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開了黃昏莊園的五名男女——唐澤、根岸、雪繪、香津子、長田五個人,拿著各自的行李與不安走在夏日的天空下。八月下旬,從萬裏無雲的天空所照射下來的陽光非常強烈,投射在草原上的影子也很明顯;然而幹燥的空氣卻將汗水快速地蒸發,吹過一行人身邊的風也十分舒爽。周圍高低起伏的土地全被一片綠色所覆蓋,向四周無限延伸。


    像這麽心情愉快的高原健行,恐怕很少有機會碰到吧?五個人看起來都十分開朗。隻要遠方傳來鳥叫聲,喜歡觀察鳥類的長田就會拿著望遠鏡朝向聲音的出處看去,然而他每次失望的表情,都惹情同行的人發笑。


    但是,這一切都是表麵上的假象。前往莊園的時候是九個人,現在的人數卻減少到五個人:一個是被要求留下來,另外兩個人則是自動留下來;最後一個人,他們則是想都不願意去想。想個人死了嗎?或是活著在黑暗中爬來爬去呢?


    “雖然有鳥叫聲,卻看不到鳥的影子。”


    當長田將忍了一陣子的疑問說出來時,另一個人也稍稍慢了一步,把腳步停了下來。當一行發現有人停了下來,全都回過頭去。


    “怎麽了?如果慢吞吞地太陽就會下山,到時候可走不到車站哦!”


    唐澤用隊長的語氣說著。離開莊園的時候,管家雖然有告訴他們車站的方向,不地,他們全都半信半疑,但是天空十分晴朗,太陽也很燦爛,所以人也自然地樂觀起來吧?


    停下腳步的是玉村雪繪。


    “我要回去那間屋子。”


    話一說完,其餘四人便互相看了對方,開朗的表情馬上消失,接著,唐澤用陰沉的聲音發言了。


    “為什麽又想回去呢?”


    “因為來夢啊!我們一心一意地隻想逃出那個地方,卻把那小孩當做活祭品留在那裏,隻有大人們平安無事可以嗎?”


    “是嗎?你該不會是掛心豐永那家夥吧?”


    “像豐永那種男人,內心其實脆弱不堪,但是隻靠那層外殼卻可以傷人。一直要等到他死,不、即使他死了也不會發覺這件事。所以擔心那個人也沒用吧?”


    雪繪說完她的意見,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隻是呆站在陽光裏。鳥叫聲不再響起,或許是因為風停了的關係,也聽不到草木沙沙作響的聲音,周圍陷入一片死寂。


    一眨眼的工夫,眼朗的夏日天空開始急速地亂了秩序,山嶺四周竄起了雲朵,然後層層重疊,天空從藍色變成白色、變色,然後再變成昏暗的鉛色,輪廓原本很清楚的影子,也漸漸變得模糊。


    “啊!該不會要刮台風了吧?”


    最年長卻完全沒有威嚴的長田聲音僵硬了起來。因為工作上的關係,他有許多招待客人打高爾夫球的經驗;然而,像這種高原地帶,最可怕的就是打雷。


    “都是雪繪小姐說要回去啦!這分明是叫我們叫回去嘛!”


    “我倒不這麽認為,這是在告訴我們,絕對不會讓我們安全到達車站。想想看,管家告訴我們的路程,一開始就很奇怪!”


    雪繪堵住長田的意見,便轉過身往回走。唐澤則朝著她的背影了聘為。


    “喂!不準任意行動!我可不許你不服從領導、壞了秩序。”


    唐澤的口吻仿佛就像是被豐永附身了一樣,所有人都這麽想;而當這個想法令所有人嚇一跳的進修,他們都讓一個奇怪的聲音給吸引住,他們知道那是日語(但說不定隻是他們自己這麽認為而已),那像是在朗頌什麽教典或經文的聲調。


    神是始源(a)acphaa也是終極度(Ω)omeca。


    聖蛇鳥羅伯羅斯吞下了自己的尾巴。


    八個音階是從do開始到do結束。


    “誰?是誰在說這些奇怪的話?”


