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 跟媽媽


    都不願意 愛我


    所以 被劃了x


    那之後 我就一直 待在這個家


    漂亮的紋路於眼前開展。


    有如藤蔓、亦像是蛇身纏繞的黑色曲線構成整個天花板的花紋。視線沿著紋路前進,可以發現花紋的變化是有規則的。身體埋在軟綿綿的床鋪裏,我持續觀望著完全陌生的天花板。


    我所在之處宛如暖陽照射的穀底。明明身在室內,卻能嗅到陽光的氣息。周遭甚至飄散著微微花香。多麽舒服的地方呀。才剛醒過來,卻立刻陷入想睡回去的衝動。


    但是不該如此懶散吧。


    有著冷靜一麵的我,於意識的角落如是說道。


    這裏是哪兒?


    好奇心不斷催促著,我不得已直起上半身。


    沙沙一聲,淡紫色的發絲落到純白的被單上。覆蓋我身子的不是陳舊髒汙的毯子,而是帶著刺繡圖樣的幹淨被單。柔軟到不可置信的觸感,使人遲遲無法脫離作夢般的感受。


    悠悠環視屋內。格局四方的房間,隻有一扇門。我所睡的大床則設置於正中央。


    好可愛的房間。


    引發我此等感想的原因來自地上鋪得滿滿的花朵圖案磁磚。小巧的門、櫃子、桌子整齊地並列於牆邊。且均為我這身高適用的尺寸,感覺就像是特地為我準備的。


    視野捕捉到搶眼的紅。我隨之望向桌麵,發現那兒裝飾著花束。我才明白就是這些花製造出室內的花香。


    「你醒啦?」


    略感熟悉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我回過身。


    些微太陽光穿透窗戶,令我下意識眯起眼。


    乳白色的牆壁上鑲嵌一扇大窗。黑貓就坐在那扇窗戶的窗台上。


    黑貓的樣貌與裝熟的少年聲線喚醒我的記憶。


    昨夜發生的事。寒冷的後巷。握著小刀矗立的我。矮牆上的黑貓。我們互相交換的言語。景象一幕幕浮現又消逝。抱著還未自夢裏醒轉的心境,我對黑貓說。


    「這裏是哪裏……?」


    「我說要給你的呀。你的新家。」


    我的家?


    這麽說來,他好像真的有說過。我嚐試追溯,但是從我對黑貓點頭之後,便沒了記憶。想必我在當下便失去了意識,不過我是怎麽到這兒來的呢?


    我打算下床,才發現身上穿著設計優美的白色上衣及紅色洋裝。


    什麽時候換的?


    總不可能是黑貓幫我更衣的吧?


    總覺得陷入頗為詭異的情況。我在心底低語,邊離開床鋪。赤裸的腳碰觸磨得光亮的地板。不可思議的是,腳沒有感覺到痛。


    我踩著花朵圖樣的磁磚,走向黑貓所在的大窗邊。


    手挨上窗戶。僅是輕輕一碰,窗戶便自行左右外開。清爽的風隨著唰~的一聲灌入,捧拂著我的長發。


    窗外為一片巨樹構成的密林。陽光穿越其中幾棵樹的枝幹灑落在地。


    聽聞唧唧唧的鳥鳴聲。我抬頭仰望上空。


    透過茂密蒼鬱的枝葉,勉強可瞥見淡藍色的天空。


    看來我正位於森林深處。


    而且這棟房子應該蓋在頗具高度的地點。


    山風吹不停,持續拂過我的身子。樹木枝幹互相摩擦發出如囁語般的聲響,聽來像是在歡迎我。


    「艾蓮,我的魔女,歡迎光臨。」


    正享受著微風撫觸的我,遲了幾秒才對黑貓說的話作出反應。


    「……魔女?」


    「沒錯。我不也說了嗎?要讓你成為魔女。」


    他真有提過這回事嗎?


    我詫異地望著黑貓,猛眨著眼。掉到眼睛前方的瀏海隨之晃動。


    黑貓昨晚宣示著吞食靈魂、惡魔等等非常識的話題,但我總覺得,魔女這個詞是第一次聽到才是。


    「所謂的魔女呀,嗯,你之後就會明白了。」


    不知是不想說明,還是懶得說明。黑貓僅如此表示,接著打了個嗬欠。


    我也沒有再繼續追問。


    沐浴於陽光下的黑貓,身上的灰毛隨著微風飄晃,煞是可愛。昨夜,黑貓站在陰影裏,隻有雙眼放出詭譎的光芒,給人很不舒服的印象。


    黑貓凝視著我的臉說。


    「嗯!艾蓮,你的臉果然很可愛呢。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我表現出極端嫌惡的情緒,回望黑貓。


    他在說什麽鬼話,我的臉明明醜得惡心。心底如是想的同時,我伸手摸上臉頰,試圖確認臉上的腫塊。然而指尖卻滑溜地掠過肌膚,我大吃一驚。


    懷抱著原有東西消失所衍生的異樣感,手指繼續在臉上探索。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希望它還葩。


    迅速環望四周,尋找能確認自己外貌的物品。我找到化妝台,立刻將身體湊近。


    與鏡中的自己四目相接。


    鏡子裏站著一個臉跟腳都很正常,健康無患的我。


    退後幾步,確認全身的狀態。找不出任何一處皮膚有原本又醜又潰爛的樣子。我身上紅色的部位就隻有大蝴蝶結跟洋裝,還有因驚訝而微張的兩片唇瓣而已。


    「這就是魔女的特權哩。」


    黑貓態度悠揚地說。


    我無法將視線拉離鏡子。手乘上原先潰爛不堪的臉頰。可以聽見動脈碰咚碰咚的鼓動聲。


    這是在作夢嗎?是夢也沒關係。若是在作夢,請別讓我醒來。


    辨不清黑貓是明白或不明白我的心境,他讓尾巴像是要拂去如夢的白霧似地來回晃動著,說:


    「但是呀,你不能離開這個家唷。因為你是魔女。」


    黑貓的話讓我感覺瞬間被拉回現實世界。身體深處一股寒意竄升,我惶恐地探問。


    「我……不能到外麵去嗎?」


    黑貓怔愣了一會兒,歪頭回應。


    「不能出去又怎麽樣呢?世上可沒哪個家比這兒更不無聊的。跟我來看看就知道了。」


    黑貓才剛說完,房門立刻喀嗒一聲後滑開。我訝異地轉過身,發現黑貓已經坐在門外。


    連忙看向窗台。前幾秒還在那兒的黑貓早已不見蹤影。


    「來吧,這邊。」


    黑貓在門外說完後背過身,隻將頭轉向這頭,誘導似地輕搖著尾巴。


    我眨了兩、三次眼皮之後,追上黑貓的腳步。


    踏出房間,眼前是一道長長的走廊。


    從窗外灑入的陽光將木板地照得暖暖的。


    我以兩、三步左右的距離跟在步伐寧靜的黑貓後方。


    走廊上以相等間隔放置木台,台上裝飾著紅色的花。與房裏的花同種。


    壺形的寬口花瓶,插滿了這種紅花。幾近豔紅的大紅色花瓣一層層重疊、圍繞成一個花苞。花與莖幹均沾著露珠,非常水潤的樣子。輕輕碰觸花瓣,水滴立刻被引入指腹的皮膚紋路裏。


