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聖和棄智死死護住餅餤:“不不不, 這是師兄專門買給我們的,不能讓給別人。”


    “誰說是買給你們的?東明觀的前輩們也還沒用膳。”


    兩人頭搖得像撥浪鼓:“兩包餅餤不夠五位道長分,道長也未必愛吃瓏璁餤。”


    滕玉意慢悠悠喝著茶,心裏卻暗自嘀咕, 藺承佑傲睨一世, 居然也有這麽孩子氣的一麵。絕聖和棄智有時候憨頭憨腦的, 一遇到吃食倒空前聰敏。


    藺承佑故意問:“不讓?”


    “不讓,別的也就算了, 這可是師兄的一片心意。”棄智抹抹眼淚, “待會東明觀的前輩來了,大可以吃別的。”


    藺承佑道:“行吧,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不怕撐壞肚子,那就一塊不許剩,要是敢浪費糧粟,這半年的例錢可就沒了。”


    絕聖和棄智破涕為笑, 捧寶貝似地捧起瓏璁餤:“滕娘子,這東西好吃極了, 下回我們買來請你吃,這回是師兄大老遠買來的,我們就不擅自分食了。”


    滕玉意摸摸大胡子,寫道:這話我記下了。


    兩人拍拍胸脯:“貧道絕不打誑語。”


    藺承佑暗想,這兩個臭小子跟師尊一個脾氣,銀錢上摳門得出奇, 每常攢下例錢,頂多買些吃食孝敬師尊和觀裏的修士,主動請外人吃飯, 幾乎是從未有過的事,沒想到他們對滕玉意倒是挺大方。


    正當這時,見美等人來了,後頭還跟著五六個道童。每個道童懷裏都抱著一個包袱,像是竹簡之類的物什,看上去又重又硬。


    五美道袍翩翩,襪舄潔淨,一個勁地催促徒弟們,瞟見大堂裏的貌美伶人,神魂都飛走一半,眨巴兩下眼睛,心不在焉道:“世子,能找的都找出來了,全在這了。”


    藺承佑喚了賀明生過來,指了指那幫妓人:“讓她們走。順便給我們備桌素饌。”


    賀明生回頭衝眾女直瞪眼睛,眾伎不敢造次,嫋嫋婷婷依次離去。


    賀明生拱手笑道:“世子上回點了好幾壺龍膏酒,這酒芳辛酷烈,隻有真正懂酒之人才知其妙,這幾日賀某從龜茲胡商處又得幾壺,既要備膳,要不要一道奉上?”


    “龍膏酒?”藺承佑一頭霧水,他何時在彩鳳樓喝過龍膏酒?


    絕聖和棄智心裏一抖,那晚在彩鳳樓捉妖,師兄讓店裏安排他們的吃食,滕娘子因為師兄不肯給翡翠劍解咒,氣頭上點了好幾壺龍膏酒,聽說一壺就要花費不少銀錢,萼大娘當時都樂壞了。


    論理彩鳳樓早將酒帳送到成王府去了,師兄該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吧。


    滕玉意笑嗬嗬起身,意思很明顯:世子、諸位道長,你們慢用,在下告辭。


    藺承佑道:“慢著。”


    他笑問賀明生:“上回我一共喝了幾壺龍膏酒?”


    賀明生隨身帶著賬本,笑嗬嗬翻到某一頁:“此酒回甘無窮,一瓶就能把人醉倒了。世子酒有別腸,一口氣點了三瓶。”


    藺承佑眯眼打量滕玉意,龍膏酒外頭不常見,宮裏卻貯藏了好些,他年年喝年年醉,記得性子烈得很,上回滕玉意喝了三壺,離開彩鳳樓時卻不見絲毫醉態,可見她酒量不淺。


    他意味深長一笑:“今晚喝酒的人多,本該來它個十壺八壺,但既然還有正事要辦,隻宜淺酌一番,先上個三壺吧,記得再備一桌好菜,統統記在王公子的名下。”


    賀明生愣了愣,頗有些為難:“這……王公子下午做了安排,每頓均有定例,今晚這一頓已經滿數了,怕是不能再加酒菜了。”


    滕玉意假怒:糊塗,既是世子要喝,破例又如何?在下早就想招待世子和東明觀,機會難得你速速把酒熱了上來。


    她寫一句,賀明生便彎一下腰,到最後紅光滿麵,搓手笑道:“世子磊落不凡,王公子豪爽闊達,兩位珠輝玉映,連賀某都跟著沾光。那就依王公子的話,賀某馬上下去安排。”


    藺承佑笑道:“多蒙王公子款待。”


    滕玉意假作豪爽拱了拱手,麵色如常,款款落座。


    見美等人笑嘻嘻:“讓王公子破費了。貧道齋戒多年,本不該沾葷酒,既有此等好酒,少不得破例一回。”


    絕聖和棄智暗暗皺眉,五位道長不但鼻頭發紅,眼珠也有濁色,平日怕是沒少耽於酒肉,怎好意思說自己齋戒多年。


    不一會酒菜上桌,滕玉意假意謙讓一回,端起酒盅便喝。


    程伯過來製止,被滕玉意殺人般的目光逼回去了。


    她的心正在滴血,三壺龍膏酒,那就是一萬多錢,白日出門時帶了那包七彩琉璃珠,本為了應急,哪知用在了酒錢上,酒菜都上桌了,不猛喝一頓怎對得起自己。


    滕玉意不動聲色喝光三杯,待要摸向第二壺,不提防瓶子空空,壺裏都一滴不剩了。


    藺承佑往嘴裏扔了顆酪棗,滿臉壞笑,不用說,定是他喝的。


    滕玉意笑靨淺生,改而摸向第三壺,才斟了一杯,就被藺承佑抬手扣住了酒壺。


    藺承佑笑道:“王公子,我略通醫理,好心勸勸你,你有恙在身,如此豪飲當心激壞了嗓子。”


    他話裏有話,分明在敲打她,滕玉意故意露出錯愕之色,然而等藺承佑鬆手,她立刻又拿起酒壺斟了一杯,所謂龍膏酒,乃是用龜茲西域一種靈獸的鱗甲炮製,除了酒味甘醇,還能散瘀解毒,正因有此靈效,一斛才值五千。


    她又不是真染了風寒,本該多喝喝酒解毒,藺承佑這話哄哄別人也就罷了,唬不了她。


    她慢條斯理喝了好幾杯,待要再斟,酒壺卻又空了。


    她疑竇叢生,低頭在桌上到處看,明明還有大半壺,怎麽憑空又沒了,可等藺承佑拿起酒壺,酒卻又汩汩傾注出來。


    滕玉意心知他不過是仗著身手耍花招罷了,她滿打滿算隻喝了一壺半,怎肯就此打住,隻恨再搶卻怎麽也搶不到了。


    他二人明爭暗鬥,五道還在慢悠悠咂摸手中的第一盞:“好酒!果然好酒!”