    唐澤發出了虛弱的聲音。沒有人回答他,取而代之是的那個聲音變得更大更響亮。


    doremifassidoremifassidoremifassido……持續到永久的音符的無限連續。七個音階也是八個音階。七就是八。開始的do也就是結束的do。獅子頭天使(米迦勒)就是驢子頭天使(奧諾維),也就是最高的存在(亞爾達包特)。一變成二、二變成一……


    “住口!”


    當唐澤叫嚷的時候,香澤子用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唐澤任由香澤子抓著他,又快要喊聘為,他的嘴巴雖然張得很大,卻失去了功能,因為他見前方有人影:青銅做成的巨大身體穿著古代希臘羅馬風格的衣服,肩膀上則有兩個頭。獅子的頭和驢子的頭用發出黃色光芒的四隻眼睛瞪著一行人。


    發出“咿咿”尖叫聲的長田,丟下行李逃了出去,接著其他人也分散逃開了,恐懼在他們的心中爆開,他們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逃命。


    根岸因為有點胖,才跑了五、六十步,呼吸就變得越來越亂,額頭不斷地冒汗,正當汗水往下滴的瞬間,雨點就打在他的頭上。


    雨勢越來截止大,雨聲也大得驚人,雨水的簾幕擋住了視線,即使回過頭也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霎時,一道閃電從陰暗的天空劃過,震耳的雷聲隨後轟隆響起。


    “拿掉金屬做的東西!要不然會被雷打到!”根岸根本沒把唐澤的吼叫聽進去,他趴在草上,眼前站著一個人影。


    “怎麽了?帶我一起走啊!”


    那個人好像是這麽說的。根岸想叫出聲來,但卻吐不出一個字,他拚命地改變身體的方向,用雙手雙腳逃離聲音的主人。浮現在雷電閃光的人影是變形成怪異生物的豐永。至少在根岸眼中看起來是他,根岸的全身充滿了厭惡和恐怖感。


    主觀的悲劇有時候也是客觀的喜劇。胖子根岸沾滿泥巴、跌跌撞撞逃跑的樣子,假如是電影中的一個畫麵,一定會引起觀從哈哈大笑,然而,根岸卻看不見自己的樣子。黑暗和光明、黑色與白色輪流占領了他的視線。草的葉片割傷了根岸的臉,突然間他的眼睛失去了焦點,發出了混雜著的呻吟。


    “請、請你原諒我!對不起!”


    草在他的頭上摩擦著。


    “是我不好!是我一時衝動,挪用了交通研究會前輩們的積蓄,可是我隻用了三十萬啊!饒了我!等我找到工作後一定會還!”


    這到底是在對誰說的話,連根岸自己也不知道。他爬在泥巴和草之間,尋找著方向;接著,一個女人歇斯底裏的哭聲,傳進了他的耳裏。


    “饒了我、饒了我嘛!我並不是討厭才把孩子打掉的,因為不能把孩子生下來啊!你也要考慮我的立場嘛!不要那麽責備我……”


    聽起來像是香津子的聲音,不過,根岸已經沒有餘力去求證她是在向誰解釋。


    2


    在黃昏莊園裏,北本先生透過沙龍的窗戶,用嚴肅的眼光朝著天空看。


    “好像會刮台風耶!”


    “連一朵雲也沒有,怎麽會?”


    話說一半,耕平就沉默下來了。他大概已經體會到用常識來判斷事情是很危險的,他剛才之所以會忘了這一點,恐怕是被那片晴朗的天空給騙了吧?假如是在黑暗中,人就會自然而然地提高警覺,然而在太陽下,則很難會讓人有什麽憂患意識。廣島被投下原子彈的那一天,恐怕也是像這樣明亮、晴朗的夏日吧?


    耕平讓管家在受傷的額頭上卷上繃帶,然後從沙發上爬起來的他向管家道了聲謝,接著他又向管家拜托了一件事。


    “借我梯子。這麽曆史悠久又氣派的屋子,至少會有梯子吧?”


