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固手上並沒有符籙朱砂等痕跡。


    藺承佑檢視番, 徑自回到桌後:“我記得你上次被人施咒害過,不過李將軍好像一直沒去大理寺報官?”


    李淮固輕聲答道:“因為阿爺暫時不想報官。這些年阿爺在江浙任上時,因為一心為民得罪了不少當地魚肉百姓的豪強,阿爺說, 報複李家的很可能就是這批人, 隻是目前對方並未留下太多破綻, 即便報案,充其量也隻能抓到一兩個頂罪的, 而等這件事平息後, 幕後主使還會出手,所以阿爺想等對方露出更多破綻,再請大理寺正式介入此事。”


    嚴司直詫異看了眼藺承佑,這位李三娘不但口齒清晰,還頗有份見微知著的本事。


    藺承佑問:“自那件事之後,貴府最近有沒有再遇到過異事?”


    李淮固搖了搖頭:“我最近直在書院裏念書,沒再碰見過異事, 聽爺娘說,家中也是整日太平。”


    藺承佑沒接話, 他隱約有個感覺,盡管凶徒都懂邪術,但對付李家的,和今晚謀害武大娘的是兩撥人。


    對付李家的凶徒用的是最惡毒的咒術。不但要李三娘死,還要整個李家倒黴。


    今晚的凶徒的手段卻和緩許多,而且目標明確, 隻對付武緗人。


    “最近武緗可說過什麽奇怪的話?或是在書院裏與誰發生過矛盾?”


    李淮固謹慎地搖了搖頭:“這個我不清楚。”


    “好了,沒什麽要問的了,你可以走了。”


    李淮固一走, 嚴司直疑惑地問:“藺評事,這位李三娘你以前見過嗎?”


    藺承佑忙著在腦海裏整理幾個人話裏的線索,聽了這話漫不經心道:“哦,見過。”


    隻不過直沒留下什麽印象,直到上回滕玉意提醒他,他才記起曾經見過這麽個人,頓了頓,他轉頭問道:“嚴大哥為何這樣問?”


    嚴司直啞然,李三娘原本從容大方,藺評事近身卻明顯失態,那種局促的、隱秘的羞態他曾經在新婚的妻子身上見到過,這種情愫是藏不住的,旦麵對自己的心上人,就會不經意流露出來。


    假如沒有帷帽做遮掩,定會泄露更多,李三娘也仿佛也很怕被人瞧出來,隻一瞬就恢複了常態。


    他本想直言“那位李三娘好像很喜歡藺評事”,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這種事對女來說關乎名聲,況且他也不是十拿九穩,藺評事現在眼裏似乎隻有個滕娘,這點在先前藺評事問滕娘話的時候就能瞧出來,如果他擅自說出自己的疑惑,對那位李三娘來說似乎不大厚道。


    他隻好硬著頭皮轉了話題,笑說:“哦,剛才聽你問李三娘李家遭人暗算的事,本想多問幾句,既然眼下忙著找凶手,那就等有空的時候再問吧,我們下個傳誰?”


    “傳杜娘吧。”


    杜庭蘭上來了。


    嚴司直發問了:“滕娘說今晚最後一次見到武緗時,武緗對她說過句話:‘你阿姐說你去臨水齋取定好的首飾了’”……所以武緗出事前你們見過麵?”


    “見過。”杜庭蘭,“我和弟弟原本在菊霜齋等妹妹,期間同窗們陸陸續續都出去玩耍了,弟弟說要去放許願燈,我們就出來了。也就是那時候,我們在附近碰到了武大娘,她手上拿著新買的絹花,很高興的樣子,我問她要去何處,她開玩笑說要辦件大事,她看阿玉不在我身邊,就問阿玉去哪了,我和她說了幾句話就分開了。”


    “件大事?”嚴司直,“她可說了是什麽大事。”


    “她沒說,我也沒問。”


    藺承佑忽道:“當時武緗身邊都有什麽人?”


    杜庭蘭審慎地說:“好像隻帶了幾個婢女。”


    “沒有同窗相伴?武氏兄妹也不在身邊?”


    杜庭蘭搖搖頭。


    藺承佑問:“今晚你可在菊霜齋碰到過武緗?”