    藺承佑放下酒壺,指了指那堆包袱:“各家道觀關於金衣公子的記載都在這裏了?”


    “沒錯,金衣公子兩百年前便開始作亂,各類雜述也多,可是方才我們粗粗翻了翻,大多是說此妖來曆及它害人的手段,關於它和屍邪的淵源,暫時沒找到相關記載。”


    “一定漏看了什麽。金衣公子不會突然轉性,仔細在各觀異誌上找一找,未必找不到源頭。”


    “世子,今晚如何部署,王公子和那兩位伶人住在何處?”


    藺承佑道:“葛巾娘子和卷兒梨住一間,王公子住她們對麵。她三人住在後苑廂房,彼此挨在一處。花園裏有一處小佛堂,相距不過百步,我已令賀明生派人送些茵褥過去,今晚委屈諸位道長了,就住在小佛堂裏。”


    用完膳,藺承佑帶人到各處都察看一番,把每個角落都撒了七追粉,這才帶著絕聖和棄智往後苑去,穿過廊道時,忽然在拐角處看到一個人。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滕——王公子。”


    藺承佑抬目一看,今晚月明星稀,花園幽靜綺繡,幾窠牡丹探到欄軒前,花瓣雖未盛放,卻也濃姿半掩,清風拂過,花影簌簌搖動。


    那人站在花前,負著手似在賞花,背影看著是滕玉意,可她明明聽到喚聲,卻恍若未聞。


    絕聖和棄智不疑有他,邁步就要跑過去:“王公子。”


    藺承佑心中一沉,抬臂攔住二人,指尖飛快燃起一道符,就要彈將出去,就在這時候,滕玉意轉過身來看他一眼,神情泰然自若,哪有半點陰煞之氣。


    藺承佑迅即熄了符籙,明知故問:“你不在房中,在這做什麽?”


    “是啊,王公子,道長他們不是在你身邊嗎?”絕聖和棄智圍到滕玉意身前。


    滕玉意打量藺承佑神色,心知方才他起了疑,這倒正中下懷,便將早就寫好的一疊紙拿出來,看著絕聖和棄智: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你們師兄聊一聊。


    藺承佑抱懷笑道:“我不覺得你我之間有什麽話不能當眾說。”


    滕玉意抽出第二張:事關屍邪,世子如果不想像上回那樣又讓屍邪跑掉,不如耐心聽我一言。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發話了:“你們到邊上等一會。”


    說著緩步踱近:“說吧,王公子有何見教?”


    滕玉意一笑,指了指第三張紙:世子剛才誤以為我是屍邪吧。


    藺承佑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你鬼鬼祟祟站在此處,我看了起疑心不是正常麽。”


    滕玉意:可是絕聖和棄智道長並未起疑,他們驟然看到我,第一反應就是問我為何在此,假如我真是屍邪假扮,等他們反應過來恐怕已經晚了。


    藺承佑早猜到她會這麽說,故意蹙了蹙眉:“這話也對。”


    滕玉意順理成章翻開下一張:世子可想過,今晚絕聖和棄智離我最近,他們千防萬防,唯獨想不到屍邪會扮成我,屍邪那般奸猾,早已將我的相貌神態摸透,萬一哄過了兩位小道長,事敗事小,傷人事大。世子確定要冒這個險?


    藺承佑道:“接下來的話我替你說了吧:為今之計,隻能趕快替我解毒,我能說話自辨,也就不怕屍邪假扮我了。”


    滕玉意笑了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屍邪那般奸詐,若世子因為不肯給我解毒再要讓屍邪跑了,自己不會覺得扼腕麽?


    藺承佑忽然走近兩步,俯身聞了聞滕玉意的肩頭。


    滕玉意暗吃一驚,急忙往後一彈:你要做什麽?


    這句話可事先沒寫在紙上,她隻能瞪大雙眼,把驚怒寫在臉上。


    藺承佑喝了點酒,臉上雖無醉意,黑眸卻像寒泉般益發深邃,懶洋洋往後退了一步:“滕娘子喝了那麽多龍膏酒,目下滿身酒氣,屍邪便是像假扮也假扮不了,回頭我告訴絕聖和棄智,若是撞見滕娘子,隻需聞聞有沒有酒氣,他們鼻子靈得很,斷乎不會出錯,沒有酒氣的那個,必定是屍邪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旋即抽出下一張:要真是如此,我何需來找世子,你可知那晚我為何會被屍邪蠱惑?單憑相貌和神態與我阿娘相似,不足以讓我中計。


    藺承佑沉吟,昨晚滕玉意作餌時他就蟄伏在不遠處,看她滿麵淚痕,絕不像是裝出來的,可見她當時也迷了心智,後來她突襲屍邪,委實出乎他意料。


    “滕娘子為何會上當?”他隱約有些好奇。


    滕玉意:屍邪並未直接來找我,而是先潛入上房。偷了我阿娘的衣裳,還抹了我阿娘箱篋裏的香膏,隻因處處細節都吻合,我才不慎上當。世子以為屍邪來時不會做準備?彩鳳樓裏藏了不少龍膏酒,它想把自己弄得滿身酒氣,簡直易如反掌,偷我的衣裳和氈帽,更是手到擒來。不過嘛,正因為它那晚做得太多,我才知道有些東西是屍邪無法左右的。


    滕玉意說的這些話藺承佑早就想過了,他故意發問:“它左右不了什麽?”


    滕玉意抽出一張紙:它似乎不能及時判斷出被蠱惑者身體的異樣,比如我明明嗓子啞了兩晚了,昨晚在幻境裏卻能張口說話,我猜它今晚若是存心假扮我,便會吸取上次的教訓,扮作無法說話的模樣,以此來騙取樓中人的信任,世子倘若不想讓眾人上當,唯一的法子就是給我解毒。屍邪即便能及時調整氣息和外貌,也絕對察覺不了我嗓子已經恢複。


    藺承佑臉上笑意未減,然而沒再接話。


    滕玉意莞爾:我的話說完了,究竟該如何,還請世子自行權衡。


    說著昂首朝台階邊踱了兩步,絕聖和棄智往這邊一瞧:“說完啦?”


    滕玉意點點頭,絕聖和棄智於是跑出來:“師兄?”


    藺承佑若無其事道:“我去小佛堂查查東明觀的異誌,你們送王公子回房吧。”


    滕玉意剛下台階,程伯和霍丘從暗處閃身出來。


    直到回了廂房,藺承佑都未跟過來。滕玉意本來躊躇滿誌,突然一點底氣都沒了,坐下來又等了片刻,藺承佑仍無消息,她一邊撥弄棋子一邊想,難道她料錯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是不打算給她解毒?