    “梯子我們有,但您要用梯子做什麽呢?”


    “畫油畫啊!”


    耕


    平用挖苦的口氣回答了管家愚蠢的問題,接著看了看四周,看有沒有往地下室的樓梯。到目前為止,他都隻注意著三樓,假如有放梯子的地方,那一定是在地下室。


    “您還真是位有趣的客人啊!”


    “因為我很愛出風頭嘛!快點幫我拿個又長、又堅固的梯子來吧!”


    耕平原本以為會被拒絕,然而做完急救工作的管家,在說了“請稍等”之後,便站起來離開了沙龍。北本先生下放心地看著額頭纏著繃帶的耕平。


    “原來如此,你準備把梯子靠在牆上爬上去嗎?萬一掉下來,說不定脖子會折斷哦!還是別逞強比較好。”


    “我知道危險,但是還有其他方法嗎?”


    話雖這麽說,現在外麵正風雨交加,要把梯子架在牆壁往上爬,實在很危險。難道屋內沒有其他的樓梯嗎?不過,說不定也有無形的守護者在等候著。


    耕平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再次巡視這間沙龍,然後將視線停在向著陽台打開的落地窗上。他跑到窗邊,想把窗簾拉下來卻徒勞無功,於是耕平把全身的體重掛在上麵,經過他一番折騰,窗簾圈便彈開,厚重的窗簾掉在地板上。


    “事後會賠償你的。”


    耕平雖這麽說,但是這個絹製的刺繡窗簾恐怕是很貴的東西。耕平找找口袋,拿出一把在批發商店買的瑞士萬用刀,開始割窗簾。


    “對了,我忘了很重要的事。”


    耕平發覺自己的粗心,不禁嘖舌。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應該要事先弄清楚才行。


    “北本先生,在三樓的那個家夥,也就是自稱這個莊園的主人是整件事的罪魁禍首吧?”


    “這個嘛……應該是這樣沒錯。至少來夢、你和我會在這裏,都是因為三樓的那個人。”


    “那麽,那個家夥就是那個什麽拜蛇教的邪教教祖、或是團長之類的東西是嗎?”


    “你誤解了。”


    北本先生搖搖頭。


    “拜蛇教並不是邪教也不崇拜惡魔。他們不過是向基督教中自稱是正統派的權威人士提出反詰(譯注:德文:antitheses)罷了。隻是……他們也有過於激烈、偏執的地方就是了。”


    “但是他們蓋了這麽奇怪的建築物,又擺著惡心的雕像,還把我們全帶到這種地方來,不是嗎?”


    “世界上有一種叫做couptour的信仰,那些信徒們隻用被稱為邪教的方法,呼喊出他們信服的信徒。然而這次卻不大不一樣。”


    北本先生似乎正煩惱著該怎麽說明。


    “那個‘東西’的力量,沒有意思和名字,不過是被冠上亞爾達包特這個名字,然後就發生興趣罷了。不、這麽形容也不太正確。”


    在北本先生煩惱該怎麽解釋的時候,耕平正將被切割好的窗簾布條拚在一起做繩子。


    “而且,那家夥隻能靠著依附在人類身上才能存在這個次元,隻要是生物,就算貓、狗都沒有問題;然而這樣一來,認知的範圍就會非常狹小。就是這麽回事,你懂嗎?”


    “也就是說,依附人的那一邊支配著被依附的那一邊是嗎?”


    “這個嘛……大體說來,就是這麽回事。反過來說,對被依附的那一邊來說,則會有當上神的錯覺。”


    “不過,我覺得那家夥做的事規模並不大耶!”


    耕平用手摸著繃帶。每當他說話刻薄的時候,傷口就會隱隱作痛,這讓他覺得自己和圈著頭環的孫悟空一樣。


    “被依附的那一方,顯然身心都非常衰弱。或許是在強調反應的無秩序和沒有整合性。這隻是我的推測,不問問本人是無法得到正確答案的。”


    隆隆的雷聲震動了這座堅固的石造宅邸。窗外是灰撲撲的滂沱大雨。離開這間屋子的其他人是否都平安無事呢?耕平心裏雖這麽想,卻也無計可施;比起來夢和耕平,他們五個人可都是在常識和經驗上勝過耕平許多的大人。要是他們不能自己保護自己,耕平也不可能幫得了他們,況且決定要離開的是他們自己。


    “管家怎麽還沒來啊?”