    「你在幹嘛?」


    黑貓察覺到我停下腳步而出聲喚叫。


    我慌張地追趕而上,到達走廊盡頭後,發現一座往下的階梯。黑貓輕快地躍過層層階梯,我尾隨而下。


    階梯底端有一座門。


    打開門步入室內,原來是個配置了暖爐的餐廳。


    鋪著純自桌巾的寬桌,兩個金色的燭台。茶壺與茶杯整齊地並列於燭光之下。


    暖爐裏火光熠熠,持續替室內帶來暖意。


    眼角餘光捕捉到鮮豔的色塊,視線追尋著來到房間角落,果然又是方才見過的那種紅花。


    「來,坐下吧。」


    黑貓說完,離暖爐最近的椅子自動地朝後方移動。


    我遵從這無言的指示,坐上那張椅子。隔壁的椅子則像獲得確認似地,在我落坐後隨之往後移,黑貓接著躍上它。


    待一人與一隻坐定位後,桌上的茶壺自行顫動起來。接著浮上半空,配合茶杯的位置傾斜,隨著水聲將紅褐色的液體倒進茶杯裏。


    同一時間,一顆方糖從透明瓶子裏飛出,流暢地鑽進茶杯裏。茶匙更像等待已久似地,立刻站到茶杯裏繞著圈子。


    待茶匙優雅地回到原位後,桌麵再度恢複平靜,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地。我隻能呆望著已移到我眼前、飄散著熱氣的茶杯。


    雖感到驚訝,倒也不至於想尖叫出聲的程度。我的心境難以置信地沉著,我想應是這杯飲品的香氣之故。


    「請用。」


    黑貓催促著。


    我的臉映照在茶杯裏的水麵。伸出雙手包住茶杯,執起到嘴邊,沾了一口。


    「好好喝。」


    溫熱、甘甜。舒緩的感受滲入體內。實際上,在飲用之前,美妙的香味已充分浸梁了肺部。但我仍為初次嚐到的味道而大為感動。


    黑貓似乎對我的反應頗為滿意,誇耀似地說。


    「在這裏不必擔心挨餓。當然也不需要擔心受凍。」


    像在附議黑貓的話,身後暖爐裏的柴火發出啪嘰的焚燒聲。


    我仍不住地發怔。吟味著還在口中悠轉的甘甜香氣及黑貓的話語。


    「這東西叫什麽?」


    我開口詢問。當時我還不認識這種飲料。


    「是紅茶唷。」


    「紅茶……」


    低下眼看向為我雙手掌心帶來暖意的茶杯。


    至今能嚐到的隻有混濁的水與清淡的湯而已。我還是初次知曉世上有這麽美味的飲品。


    我望著置於屋內角落的花朵,順勢問道。


    「那個花又叫什麽呢?」


    「哪個?」


    「那個。」


    我指向紅花。


    黑貓將頭偏到我所指的方向,隨後轉回來。


    「那個呀。玫瑰花。你不認識嗎?」


    「玫瑰?」


    與剛剛一樣複誦一次。


    玫瑰。我覺得是個挺棒的名字。


    ——這世上還有好多我不明白的事物。


    思及此,眼前的景象宛如全染上了色彩。不可思議的感受。學習不明白的事物不知為何令我的心充滿喜樂。


    沉醉於一波又一波打到我跟前的幸福感。同時也表示我的心已逐漸接納這個家裏的生活。


    喀嗒。


    突然,另一扇不是我們剛穿過的門開啟。我驚訝地轉向那頭,看見有人推著餐車進入房內。


    來者的樣貌令我差點鬆手摔掉茶杯。


    現身的男子是身高至少超過兩公尺的巨漢。更嚇人的是,他沒有臉。男子的皮膚上全都是補丁,極具氣勢的縫線布滿全身。套在黑色皮靴裏的雙腳,支撐著比例上頗為肥壯的上半身。


    「真是的。很嚇人耶。別突然開門啦。」


    黑貓語調輕鬆地向對方搭話,才讓我未對這名男子產生恐懼感。男子歉疚似地彎腰低頭,看來頗沒出息。


    「他是這個家裏的廚師唷。」


    聽聞黑貓的說明,我重新檢視尉師的樣貌。身前掛著一片帶點髒汙的布塊,這麽看來那應該就是圍裙了。與他那充滿肌肉的健壯身軀完全不搭調。


    「菜作好了?」


    麵對黑貓的提問,廚師深深點頭。並將餐車推到我身邊。


    餐車上放著一個用銀製圓罩蓋住的大圓盤。廚師細心謹慎地將圓盤連著罩子放到我眼前的桌麵。


    廚師伸手執起銀罩。隨後跳進我耳裏與眼裏的是——


    「喂!怎麽回事?這是什麽鬼東西!」


    黑貓大失方寸的聲調,以及深綠色的濃稠湯品。


    詭異的不僅止於顏色。盛湯的灰色食器形狀粗糙,宛如以整塊石頭削製而成。


    瞬時隻留下整齊幹淨的桌麵上,異物唐突出現的印象。


    我愣愣地望著濃湯表麵的小氣泡反覆冒出又消失。


    「真是的!你端這什麽東西呀。本想好好招待她的!」


    黑貓高聲抱怨,廚師粗壯的脖子往側邊一伸,說道。


    「咦?這就怪了。她不是喜歡這味嗎?」


    黑貓的胡須咻地豎起。


    「受不了耶。你把她跟之前的人搞混了啦。一般的菜色就行了。非常,普通的那種。重作!」


    廚師維持著疑惑的態度,收回餐盤、推著餐車離去。


    待門扉發出闔上的聲響後,黑貓慨歎似地說。


    「唉~呀。竟然端出這麽奇怪的東西。抱歉呀,原諒他吧。」


    談不上原不原諒吧。我無言地搖頭。肚子已因紅茶而得到滿足,並不特別覺得餓。其實我並不排斥喝那碗奇妙的湯,隻是沒說出口。


    黑貓含糊地繼續叨念著。


    「受不了,那家夥真沒用。都怪之前的人把他留下來。」


    ——之前的人。


    這個說法使我介懷,便開口問。


    「之前有誰住過這裏嗎?」


    「是呀。」


    「那個人也是魔女?」


    「嗯。」


    黑貓點頭。接著眼神飄向遠方,像在追溯他的記憶。


    「好長一段時間沒人住在這屋子裏了。真的好久好久。」


    是這樣子嗎?


