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 香象書院開學。


    天剛蒙蒙亮,書院門前的大街就停滿了各府的犢車。為著這一天,各府已經提前籌備好些日了,拂曉一開門, 下人們就絡繹不絕往內搬送箱篋, 似是知書院規矩大, 仆從們個個謹言慎行,門外轂擊肩摩, 門內卻連交談聲都不可聞。


    滕玉意與杜庭蘭是最早來書院報的, 一入內便官帶她們主仆前往寢舍。


    正如皇後所說,那回在樂山莊擬的幾個好名字全都在了書院各處。


    教經的書閣名叫探驪院,這是當初武綺獻的。教音律的名叫東遊樓,這是鄭霜銀獻的。


    娘們的寢舍名叫自牧閣,為戶部尚書柳穀應之柳四娘所獻。


    寢舍下來是兩人一個套閣,因學生中大多是世家,特準許每人帶一名婢, 但不能在房中置膳,更不能在房中飲酒作樂, 所學生一律要在思善閣膳。


    晨間早課,晚間不得擅自出入書院,至亥時中必須就寢,就連三餐的餐饗也都定了時辰。


    滕玉意杜庭蘭在一套寢舍。杜庭蘭住在東廂,滕玉意住在西廂,中間是個小小的起居室, 杜庭蘭身邊留了大丫鬟紅奴,滕玉意在春絨碧螺之間猶豫了許久,想起兩婢中碧螺梳頭更快, 而梳頭快就意味著她早上能多睡一會,是忍痛選擇了碧螺。


    春絨為此哭紅了鼻頭,想著將一個月不娘了,直臨走的時候還在抹眼淚。


    姐妹倆住在東邊寢舍的中間,右邊是彭花月姐妹,左邊是鄭霜銀侍中鄧致堯的孫鄧唯禮。


    再過去,便是李淮固柳四娘的寢舍。


    武緗武綺不與她們住在一排,而是則住在對排的寢舍裏。


    李淮固出來時,滕玉意留神打量她,李淮固是大病初愈,臉色難免比頭些日差些,好在體態嫋娜,一病之下,非但不減容色,反倒更添了幾楚楚可憐的風致。


    不一會,皇後駕臨。


    學生們噤若寒蟬,捧著絹候在前庭。


    時辰一,兩位院長,四位官,應邀前來觀禮的幾位大儒,連禮部尚書,升鼓篋之禮。


    典禮參照國監升學的流程,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皇後為鼓舞她親自挑選的這第一批學生,說了好些勖勉之詞。


    皇後訓話時望了望底下的杜庭蘭,這孩的那份文靜又與旁人不,不是裝出來的,是當真宛如一尊柔美莊嚴的菩薩像,那小大人的模樣,真是越看越招人愛。


    皇後訓完話,滕玉意才敢將視線平視前方,不出所料,她在皇後身邊了藺承佑所說的那位簡官簡明秀。


    簡明秀是洛陽大儒簡文清之,也是四位官中最年輕的一位,約莫二十歲出頭,據說跟父親一樣文藻宏麗,為著繼承父親的書院,才立誌終身不嫁。


    簡官目不斜視,始終不曾看過底下。她是司讀官,所謂司讀,指的是掌管學生們的課業。


    待學生們依次繳完束脩,禮就算了,皇後起駕回宮,劉副院長帶領學生們伏拜相送。


    滕玉意本以為今日不過是升禮入學,禮畢便會讓她們回寢舍整理箱籠,哪知官們緊接著就帶領她們探驪院上課,第一堂正是大經之首《禮記》的首卷,而講課人正是由副院長劉夫人。


    劉夫人素來不苟言,教書時更是不怒自威,學生們端坐在席上,個個大氣不敢出。


    滕玉意怕自己不小心打嗬欠,隻得咬緊牙關。


    昨晚她為了收倀鬼大半夜才回府,早上天不亮又起了,捱現在早已困了,若是教些新鮮的她或許不至打瞌睡,但這些經她十歲前就背熟了,實在叫人犯困。


    為了散注意,她瞥瞥左右,彭花月眼睛瞪得大大的,彭錦繡的腦袋卻早已一磕一磕的了,負責司律的白官巡視此處時,戒尺輕輕敲了敲彭錦繡的幾麵。


    彭錦繡猛一激靈睜開眼睛,依據書院守則,被司律官現上課偷懶,下課後需得將當堂的功課手抄二十遍,這下她哪敢再瞌睡,隻能望著桌麵欲哭無淚。那頭彭花月似是嫌妹妹不爭氣,忍不住對妹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未幾,劉院長開始問,這問題很深,也很活,起初無人應答。


