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停在站前的車子是國產小型車,廣海一時看不出零星停放的汽車哪一輛是她的。


    聽到喇叭聲抬頭望去,副駕駛座的車窗無聲無息打開,細得可怕、宛如植物莖般的白手露了出來。


    「廣海。」


    約在與高中反方向的南口是沒問題,但這裏麵對商店街,所以人車都很多。現在還在上課時間,所以應該不會被高中同學看到,不過廣海還是迅速上了車。


    「我以為你會開進口車。」


    「開玩笑,我才不會做那麽招搖的事。」


    就要熄掉亮著的警示燈時,由貴美和廣海相視而笑。她把頭轉回正麵,邊轉方向盤邊說:「我是想弄車子過來。」


    「回到村子以後,我深深覺得在這裏沒有車子真的什麽都沒法做,回去取車了。」


    「就算不是進口車,品川的車號也夠引人注意了。這是你的車?」


    「不是,是我朋友的。」


    車裏充斥著濃濃的皮革味,或許是新車。車墊和後照鏡上都沒有多餘裝飾品的車子裏,簡素而冷漠。


    「你過得好嗎?」


    車子在站前圓環連接大馬路的紅燈停下時,由貴美突然看這邊。廣海垂著目光不答,她忽然笑


    「可是你也沒有連絡我。」


    「我隻知道你家電話。」


    「咦?可是我知道你的手機,你怎麽會不知道我的?」


    「你單方麵問了我的號碼。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手機號碼。」


    「真的假的?」


    由貴美誇張地蹙眉,瞪圓了眼睛。廣海還來不及確定那是不是故意的,號誌就變成綠燈了。


    在她手臂寫上號碼時的顫抖,明明才十天前的事,感覺卻好似遙遠的過去。


    「太好了,原來你不曉得我的手機。我還以為你在氣我不告而別呢。對不起。」


    廣海說不出話來。


    把手放在方向盤的由貴美明明還在駕駛中,卻看著這裏。


    看到她的眼睛,廣海出於不同的意義語塞了。他沒有自信是不是瞞住了自己的驚慌失措。


    今天的她化了妝。眼周畫了黑色與焦茶色的淡淡眼影。畫上眼線、輪廓更加突顯的眼睛在那張小小的臉蛋中,散發出強烈到近乎異樣的存在感。讓人聯想到陶器或糕點糖霜的細致肌膚,完美得就像目睹一場奇跡。至於抹了唇蜜,增添質感的嘴唇,更是教他無法逼視。


    服裝是深藍色的連身洋裝。雖然休閑,但點綴在胸口和裙擺的亮片閃閃發亮。


    「哦?」


    由貴美用那張藝人樣貌的臉沉吟了一聲。


    「什麽?」


    「製服很適合你。」


    令人開心的話,若是能就這麽坦然聽信就輕鬆多了。


    「剛才的號碼記得輸入。」


    由貴美說。車子往睦代方向駛去。


    「要回村子嗎?」


    「嗯。不過時間還早,去別的地方繞繞吧。要不要去湖邊聊一下?」


    車子來到村子入口處。架了一座大橋的河流對岸,是新興居民的人家群眾的前別墅地區。


    過去村子暮氣沉沉的時代,那一帶的房子全是小木屋,但現在則是經過改建的建築家設計房屋。在異於山嶽地區的意義上,是廣海不熟悉的地區。不敢相信那裏屬於同一座村子。


    廣海注視窗外,由貴美瞄了他一眼。遠離新興住宅的人家後,這回道路左邊看到村公所了。


    「還是老樣子,好驚人的建築物。」由貴美說。「葬禮的時候我來辦手續,被嚇到了。」


    廣海也「嗯」地點點頭。她是在說村公所辦公大樓吧。


    村公所辦公大樓是在五年前,廣海念小學的時候改建的,外觀完全不遜於剛才的新興住宅區,時髦得就像建築師設計的公寓。建築物在裸露的水泥牆正中央嵌上藍色的彩繪玻璃,確實與一般人心目中落伍的公家機關建築物印象不同。村子雖然沒有把睦代搖滾祭得到的利潤拿去興建誇張的蚊子館,但對學校等公共設施投資不少。不過可能是因為看慣了,廣海對它已經毫無感覺了。


    「我們村子真有錢呢。」


    由貴美說。廣海不曉得該怎麽回答才好,曖昧地又「嗯」地點點頭。


    平日的白天,越往山上去,與工程車擦身而過的次數就越多。從經過廣海居住的室平地區的立牌一帶開始,聚落與聚落之間的距離就頓時拉遠了。通過搖滾祭會場的地點,進入山中,人家變成隻有一小群,並且開始出現沉沙池或事務所等發電所設施。


    車子抵達水根湖。是廣海與她第一次說話的森林更前麵許多、靠近水壩的地點。


    才剛下車,就有個戴帽子的老人從上麵的路走下來。廣海立刻垂下頭去。雖然不像是認識的人,但雖說搖滾祭開辦後觀光客數目增加,不過開著外縣市車輛的外人在這裏還是很醒目。


    這個時候他注意到了。


    如果不是突然失聯、而且隔了一段時間,廣海絕對不可能跟由貴美來這種地方。


    「你好。」


    由貴美語氣快活地向老人微笑,就像在主動表明自己不是可疑人士。老人嚇了一跳似地微微後退,語氣冷漠地回道:「你好。」往湖的另一邊離開了。


    由貴美注意到廣海在看老人的背影,笑道:「沒事的。」


    「他應該是來釣魚的外地人。剛才那邊也停著車子。」


    湖水在毫無遮蔽的視野中,像海一樣延展著。


    水呈現翡翠融化般的淡綠色,色彩平坦得仿佛被廣告顏料所塗滿。別說湖底了,是連幾公分的底下都看不到的、透明度零的湖。這顏色是砂石業挖掘山地製造出來的砂石所致。


    「這湖裏能釣到什麽呢?」


    廣海常去的森林裏麵,他小時候也去釣過魚,但看到這裏的混濁情況,實在難以相信是同一座湖。他與由貴美一起沿著縱長型的湖的輪廓走了一會兒。湖水在無人觸及的中央處以及推土機及怪手作業的湖畔,顏色也有著明確的不同。從以前開始,這座村子總是有哪裏在進行工程。然後湖和山隨之不斷地被鏟除。


    由貴美說:「這邊可以下去。」走過前方的橋。鄉下地方,沒有任何地方禁止進入,廣海一麵在內心對這種開放感到苦笑,一麵跟上去,看見湖畔棄置著推土機的推土刀部分。滿是鐵鏽的車體中塞滿泥巴和雨水,還有不曉得是誰丟在那裏的家庭垃圾。


    在鋪設的道路不會意識到,但在沙地裏,由貴美的高跟鞋陷了進去。廣海伸手扶她,她道了聲謝,把右手交過來。湖畔的地麵就像被壓路機壓過般一片平坦,但仔細一看,到處都有工程用的角材和尖銳的石頭突出。


    不知名的鳥兒掠過水麵般飛去。即使是這種地方,或許還是有魚。


    廣海挑選盡量平坦的石頭拾起,甩動手腕扔出去。石頭在湖麵跳了三下沉落,翡翠色的水麵浮現清晰的波紋。


    「選舉的事……」


    廣海主動提起。他與由貴美互望。


    「還是跟我們家無關。我們家沒有那種財力。我隻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原來你為我放在心上。」