    我僅溜轉著眼珠環視室內。


    雖然黑貓如是表示,不過這個屋子看起來已然作好迎接我的充足準備。


    比如說鋪滿整個房子的長絨地毯,還有桌巾。這些物品的狀態與其說是最近剛換上的新品,更像是長年細心使用並維持整潔的結果。那些紅色的玫瑰也像是才剛替換過花瓶的水。


    我回想起指腹碰上水滴的觸感。


    「所以呀,有你住進來,這個家也很開心呢。」


    說完,黑貓輕快地一跳。


    有人入住便會複活的家。世上真存在這種地方嗎?雖然極為超現實,不過「複活」的形容應該算很恰當。


    啜飲紅茶、一邊思索的當頭,黑貓天外飛來一筆似地,唐突地高聲一喊。


    「對了!家裏還有更棒的地方。我帶你去。」


    語畢,未待我有所回應,黑貓自行離開椅子。我喝光杯裏的紅茶,連忙追上黑貓的腳步。


    一邊踩著會發出聲音的階梯往上爬,我問道。


    「這不是我們剛剛過來的方向嗎?」


    「嗯。不過走這裏也通。」


    黑貓打開我們稍早通過的餐廳門口,領著我爬上稍早才走下來的階梯。內心覺得頗感怪異,但仍乖乖跟在後麵。


    來到階梯頂端,眼前走廊的氣氛與先前完全不同。回過頭一看,樓梯早已消失蹤影,隻剩一道純白的牆壁。


    「往這邊來。」


    黑貓從走廊遠處呼喚我。不過稍微別開視線,黑貓卻已移動了好一段距離。


    是他很性急,還是他擁有奇妙的能力呢?


    我伸手在生於原樓梯口處的牆壁上輕拍幾下,之後才追上黑貓。


    黑貓停在一扇厚重的門前。


    感覺到黑貓帶有催促我開門之意的視線,我伸手握住貌似頗為沉重的金色門把。隨後推開門。


    門扉帶著適當的厚實感,順勢滑開。


    這個房間裏排滿了書架。每一列由左右兩個大書架形成,看不見整排書架的盡頭。壁麵也全被書架覆滿,架子還高高延伸到天花板。


    幾本書攤開著扔置在色調沉穩的地板上。書上未有灰塵堆積,感覺更


    像是不久前剛有人翻過它們。


    房裏極為寧謐,氣氛宛如雨天的室內。


    我一眼就愛上這個房間。


    黑貓可能是接收到我的思緒,擺上稱職導遊般的氣魄說道。


    「這裏的藏書非常豐富唷。來自許多國家、各種人的故事。能給人幫助的內容、沒用的內容,應有盡用。甚至連你的,還有我的故事也都在裏麵。」


    繞行於書架之間,有種踏入迷宮的感受。


    架上尺寸各異、封麵色彩繽紛的書本全都經過細心整理,並且塞得滿滿的。所有的書本都像正雀躍地等待我伸手拿取。


    手指撫過一整排的書背,不禁心底一片紛亂。黑貓在我吐露內心擔憂之前,搶先靠到我的腳邊說道。


    「艾蓮,你不識字對吧?」


    我詫異地俯視黑貓。


    正是如此。


    「我來教你。跟我來。」


    黑貓用尾巴圈住我腳踝,接著走向房間深處。


    我尾隨黑貓前進。


    房間深處設置了木製的長桌與椅子各一。


    帶著淡淡色彩的紙、已取下蓋子的墨水瓶、乃至橫躺的羽毛筆,桌上已將寫字的工具全數準備完畢。


    我坐上仍為自行移動的椅子。


    「開始吧。要先從哪兒教起好呢。」


    黑貓躍上桌麵,用鼻腔哼著歌。看起來比我還開心。


    當我嗅聞著飄散於周遭的墨水氣味,發現窗邊又有玫瑰花。


    我盯著玫瑰花問道。


    「之前住在這裏的人……」


    「嗯?」


    「很喜歡玫瑰嗎?」


    黑貓順著我的視線,瞄向玫瑰花。


    「是呢。」


    接著麵向我。


    「你也會喜歡上的。」


    他說。


    「嗯。」


    我老實地點頭附和。


    我對它的好感確實逐漸增加中,也從玫瑰花感覺到某種揪住內心的力量。讓人聯想到血液的豔紅色。小刀的尖端唐突地躍到眼前,嚇了一跳。這是為什麽呢?總覺得玫瑰花令我心緒激奮。


    當時的我理應尚未明白才是:玫瑰花之於魔女等同於血肉的事實。更是怎麽也料不到,玫瑰的藤蔓竟能成為奪取人類性命的武器。


    「就艾蓮好了。」


    我回過神,望著黑貓。


    「第一個學寫的字。你的名字是這麽寫的唷。」


    黑貓說話的同時,羽毛筆自行直立起來。筆尖於墨水瓶裏浸了一下,在紙上來回舞動,流暢地寫出文字。


    『ellen。』


    我著魔似地緊盯著自己的名字。寫完後,羽毛筆來到我的右手裏、瞬間失去了力道。


    很快地,我已不再為這些奇妙的現象而感到驚訝了。


    握住羽毛筆,寫字。手微微顫抖。因為我知道這將是我獲得更多知識的開端,值得紀念的第一步。


    眼角餘光裏,一片玫瑰花瓣飄然墜落。


    2


    那之後,我連續好幾天都待在書房裏。


    我很快便學會文字,可以閱讀內容較為單純的書籍。黑貓說,你學得很快呢。


    我從數不清的書本裏隨意抽下一本。巧合的是,其內容正好是我能讀懂的程度。我不斷地讀過一本又一本,邀遊在自己不認識的各種世界裏。誠如黑貓所言,待在這個家確實不會無聊。


    黑貓通常會在我身旁晃來晃去,不時講迤一些聽不太懂的比喻,或是以前發生的事。偶爾心情好時,就會帶我參觀屋內、介紹其他房客。除此之外,黑貓並未特別對我提出什麽要求。若說這個生活正是回報提供雙親靈魂的謝禮,確實也該就此打住。