    “他應該永遠都不會來吧?他是個隻效忠主人的人,對於我們的命令,他是不可能乖乖聽話的。我要他去拿梯子,隻是要讓他離開而已啦!”


    耕平用不耐煩的聲音說著,北本先生則有點不以為然。


    “或許是這樣。至於……那個管家到底對誰忠誠,在我看來,還有待觀察。不過不管如何,三樓那個人正接近死亡關頭,所以他才會把來夢叫到這裏來。”


    “您的意思是他想把來夢當做新的宿主,才把她叫來這裏是嗎?”


    “我認為是這樣。”


    北本先生回答後,不禁苦笑。


    “不好意思,我老是說‘我認為’什麽的;之前我也曾說過,我隻是個麵對博士論文束手無策的高中生而巳。”


    “那為什麽要指定來夢呢?來夢隻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找個強壯又有精神、甚至找個男的不是更好嗎?”


    “表麵上的體力或健壯,對‘它’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兩者能順利地達到‘同步’(synizing),才是最重要的。”


    “同步?”


    “舉例來說,人類在輸血的時候,血型是個很大的問題。不妨將它想成是精神的波長合不合適會比較好。”


    “請別拿血型來做例子。”


    “哦?是這樣嗎?我以為現在的年輕人,都用血型來判斷一個人的個性,看來,好像並不是這樣啊。”


    “血型隻是種遊戲罷了。真的會有人相信人的性格隻有四種嗎?”


    耕平覺得要改變話題才行。現在不是和北本先生爭論血型的時候,他用手拉了拉繩索,一邊確定堅不堅固,一邊開口問了。


    “先別管那些,有些事我想請教北本先生,假咖您知道的話請告訴我。躲在三樓的那個人到底是什麽人?”


    耕平的問題似乎有點嚇到北本先生,然而他的答案卻非常簡單明了。


    “他是來夢的父親。”


    “可是,來夢說過她爸爸已經死了啊?”


    耕平的聲音變得和北本先生一樣低沉。


    “來夢真正的父親,這麽說你就懂了吧?”


    耕平雖然馬上了解北本先生的話,卻也有點不高興。也就是說,從來夢出生到現在,她父親都沒有負到一點責任。


    “就是照片中那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嗎?”


    北本先生默默地點點頭。


    3


    “那個”是確實活著,而且擁有力量。但是要將力量怎麽使用?做什麽事?卻一點也沒有想過。這股巨大的能量,毫無方向性大也不清楚自己的價值,隻是在錯綜複雜的空間中,度過了長久的時間。


    “那個”沒有本來的自我,也沒有意誌及思考能力。擁有的隻有力量——能將抽象意念轉化為具象事物的異常能力。而且不是將自己本身的意念,而是“將他人的意念具象化”。將他人腦中描繪的土地,鋪在被封閉的空間背後;建築他人所希望的宅邸,將他人所害怕的夢魔感逐在這個世界上。


    “那個”也沒有名字,將它取名為”亞爾達包特”的則是人類。


    “那個”得到了名字,也獲得了在這個次元中活動的實體。然而它的意識、感覺及思念卻不能走出那個實體本身所擁有的範圍之外。“那個”所擁有的強大力量,隻能在實體的操縱之下才得以發揮。


    給了“那個”最高存在“亞爾達包特”這個名字的實體,創造了跟隨他的七大天使的雕像。實體將腦中描繪的印象,在物質次元中將其具體化。對“那個”來說是非常容易的事。比起讓存在於三次元中的生物,將其


    印象具象化成二次元以上還要容易多了。將觀念具象化這種行為,照理說應該需要大量的能量才對;但是對“那個”來說,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甚至對“那個”來說,這種行為,才是它生存的證明也說不定。