    「銀行戶頭,或許還有定存之類的其他存折,不過每一個都隻有不到一千萬的存款,也沒有多大的變動。像我們這種生活檢樸的公務員家庭,不可能灑錢買票的。」


    「你查過了?」


    「我看過存折了。」


    廣海自暴自棄地回答。雖然恨她逼自己做出小偷般的舉動,但會萌生疑念,完全是廣海自己的問題。


    「這樣。」由貴美點點頭。「你幫我查了,謝謝你。」


    由貴美彎膝蹲下,從手邊的沙礫撿起一塊石頭。石頭表麵缺損,看起來質地柔脆。廣海看到撿石頭的她的指甲塗了可可亞般的顏色,心想:她是去東京工作了。


    那指甲在石頭上撫摸著。


    「欸,你住的室平,本來是住在這一帶的人遷居而成的聚落吧?」


    「嗯。我聽說本來是住在比這裏更上麵、水壩堤防的地方。」


    突然被這麽一問,廣海不解地回答。


    由貴美把手中的石頭扔進水中。她好像想要讓石頭彈個幾下,但石頭「噗通」一聲,一下子就沉底了。她望著石頭沉下的一點,又繼續追問:


    「你知道這下麵沉著一個聚落嗎?水根湖的『水根』,就是那個聚落的名字。」


    「知道。我聽爺爺說過,有近二十戶沉在這底下。」


    「好可怕呢。我隻是隨便靠過來看看而已,但這底下真的深到不是開玩笑的。小時候我爸媽告訴我說,這片水底下,大概有那邊那座山的深度。」


    路旁的山,必須仰望似地把頭抬起,否則無法看到山頂。脖子處忽然一冷。廣海不經意地從湖邊退開一步,由貴美的嘴巴泄出輕微的笑聲。


    「我不會把你推下去啦。」


    「我又不是在防你。」


    「你知道這座村子怎麽會這麽有錢嗎?」


    由貴美又恢複一本正經,不是看廣海,而是看湖麵。她站了起來。


    「清水混凝土的村公所,新興居民還有搖滾祭招攬,——就連搖滾祭遷來舉辦以前,雖然方法不對,但還是有力量找來日馬開發,試圖把這裏從空無一物的地方打造成度假村。」


    「因為人少,所以可以花錢的地方不多吧?」


    「睦代是靠著販賣自然而壯大的啊。」


    廣海的話被由貴美的聲音穿過。


    「一開始是挖山賣砂石和木材,等到發電事業繁榮了,就主動接納縣營和民營的發電廠和水壩,甚至不惜把民家沉進水底。那些漂亮的公共設施,就是靠著那些事業的津貼和補助金蓋起的。」


    「現在已經不是了吧?」


    由於長期不景氣,每個地方政府的財政應該都捉襟見肘。不同於全國性獎勵開發的過去,現在環繞睦代的山區能取得的砂石和木材的價值可想而知。至於水壩開發,現在已被視為邪惡的公共事業化身,也有許多地區建設到一半就計劃作廢。


    可是由貴美堅定地搖頭。


    「睦代很聰明。因為可以放棄衰退的產業,轉換方向,才會找來搖滾祭。等於是從水泥換成了人。


    一麵尋找新對象,一麵用更新的方式繼續販賣自然。如果縣不行就找國家,國家不行就找民間,日馬開發提出的案子也都接受。」


    「村子靠這樣變得富裕,有什麽不好?」


    「我沒有說不好,我隻是在責備她的厲害。」


    廣海皺起眉頭。


    「什麽叫責備?」


    「聽說沉在這裏的水根地區的人,現在幾乎都離開村子了。不願離開代代相傳的住家而抵抗的那些人,被開發推進派的居民硬是拔走了。由於那時的傾軋,這裏的人全都四散到附近的村鎮去了。」


    「是這樣嗎?」


    廣海記得人工湖是在昭和三〇年代建造的。他不是完全無法想像,但是對廣海來說,他仍然隻覺得那是遙遠的往事,是別說自己,連父親都可能還沒出生的時代的事。


    「廣海。」


    由貴美忽然正色說。她呼吸了一下,然後道歉:


    「什麽也沒說就突然離開,對不起。可是我不會再這樣做了。我想跟你好好談談。」


    「什麽意思?」


    「就是我不會再閃躲,或是做些考驗你的事。」


    聽著那過度坦白的話,廣海語塞了。


    「你為什麽不生氣?」由貴美問。「如果你覺得不責備我很帥氣,不要那樣。」


    「這一個星期,我有了很多時間思考,也稍微冷靜下來了。」


    由貴美離開以後,他一直很想見她。現在見到她令人開心,也希望與她共度的時光永遠持續下去。就像由貴美說的,廣海一直被閃躲,被玩弄在掌心。


    可是正因為如此,廣海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有什麽意義。


    「我想過了。即使跟我們家沒有關係,如果跟選舉有關的各種事情被攤在陽光下,村子的名聲將會掃地,現在順利舉辦的搖滾祭也不曉得會怎麽樣。即使做壞事的是上一代以前的人,到時候成為眾矢之的的,還是現任村長的我父親。」


    「嗯。」


    「我不希望搖滾祭去別的地方。」


    由貴美不說話。廣海繼續說:


    「隻是碰巧在這個時期接任村長,就抽到壞簽,必須一肩扛下無關的人做的事情的責任,這我無法接受。」


    「你以為你父親什麽都不知情?」


    「——我是覺得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飛雄在出來擔任候選人時,對於上代以前的陋習,是不是苦笑著柔軟地帶過了?


    身為村裏的大人之一,如果真的有過買票行為,那麽或許飛雄過去收過錢,也或許並非完全清白。可是要在打斷那種循環的父親任期中揭發醜陋的過去,身為村民,當然身為兒子,廣海也難以接受。


    離開村子的由貴美以複仇為名,事到如今又回來到處挖掘醜事,這豈不是太自私自利了?


    「那我們來一決勝負吧。」


    廣海望向她。由貴美沒有動搖的樣子。


    「我調查有弊案,你調查沒有弊案。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放棄。如果你不做,我就自己一個人調查。」


    「這是恐嚇嗎?」


    臉頰僵住了。由貴美的表情依舊。


    「不好意思,我很懷疑你的父親真的無關。所以我才說,我想要跟你好好談談。」


    她那極其端正的臉龐露出嚴肅的表情,光是這樣就威嚴十足,讓廣海覺得無法招架。


    「聽我說。」由貴美說。「剛才說的開發的事情還有後續。——在人工湖與水壩的開發中,蒙受恩惠的不是被淹沒的水根,而是築起水壩堤的中根地區。而那裏是湧穀家的本家以前的所在地。」


    「本家?」


    「建起水壩相關設施,日漸開發,再也無法居住的你的祖父的老家。那是塊廣大的地區,學校和村公所當時好像全部都在那裏,等於是舊體製睦代村的心髒地區。那裏的居民有很多都是開發推進派,當時的村長和議員也都集中在那裏。你的曾祖父也是在那時候擔任議員,後來成了村長對吧?」


    錢——她形狀姣好的嘴唇,仿佛呢喃花名似地說道。


    「拿到錢的不是水根,主要都是出賣那裏的中根居民。原本應該是水根的居民可以拿到的優渥保證金,絕大部分都被中根的人中飽私囊了。假好心地說麻煩事我們來處理,替他們談判,籠絡了不知道遷移費行情的水根居民。騙他們說不必擔心往後的生活,剝奪了他們的土地。」


    由貴美看著湖麵,就像在裏麵尋找沉沒的聚落。


    「提議他們一起遷到室平,然而實際上卻分配給水根的人必須自力開墾才能居住的陡峭土地,勸他們如果不願意就遷離。水根的居民大部分隻拿到了一筆微薄的錢,就被趕出了村子。——後來,中根的人拿設法讓水根的居民遷走這件事賣地方政府和民間企業人情,巴結他們,取得工程和雇用機會,發展這座村子的建造業,就是禦倉前村長的禦倉建設和上上任左東村長的左東建設。其餘的,對,還有砂石事業的須和家,他們都是中根出身的。」


    由貴美背誦似地一口氣說完,廣海不懂她想表達什麽。


    中根的地名他確實有印象。在祖父年輕的時候隨著開發而消失的聚落。聽說同一個時期,公所、學校等村子的設施也幾乎都在現在的地點安頓下來了。


    被由貴美提到的建設業的人家,現在也都居住在室平的高原地區。


    冷汗滑過腋下。廣海發現了。


    左東、禦倉、須和、湧穀。村長是不是真的隻有這四戶人家輪流當,不仔細調查不清楚。可是至少在睦代,近幾代的村長全是室平地區的人。感覺這樣就夠異常了。權力集中得如此露骨,村裏卻沒有人提出異議。