    關於黑貓的事,亦未多作思索。


    我把此等美妙的生活視為降臨於自身的好運。我是魔女,所以可以待在這裏吧。我僅無言地如此反問。絲毫未去采究魔女是怎樣的身份。黑貓沒多說,我也沒多問。


    我經常回想起雙親的事,但很快又會忘卻。因為對如今的我來說是沒有用處的。我總是以淡漠的眼光,冷眼回顧著當初死命追求父母親之愛情的自己。


    當時自己的欲望,竟然隻在擁有健康的身體、溫暖的床鋪,且求知欲受到滿足之後,便能填補起來的程度。


    每每思及此,便覺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小家子氣。


    我甚至忘了自己有一把靠自身力量取得的武器,成天將視線鎖在一行又一行的文字上,一股腦兒地閱讀著。


    「魔女之家將隨著魔女的力量……」


    『魔女之家將隨著魔女的力量而改變姿態。』


    這一天,我讀到一本書裏如是寫著。


    這棟房子確實不尋常。除了家具會自力行動之外,一段時間沒注意就會發生走廊增加或是門扉消失之類的狀況。有些門隻會將人引回原地,也有未通往任何地方的樓梯。


    這些改變全都是源自我——魔女的力量嗎?實際上我從未特別意識著操使力量,不過當我想著要休息而打開門時,該道門便會連到我的寢室。或許這就是書本所指稱的情況吧。


    屋內肯定還有我沒進去過的房間。眼下這個房間也是今天偶然發現的。


    我闔上書本,環望室內。


    這兒是座美麗的庭園。地板長滿青草,修剪過的玫瑰叢整齊羅列。照理來說底下應該沒有足夠深度的土壤,然而卻有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於室內中央紮根。能夠確認自己待在室內的隻剩距離頗遠的天花板以及圍在四周的牆壁。


    而我則坐在大樹下的長椅。


    身體靠上椅背,仰望大樹。


    總覺得我曾在哪兒見過這棵大樹。


    總覺得?其實我很清楚,我確實見過。


    當時的我隻是假裝不明白。


    虛無的表情。瞳孔裏蘊釀與天空同等陰霾的人們所居住的城鎮。肮髒的後巷。還有……建築物於夜色下熊熊燃燒的景象浮現,我立刻微微甩頭拋開它。


    我已不是那個城鎮的居民。我不必記起任何事。畢竟我可是魔女。我擁有在這棟屋子裏自由生活的權利。


    沒錯,隻能活在這棟屋子裏。


    事到如今卻突然憶起這個事實,我低下頭。


    黑貓說我不能離開這個家。因為我是魔女,非得在這屋裏生活才行。剛開始,我覺得這樣也無所謂。待在這屋子裏,我便擁有自由。黑貓說的沒錯,在這個家裏,不會挨餓、也不會受凍。


    然而我仍不時地感到寂寞。


    屋子裏也住了其他會說話的人。但在我眼裏,他們並沒有心。他們就像是製造來排解我無聊的玩具。每次聽聞房客們的談話,我笑聲一落,那張臉恢複成毫無表情的時刻。那一瞬間我強烈感受到。啊啊,我是孤獨的。一想到這兒,胸口便宛如有冷風吹過。


    我希冀著某種溫度。首先,浮現在腦海裏的是人類的手。跟我長得一樣的手。會回握我、溫暖的人類的手。我想要人類的朋友。當這想法第二次浮現時,立刻成了我明晰的願望。


    ——我想要人類的朋友。


    這個願望令我胸口熾熱。


    向黑貓坦誠的話,他會幫我實現嗎?對當時的我來說,黑貓幾乎與神沒兩樣。


    去見黑貓吧。


    彷佛想藉此壓抑心中的激奮之情,我用雙手將書本擁在胸前,自長椅上站起身。


    踩著草皮前行,腳下唰沙唰沙地響。


    不經意地察覺牆邊有株形狀奇特的植物。它的形態類似珊瑚,朝上空伸出無數的紅色觸手,同時窸窸窣窣地在囁嚅著什麽。


    原來這些草也會說話呀。


    我試著跟它們打招呼。


    「午安。」


    紅色植物的低語聲霎時歇止。觸手像在探索似地扭動著,感覺正在觀察這頭。過了一會兒後,正中央的紅色植物作為代表,開口回應。


    「午安。你有什麽事嗎?」


    穩重的女性聲線。帶有一絲銳氣,給人頗為知性的印象。


    我試著提問。


    「你知道黑貓在哪兒嗎?」


    「知道呀。」


    另一株紅色植物插嘴說道。


    正中央的紅色植物激烈地舞動觸手,感覺像是要取回主導權。


    「那邊那條路直直走到底就會遇上黑貓了。」


    說著邊伸出一隻紅色觸手指示方向。順著看過去,發現是一條石造的小路。


    「謝謝你。」


    我向紅色植物道謝,離開原地。在我走遠後,紅色植物們又繼續竊竊私語。


    踏上石造的路麵。


    石板地冷冽的觸感自腳底傳來。因為我從暖和的草地唐突地踏上石板地,感覺特別強烈。


    這條路上的地板、牆壁、天花板等全以石材構成,感覺特別陰暗。懸在牆上的火把放出的火光,更引人心生不安。


    ——總覺得很恐怖。


    雖這麽想,我並未就此回頭。因為我很清楚這個家絕不會與我為敵。這屋裏的房客們想必也不敢替我帶來困擾。


    前進的途中,發現腳底越來越涼。許久不曾體會的感受。回想起來,自從來到這棟屋子後,腳下踏的不是軟綿綿的長絨地毯,就是陽光照得暖呼呼的木板地走廊。


    但是說真格的。我這麽想。這個石板地的觸感與記憶裏的感覺像到令我很不舒服。


    沒錯。就是那個寒冷後巷的——


    就在此時,後方傳來女性的慘叫聲,我驚愕地回身。然而前方隻有一片死寂的陰暗,什麽都沒看見。


    冷汗直冒。我深深吐出一口氣,試圖穩定心緒,接著繼續前行。


    為了分化恐懼感而出聲。


    「黑貓,你在嗎?」


    問句在陰暗的通道上飄渺地回蕩並淡去。可謂一如預期,未能得到回應。


    走著走著,左邊牆壁出現鐵柵欄。


    是牢房。好幾間牢房接連排列。想要窺伺內部情況,牢房深處依舊漆黑得什麽都看不見。也感覺不到有東西在。我像是正在巡邏的看守人似地,獨自走在微暗的小路上。


    周遭的景色一直沒有改變。


    黑貓真的在此路的盡頭嗎?