    不懂的,自是不敢隨便接話。


    懂的人,例如杜庭蘭穩重內斂不喜出風頭,是不願答;


    鄭霜銀性情孤傲,覺得問題太簡單,是不屑答;


    滕玉意入書院是來找凶手的,可不是為了表現優異嫁給宗室弟的,是懶得答。


    劉院長等了一晌沒等人接話,幹脆往下一指:“武緗,你來答。”


    武緗一字不錯地答上來了,末了還溫地引申了一番。


    劉院長邊聽邊頷首,滕玉意訝然打量武緗,這問題答上來不難,但武大娘的這份地屬實讓人另眼相看。


    這不隻需要熟讀經,還需一份極高的領會能。


    不過再一想,武中丞的才名曆來不輸鄭仆射,武家大郎武元洛也神童之名,武家滿門都是績學之士,武大娘此學識也就不出奇了。


    她細細打量武大娘,相貌比妹妹武綺更柔美,隻是性情不如妹妹武綺活潑,滕玉意與武二娘算是很熟了,可也隻與武大娘才說過幾句話,隻當武大娘天生害羞,沒想人家隻是善藏拙而已。


    回想起來,武大娘也是在退親之後才開始頻繁露麵交際,依滕玉意看,段青櫻處處都不如武緗,鄭大公應該是眼睛漏了風,才會在定親前跟段青櫻了首尾。


    轉念一想,自己不是也被段寧遠擺了一麽,滕玉意在心裏冷,世間男無不喜歡異思遷,婚約在身也攔不住這幫男頭腦熱。


    忽又想起阿爺阿娘,當初爺娘多麽恩愛,阿娘去世時身邊卻隻她一人,阿爺他——


    想著想著,她心裏就仿佛結了冰渣,隻餘一片冰涼。


    劉院長果然對武緗大加讚許,令簡官將武緗的答話記下來送宮裏給皇後過目,又說:“往後出題時,凡是答得好的,都會在記在各人的操行簿上,做日後評優之,答案尤為出彩的,會即刻送呈皇後。”


    言下之意是學生們的言行都會及時反饋給宮裏,往後需得勤勉自省。


    眾人惴惴應了。


    上完這堂課,就晌午了。


    學生們送走劉院長,自覺精疲盡,便相攜思善閣去午膳。


    好在午膳時無官在旁監督,一下就沒那麽拘束了。


    膳畢回自牧閣,柳四娘率先帶著婢給窗們送麵禮,緊接著鄭霜銀鄧唯禮也帶著食盒出了屋。


    滕玉意杜庭蘭也各自準備了禮物。幾個人一帶頭,自牧閣益熱鬧起來,小娘們在遊廊相遇,熱熱鬧鬧互贈禮物。


    鄧唯禮似是對滕玉意很好奇,送禮時含看了滕玉意好幾眼。


    滕玉意也忍不住端詳鄧唯禮。


    鄧唯禮的祖父是侍中鄧致堯,外祖是衛國公,端的是華貴滿門,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


    頭些年鄧夫人病逝,外祖母疼惜外孫,常將外孫接洛陽居住,鄧唯禮一年中大半時日不在長安,但因鄧唯禮性情詼諧可愛,無論走何處,身邊總一大堆孩相隨。


    她前世在大明宮覲時過一次鄧唯禮,當時因為麵皇後不敢四下裏打量,最後腦中隻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隻記得鄧唯禮姿貌明豔。


    此番一打量,才現鄧唯禮跟自己些掛相。


    柳四娘也立刻現了這一,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鄧唯禮,訝:“滕娘鄧娘好像像,杜娘你覺得呢?”


    是像,杜庭蘭在心裏想,都是水汪汪的眸,花朵一樣的臉盤,但細看卻不像了,鄧娘眼睛細長些,妹妹卻是一雙杏圓漆黑的眼睛。與其說相貌像,倒不如說氣度些像,都是未語先,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嬌貴模樣。


    鄧唯禮憨著頭:“我說為何覺得滕娘那麽親切,原來是我倆掛相的緣故,你不記得我了吧?我可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鬥棋,那麽多小孩就你贏過我。可惜頭兩月我在洛陽外祖家,不知你來長安了。”


    滕玉意一愣,她幼時與鄧唯禮過麵?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她怎麽一印象都沒了。


    她問:“我在哪贏的你?”


