨擦著問。廣海在不耐煩


    之餘,忽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他忍不住開口問了:


    「你為什麽喜歡我?」


    門音的臉變得通紅。


    近十年之間,彼此都沒有提起,瞹昧地帶過這件事。然而自己卻在這個時間點踐踏了它,廣海置身事外地感到殘忍。門音的聲音或許是因為緊張,微微顫抖。


    「廣海很帥嘛。你很成熟,又聰明。」


    她把就要一股腦兒說下去的話躊躇似地吞回去,含糊地說:「——我覺得你很好。」應該大方快活的她居然會如此扭捏,廣海覺得她也是認真的。


    「廣海,我們要不要好好交往一下?我對你——」


    此時幾個人從無人車站的剪票口走了進來。後麵也有市村的影子。門音注意到廣海的視線移動,也抬起頭來。市村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開心地向廣海和門音高舉右手靠過來。


    「不好意思,我不能跟你交往。」


    廣海不想保留回答。


    門音跟自己,看到的相差太遠了。他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廣海或由貴美懷抱的鬱悶吧。廣海對門音和市村都有一種不屑。他們無法處在同一個空間。


    門音的臉扭曲欲泣。突然地,「可憐」的感情湧上心頭。


    廣海沒有兄弟姐妹,但他以如果自己有妹妹應該會這麽想的親近,試圖去同情她的話半點也打動不了自己的事實。他感覺遭到責備,就要別開臉去的時候,門音說了。


    「是因為市村嗎?」


    廣海愣住了。門音匆匆地接著說:


    「因為他喜歡我。」


    「早啊,廣海,門音。」


    趕上來的市村毫不知情地輕快打招呼。門音低頭不答。


    「嗨。」


    話題中斷,廣海也向他舉手。


    廣海用預約牙醫這種老套的借口蹺了第七堂課。離放學隻早了一小時,但這樣就可以不用跟門音他們一起回家了。


    由貴美家打電話也沒人接。不知道是不在,還是故意不接。他沒有問由貴美的手機號碼。


    搭上比平常早一班的電車回家後,廣海低頭踩著自行車。白天異於夜晚,不曉得會被誰看見。騎在沿著山壁開通的柏油路途中,他與好幾輛河川和林業的工程大卡車擦身而過。


    前往織場地區的路途,白天比夜晚更長。


    把自行車停在由貴美家的竹林時,他環顧鋪滿了土黃色竹葉的一帶。由於沒有任何痕跡,完全看不出她的母親是在哪個地點上吊的。竹林裏完全感受不到那種危險,隻有傍晚時分的紅光傾灑在地麵。


    翻越圍牆再繞到屋後。後門沒有鎖。


    白晝的屋子由於日光,無論是泛白反光的榻榻米上的灰塵、模糊而變得半透明的窗玻璃顏色,連一點細節都顯得更加鮮明。不同於自家的別人家氣味刺激著鼻腔。


    不必喊名字,他也從屋中的感覺知道人似乎不在。她去哪裏了?在這個村子,不管她去到哪裏,應該都無處可以容身啊。


    雖然覺得屋子沒鎖很不小心,但這裏也沒有任何被偷了會感到困擾的物品吧。


    穿過客廳,磨損的黃色榻榻米上掉著由貴美的白色夏季針織衫。是昨晚廣海從她身上褪下來的。看到那件衣服的瞬間,倦怠的熱度一眨眼便從大腿根往下循環起來。


    從美津子昨晚的樣子來看,除非找到什麽理由,否則廣海暫時晚上是沒辦法溜出門了。他想當麵直接告訴由貴美這件事。


    他走上二樓她的房間。


    不出所料,沒看到由貴美的身影。眼睛忍不住就要飄向變得皺巴巴的昨晚的床鋪。看見蓋被隻有一部分掀起,就要沉浸在甜蜜的感傷時,忽然他感到一股異樣。


    由貴美的紅色行李箱不見了。


    環顧房間,不隻是行李箱,他發現一切的色彩都消失了。由貴美帶來的新東西消失,剩下的隻有平淡地與這個房間同調的褪色家具。桌上也隻剩下蒙塵的老舊筆筒,昨晚應該還在那裏的macbook不見了。


