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迅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自覺整盤計劃天-衣無縫,便率先開了腔:“不知世子找我何事?”


    藺承佑掃她一眼,懶洋洋道:“記得那晚我就跟你說過,你拿癢癢蟲去做什麽我管不著, 別害人別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就成, 可你不但拿蟲子去害人, 還險些害我替你背黑鍋,滕玉意,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可以把天下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啊?”


    滕玉意一臉震驚:“世子的話我聽不大懂, 我雖因為好奇討了些蟲子回去玩,但從未把這東西拿出府過,世子說我算計人,究竟指的什麽?”


    藺承佑玩味地看著她:“裝得真夠像的,你是吃定我拿不出你害人的證據了?”


    滕玉意無辜搖頭:“實不知我做錯了什麽——”


    話未說完,她突然一頓:“世子該不會以為段小將軍是我投的蟲吧?昨晚世子也在場,想必你也聽見了, 段小將軍一染上癢癢蟲,京兆府的董二娘就見好了, 可見他是從董二娘處染的,世子怎能懷疑是我投蟲?”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本來還想給你個主動坦白的機會,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現在開始數三聲,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話,自己交代是一回事,由我來說的話,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滕玉意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有點沉不住氣了,莫非哪裏出了紕漏?絕不會。


    她一麵讓人給段寧遠投毒, 一麵讓程伯拿著藥粉偷偷給董二娘解毒,兩個環節一套上,可謂毫無破綻,再借著段老夫人壽宴把兩件事同時暴露人前,眾人會順理成章認定段寧遠的蟲是從董二娘身上傳的,如此既不會牽扯到她頭上,也不會連累青雲觀的名聲。


    藺承佑即便知道她手裏有蟲,也無法確定那蟲子是董二娘傳給段寧遠的還是她故意投的。沒把握的事,他憑什麽來找她麻煩。


    想到這她重新鎮定下來。


    藺承佑觀賞著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有意思,狡詐的人他見多了,理直氣壯到這地步的少有,任誰看到滕玉意這張鮮花般的臉蛋,都不會想到她布局害人如此嫻熟吧。


    他口中繼續數道:“二。”


    小黑豹跟主人配合得極好,用爪子摸了摸自己的臉,噴出第二口氣。


    滕玉意盯著藺承佑,心裏突然有些沒底了,近日因為急於退親,行事難免有些急切,昨晚雖說狠狠懲治了段家人,但心裏總殘留著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是忽略了某些關鍵處,讓她心生不安。


    可惜昨晚光顧著高興,回家後也沒細思量就睡了,今早醒來事又忙,更顧不上從頭捋一捋。


    究竟是忽略了哪一處?她麵上假裝平靜,腹內卻暗自盤算,忽然閃過一念,頓時渾身一僵。


    糟了,原來是那一環露了破綻,前幾日她隻求狠狠出一口惡氣,把蟲子交出去時曾囑咐程伯:“多投幾隻蟲子給段寧遠,讓他多吃些苦頭。”


    當時說得痛快,卻忘記先向絕聖棄智求證藺承佑給董二娘投了幾隻了。


    假如藺承佑隻投了一兩隻,段寧遠身上卻有十來隻,藺承佑隻要一過去解毒就知道了,那麽多蟲子絕不可能是從董二娘身上傳過來的。


    難怪他今天找她麻煩,此事瞞得過別人,斷乎瞞不過藺承佑,現在怎麽辦,藺承佑可不好對付,真要向他坦白?他不會一怒之下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吧。


    小黑豹像是感覺到了滕玉意的緊張,爬起來繞著她踱了一圈,仰頭又噴出一口氣。


    藺承佑臉上笑意更甚,馬上就要說出最後一個數了。


    滕玉意心口一縮,閉目咬牙道:“我說!”


    “一。”藺承佑壞笑道,“晚了。”


    滕玉意據理力爭:“我鬆口在先,世子說‘一’在後,怎麽就叫晚了?”


    “我說的三聲是指的它。”藺承佑往俊奴一指,“它剛才噴了三口氣,你沒聽見?”


