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的束口處正好在小鳴的脖子上,一被拉緊就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隻聽到周圍零零落落的腳步聲,大概有四、五個人。


    “你可以大喊大叫,不過一來這裏沒有人會聽到,二來,難道你不想知道你的師兄沈君彬現在和誰,在哪裏,做什麽麽?”


    這是剛才那個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小鳴卻記不得是誰。小鳴的目力和耳力都極好,和他打過交道的人一般都不會忘記。這些人當中,應該沒有和他下過棋的——也就是說,他們應該是其他派別中同行前來卻沒有參加比賽的弟子。


    “帶我過去。”小鳴毫無掙紮反抗,聲音也如平時一般平靜冷淡,“還請陳陸兩派的師兄們帶路。”


    眾人皆露出了驚悚的表情,卻默不作聲。對沈派這個15歲就連勝各派高手的弟子,他們除了嫉恨之外,更有一種畏懼。今晚他們特意設下了陷阱想要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沈清鳴,怎能在這時就被唬住落了下風。


    “你們之中應該沒有和我下過棋的人。不過如果有心要找也不難。”小鳴套著黑紗袋子的腦袋略微轉動,似乎是在環視四周,“這幾位陳派的師兄,如果想要隱瞞身份的話,最好把身上的檀香味兒掩一掩。至於陸派的幾位……我本來是猜不出來的,幸好今晚有風,讓我聽到了幾位腰上穗子的聲音。”


    陳派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每天早上集會之時,必然要點起檀香。久而久之,弟子的衣服上都熏染了檀香味兒。陸派雖然沒這講究,每個弟子腰上卻都拴著一枚繡著名字的穗子,各人依照不同的喜好或繁或簡,無一相同。


    被人團團圍住,又無法視物,還能注意到這許多細節,居然還敢當著眾人的麵和盤托出。真不知道該說他是聰明,還是狂妄。


    “諸位都是各派中的精英,想必不會謀害於我。就麻煩各位帶我去師兄那裏。隻要見到師兄,今晚的一切事情我就當沒有發生。”小鳴的聲音在夜風中清清冷冷,仿佛在他麵前的,不過是幾個亟待斬首的頭顱。


    青蘿紗燈,墨香如蘭。這補字的工作並不複雜,卻麻煩得很。萱草極易吸水,消字的藥水用的多了,會把其他完好的部分也消去,用得少了,又沒法去掉暈開的墨跡。沈君彬也隻能耐著性子等她一點一點把墨跡弄汙的地方消去,等到藥水幹了,再慢慢補上。


    好在她一口答應會向師兄求情,請師兄把這棋譜摹一份副本給他。


    沈君彬看了看窗外的日頭,還未下山。小鳴的棋局應該還沒有結束,就算提前結束,也會有人出來通知一聲。這幾天他一直不與人說話,看到這份棋譜定然會心情好些。


    這幾天沈君彬心裏也極不好受。小鳴對他的態度前所未有地疏離,沈君彬不止一次看到他獨坐在床上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次又一次複盤,研究對手的策略。小鳴雖然15歲了,但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瘦削,窄窄的肩膀用一隻手就能握住。


    要把整個沈派,就這樣讓小鳴來肩負嗎?


    天才生來已經比常人多許多苦難,自己為何一逼再逼,非要苛責於他。沈君彬,你不覺得自己……很自私?


    就算最後還是要離開,也完全可以等到他不需要的時候。最信任的人造成的傷害,小鳴現在一定……非常難過。


    而那個孩子唯一表達情緒的方式就是下棋,似乎隻有棋子才能牽動他的喜怒哀樂。沈君彬的手指在棋譜上摩挲,嘴角上不由自主地噙了一絲笑意:


    小鳴看上去別扭,其實好哄得很。有次因故沒能履約,小鳴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但第二天沈君彬就發現給他帶回來的糖果盒子空空如也,廢紙簍裏的糖紙堆得滿滿的。


    以小鳴愛棋成癡的性子,看到這份棋譜一定會心情大好。到時候再說幾句寬慰的話,多留幾年就是了。


    父母說的那些,成家什麽的,再過幾年也來得及。


    沈君彬心意一定,臉上便又多了幾分笑容來。邊上磨墨的姑娘不由好奇,“沈先生想到什麽事笑得這麽開心?”


    “沒什麽。”沈君彬提起筆正要落下,從窗外卻突然吹來一陣涼風,幾滴濃墨被吹落白玉案上,零零落落。


    猶如心頭血。


    雖然隔著黑紗,小鳴卻不會看錯。紗燈之下,女子紅袖添香,沈君彬筆走遊龍,二人有說有笑,衣袂交錯。也許是因為風向正好,斷斷續續的話語隨著夜風送入小鳴耳中:


    “沈先生這裏畫得極好,不過還是不太像……讓我再添兩筆……”


    “千萬小心,還是我來好了。”


    “讓我試一下也沒關係嘛,反正錯了大不了再來一次……”


    “這是上好的萱草紙,怎能……唉,隨你隨你。你握不慣筆,這裏還是我來幫你寫吧。”


    紗燈光影模糊,隻能照亮一方小台。朦朧燈光下,小鳴看不清二人的表情,隻見沈君彬的淡青衣袖,覆上那姑娘的胳膊,二人一時專注無聲。


    這場景,小鳴實在太熟悉。


    沈君彬閑來無事的時候便喜歡舞文弄墨,一看到小鳴便說要教他。那時候小鳴年紀尚小,還是可抱在懷裏坐在膝上的身量,手腕無力握不動筆,沈君彬就是這樣握著他的手,教他一筆一劃。


