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士兵都歪歪倒倒的坐在沙地上,有好長時間反應不過來,他們的心還想著剛才的那場血戰,手現在還是抖的,刀上的血還往下滴呢,寒風還沒有將血跡凝固。


    他們的副將、統兵此刻也都默默的坐著,沒有了戰前號令的威武模樣了,整個營地隻剩下了風雪的呼號聲。


    蕭祁昱沒有坐著,他站著看這些人,他知道現在說什麽他們都不會有反應,事實擺在眼前,沙撒重騎軍的威力已經將他們嚇住了。


    程謹之看著他們這樣急的不得了,這才是第一天啊,還在沙漠中呢。他看著蕭祁昱希望他能說點兒什麽,他知道把所有的希望壓到蕭祁昱一人身上太殘酷,蕭祁昱是他們這些將領裏最小的一個,可沒有辦法,誰讓他是皇上呢。


    蕭祁昱知道他的想法,所有人都可以絕望,他不能。


    蕭祁昱不再管士兵,不去演說也不去安慰他們,他開始下著各種命令,所有虎翼、羽翼、獅翼部隊統領集合所有的小旗、中旗、大旗、營將、團將、師將,各自回到自己的部隊去統計傷亡的情況,趕緊報上來。


    各旗、各營、各團、各師今夜連夜召集自己的部隊,召喚隊伍裏失散的士兵,有別的散兵在自己隊伍裏的可以將他編入自己隊伍裏,各營將領可以便宜行事,從後補軍隊裏挑選合適的士兵加入補充,務必要整軍待發的狀態;最後醫療兵要連夜將傷員送到後方醫治,無比保證他們的就醫。


    將領們聽到他的命令後,終於都行動起來,大概午夜時分,根據各營報告結果統計出來了,沈家軍五萬剩三萬,陸家軍十萬剩八萬,蕭祁昱剩一萬兩千人,整合起來共十二萬人。


    短短的幾個時辰損失五萬餘人,這還是大梁的主力軍,沈家軍與陸家軍所有精兵都在這裏了。


    沈將軍等人臉色發白,程謹之、周烈也沒有好到哪兒去,他們親親苦苦經營起來的五萬人現在隻剩一萬多點兒了。


    周烈先急了:“皇上,要不我們撤軍吧?撤回城內,總比這樣死傷無數的好。”


    蕭祁昱搖了搖頭:“撤不了了。我們現在已經是潰軍之勢,倘若下令後撤,那就真的成了一盤散沙,那樣等亞頓的鐵騎踏過來,我們會敗的更慘,毫無還手之力。”


    更重要的是,當他們這些主力軍全麵陣亡後,這十萬鐵騎將會毫無阻礙的衝進城內,進而進駐中原,直取京師,所以他們不能後退。


    沈將軍也點頭道:“皇上說的是,我們不能後退。”


    周烈急道:“那我們該怎麽辦?”


    他已經知道沙撒重騎軍的厲害了,通過這一仗才明白為什麽沙撒能夠縱橫大陸,他們的士兵身經百戰且以戰鬥為樂趣,骨子裏帶著嗜血好殺的因子,這種情況下,他們大梁士兵不是他們的對手啊。


    沈將軍道:“周將軍先不要急,我們首先要想好我們的退路,我們要走出沙漠去。皇上,你們知道怎麽出去吧。”


    蕭祁昱嗯了聲:“謹之,把我們的地圖拿出來。”


    那份地圖展開後,幾個人趴在桌上看,外麵的風雪越來越大了,厚厚的營帳都擋不住風,風燈被吹的搖搖晃晃,照在地圖上便明明暗暗,這一夜賬裏的燈竟然沒有滅過,一直到天亮。


    大漠的早上亮的非常早,而雪花也沒有停,還一直在下,然而這並沒有阻礙兩軍打仗。亞頓並不急於消滅蕭祁昱,在他眼中,蕭祁昱已經是囊中之物了,所以他享受著這個貓捉老鼠一樣的過程。


    這一天也如此,蕭祁昱的部隊被他們打的毫無秩序,混戰成一團,這邊打了那邊跑,連禦敵的能力都沒了,直到天色黑下來,他們狼狽的後退十裏紮營。


    看著他們狼狽的哭爹喊娘的退出,亞頓笑了下:“冒鋒將軍,這就是你說的把你打退二十裏的大梁軍隊?”