    由貴美直盯著廣海的眼睛,就像要確定自己的話在他的臉上投下的陰影。


    「如果從水根的居民那兒豪奪巧取而來、開發當時的黑心錢,是一開始的選舉資金的話呢?——那筆錢不會記在存折上。建設和砂石業的公司以這筆錢為資本,現在依然過得闊綽,一邊替換開發的合作夥伴,繼續錢滾錢。現在的夥伴不必說,就是日馬開發。」


    她笑了。就像在試驗廣海。


    廣海想起平日腦袋頑固的祖父對於招攬搖滾祭站在推進派立場這件事。還有祖父對年輕人文化表示理解的態度令他意外的事。


    「掌權者四家持有的日馬開發的股份相當多。光是看似品行端正的你們湧穀家持有的股份,應該就不少。」


    (二)


    由貴美一回來,原本隻給人荒廢印象的無人的家,就仿佛亮起明燈似地逐漸染上色彩。她把紅色的行李箱擺在房間中央,披在肩上的開襟衫脫了擱在桌上。


    日頭開始傾斜。在霧白厚實的窗前,背對著飴糖色夕陽的由貴美那無袖衫的肩頭露了出來。


    「你來了好幾次嗎?」她問。「我不見以後,你也來了?」


    「……來了。」


    「真開心。」


    聽到這話的瞬間,全身一熱。不打算問的話衝口而出。


    「你怎麽想?」


    由貴美表情不變,直盯著廣海。如果不阻止,不曉得她何時又會離去。真心話被擠出來似地泄出唇問。


    「你跟我的事,隻是為了要我幫你複仇?隻要能利用就行了嗎?」


    化成暗影的由貴美伸手過來。臉頰感覺到熱度。


    一回到這個家,語言就消失了。


    父親的事、選舉的事、村子的事、感覺不容敷衍的事,全被由貴美吞沒進去。


    最重要的是她回來了。


    廣海想要逃離由貴美的手,手卻被抓住了。她的臉上浮現怒容。


    她的唇咬上來似地逼近,耳垂一被含住,廣海就隻能任憑她擺布了。他感覺得到了許可,人坐到榻榻米上。


    他可以抗拒,說不要這樣。


    腰帶被抽走,褲子被褪下,由貴美的手和舌頭伸來的時候,違背那應該醞釀已久的期待,他羞恥得幾乎要哭出來。他想起的是這個家一下子就會變成冷水的蓮蓬頭的冰冷。是散發出雨水與黴味的老浴室的瓷磚顏色。「等一下——」他還是短促地製止了,但聲音被冰冷的麵無表情封住,由貴美的臉沉入他的胯間,從視野中消失了。她可可亞色的指甲按住廣海的膝頭。


    由貴美張唇。舌頭與唾液發出聲響,廣海忍不住閉上眼睛。感覺到被舌尖包裹的熱度瞬間,他忽然想起爛熟的柿子氣味。


    無法承受自身重量,從枝椏掉落的柿子。這是村中常見的情景。黏膩地散發出甘甜的氣味,用滿地破碎的橘鋪蓋了秋天的道路。那顏色與夕陽重疊在一起,覆蓋住廣海的視野。


    他把手伸向反複細微動作的由貴美的頭。光澤亮麗的發絲很柔軟,很溫暖。他忍不住期望:不要停。


    廣海把臉頰貼在榻榻米上,看著射入房間的太陽逐漸西沉。


    「你不回去嗎?」


    依然被摟在懷裏背對這裏的由貴美轉頭回望廣海。廣海閉眼不答。


    他懶得回家麵對父母和祖父母。


    「……錢要怎麽給?」


    由貴美一下就聽出是在說什麽了吧。她立刻答道:「很多。」聲音傭懶。


    「大部分是親手交付。從以前就住在這裏的人家拿得多,後來的人家拿得少。——今天看到的新興居民的居住區好像沒有。」


    「那如果那邊有人出來競選,不就無法可想了嗎?」


    「現在好像還不擔心,覺得就算有外來的人出馬競選也贏不了。」


    由貴美默默地笑。


    「不過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出來競選了吧。為了村子的發展,希望人口增加,卻又不想讓新來的人握有權力。這是老人們的煩惱根源啊。」


    「如果親手交錢,不會被發現嗎?」


    「聽說是當成失物。在為了選舉活動拜訪的人家和公民館,會找到失物。裏麵放的是成疊的鈔票,既然不曉得物主是誰,那就大家分一分吧——像這樣。」


    「你們家拿了很多吧?」


    「織場很久了。」


    由貴美慢慢地撐起身子。


    「雖然已經式微了,但睦代畢竟是塊靠著紡織撐持起來的土地,所以織場受到重視。聽起來很匪夷所思,可是選舉車會故意在聚落正中央開進馬路側溝裏呢。然後大家一起合力把車子拉出來,然後候選人留下鈔票做為謝禮。」


    「那算什麽?」


    廣海突兀地笑了出來。


    「真的啦。」由貴美微笑的表情也十分平靜。「我看過大人同心協力把車子拉起來的場麵。」


    「那樣做行嗎?」


    「當然不行。可是狹小世界的犯罪就是這樣的。」


    由貴美轉了個方向,唇上的口紅暈開了。廣海自然地伸手抹她的唇角,由貴美就像小孩或貓咪那樣,眯起眼睛任由撫摸。


    「你是怎麽調查到的?」


    「我已經覺悟到總有一天要揭發這一切。我假裝有興趣,問我母親的。其他自己也調查了一些。」


    由貴美似乎不打算詳細說明,但如果她在東京從事浮華的工作,卻仍心係故鄉睦代,持續苦心調


    查,這股執念真是深不可測。


    「——你說揭發弊案,是為你母親報仇對吧?說你母親過世了,所以你總算可以不必客氣了。」


    「嗯。」


    「你母親自殺的原因,你真的完全不知道?」


    由貴美默默站起來,把脫下的洋裝直接從頭頂套上身子,連內衣褲也不穿。廣海再一次問:


    「害你母親過世的直接理由,並不是村子吧?」


    「不曉得。——可是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罷手。就算會被殺,或是會被抓去血祭。」


    「什麽被殺……」


    廣海啞口無言,然後為那過度誇大的說法笑了。由貴美把頭從衣服穿出來說:


    「不好意思,我要出賣村子的覺悟還是不變。」


    「你說要出賣,是要怎麽出賣?要向媒體爆料的話,現在就辦得到吧?」


    「應該有證據才對。詳細寫下給哪個聚落的哪戶人家多少錢、代代傳下來的記錄文件。」


    「……我不會幫你找的。」


    廣海想起偷看存折後那糟糕的餘味。由貴美瞪著廣海,嘴上答著:「沒關係。」她的冷淡撩起了不安,廣海忍不住問了。


    「就不能再等兩年嗎?」


    再等兩年,父親的任期就結束了。


    由貴美輕笑。然後回答:「不行。」


    「我痛恨這個村子休戚與共的意識還有結構。我媽已經死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回望廣海。


    「我媽真的很可憐。」她接著說。「從以前就一直很可憐。我喜歡她,可是我覺得她很笨。她和我爸其實也


    從很久以前就處不好了。一定是從我出生以前就處不好了。我從來沒看過我爸媽親密的樣子。」


    「跟你父親也處不好?」


    由貴美說過她母親與祖母的婆媳關係不佳,那麽她的父親不會居間調停嗎?想到在這個家裏,女人們當著幼小的由貴美的麵爭吵,而父親也不製止的場麵,廣海感到呼吸困難。


    「嗯。然後把應該對村子一點美好的回憶也沒有的我媽綁在這裏直到最後一刻的,就是選舉的結構和金錢。」


    「可是我覺得相隔太久了。」


    「相隔太久?」


    由貴美訝異地看廣海。


    「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不過我爸無投票當上村長,是兩年前的夏天啊。」


    這是廣海在由貴美消失的一星期之間,不斷思考而發現的疑問。


    「你母親在村長選舉結束後也一直獨自一人在這裏待了一年以上,為什麽她不立刻離開村子?我覺得很奇怪。」


    「……我不知道。」


    由貴美搖頭,冷漠地背過臉去。廣海見狀,察覺自己似乎在無意間挖掘到什麽了。


    如果她的母親不離開這裏,不全然是因為選舉的關係呢?