    絕聖和棄智在滕玉意房裏坐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廂房畫符。


    滕玉意頹然令人備水,準備盥洗沐浴,忽聽霍丘在外頭說話:“世子。”


    藺承佑揚聲道:“王公子?出來借一步說話。”


    滕玉意出了房門,果見藺承佑站在門外,她衝程伯和霍丘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程伯和霍丘避回房中,耳朵卻豎了起來。


    “我正要去絕聖棄智房裏,聽說王公子酒醉渴乏,順便給你送點醒酒之物。”


    滕玉意心頭一陣猛跳,他果然是來送解藥的,低頭看他的手,哪知兩手空空。


    解藥呢?她無聲瞪著他。


    藺承佑笑道:“滕玉意,你不是挺聰明的嗎,能不能說話,自己不先試試麽?”


    滕玉意一驚,下意識清了清嗓子,這才發現喉間那種異感不知不覺消失了,她試著吐露字句:“咦,什麽時候解的——”


    當了幾日啞巴,冷不丁從唇齒間溢出兩個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早上我就讓絕聖和棄智把解藥給你了,你自己不肯說話,怪得了我麽?”藺承佑一臉無辜。


    滕玉意一愕,原來是那粒水粉色的藥丸,這廝當真壞得沒邊了。給藥卻不說明緣由,她怎知自己能說話了?


    虧她剛才準備了一大通話攔住藺承佑,他當時麵上一本正經地聽著,心裏指不定怎麽嘲笑她呢。


    她覷他一眼,好不容易解了毒,眼下忙著確認真偽,也就顧不上與他鬥法了,試著體會了一下,自覺除了稍有澀滯感,並無明顯不適,便甜甜一笑:“多謝世子。”


    她嗓音尚未完全恢複,說起話來不如往日清甜,然而眉眼靈動,顯然心情大好。


    藺承佑注視她表情,壞笑道:“這解藥最忌飲酒,閣下要是不喝那麽多龍膏酒,估計此刻已經完全好了,可惜王公子太貪杯,我好心勸你少飲點,結果攔都攔不住。


    滕玉意笑不出來了。


    “好了,醒酒藥送到了,王公子早些歇了吧。”藺承佑一本正經“囑咐”了一句,轉身揚長而去。


    他一走,程伯和霍丘從後頭出來:“小姐,你的嗓子……”


    怎麽突然就好了。


    滕玉意信口胡謅:“這病本因風寒所致,白日就好了許多,聽說龍膏酒有些散寒之效,我晚間喝了不少,應該是把寒氣都逼了出來。”


    程伯仍是滿腹疑團,但也知道以小姐睚眥必報的性子,若是被人害得不能說話,實在沒理由替人遮掩。


    滕玉意再次清了清嗓子,欣然道:“程伯,快幫我弄點醒酒湯來。”


    絕聖和棄智忙著在房中畫符,對外頭的事一無所知,抬頭看藺承佑進來,連忙擁過去:“ 師兄,滕娘子身上有玄音鈴,我們要不要再給葛巾娘子和卷兒梨的房外多貼些符?”


    藺承佑坐在桌後,捉袖研墨:“就憑你們畫的這些符,貼一百張又有何用?充其量擋擋小鬼,給屍邪撓癢癢都不夠。”


    說著放下墨搥,衝絕聖伸出手:“拿來吧。”


    絕聖和棄智一愣:“什麽?”


    “手指頭啊。”藺承佑捉過絕聖的胖手,“自己咬還是我替你紮?”


    “自己咬吧。”絕聖苦著臉,無意中一瞟,才發現師兄指尖也有不少星點狀的血痂,估計都是這幾日為了畫符咬破的。


    他連忙咬破手指,把血滴到墨裏,接著跑回條案,顛顛地把白日沒舍得吃的杏酥飲端來。


    “師兄,這是滕娘子之前讓人送來的,你這幾日既沒吃好也沒睡好,趁現在無事好好補一補。”


    棄智也從懷中取出一包玉露團,推到藺承佑麵前:“師兄晚間隻顧著喝酒,都沒吃多少東西,這叫玉露團,前兩日在滕府的時候滕娘子令人做的,可好吃了,師兄你嚐嚐。”


    藺承佑瞥了瞥,絕聖那碗杏酥飲已經結塊,不用吃也知道敗味了,而被棄智當作寶貝似的那包玉露團,更是皺皺巴巴沒個樣子了。若是吃下去,沒準會壞肚子。


    對絕聖和棄智來說,這幾樣吃食均不算常見,難怪他們寶貝似的收起來,又寶貝似的獻給他。事到如今他算是知道滕玉意怎麽哄人了,他其實不餓,何況這還是滕玉意送來的。


    但他實在不忍心讓絕聖和棄智掃興,不動聲色分辨一番,好在沒什麽怪味,估計滕玉意沒專門給他下毒,盡管不想吃,還是都吃光了,吃完後想了想,滕府的廚娘手藝不錯,比起家裏的廚娘不相上下。


    “好了,吃完了,幹活。”他淨了手麵,把巾櫛扔到一邊。


    “好吃嗎?”絕聖和棄智兩眼放光。


    藺承佑想說“馬馬虎虎”,出口就成了“還成。”


    末了他抬手摸摸師弟們的圓腦袋:“去辦正事吧,把你們那些不成樣子的符撕下來,再把這個貼上。這符能燒破屍邪的皮肉,它若硬闖定會發出響動,你們住得最近,今晚警醒些。”


    絕聖和棄智高興應了。


    藺承佑展開條案上的異誌,一目十行查找線索,接連找了好幾卷,無外乎是金衣公子某年某月在何處出現,一共禍害了多少娘子,僧道如何追襲此妖,以及它是怎樣逃遁的。


    此妖喜采陰修煉,被它迷惑的女子無不陰元耗盡而亡,就算僥幸被僧道救下,也會一夜之間衰老成老媼。光是前朝的茂德元年一年,金衣公子就殘害了二十來人,由此功力大漲,此後無人能將其降服。


    舉凡長安城百年以上的道觀,大都有金衣公子的記錄,藺承佑翻找一圈,始終沒找到金衣公子與屍邪的淵源,這時候絕聖和棄智貼完符回來了,藺承佑道:“你們找找這堆,我去那邊翻一翻。”


    卷帙攤得到處都是,絕聖和棄智趕忙過來幫忙。


    棄智抱了一堆滾軸在懷裏,不小心掉落一卷,俯身撿起來仔細翻找,一無所獲,又打開第二卷,目光在上頭遊移,沒找到金衣公子的名號,卻意外有別的收獲:“咦,這上麵居然有師尊的道號。”


    絕聖忙著在燈下翻找,無奈道:“你別犯糊塗啦,這都是百年前的異誌錄了,裏頭提到的道家大多仙逝了,師尊哪有那麽老。”


    棄智固執道:“可這上麵是寫的‘清虛子’嘛,絕聖你自己看看。”


    “這也不奇怪,應該是道號撞名了。”絕聖揉揉眼睛,一字一句念道,“ ‘清虛子道法高妙,擅長書符幻變,為求正道,常養氣絕粒,茂德十一年,因捉豔妖身亡,被尊奉為——”


    藺承佑本來不以為意,突然眸光一動。


    “豔妖”,“茂德十一年”。


    他走近一攬,短短幾行字,概括了前朝那位道人的一生,就寫在卷帙的角落裏,絲毫不起眼。


    “能將一位‘道法高妙’的道長害死,想必不是尋常妖怪,為何這個‘豔妖’別處不見記載?”