    冒鋒氣的要命:“我是中了他們的埋伏,施展不開!你要小心他們的詭計!”


    亞頓笑了:“我不會的,我盼著他們逃呢。”


    隻要一逃那就是一盤散沙,正適合他們鐵蹄踏過去!像是雄鷹撲進驚慌失措的兔子群裏,那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不過了。


    冒鋒看他這麽胸有成竹,不屑理他了,他心中也暗藏著嫉妒,嫉妒這一隊皇牌軍的強悍、正規,他們北羌的士兵比起他們也不缺勇氣,不缺血性,可就是沒有這種正規,冒鋒咬著牙想著這幾個字,他們的軍隊缺少正規的管理,缺少這種整體的氣勢,所以當遇到蕭祁昱的埋伏之後,他們也如散沙一樣,潰不成軍!


    冒鋒看著現在潰不成軍的大梁軍隊,狠狠的笑了,想不到蕭祁昱也有這一天!他現在也不著急了,他就看著蕭祁昱被自己急死,不是被他們打死的,而是生生急死的。


    第二天,大梁軍隊再次兵敗,後退十裏;


    第三天,混戰,亞頓不費吹灰之力將他們擊退十裏;


    第四天,混戰,沙撒重騎軍勝,大梁軍隊後退五裏;


    第五天,依然是近身混戰,依然是沙撒重騎軍獲勝,他們成功的再次把大梁的一隊輕騎兵給衝散了,輕騎兵就是輕騎兵,跑的就是快。


    第六天,蕭祁昱還是沒有跑,他還是不死心的讓他們的士兵往上衝,明知道衝上來沒有什麽用,可他們還是攻上來了,跟小孩過家家似的打,打打就跑,這邊打了,跑!重騎軍還沒有想去追他們的,他們的右翼又攻上來了,於是他們再掉頭去攻打這一隊,反正就是不會讓大梁的軍隊有任何可乘之機的,他們打的不就是偷襲戰嗎?跟個東竄西逃的老鼠似的,真想把他們一窩踩扁了,可是就是想想,他們不知道為什麽不僅沒有把他們全窩端了,還跟著他們跑了一整天。


    一天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是這樣,都是由一開始的壁壘分明變成混亂一團,兩軍在混亂中打得塵土飛揚,雞飛狗跳,一直到太陽下山。


    蕭祈昱站在一截殘垣斷壁下,他站不太穩了,隻能找個東西靠著,靠穩了後他遙看著天邊,已經是斜陽了,大漠裏的斜陽看著格外的燦爛,無遮無掩的染紅了半邊天,對照著地上的殘垣斷壁,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平白的讓人覺得慘烈。


    剛剛結束一戰,不管是活著的士兵還是半死不活的,都得到了短暫的休息,沒有人說話,於是整個戰場上隻聽見受傷的吸氣聲,以及戰馬的嘶鳴聲,那戰馬比人要慘,斷了腿的基本上無活路了,全都殺了吃。


    戰馬嘶鳴,哀聲戚戚,蕭祁昱當沒看見一樣,麵上表情平靜,冷漠的近乎於無動於衷,他已經看慣了這種慘烈,短短的兩個月,征戰卻已經二十七起,特別是最近的這些天,一天一戰,跟吃飯一樣頻繁,已經習慣了。


    心是血染的,麵是麻木的,身體是筆直的,一杆□□讓他總是站的剛硬,這樣的蕭祁昱已經跟死神差不多了。


    眾士兵看他還是站著的,心中就有安心。


    蕭祁昱也知道他們什麽想法,所以努力讓自己撐著牆站的筆直。斜陽雖然如血,可照著這大漠裏卻沒有一點兒溫度,他後背靠著的那截斷壁也是冰冷的,蕭祁昱不自覺的顫了下,他的後腰傷還是疼,傷口應該是掙開了,也幸好是疼,讓他的精神看起來還好。


    他冷靜的吩咐程謹之去紮營:“讓醫務病照顧下受傷的士兵,務必把所有士兵都安排好,還有去看一下陸家軍跟沈家軍。”