    「我問你個怪問題。你母親過世前,你多常跟她連絡?」


    「這是在問我跟我媽處得好不好嗎?」


    廣海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與此同時,由貴美輕歎了一口氣。她不悅地答道:「我們很好。」回答之快,讓廣海了解實情似乎未必就像話中所說的。


    如果她們母女鬧翻,反目成仇的話呢?如果由貴美的母親不離開村子,原因出在和女兒之間的關係的話呢?


    選舉的事,會不會隻是由貴美的母親拒絕搬去與女兒同住的借口?


    「你想說我痛恨村子是找錯對象嗎?」


    「我沒說到那個地步。」


    廣海忍不住想了。由貴美無法憑自己的力量說服母親,而如果她的母親在孤獨之中自殺,她的心傷之深,當然遠超過廣海的想像。會不會是自責的心由於過度後悔,讓她無端對村子萌生怨恨?


    如果這才是她「複仇」的實情呢?即使想做的事一樣,但那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欺瞞。


    由貴美無趣地抿起嘴唇。她第一次露出這種明顯不服氣的表情。廣海不由得問:「怎麽了?」結果得到一句鬧別扭般的:「氣死人了。」


    「幹嘛對莫名其妙的地方那麽敏感?真不可愛。雖然比沒腦的傻子要來得好。」


    「什麽意思?」


    「聽不出來?我又在誇你了。」


    她歎了口氣,空氣便舒緩下來。搖頭的臉上再次浮現從容。


    「很遺憾,我對村子的感覺,比起憎恨,更接近嫌惡。比怨恨什麽的更要根深柢固。」


    「我也覺得這裏的人確實視野狹隘,可是……」


    廣海忽然又感到疑問。


    「我是村長的兒子呢。從這個意義來說,我是你說的這個村子的結構的既得利益者。你不覺得把那些事毫不保留地告訴我,等於是把底牌亮給敵方嗎?而且你已經離開村子了,是自由之身了,犯不著拘泥於這種地方啊。」


    「就算是這樣,這村子還是從我、我媽和其他人身上奪走了許多重要的事物。睦代還是該好好澈底解放一次才對。」


    「欸——」由貴美說,轉動脖子。似乎想到了什麽似的,那張臉上浮現柔和的笑容。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爸媽的夫妻關係,應該從一開始就相當糟糕。然後在狹小的村中,變得越來越無可救藥。這也都是這個村子的作風害的。——男人和女人會爭吵的原因,自古以來就隻有一個。」


    「隻有一個?」


    「外頭的對象。」


    廣海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讓廣海困惑之後,她補充說:


    「我父親就連沒有外出工作的時期,也跑去外頭喝酒,而且大半都是賒帳。他喝醉時的邁遢樣,我連回想都不願意。——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會跟光廣分手。」


    最後那句話讓廣海眨了眨眼。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起光廣的名字。


    她的嘴唇往兩側拉,勾勒出笑容。表情調皮,與其說是自嘲或惹來同情,更像是在給出謎題的提示。


    「那是……」


    「聽好了,廣海,你記住唷。」


    由貴美恢複成一本正經。她屈身看過來,洋裝布料離開胸口,可以看見延續到胸膛乳溝之間的空洞。


    「我不可能隻是在利用你。反過來說,除了你以外的人,我根本無所謂。不管今後發生任何事都一樣。」


    那語調之明確,以謊言來說,實在過於直白了。


    「在這座村子裏,我想要的隻有你。」


    「為什麽?」


    兩人這個夏天才剛相識而已。由貴美伸手,包裹廣海的臉似地擁他入懷。動作溫柔、小心。


    「我隻有你了。」


    愉快地說著,語尾卻突然哭泣似地沙啞了。


    廣海清楚那隻是甜言蜜語。可是他無法抗拒她強烈的引力。他不明白該如何回應才好。


    廣海回去的時候,由貴美邀約:「我們去搖滾祭吧。」


    「我記得霧蕗高原搖滾祭是在這個周末吧?」


    「嗯。」


    霧蕗搖滾祭雖然沒有睦搖祭規模那麽大,卻是夏季搖滾祭中每年最後舉辦的一場,所以相當受歡迎。今年的參加樂團廣海也確定過了,有好幾組他想要聽一次現場的來賓。


    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答應。如果是遠離村子的那裏,他可以不用避諱他人的目光,和由貴美走在一起。


    「好啊。住宿怎麽辦?我沒有帳篷。那附近沒有旅館。」


    「你去過?」


    「沒有,不過我常看他們的官網。」


    「車子開我那輛去——,帳篷也得設法呢。買一頂也行。」


    「真有錢。不會開銷太大嗎?」


    「一頂帳篷罷了,不算什麽。」


    她開心地挺胸說,捏廣海鼻子似地觸摸他的動作親昵極了。


    「很高興你這麽起勁。你真的很喜歡搖滾祭呢。」


    「霧蕗的話,聽說原聲的音響效果也很好。還有,英國的攝錄師要辦vj live,好像會是這次的壓軸,記得是第二天晚上。」


    廣海一談到喜歡的話題就會變得饒舌,由貴美「嗯」地應和聆聽。


    「李洽德對吧?拍那個遊戲機廣告的。把女星的臉弄得歪七扭八醜得要死,惡意全開的。」


    「對。」


    「我喜歡那個人。」


    廣海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


    全身戒備般做出美麗的打扮,擁有村子以外的世界,然而唯有在村子裏的時候,感覺她毫無疑問是屬於廣海的。


    感覺她的話沒有虛假。


    (三)


    離開由貴美家,回到家時已經九點多了。


    母親受不了怎麽也打不通的電話,又打到門音的手機,甚至是高中去了。她得知廣海早退的事,對兒子的素行不良哀歎不已,廣海應道:「在學校聽課太沒效率,我去圖書館念書。」


    父親還沒有回來。今天有縣主辦的聯歡會,好像很晚才會回來。


    「你最近怎麽這麽古怪?你以前明明都很乖啊。」


    廣海不去認真理會母親的話,予以忽視。「門音也在擔心你。」聲音追了過來。「她在擔心——,說你們吵架,會不會是這樣你才早退。」


    「是唷?」


    「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哇。」


    這天晚上,門音打了兩通電話到手機。廣海沒接


    ,也沒有回電,他發現自己有些鬆了口氣,厭惡不已。


    隔天早上,廣海一早就被美津子吵起來。


    這是母親第一次喊他「喂」。在床邊用力搖晃廣海的手毫不留情。泛白的視野中好幾次遭受衝擊,瞬間他錯覺是不是下起了石頭雨。是美津子在打廣海的臉。


    「給我起來!」尖厲的聲音飛來。


    「吵死了——」廣海口中嘟囔,撐起身子,拳頭雨總算停止了。


    失去血色的臉上,明明還一大早,粉底的顏色卻已斑駁不勻。撲抹在失去彈性的肌膚上的白。那完全遮掩不住皺紋與黑斑的拙劣妝容看了令人生厭。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化妝氣味甜得古怪。