    “對哦,凡有大妖臨世,道觀一定會詳加描述,既是茂德年間的妖邪,妖會不會就是指的屍邪?”


    藺承佑道:“不可能。屍邪名叫豐阿寶,茂德十四年才死,化作屍邪是十年後的事了,首先年頭對不上。其次屍邪非妖非魔,既是道家正統的異誌錄,怎會把屍邪妄稱為‘妖’?所以這豔妖定是指的別的妖物。”


    “豔妖、豔妖。”棄智琢磨,“應該是女妖的名字吧。”


    “我看未必,以皮相惑人者,概可稱為豔妖。”藺承佑來回踱了兩步,“茂德年間曾出來為禍人間的豔妖,方才不就提到一個麽。”


    “金衣公子?”


    “前朝那位道長擅長書符幻變,不會坐以待斃,如果這裏的‘豔妖’真是金衣公子,它害死道長時自己免不了受傷,難怪茂德十一年之後少有它的記載。”


    藺承佑沿著那行記錄往上找,原來是一家叫玄陽觀的道觀,這位前朝的“清虛子”道長,正是該觀第六位住持。


    “可能這便是關鍵了。”他眼裏浮現一點笑意,“仔細翻一翻,說不定能借此捋清金衣公子和屍邪的真正關係,我去小佛堂了找找玄陽觀的異誌錄,你們留在房中,記得我方才說的話,切莫出岔子。”


    “師兄放心。”


    ***


    滕玉意喝了碗解酒湯,自覺嗓子又比先前見好,心裏益發高興,待要掩門盥洗,就聽外頭霍丘喝道:“什麽人?”


    滕玉意豎起耳朵:“怎麽了?”


    “無事。有個婢女過來送湯,小人多問了幾句。”


    “什麽樣的婢女?”


    “自稱來給葛巾娘子送巾櫛,模樣黑黑的,有些粗手大腳,葛巾娘子似乎嗬斥過這婢女,記得名字叫青芝。”


    滕玉意想起青芝那對著葛巾房門撇嘴的輕蔑表情,心中一動:“她方才說了什麽?”


    “像是被小人嚇了一跳,但模樣很沉穩,說話不緊不慢的,送了東西就走了。”


    聽這番描述,不像受了驚嚇,滕玉意待要細問,袖子裏的小涯劍突然變得滾燙,她心中警鈴大作,隨後想到藺承佑等人尚未離開,假如是妖邪作祟,必定瞞不過他們。


    看來是小涯憋得太久想出來了,於是對霍丘道:“眼下暫且無事,不如你先回房吧,要是青芝再在廊道裏出現,你和程伯立即去告知隔壁的小道長。”


    “是。”


    滕玉意款步踱回床邊:“出來吧。”


    劍身一陣光彩流轉,小老頭喜滋滋鑽了出來。


    “老夫都快饞死了,滕娘子,你喝了那麽多美酒,怎麽一滴也不給老夫留?”


    滕玉意道:“我還要問你呢,我平日喝點酒你便要作怪,今晚在前樓為何那般老實。”


    “還不是因為藺承佑在嘛。”


    “謔,原來你怕他?”


    “我這不叫怕。”小涯跳到窗前的榧幾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這叫躲,他是小魔星,天生命裏帶劫,神憎鬼厭的,沒事我惹他做什麽。”


    命裏帶劫?藺承佑也有劫麽,怎麽沒見他倒黴?


    欸,何時輪到他倒黴她就稱心了。


    她提壺往琉璃盞裏倒了點從自家帶來的酒:“你不敢惹他,所以你就來欺負我了,我像是好欺負的人嗎?”


    “不好欺負。但就算再不好欺負,也是老夫的小主人嘛。”小涯捧著杯盞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滕娘子,我出來不光想討酒喝,還有正事要說,你打聽清楚借命的事沒?”


    滕玉意一怔:“打聽了,可惜這幾日忙著避禍,沒打聽出什麽來。”


    小涯背靠琉璃盞坐下:“老夫早料到如此,滕娘子,眼下有個化解災厄的大好機會。”


    滕玉意明知故問:“要我親手斬殺金衣公子或是屍邪?”


    “或者把二怪一起殺了。記住,一定要是致命的一刀,那樣斬妖除魔的福報便會記在你頭上了。”


    “何謂致命一刀。”


    小涯眯了眯眼:“凡是妖魔鬼怪,都會有要害之處,或是眼睛、或是腹臍,你隻要弄清楚金衣公子和屍邪的要害在哪,待藺承佑他們製服了二怪,再找機會動手就不難了。”


    滕玉意點點頭:“我聽明白了,你是要我等藺承佑打得差不多了,上去補最後一刀?先不說藺承佑不會給這個機會,就是他把屍邪綁了送到我跟前,憑此妖的凶力,輪到我出手時也可能遭遇意外。”


    小涯性如爆炭,當即惱了:“反正老夫該說的都說了,你要是怕危險,就別想抵消借命的災厄了,好不容易活回來,你也不想整天倒黴吧。”


    他氣呼呼喝了好些酒,跳到小涯劍上往裏一鑽:“話說完了,老夫走了。”


    滕玉意敲了敲劍柄,小涯一無聲息。


    她惆悵地飲了杯酒,看來光出謀劃策還不夠,還得親自動手斬妖除魔了,換作從前她定會覺得荒謬至極,可自從醒來之後,許多事已無法用常理來解釋,她常常疑心這是一場夢,早上起來倚窗梳妝,會忍不住把手伸到窗楹前打量。


    春光下的手,白皙、溫熱、柔軟,知冷知熱,能屈能伸,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直到確認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胸膛裏狂跳的心才會慢慢平靜。


    她不再是幽魂一縷,可以盡情撫摸每一寸春暉,她心裏有許多打算,想喝遍天下的玉液瓊漿,她舍不得表姐和姨母的笑顏,迫不及待想查清當年的真相。就連麵對阿爺,她的心境也早有不同。


    她不知道是誰幫她借的命,但既然活過來了,又怎甘心整日都活得提心吊膽。要害?致命一刀?她一邊琢磨,一邊緩緩轉動小涯劍,等她意識過來時,發覺自己正認真籌謀。


    她一哂,小涯認她做主人不久,卻很了解她脾性,雖說她連屍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兒都沒弄明白,卻已經開始有滋有味計劃此事。


    不過這兩日她也累了,趁屍邪沒出現,不如先好好休憩,盥洗了上床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半夢半醒間聽到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滕玉意心裏一顫,下意識摸向小涯劍,隻聽外頭程伯沉聲道:“兩位道長,出了何事?”