    但是以現在的狀況來說,假如“那個“有了它自己的意識,可並不令人感到理想。也就是說,是實體本身對現在的狀況感到不滿,“那個”隻是反映出實體的不滿而已。


    實體本身會失常,是因為“那個”的同步有了微妙的分歧;由於在同步上有了分歧,會使得實體本身的生命力銳減。而實體所想的事,則是要找出能和“那個”能夠完全同步的另一個個體,將“那個”和自己的意識移轉到那個個體上。為了達成這件事,其實從八年前就開始逐步準備了……


    梯子拿來了,全部張開的話,應該有五公尺高。管家將梯子扛在肩上走進了沙龍。他的視線停留在落地窗上,雖然他極力故做鎮定、卻還是朝耕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您真是做了件粗魯的事啊!這窗簾可是有它的由來,是我們家引以為傲的東西呢!”


    “對不起,等我救出來夢後再向你解釋。”


    “那麽,我就等到那個時候。對了,這梯子該怎麽辦才行呢?很抱歉,家中並沒有畫具,無法幫上您什麽忙。”


    管家麵不改色地說著,耕平反倒愣了一下,還好北本先生適時地幫了他一把。


    “我們改變了原定計劃,想把梯子架在外麵的牆壁上爬上三樓,能不能幫我們這個忙呢?”


    “要在這風雨中爬上去嗎?至少等天氣好轉一些再行動吧?我說得可能有些不禮貌,但這都是為了客人您著想。”


    “天氣預報是怎麽說的?”


    “我不清楚。我們家中並沒有像電視、收音機那種通俗的東西。”


    是嗎?那這裏會有電話還真是件奇怪的事。耕平心裏雖這麽想,但對於聽不懂話中話的人,他便懶得再說下去,隻是將他剛才做的繩索卷一卷,扛在肩膀上。


    “那麽……麻煩你到三樓去跟你家主人確認一下,我們能不能上去?不行的話……”


    耕平最後的幾句話,被震耳欲聾的雷聲蓋了過去。黃昏莊園外麵突然出現了一道青白色的火柱,世界一下子被漂白了。屋子內的北本先生和耕平都不禁縮起頭來,耳膜也像被電到般刺痛。原本照射著沙龍的吊燈,突然失去光亮,周圍充滿灰色的影子。


    “好像是停電啊。”


    管家冷靜地說出了事實。這個不簡單的屋子,原本認為沒電線竟能供電;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卻也會斷電。


    “喂!那不是唐澤老弟他們嗎?”


    北本先生指著落地窗外頭。黑漆漆的庭院中有幾個人影在蠢動著。為了怕被雷打中而抽下腰帶的根岸,一邊用雙手拉著下滑的長褲,一邊跌跌撞撞滾進了陽台。他似乎全身虛脫了,嘴巴像肚子餓的鯉魚般,一開一合地趴在陽台。耕平趕緊把落地窗打開。


    “大家快到屋子裏來!”


    當耕平這麽叫喊的時候,庭院中的一角,突然噴出了泥土和水,一下子,又從那裏出現了異常的東西:耕平不知該怎麽形容那個東西,隻是呆站在那裏。庭院中那五個男女的對麵,站起了一隻青白色、沾滿泥土的生物,此時恰好一道閃電劃過,清楚地照出那個生物的樣子。


    那是隻有點油光、有著青白色皮膚,站著走路的豬。不過,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西遊記》中的豬八戒一樣可愛。它小小的黃色眼睛發散著惡毒的念頭;翻開來的嘴巴裏露出了勾狀的牙齒;它的雙腳雖然是豬蹄,雙手卻有和人類一般的五隻手指。那是將醜惡的喜劇具象化,而且是褻瀆了人類和豬的一種存在。


    它發出像是用釘子在毛玻璃上摩擦般的叫聲,這個隻能叫做是“豬人”的怪物,走近了黃昏莊園,怪物不隻一隻,庭院的各處湧起了泥水,從那些地方都陸續地出現了豬人。


    耕平衝出陽台,扶起了因為恐懼及疲勞而倒在那裏的人們。他首先將雪繪和香津子攬在兩邊,把她們拉往建築物,而站在落地窗邊的管家伸出手臂,一下子就把兩名女性搬進了沙龍裏。北本先生很有興趣地看著他。


    “你願意站在我們這邊嗎?管家老弟?”