    杵在床邊的母親手中抱著什麽東西。廣海一看,整個人清醒了。


    是廣海的製服襯衫。可能是泡過水,又濕又皺。扁塌的袖子上,綁著母親的花手帕。整個敞開的房門另一頭傳來洗衣機的運轉聲。


    衣擺和袖口上,紅色像小花圖案般暈滲著,仿佛捺下了玫瑰的刻印。


    「這是什麽?」


    母親的手興奮地握著襯衫。嘴唇發顫,眼周的肌肉緊繃,臉頰僵硬。


    ——廣海驀地想起那個時候他沒有脫掉襯衫。還有他玩鬧地伸手拭去由貴美的嘴唇暈出的紅色。


    「不曉得。」


    焦急應該湧上了心頭,發出來的聲音卻是冰冷的。母親表情依舊。廣海刻意筆直將視線對準那張臉。


    「不曉得啦。可能是在哪裏弄髒的吧,那怎樣了啦?」


    他撐起身體,仔細瞧瞧美津子遞過來的紅。讓人聯想到蜂蜜或果醬的高黏度光澤。被抹開的半透明的紅,還有摻雜在裏麵的細碎銀粉。


    「弄髒衣服是我不對,可是不要為了這種事把人家吵起來好嗎?現在幾點?還可以再睡一下嗎?」


    他覺得滿不在乎地發出不悅的聲音做對了。他裝出甚至不懂被懷疑什麽的模樣反瞪回去,母親忽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想要把兒子當成小孩子看待的母親,再也找不到可以繼續詰問的話語了。


    鑽回被窩,聽著母親離開的聲音閉上眼睛,被亂打一通的頰骨隱隱作痛。


    門關上,洗衣機運轉聲遠離。心髒的跳動聲想起來似地變得激烈,被窩裏的溫度上升。汗水從背部噴出。


    他等待動搖與不安平靜下來,結果母親手中的襯衫的紅倒映在眼底。廣海湧出一股想要抱頭撓抓的衝動,在床上朝牆壁踹了一腳。


    那應該不是什麽醒目的汙垢。可是一想到它被美津子看到,奪走她的冷靜,驅策她毆打兒子,她在這段期間的思考過程令廣海無法忍受。


    美津子居然會有那種想像力?廣海感到作嘔。那不是廣海認識的母親。母親怎麽想他?他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無法入睡地在床上打發時間,結果他還是比平常更早離開了房間。


    更衣後去到起居間,父親已經西裝筆挺地坐在那裏。飛雄也起得比平常更早。在走廊看到父親的背影時,有那麽一瞬間,廣海想要逃離。


    「早。」


    他下定決心出聲,正在看報的飛雄抬頭,輕鬆地回了聲「早」。感覺美津子一邊留意起居間的情況,仍與祖母在廚房忙著。是去田裏了嗎?起居間也沒看到祖父的身影。


    廣海拿捏著與父親的距離,在餐桌坐下。他坐下的時候,飛雄收起報紙。


    「你跟媽吵架了。又半夜溜出去?」


    被小聲地這麽問,廣海靜靜地看飛雄。一如往常的溫和眼睛在眼鏡底下笑著。看來不是故意裝傻。


    「……昨天太晚回來。」


    母親似乎沒有把襯衫的事告訴父親。


    廣海答著,內心感到意外。他一直以為美津子——以為那個人一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一一通報父親。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為什麽?緊接在疑問之後,不是理性,而是本能察覺了。母親隻是覺得尷尬。無論是事實還是誤會,她都不想對父親提起這類話題。


    渾身脫力。一旦鬆懈下來,嘴裏便自然發出歎息。


    「爸,這個周末我可以去霧蕗的搖滾祭嗎?」


    「霧蕗高原?真好。跟誰去?」


    「之前在睦搖祭認識的人邀我一起去。」


    父親開心得眼睛熠熠生輝。他歎息著說自己也想去,但有公務在身,無法離開。


    「要跟福祉課課長到處去拜訪百年人瑞的老人家家裏祝壽。因為對象家庭的工作關係,怎麽樣都得在周末拜訪,所以現在這時期完全沒辦法出遠門。不曉得為什麽,一到秋天就有很多人生


    日。」


    「我可以去嗎?」


    「可以啊。明年開始,你媽可能也會為了大考念你,不過今年,嗯,就睜隻眼閉隻眼吧。」


    「明年真的就不行了唷?」


    廣海問,父親笑了。


    「等你上了大學,搖滾祭你愛怎麽參加就怎麽參加。」


    「大學啊——」廣海隻在口中喃喃,沒有說出聲音。


    村裏很多人選擇可以從村子通學的縣內大學,也有些人是父母這麽要求的。可是廣海家不一樣。


    高一春天,第一次進行畢業出路調查時,美津子建議他念縣內的大學,被飛雄勸阻了。飛雄說你愛念哪裏就念哪裏,並不束縛廣海。


    早知道就把這件事告訴由貴美——廣海有點後悔。飛雄希望自己的兒子離開這座村子。


    美津子默默把味噌湯碗端到桌上,擺在廣海和飛雄前麵。用完沒怎麽吃的早飯,廣海在玄機穿鞋的時候,「廣海。」母親叫住他。


    回頭一看,美津子遞出一個像紅包袋的小袋子:「拿去。」廣海訝異地默默回視,佯裝麵無表情的美津子的臉上顯然緊張著。


    「襯衫的錢。去學校福利社買件新的。」


    原本和緩下來的情緒又一口氣繃回原狀。腦中浮現自己的襯衫濕答答地被扔在洗衣機旁的垃圾筒的景象。


    廣海默然,搶也似地接過袋子。裏麵全是千圓鈔。與單枚紙鈔的俐落無緣的、鼓脹的、老舊的五張千圓鈔。用摸的就知道。


    玄關門關上後,他依然覺得母親在觀察自己。這件事也會讓母親擔心地打電話給門音嗎?或是這下子她就會發現廣海擁有的世界比她以為的更要寬闊,不是她能夠應付得了的?


    母親認識的村中的兒時玩伴裏,沒有人塗那種顏色的唇蜜。


    午休時間,光廣傳簡訊問要不要吃個飯。


    正好。廣海回信說想去住一晚。感覺這樣下去,廣海今晚又會去找由貴美了。光廣家的話,美津子應該也不會說話。


    他感覺到門音的視線。他沒理她昨晚的來電。放學後檢查手機,除了光廣的回信,還有她的簡訊。


    『昨天你怎麽早退?上次對不起。我覺得尷尬,所以避著你,可是廣海你對我來說,永遠都是重要——』


    冗長的內容,他看到一半就闔上手機了。回頭一看,似乎正在觀察他的門音急忙把頭轉向女性朋友那邊。


    (四)


    診療所的候診室沒有冷氣。九月的傍晚依然悶熱。


    廣海歎息,用手編著臉,把書包從肩膀放下。結果背後傳來一聲輕佻的「嗨」。


    廣海的身體反射性地僵住。達哉坐在表麵到處破裂、掉出木屑般黃色棉絮的廉價長椅上。


    「達哉。」


    「最近好嗎?」


    有股藍莓的甜膩味道。達哉把雜誌擱在彎起的左腳上,吊兒郎當地慢慢發出聲音嚼著口香糖。外麵沒看到機車,所以廣海沒想到他會在這裏。


    「你怎麽會在這裏?機車呢?」


    「感冒。很


    累,今天坐車。」


    達哉的聲音平日就很粗啞,聽不太出感冒,但他誇張地把手放在喉嚨上說。


    「是沒什麽啦,可是我很想念光廣,久違來看看。剛才他說你也要來,所以我在這等你。晚飯算我一份。」


    「可以啊。」


    廣海答著,忍不住別開視線。達哉闔上雜誌,放回大部分的書都突出沒擺好的小架子最上層。


    「挨罵了。」見廣海默默不語,結果達哉突然歪起一邊的眼睛說。「上次被光廣製止了。廣海,你跟光廣告狀說我叫你告訴我織場由貴美的家對吧?」


    「誰曉得你會幹出什麽事來?」


    達哉的口氣意外地明朗,廣海鬆了口氣。


    「我就這麽沒信用唷?」達哉噘起嘴巴。「就說我什麽都不會做了啊。」


    「那你幹嘛見她?」


    「我有話跟她說。」


    達哉倦怠地把頭往後倒,動了動肩膀。


    「有話跟她說?」


    以這家夥說的話而言,有點太正經了。「我有事要問她啦。」達哉用不帶玩鬧成分的聲音說。


    腦袋深處微微響起類似警報的聲音。最好不要認真當回事。廣海為了結束這個話題,忍不住發出玩笑的聲音:


    「問什麽?要怎樣才能進演藝圈之類的?」


    「啊?唔,搞不好不錯唷。」


    達哉歎了一口氣。


    「要不然打聽一下其他藝人的八卦也不錯,不過織場由貴美那等級,隻能聽到一些無聊事吧。感覺她沒什麽名人朋友。」


    「是嗎?——可是她好像跟nagi交往過。」


    「那誰啊?」


    臉頰應該沒有繃住。達哉用他一如往常焦點渙散的眼睛繼續嚼著口香糖。


    「總之我隻能問你啦。光廣又不肯告訴我。」


    「表哥當然不會告訴你。」


    「為什麽?」


    「聽說他們以前交往過。」


    嚼口香糖的聲音停了。一會兒後,「嘿?」興奮的聲音響起,達哉的臉上漾起笑容。


    「帥唷!不愧是光廣。」


    「不要跟他說唷。」


    「ok、ok。那你也從以前就認識織場由貴美了嗎?」


    「不,我完全不認識。」


    「哦?」


    達哉滿足地點頭的時候,診察室的門打開,穿白袍的光廣從裏麵探出頭來。「久等了。」聽到這聲音,兩人一起站起來。


    達哉踩著左搖右晃的步伐靠近光廣,把手伸出去,「有紙嗎?」他問。「我要吐口香糖。」


    光廣皺起眉頭,但還是遞出麵紙:「拿去。」達哉接過按在嘴上,這幅景象看起來也像是一對兄弟。這麽說來,跟達哉在一起的時候,廣海有時也會想,如果自己有個弟弟,會是這種感覺嗎?或許是因為聽說他在東京的家真的有個哥哥的緣故。


    「當醫生果然很帥呐。我也來當醫生好了。欸,醫學係要包多少紅包才能進去啊?」


    「你啊,別擺出那副典型的紋絝子弟樣好嗎?」


    光廣苦笑,用拳頭輕推達哉的肩膀。


    「可是……」回嘴的達哉也不抵抗,怪笑著看起來很愉決。


    看著這幅景象,廣海懷疑起今天能否向光廣確定。


    確定由貴美父親的事。


    其實他從昨天就想到飛雄的妹妹,姑姑千鶴。


    由貴美說的父母失和,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據說常在外麵喝酒的她的父親,那個時期能夠去的店,村裏應該沒有幾間才對。告訴廣海由貴美的父親曾是常客的千鶴,當時不是欲言又止嗎?


    千鶴的父親由於調動,經常不在村子裏。由貴美昨晚提到父母在狹小的村子裏關係惡化到不可救藥之後,還這麽對廣海說:


    「——也是因為那個原因,我才會跟光廣分手。」


    光廣帶他們去的不是千鶴的店,而是自家。他說這天是星期三,店裏公休。


    家裏傳出煎魚的味道。出來玄關迎接的千鶴還是老樣子,活潑又年輕。


    「歡迎光臨。廣海,你今天要在這裏過夜對吧?達哉呢?」


    「你回去啦。」


    光廣邊脫鞋邊說。


    「我房間隻能鋪兩床被子。」


    「沒關係。」


    達哉直接用腳脫了鞋,一下子就進了屋中。廣海晚了一步進玄關,姑姑偷偷告訴他.,


    「——我幫你跟大嫂說你要在這裏過夜了。」


    廣海不知道美津子怎麽回答。他簡短地道了聲謝,姑姑隻是微笑,沒有再說什麽。那避免不必要地深究的態度,讓他感覺不愧是父親的妹妹。


    不過看著那張臉,他還是甩不開討厭的臆測。由貴美噘起嘴唇,提到父親外頭女人的那聲音實在太過鮮明。他在餐桌坐下,無法正視千鶴的臉,但一早就感覺沉重無比的胃還是饑餓地咕嚕叫,嚇了他一跳。


    達哉在端出來的涼豆腐上淋滿美奶滋。把豆腐攪到不留原形,弄成醬狀整盤端起來扒的吃法,就像小孩子或動物。


    吃完飯後,廣海起來幫忙收拾碗盤——這是在家都丟給母親和祖母的工作——然後前往光廣的房間。他在榻榻米坐下,懶散地看著漫畫,結果達哉的手機大聲響了起來。


    達哉嫌吵地皺起眉頭,然後躺著接起電話。


    「喂?」


    聽不出內容的小聲從話筒傳來。達哉冷冷地回了句「閉嘴」,另一頭便安靜了。


    達哉掛了電話,闔上漫畫,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了。」


    「英惠打來的?」


    「對。超煩的。」


    「誰叫你不先連絡一聲?」


    「啊~啊,連光廣也這麽煩。」


    光廣說要送達哉回去,去拿車鑰匙的時候,「我說啊,」達哉一直在找時機似地對廣海開口了。


    「如果你擔心,一起來也行,帶我去啦。」


    「啥?」


    「織場由貴美家。」


    臉僵住了。他沒想到達哉竟會執著到這種地步。


    「我就是不爽那女的。」


    「你說要問她事情,是要問什麽?」


    「一起來不就知道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達哉的眼睛挑釁地笑了。廣海氣憤地回嘴:


    「什麽叫不爽那女的?」


    廣海想起達哉在東京幹的事,還有刺在門音手背上的刀刃。被達哉當成目標的,全是被他看上的女人。


    「久等啦。」


    達哉回答之前光廣回來,讓廣海覺得得救了。「廣海,要一起送你回去嗎?」廣海隻拿了書包,「嗯」地點頭答應了提議。


    (五)


    村裏的山路被黑暗所覆蓋,除非車燈靠近到極限,否則甚至無法確認彎道。


    放下達哉後的回程上,廣海回望日馬家的大屋子,喃喃問道:「為什麽他家在那裏?」


    「怎麽了嗎?」


    「其他別墅都集中在村子入口,隻有達哉家在別的地方。」


    達哉住的地方,原本是日馬社長的別墅。從那個時候開始,隻有一戶離群索居的立地就讓廣海十分介意。光廣「哦」了一聲,沒什麽地點點頭。


    「日馬家是特別的吧。橋另一邊的新興居民的人家是客人,但達哉家是村裏人,是自己人。畢竟對村子來說,日馬家是恩人。」


    「恩人?」


    達哉在臨別之際提到的由貴美的事,廣海猶豫要不要再次找光廣商量。——可是廣海還沒開口,光廣就放慢了車速說「哪」。他問廣海了:


    「你去見由貴美了吧?」


    喉嚨深處一瞬間


    幹涸似地變渴了。大意的是,他沒有立刻回話,沉默變成了回答。


    光廣的眼睛看著副駕駛座的廣海。


    在哪裏、什麽時候、被看到什麽、被知道了什麽?廣海將猛然湧上心頭的焦急整個咽進去,立下覺悟反問:「為什麽這麽問?」


    「來診療所的織場地區的老爺爺說的。說看到你們在一起。」


    「什麽時候?」


    「昨天。」


    光廣的口氣不是責備。


    可是他理解了。光廣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跟他談這件事,今天才會找他來。


    「我說那個時間廣海應該在學校,是他看錯了,可是那是你吧?」


    「他說在哪裏看到的?」


    「由貴美家附近,從車上下來。你們高中是好學校,製服在這一帶很顯眼。」


    「——不久前在湖邊偶然遇到的。」


    隻是這樣而已——廣海克製想要這麽吼叫的衝動。


    「我跟她說了表哥的事,還有一點搖滾祭跟音樂的事。雖然後來的確也有見麵。」


    夜間的車內一片寂靜,廣海擔心一口氣加速的心跳聲會不會被旁邊的光廣聽見。光廣什麽也沒說。


    不久後,光廣帶著輕歎開口:


    「我想你明白,可是別小看這村子的狹小。一旦有事情鬧開來,就會沒完沒了地持續下去。」


    「……明明也很擅長沉默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腦中掠過由貴美告訴他的全村都有份的舞弊情事。光廣厭惡地皺起眉頭:


    「你也知道表麵不提,但會在背地裏傳個沒完吧?不公開爭吵,是因為在村子裏麵彼此樹敵,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知道,可是也犯不著像那樣向表哥打小報告嘛。」


    「那個老爺爺會告訴我,是出於好意。在事情傳開以前,他刻意選了我來說。」


    「我跟織場小姐隻是聊聊而已,沒道理被人閑言閑語。」


    廣海幾乎要咂舌。他在母親和光廣,還有早退的高中,各別留下了由貴美的痕跡。隻要有人把這三者連在一起,立刻就會察覺自己和她的關係了吧。


    他從來沒有感覺在村中黑暗的道路上兜風如此可怕。他承受不了尷尬的沉默,結果光廣很快就把車子停到前方的橋邊。粗暴地挖開後再用水泥灌填的山壁像一座巨大的牆壁,堵住了橋的另一側。


    引擎熄火,突然靜下來的車外傳出蟲鳴。即使不下車,也感覺得到山裏的空氣寒冷得不是聚落能相比的。


    「我知道會尷尬,但還是要說,我隻說這次,你就姑且聽之吧。」


    「嗯。」


    光廣的表情前所未見地嚴肅,廣海無法躲避他的聲音。廣海點點頭,結果光廣劈頭就說:「不能跟由貴美交往。」


    廣海默默地看光廣。他又說了。


    「絕對不要跟那家夥深入往來。」


    「我一開始就知道了。我也沒那個打算。」


    這時,一股甜美的衝動忽然湧上胸口。


    光廣是不是在嫉妒他?


    「趁著事情還沒有被亂傳,也不要再去見她了。」


    「為什麽?」


    「你的人生會被毀掉的。」


    光廣的聲音實在太過於陰暗而自棄,令廣海吃了一驚。


    除了月光以外沒有別的光源,漆黑得宛如灌了墨水的視野中,隻有貼在車窗上的小飛蟲腹部發出金色的光。


    「太誇張了吧?」聲音好一段時間後,才在廣海的喉嚨深處調整好發出。


    「那是因為表哥自己那樣,所以才會這麽想嗎?你跟織場小姐交往,這麽想過是嗎?」


    「跟我的事無關。總之不行就是不行。」


    這麽不分青紅皂白的,太不像光廣了。


    「——織場小姐剛回來的時候,你不是什麽都沒說嗎?」


    「我沒想到她居然會真的接近你。」


    「我們會見麵是碰巧的。」


    「就算一開始是碰巧,現在也不是了。不要再跟她繼續牽扯下去了。」


    光廣的眼神是認真的。他筆直地看著廣海,不允許他閃躲。


    「我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可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舅舅他們知道。」


    自己為何非得在這種地方,被審判似地質問不可?廣海咬住下唇。


    「表哥。」


    他怎麽想由貴美?過去發生了什麽事?他無法克製想問的衝動。


    「表哥會跟她分手……」


    說出口的瞬間,光廣的臉僵住了。廣海話還沒說完,光廣就問了:


    「她說了什麽嗎?」


    廣海默默點頭。光廣的臉繃得更緊了。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即使在黑暗的車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聲音很快地回應:


    「就算她提到家裏的事,也不用理她。」


    「可是——」


    「不管她說什麽都別信。」


    「怎麽這麽武斷……」


    由貴美跟自己已經做了什麽,好想全部說出來。就算叫他不要接近,也已經太遲了。


    廣海確信了。從光廣的態度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這座村子有什麽鬼。


    他發現了。由貴美的母親自殺,被村人以「為了避免糾紛」為由而隱瞞下來。葬禮席上,表麵上安排成是病死。而那場葬禮,光廣應該也去幫忙了。


    「織場小姐的母親,她沒有去過診療所嗎?」


    光廣慢慢地看廣海。


    「她不是生病嗎?」


    「……這事你也聽說了?」


    「織場小姐說她母親其實是自殺,到底是怎樣?」


    光廣又板起臉來。狀似吃不消地,一會兒後,他慢慢地點頭。


    「是自殺,不過原因不明。」


    「為什麽要隱瞞?」


    光廣這次沒有回答。


    「織場小姐說應該有什麽理由。可是她很後悔聽從大家的話,把母親當成病死處理。」


    「廣海。」


    「我在這裏下車。今天我還是回家好了。」


    光廣默然,隻是蹙起眉頭。


    廣海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唧唧蟲鳴聲變近了。


    「我送你回去。」光廣製止。「太暗了,很危險。至少讓我送你回家。」


    「沒關係,我想用走的回去。」


    廣海搖頭之後抬頭,四目相接了。看到臉頰被月光照亮的光廣那窩囊的表情,他忽然想讓他領教一下。


    「表哥,難道你是在羨慕我?」


    光廣瞪圓了眼睛。


    「如果你想跟由貴美說話,自己去說就行了。」


    廣海趁著光廣出聲前急忙下了車。也沒下雨,但腳下的地麵和草葉都被露水沾濕了。河水聲淙淙作響。廣海朝著來時的方向全速奔跑。他沒有回望車子。


    在睦代,不管待在哪裏都有水的氣息。入夜以後因為看不見,水的存在感似乎比白晝更形龐大了。


    光廣沒有追上來。


    廣海避開自宅前往日馬家,達哉看見廣海折返,雖然一臉目瞪口呆,但還是讓他進去了。


    「光廣呢?」


    「……吵架了。今天讓我在這邊過夜。我也不想回家。」


    「怎樣了啦?」


    達哉一臉愉快地咧著嘴笑。


    「你還是老樣子,隻有待不下去的時候才會來投靠我。」他當著本人的麵,說著過於直截了當的話。可是語氣中沒有挖苦。


    「你們也會吵架唷?」


    「很少,可是當然會。」


    「這樣唷?」


    達哉滿不在乎的語氣,讓廣海總算有種活過


    來的感覺。


    他已經覺悟到話題會是由貴美,但達哉今天沒有再提起她。「我們打電動吧。」廣海被帶去的客廳,隱約滲染著達哉的煙味。遊戲片和漫畫比上次來的時候多了許多。令人驚訝的是,散落在地上的物品中,也有幾張廣海會聽的cd。


    「這個。」


    「嗯?哦,你上次說不錯,所以我去買了。」


    「怎麽會突然想聽?」


    「也不是突然啊。上高中以後我偶爾會買。這裏太閑了。」


    「跟我說,我可以借你啊。」


    「那下次你借我別的吧。」


    達哉會聽音樂,這讓廣海意外。而且一想到他買的是廣海稱讚的作品,總有種難為情的感覺。剛認識的時候,達哉明明隻把cd當成偷竊換錢的道具。這麽說來,擅自進去廣海房間時,達哉也放了音樂。廣海以為他這麽做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原來他有好好在聽曲子。


    英惠無聲無息地走進客廳,端來飲料。不管廣海來上多少次,她都沒有要敞開心房的樣子。也沒有半聲招呼,一下子就離開房間了。


    廣海借了沙發當床,蓋了毯子躺下,達哉就在旁邊的地上睡覺。廣海來達哉家過夜時總是這樣。


    達哉不會回去自己的房間,總是睡在廣海旁邊。


    熄了燈以後,因為窗簾沒拉上,月光的明亮更為突顯。一點都不像剛才在山上看到的同一個月亮。


    光是這裏是有人居住的村落,對黑暗的不安就能減輕這麽多嗎?


