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怔然。


    這問題可真奇怪。


    難不成藺承佑想了解大夥對他解蠱一事的看法?


    話說回來, 這事對皇室一脈來說不算小,看藺承佑鄭重其事,她隻當其中牽扯到什麽要害關係,隻好認真作答:“我跟其他窗的看法一樣, 覺得你和鄧娘很般配——, 你何時解的蠱毒?”


    藺承佑盯著滕玉意。


    她眼神平靜, 口吻中連一丁點兒酸味都沒有。


    不,這不對, 他不信。


    “你等一等。”


    他說著從袖中抖出鎖魂豸, 施咒讓它纏上滕玉意的手腕。


    “好了,現在可以接著說了。”


    說不定在掩飾自己,隻有探到脈息才能弄明白滕玉意此刻的心究竟有沒有亂。


    滕玉意疑惑地看著手上的銀鏈。


    藺承佑指了指河麵:“尺廓好些日子沒現形了,此地臨著河麵,萬一那東西從水裏鑽出來,有這個相縛我也好及時施救。”


    滕玉意恍然大悟,鄭重點點頭:“還是世慮事周到。”


    藺承佑故意提醒她:“剛說到哪了……哦是了, 所以你看到鄧娘懷中抱著摘星樓的首飾盒了?”


    一麵滿不在乎地發問,一麵暗自感受銀鏈上傳遞過來的脈息, 由於太過專注,連呼吸都屏住了。


    滕玉意一愣:“我當然瞧見了,‘摘星樓’三個字還挺打眼的,叫人想不注意都難。”


    她說話這當口,藺承佑全神貫注地把著銀鏈,直到這句話說完, 她脈搏和呼吸都不曾亂一下。


    這簡直令人絕望。


    嗬,一定是他問話的方式不對。


    那就換一種方式問。


    他望著她,笑了笑說:“沒錯, 我是去摘星樓買首飾了,買的還是此樓中最好看的一對步搖,打算今晚就送出去。”


    滕玉意淡淡哦了一聲。


    看樣子已經送鄧唯禮了。口裏的糖人突然有點怪味,好像不那麽甜了,她皺了皺眉,把糖人遞俊奴,其實比起藺承佑送了鄧唯禮什麽首飾,她更好奇這蠱毒是怎麽解的,莫非清虛這次回來真帶來了解蠱的法,所以藺承佑對鄧唯禮動心了。


    她眼前浮現鄧唯禮那嬌豔的神態,鄧唯禮應該對藺承佑送的禮物很滿意,不然不會興成那樣,藺承佑熱衷查案並無多紈絝習性,沒想到蠱毒一解,還挺會討好心上人的。


    她有點好奇他送的什麽首飾,但這終歸是他和鄧唯禮的私事,再說了,換作她是鄧唯禮,也不會願意外人知道這些事的。


    她憨笑了一聲,托腮望波光粼粼的河麵,接下來不但不接藺承佑的話,甚至連開腔的意思都沒有了。


    藺承佑不動聲色數著滕玉意的脈搏,他的心都快從嗓眼裏跳出來了,她仍是心止水。


    很好,什麽叫“紋風不動”,今晚算是領教夠了。


    即使再不甘心,也得承認滕玉意現在對他沒那個意思。


    再說下去隻會叫她真誤會他喜歡的人是鄧唯禮。


    手腕一抖,他悶悶地把銀鏈納入袖中。


    沉默了一會,他撿起衣袍邊的一塊石頭隨手扔水麵,這是他自小就愛玩的遊戲,石子輕飄飄落到水麵上,擊起二十多串水紋。


    水紋蕩開的一瞬間,他想通了。


    還能怎麽辦,誰叫他喜歡她,所謂“耐心”,不就是用在這種地方嗎。想想她身上背負了那麽多秘密,縱算心裏再憋悶,也漸漸釋然了。


    滕玉意本來準備起身告辭了,見狀也拿起一塊石頭打出一串漂亮的水花,然後拍了拍衣袍:“,我得走了。”


    麵前忽然多了一樣東西,藺承佑把一個妝花錦包裹的物事遞她:“瞧瞧喜不喜歡。”


    滕玉意一愣,好奇打開妝花錦,眼前霍然一亮,竟是一對花枝綴瓊玉的步搖,樹葉和花蕊雕刻得栩栩如,垂下來的瓊玉也是意態殊貴,輕輕搖曳的時候,花葉晶瑩耀灼,堪稱巧奪天工。