    “在我們府裏,我祖父做壽,你們府裏的管事帶你上門送禮,你我們玩了一下午呢。你那時候才五六歲吧,我跟你年。”


    杜庭蘭在旁聽著,忍不住微微一,兩人模樣不算相似,但說話時這副聰明外露的神態倒是像。


    鄧唯禮說話間挽住滕玉意的胳膊,又令婢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送給二人。


    彭氏姐妹出手最闊綽,居然給每位窗準備了一套上等筆墨紙硯,紙是剡溪紙,硯是龍須硯,墨筆也都是珍稀上品,窗們紛紛聞訊而來,彭氏姐妹屋裏一下集結了十來個小娘。


    這廂說完話,大夥又相攜去柳四娘李淮固的屋裏,李淮固待人接物極周,這次窗相,論理會準備些出心裁的禮物,可她不知是不是剛病愈的緣故,隻拿了些自家府裏做的心。


    滕玉意對李淮固刮目相看,一個人不怕出錯,就怕出錯後意識不症結所在,李淮固被咒術一害,竟馬上知自己此前行事太招眼,為了避鋒芒,看樣決定遵養時晦了。


    接下來窗們去各屋送禮時,李淮固果然隻吟吟相隨,鄧唯禮與鄭霜銀大肆討論音律時,她也不再像往日那樣不露痕跡地插言。


    送完禮,官們便帶著使們過來說該午歇了,孩們這才依依不舍各自回屋。


    碧螺紅奴相約廚司去取水,滕玉意自行在西屋鼓搗一陣,抱著小布偶跑東屋,說要跟阿姐在一張床上睡。


    杜庭蘭好脾氣地把枕頭推給滕玉意,自己往裏挪了挪,順勢抬頭往對屋望了望,悄聲說:“你又在床前掛了百花殘?”


    滕玉意把衾被拉自己下巴處:“窗邊我也掛了。午歇足一個多時辰,我睡覺實,端福也不在身邊,誰知那人會不會使出什麽怪招。”


    “謹慎些好。”杜庭蘭,“你昨日是不是歇得很晚?上課時看你想打瞌睡的樣,趁這工夫趕緊睡吧,阿姐替你盯著。”


    滕玉意打了個嗬欠,把頭埋進小布偶懷裏:“阿姐你也睡吧。那機關做得不露痕跡,隻要人敢過去,必定逃不過的。”


    學生們似乎都歇下了,外頭廊上慢慢安靜下來,再過一會,整座自牧院都隻能聽花草在風中搖曳的聲響。


    姐妹倆不知不覺都睡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碧螺紅奴在床邊輕喚:“娘,該起了。”


    杜庭蘭本就警醒,忙睜開眼睛,滕玉意下床時看看對屋,床幔好好的,不像人來過的樣。


    碧螺幫滕玉意梳妝,低聲說:“婢紅奴怕擾了娘午歇,取水回來就花園裏轉了轉,剛芭蕉樹底下坐好,怎知彭大娘幾個就過來了。”


    滕玉意登時來了精神:“她們沒回屋裏午睡?”


    紅奴在另一頭幫著杜庭蘭梳妝,聞言搖搖頭:“她們像是要托人送信,看著是從前院繞過來的,路過時大概覺得園裏無人,就停下來說了幾句話,彭大娘像是不大高興,一過來就直歎氣,說自己失策了,原來那日在驪山上那摔倒的農婦是皇後一手安排的,現在已經失了一步先機,後頭怕是不好補救了。”


    杜庭蘭滕玉意都大吃一驚,當日那一出,竟出自皇後的授意。


    叫滕玉意更為吃驚的是另一層,這件事朝中知的人應該不多,彭家竟這麽快得了消息。


    碧螺也悄聲說:“彭大娘還說,當日回去幫農婦的隻四個小娘,但是看皇後的意思,似乎最屬意武家。武大娘許是因為鄭大公悔婚一事氣不過,卯著勁要搏一搏太妃了,往日連門都不大出,最近卻頻頻出風頭,加上武中丞在朝中的勢,極可能就定下武大娘了。”


    滕玉意問:“彭錦繡怎麽說的?”