    “我有責任保持這間屋子的清潔,象那樣醜惡的人物是不適合這裏的,各位客人還比它們好多了。”


    高最後的話聽起來非常不禮貌;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將它解釋成善意的表現,應該比較有建設性。總之,至少不必與這個孔武有力的人為敵。


    之後,耕平扶起了其餘的三個男人,拚命地想使他們走路。當他拉起根岸時,沒有腰帶的長褲便滑落到根岸的膝蓋那邊。唐澤和長田的身上也都沾滿了泥土和水,一副體力都消耗光了的樣子。


    “站起來!站起來啊!沒出息的家夥!”


    耕平好不容易才將比他重十公斤以上的根岸推到落地窗邊。管家將根岸接了過去,用單手把他丟進了沙龍裏,當耕平抓住長田的領子,準備開始要拖他的時候,另一個人的手抱住了耕平的腳。


    那是自稱西畫畫家的唐澤。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卻沒有一點神采,耕平並沒有甩掉他,反而維持那個樣子拖著他。


    “求求你!別再責備我了!”


    耕平讓吵鬧的唐澤繼續抓著他的腳,將長田交給管家後,他和唐澤一起跌進了沙龍;北本先生則快速地將落地窗關了起來。唐澤蹲在地上,泥水弄髒了地毯,仍繼續大吵大鬧。


    “我是借用過名人的名字畫過假畫沒錯!我把我畫的畫賣給了沒有藝術眼光的暴發戶。可是即使我用我的名字發表作品,也沒有人會認可我的實力啊!而當我用別人的名字發表作品時,所有人卻都說是天才、傑作,光會說些奉承的話!”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北本先生,這是怎麽回事啊?”


    “他聽見了你和我聽不到的聲音:譴責、怪罪他的聲音。”


    北本先生一邊把唐澤帶到裏麵,一邊回答著耕平的問題。


    “嗯……是那個叫亞爾達什麽的家夥的聲音嗎?”


    “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他的潛意識形成了一麵鏡子,將他自己的心理反映出來,他心中的愧疚正責備著他自己。”


    “良心的嗬責嗎?我可不敢領教啊!”


    耕平一邊說,—邊小跑步到暖爐旁邊,從冷卻的灰燼中拿出鐵製二沉重的火鏟子。落地窗的外頭化成了一片鉛色,在那其中則有豬人醜怪的身影蠕動著。


    悲慘的情形發生了。


    落地窗被敲破,豬人長長的鼻尖伸進了沙龍,在香津子發出淒厲的尖叫時,耕平跑到落地窗邊,用力踢了豬人的鼻子。


    豬人發出難以形容的叫聲後把臉縮了回去。風雨從破掉的窗戶吹進沙龍,打在倒在窗邊的長田身上。


    接著,一連串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沙龍裏到處都有豬人的鼻尖伸了進來。就像是玩“打地鼠”一樣,耕平沿著窗邊,把每個豬人的鼻子用火鏟子各打了一次。被打到的豬人發了討厭的聲音,血噴了出來;當耕平重複了這個動作三次時,響起了另一片較大的玻璃被打破的聲音。


    連身體都滾進來的豬人踩在散亂的玻璃碎片上,盛氣淩人地咆哮起來。最靠近豬人的根岸嚇得全身發軟站不起來,隻是目瞪口呆地倒在地板上抬頭看著豬人。豬人用黃色的、充滿惡毒念頭的眼神看了根岸一眼,它把手往下一甩,長長的爪尖便割傷了根岸的臉頰,頓時他的臉頰多了好幾道血痕,根岸不由得往後退了