    滕玉意怔住了,哪怕她自小見慣了絹璧珠彩,也甚見到如此別致的首飾。


    “這是——”她抬眸,對上藺承佑烏沉沉的黑眸。


    藺承佑把頭一轉,直視著前方說:“我可不認識什麽鄧唯禮,更沒送過她什麽首飾,前陣子我是去過一趟摘星樓,但隻買下了這對步搖,早就想送你,可惜一直沒機會。哎,你千萬別多想,上回在玉真女冠觀的地宮裏不是讓你丟了一隻步搖嗎,這隻能算是賠禮。”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著意加重了語氣,滕玉意對他半點心動的跡象都沒有,假讓她知道他送禮的初衷,她必然不肯收。


    但若是再不拿出來,滕玉意說不定真認為他買了首飾送鄧唯禮,這對他來說可是天大的麻煩。


    他可不想讓滕玉意認為他是個朝三暮四的人。


    滕玉意愣眼望著步搖,儼然在發懵。


    藺承佑輕描淡寫地說:“我原本是不想賠的,但聽說那是你阿娘的遺物,那次不小心弄丟了,我也算是有責任,今玉真女冠觀仍不能隨意進出,我隻好賠你一對了,還有,你上回送的紫玉鞍太貴重了,我這隻能算是小小回個禮。”


    滕玉意這回過了神,抬頭望了望他的後頸,藺承佑的後領隻露出了一點影,仔仔細細看了一陣,她心頭一鬆,沒看錯,那蠱印還在,假蠱毒解了,論理蠱印也會消失。


    就說嘛,他前一直沒能解蠱,今這蠱怎會說解就解了。


    所以鄧唯禮是怎麽回事。


    似是猜到她在疑惑什麽,藺承佑摸摸下巴道:“今晚這件事,算是個套中套,我在橋上是為了甩掉尾巴,可不是為了跟某個小娘幽會,而且我和寬奴從後巷繞過來時並沒看見什麽人,料著是有人故意暗算我和鄧娘,這事很蹊蹺,我會好好查的。”


    滕玉意終於有了動作,一手裹著錦囊,另一手舉起其中一根步搖輕輕轉動,那璀璨的一點光,倒映在她的水秋瞳上。


    藺承佑等了一會,看她仍不接茬,他壞笑了下,故意激她道:“滕玉意,別告訴我你瞧不上這步搖,也對,比起紫玉鞍那等價值連城的寶貝,這東西的確不起眼,行了滕玉意,還我吧,我回頭再賠你一對更貴重的。”


    滕玉意下意識把手往後一縮:“誰說我瞧不上?我是覺得——”


    藺承佑把話說得那麽明白,無非是怕她自作多情,然而兩人再熟,總歸男女有別,收這樣貴重的一份賠禮,未免不合禮數。


    轉念一想,藺承佑言出必行,這次她不收,下次他指不定真會弄出更貴重的東西。


    收下也沒什麽吧。


    想想若是她弄壞了他的寶貝,她也會想方設法賠的。


    她就這樣說服了自己。


    “好吧。”滕玉意笑眯眯點點頭,“不過話得說清楚了,上次在地宮丟步搖的事不能怪世,但禮數如此周全,我隻好勉為其難收下了,這步搖我就已經很滿意了,千萬別再破費了。”


    藺承佑粲然一笑,怕她瞧出端倪,隨即又斂了笑意,佯作隨意道:“那就收起來吧。時辰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也好。”滕玉意愛不釋手,小心翼翼把玩了一會,鄭重把錦囊包好。


    這時寬奴不知從哪弄來幾盞許願燈:“,青龍寺放燈很靈驗的,要不放個許願燈再走吧,”


    滕玉意來了興致,接過其中一盞燈:“先不說靈不靈驗,反正挺好玩的,在哪許願?是寫在燈籠裏嗎?”