    正這麽想的當頭,右腳底踩到一個堅硬的物體,我停下步伐。


    移開腳,俯視腳底的東西。


    目睹它的那一瞬間。


    我的心髒抽動之猛烈,讓我幾乎以為它要停了。


    懸在牆上的火把放出光芒,清楚照亮我的腳邊。


    落在地上的物體。


    那東西我曾見過。


    ——是父親的吸煙器具。


    我壓抑著想尖叫的衝動,一步步後退。


    突然,旁邊的牢房深處傳出哀號聲。這聲音我認識。心跳越來越快。為了確認牢房裏麵那個人的樣貌,我轉過身子——


    「醒了嗎?」


    ——我睜開雙眼。


    自己正仰臥在熟悉的睡床上。


    轉向聲音來源,黑貓正窩在椅子上,望向這頭。


    ——剛剛那是作夢嗎?


    心髒仍激烈跳動著。


    甚至感覺到腳底的涼意尚存。踩上吸煙器具的觸感亦鮮明地殘留於腳底肌膚。


    我深深吐一口氣。雙手覆上臉孔。


    「作了一個怪夢。」


    「是喔?」


    「嗯……」


    我沒說明夢境。猶豫著該如何講述才適當。要敘違那個狀況?還是形容我的感受?


    我為了那隻不過是一場夢而感到安心。但是怎麽也想不起來從哪兒開始是夢。陰暗通路的光景再次浮現,使人靜不下心。


    我就這樣躺了一會兒,接著黑貓說。


    「道理是學習萬物所需的前提。」


    「?」


    我僅將視線投向黑貓。


    黑貓悠然地繼續下去。


    「你才剛學會認字而已嘛。今後也得好好學習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不能盡信書上寫的東西。當然,聽人說話時也一樣。」


    我不明白黑貓話語的真意。


    不禁皺起了臉。


    以為隻是一如往常的無謂比喻談,便未多作回應。黑貓又兀自說下去。


    「不管你跟她們問什麽,她們永遠隻會回答謊言,可得當心點呀。」


    沉默了幾秒之後,我突然明白過來並直起身,看向黑貓。


    黑貓剛剛所說的她們。是指那些紅色植物嗎?


    桌上書本的顏色唐突地跳進視野裏。似曾相識的封麵。不就是我在花園裏讀的那本書嗎?


    感覺冷汗又再度冒了出來。


    剛剛那些,不是夢境嗎?


    「沒有事先提醒你,我也覺得抱歉。本來是為了給你學習機會,才在屋裏留了些奇怪的家夥。」


    黑貓說到這裏,打了個哈欠。


    「所以你找我有什麽事?」


    「——」


    張口想要提問,卻又因黑貓方才的發言而猶豫。


    疑問確實是有的。


    這個家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父親的所有物會落在屋裏?那間牢房裏的人是誰——?


    然而即便問了,又能如何呢?


    全都是過去的事。我親手結束掉的事。


    我不想再多費、心思煩惱那些我親手舍秦的事物。


    憶起有事情想拜托黑貓,立刻切換腦中思緒。多虧冷冰冰的腳底很快地升溫,我的心情亦隨之平靜許多。


    我凝視著黑貓的雙眼說道。


    「有件事想拜托你。」


    「是喔?仟麽事?」


    想要的東西。


    「我……」


    不是冰冷的黑貓屍體,不是醜陋廚師所作的料理,不是自書裏獲得的妄想,更不是家裏房客的故事——而是人類的……


    我壓低眼皮,揪住被單一角。即便自認為已獲得自由,這個身體仍未習慣將自己的期望化為言語。


    好不容易才讓我的喉嚨發出聲音。


    「……想要朋友。」


    感覺空氣有那麽一瞬間變得沉重。


    當時我低著眼,並不清楚黑貓當下擺出什麽樣的表情。


    介懷地望向黑貓,那頭僅擺著一如往常的無謂表情仰視我。


    「很簡單呀。把他們引誘到屋子裏就行了。」


    黑貓幹脆地說。


    「引誘?」


    「沒錯。」


    黑貓搖動尾巴。


    「因為你不能離開這個家嘛。所以隻能請他們來玩啦?你的體內有魔力。你的魔力更遍及附近的森林唷。要比喻的話,這棟屋子是大腦,周遭森林就是手腳。總之先照我說的嚐試看看羅。」


    我點點頭。


    我的力量。就是說魔女之力嗎?


    黑貓閉上雙眼示範。


    「隻要閉上眼想像就行羅。首先是你自己。再想像房裏的樣子、牆壁外麵。成功想像出來,就一直往外擴張。馬上就能抓到訣竅。」


    我遵從指示闔起眼皮。


    從一片黑暗之中,用想像製造出躺在床上的我。從床鋪的花樣延伸出去,寢室內的光景隨之浮現。接著便見到這個家的紅色屋頂;實際上我根本沒見過屋頂是什麽樣子。我正俯視著這個家。自正上方的位置。房屋被蔥綠的枝葉包圍。大門前方的庭院裏,色彩繽紛的花朵


    盛開。是了。這個家矗立在森林當中。有隻鳥啪沙地振翅高飛,然後——


    隻那麽一瞬間。視野極速穿越森林,展開、上升。


    我從遙遠高空俯瞰整座森林。


    森林裏的所有細節一清二楚地掌握在手中。就連哪兒正有一隻兔子探頭、哪裏有鳥巢且母鳥正守護著自己的蛋都看得見。我能理解森林裏所有生物的氣息。


    「——呼。」


    一睜開眼,所有影像消逝,眼前的光景恢複成寢室的樣子。呼吸極度困難,彷佛好幾分鍾沒換氣似地,我慌亂地咳了幾下。


    黑貓體貼似地凝視著我的臉說。


    「這就對了。這就是使用魔力的感覺。第一次用所以有點辛苦,但是很快就會習慣的。等這個家變得更有精神,你也能操縱得更輕鬆。」


    這個家變得更有精神是怎麽回事呢?


    眼角泛著淚光,我難以置信地想著,但沒有問出口。初次操使魔力的感覺令我身心激奮,再說,我的意識早已被有機會獲得朋友一事給占據。


    調整好呼吸,我再次閉上雙眼,在想像的光景裏讓視線遊走。


    誠如黑貓所言,馬上就習慣了。


    使用魔力,欣賞此處之外的風景。


    「這就是魔力的光景。」


    黑貓的聲音從腦內影像的外側傳入。


    感覺像是以我的家為中心,在整座森林間織起蜘蛛網。某處某物碰觸到織線,馬上就會有反應。這就是我的力量。


    同時我也明白到,自己還能自由變換森林裏的景色、重組路線。能夠讓走在路上的生物一直在同一區域內繞圈子。但這是為了什麽?為什麽魔女會被賦予此般能力?當時的我並未深入思考。