    杜庭蘭:“沒有。今晚同窗們雖是約著來青龍寺戲場遊玩,但幾乎一來就各自散開了,接下來要麽結伴去看百戲,要麽結伴去放許願燈,鮮少有齊聚在菊霜齋的時候,多了誰或是少了誰,壓根沒人在意。”


    杜庭蘭一走,藺承佑忽說:“不覺得奇怪嗎,武緗在‘暗算’完鄧唯禮後,好像一整晚都沒回過菊霜齋。”


    嚴司直仔仔細細核對著每個人的答話,未幾,怔了怔道:“還是。”


    他點了點上頭的記錄:“鄧唯禮這邊,據她自己說,每回出來玩她動身都比別人晚,今日也不例外。原本約好了酉時初在菊霜齋碰麵,但她直到酉時中才到青龍寺門口。


    “結果下車就碰到了武緗,武緗說有位新朋友要介紹鄧唯禮認識,要鄧唯禮去拱橋上等她,鄧唯禮出於對武緗的信任,就帶著婢女過去了。


    “在這之後,她一直沒能見到武緗。


    “滕娘和杜娘分別碰到過武緗次,但都是在樓外碰到的,別的同窗除了開頭在菊霜齋見到過武緗,過後就再也沒見著過了。


    “至於武氏兄妹。武元洛買了糖人進去尋兩個妹妹,卻隻看到了妹武綺,武綺說大姐同她一起進了菊霜齋,然而坐下就去找阿兄了,鄭霜銀和柳四娘是第批到的,兩人均可證明這點,後來武綺就留在菊霜齋與同窗們玩耍,但直沒見到姐姐回來。這樣算下來,整晚武緗隻在開頭的時候進過菊霜齋。”


    藺承佑點點頭:“武緗遲遲不回菊霜齋,原因無非有兩個:自己不肯回,有人不讓她回。


    “若是前者,她算計了同窗鄧唯禮,因為心虛不敢回。謠言這種東西,傳得越廣越好,武緗來怕鄧唯禮與她當麵對質,來也怕發酵的時辰不夠多。隻要當事人沒反應過來自己被人暗算了,自然不會主動澄清,待到鄧家作出反應,滿長安的人都會認定鄧娘與我幽會過。那麽武緗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嚴司直遲疑:“但是紙包不住火,即使今晚武緗沒出事,隻要明日鄧唯禮當眾對質,大夥都會知道這件事是武緗搞的鬼,到時候武緗別說再參選太子妃,整個武家也會因此而蒙羞。”


    藺承佑笑:“是,這種毫無益處的事,傻子才會做,所以我猜武緗也被人算計了,她或是與人打賭,又或是受人所托,總之她照原話傳給鄧唯禮,卻不知道這樣做會給鄧唯禮和自己帶來天大的害處。那麽她不回菊霜齋隻有種可能了——有人故意不讓她回。因為那人知道,隻要武緗和鄧唯禮照麵,武緗就會頓悟自己被人陷害了,她必然會當場說出今晚是誰給她傳話,繼而在同窗麵前揭穿那人的麵目。”


    “結果沒等兩人碰麵,武緗就被害了。”嚴司直有些發懵,“如果這是凶徒事先算計好的,未免也掐得太準。不對啊,武大娘出事前直神誌清醒,怎樣做才能讓她不回菊霜齋?”


    藺承佑:“法很簡單,武緗出事前曾說自己要辦件大事,這件‘大事’說不定就是凶徒下的鉤子。兩人約好了沒辦完之前不能回菊霜齋,所以滕娘見到武緗時,武緗手裏拿著好些小玩意,假設都是今晚臨時買的,顯然武緗已經在外頭閑逛好一陣了。”


    “武緗身邊不是有婢女嗎……”嚴司直精振,“把婢女叫來一問不就知道那人是誰了?”


    結果找來武緗的幾名婢女問,嚴司直當場就傻眼了。


    婢女們也不知道自家大娘說的“大事”是什麽。


    今晚武家姐妹到了菊霜齋,武大娘坐下就說要去接鄧唯禮,讓二妹在店裏等別的同窗,自己則領著婢女們出了樓。


    然而到外頭,武大娘就說要先去尋武元洛商量事情,讓婢女們柱香之後去河邊等她,說完這話便隻身離開了。


    等到大娘再出現,已經是一柱香之後的事了。


    在這柱香的工夫裏,大娘見了什麽人,說過哪些話,婢女們統統不知道。


    事後她們聽說大娘引誘鄧唯禮去拱橋,也是大為驚訝,因為自家娘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藺承佑哂:“你們娘獨自一人離開,你們就不擔心?”