    寬奴笑著說:“燈籠裏有張竹簡片,用水或是用墨寫在上頭都成。小人這有墨條,娘拿著些寫吧。記著許願的時候要虔誠,把自己想祈福的人的名字都寫上去就成。”


    滕玉意拎著燈籠走到一邊,蹲下來用墨條沾了點水,取出燈籠裏的竹簡,認認真真在上頭寫下自己的願望:平安渡厄。


    想了想,又在底下祈福的名欄裏,添上了阿爺、姨母、表姐表弟等人的名字,端福雖然不是親戚,但也鄭重地寫上了,正要起身時,不經意望見那邊的藺承佑,驀然想起他前被人用毒箭暗算,他今年十八,倘或沒能救回來,算起來才活了二十一歲。


    她靈機一動,旋即又遲疑,就不知道她一個外人幫著祈福好不好使……


    罷了,衝他救了她這麽多回,出於一份感激,也應當幫著祈祈福,於是扭過身來,恭恭敬敬地寫上了藺承佑的名字。


    那邊寬奴也遞了一個燈籠藺承佑。


    藺承佑懶得接,回想剛那一幕,哪怕叫滕玉意收一份禮物都要費這樣大的勁,他心裏正煩著呢,卻聽寬奴道:“還是放一盞吧,能保平安的。”


    藺承佑望了望滕玉意的側影,她正埋頭虔誠地在竹簡上寫著什麽。


    今夜是浴佛節,換作長安的任何一個小娘,都會心無旁騖盡情遊玩,隻有滕玉意還在殫精竭慮考慮抓賊的事。


    他於是改了主意,一聲不吭接過燈籠和墨條,在竹簡上寫了一行字,走到水畔把燈籠放到水中。


    這當口滕玉意放了燈籠過來,正好望見這一幕。


    “許的什麽願?”


    藺承佑笑了笑,沒接話:“走吧。”


    寬奴用竹竿把兩盞燈盡量送得遠遠的,燈籠一亮,裏頭的竹簡也亮起來了,他不小心瞅了一眼,的竹簡上隻有一行字:


    滕玉意長命百歲。


    ***


    回去這一路,滕玉意忙著和藺承佑商量引賊出洞的法,回到方才窄巷,滕玉意脫下灰色鬥篷交寬奴。


    藺承佑望了望滕玉意的帷帽:“先前你出來時,我讓人說你去首飾鋪取東西了,現在再回去,空著手不好,你頭上戴著帷帽,不把步搖戴上。首飾鋪的主家我已經打好招呼了,事後若是有人問,也不怕對不上號。”


    滕玉意想了想,隻要不把帷帽摘下來,誰也發現不了她頭上多了一對步搖,何況今晚人多,那對步搖僅用一個錦囊包裹著,老擔心會摔碎。


    “也好。”滕玉意取出那對步搖,摸索著戴到頭上。


    藺承佑歪頭打量一眼,可惜巷子裏太黑,瞧不清她戴著這步搖的模樣。


    滕玉意再三摸了摸,確定步搖插得很牢固,寬奴過來說:“,嚴司直在那邊等你。”


    滕玉意看藺承佑事忙,忙告別出來,趁著人潮和夜色的遮掩混入人群中,不料半路遇到武大娘一行人。


    武緗似是一直在附近遊玩,手中拿著不小玩意,看到滕玉意,停下來笑著說:“你阿姐說你去臨水齋取定好的首飾了,結果等你半天不見你回來,方才沒忍住出去尋你去了,應該沒走遠。我去放許願燈了,待會回來同你們玩。”


    她眉眼與妹妹武綺很像,但體態雍容,膚白如玉,說話也更和氣。


    滕玉意同武緗分了手,回到菊霜齋,發現同窗了一大半。


    阿姐和表弟不在,再看頭,連霍丘的人影也不見了。


    桌上隻有鄧唯禮、柳四娘、武綺等人,都是愛說愛笑之人,倒也分熱鬧。


    滕玉意衝外頭的端福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派長庚去找阿姐他們,坐下來時四下裏一望,笑問:“都出去放許願燈了?”


    “可不是,橫豎一會就回來了。”柳四娘看著鄧唯禮錦盒裏的首飾,“阿玉你瞧,這是唯禮剛收到的禮物,對方還附了一封表達傾慕的信,指明是送唯禮的,可惜沒有落款,我們現在都在猜是哪位郎君送的呢。”


    鄧唯禮笑盈盈地說:“這東西好歸好,但沒頭沒尾的,我可不會收,明日交我祖父,讓他找到送禮的人,把東西還回去。”


    滕玉意望了望錦匣裏,是一對映月珠環。


    武綺跟柳四娘互望一眼,心照不宣地說:“唯禮,你早就猜到送禮的人是誰了吧?”