    不必特別教導,我已學會操縱森林的所有技巧。


    然後也找到了。


    正在森林裏遊玩的一名少年。


    「呐,我看起來不會很奇怪吧?」


    「不奇怪啦。真是的,要問幾次?」


    站在大門前,我遲遲無法冷靜下來。無數次地伸手確認蝴蝶結有沒有歪掉。


    黑貓受不了似地發出歎息。


    「沒問題的啦。艾蓮很可愛。」


    「真的嗎?」


    「嗯。啊,你朋友已經走到這兒來羅。」


    打開這扇門就能見到因迷路而闖進我庭院的少年。


    嚴格來說,是我讓他迷路、引他進來的。


    我握住大門的把手。即將與第一個朋友麵對麵。思及此,令我十分緊張。


    「啊,差點忘了。」


    黑貓本想離去,又突然憶起似地回頭叮嚀。


    「不可以走到外麵去唷。」


    「知道了啦。」


    我厭煩地回應,同一時間,門扉自行開放。手還握著門把的我差點整個人被拉走,趕緊站穩腳步。戶外的空氣流進家裏——接著看到少年就站在庭院中央。


    栗子色的蓬亂發絲。灑著雀斑、充份日曬過的臉。縫補過的陳舊衣物,右手還拿著樹枝。少年正在欣賞庭院裏的百花齊放。


    與透過魔力的光景所見之樣貌一模一樣。


    少年察覺到這頭,臉上像被點亮似地突地放出光輝,跑到我身邊。


    「好漂亮的庭院唷。這裏是你的家嗎?」


    少年雙眼閃耀地說道。


    這個,聲調。不像黑貓那般抑揚頓挫全無,而是擁有生命、略帶笨拙的少年的聲音。


    光是親耳聽聞少年的聲音便令情緒高漲得難以自持,連點頭部很費勁。相對地,少年則是毫不畏怯,好奇心滿溢地窺探著屋內的樣子。


    「好大的房子唷。而且還很香。」


    「那個,」


    聲音因緊張而走調。擔心會被認為很沒用,感覺得到自己因羞恥而燒紅了臉。


    清了清喉嚨。努力擠出話語。


    「可以的話,要不要一起吃?有點心之類的唷。」


    會不會太唐突了呢。


    少年完全違背我的擔憂,睜大雙眼、欣喜似地說。


    「真的?可以嗎?」


    我點頭。閃過身子示意少年進屋,他立刻將手上的樹枝扔到外麵,踏進家裏。黑貓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如今少年正站在剛剛黑貓所在的位置。


    「嗚哇,好炫喔。房子超漂亮的。」


    少年一臉喜出望外,環望玄關一帶。


    我關上門,轉向少年。


    「呃、我……」


    少年不明所以似地回過頭。


    我揪著裙擺,努力擠出笑容,說道。


    「我叫、艾蓮。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之後少年不時來我家裏玩。


    雖然目標可能不是我,而是美味的點心與紅茶也說不定。如此美味的東西,似乎在森林外側的世界亦屬稀罕。少年抱著前往秘密基地的心態來到我家。他沒對其他人多所提及,對我來說也比較方便。共享秘密的感覺比較刺激,我也不想麵對一大群人一起喧鬧的情況。


    少年會對我笑。會呼喚我的名字。向他揮手,他也會揮手回應。我沉迷於與少年共享的時光。


    自從少年開始來訪家裏之後,就沒再見到黑貓。


    之前總看他窩在窗台上曬太陽,或是我讀書時在旁插嘴,不然就是在屋裏晃來晃去。如今卻連擦身的機會都沒有。


    「艾蓮,怎麽了?」


    為尋找黑貓蹤跡而四處張望的當頭,少年出聲叫喚。


    「沒有。沒什麽事。」


    黑貓在或不在,也沒有什麽差別的。


    她想道,走到少年身邊,坐下。


    少年將圖監攤在地上,以趴姿閱讀。


    「哪,這個昆蟲的名字怎麽念?」


    我念出少年所指的字。


    「我看看,是(昆蟲名)唷。」


    「……?真奇怪的名字。」


    「就是說呀。」


    我嗬嗬地笑。


    「艾蓮把這邊的書全看完了嗎?」


    少年環視房內的書架後,問道。


    我搖頭並以表情示意不可能。


    「我隻看得懂內容比較簡單的。」


    「這樣啊。」


    少年雙手撐著下巴,視線落回圖監上。


    我一副對即將出口之提議自信滿滿的樣子,傾斜上身問道。


    「呐,要不要我教你認字?」


    少年無聲地自言自語了一番,搖搖頭。


    「不必了。我就算會讀字也沒啥用處。我老爸、老媽也都看不懂呀。他們說種田哪需要會看字……對了,艾蓮的爸爸是在作什麽的?」


    「……我的,爸爸……」


    受到意外的質問,我無言以對。


    「……我不知道。是在作什麽呢?」


    似乎並未留意到我嚴肅的聲調,少年快速翻閱圖監邊說。


    「這樣喔。不過住的房子這麽大問,應該很有錢吧?還有這麽多書。真好。我也想當這種家的小孩。啊,有蛋糕!」


    房門開啟,廚師捧著放有蛋糕與紅茶的餐盤走進來。廚師仍然一副嚇人的樣貌,但在少年眼中可能隻是普通人類的樣子。少年沒有一絲怯懦,等著蛋糕放到眼前。


    少年一臉滿足,掛著微笑享用蛋糕。


    我也隨著擺上笑容。但是內心還在掛念剛剛的話題。


    我什麽都不知道。不清楚父親的事。也不清楚原為母親之女人的事。因為我在有機會明白前,便親手結束了一切。臉頰疑似感覺到痛,單手覆上。後悔?應該沒有吧。隻是有點寂寞。眼前這名少年,以及幾乎所有孩子們都具備之對於自身雙親的認知,但我卻沒有


    ,因此感到寂寞。


    我孑然一身。


    思及此,便不禁被失落感侵蝕。


    我的胸口開了個洞。風鑽過那個洞,令我冷得發抖。不,但是,沒問題的。如今的我有了朋友。我望向眼前的少年,藉此獲得安撫。胸口的空洞被填滿,感受暖風吹拂。


    突然,感覺一陣刺痛劃過我的腳,連忙伸手壓住腳踝。沒事吧?將臉湊過來的少年以眼神詢問。嗯,沒事的。我微笑回應。


    將視線投向我的腳,確認皮膚無異常狀況。


    ——隻是錯覺而已。我已經沒有病了。


    因為我已成了魔女、獲得此處的生活。


    某天晚上。


    我睡在自己房內的床上。


    不清楚是夢,抑或是透過魔力的光景所見之畫麵。我看到黑貓坐在屋頂上。屋簷的形狀與顏色均給我熟悉感,讓我明白那是這棟房子的屋頂。


    黑貓無言地仰望著夜空。


    仔細一看,黑貓身旁停著一隻烏鴉。烏鴉的體積比黑貓大上一、兩倍。


    看起來不像是欲襲擊黑貓的樣子。烏鴉對著黑貓嘎啊、嘎啊地叫著,像在論述些什麽。


    黑貓回應烏鴉,低聲說了兩、三句話。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麽。


    談話似乎到此結束,烏鴉拍動寬闊的翅膀,高飛離去,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獨留原地的黑貓,重新仰望天空。