    幾步。同時,耕平則打了第四隻豬人的鼻子,往根岸這裏跑了過來。


    4


    耕平用投出左翼外角高飛球的訣竅,將火鏟子往豬人的側麵敲了過去。豬人發出一陣慘叫聲後便倒了下去,它掙紮地想爬起來,隨即側頭部卻又挨了火鏟一記。這一敲發出了“卡嚓”這種令人害怕的聲音,想必是頭蓋骨被打裂了吧?耕平雖為自己的行為打了個寒顫,卻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人道,因為有另一隻豬人跳進了沙龍,正朝著兩名女性齜牙裂嘴。耕平跑過去將火鏟子伸了出去。鐵棒子插進了豬人氣邊的鼻孔,豬人痛苦地甩著頭,腥臭的血不斷地從鼻孔進出,而耕乎則因抓著鐵棒不放,於是就被它甩在地板上倒了下去;豬人趴倒。在地板上,腹部不時地抽搐著。耕平氣喘籲籲,好不容易將上半身撐起來坐在地板上,手扶著額頭的繃帶發牢騷。


    “你們也幫幫忙嘛!男人有那麽多個,卻隻有我一個在做事?”


    “就是說啊!小弟弟,現在你總算體會到我的辛苦了吧?這些人光會添麻煩、一點用也沒有!”


    沙龍裏傳來了一陣嘲笑聲。耕平一動也不動,因為他知道有討厭的來西在他附近。耕平視線的一角,浮現了那帶有綠色和灰色、像果凍的觸手的一部分。耕平整理好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麵。


    “我可不想和你做好朋友,你已經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了。雖然我也覺得你很可憐,卻幫不上什麽忙。快點回去你的新家吧!”


    “你很跩嘛!”


    那個有著豐永長相的生物,像是扭著嘴唇般地笑了。接著又激動了起來。


    “我不能原諒那種人,一定要給他點教訓才行!那家夥也很狂妄,為了讓他能夠存活在組織裏,我費盡心血特別訓練他,沒想到那個窩囊廢竟然給我跑去自殺。他的死不是我害的……”


    話說完後,有著豐永長相的生物用觸手將耕平纏了起來。耕平雖想用火鏟子打掉它們,觸手卻軟綿綿的、沒有反應。果凍的觸手撥開耕平的嘴,想侵入他的食道,耕平把頭偏了過去,用一隻手想推開它們,怪物仍不死心,用其餘的觸手勒緊住耕平的身體,使得他的背骨不斷地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突然,那股力量鬆開了,豐永發出了類似怒罵的聲音放開了耕平。


    北本先生把從廚房拿來的醋,淋在豐永臉上,那個怪物的臉瞬間扭成一團;他將流進嘴巴的醋吐出來,身體在地板上扭轉,比真正的“章魚”還要快速地從沙龍的門離開,逃到深處去了。


    這是怎麽搞的,簡直是低級的恐怖、怪物電影的大集合。不同於那些棗影的地方,在於出現在這裏的東西,都不是由特殊攝影技術(sf)所做出來的,而是“實物”。


    耕平擦去汗水、調整呼吸,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將時間和體力全耗在如此凶狠的流血事件上。耕平拿著沾滿豬人黏糊血跡的火鏟子,開始踩著樓梯往上爬。他在拐角處回頭看,看到高大的管家正在替一個個豬人的屍體蓋上床單。其他的客人們則隻是呆坐在沙發或地板上。


    北本先生靠樓梯扶手旁邊,叫住了耕平。


    “拜托你了!耕平!等上麵的情況改善了、去了也不會妨礙你的時候,我再上去。”


    “您慢慢來沒關係。”


    這並不是諷刺的話。耕平早就知道,不能期待年老的北本先生做什麽太費體力的工作。光是他用醋淋在豐永身上趕跑了那家夥,耕平就已經非常感激了。當他爬到二樓,正準備上三樓的時候,發現到有個人影坐在樓梯上。


    “唐澤先生……”


    耕平才想叫唐澤讓開的時候,他卻突然站了起來。他張開雙手,活像是憤怒的基督在叫喊著。


    是那些不肯定我才能的家夥不好!你們這些沒有眼光的平凡人,我會報複這個社會的!”