    鄧唯禮坦坦蕩蕩地說:“真不知道。”


    武綺促狹地說:“雖說傾慕你的小郎君不知凡幾,但能送得起這等首飾的人,滿長安沒有幾個,我就不信你心裏沒影。”


    “出自摘星樓。”柳四娘微笑喝了口茶,“剛我們可都瞧見了。”


    鄧唯禮不接話,隻含著笑意出神,但從她的眼神看,儼然默認這個答案了。


    滕玉意深深望了鄧唯禮一眼,忍不住把帷帽摘下來,托腮轉動腦袋,手指一搭沒一搭地輕點著自己的臉蛋。


    她這一動,頭上的步搖也晃動起來。


    起先沒人留意,柳四娘不經意一回頭,眸光頓時一亮:“阿玉你這對步搖是新做的嗎?”


    武綺和鄧唯禮也露出驚羨之色:“呀,真好看。”


    滕玉意一笑露出兩個深深的梨渦,眼睛直視著鄧唯禮,漫不經心地說:“在臨水齋定做的,趕上今晚過節,就順路取來戴上了。 ”


    鄧唯禮不疑有他,邊打量邊笑著說:“我是頭一次看到這樣出奇的步搖款式,阿玉,這是你自己畫的樣式嗎?花枝居然是用翡翠做的,倒是別出心裁。”


    武綺幹脆坐到滕玉意身邊,揚著臉細細覷,這時又有幾位窗進來了,坐下後看到桌上“摘星樓”的錦盒,悄聲打趣鄧唯禮:“是不是成王送你的?”


    鄧唯禮一驚:“誰?”


    柳四娘佯怒:“你還裝模作樣,我和你自小交好,你不會連我都瞞著吧,先前我們都瞧見了,你跟成王一起在橋上賞景。”


    鄧唯禮困惑地抬起手道:“等等,等等,我先前之所以在橋上待著,是因為有位窗要我在第七個橋墩處等她。”


    滕玉意微訝端詳鄧唯禮,她本以為是有人借著藺承佑的名號把鄧唯禮約到橋上,而鄧唯禮也認定是藺承佑約的自己,但看鄧唯禮這表現,似乎並不是這麽回事。


    “哪位窗?”武綺等人自是半信半疑。


    “武大娘呀。”鄧唯禮環顧四周,“就是她讓我在第七個橋墩處等她的。”


    眾人愈發訝異,武緗穩重善良,不像是愛捉弄人的性子。


    鄧唯禮看了看窗:“剛武大娘好像從樓前路過了,不行,我得去找她把這事說清楚。”


    “不必去找了,一定是阿兄帶阿姐放許願燈去了。”武綺嘟了嘟嘴,“一家子都偏疼我阿姐,我阿娘此,我阿兄也此,他今晚過來找我們,也沒說帶我出去玩。”


    柳四娘和鄧唯禮情地摸摸武綺的手背。


    滕玉意隨意往一望,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盧兆安?盧兆安怎會在此處。忽又想到姐姐在附近,滕玉意心頭一跳,盧兆安不會是衝著姐姐來的。


    她正要出去察看,忽聽街上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出什麽事了?”店門口有人驚訝道。


    “那邊有位小娘出事了。”


    “看穿戴是位貴女。”


    店裏的人相顧愕栗,隻擔心是某位窗,靜了一瞬,一窩蜂往店湧。


    隻見不遠處的拱橋下方圍滿了人,很快,人潮便被驅散開來了。


    滕玉意生恐阿姐出事,由端福護著拚命擠入人群中,到了近前,隻見地上躺著一位穿鬱金裙的小娘。


    滕玉意一眼就認出了那人,錯愕道:“武大娘。”


    武緗原本姣好的五官扭曲變形,眼眶子裏全是眼白,雙腿繃直,渾身抽搐。


    武元洛半跪在妹妹邊上,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試圖按住妹妹,卻又怕激發她更強烈的反應。


    “快去請奉禦!”碩大的汗珠從武元洛鬢角滴落下來,扭頭嗬斥武緗身邊的婢女,“愣著做什麽,快把帕蓋到娘臉上。”


    婢女們慌裏慌張正要蓋帕,這時人群朝兩邊分開,藺承佑趕到了,蹲下來看了一眼,往武緗額頭上貼上一張符,武緗脊背一挺,總算不再抽搐了。


    武元洛抬袖擦了把汗道:“,我妹妹這是——”


    藺承佑翻了翻武綺的眼皮,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他身邊還跟著嚴司直等人,見狀訝道:“藺評事,這位娘看著像是……”


    “凶手應該還沒走遠。”藺承佑麵無表情道,“她剛被取走了一魂一魄。”


    他邊說邊抬頭看眾人,目光從左到右一一掃過,儼然要把人群裏每個人的表情都烙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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