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晴窗記是別致的去處, 裏頭的茶自然也比別處靈巧,又是新開封, 第一造兒品嚐的人, 那麵子可說是給足了,怎麽能叫貴婦們不歡喜。


    幾個人斂裙在雅室內坐下,臨河的那一扇直欞窗打開了半邊, 雅室內供著暖爐, 一點不覺得寒冷,即便是開窗之後有涼風進來, 兩下裏調和著, 反倒有種清新的感覺。


    專事侍奉茶湯的女使, 捧進了茶具十二先生, 齊整地擺放在長幾上。大家在一頭坐著, 女使在另一頭碾茶篩茶。其實品茶最重要的不單是最後的吃口, 更是欣賞點茶的過程。訓練有素的女使每一次雙手的起落,腕子轉動間都帶著一股澹寧美好,人心難免有浮躁, 但看著這樣的演示, 心境莫名就平和下來, 平時忙忙碌碌的當家主母們, 又重新體會了一遍閨中的歲月無驚, 看著看著,竟生出許多感慨來。


    女使七湯點茶, 雲畔便在一旁含笑看著, 等茶分到每一隻小盞裏, 由她親手向她們呈遞過去,和顏悅色道:“這是存了三年的茶, 當時封存的時候拿紗巾裹好,一層茶葉一層紫蘇存放,放到今年取出來款待貴客,正是最好的時候。夫人們嚐嚐,味道如何。”


    眾人都端起杯盞來品味,這綠雪芽和一般的茶葉不一樣,打出來的茶湯是杏黃色的,茸毫融入了水中,乳霧重重中有粼光微閃。


    信安郡夫人大加讚賞,很領情地說:“這綠雪芽難得,都說一年為茶,三年為藥,今日真是吃著了好茶,也是托了初雪的福,見著公爵夫人一麵。尋常隻說夫人身份尊貴,最是端莊,不想人還這樣隨和,不嫌咱們粗鄙,願意在這裏作陪。”


    雲畔說:“夫人哪裏的話,我開這鋪子,原就是為了結交夫人娘子們。今日踏雪出來看景,正好諸位是頭一撥貴客,當然要好好招待。”


    正說著,女使又送了杏酪、大小軟脂和梅花脯進來,幾碟精巧的點心放置在麵前,縱是看著,也覺得賞心悅目。


    大家牽起袖子品茶,含笑閑談了兩句,雲畔道:“先前郡夫人說少卿夫人和耿節使家沾著親,夫人們都知道的,我隻這一位小姑子,全家又都寵愛著,唯恐她到了人家府上不能稱長輩們的意,長輩們又瞧著娘家人不好說什麽,時候長了隻怕生嫌隙。我是想著,倘或少卿夫人知道耿府上情況,稍稍點撥我們幾句,我回去叮囑了郡主,將來過門也好少惹長輩們生氣。”


    這是自謙的說法,少卿夫人道:“公爵夫人真是太周到了,郡主與耿家三郎結親,原是下嫁,府裏長輩們歡喜還來不及,哪裏會挑郡主的不是。”


    禦史夫人聽了一笑,“你這麽想,人家府上長輩未必這麽想。我聽說耿家太夫人最是嚴苛,上回不還說麽,就是親戚哪裏失了一點禮,她都能拉下臉來教訓。郡主下嫁,剛開始必是讓三分麵子的,時候一長怎麽樣,誰又知道呢。”


    少卿夫人被好友這樣一說,大感兩難,“兩府不是結親了麽,這會兒說這個,沒的我將來裏外不是人……”


    雲畔聽她這樣說,料想必定是有些內情在裏麵,不說旁的,就算先替惠存摸清了家裏什麽人什麽性情,也是好的。因道:“夫人不必擔心,今日在這裏說的話,出了門便不算數了。我也是疼愛我那小姑子,她嬌養在深閨裏,並不知道怎麽和外人打交道。我聽說……耿家人口很多,三個兄弟,又有四五個姊妹,不像我們家人口簡單,闔家又都愛惜著她。”


    “其實大家子就是這樣,倒也不必擔心,橫豎各院關起門來過日子。”少卿夫人放下手裏杯盞道,“郡主許的是三郎,因他是最小一個,太夫人疼愛得厲害。早前就說,不是金枝玉葉,配不上她家三郎,如今算是得償所願了,果真聘了位金枝玉葉的郡主。”


    禦史夫人不由嗤笑,“可了不得,這老太太好大的口氣,她家三郎竟是個活龍。”


    少卿夫人微微撇了下嘴,從這個表情就能看出來,她對耿家想必也有不滿。


    說句實在話,要是長輩公正知禮,嫁了大家子沒什麽不好,人多門第才興旺。可要是長輩是個不通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到底上梁不正,下梁也難免歪斜。


    雲畔略沉吟了下道:“我還聽說了一樁事,說這位太夫人過於偏愛孫子,早早就給他屋子裏安排了通房。”


    少卿夫人笑得有點尷尬,“老太太說了,男人大丈夫早些學本事,沒什麽不好。”


    信安郡夫人詫然,“倒是不怕先有了庶子?這模樣怎麽還要高攀人家郡主?”