    絕聖聲音很急:“園子裏死人了。”


    程伯一愣:“屍邪來了?”


    “不是,死的是一名婢女,不知是自殺還是被人害死的,聽說是葛巾娘子的貼身丫鬟,名叫青芝。”


    滕玉意臨睡前未敢脫衣,趕忙掀被下榻,就聽程伯在外道:“公子,你醒了麽?”


    滕玉意欲要開門,忽然起了疑,屍邪手段層出不窮,萬一這是屍邪使的奸計,開門豈不是自投羅網?她想起藺承佑的話,停下來搖了搖腕上那串鈴鐺。


    鈴鐺啞默,可見周圍並無陰煞之氣,滕玉意放下心來,打開門看見絕聖等人站在外頭,晨光熹微,廊道裏人聲沸亂。


    倚翠軒住的都是彩鳳樓有頭有臉的名伎,聽說出了事,這些人紛紛打開門往外探望,因來不及梳妝,個個鬢亂釵斜。


    絕聖和棄智確認滕玉意安然無恙,便道:“王公子,園子裏出事了,我們得過去幫師兄的忙。”


    滕玉意正了正頭上的渾脫帽:“走,我也去看看。”


    程伯忙道:“剛出了人命,園子裏必定人多且雜,公子想知道什麽,隻管吩咐老奴去打聽。”


    棄智點頭:“對對對,天雖亮了,但青芝死因不明,貿然跑過去,當心衝撞了什麽,絕聖你去吧,我留下來照應王公子。”


    “好。”絕聖拔腿就跑。


    滕玉意略一遲疑,此事來得太蹊蹺,程伯心明眼亮,交給他去打聽,未嚐不是個好法子。


    她回房飛快梳洗一番,等了一陣不見程伯回返:“霍丘,你可將昨晚的事告訴棄智道長了?”


    霍丘道:“已經說了。正想請公子的示下,要不要將此事告訴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的人來了?”


    棄智踮腳往園中張望:“萬年縣的法曹和大理寺的官員都來了,估計是師兄派人找來的。”


    這麽快?滕玉意邁步往外走,路過東側盡頭的一間房時,記起這是葛巾娘子的房間,於是停下來往裏看,聽說昨晚卷兒梨和葛巾同住一屋,估計也該聽到消息了,然而門開著,裏頭並無人影。


    那口井並不遠,就在園子裏一株芍藥叢後頭,沿路不斷有人聞訊趕過去,腳步紛亂分明都嚇壞了。


    滕玉意走到園中,老遠就看見賀明生搓手頓足:“我這是觸了什麽黴頭,一再碰上這樣的倒黴事。我平日好吃好喝地待她們,做錯了事也不舍得打罵,這賤婢若還有半點良心,尋死也該死到旁處去。”


    隻見一名中年吏員喝道:“賀明生,這豈是你撒野呼喝之處?司直和評事都在此,正需靜心盤查,還不趕快把你的人驅到一旁去,再帶頭吵嚷不休,當心治你的罪。”


    賀明生訕訕擦擦汗,掉頭驅逐眾人,眾人互相推擠著,遠遠退開了幾步。


    滕玉意打量那位吏員,身著青袍,品階不高,既被找來查案,料著是萬年縣的法曹參軍之流(注1)。


    再走近些,就看見井前躺著一人,不,一屍。


    屍首衣裳濕透了,身子底下洇開一大團水漬,頭發散亂鋪開,手擱在身側,指甲是一種發白的淡紫色,甲縫裏似有些髒汙之物。


    一陣風吹來,風裏夾裹著淡淡的水腥氣。滕玉意胸口泛起輕微的惡心,沒來得及看清青芝的臉龐,恰巧程伯迎過來,滕玉意順勢停下。


    抬頭卻看見賀明生後邊站著幾人,萼姬捂著胸口一個勁說嚇人,卷兒梨和抱珠嚇得緊緊相依。


    另有一名身穿朱綠襇裙的女子,側臉看來異常貌美。這女子獨自站在角落,有種遺世獨立的況味。


    滕玉意愣了愣,葛巾?


    葛巾望著井前的屍首,眼裏滿是淒楚之色,黯然一回頭,露出疤痕鮮紅的另一半臉。


    她似乎並未察覺滕玉意的視線,失魂落魄往回走,走了兩步,忽有吏員上前阻攔止:“所有人不得回屋,司直和評事有話要問。”


    棄智往前跑去:“師兄。”


    滕玉意才看見藺承佑站在井前,差點忘了此人還是大理寺的評事了。


    萬年縣斷不了的案子,會逐級往上報,藺承佑既是大理評事,理當有權過問。


    藺承佑身旁是一位二三十歲的綠袍官員,大概就是大理寺司直了,兩人說了幾句,藺承佑衝賀明生招招手:“把人都叫出來,在園中等候問話,也不用另騰空房了,就在小佛堂吧。”


    賀明生哪敢推托,一疊聲答應:“是。”


    官員環顧一周,開口道:“我等問話期間,樓內所有人不得私自交談,更不得擅自離去,若有違者,當以畏罪滋事論處。”


    絕聖和棄智難得沒黏著藺承佑,而是遠遠站在另一側。東明觀的五道也來了,正拉著絕聖和棄智在打聽什麽,此話一出,眾道也噤聲了。


    滕玉意看了眼程伯,程伯暗暗點頭。


    彩鳳樓裏的妓伶本就不少,加上廟客夥夫,約莫有一兩百人,藺承佑和那名大理寺司直各負責一半,再快也得要問到晌午。


    好在大理寺很快派了吏員來相幫,饒是如此,等到滕玉意被請去小佛堂問話,也足足過去一個多時辰了。


    小佛堂門開著,一靠近就讓人打寒戰,滕玉意昂然環視,這地方還是這麽陰冷,聽說昨晚藺承佑和五道睡在此處,一晚上過去居然未凍出病來。


    她剛要進去,裏頭出來一個人,倉皇一抬頭,那人與滕玉意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滕玉意一怔,葛巾。


    葛巾香腮帶淚,邊走邊用帕子擦拭,滕玉意暗暗打量葛巾,怪不得五道說此女和她有些掛相,別處統統不像,唯獨眼睛神似,都是睫毛纖長,雙眼杏圓如墨,裏頭若是含了盈盈淚光,頗有種楚楚動人的韻致。


    滕玉意笑眯眯拱手:“葛巾娘子?”