    為首的婢子直搖頭:“奴婢們以為這是大公子的安排。大公子聽說書院會放假,早就說今晚要帶兩個娘好好玩一玩,大公子最不喜歡下人們聽主家的事了,婢子們就沒敢跟上去。”


    藺承佑沉吟,早先他已經問過武元洛了,武元洛整晚都沒見到大妹妹,直到事發聽見尖叫聲循聲找過去,才發現出事的是自家妹妹。


    而且,武大娘如果隻是去找自家哥哥,沒必要連身邊的婢女都支開。


    可若是去見外人,今晚到處都是耳目,武大娘不可能不知道私自見外人會引出什麽誤會,能叫她這樣的名門淑女單獨去相見,必然有某種特殊的緣由。


    他隨即道:“你們娘回來後可說過什麽,色可有異常?”


    婢子:“娘好像有點失落。”


    藺承佑腦中閃過道亮光,笑著換了個問法:“你們知道今晚太子會到青龍寺附近來?”


    婢女們目光顫,忙搖頭道:“婢子們不知道。”


    但閃爍的眼神已經說明了切,這對藺承佑來說已經夠了。


    問到現在,團團迷霧中總算窺見了點真相。


    想必武家人提前聽到今晚太子會來青龍寺戲場,便將這件事告訴了大女兒,這是個製造太子與武大娘單獨相處的絕佳機會,為了讓太青睞武大娘,武家必定會使出渾身解數。


    武家人口眾多,這事總會走漏風聲,或許有人利用這點,以太的名義,把武大娘引到了某處,與此同時,又利用某種方法讓武大娘引誘鄧唯禮去拱橋。


    武緗給鄧唯禮傳過話之後,便滿懷希冀前去赴約,不料沒能見到太,白白跑趟,回來後難免有些失落。


    如此一來,切都說得通了。


    所以婢女們說辭破綻百出,而武元洛和武綺明知大娘沒回菊霜齋,卻一直不急著找尋。


    興許他們都以為武大娘那會兒與太子在一處,如此良宵美景,年輕男女同遊戲場,自然會暗生情愫,隻要太子動了心,武大娘就是當仁不讓的太子妃人選。


    這對武家是光耀滿門的喜事。


    誰知這切隻是個陷阱。


    到頭來鄧唯禮被人暗算,武緗莫名背了黑鍋,就連他也被人耍了道。


    探太的行蹤是大忌,婢女們說死也不可能承認的,藺承佑笑了笑,突然轉移了話題:“所以這次你家娘回來,胳膊上就多了塊油汙?”


    婢子們怔了怔。成王世好像非常關注這點,從事發起就再追問大娘的衣裳是何時弄汙的。


    “沒有。”婢子們在別的事上絲毫不敢隱瞞,“那麽大的塊油汙,婢子們絕對不會瞧不見的。奴婢們敢確定,娘直到出事前衣裳都是幹幹淨淨的。記得娘回來後有點失落,但也沒說什麽,邊帶我們四處閑逛,邊時不時地會朝河邊瞧一瞧,半路若是碰到同窗,娘總會停下來寒暄幾句,大約逛了半個時辰,就說要去河邊放許願燈,結果剛走到拱橋附近就出事了。我們也是直到娘抽搐倒地,才發現她胳膊上多了大塊油汙。”


    嚴司直點點頭,看來油汙就是凶手動手時留下的。


    “事發那一刻你們可聞到什麽怪味?”


    幾位婢女麵麵相覷。


    藺承佑提醒她們:“燒焦的氣味,或是油腥味什麽的。”


    有位婢女愣:“想起來了,有聞到一股焦味,但婢子們很快就發現娘不對勁,也就沒顧得上找尋那焦味的來源。”


    看來這應該是燒符的味道了。


    藺承佑又道:“事發時有沒有書院裏的某位同窗靠近你家娘?”


    婢女們茫然道:“沒看到。”


    “那你們可看到一個手中提著葷肉的人?”