    耕平撥開唐澤揮過來的手,準備衝上往三樓的樓梯。在接近三樓的樓梯陰暗處,耕平發現有個人影蹲在那裏,又使他停下了腳步。那是全身沾滿了泥水的銀行行員長田。


    “請原諒我,別開除我!”


    長田五體投地,向著隻有他自己才看得到的對象承認自己的罪過:他勾結公司的女職員了得到了人事關係的機密資料,然後將資料賣給銀行內的某個派閥。當長田一邊承認自己的過錯;一邊爬上三樓的地板時,不知是什麽推了長田一把,於是他便滾過耕平的身邊,往樓下跌了下去!隻留下一陣語尾長長的慘叫聲在空中。最後他掉落在二樓的地板上,一動也不動。


    耕平對於支配黃昏莊園的神秘力量,感到極度地憤怒和厭惡。或許唐澤、長田和根岸三人,不是什麽聖人,說不定還是會使詐的壞家夥,但也不能因此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假如這時候耕平還有多餘的心思考的話,一定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麽他沒有像長田他們一樣,陷入“懺悔症候群”的病狀中?但是他隻是大聲喊著北本先生,拜托他幫忙看護長田的傷勢。


    突然,唐澤伸出手來抓住了耕平的腳踝,耕平一下子失去平衡,跪在地板上。當唐澤的臉靠過來的時候,他舉起右手用力甩了下來。


    “唐澤先生!對不起!”


    頭後勺被火鏟子敲了一記的唐澤了抱著頭發出呻吟。當唐澤鬆手,耕平就跑下三樓的走廊,又叫了北本先生一次。在走廊的盡頭,有一麵左右開啟的大窗,耕平用手推開後來到建築物的外麵,雷電的白色閃光照射著他的全身。


    耕平貼著窗沿、踩在寬約四十公分左右的石材上,他無法瀟灑地邁開腳步,隻能像螃蟹般橫著走路。他不選擇將臉向著牆壁,是考慮到要避開豬人或其他東西從他背後偷襲。


    耕平將窗簾布做成的繩索,拋向三樓牆壁突出的地方,好不容易總算在第四次成功地結成了個圈圈。豬人們在下頭發出唬人吟叫聲,耕平並不加理會,他把繩索綁在腰上,當他把手伸向三樓窗戶突出的地方時,雨水使他的鞋底滑了一下。


    “……”


    視野轉了半圈。


    耕平的身體很勉強地掛在繩索的一端,他像鍾擺一樣擺動著,雖然樣子很不好看,但總比摔到地上好。豬人們繼續發出嘰嘰的叫罵聲。耕平不想搖晃得那麽厲害,他看準時機舉起雙腳,把鞋子踩在牆壁上,利用類似攀岩的方式爬上了三樓牆壁突出的地方。而就在這個時候雨勢竟往他的苟同刮了過來。


    直到剛才,雨都是往另一邊刮,使得耕平不至於被雨淋濕。然而現在卻好像是全衝著他轉變了方向,雨全部集中打在他身上,他怎麽也無法張開眼睛。


    更強、更激烈的風雨,持續地打擊著耕平。由於耕平是將背貼在牆壁上,這使得他被雨打得無法呼吸,他煞費苦心地轉過身子,然後繼續橫著前進。


    好不容易到達了外開式的窗子後,耕平解開了綁在身上、用窗簾布做成的繩索。他將繩索童新卷在右手上,煞後將窗戶的玻璃敲破,接著從打破的地方伸手進去,把鎖打開。耕平小心地打開窗戶。


    “來夢!”


    耕平的腳總算是踩在三樓的地板上了。水不停地從他的發稍滴下來,他朝著走廊看去,隻見一片昏暗在他麵前擴散開來。此時,雷電與風雨的聲音突然遠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夏日魔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田中芳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田中芳樹並收藏夏日魔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