    葛巾從未見過眼前這大胡子的年輕胡人,隨意欠了欠身:“公子。”


    說完便匆匆離去,滕玉意這才往裏走,條案上供著幡花香爐,案後那尊童子像卻不見了,此時站在條案前的是那名大理寺官員,麵前攤著頁冊,手中執著筆。


    藺承佑抱著胳膊懶洋洋坐在一側。


    滕玉意恭恭敬敬一揖:“見過世子殿下,見過司直。”


    大理寺司直打量一番這古怪胡人,又瞧了瞧藺承佑,奇怪的是並未詳加打聽滕玉意的生平來曆,而是徑直問昨晚的事:“昨晚王公子一直在房中?”


    “不敢隨處亂逛。”


    “聽到過什麽?”


    “不曾。”


    “聽說令尊派了兩名護衛伴你左右,你睡了,他們想必不敢深睡,他們可曾跟你說過什麽?”


    “霍丘昨晚曾在廊道裏撞見過青芝,他覺得青芝形跡可疑,當時就喝問了她幾句。”


    藺承佑眸光微動:“什麽時辰的事,青芝都說了什麽?”


    滕玉意細細說了昨晚的事。


    藺承佑跟同僚對視一眼:“王公子可以走了,把霍丘叫進來問話。”


    滕玉意告辭離去。


    到了晌午時分,青芝的屍首被抬走了,眾人的禁足令解封,被告知可以自行在樓內活動。


    趁霍丘未歸,滕玉意問程伯:“早上打聽到了什麽?”


    程伯道:“這口井是樓裏用來浣洗衣裳的,早上粗使仆婦過來汲水,發現水桶擱在井邊,往內一看才發現了裏頭的青芝,仆婦嚇得失張失智,呼喊聲引來了世子等人,世子察看屍首時似是發現了不妥,自己留在井邊看守,令人去大理寺找人,再後來的事小姐便都知道了。”


    滕玉意頷首,不愧是程伯,短短工夫就能打聽到這許多細節。


    “程伯,你眼力好,可看到青芝身上有什麽異樣?”


    “老奴想法子走近看了,屍首上沒有傷口,衣裳也並無破損,指甲裏有些淤泥,略微泛碧色,估計是井壁上的青苔,應該是投井後抓撓井壁所致。”


    “抓撓井壁?”


    程伯道:“老奴以前見過投井自盡之人,與青芝的情狀很像。井水很深,又是頭朝下跳入,估計是投井又後悔,想自救卻晚了,被發現時應該斷氣不久,因為手指頭尚未泡出皸痕。如被人強行從後頭推進去,掙紮時胸腹處的衣裳應該會有刮擦,身上也會帶些傷口,所以老奴才猜青芝並非被人謀害,不過這都是泛泛一說,究竟如何,恐怕隻有檢屍之人才知道了。”


    這就奇怪了,如果青芝死因並無可疑,藺承佑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他究竟發現了什麽,居然把人挨個叫去審問。


    未幾,霍丘回來了。


    “世子把小人叫過去,問的全是細枝末節,譬如青芝本來是什麽神情、被小人喝住時有什麽變化、手裏拿著哪些東西、頭上可戴了簪環……小人記性算好的,卻也架不住這樣問,顛過來倒過去的,想起來一點就吐露一點,世子見實在問不出什麽了,這才放小人回來。”


    滕玉意點點頭:“我們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了,接下來的事就不與我們相幹了,樓裏耳目混雜,你和程伯在外頭不必刻意打聽,就算聽到了什麽也不要理會,回來私底下說。”


    說罷去前樓用膳,東明觀五道正在廳中議論此事:“真是想不到,昨晚屍邪未來,倒是出的別的亂子。聽說這個青芝是那位被毀容的前都知的婢女,主人好端端的,婢女卻尋了短見。”


    見美聲音一低:“查清楚了?真是自盡?”


    “大理寺的官員公然說的,世子在旁聽了也無異議,料著無甚可疑,否則怎麽一個疑犯都沒帶走?”


    眾道鬆了口氣:“那就好,昨晚樓裏那麽多人,如果婢女是被人所害,這行凶之人未免也太冷血大膽。”


    他們這廂放言高論,廳中不少人都悄然豎著耳朵,聽說青芝是跳井自盡,眾妓神色稍見和緩。


    見仙看到滕玉意,熱情打招呼:“王公子。”


    滕玉意左右一顧,奇怪沒看到賀明生,本來還想吩咐他安排酒膳,隻好先作罷。


    “各位上人安好。”


    “咦,王公子,你嗓子好了?”


    “傷風幾日,早就見好了,昨晚喝了一席酒,早上起來就能說話了。”


    見天笑眯眯道:“昨晚讓王公子破費了,老道今日才從萼大娘口裏得知一壺龍膏酒值五千,我等本來要酬君一局,可惜不出三日就能降服屍邪和金衣公子,往後再要請王公子出來喝酒,怕是沒機會了。”


    不出三日?滕玉意款款落座:“找到對付屍邪和金衣公子的法子了?”


    見樂瞧向廳中,看眾妓紛紛識趣離座,這才低聲道:“昨晚世子回到小佛堂,讓我們專心找百年前玄陽觀的異誌錄,結果巧了,王公子猜我們找到了什麽?”


    不等滕玉意發問,他笑嘻嘻道:“百年前也有一位叫清虛子的道士,此人曾與茂德年間一位豔妖交過手,不幸被豔妖所害,奇怪的是,豔妖自此也無消息了。世子懷疑這豔妖就是金衣公子,在小佛堂裏找了半夜,果然發現異誌上寫了‘此妖乃異鳥所化’,而且打從這豔妖出現的那一年起,金衣公子便不見記載,等它再出現,已經是數年後的事了。”


    見仙鳳目微眯:“王公子該猜到了吧,前朝道人與金衣公子兩敗俱傷,一個當時就死了,一個失蹤好幾年,金衣公子忙著養傷去了,所以沒機會作亂。還有一件事更古怪,據玄陽觀異誌所載,清虛子道長與金衣公子最後一次交手是在樊川附近,道長的屍首也是在樊川發現的。”


    “樊川?屍邪生前被幽禁的那處行宮是不是就在樊川?”