    婢女們再次搖頭。


    “整晚都沒看到過?”


    “沒有。”


    藺承佑待要追問,寬奴手下的名隨從跑上來複命,匆匆走到藺承佑身邊,低聲說:“小人們已將盧兆安扣下了,但他手上並無葷肉,而且事發時他正與幾位友人喝酒,這點桌上的人都可以作證。”


    這可說明不了什麽,即便盧兆安與此事有關,他也不會傻到親自動手。藺承佑低聲道:“可抓到一個手提葷肉的人?”


    隨從搖頭:“沒抓到。坊門早已關閉,附近的不良人全都調集起來了,街口一堵住,諒那人逃不出去,寬奴還專門派人在河邊守著,隻要有人往水裏扔葷肉,立即將其抓起來,但說來也怪,直沒瞧見個手提葷肉的人。”


    藺承佑眼皮一跳,難道不是葷肉?


    他看過那位乾坤散人寫的取魂術秘籍,施行此術少不了兩樣東西:引魂符和鎖魂囊。


    但引魂符與尋常的符籙不同,闊達數寸,符上塗滿了屍油,隻此張,必須反複使用,而且點燃後不會當場化為灰燼,而是會燃幾息再熄滅。


    而鎖魂囊上頭係著鎮魂鈴,因為囊中聚滿了怨氣,鈴鐺時不時會發出響動。


    所以要在大庭廣眾下施行此術不難,難的是事後銷贓。


    任誰看到某個人手裏拿著張燃燒的符籙都會起疑心,聽到鈴鐺聲更會覺得奇怪,但今晚事發後卻沒有個人發現周圍有異。


    凶徒施法後,定馬上把符籙和鎖魂囊藏起來了,因為藏得夠及時,甚至還可以裝作路人大大方方在旁看熱鬧。


    藏在衣裳裏是不成的,因為符籙會把衣裳點燃。


    藏到燈籠裏也不行,因為燈籠隻能幫著遮掩燃燒的符籙,卻擋不住鎖魂囊的鈴鐺聲……


    所以他度懷疑那是一塊葷肉。凶手作案後把符籙和鎖魂囊塞入葷肉裏,再若無其事提著肉離去,所以現場沒個人起疑心。


    從武緗身上出現了塊碩大的油汙這點,完全可以證明他這個猜測。經仵作查驗,上回那個死在楚國寺的李鶯兒的腳底和右手掌都有油汙。


    這是兩樁取魂案最大的相同點。


    那符籙對凶徒來說很重要,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能扔棄。


    所以他趕到現場就派人將周圍堵住,繼而挨個排查可疑之人,但各方人馬都已經都到位了,依舊沒找到疑凶,婢女們也說整晚都沒見到提著葷肉的人。


    難道他的思路錯了?不是葷肉的話,還有什麽東西提在手中不起眼。


    低頭想,藺承佑目光倏地一凝:對了,酒瓶或是水囊。


    隻要在酒瓶裏裝滿水,不難掩藏燃燒的符籙和鈴鐺。


    藺承佑心口猛跳,轉頭對隨從說了幾句話,隨從急匆匆走了。


    隨從走後,藺承佑臉色慢慢冷了下來,凶手似乎非常清楚他的辦事風格,竟連他都提前算計進去了,若非兩樁案裏都留下了那顯眼的油汙,他的思路也不會被凶手引得歪到葷肉上去。


    希望還來得及。


    武家的婢女走後,嚴司直細細回顧眾人的口錄:“利用武緗陷害鄧唯禮的人,與利用邪術暗算武緗的人,並非同撥。前者是為了敗壞武緗和鄧唯禮的名聲,後者則直接取走了武緗的魂魄,假如凶徒是同個,何必這樣費事,完全可以同時將兩人的魂魄取走。”


    藺承佑暗忖,不對,定是同個人。凶手在布局時完全不怕武緗事後同自己對質,顯然已經預料到武緗今晚會丟失魂魄。


    這是一個完整縝密的局。


    嚴司直接著分析:“前頭那個人能讓武緗如此信任,定是書院裏的某位同窗,踢掉了最有希望當上太子妃的武緗和鄧唯禮,輪到她的機會也就大了。”


