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趕到的時候,隻看到小鳴溺水而死的屍體。”沈君彬說了很長的故事,到最後聲音已經有些沙啞,“其他弟子告訴我,小鳴當天晚上輸了棋之後就一個人跑了出去,開始也沒人在意。後來有人想和他切磋棋藝,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這才讓人在棋院裏尋找。找到的時候才發現……小鳴已經在水潭裏溺死多時了……”


    後來棋院報警,經過法醫鑒定,小鳴確實是自殺而死無疑。因為那個水潭的水並不深,隻有潭心處的深度才足以淹死人,而在小鳴身上沒有發現任何被束縛,或者強迫進入潭心的痕跡,也就是說,是他自願讓水淹沒的。


    目擊的弟子們眾口一詞,紛紛表示是在看到潭心浮起的屍體的時候,並沒有認出是誰。在把屍體打撈上來之後才聽說小鳴對局失利一事,沈君彬也隻得相信了這番說法。


    “聽說這個噩耗之後,師父他老人家沒過多久就辭世了。”沈君彬看著小鳴的臉,目光中有無限眷戀和悔恨,“小鳴,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麽……你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我說,我確實是自願死在水潭之中,那又如何?”小鳴低聲一笑,棋盤之中熊熊燃燒的三昧真火登時熄滅,那些白子也依舊毫發無傷!


    看著顧城越等人麵露詫異的表情,小鳴輕輕擊掌,黑白二色棋子各自分列兩側,棋盤上的血跡也仿佛在剛才的燃燒中消失殆盡,“入殮師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你們真以為憑著區區入殮師,就能困住我?”


    “這棋盤之上,鎖著寰淵妖魔們的怨靈,千百年不得解脫,化為魂蠱。如此深重的執念,豈是幾個凡人就能度化往生!”小鳴對著沈君彬伸出手,“我用自己的魂魄和它們定下契約,我成為陣鬼,永坐陣中不得超生;條件是在今天晚上,它們則由我役使,不僅要陳陸兩派的弟子以血來償,也要讓師兄兌現當年許給我的承諾。”


    “師兄,和我一起,在這陣中一直活下去吧。陪我下棋,直到天傾地覆,萬骨成灰。”


    空氣中隱隱傳來金石相交的錚鳴。濮陽涵瞪大了眼睛,那是——


    那是軍隊。現今已經無法看到這樣的軍隊,車馬轆轆,金盔鐵甲。他們的步伐沉重而疲乏,每一杆旌旗都千瘡百孔,每一匹戰馬都遍體鱗傷。


    唯一支撐著這支軍隊的,隻有求生的意誌。


    不能倒下!身後就是最後的都城,他們保衛的並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一族生存的空間和尊嚴。


    四野蒼蒼,何人以往,


    戈矛成塚,護我城邦;


    流水湯湯,何人以去,


    婦孺為泣,誰吟國殤。


    “那就是寰淵一戰中,最後的寰淵軍隊。”文曲對著那早已不知埋骨何處,空留虛影的隊伍深施一禮,“即使到了最後一刻,妖魔軍中未有一人降,一人棄。可歌,可敬。”


    空中傳來低沉的號角聲,是列陣的前奏。步兵執槍陣前而立,甲兵抬起殘破的鱗甲盾牌,瘸腿的龍馬發出最後的嘶鳴,額上的斷角血跡斑斑,背上馱著騎兵的屍首踉蹌站起,擺出衝鋒的姿態。


    今日,正是寰淵之都的,忌日。


    “主君……為什麽要棄子認輸……”


    “不要!寰淵不能滅!主君——!”


    “我寧願魂飛魄散也不要活埋地底!主君!你如何忍心——你竟然背叛寰淵!”


    “……姬飛揚……你背信棄義……我咒你萬劫不複!”


    就像當時一樣。那時,沈清鳴被浸在水潭中,耳邊的聲音縈繞不去。被遺棄的悲憤,被背叛的絕望,慢慢將他的心吞噬殆盡。


    明明,說好的。


    當初歃血盟誓,當初對天同飲;當時十指交握說好不離不棄,當時月下流螢約定一生相隨,隻是如今,你們等了千年的主君也不曾出現,而沈君彬也將要轉身離去,從此陌路。


    小鳴看到黑暗中點點熒光,那應該是蠱蟲的眼睛。它們看著他,似乎驚異於這個人能和它們溝通,一時寂靜無聲。


    “吃了我。”小鳴聽見自己的心在說,“如果你們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逃出去。”


    “條件。”脖子上感覺到銳利的齒嵌入肌膚,隻要他稍微反抗,就會被咬斷喉嚨。


    “條件就是……”小鳴閉上眼睛,“從此以後,你們都要聽從我的安排,直到我把我想要的人,永遠留在身邊為止。”


    焚燒般的疼痛幾乎讓小鳴腦中的神經都崩斷。蠱蟲鑽入他的七竅,啃噬骨髓,吸食腦漿,而這個過程中他的意識完全清醒,他的靈魂隻是冷冷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蠶食幹淨。


    他聽到那些弟子們驚恐的尖叫聲。幸好現在天黑,如果讓他們看到這幅被蠱蟲啃得皮肉脫離的身體,也許會嚇死在這裏吧。


    “師兄來的時候,讓屍體好看一點。”屍體的頭顱上隻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眼眶,長年拿著棋子的手也隻餘雪白的指骨。從此,沈清鳴已死,這裏活著的,隻有一隻執念入骨,病入膏肓的陣鬼。