    這時達哉再次問了:


    「你說你跟光廣吵架,是為了什麽?」


    「沒什麽理由。——他叫我不要太招搖,我說我討厭那種鄉下作風,結果就爆發了。」


    這不是謊話。達哉用一種看不出有沒有興趣、是否理解的表情,籲氣似地「哦」了一聲。


    「我是不曉得啦,可是你是不是想得太複雜了?」


    「想得太複雜的是他啦。」


    「是嗎?可是能平平靜靜過日子是最好的。我也厭倦跟人吵架了。」


    廣海默默地,悄悄望向傭懶地躺在低處的達哉。不設防地閉上眼的他說:


    「你大學要去東京的學校嗎?」


    「不曉得是不是東京,不過我會離開這裏。」


    「這樣啊。」


    「你呢?」


    「不曉得。等鋒頭過了,我會回去那邊。」


    達哉沒勁地撩起落在額上的瀏海,「隨便啦。」他回答說。「如果在東京碰頭,再一起玩吧。」


    那聲音打趣地帶著些許笑意。廣海也跟著笑了。好久沒有像這樣自然地笑了。


    「下次帶我去搖滾祭。」


    達哉突然說。廣海吃了一驚,回看他。「不行嗎?」他問。


    「可以啊。」


    廣海微微地點了幾下頭。再一次說:


    「可以啊,睦搖祭也可以,還是其他搖滾祭——」


    不小心答話以後,廣海想起自己沒有勇氣在當地被人看到跟達哉在一起。可是好開心。他覺得等到高中畢業,身處的環境稍微改變的話,這真的可以實現。


    「達哉,原來你對搖滾祭有興趣?」


    「不是你說的嗎?說超有趣的。」


    「是很有趣啊。」


    廣海莫名害臊,別開視線。「今年已經沒有搖滾祭了,明年我再找你。」他答。


    忽然間他想要問問。


    「——達哉,你覺得這裏怎麽樣?」


    原本那樣清醒的眼睛由於困倦而逐漸模糊了。他覺得現在的話,問也無妨。他想知道被迫住在睦代的達哉,眼中看到的這個鄉下地方是什麽樣子。


    「這裏?」


    「睦代。你覺得怎麽樣?」


    聲音變得自虐,這已經是沒辦法的事了。達哉沉默了半晌後,答道:「顏色。顏色的印象。」


    「顏色?」


    「天空很藍,跟家裏的黑反差好大。」


    好意外。他沒想到達哉會做出這麽抽象的回答。


    可是眼前的視野忽然開闊了。


    他想像夏季清澈無比的藍空,與家中佛堂漆黑的對比。鄉下的人家,每一戶都寬闊到可以在自家辦葬禮。連彌漫著線香氣味的簷廊另一頭,仰望的近處山脈都浮現眼前。


    那開放的翠綠風景,為何感覺起來卻像封閉村子的高牆?


    「這樣。」廣海呢喃,達哉不再回應他的聲音,一會兒後傳出鼾聲。呼吸很規矩,一點都不像口氣粗暴的他發出來的呼吸聲。


    (六)


    隔天早上,廣海先醒了。


    他小心不踩到伸長了手腳睡在地上的達哉,下了沙發,頂著睡得迷糊的腦袋去到走廊,「早安。」


    有人招呼說。


    英惠站在那裏。進去過幾次的裏麵的飯廳,飄來麵包還有烹飪的氣味。


    「啊,早。」


    「要我送你去車站嗎?」


    英惠穿著奶油色的素麵圍裙,但廣海覺得她這個女傭不適合早晨也不適合家事,到了近乎不自然的地步。


    「不用。」


    廣海搖著頭,想起自行車還丟在光廣家,一陣鬱悶。


    「吃過早飯再走吧。做太多了,如果剩下來就麻煩了。」


    她不等廣海回話就這麽說。從初次見麵一直到今天,廣海從來沒有看過她開心的樣子。然而為何她卻在達哉身邊繼續做著這份「工作」呢?甚至跟到這種深山僻野來。


    客廳那邊,達哉好像醒了。大打哈欠的聲音傳來,英惠無動於衷地把臉轉向那裏。「早安。」她往達哉那邊走去。


    廣海覺得英惠像個機器人還是洋娃娃,感覺不到自己的意識,隻會照著吩咐去做該做的事,也沒有半點她那個年紀該有的青春活力與色彩。


    廣海借了洗手間洗臉,換上剛買的襯衫。顏色太白,還有衣領及袖口漿得太硬,都令他憂鬱。


    他不想被看到兩人一起去車站,比達哉先離開家門。達哉沒有責怪,隻是用沾著口水痕跡的臉喃喃道:「我蹺課好了。」飯廳的餐桌上,達哉的位置一眨眼就掉滿了麵包屑。


    「謝謝你留我過夜。」廣海說。「下次再來吧。」達哉應。


    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前往車站的途中,廣海思考霧蕗搖滾祭的事。搖滾祭是在周末舉行,不過星期五就有前夜祭。


    抵達車站打開手機,門音又傳簡訊來。內容是『今天起我們再一起上學吧』。就和內容所預告的,不一會兒,門音和市村便出現在月台。她若無其事地對他開口:「早,廣海。」


    「早。」廣海也應。


    他發現門音身旁的市村一臉不服氣。抵達學校,剩下市村與廣海兩個人以後,他說:「——我有話跟你說。」那賣關子的口氣讓廣海覺得心煩,他敷衍地應了聲「好」。


    搖滾祭是不是要從前夜祭就參加——?


    為了確定這件事,廣海當晚打電話給由貴美。他有所覺悟,也有所期待,視談話內容,他可能又會在夜裏騎自行車前往織場家。他已經趁著尷尬道別的光廣不在的時候,去他家把自行車牽回來了。


    廣海的父母對他昨晚的外宿什麽也沒說。至於霧蕗的搖滾祭,父親好像已經提過了,母親也答應的樣子。盡管表情不悅地嘀咕「明年就要大考了耶」,但她並沒有反對。


    『搖滾祭以前或許最好不要碰麵。』


    電話另一頭的由貴美這麽說時,廣海忍不住失望:「為什麽?」他知道應該沒辦法輕鬆瞞過母親的監視,但想要與由貴美相會的心情更要強烈。


    『昨天織場門音來過了。』


    她的聲音很冷靜


    。


    抓著手機的手溫度降了一度。應該看慣的自己的房間,牆壁和天花板的距離突然變遠了。


    『她問我是不是跟你見麵。說你早退以後,有高中的朋友看到你坐進我的車子。』


    『對不起,廣海。』


    道歉聲淡淡的,聽不出是否肺腑之言。腦袋深處耳鳴似地作響。


    「你知道門音?」


    她們都姓織場,雖然不是親戚,但住在同一個地區。自己三番兩次造訪和門音家隻隔了幾條路的由貴美家,這樣的行動無疑是如履薄冰。


    『我第一次看到她,不過我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


    「你怎麽回答?」


    『我說她搞錯人了,但她一直瞄我的車,應該是不相信。』


    廣海試著想起今早向他打招呼的門音的臉。說著從今天起繼續恢複以往,又親近廣海的理由在這裏嗎?


    『你真受歡迎。』


    由貴美打趣的餘裕,讓怒意油然而生。


    『昨天我也被光廣表哥說了。他叫我不要見你。』


    由貴美沉默了。


    「他叫我不要小看村子的狹小。說有人看到我們在一起。」


    『廣海,你現在在家裏嗎?』


    「在家裏。」


    『那最好不要講太久。星期六早上,七點我去六嶽車站接你。——你搭電車去那裏,不要來我家。』


    「知道了。」


    廣海應著,感覺迷失在濃霧之中。在她家被看到,在車站被看到,就連在那座湖邊,也不曉得被誰看到了。不知道視線從哪裏投射過來。


    「由貴美。」


    『什麽?』


    「……可以在搖滾祭上告訴我嗎?光廣表哥的事,選舉的事,你知道的事,所有的一切,真的事。」


    應該遼闊無邊的土地,卻找不到一塊日蔭。他在心中描繪達哉說的天空與屋中,蔚藍與漆黑的對比。山壁如此之近,令胸口堵塞。


    他覺悟到事情會被父親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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