    他說著,提筆將名簿上的“鄭霜銀”、“柳四娘”重點圈了出來。


    藺承佑瞧了瞧,順手將“彭花月”、“彭錦繡”、“鄧唯禮”、“陳黛兒”等係列貴女的名字都圈上。


    嚴司直愣住了:“這——”


    藺承佑笑:“踢去了武鄧兩家,鄭柳二人的確是最有可能選上的,但嚴大哥別忘了,凡是書院裏的學生都在候選之列,太子妃的人選日不公布,就意味著人人都有機會爭爭,至於鄧唯禮,鑒於今晚這事當場就說破了,她名聲算不上受損,反而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所以她也不能排除嫌疑,而且依我看,那人未必是同窗,要讓武緗毫無防備,隻要是武緗信任的某個人就能做到。”


    嚴司直費解:“不對,還是不通,既然太妃人選沒公布,凶徒何必急著動手呢,萬害錯了人,豈不是白忙場?我還是維持原來的看法,那人如果是想掃除障礙,大可以將鄧武二人的魂魄同時取走。”


    藺承佑摸摸下巴:“如果有傳言說太妃定下了是武大娘呢?”


    嚴司直啞然。


    藺承佑望著條案想,這段時日他和聖人為了試探彭家究竟在朝中安插了哪些人,時不時會放出一些風聲。


    例如上回在驪山上,伯母為了考察書院學生的心性,特地用一位受傷的農婦來試探眾人。


    結果返回去找農婦的,隻有滕玉意、杜庭蘭、鄭霜銀和武緗四人。


    彭氏姐妹對此全不知情。


    從這點來看,彭家尚未能在宮裏安插進自己的人,而當伯父故意將這件事透露給尚書省時,彭家很快就有了反應。


    除了彭家,那回在驪山武家應該也未得到消息,不然返回去的不會隻有武緗,她妹妹武綺也會返回。


    從這點來看,武大娘是真正心善之人。


    過後有人聽到這件事,當然會認為未來的太子妃人選會在這四個人裏麵選。


    可杜家如今式微,滕玉意明顯誌不在此,那麽剩下的就隻有鄭霜銀和武緗了。


    沒多久進了書院念書,副院長劉夫人又因為與武夫人私交不錯多次抬舉武緗,開學沒幾日,就送了好些武緗作的文章進宮給伯母瞧。


    武緗文采出眾,伯母自然大加讚賞。


    這幾點加到一起,足夠讓人以為太子妃會定下武緗了。


    再拖下去這事會成定局,所以背後的那股勢力忍不住出手了。


    嚴司直依舊對這個害人的理由表示懷疑:“藺評事別忘了,這凶手還在楚國寺用同樣的手法害了李鶯兒,李鶯兒可是庶之女,這輩都不可能跟皇室扯上關係,至於上月被害的胡季,他可是男兒身。這兩人都不可能去當太子妃,但也都被人取走了魂魄。”


    藺承佑沒吭聲,這也是讓他最想不通的環。


    幾樁凶案的作案動機,顯然並不致。


    嚴司直又道:“除了這個,武家的婢女在事發時也並未瞧見書院的同窗,我記得藺評事說過,這種取魂術是當年無極門留下的,取魂無非有幾種目的:擺陣法,幫摯親招魂。或許凶徒想利用邪術達到某個目的,所以在大街上找尋合適的下手目標,前麵撞上了胡季和李鶯兒,今晚又無意中撞上了武緗,這幾人的魂魄都符合他的要求,所以他趁人多下手了。”


    藺承佑抱臂思索一陣,笑著說:“今晚事發就關閉了坊門,如果不出意外,半個時辰之內就能抓到凶徒,到時候審就知道了。這邊已經問得差不多了,去瞧瞧凶手可有著落了。”


    嚴司直合上筆簿,匆匆同藺承佑下樓去幫著抓捕凶手。


    ***


    武大娘出事,寬奴就在藺承佑的指派下帶人圍住了青龍寺戲場周圍,凡是有手提大塊葷肉之人,都需當場扣下。


    不會衙役們和不良人們也奉命趕來,撥在街上四處巡邏,撥負責將青龍寺附近的整條河域都看住。


    這查就是大半個時辰,結果個手提葷肉的人都沒瞧見。


    眼看迎麵走來一個手提酒壺的醉漢,寬奴上前把人攔住,那人坦胸露背,趔趔趄趄說著醉話,寬奴上上下下盯著醉漢瞧了好幾眼,確定這裝束絕沒有藏葷肉之處,然而捉住那人胳膊聞了聞,卻聞見了點油腥味。