    “老太太法子多了,要是真有,恐怕又是另一套說辭,他們耿家人丁興旺,全是她孫子的本事。”少卿夫人打開了話匣子,把心裏話倒了出來,搖頭說,“我真沒見過這等老太太,老封君也是位誥命的夫人,原該把持著家業,把子孫調理得妥妥帖帖才是,可誰知道,竟是怎麽不通怎麽來。那通房到院子裏的時候,三郎才多大的孩子,得了玩意兒,還不日夜沉溺,因此把這通房寵得不成話,簡直如個少夫人一般。家裏爹娘要管,還未開口就叫太夫人一通數落,誰還敢插嘴?我們背後常說,三郎要想成器,怕是要等太夫人升天之後了。”


    另兩位夫人聽得咋舌,“這老太太,溺愛孫子給什麽不好,怎麽給通房!”


    這種事雖說很尋常,但放在女人眼裏,終究不算體麵。雲畔道:“前陣子郡主也察覺了這事,本想退婚的,但耿三郎說已經將人送走了……”她邊說邊仔細留意少卿夫人的臉色,試探著問,“依著夫人看,他往後能一心一意對咱們郡主麽?”


    可是少卿夫人卻不說話了,茫然端起杯子吃茶,神色也有些猶疑,溫吞道:“他既然下了保,沒準兒能做到也不一定。”


    雲畔起先還含著笑,到這裏便預感大事不妙了。


    心裏著急,接過女使手裏的茶湯,又替她斟了一杯,正色道:“夫人要是知道實情,不妨明說。婚姻關係著姑娘一輩子,等閑不能兒戲,夫人今日若是坦誠相告,往後就是咱們家的恩人,不論郡主嫁不嫁耿三郎,我都記著夫人的情,一輩子感激夫人。”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相較那個不怎麽熱絡的表親,還不如拉近和魏國公府的交情。


    少卿夫人猶豫了一會兒,打算顯出點為難的樣子,但信安郡夫人和禦史夫人等不及催促她:“又不是多貼心的親戚,他家狗眼看人低的時候你倒忘了?公爵夫人都這麽說了,你還支吾什麽?你要是知道內情不據實說,坑害了一個女孩兒一輩子,你能安心?”


    少卿夫人到這裏便下定了決心,擺開架勢說:“偷過腥的貓兒,能改了這毛病才怪。那個通房我也見過,一副妖妖俏俏的模樣,拿的是園子裏妾室的月例,等將來有了正室,必定要升作姨娘的。不是我說,郡主這樣的身份,將來過了門,難道還和那起子下三濫的東西爭寵不成?”


    禦史夫人好奇地追問:“不是說送走了麽?”


    “送走?”少卿夫人一哂,“上回我聽二郎房裏的說,這通房是個有手段的,得知三郎定了親,愈發纏著他。早前還吃避子的湯藥呢,這回索性連藥都停了,上月聽說肚子有了動靜,耿家能不保全子孫?所謂的送走,不過是送到莊子上養胎,等郡主過了門,生米煮成了熟飯,到時候大的小的一塊兒接回來,郡主還能不認他們?”


    雲畔聽完,心都涼了半截,“果真隻是暫時送到莊子上?果真懷了孩子?”


    少卿夫人說可不,“不過這事到底隻有家裏人知道,我雖告訴了公爵夫人,也請夫人不要對外提起我。畢竟我們和耿家還沾著親,要是鬧起來,我在那頭也不好交代。”


    雲畔頷首,“自然,夫人這回仗義執言,真是救了我們家,我哪能這麽不知好歹。”頓了頓又問,“那麽他們把人送到哪個莊子去了,夫人可知道?”