    見美一拍大腿:“我等一直沒弄明白金衣公子和屍邪怎麽搭上關係的,這不就來了?千絲萬縷,渺若無痕,要不是偶然發現‘豔妖’的記載,怕是一輩子都查不到這二怪的淵源。”


    “異誌上可寫了這是哪一年的事?”


    “茂德十一年。”


    滕玉意訝道:“當時屍邪還是個養在行宮裏的公主,名叫豐阿寶,隻有十三歲。光憑金衣公子在行宮附近受傷這一點,怕是無法確認二怪是如何相識的吧。”


    “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二怪之間的聯係了,在那之後三年,豐阿寶身死,再十年後化作屍邪破土而出。金衣公子與其一同作怪,又被鄙觀的祖師爺給鎮壓。”


    “即便是真的,這與三日內降服妖物有何關聯?”


    見仙壓低嗓門道:“先前僅是猜疑,實則並無證據,經過昨晚一遭,基本能確認二怪早就相識了。能同時被屍邪和妖物習練的詭術可不多,假如能在三日內找到相關記載,順勢再破解了要門,不就能將其一網打盡了?”


    所以這是還沒影子的事,滕玉意好奇道:“上回那位金衣公子似乎傷得不輕,不知可傷到了要害?”


    “要害?“見美擺了擺手,“哪來的要害?”


    滕玉意心頭一緊,金衣公子竟沒有要害,那她的“致命一刀”如何送出?


    “此妖之所以能作怪百年,依仗的不隻它千變萬化的本領,還有它那一身飛翼,它真要想逃,,隻需一振翅,轉眼便會無影無蹤,世子上回射中它幾箭已經是不易了,估計與它硬闖府外的降魔陣有關,因為受了傷,行動才變得遲緩,這一下估計元氣大傷,幾年內都別想再作怪了,但想傷它的要害,卻是難上加難。”


    所以還是有了。滕玉意抿了口茶:“金衣公子本事再了得,說白了是一隻禽妖,既是血肉所化,怎會沒有緊要處?”


    見樂豎起兩指,作勢往自己臉上一戳。


    滕玉意麵色一亮:“眼睛?”


    見樂收回手:“不單單是禽妖,舉凡在人間作亂的妖物,大多離不開眸子。不過據《妖經》上所載,金衣公子與旁的妖物不同,它那雙眼睛惑亂人心的本事不在屍邪之下,隻要被它一望,別說想刺中它眼睛,不先被它吃了就不錯了,所以明知它要害在何處,卻也徒喚奈何。”


    滕玉意聽得頭皮發緊,小涯這個糟老頭子,淨出餿主意,本以為金衣公子本領在屍邪之下,下起手來也會相應地容易些,沒想到這般凶險。


    她回想那晚藺承佑射箭的先後順序,心念一動,一邊摩挲盞沿,一邊問:“屍邪呢?上回世子射中它五箭,不知可有什麽講究?”


    “屍邪稟天地邪氣而生,隻要不被挫骨揚灰,再重的傷也可以慢慢自愈。”


    滕玉意心涼了半截,這東西如此難纏,怪道是邪中之王,要不這次就算了,下回換個妖力低的邪物?


    “不過嘛,屍邪可是有要害的,王公子猜猜,它的要害在何處?”


    滕玉意來了精神,想起這怪物挑中了她和卷兒梨等人,據她所見,三人除了眼睛,別無相似之處,於是大膽猜測:“眼睛?”


    五道齊齊搖頭:“不對。”


    滕玉意又想起屍邪出手時的情狀,那紅色曼陀羅般的尖銳指甲簡直令人心悸。


    “指甲?”


    “也不對。”


    滕玉意本想猜心窩,但也知屍邪無心,況且藺承佑連射五箭,唯獨放過了屍邪的心窩。


    滕玉意越是猜不中,五道便越是眉飛色舞。


    “貧道就知道王公子猜不中。”


    “不如這樣,王公子再猜三局,要是猜不中,王公子再請我等喝一回。”


    滕玉意暗暗一嗤,這幾個老頭打的好主意,看出她對這東西感興趣,繞來繞去想騙她的酒錢。


    她沉吟一番,含笑道:“如果在下猜中了呢?各位上人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諸道低聲商量一番,撫掌道:“依你所言!不過王公子要是輸了,尋常的酒菜我們可不要,需得昨晚的龍膏酒才行。”


    滕玉意笑道:“這有何難,誰有紙筆,我們立字為證。”


    堂裏的廟客送來一套筆墨,滕玉意把事項寫下,交給諸道一一過目,又令他們按下手印,自己也簽字畫押,這才繼續往下猜:“喉嚨?”


    “不對,不對。“


    “腹心?”


    見美興奮得胡子發顫,仿佛那黑如純漆的龍膏酒已經擺在眼前:“王公子,別怪貧道沒提醒你,你隻剩下一次機會了。”


    滕玉意凝眉長歎:“這一局怕是要輸了。”


    這時庭外傳來腳步聲,來人卻是藺承佑,絕聖和棄智跟在後頭。


    藺承佑揚了揚眉:“說什麽這般熱鬧?”


    五道興致正濃,忙將來龍去脈說了:“世子快請坐,如果僥幸贏了酒,貧道借花獻佛,厚顏答謝世子一局。”


    見美又假意道:“方才人人都勸王公子慎重,哪知攔都攔不住。”


    滕玉意無奈攤手:“是啊,攔都攔不住。”


    藺承佑似在等人,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令人奉了茗具來,一邊烹茗一邊看他們玩。


    眾道看滕玉意遲遲不開腔,一個勁地催促:“王公子,快猜吧。”


    “願賭服輸,莫要抵賴才好。”


    滕玉意不緊不慢放下茶盞,忽然笑道:“有了。牙齒?”


    見美等人的笑容僵在臉上。


    絕聖和棄智高興得直搓手。


    “不算不算。”見仙第一個站起來,“王公子分明是瞎蒙的。”


    “就是,打賭之前已經猜了三回,打賭後又猜了三回,屍邪身上統共就這麽多處,誤打誤撞罷了,不算不算。”


    滕玉意一雙眼睛從左至右一溜:“諸位道長方才怎麽說的,‘願賭服輸,不能抵賴’,你們管我是怎麽猜的,既然猜中了,就得服輸。”


    見喜笑眯眯道:“真要是王公子自己猜中的,貧道自無異議,可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王公子先前死活猜不中,怎麽突然就猜中了?打賭無論輸贏,全憑自己的本事,但要是有人暗中相助,也就談不上公允了。”


    藺承佑一抬眼。


    滕玉意訝道:“見喜道長,你是懷疑有人偷偷告訴在下?”