    寬奴為求萬無失,便仔細搜了遍身,可是連鞋底都搜過了,連隻螞蟻都沒藏。


    醉漢了個酒嗝:“你們這是要做什麽?我、我可是良民,你們無故在大街上攔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寬奴被醉漢口裏的油腥味熏了臉,下意識把頭往後仰了仰,不用說,這人一定是吃了頓酒肉,難怪身上有油腥味。


    “沒事了,請走吧。”寬奴擺擺手。


    醉漢笑嘻嘻走了。


    醉漢剛走,衙役們尋來了,來就附耳對寬奴說:“世說了,那人未必是拿著葷肉,興許是酒壺或者水囊。”


    寬奴驚,忙對人說:“快把那醉漢攔住。”


    卻見醉漢大搖大擺走到了堤岸附近,仿佛察覺後頭有人追來,幹脆停下來伏到河邊大肆嘔吐,吐著吐著,順手將手裏的酒壺扔到了河裏。


    附近的不良人早被醉漢嘔出的東西熏了個半死,再說扔的是酒瓶又不是葷肉,也就沒有留意。


    那酒壺落入水中,發出砰的聲響,藺承佑趕來正好看到這幕,右臂撐住堤壩,翻身跳了下去,口中喝道:“把他扣下。


    醉漢冷不防被人縛住,瞠大了雙醉眼罵道:“你們、你們要做什麽?來人呐,殺人啦!”


    寬奴等人惴惴望著河麵,酒壺被水一衝,自會朝下遊流去,除非有什麽特別好的法,下怕是撈不回來了,醉漢似是料定了這點,鬧得越發凶。


    誰知沒多久,藺承佑就從底下上來了,胸口以下全濕透了,手裏卻拿著個酒壺。


    “世。”


    藺承佑嗤:“是不是以為把東西扔進水裏,就死無對證了?”


    當眾開酒壺蓋,把裏頭的幾樣東西倒出來,果然是符籙和鎖魂囊,藺承佑雖然早有準備,仍些有些意外,靜靜量醉漢番,點點頭道:“行了,帶走。”


    ***


    翌日滕玉意起來沒多久,就聽說謀害武緗的凶手抓到了。


    據說凶徒住在義寧坊的位醫工,名叫霍鬆林。行凶後先是把那寶貝法器藏在酒瓶裏,再裝作醉漢預備逃走,順利逃過了眾多關口的盤查,結果被趕來的藺承佑逮住了。


    霍鬆林曾是一名無極門的學徒,當年朝廷查禁邪術時,此人僥幸逃過了追捕。此後隱姓埋名,靠行醫渡日,日子雖然寒鄙,但也能過得下去,怎知去年他女兒突然得了怪病,眼看活不成了,霍鬆林就想起當年學過的那套舊把戲,無極門的邪術威震四海,隻要擺陣法將幾人的魂魄拚湊在一起,就能做出一個空有魂殼的傀儡代女兒死去。


    至於為何選中武緗等人做取魂人,也都是有講究的,胡季與他的女兒同月同日生,李鶯兒則與他女兒相貌相似,而武緗則是命格貴重。按照這邪術的要求,越是貴重命格之人的魂魄,越能為女兒添福添壽。霍鬆林為了選擇合適的貴女,特地到香象書院附近蹲守了幾日,有回武家的犢車從他麵前經過,碰巧武緗掀起窗帷,霍鬆林看她麵盤豐腴,料定她命格貴重,從此就盯上了武緗。


    趕上浴佛節出遊,他就伺機下手了。


    聽說大理寺的官員連夜在霍鬆林的家中搜到了不少物證,香象書院附近店肆的店主奉命到牢裏看過後也作證:霍鬆林前幾日曾在附近轉悠過。


    霍鬆林的女兒的確重病在床,此前屋裏也的確有過作法的痕跡,再加上幾月前霍鬆林就開始籌備此事,因為留下了不少物證和人證,日子時辰都對得上,絕不可能臨時作偽。


    武家人得了消息,自是催心剖肝,捧在掌心裏長大的,如珠似玉的寶貝女兒,居然被這樣一個無賴給謀害了。武家人連夜把女兒送到青雲觀,清虛道長卻愛莫能助,胡季和李鶯兒是取魂超過了七日,武緗則是魂魄隨著酒壺被丟入了水中,河水衝靈根大損,便是神仙在世也沒法了。