    滕玉意倒抽一口氣。


    “自己磨磨蹭蹭不肯說實話,怎好意思怪俊奴不給你機會?”藺承佑堪稱厚顏無恥,“你用我的蟲子為自己謀算退婚,也不先問問我願不願意被卷進這種事。本來你可以做得更隱秘些,比如隻投兩隻,那樣我就算懷疑你,也拿不出確鑿證據,可惜你手黑慣了,一口氣給段寧遠投了十來隻。”


    他壞笑道:“不過這也不奇怪,你好不容易弄到那麽多癢癢蟲,若是隻投一兩隻,怕是比自己染了癢癢蟲還難過吧。”


    滕玉意咬住紅唇,藺承佑竟把她的心思猜得那般透,隻投兩隻蟲,委實太便宜段寧遠了。如今錯已鑄成,後悔也晚了,隻恨當初太大意,要是事先核算過董二娘身上的毒蟲數目,豈會被藺承佑抓到把柄。


    藺承佑又道:“昨日我去給段氏母子解毒的時候,在段寧遠和段夫人身上分別發現了八隻和四隻蟲,一隻就可以讓人生不如死,何況這麽多,怪不得他們發作起來那般凶。滕玉意,你要退親是你的事,把青雲觀卷進來,問過我的意見麽?”


    滕玉意醞釀一番,清瑩的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世子,我雖用了你的蟲,但目的隻是為了自保,段寧遠與董二娘有染是事實,我不過順水推舟把醜事揭露出來而已,我隻求退親,並沒有陷害別人,世子想必也知道我的難處,所以才把人都支開吧。”


    藺承佑看著她,明明把青雲觀和鎮國公府都耍得團團轉,偏在所有人麵前裝得楚楚可憐。


    但她這話沒說錯,問罪歸問罪,他可沒打算替段寧遠平反,所以就算他昨晚就知道了原委,也決意爛在肚子裏。


    但她明明可以想出別的好法子來退親,卻選了一個最便捷的法子,想她布局前,並未想過稍有不慎就會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可見在她心中,如何盡快得手才是第一。


    他沒看錯她,她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哪怕她有意識顧全青雲觀的名聲,卻因並不清楚蟲子習性,不小心露出了馬腳。昨晚在場之人,隻要稍稍了解癢癢蟲,都會疑心到青雲觀頭上。


    為了替她和青雲觀遮掩,他昨晚當著鎮國公的麵,不動聲色逼俊奴把那十幾隻死蟲的軀殼全吞進了肚子裏,俊奴心裏不痛快,一整天都拒絕吃飯。


    不過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沒必要告訴她。


    滕玉意看藺承佑遲遲不開腔,隻當他鬆動了,忙又含淚道:“我還記得,世子當初說隻要我不用蟲子害人,不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就不會找我麻煩,昨晚我雖用蟲子對付段寧遠,但他欺人在先,我那樣做隻能算回敬,絕不算行惡。至於連累青雲觀名聲,更是無從說起。世子想必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所以不打算把此事告訴第二人,世子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既然世子決定不再追究,我也就告辭了,今日得蒙郡主殿下相邀,不便讓郡主久等。”


    她斂衽一禮,抬步要走,不料剛邁一步,藺承佑伸出一臂攔住她:“慢著。”


    滕玉意假裝一怔:“世子——”


    她話音未落,嗓間一陣辛麻,再要開口,喉間一個字都發不出來了。


    她愣住,那感覺越來越強烈,連舌頭都開始發鈍。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中毒了,怒瞪藺承佑:世子這是何意?


    試著張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她心裏卻愈發惱怒,隻恨今日未著胡服不便帶暗器,不然還可以還擊他一下。


    她無聲罵道:藺承佑,你怎能不守信用,快給我解開!