    六道之中,唯有心魔難除。


    “小鳴,我留下。讓他們走。”


    沈君彬一人麵對著沈清鳴和他背後如山巒般沉寂的隊伍,目光中幾近於哀求。他已年近四十,兩鬢微微染霜,沈清鳴卻年輕依舊。這近十年來,他一閉上眼,便能看到小鳴溺斃的屍體:那雙清亮的眼睛已經黯淡渾濁,卻始終不肯閉上;他的口形微張,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沈君彬卻明白:


    他想說的,是一個“沈”字。


    沈君彬事後想再去詢問那個姑娘,可他不管怎麽打聽,陸派之中,並無如他形容的年輕女弟子。就連那份古老的棋譜,也從未有人見過。


    漫長的時光中,沈君彬始終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真實的噩夢裏。也許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哪天這懲罰的時間結束,隻要一睜眼,便能看到小鳴熟睡在身邊,踢了被子的腳正架在自己的肚子上。


    每天夜裏他仍是習慣地醒來,去掩身邊的被角,隻不過那本該有溫度的地方,是一場虛空。


    他成了沈派之中留得最久,卻最沒有位置的人。師父故去之後,他選了最有能力的弟子接任沈派,自己年複一年地留在這裏,指導新入門的弟子,處理派中的雜務。如今沈派已今非昔比,成為幾可與陳陸並稱的派別之一。


    沈派中人,誰不稱呼他一聲沈師兄。卻再也沒有人直呼他的名字。


    誰不知道脾氣最溫和,為人最寬厚的沈師兄至今無家無室,每夜從他房中傳出棋盤落子的清脆聲響,如同窗簷滴雨,直到天明。


    沈清鳴這個名字,已是沈派之中不成文的禁忌。


    小鳴看著沈君彬,並不回答。


    山風大作,林如翻浪,似有千軍萬馬,十麵埋伏。眾人皆沉默不語,就在此時,文曲眉頭一皺,心說:不好——


    “楚楓明——!”


    隻聽一聲巨響,一柄巨鐮憑空落下,若不是濮陽涵躲閃及時,已被活生生斬下一條胳膊。雖說他僥幸逃過一劫,那隻大犬卻擋在他身前,側腹被擦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


    “你——!”濮陽涵拈了個訣便要往小鳴身上丟去,卻被文曲輕輕化解,“切忌妄動,你看。”


    根本不需要多看,濮陽涵就能感覺到,從這棋院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刺骨的殺意。好似這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活了過來,在暗中盤踞如伺機噬人的猛獸。


    “這個棋院早就被它們蛀空了。每一處都被怨氣浸染,就如天羅地網一般。隻要稍有反抗,就會像網中的飛蛾一樣被撲殺。”文曲臉上仍是帶著笑,“我們就好比闖入了墓主的陵寢,想要出去的辦法隻有兩個。”


    “其一,是墓主同意放我們出去。”文曲眯著一雙狐狸眼看著顧城越,裏麵卻分明沒有半點笑意。


    “其二,就是掘墳盜屍,你死我活。”顧城越握緊了手中的屬鏤,和濮陽涵對視一眼,將方澗流護在身後,“現在卯時已過,等到寅時將盡,天邊初亮的時候,我會殺出一條血路,你就一直往山下跑,不準回來!”


    果然,我還是成了你的負擔麽,顧城越。


    如果這是你堅持的,我會毫不猶豫地往前跑,決不回頭。


    “殺——”


    “還我國都,還我族人!殺殺殺——”


    雪亮的矛頭齊刷刷地指向顧城越一行人,盡管知道那不過是執念所化的幻象,空氣中的殺意和血腥卻讓人無法喘息。顧城越勉力張開結界將濮陽涵和方澗流護在其中,縱然是入殮師,也承受不住空氣中蠱毒的侵蝕,喉中湧上一股腥甜。


    “小鳴!”所有人之中,隻有沈君彬完好無事,“為何要牽連無辜的人!要殺要剮也好,永不超生也好,沈君彬奉陪到底!”


    “無辜的人?意圖將我在水潭中溺死,竟有無辜可言!師兄你收殮的不過是一截枯木而成的幻象,我的屍骨至今埋在水潭深處,從未忘卻!”說話之間,沈清鳴逐漸顯出他冤死的本相:皮肉脫落,白骨森然,空洞的眼眶看著眾人惶恐的表情,仿佛露出嘲諷的笑容。


    今日此地,所有的人都要陪葬於此。師兄,往後你再也無法離開我的身邊。


    “既然如此,小鳴。我們最後來賭一局吧。”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沈君彬竟然笑了,席地在棋盤前麵坐下,“怨念由棋而起,也就讓它由棋而滅。正好這裏就有一張棋盤,我們來賭個輸贏。”


    風中的殺意頓時散去不少,文曲也暗自稱奇:難道這些已經幾無意識的鬼蠱,竟還能記得千年之前的棋局?


    “如何賭。”小鳴的語聲中,竟像是被他提起了興趣。


    “如果你輸,就放這些人,還有棋院裏其他人的魂魄,都歸還給他們。”沈君彬望著天邊淺淺的白,目光裏充滿疲憊和滄桑,“如果你贏了,就任由諸位處置。”


    小鳴剛想說什麽,卻被沈君彬微笑阻止:


    “而我,不論輸贏,都留在陣中。無論天罰劫難,百劫輪回,沈君彬從此再也不離沈清鳴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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