    武中丞如今急怒攻心,武夫人幹脆頭病倒,武元洛和武綺悲怒交加,整個武家都亂了。


    同窗們談論此事時,除了替武緗惋惜外,言語間滿是對藺承佑查案之能的欽佩。


    滕玉意在旁聽了半晌,始終沒聽到盧兆安的名字,暗想,不對吧,三樁案盧兆安明明都在場,罪名卻全落到了那個霍鬆林個人頭上?


    但以藺承佑之能,絕不會抓錯人,況且盧兆安尚未入仕,又有何德何能讓霍鬆林這樣的人替他頂罪?難道是湊巧。


    這整天,同窗們的談資都是這件事,每回說起武緗,總會有同窗流淚歎氣。


    過了兩日,武綺被武家人送回來了,聽說她說死不肯再回來上學,武中丞卻說書院的名額是皇後指定的,不回來上學等於拂逆皇後的懿旨,枉她在家鬧了幾日,硬是被武夫人親自押來了。


    出了這件事,書院比從前管理得更嚴格了,學生們不許再結伴私自出遊,凡是送入書院的東西,律需經過幾位女官察看把關。


    每晚簡女官過來巡視時,滕玉意都會瞧瞧簡女官手裏的東西,可是自從第一回之後,簡女官再也帶過書信和點心,想來藺承佑忙著查案,絕聖和棄智則是沒法把話傳到書院來。


    滕玉意琢磨著,即便她詢問案情進展,藺承佑也未必會理會,因此每次簡女官問她“如何”時,滕玉意都回道:“安好。”


    又過了兩日,眼看快到端午節了,書院的氛圍總算稍稍輕鬆些,同窗們偶爾聚到到一起閑聊時,也不再味的愁眉不展。


    下午上完課,同窗們便在一塊討論明日過節的事,前幾日繃得太緊了,聊著聊著才覺得覺開懷,有人拿出自己編的長命縷展示,有人說拿出家裏送來的粽子分給大家吃,漸漸氣氛越來越活躍,同窗們坐不住,幹脆到園子裏去玩耍。


    園子坐落在書院東北角,離學生們住的自牧院很遠,這玩就玩到了晚上,誰也不肯回屋,直到女官過來巡視,滕玉意和杜庭蘭才依依不舍跟同窗告別。


    回到屋,杜庭蘭接過滕玉意手裏的長命縷望了望:“你也編得太快了,下編了五六條,這線頭有點粗糙,明日這裏得拆了重新編,編這麽多長命縷,都要送給誰?”


    滕玉意打了個嗬欠,她還沒想好,不過這可是她親手編的東西,要送也得是親友。


    她奪過那粗糙的長命縷,把頭靠在杜庭蘭的肩膀上:“阿姐,我困了。”


    杜庭蘭看看夜漏:“是不早了,梳洗了就睡吧。”說著讓後頭的紅奴和碧螺去水,自己拉著滕玉意進了東廂房。


    滕玉意每晚都要在對屋放百花殘的機關,所以自進書院以來都挨著阿姐睡,杜庭蘭剛要說話,滕玉意忽然一把拽住了杜庭蘭:“等等。”


    杜庭蘭一愕:“怎麽了?”


    滕玉意死死盯著麵前的某處:“不見了。”


    “什麽不見了?”


    滕玉意聲音有些發涼:“我牽在房中的那根頭發絲不見了。”


    杜庭蘭心裏仿佛刮過陣狂風,自打進了書院,妹妹不隻在對屋仔仔細細設機關,還會順手在她這邊做點動作,但因為重點放在那間房,這邊往往隻隨便在房中綁根頭發絲。


    門窗都緊閉著,那根頭發絲不會被吹走,所以這是——


    “有人來過了。”滕玉意一動不敢動,這不對,那人的目標明明是她,為何會潛到阿姐的房中來。


    碧螺和紅奴嚇得不敢動彈,哆哆嗦嗦說:“那個賊會不會是跑錯屋了?”