    “彭二娘說:‘也未必吧,不是還滕玉意、杜庭蘭、鄭霜銀麽?還鄧唯禮,當日她在洛陽又沒上驪山,皇後說不定也屬意她呢。’”


    “彭大娘就斥妹妹:‘日就知吃喝,也不動動腦,沒看院長上課時名要武大娘回答,還即刻將武大娘的答話送宮裏去,這可是極好的露臉機會,要不是本就想關照武大娘,又怎會如此。照我說,劉院長早就與武家互相通過氣了,甚至這件事也是皇後默許的。不信你就瞧吧,太妃十八九就是武大娘了’。”


    碧螺繪聲繪色地複述兩人的對話。


    杜庭蘭聽得一呆。


    滕玉意了,意思,太妃人選關乎國體,書院剛開學,朝中各方勢就所行動了,這才是第一日,後頭估計還會更多貓膩。


    如果劉院長是武家一派的,在院長的頻頻照應下,武大娘的確更可能獲得皇後的青睞。


    就不知那四位官又各自與哪家攀扯。


    書院戒備森嚴,彭氏姐妹晌午不在房中歇息,而是出門去送信,料著在書院中內應,那人會是誰呢?嗯,說不定就是官中的某一位。


    紅奴又低聲說:“除了這個,彭大娘還罵了妹妹一頓,說妹妹的信她扣下來了,叫妹妹死了這條心,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未必放假,就算放假,也想著指使下人們幫她製造機會與郡王殿下邂逅。”


    滕玉意怔了一怔,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注1),長安百姓都會結伴出遊,城中四處佛講,晚間不宵禁,說起來是一年中最熱鬧的節日之一,算起來沒幾日了。


    杜庭蘭卻差將手中的簪滑落地上,彭錦繡竟戀慕淳安郡王。


    她緊張地聽了聽廊上的動靜,正色囑咐二婢:“這種事表麵上是閨閣閑談,實則牽連甚廣,一旦被對方知你們在偷聽,定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記住了,隻此一次,往後不許再聽牆角了!”


    杜庭蘭說話時柔聲細語,如此嚴肅是頭一回,二婢意識事關重大,連聲說:“婢絕不敢了。”


    杜庭蘭又說:“白日我們去上學時,你們需寸步不離留在這邊房中,我妹妹這些貼身首飾、小物,萬不可被人偷了去,你們該知丟了這些東西會什麽後果,切不可心存僥幸。”


    二婢肅容頭。


    晚膳後,娘們在房中做好功課,因為還未歇寢的時辰,便著相互串門。


    比起鄭霜銀等貴,鄧唯禮更活潑可愛,這些自小在長安長大的孩們,大多與她交好。


    等鄧唯禮身邊的婢把滕玉意杜庭蘭請過去,一屋都是人。


    大夥在討論浴佛節出遊的事。


    鄧唯禮說:“我問過院長她老人家了,說是那日隻上午一堂大經課,中午就放假了,那日各大佛寺都戲場,最熱鬧的當屬慈恩寺了(注2),要不我們一出去遊樂吧。”


    人把滕玉意拉過來:“滕娘,往年你在揚州,我也跟你不熟,今年來了長安,可得盡興一回。”


    鄭霜銀便問滕玉意:“阿玉,你那日想去哪玩?”


    滕玉意挨著阿姐坐下:“慈恩寺離書院遠,第二日還得上學呢,去青龍寺也,那些登進士科的才所謂‘慈恩寺題名’,我們這些才不妨就來個‘青龍寺題名’。”


    孩們眼睛一亮,都說這主意趣。


    武綺原本正跟柳四娘下棋,聞言著指著滕玉意:“我早說滕娘好玩,你們不信,且瞧著吧,待會她還更多好主意呢。”


    這一整天憋壞了,孩們說時便外肆意,直歇寢時辰了,各人臉上都還帶著意。


    滕玉意杜庭蘭剛回屋,四位官就聯袂前來巡視。


    簡官似是負責東邊走廊,走滕玉意杜庭蘭的屋時,先是隨便看了看,接著便溫聲說:“今日是你們進書院第一日,可還適應得了?”