    強勁的風吹過,森林樹木的枝葉發出沙沙聲。風勢即將消逝前,黑貓低語道。


    「差不多是時候了呢。」


    這句低語的內容,我仍然未能聽見。意識隨後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3


    這一天。


    是個晴朗無風的日子。


    午後時段,少年前來拜訪。


    我到玄關迎接他。正當我一如往常地要請少年進屋時,少年喚住我。


    「喂,艾蓮。偶爾也到外麵玩吧?」


    「外麵?」


    我的手還放在大門把手上,陷入旁徨。


    「我……不能到外麵去。」


    「為什麽?」


    少年以直率的眼神發問。


    我一邊遊移著視線,回答。


    「呃,因為我生病了。」


    「生病?」


    少年從我頭頂上的紅色蝴蝶結一路往下認真檢視,經過洋裝、一直到赤裸的指尖,接著露出笑容。


    「哪裏生病了?艾蓮好好的呀。隻是一下下而已,應該沒關係吧?」


    「…………」


    我無言以對。


    「那邊的樹樁那兒有隻好大的蟲,你來告訴我它叫什麽名字吧。」


    說完,少年天真地奔跑離去。


    感覺修繈丟下,令敦極度焦急。


    ——不能到外麵去唷。


    黑貓的聲音回蕩在腦海。


    隨後立刻換成少年的聲音。


    ——一下下而已,應該沒關係吧?


    甜美的誘惑。


    我緊抿住唇。


    ——就是說嘛,一下子而已。


    腦中描繪著數秒後,自己與少年在庭院裏遊玩的美妙光景,單腳往前一踏。


    下一秒。


    咚鏘。


    腦袋承受宛如被錘子敲打的力道,我霎時癱倒在土壤地麵。


    視野瞬間變得模糊。全身彷佛被巨物壓製般的沉重。


    少年察覺我的異狀,慌張地跑回來。


    「你怎麽了!?」


    他朝著跌倒的我伸出手。


    絆倒了嗎?不對,我不是絆倒。是腳的關節突然爆出一陣悶痛,站不住才倒下來的。


    「呃,嗯,稍微……」


    手掌壓住刺痛的右眼。好痛。為什麽?眼睛深處不斷抽痛,廄覺到有溫暖的液體自指縫間流出。……


    「咿——」


    少年比我更早認識到那液體是血,他嚇到踉艙。


    我對少年的閃避態度反應過剩,急著宣告自己沒問題,死命地擠出笑臉。


    發熱的臉頰皮膚隨著這個動作片片剝落。


    少年滿臉發青,又退了幾步。他已拉開不小的距離,感覺將隨時拔腿就跑。


    少年那張驚恐萬分的臉。彷佛正在看著一個非人之物的眼神。


    我腦袋一片混亂,卻仍試圖否定眼下發生的狀況。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是——」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話還沒說完,少年已背對我火速奔逃而去。途中差一點跌倒,仍繼續拚命奔馳。


    我求救似地伸長手臂。


    ——為什麽?為什麽要逃?我們一起玩耍這麽久。你不是我的朋友嗎?為什麽?


    內心的喊叫無法順利化為聲音。


    手彎成動物爪子的樣子,攫住少年遠去的背影。


    伸遠的手臂皮膚滲著紅漬,剝落的瞬間好像能聽到啪啦一聲,我的眼睛睜到不能再大。


    「哎~呀。」


    不知覺間,黑貓已坐到橫倒在地的我身邊。


    從我開始與少年一起玩樂後,即不見蹤影的黑貓。


    「艾蓮。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能離開家裏嗎?」


    真!是不乖呀。黑貓說話的感覺像在如此哼唱著。


    「艾蓮,你可是有病在身的呢。」


    這句話像是某種開關似地,黑貓一說完,身體開始瘋狂顫抖。熟悉的痛楚襲上雙腳與臉頰。覺得發寒的同時,皮膚剝落處、眼睛深處熾熱燒燙。


    我瞄向自己血肉模糊的腳,接著惶恐地看向黑貓。


    「我的病,不是治好了嗎?」


    「哪可能自己治愈呀,你什麽都沒作吧。」


    宛如跌落穀底的心境。


    我以為當上魔女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當上魔女,不等於重生嗎?


    「你說謊。」


    「我沒有說謊。」


    黑貓甩著尾巴解釋。


    「待在家裏就能維持健康的姿態。因為有魔法守護著你。但你一離開家,魔法立刻解除。這麽一來,就會恢複成原本的樣子。尤其你原本身上就有病,實在不應該跑出來的。你看。」


    黑貓掀起單邊耳朵。


    「連他也被你嚇跑了。」


    連他『也』?


    黑貓的遣詞令我背脊一涼。彷佛黑貓很清楚我的過去,知道我因為生病而不受雙親關注。


    試圖拋棄我的母親及不肯正視我的父親,兩人的背影與越逃越遠的少年的背影重疊在一起,用力捏住我的心髒。


    「不過,艾蓮,你可以放心。就算病情無法痊愈,魔女依舊是不會死的。」


    「……什麽意思?」


    「就是能永遠活著的意思。」


    黑貓的口氣實在太理所當然,我一時之間無法理會那個詞的意義。


    永遠?


    「沒錯。」


    黑貓回答我內心的疑問。


    「即便病情一直惡化下去,腳潰爛到無法走路、眼睛失去視力、臉的皮膚剝落到認不出是誰,一樣能活著。」


    黑貓露齒一笑。


    「直到永遠唷。因為你是魔女。」


    如此作結。


    黑貓的話在腦中反覆回繞,眼前一片黑暗。


    看著自己映照在鏡子裏的姿態而欣喜萬分,那時的自己。在想像之中,鏡片龜裂,鏘啷鏘啷地碎落在地。


    ——直到永遠?


    我得繼續帶著這個病、永遠地活著?


    沒把病治好,那跟我之前的生活沒有差別呀。不對,比之前更悲慘。我竟然得抱病活下去。就算病情惡


    化也死不了。我不能離開那個家。我得被那個家束縛到永遠嗎?


    因為我是魔女。


    是魔女又怎樣?