    由貴美的存在,仿佛在白晝日光下融化消失般變得稀薄。


    冰冷的痛楚從胸膛與背部兩側滑下。


    打開衣櫃——懷著紅色行李箱其實好好地收納在裏麵的期待。可是櫃裏隻塞著黴臭味的被子。吸到揚起的塵埃一部分,鼻腔深處痛了起來。


    什麽也不剩。


    不管要去村中哪裏,都沒有必要連行李箱都一起帶走。是回去東京了嗎?廣海什麽也沒聽說。昨天兩人才合而為一,她卻什麽也沒說。


    廣海呆杵在四方被殘破壁紙包圍的房間正中央。


    走下一樓,再次望向桌上、脫鞋處、榻榻米上。有沒有她留給廣海的東西?甚至打開冰箱,尋找由貴美的痕跡。


    冰箱裏裝著喝到一半的瓶裝可樂。在白天一看,紅色標簽都曬到褪色了。瓶身圖案也是,這麽說來,跟現在的不太一樣,相當老舊。想到自己究竟喝了什麽,廣海茫然。


    低低呻吟的舊式冰箱不曉得是不是故障了,即使整個打開,也幾乎感覺不到冷氣。


    (七)


    從教室窗戶望出去的車站,電車正往睦代的反方向駛去。


    約兩小時一班的特急電車與縣政府所在地的車站相連,如果要去東京,就必須從那裏再轉搭別的特急。


    機械性地將黑板上的內容淡淡地抄進筆記本。立刻從這裏飛奔而出的衝動好幾次湧上心頭,但無處可去的事實令他挫折。


    她消失以後,一星期過去了。


    廣海先是為沒有問由貴美的手機號碼而後悔,接著為輕易與她上床而後悔,最後飽受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麽的質疑所煎熬。他自以為明白對方不是可以寄予過度期待的對象。可是就是那樣的逞強,讓廣海沒有問她手機號碼。


    音訊全無。


    被日光照亮的那個家,毫不留情地曝露出它的荒廢。站在裏頭,廣海有種被狐狸迷騙了的感覺,幾乎要懷疑起她曾經在那裏的事實。而那實際上也是一段如夢似幻的時光。


    路上小心,最後她這麽送別。請你幫我,她還那麽樣地懇求。


    或許是事務所突然命令她回東京。可是她的行李收拾得很仔細,沒有慌亂的樣子。


    後來廣海去了那個家好幾次。不管是白天或夜晚。


    可是由貴美都沒有回來。


    她離開村子的事,似乎連附近人家都沒有發現。鄉下的八卦新聞若是沒有新發展,也無以為繼。對於足不出戶的織場家女兒,眾人或許暫時失去了興趣。


    他想問問住在同一個地區的門音。那一帶有沒有人目擊到她離開的場麵,或是有車子來接?可是自從那次告白以後,門音就與廣海保持一定的距離了。早上和放學都錯開電車班次,然而每次見麵,都用一種欲言又止的眼神向他道早。


    廣海不懂她是想要把事情鬧大還是不想。自從那天以後,廣海在校舍好幾次被甚至沒有說過話的女生碎念「居然甩掉門音,不知好歹」,就像在故意說給他聽。配合門音上學的市村最近也幾乎不靠近廣海了。


    沒有人可以說話。


    廣海好幾次湧出想要去找光廣的衝動,都按捺下來了。


    如果是光廣的話,或許知道由貴美在東京的連絡方法。就不能去他家還是診療所,設法從他的手機弄到號碼嗎?想法在腦中越是具體,在想要立刻付諸實行的糾葛之後,廣海赫然回神,越是陷入自我嫌惡。


    短短幾天,織場由貴美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爪痕究竟有多深?。


    心情繞了一大圈後走進死胡同,他總算有餘裕去思考別的事了。是關於她深信不移的選舉弊案。


    這邊的爪痕深不可測,仿佛新傷一般陣陣發燙,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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