    你、你這個卑劣小人。


    藺承佑等滕玉意罵夠了,摸了摸耳朵道:“段家的事到我這就打止了,絕不會有第二人知道。隻要你把剩下的蟲子還回來,癢癢蟲的事也從此一筆勾銷,但你別忘了,你我還有別的事需清算。”


    滕玉意驚疑不定。


    “那晚在紫雲樓,我好心替你解妖毒,結果你害得我口不能言。”藺承佑負手繞她走了一圈,“捉妖回房被你推入水中,胳膊上無故被你紮了兩下,簪子上是不是不隻染了一種毒?不然傷口為何到現在不能結痂,至於癢癢蟲的事,你雖不算行惡,但你不打招呼就擅自用青雲觀之物為自己謀私,可見你壓根沒把青雲觀放在眼裏,這些加起來,夠不夠讓你一個月不說話?”


    滕玉意張了張嘴,然而舌頭已經毫無知覺了,她心亂如麻,解藥在他手中,此時不宜再硬碰硬,於是又淌出幾滴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藺承佑。


    藺承佑瞟她一眼,那雙淚眼黑白分明,像個孩子似的,小小年紀就養成這份狠辣,真讓人匪夷所思,以往她在揚州如何他不管,撞到他手裏可就沒那麽便宜了,讓她狠狠吃一次教訓,沒準以後還能學好。


    “不就是暫時不能說話,有這麽難受嗎?”他和顏悅色道,“滕娘子平日慣會狡辯,趁這機會好好歇一歇嗓子。”


    說著呼哨一聲,引著俊奴揚長而去。


    滕玉意恨恨盯著藺承佑的背影,此時追上去必定討不到好,不知絕聖和棄智有沒有解藥,要不要馬上出府去尋他們。


    哪知藺承佑本來都要走了,重又退回來笑道:“忘告訴你了,這毒隻有我一個人能解。”


    滕玉意哭得越發凶了,那頭杜庭蘭看藺承佑走了,趕忙奔過來,一到近前就看到滕玉意淚痕滿麵,不由心裏一慌:“阿玉,出什麽事了?”


    明明斯斯文文說著話,好好地怎會哭起來了。


    滕玉意早把眼淚收起來了,清清嗓子想開腔,隻恨喉嚨裏如同塞入一塊木頭。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衝杜庭蘭搖了搖頭。


    杜庭蘭大驚失色:“你說不了話了?”


    滕玉意點點頭。


    “成王世子弄的?”杜庭蘭錯愕。


    滕玉意恨恨,除了他還能有誰。


    杜庭蘭倒抽一口氣:“欺人太甚,我去找成王世子給你解毒,不,我去找成王妃,讓王妃替你主持公道。”


    滕玉意無奈把杜庭蘭拽回來,在她手心畫了畫:沒用的,成王夫婦不在長安。


    “對,我一亂就忘了,那我就去青雲觀找——”


    滕玉意繼續畫:清虛子也不在。


    “難道就沒人管得了此子了嗎?”


    有,宮裏的聖人和皇後,可惜凡人輕易見不著。


    杜庭蘭焦急思量一番,忽然抬頭:“別忘了還有郡主,既然今日邀我們前來赴詩會,主人怎能如此欺負客人,我們去找郡主。”


    滕玉意搖頭,阿芝郡主開口閉口都是哥哥,不稀裏糊塗幫藺承佑算計她們就罷了,怎會幫她們討解藥。


    不過……她皺眉思量,目下也隻能如此了,真要一怒之下離開成王府,回頭再想找藺承佑解毒,怕是連此人的麵都見不到了。


    杜庭蘭怒道:“阿玉你先別急,橫豎姨父回長安了,大不了把此事告訴姨父,讓姨父去宮中找聖人好好說道說道此事。”


    滕玉意在杜庭蘭掌心裏畫道:阿姐,真要告到禦前,藺承佑必定會把來龍去脈都說出來,到那時候藺承佑頂多被叱責幾句,但我暗算段寧遠的事就捂不住了。不如先去見靜德郡主,待會再見機行事。


    兩人又商量了幾句,滕玉意回頭尋找成王府那位老下人,老仆仍有些發懵,方才離得太遠,隻看到小郎君對這位小娘子有說有笑的,他隻當小郎君開竅了,還竊喜了一陣,然而走近看到滕玉意雙眸含淚,才知不是那麽回事。


    杜庭蘭含笑對老仆說:“不敢讓郡主久等,煩請為我們帶路。”