    滕玉意拉著杜庭蘭小心翼翼朝後退了幾步,轉身,慢慢挪到對屋,警惕地推開房門一瞧,窗邊和床邊的頭發絲都完好無損。


    幾人愣住了。


    滕玉意靜靜望著自己屋裏的機關,沒人來過,這個人就是衝著阿姐來的。


    可到底為什麽?


    阿姐近日可沒做過什麽引人注目的事,而今書院又加強了戒備,這賊不可能是外頭進來的,隻能是裏頭的賊。


    “娘,現在怎麽辦?”紅奴緊緊攥住杜庭蘭的胳膊。


    杜庭蘭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很快把妹妹拉到自己身後:“別怕,阿姐馬上去告知院長,就說房裏進了賊,請她老人家做主。”


    “不行。”滕玉意,“院長一查,整個書院都知道了,沒弄明白那人的目的之前,絕不能四處聲張,你們留在這別動,記得別動房中的任何東西。”


    杜庭蘭忙拽住妹妹的手:“你要去做什麽?”


    “我去找簡女官,讓她給藺承佑送信。”


    “這麽晚了?”杜庭蘭大吃驚,這個時辰藺承佑絕不可能趕過來的,妹妹又不讓通知院長,難道要擔驚受怕整夜嗎。


    滕玉意心裏也沒底,但這是她和藺承佑說好的,而且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法了,畢竟藺承佑知道如何捉賊,而她好不容易等到賊現身了。


    “試試總沒錯,我去去就來。”


    從簡女官處回來,主仆四人一動不動坐在中間的起居室裏。


    碧螺和紅奴大氣不敢出,滕玉意和杜庭蘭則是生怕破壞那人留下的線索。


    滕玉意思來想去,始終想不通那人為何突然瞄上了阿姐。


    “阿姐,你最近可遇到過什麽奇怪的人?”


    杜庭蘭隻顧搖頭。


    紅奴顫聲說:“都說青龍寺的許願燈最靈驗,這才幾日,怎麽就被賊惦記上了呢。”


    滕玉意腦中白光閃,是啊,她怎麽忘了,浴佛節那一晚,阿姐身上明明發生了件引人注目的事,太子不但陪阿姐遊樂,還給阿姐買了碗蒸梨。


    隻不過因為出了武緗的事,這件事才沒有在書院裏激起半點波瀾。


    但當晚人那麽多,沒人討論,不代表沒人瞧見。


    那人就因為這件事盯上了阿姐?滕玉意越想心越涼,在一遍遍設想那人的意圖時,心中一個埋藏了很久的念頭,如同霧中的孤島般,冷不丁露出了嶙峋的角。


    重活回來的這幾月,她一直在想自己遇害的原因,這刻,她好像終於接近了相。


    或許,前世那個黑氅人要殺她,並不是衝著阿爺書房中的那封信,也不是因為她是滕紹的女兒,而是因為不想讓她當太子妃。記得前世自從大明宮中碰過麵太就一直很注意她,皇後當眾賜她罕異的名香,而且阿爺去世後,有傳言說太會在她出孝後娶她。


    這個人殺她,也許是僅僅是因為太傾慕她,而且從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來看,這個人可能就是她的某位同窗。


    前世最後是誰做了太子妃?


    她無意識地攥住了矮榻的扶手。


    滕玉意發怔的同時,杜庭蘭等人也是半點不敢鬆懈,起先還能聽到各屋說話的聲音,慢慢就寂靜下來了,幾人的心顫巍巍地懸在腔裏,每一個瞬間都漫長得像過了整年。


    “要不我們就在這屋睡吧。”杜庭蘭對藺承佑過來並不抱什麽希望,怕妹妹著涼,就要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


    紅奴和碧螺勉強挪動腳步,忽然聽到矮榻後的窗口“篤篤”輕響,聲音不大,像是樹枝刮過窗棱的聲響。


    幾人一愣,滕玉意讓紅奴等人從榻上起來,傾身摸索著開窗口,就見個人抓住窗棱,翻身躍了進來。


    紅奴和碧螺又驚又喜,杜庭蘭吃驚地看了看藺承佑,又看了看屋裏的夜漏,來得也太快了,這才、這才過了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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