    少卿夫人說:“必定不會太遠,懷著身子的人不能舟車勞頓,左不過附近幾處。公爵夫人要是有心去印證,打發人一處處去問,隻要能見著正主,事情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反正這事聽得禦史夫人和信安郡夫人麵麵相覷,訝然說:“這耿家不是擺明了坑人麽,郡主好好的姑娘,真要蒙在鼓裏嫁過去,那往後還不得慪死!公爵夫人就是再愛護她,又怎麽能護她一輩子,日子還是要自己過,將來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子和和睦睦,自己倒成了外人。萬一那耿三郎是個糊塗蟲,再來一出寵妾滅妻,細想想,這份委屈誰受得了!”


    這個故事聽著真耳熟,定心思量,豈不就是阿娘那些年的經曆嗎。


    雲畔心裏愈發苦澀,說什麽都不能讓惠存落進這個圈套裏。要是被耿家得逞,那就如昨晚她說的名畫故事,好端端的珍品,最後盡毀在卑賤小人手裏了。


    從雅室辭出來,她一個人坐在那裏發了會兒呆,心裏思忖著,該不該回去把這件事告訴惠存,可又擔心陷在愛情裏的女孩子沒有那麽容易說動,回頭記恨她,反倒不好了。


    姚嬤嬤也跟著計較了再三,最後道:“夫人可以不和郡主明說,但必要和王妃通個氣。這陣子耿三郎總來約見郡主,千萬不能再叫郡主孤身跟他出去了。這種滿肚子花花腸子的人,要哄騙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兒還不容易嗎,萬一郡主被他占了便宜,那這門婚,怕是不成也得成了。”


    雲畔說對,“我也是這麽想,先不和郡主說為好,等查明白了,嫁不嫁再由她自己定奪。隻是要快,再有十來日便到正日子了……那個通房名叫徐香凝,耿家有哪些莊戶房產能容人,也不是不好查。”略沉吟了下道,“想個法子搭上他家的下人,許些好處,查起來更快。”


    姚嬤嬤道是,領命出去,剛到門上正好撞見進來的梅芬,頓時笑起來,“哎呀我的娘子,您可是來了,我們夫人念了您半天了。”說著往裏頭引,笑道,“娘子快請,夫人在雅室呢。您二位先說話,我辦完了事再來伺候。”


    梅芬邁進“金刀素手”,回頭看姚嬤嬤風風火火去了,便問雲畔:“嬤嬤領了什麽差事,這大冷的天兒,還忙起來了。”


    雲畔起身引她坐下,含糊兩句帶過了,隻說:“我原還以為阿姐忘了呢,沒想到你果真來了。”


    梅芬打趣,“我又不是上了年紀,怎麽能連這麽要緊的事都忘了,平常得閑都要來瞧瞧,逢著初雪的日子倒不來了?”邊說邊示意八寶將帶來的食盒放下,又傳炙爐來,自己拿襻膊縛住了袖子,打開食盒,往矮幾上搬食盤。


    銀盤之上,隻見一片片厚薄均勻的紅肉臥在冰雪上,那肉的紋理間有細密的白色脂肪鑲嵌,看上去就令人垂涎。


    雲畔問:“這是什麽肉?鹿肉?”


    梅芬道:“獐子肉。昨日爹爹和趙重言去郊野狩獵了,什麽零碎小物都沒打著,隻打著個獐子。原說今日要給你送去的,結果開門就見好大的雪,我知道你一定在這裏,索性帶過來,咱們一同烤著吃。”


    上京的女眷們,在對待生活上是極其用心的,但凡吃穿不愁的,個個都有將日常變成一首詩的雅興。


    窗外飛雪,窗內架起了火爐烤肉吃,另取出一瓶潘樓的瓊液,一口獐肉一口美酒,人生簡直沒有比這更愜意的時刻了。


    姐妹兩個悠閑地吃喝著,席間梅芬也問起姨丈,說:“金姨母過門有兩個月了吧,侯府上一應都好麽?”


    雲畔說都好,“這陣子把三個弟弟妹妹從柳氏手裏弄出來了,江覓每日放學都要到她院子裏回稟課業,雪畔和雨畔,請了正經的教習嬤嬤教授規矩體統,有她這麽掌持著,柳氏是再也翻不起浪花來了。”


    梅芬大覺得暢快,“世上真有這樣爽利的人,姨丈先前被那小娘兒挑唆得不成樣子,如今竟給生生撅回來了。”


    雲畔聽了,呷了口酒道:“其實也怪不容易的,不是另選了兩個妾室嗎,近日也開臉了。雖說讓爹爹不再上柳氏那裏去了,可做妻子的,替丈夫張羅小妾,總不是什麽高興的事兒。好在金姨母不在乎爹爹,要不然心裏得多委屈呢!”