    說話時目光在滕玉意身上停留了一瞬。


    這番話不露痕跡,但滕玉意知,簡官要不是受藺承佑所托,絕不會此一問。


    她忙說:“勞簡先生掛懷,一切都好。”


    簡官:“你二人功課不錯,我是司讀,功課上遇一應不懂之處,都可以過來詢問我。”


    杜庭蘭滕玉意低頭斂衽:“是。”


    簡官讓使遞給二人一個提籃:“院長令,學生們需敬惜字紙,往後不得家裏帶來的那些桃花箋、綠金箋了,而需統一書院的紙墨,每半月會一回,完了可以先生說。”


    姐妹倆接過提籃,恭送簡官出屋。


    關上門窗,杜庭蘭看時辰不早了,便回房換衣裳,滕玉意順理章拎著提籃回了西廂房,摸了摸,麵上是筆墨紙硯,底下卻藏著一個小漆盒。


    打開看,裏頭是一匣三清糕,旁邊還附著一封信,上頭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


    滕娘,你在書院裏好嗎?一定沒在家裏自在吧,這個月怕是不能約你出來除祟了,我們做了三清糕,你吃了就安心念書。


    落款寫著:絕聖、棄智叩上。


    滕玉意望著這潦草的信起來。沒頭沒尾的一封信,還夾雜著不少錯字,信裏的心意卻沉甸甸的,可惜她這邊不能回信,隻能托簡官回一句“安好”。


    看了看底下背麵,藺承佑許是為了避嫌,倒是一個字都無。


    滕玉意燭火把信燃,耐心等灰燼燃盡,然後在窗前床前布好機關,對屋跟阿姐擠一張床上睡。


    躺下後杜庭蘭替滕玉意掖好被角,回想這一日,隻覺得無比乏累,望著帳頂感歎:“書院的第一日就這麽過去了。”


    滕玉意板著手指頭數日:“四月初八,還小半個月才能出去玩呢。”


    “快了快了。”碧螺紅奴睡在床邊的榻上,起身吹滅燈,,“明日還要早起,娘早些睡吧。”


    ***


    翌日,王府。


    藺承佑穿戴好出門,寬奴過來稟事:“世,今早依舊無事。”


    藺承佑腳步一頓,昨日是滕玉意入學第一日,昨晚為了等消息,他大半夜才睡,據簡官回報,昨天白日無事。


    看來晚間亦無事。


    他看了看寬奴空著的雙手:“隻這個?沒的?”


    寬奴愣了愣:“隻這個。”


    書院看得那麽嚴,難不世還指望滕娘再送一盒鮮花糕出來?


    藺承佑暗想,書院膳食是統一的,學生們一律不得飲酒作樂,滕玉意忍得住酒癮,小涯那老頭未必忍得住,他本以為滕玉意會托他替她帶酒,這事不算難辦,隻要他想去找她,書院再嚴也攔不住他。


    可惜滕玉意壓根沒提,應該是怕太麻煩他,他隻好改口:“專門派個人在書院附近等簡官的回信,整日守候,一刻不得離開,記住了嗎?”


    寬奴忙說:“早派人過去了。對了,據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會放假。”


    藺承佑臉上這才了高興勁,琢磨一下:“知了。”


    說話間不動聲色看了看街對角,上了馬,直視著前方:“我身後這‘尾巴’跟得夠久了,你們還沒弄明白上家是誰?”


    “差不多摸清楚了。”


    “那就抓吧,記住,要活的。”


    寬奴無聲了頭。


    藺承佑催馬趕大理寺,先去停屍房找陳仵作,再去辦事閣尋嚴司直。


    嚴司直正仔細核對胡季真李鶯兒的兩份卷宗,抬頭看藺承佑,忙說:“藺評事,我已經把兩案的相似處都整理出來了。”


    藺承佑坐下來一看,共三處:


    第一、兩名受害者都被邪術取了魂。這是一種極為罕的作案手法,基本可以確定是出自一人之手。


    第二、兩名受害者都住在義寧坊。


    第三、遇害前都去過得善大街。胡季真是回家時必須經過得善大街,而李鶯兒墜井而亡的楚國寺,就在得善大街的對麵。


    “從這幾來看,很難不懷疑凶手就是一人。”嚴司直說,“而且凶手很可能就住在得善大街附近,可惜胡季真一案凶手留下的線索太少,不然還可以總結出更多的共。”


    藺承佑把手中的東西放桌案上:“嚴大哥先看看陳仵作剛寫的驗屍呈,李鶯兒鞋底上沾了不少油,經查驗是豕油一類的葷油,前日我去楚國寺檢查李鶯兒墜落的那口井,也現井沿一處手印,手印上棲滿了蒼蠅,料著也是葷油。昨日再次去核對,現那手印與李鶯兒的右手大小相吻合,說明這是李鶯兒落井前抓井沿留下的,兩下一合,我猜她出事前跌倒過,隻是手掌摁了地上肉塊之類的東西,所以未擦傷,反而蹭了一手的油。”


    嚴司直訝然翻閱驗屍呈:“手上葷油,腳底也葷油,難不李鶯兒出事前去過肉肆之類的地方?”