    程謹之抱拳道:“皇上放心,我已經安排紮營了。所有傷兵都已經安全轉移到後方。陸家軍跟沈家軍也全都在休整了。”


    這是蕭祁昱每一次戰後都會叮囑的事,他沒有扔下那些傷病,盡管他們已經沒了戰鬥力,程謹之想說扔下他們吧,可對著蕭祁昱他說不出來,蕭祁昱一張臉冷的跟冰一樣,可從沒有丟下他們過。這種話他都不好意思講出口。


    程謹之歎了口氣看見周烈也過來了,他是去清點這一次的損失存亡了,程謹之想著那些傷亡數字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他看見蕭祁昱站直了一點兒,聲音倒還是平靜的:“周將軍,這一次情況如何?”


    周烈把記錄本給他,回答他:“回皇上,這一仗我們殲敵三千!”


    他是咬著牙說的,顯然後麵他還沒說完,蕭祁昱不看記錄本隻等著他說,周烈咬了咬牙才道:“我們損失三千一百人,其中傷員一千。”也就是說沒有占到什麽便宜。這幾天他們都是這種結果。


    蕭祁昱短暫的嗯了聲,沙撒重騎軍不是那麽好打的,他心裏早就有底了。


    可周烈是個急性子,他已經隱忍了這麽多天,今天再也忍不住問:“皇上,我們什麽時候才能……”他斟酌了個好詞:“才能一舉殲滅他們!”


    蕭祁昱心口微擰了下,但他很快就把他壓下去了,他比任何人都著急,可他必須要忍著,在總進攻之前隻能這種打法,必須要麻痹敵軍,他告訴周烈:“快了。”


    周烈不解:“皇上,什麽快了?”


    蕭祁昱冷聲道:“快到進攻的時候了。周將軍你是先鋒隊,必須要沉住氣,一定要撐住。”


    周烈嗯了聲:“皇上,我是能撐住的,可我們的士兵撐不住啊!”


    蕭祁昱厲聲道:“撐不住也要撐!”


    周烈還沒有聽他說過這麽決絕的話,一時間被他鎮住了,蕭祁昱吼完那一嗓子後跟他點了下頭:“周將軍、程將軍進營帳開會。”


    他說完沒有再看他麽倆,徑自往營帳走,他知道他現在的脾氣很不好,他現在,心跟在煎鍋中一樣,每一天的斜陽都讓他備受煎熬,斜陽意味著一天又過去了。


    蕭祁昱使勁的吸了口氣,他不能跟周烈解釋什麽,也沒有什麽好解釋的,遭遇沙撒重騎軍是他沒有想到,可出城打仗是必須的,他從沒有否認他出城打仗是錯的,北羌的這種大舉進攻不是躲在城中就能守過去的。失哀牢山的時候就明白了。


    現在這種情況也跟那個時候一樣,仗從來都沒有好打的,沒有別的辦法,隻能撐,撐到萬無一失的那一刻。


    蕭祁昱最後看了一眼斜陽,轉身往指揮營走,那裏沈將軍、陸少將都等著了,他不去想京師,也不去想沈鬱,仿佛多想一下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那真是太不吉利了。


    周烈看著程謹之,眼神很迷茫,程謹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原諒皇上,他心裏不好受。”


    周烈點頭:“我知道,我就是……”


    他說不出什麽感覺,其實就是心太亂太急了,這種焦急,直到他看到蕭祁昱摘下頭盔來時沒了,蕭祁昱日日跟他們一起殺敵,全身武裝,這一刻他摘下頭盔,他才發現他兩鬢的華發。


    那張臉還是年輕的,無論怎麽冰冷都是一張年輕的臉,哦,他今年才二十一歲,周烈像是突然間想起他的年紀,這麽些日子他都忘了。才二十一歲,可他兩鬢的頭發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染上了風霜。


    周烈心裏難受,他終於低下了頭,程謹之也看了一眼蕭祁昱後便不再看他,他是唯一一個知道蕭祁昱心中想法的,他心中對京師的牽掛,對這十幾萬大軍的焦慮,看著這一日日的慘戰,他的內心比誰都苦,僅僅七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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