    梅芬聽了笑起來,“你倒是慶幸她不在乎姨丈。”


    雲畔自己也發笑,“爹爹這樣的人,就是對他用了心才落下乘。金姨母單單是來掌家,如此也好,畢竟不動心,就不會傷心。”


    兩個人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屋裏漫溢著酒肉的馥鬱,碰撞上外麵凜冽的嚴寒,這初雪的天氣,無暇之餘滲透進了一場人間溫暖。


    因著下了一天的雪,外麵辦事沒那麽順暢,姚嬤嬤派出去的人,好幾個時辰也不曾給個回音。


    雲畔從晴窗記回來,走在木廊上,廊上來往的人多,腳底沾染的積雪殘留下來,浸得木料都斑駁了。待進了上房,屋子裏倒是暖烘烘的,她換了衣裳,擁著被子坐在爐前,問公爺回來了沒有。


    綠檀說:“公爺回來一會兒,又出去了,說是今夜恐怕會晚歸,請夫人不必等他。”


    臨近年關,他的公務好像愈發繁忙了,這樣大雪的天氣,原本還盼著他能早些回來,沒想到又被外麵的事拖住了。


    他不在,自己也閑著,案上燃了香,一室和暖,人就有些昏昏欲睡。


    正要墜進夢裏,聽見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勉強支撐著睜開眼,姚嬤嬤到了跟前,壓聲道:“夫人,派出去的小廝傳話進來了,說人在二十裏外平穀的莊子上。隻是天寒地凍,一時趕不過去印證,先回來通稟夫人一聲。”


    雲畔說好,“還是想法子過去探明了,後頭才知道怎麽施為。”說罷又有些憤憤然,“這位耿郎子真是好重情啊,連送得遠些都舍不得,日後還能不把人接回來?”


    姚嬤嬤也歎息,“遇上這樣不通的人家,將來糟心事必定不斷。好在今日打聽出了內情,郡主這麽個純良的性情,豈鬥得過他們的心眼子!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他們自是有恃無恐,郡主倘或優柔些,正得了他們的意,不日庶子也要當嫡子養了。”


    雲畔氣惱得很,這回覺是睡不著了,起身披上氅衣,去了王妃的尋春。


    王妃閑來無事,正在和女使抹紙牌,見她進來便一笑,“我的兒,這會兒就來了?羊肉小鍋子還沒架起來呢。”


    雲畔道:“公爺今夜恐怕要晚歸,回頭我陪母親吃。”一麵挨著王妃坐下,看她手裏牌麵,一麵問,“惠存還沒起來麽?”


    王妃說:“傷風了,上午我去瞧她,坐在被窩裏打了五六個噴嚏,這會兒吃了發汗的藥,還捂著呢。”


    雲畔哦了聲,便不再說話了。


    倒是王妃看出了她的彷徨,扭頭問:“怎麽了?可是有話要同我說?”嘴裏問著,手裏的紙牌便撂下了,擺手讓女使把小桌收下去。


    婆媳兩個在錦墊上坐定,王妃端詳她神色,她還是猶猶豫豫難以啟齒,讓王妃很是著急,“到底怎麽了,有什麽話,我跟前都不好說麽?”


    雲畔這才道:“我要是把話告訴母親,倒像要拆人姻緣似的,可這件事我既然知道了,也不能佯裝不知,回頭坑害妹妹一輩子。”


    於是將先前少卿夫人的話,一五一十和王妃說了,末了道:“我不願意妹妹吃那份啞巴虧,先把消息告訴母親知道,等派出去查探的人得了準信兒回來,我再和妹妹商量。”


    王妃聽了這話,氣得臉色發白,捶著花梨小桌咬牙:“他們耿家是瞧咱們老王爺不在了,有意地欺負咱們孤兒寡母嗎?做下這麽大的圈套,讓我惠兒往裏頭鑽!”說著哭起來,“殺千刀的混賬行子,倘或王爺在,他們哪裏敢!哪裏敢!”


    今日下雪,勾起了王妃太多的回憶,心情本就有些沉重,結果又得了這個消息,就愈發地傷心起來。


    雲畔隻得盡力安慰她,“母親放心吧,等公爺回來了,咱們再細細商議。”


    王妃尋常恬淡,但來了脾氣也擋不住,恨聲道:“還商議什麽,惠存一個禦封的郡主,難道還愁沒有好人家來求娶?婚前就一出接一出地鬧,婚後還得了?依著我,把耿家送來的聘禮照原樣還回去,這樁婚事就此作罷,沒什麽可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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