    “可是那附近沒肉肆,甚至連店肆都無。”藺承佑想了想,“問李鶯兒當時的伴,也說她們是相約出來遊玩,直進了楚國寺,李鶯兒都還是好好的。看李鶯兒當日的妝扮,不像個邋遢之人,鞋底手弄滿了葷油,不可能不清洗,所以這應該是她喪失意識前那一瞬間生的事,之後雖然丟了一魂一魄,卻執意找井邊去,大約是糊裏糊塗想洗手,卻不慎跌落井中。”


    嚴司直:“會不會凶手是個屠夫?往日我曾屠夫將未賣完的肉帶回家去,時候就草繩係了提在手中,那人追殺李鶯兒時肉塊跌落,碰巧被李鶯兒跌倒時碰了。葷油不好清洗,所以凶手哪怕知自己留下了證據,也隻能匆匆離去,我馬上去得善大街問問附近可屠夫一類的人居住。”


    藺承佑忽:“不覺得不對勁麽?胡季真與李鶯兒年歲相當,一個是少年郎君,一個是穿襦裙的小娘,胡季真還騎著馬,遇危險時誰會更快,豈不是一目了然。凶手暗害胡季真時都可以不留下半線索,為何在追殺鶯兒反倒狼狽起來?”


    “這——”


    “要麽非一個人,要麽凶手在暗害李鶯兒時遇了意想不的波折——”藺承佑抬頭,“寺中僧人私藏葷食也是的,看來我還得去一趟楚國寺的廚司。”


    ***


    一連幾日,書院都風平浪靜。


    簡官每日都會過來探尋滕玉意,滕玉意每晚都回說“無事”,臨睡前從不忘布置機關,可惜一直都沒等來那個賊。


    她很快就適應了書院裏的生活,膳食不差,窗麵上也睦友善,功課她閉著眼睛都能應對,除了沒好酒相陪,簡直處處順心,暗想小涯跟著她在書院裏待上一月,怕是也要憋壞了。


    好在入學時帶了阿爺那件做了一半的錦袍,滕玉意無事時便讓阿姐帶著她做衣裳。


    轉眼了浴佛節這日。


    一大早白官還在上課時,孩們就按耐不住在底下眉眼亂飛,等上完課完午膳,忙不迭回房裝扮起來。晚上還得回書院睡覺,需得抓緊時辰出去。


    各府得了消息,晌午前就過來接人。等諸人穿戴好從書院出來,門口早好些犢車了。


    孩們前在門口商量,鄧唯禮叮囑各窗:“說好了,酉時初在青龍寺戲場外碰麵。菊霜齋,不不散。”


    滕玉意跟杜庭蘭乘一車,滕玉意放下窗帷,回身對杜庭蘭說:“這幾日那人一直沒露出馬腳,阿姐,你說那人今晚會不會找機會下手?”


    杜庭蘭憂心:“我覺得會,書院裏規矩多,街市上卻人多眼雜,換我也覺得是個下手的好機會,要不今晚還是出門了,阿姐不怕的,就怕端福照管不過來。”


    滕玉意說:“不怕,就等著她出手呢,我倒是很好奇她會什麽法對付我,待我好好想想,下午我就回去安排,總之今晚一定要抓住她。”


    滕玉意一回府就給青雲觀去了一封信,可惜直傍晚出門都沒等藺承佑的回信。


    滕玉意換了身新做的裙裳,戴上帷帽從府裏出來,依照定好的部署,帶上端福、長庚等人,乘車去杜府接表姐,杜紹棠聽說兩個姐姐要去青龍寺戲場玩,說什麽也要跟著湊熱鬧。


    是姐弟三人一去往今晚最熱鬧的崇義坊。


    街上車馬駢闐,路邊僧人放“糕糜”,不遠處笙鼓鼎沸,遍地可胡人歌舞,年輕男們采蘭贈芍,耳邊盡是歡聲語,這番熱鬧景象,絲毫不輸上元節。


    犢車行青龍寺附近的安福街時,無論如何走不動了,滕玉意三人隻好下了車,端福霍丘、長庚等人隱沒在人群中,與滕玉意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了約定的菊霜齋門口,店裏果然好些人等著了,除了書院裏的窗,也人各人的兄弟姐妹,所幸年歲都不大,彼此無需避嫌。