    老仆回過神,忙笑道:“請隨老奴來。”


    ***


    詩會設在花園裏的一處水榭裏,軒窗半敞,清風習習。


    滕玉意和杜庭蘭踏上遊廊時,水榭中已經坐了好些衣飾華貴的少年男女了。


    靜德郡主並未老老實實坐在席上,而是手握一根釣竿,挨著身邊的小娘子,邊說話邊憑窗垂釣。


    水榭內鋪著紫茭席,岸上擺著果子和酒水,眾人趺坐在席上,或交談,或捧卷。


    坐席的上首端坐著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儒,龍鍾老態,昏昏然打著瞌睡。


    老儒下首共有長長四排條案,東西相對,娘子們坐在一側,郎君們坐在另一側。


    男賓席的第五位便坐著盧兆安,對麵是鄭仆射家的千金鄭霜銀。


    盧兆安麵上雲淡風輕,但偶爾會不經意望一望鄭霜銀。


    鄭霜銀臉有紅霞,垂眸靜坐在條案後。


    杜庭蘭進來看到二人情形,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被滕玉意不動聲色一扶,重新穩住了身子。


    盧兆安看見杜庭蘭,笑容也是一滯,很快便恢複神色,若無其事偏過了臉。


    他的上首還有四個位置,第二位坐著一位身穿墨綠蟒袍的男子,這人雙眉秀長,皮膚白淨,生得異常英俊,隻眼窩有些深,五官不大像中原人士。


    滕玉意打量此人身上的蟒袍,如此繁複瑰巧的繡工,非皇室子弟莫屬,但此人顯然不是中土人。


    蟒袍男子聽到下人回報,抬目朝滕玉意和杜庭蘭看來。


    “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快請入座吧。”靜德郡主高高興興向眾人做介紹,“這位是淮南節度使滕紹的千金,這位是國子監太學博士杜裕知家的小娘子,都是我的座上賓,特來參加今日詩會的。”


    席上的人紛紛起身行禮:“見過滕娘子,見過杜娘子。”


    滕玉意麵帶微笑,一一無聲回禮。


    眾人瞧她不說話,不免有些古怪,就聽門口婢女道:“世子。”


    藺承佑換了身大理寺低階官員的青袍襆頭,往門口一站,有種皎皎月光映滿堂之感。


    靜德郡主高興招手:“哥哥,快來。”


    那位穿墨綠蟒袍的美男子抬頭一望,起身迎接藺承佑:“正說你怎麽還沒露麵。”


    藺承佑神采奕奕,邊走邊道:“被些小事給絆住了。”


    滕玉意麵上維持恬靜的笑容,心裏卻恨不得射出無數支毒箭紮死藺承佑。


    杜庭蘭忍氣拉住滕玉意,柔聲向眾人解釋道:“妹妹這兩日身子不大好,嗓子啞了,說不出話。”


    眾人同情地點頭:“原來是這麽回事,滕娘子,杜娘子,快請坐。”


    蟒袍男子聽了這話,朝滕玉意看了看,隨手從箭袖中取出一樣物事,走到滕玉意麵前,微笑道:“滕娘子,這是赤玉糖,我們南詔一位善丹青的老仙人煉製的,味道有些辛辣,但能清肺潤嗓,娘子嗓子不舒服,可將其含入口中,不出幾日便會好轉。”


    下人悄聲介紹:“滕娘子,杜娘子,這位是南詔國的太子顧憲。”


    滕玉意一震,南詔國。


    阿芝用柔嫩的小手握住滕玉意的手:“滕娘子,你嗓子很難過麽?憲哥哥身上經常帶著草藥,藥方劍走偏鋒,與中原有些不同,要不你試試吧,或許能對你的病症。”


    滕玉意想起鄔瑩瑩和父親書房裏的那些信,綻出笑容點了點頭,意思是多謝。


    她自是不指望這東西能解藺承佑的毒,不過今日能結識一位南詔國的人,也算不虛此行,她從仆從手中接過藥,欠身衝顧憲行禮。


    顧憲回了一禮,笑容如三月融融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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