    見喜瞄瞄絕聖和棄智,意有所指:“貧道沒這個意思,但要讓貧道輸得心服口服,王公子得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絕聖和棄智氣鼓鼓地正要開腔,被藺承佑一攔。


    他譏諷笑道:“今日我算是長見識了,東明觀的前輩原來喜歡賴賬,王公子怎麽猜中的我不管,但我這兩個師弟自從進來後統共才說了一句話,想誣賴他們暗中相助,經過我同意了麽?”


    見天眨巴眨巴眼睛,再鬧下去把藺承佑也得罪了就不好了,忙道:“見喜胡說八道,世子切莫往心裏去。王公子,我們願賭服輸,你且說說吧,要我們替你做什麽。”


    滕玉意不冷不熱道:“你們無故懷疑我使詐,光答應我這字據上的要求還不夠,假如我能說出理由,你們還得給我和兩位小道長賠禮道歉。”


    “好!隻要王公子能說出道理來,貧道必定好好賠罪。”


    “嘿嘿,就怕王公子說不上來。”


    “就是就是,能說早就說了。”


    滕玉意冷笑:“那晚諸位道長為了讓屍邪心念浮動,不斷用言語激惹它,但直到世子說到它名叫豐阿寶,它似乎才真正有了怒意,當世子提到它一輩子都不能認爺娘時,這邪物不但癲狂發怒,嘴邊還鑽出兩顆又尖又利的雪白獠牙。如果我沒記錯,之前世子雖用金笴射它,它卻不痛不癢,獠牙露出後,身上的皮肉才開始發出惡臭,所以我猜它的要害就是那對獠牙,如非心神不寧,絕不會輕易露於人前,一旦拿出來示人,便是它凶力最弱之時。”


    見喜呆了一瞬,起身深深一揖:“貧道枉口拔舌,險些汙蔑了王公子和兩位道長的清白,自知無禮,深感愧怍。”


    見天等人也悻悻然賠罪:“想要貧道們怎麽做,王公子隻管提就是了。”


    滕玉意把那張字據收到袖中,笑吟吟道:“不忙,這字據我先收著,等哪天想起來再來叨擾諸位上人。”


    又狀似無意道:“屍邪這對獠牙藏得這般深,是不是拔了之後它才能灰飛煙滅?就不知好不好拔。”


    藺承佑看了看滕玉意,冷不丁道:“王公子今日怎麽有興趣打聽這些事?”


    滕玉意眼波微轉:“我跟它打了這幾回交道,心中早就恨極,雖然無力對付此怪,也想知道它有哪些要害。”


    藺承佑摸摸下巴,正要說話,隻聽環佩叮當,萼姬領著一行霓衣金釵的妓人來了,


    走到堂前站定,萼姬斂衽笑道:“奴家知道尋常姿色入不了世子的眼,特意挑了幾位色藝雙全的娘子過來,世子看得上誰,隻管告訴奴家。”


    眾人一看,一下子來了八名都知,個個雲鬢高聳,豔麗驚人。


    藺承佑目光從左至右掠了一遍,忽然一笑:“一個怕是不夠。”


    滕玉意一口茶險些噴出來,連忙放下茶盞。


    眾道目光閃爍,頗有些豔羨之色。


    絕聖和棄智麵色發窘,低頭盯緊自己的腳尖。


    萼姬目瞪口呆,藺承佑以往雖來過彩鳳樓兩回,卻從未叫娘子作陪,今日這是開竅了?


    她忙用手中的白角扇掩住唇,樂不可支道:“世子年少氣盛,正是貪新鮮的時候,不論一個還是八個,都依著世子。”


    滕玉意心中一哂,程伯悄然近前道:“公子,房中那壺酒熱得差不多了。”


    滕玉意心知程伯借故帶她離開此地,本來還想看一陣熱鬧,想想也覺得不妥,於是起身道:“在下先告辭了。”


    五道神不守舍,哪還顧得上跟滕玉意打招呼,絕聖和棄智卻急步跟上滕玉意:“王公子,師兄讓我們跟著你。”


    滕玉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自己忙著尋歡作樂,當然要支開兩個師弟了。


    “你們是不是還沒吃飯?正好我也沒吃,我讓他們把午膳送到房中來。”


    “師兄給我們買吃的了。”棄智拍拍胸口,果然鼓鼓囊囊的。


    他們一麵說一麵往外走,就聽萼姬歡快道:“二樓就有雅間,向來是招待上客的,要不世子這就隨奴家去樓上,奴家讓人一並送酒食來。”


    “二樓?不必了,就在後苑隨便找間大屋子吧,能同時盛得下八個浴斛的那種。”


    浴斛?還八個!


    這回別說絕聖棄智,見美等人都是老臉一紅,正當這時,賀明生帶著兩名廟客過來了,他身材肥碩,一動就是一身汗:“世子,你要的浴斛都備齊了,小人令人送到後苑了,不知要做何用。”


    藺承佑放下茶盞,吊兒郎當道:“浴斛裏盛滿水,把人領到裝浴斛的房間等著。”


    妓人有兩個性情活潑些的,忍不住吃吃輕笑,賀明生瞪她們一眼,正要低斥幾句,不料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鋌金擱到桌上。


    眾妓頓時臉泛春色,她們是平康坊最出眾的一等名妓,懂絲竹善文墨,平時輕易不出來見客,一貫隻侍奉縉紳巨賈,繒彩珠寶看多了,論理是看不上一鋌金的,但誰叫這是成王世子賞的,提前把賞金拿出來,可見他也甚是心急。


    萼姬驚訝笑起來:“世子不用急著賞她們,伺候好了再賞也不遲。”


    賀明生曖昧笑道:“看不出來嗎?世子不想等了。”


    藺承佑在手中拋了拋那鋌金,起身一笑:“走吧。”


    忽又想起了什麽,扭頭道:“等一等,我怎麽記得上回不止這些人,你們樓裏別的都知呢?”


    賀明生把擦汗的帕子塞回袖內,諂笑道:“世子好記性,確有兩人病了在房裏休息,小人怕病氣衝撞了世子,也就沒讓她們來。”


    藺承佑道:“這兩人叫什麽名字,何時病的?”


    “一個叫魏紫,一個叫姚黃,世子上回叫她們認過畫,應該還記得她們。魏紫病了好幾日了,姚黃則是上午才告不適,適才小人已經叫醫工給她看過脈了。”


    藺承佑問:“她們病得重不重?”


    “不算重,近來樓裏出了好些怪事,魏紫和姚黃受了驚嚇難免有些憊懶,隻需喝幾劑藥,再調養數日就無妨了。”


    “既不算重,那就叫她們出來吧。”


    滕玉意腳下一頓,此君竟連病中之人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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