    鄭霜銀等人親自過來接滕玉意姐弟,坐下後往外一看,恰好可以看青龍寺對麵的長長棧橋,青龍寺在門外專門開鑿了一條渠溝,渠溝直通城外,河麵上漂浮著一串串許願燈,遠看宛如明亮的珠串,今晚是許願保平安的好時機,這燈都是前來祈福的老百姓自放的。


    李淮固清一番菊霜齋的窗們,疑惑說:“還幾個人沒來。”


    “鄧唯禮呢?她可是今晚的東家,為何現在還沒露麵?”


    桌上的窗一大半喜歡鄧唯禮,忙著打圓場:“你們又不是不知她的性,又憨又嬌,出門總比人出門慢些,稍等一等吧。”


    忽又人說:“誒,你們聽說了嗎?王夫婦快回京了,說是聽說兒了心上人,這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兒說親。”


    滕玉意本在喝茶,聞言差嗆住,底是誰在故意傳播這些謠言,上回在驪山行宮就人說這事,今晚又來了,但那日在荒宅她看得清清楚楚,藺承佑頸後明個赤金色的蠱印。


    她下意識看向對麵那人,挑起話頭的是彭錦繡。


    武綺忙擺手:“你們可再往我身上扯了啊,那日王世為這事當麵把餘奉禦找過來,弄得我阿兄好生下不來台,我也是無妄之災,他二人鬥法,莫名其妙把我卷進來了,我現在都恨死我阿兄了,我阿兄賠了我一匹千裏馬我都不肯理他。”


    另一人著接話:“這回不是你。因為我聽說那位小娘很嬌貴,武二娘你也很好看,但氣質偏颯爽,我聽說王世極愛那位小娘,為了討好那個小娘,還在摘星樓買了極貴重的首飾。”


    連摘星樓都出來了?滕玉意望著手裏的茶盞,除非人暗中盯梢藺承佑,否則即使造謠,也不能詳細這個程度。難藺承佑真喜歡的人了?不可能呀,那蠱毒怎會說解就解。


    嬌貴?首飾?想想藺承佑對師弟妹妹的那份偏疼,要是他真動了凡心,倒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就不知那孩是誰。


    杜庭蘭佯裝不經意看向身邊的妹妹,她曾疑惑過藺承佑喜歡妹妹,隻因想起藺承佑身中絕情蠱的事才打消疑慮,難不……但是妹妹最近可從未收過什麽首飾,而且這些日妹妹在書院時能吃能睡,也不像陷入情思的模樣。


    忽然人一驚:“噫,那不是鄧唯禮嗎?”


    李淮固循聲望去,杯盞裏的茶險些晃出來。


    滕玉意一抬眸,不由也睜大了眼睛,就在不遠處的棧橋上,鄧唯禮帶著兩名婢立在橋上,頭上帷帽的紗簾早被風掀開來,露出芙蓉般的一張臉蛋,意盈盈的模樣,比頭頂的明月還要皎潔。


    旁邊立著的那高挑的俊美少年,可不就是藺承佑。藺承佑望著河中,也不知在瞧什麽。


    路過的行人頻頻回顧,似乎從未過這樣般配的美貌男。


    屋裏人紅著臉:“王世瞧上的那位嬌娘,該不會就是鄧唯禮吧?”


    滕玉意把頭轉一邊,放下茶盞:“噫,那不是賣糖人的嗎?這些年沒在長安,我也忘了糖人的滋味了,我出去買幾個糖人,你們誰要?”


    人說:“我要,滕娘,麻煩幫我帶一串吧。”


    滕玉意眯眯出來,門口尋端福,目光示意他過去瞧瞧,恰在此時,門外個錦衣公要進樓,滕玉意隻覺那人眼熟,怕撞上那人,腳步下意識往後一退,再望去,隻一個錯眼,橋上的藺承佑鄧唯禮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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