    蠶頭燕尾,垂珠懸針。一點是心思縈回,一捺是難求灑脫。


    書法本是需要極大耐性的雅好,以小鳴的性格根本坐不住。久而久之,沈君彬也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學書畫的那塊料,隻得長歎放棄。


    可他不知道,沈清鳴不愛文墨,卻極愛被他握著手在燈下描紅;不愛書房清冷,卻依戀那人溫暖懷抱,還有在耳邊響起的無奈苦笑:


    “小鳴,這一筆,不是這樣寫的……”


    “嘩啦——”


    小鳴隻覺得自己被眾人用力推進了水中,水並不深,他完全可以站起來,但不知是誰的手將他的頭按入水中。


    冰涼的水流從耳朵和鼻子灌進來,他拚命掙紮,哪裏反抗得過好幾個人的力氣。


    “啊——”


    片刻之後對方就鬆了力道,小鳴從水中抬起頭來大口喘氣。他認出了這個地方,這是整個棋院中心的位置,桂花林中,有一個不大的水潭。這水潭並不深,幾乎不可能淹死人。


    頭上罩著一層黑紗,使得他的呼吸更加困難。兩邊胳膊都被人按住,就連動一下都難做到。


    “你們,想幹什麽?”


    夜色漸深,夜風驟然涼了下來。冰冷的潭水浸透了小鳴的衣服,貼在身上,令他不由一陣戰栗。


    “你問我們沈君彬在哪裏,現在你也看到他了。是否應該遵守之前做過的承諾,今晚就當沒見過我們幾人?”說話的人是陸派的弟子,聲音中帶著藏不住的恨意,“沈清鳴,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礙眼。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話,師父也不會勃然大怒,讓我們好幾個師兄都出不了師……”


    “比賽不是來讓你炫耀棋藝的地方。想要出風頭的話,就去直接挑戰高手好了!”


    “偷學別人棋藝的小偷!沒有人會願意和你下棋的。”


    “就連你自己同門的師兄也不願意留在你身邊,誰會心甘情願給這種盛氣淩人的人做牛做馬呢?”


    “沈清鳴,其實你根本就不是人吧!根本沒有人可以強到這個地步的!”


    “要是我像你這麽招人討厭,還不如死掉……”


    小鳴已經漸漸地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越來越不真切。


    怪物。


    他還記得那天看到同門的師姐,搭著沈君彬的肩,看著他的眼神分明就在說:你是個怪物。


    就在那次,師兄沒有用堅定的目光支持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沈君彬也相信他們說的話?覺得沈清鳴是非人類的怪物?


    他肯定是相信了,不然不會說他想要離開。即使朝夕相對,晨昏對弈的師兄,唯一把他當做正常人來對待的師兄,最終還是害怕,決定離開,丟下他一個人。


    為什麽——!


    別人可以討厭他,隻有師兄,隻有沈君彬不可以!


    沈君彬對所有人都一貫溫柔,而他隻想要一點特別的權利。每次他贏得精彩,沈君彬就會摸著他的腦袋露出寵溺的微笑,對他說,“辛苦了。”


    除了變得更加強大,他別無選擇。隻有不停地勝利,才能讓師兄一直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師兄的溫柔寵溺,也隻會留給他一個人。


    他日夜練習,棋子幾乎磨光了食指的指紋;他有時整夜失眠並不是身體虛弱,而是強記棋譜到了頭痛的程度。


    他就像一個渴望父母關注的孩子,拚命發出各種響動來吸引父母的注意,用各種表現企圖博得父母的關心。他並不了解愛的實質,隻是單純認為隻要成為最優秀最出色的小孩,父母的目光就永遠不會從他身上偏移。


    “師……兄……沈君彬!”


    小鳴的喉嚨裏發出水聲和模糊的呻吟,身體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反抗,沉沉地墜了下去。


    “喂,不會真出事了吧?”


    “不可能吧,這裏的水淺得很,根本不會淹死人的啊。而且我們一直都把他拉在岸邊……”


    “但是你看他都……”


    “裝死的吧。去摸摸看他有沒有呼吸。如果真出事就麻煩了……”


    “我……我才不去!先把人拖上來啊!頭浸在水裏是會出人命的!”


    “廢話!我當然知道,可是……好重啊……怎麽會這麽重……”


    桌上的青蘿紗燈忽然熄滅。


    莫名而來的心神不寧。沈君彬重新點起紗燈,一看天色竟然已經全黑了。心中不安之外又添一層困惑:明明剛才還看到夕陽未落,怎麽片刻之後竟像是天黑許久了。


    窗外林木沙沙作響,一陣疾風吹得桌上書頁散亂,要不是沈君彬手快,那棋譜不知道會被吹到什麽地方去。


    空氣中帶著濃重的濕氣,層雲密布,山雨欲來。


    壞了。


    已經這麽晚了,小鳴肯定早就下完了棋,現在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那孩子路癡得很,隻怕連吃飯的地方都找不到,眼看又要下大雨,要是把自己淋出病來怎麽辦。


    沈君彬急急收拾東西,顧不得看那姑娘一眼,“真是不好意思,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得去找小鳴。至於棋譜……”


    屋內無人回答他的話。沈君彬這才發現,這間鬥室之內,門依舊關著,卻空無一人。


    沈君彬不敢相信地把燈調到最亮,四下照去,剛才還坐在身邊的女子竟然像空氣一般消失不見。在她的坐墊上隻留下一張薄薄的紙人,沈君彬伸手去拿,哪知指尖才觸到紙片,那紙人竟跳起火光,頃刻間隻餘焦灰。


    沈君彬還不及想著詭異的事何以發生,便聽到不遠之處傳來驚恐的呼喊聲:


    “救命啊!有人落水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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