    一如曾有過的經曆,我再次湧起想抓遞全身的衝動。但這次我忍住了。因為我明白那麽作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同時,身旁有別人的視線。感覺那道視線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情感變化,並以此為樂。


    我趴在地上抖個不停,一邊祈禱這是場夢。然而呼吸時的痛苦未見減緩,隻有時間持續流逝。


    於是,席卷我全身的焦急與悲傷,逐漸歸化成單一情感。


    那就是對黑貓的憎恨。


    我忍著腳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以好似要將臼齒壓碎般的力道咬緊牙根,俯視黑貓。本意是想瞪視他,然而眼睛深處的刺痛令我無法順利聚焦。即便如此,我仍繼續瞪著眼前的黑心惡魔。


    他大概在等我連滾帶爬地躲回家裏吧。


    或是等著我示弱哀號、出聲懇求幫助。


    我絕對,不會順他的意。


    「別這樣嘛,艾蓮。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啦。我會害羞的。」


    黑貓絲毫不受影響似地開玩笑。


    我以類似尖叫準備動作的方式,猛吸了一口氣。但沒有大叫出聲,取而代之的是,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接著說。


    「你為什麽要這麽作?」


    音調低到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黑貓沒有回答。


    我接著提問。


    「這麽作有什麽意義?」


    黑貓仍然沉默不語。


    我泫然欲泣地,繼續問道。


    「早知道是這樣,早知道是這麽回事,我,我不如在那時——」


    「在那時死掉會比較好,是嗎?」


    黑貓突然打斷我,我一時無法反應。與大腦相反,身體老實地因受打擊而晃動。


    那時死掉會比較好。張嘴想要複誦並表達肯定,卻隻能放出微弱的氣息,我的喉嚨不肯發出聲音。


    黑貓微微聳盾。


    「當時冷得發抖,不是嗎?在那後巷裏。沒有家、什麽都沒有的你,期望著一個溫暖的地方。」


    黑貓以與平時無異的語調訴說。未帶有對我的輕蔑之意,也不是自滿的口氣。


    「我提供了你想要的東西呀。先不論感激,好歹也沒任何值得被憎恨的行為吧?熱呼呼的餐點、知識、朋友……啊,朋友這項,我也算在裏麵唷。再加上健康的身體。雖然隻是表麵而已。」


    聽見太陽穴開始傳出碰咚碰咚的脈搏鼓動聲。


    「你不明白一個事實。所以,有必要讓你知道。」


    「什麽東西?」


    我試著假裝強勢,聲音卻在顫抖。


    「你不明白自己是個多麽不幸的孩子。」


    盡力掛上難以置信的表情,回望黑貓。


    黑貓未特別介意我的反應,逕自接下去。


    「不懂得溫暖為何物的人,隻會單純地慢慢凍死。嚐過溫暖滋味的人,則會懷抱著『自己很冷』的意識逐漸死去,所以心境是更加不幸的。你聽懂了嗎?你很不幸。如果那時能死在後巷裏,你還算幸福的。你應該明白現在的自己有多不幸。」


    「你別亂說!」


    我臉色蒼白地大吼。彷佛無法再繼續聽下去。這一用力,不知是血抑或淚的液體從右眼溢出,劃過皮膚潰瘍的臉頰。


    應該明白自己的不幸?


    「少在那邊亂說……」


    我知道我體內那不成氣候的叛逆心已被迅速打成碎片。不禁一陣暈眩,幾乎要倒下。


    黑貓的話,沒能全部理解。


    然而依舊可勉強聽懂。


    我在這個家裏學習到各種事情。身體健康才能享受的自由。理解未知事物的樂趣。還有跟朋友一起遊玩的快樂。我明白到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在這樣的前提之下,自己身上有病的事實,比起什麽都不懂的時候,影響力要大上許多許多。


    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被人玩弄在掌心。我無法原諒眼前這個彷佛看透一切的黑心惡魔。


    不知不覺問,我緊握著拳頭的右手裏,多了一把小刀。


    至今絲毫不動彈的黑貓,首次驅動了他的視線。他望向我右手心的小刀,咻!地吹了聲口哨。


    「看不滿意的東西就殺掉是嗎?讚喔。超級簡潔。我很中意你的作法。隻不過,其實也還有其他的方式能選呢。」


    我尖叫著,朝著黑貓揮下小刀。


    在哪個部位落刀都無所謂。我隻想攪亂他悠哉的語氣。


    黑貓沒有躲避。


    小刀恰好滑進肋骨的間隔裏,整片刀刃順暢地沉入、直達內髒深處。


    黑貓沒有喊痛,金色瞳孔咕溜一轉,朝上仰視我。


    即便讓手離開小刀的刀柄,也無法將視線從黑貓身上移開。


    「懂得哀號自己很冷,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唷。艾蓮。」


    那股腔調,除了平時情緒高昂的風情之外,多了一道如利刃般的寒意。


    有那麽一瞬間,我被想要逃離現場的衝動給支配;最終卻隻能讓瞳孔遊移,身體沒有如願行動。


    黑貓輕巧地躍起,將我撲倒。


    前腳放在我潰爛的臉頰上,使勁壓下去。


    我高聲哀號。彷佛臉上的肉被剝下般、直接觸及神經的激烈疼痛,如電流般奔竄。


    黑貓將臉湊近我的,張開嘴。小刀的柄仍維持著突出在他側腹的狀態。


    黑貓輕聲說。


    「你隻要能活著就好嗎?能活久一點就滿足嗎?你有你的願望吧?說來聽聽。艾蓮。你肯定有吧?想要到不行的東西。」


    ——有。但是,我不想說。


    我試圖別過視線。


    然而,黑貓像在強調他不會輕易放過我似地,朝著我的臉繼續輕聲說。


    「沒有人愛你。一個都沒有。你的父親看都不看你一眼,母親打算拋棄你。你是如此希望被愛。如此期望能為誰付出愛情。沒錯,全是這場病的關係,才沒人愛我的。真夠奇怪的呢。沒理由就你不得人愛。你明明是個值得被愛的人。對吧?那個少年也是,一知道你生病,就對你見死不救。真過份呢。一切全怪你生了病。你知道你自己想要什麽吧?你打從心底真心冀望的是什麽呢?其實你很清楚吧?你應該已經無法再回到那個又冷又暗的後巷了。」


    黑貓的話語如針般一次又一次地紮進心髒。


    我不想聽。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偏偏耳朵的神經敏銳地不讓我漏聽黑貓說的每一個字。彷佛為黑貓說的話感激涕零,張開雙手聆聽著。


    「我,」


    我壓抑痛苦而生的哀鳴聲,不知何時轉為大哭的聲音。


    ——不必別人跟我說,我也很清楚。


    我渴望被愛。並且渴望付出愛。所以才想交人類的朋友。因為我很喜歡人類。


    然而全都隻是一場謊言。


    少年也在目睹我的真實麵貌後,逃走了。


    如同想拋棄我的母親,以及對我視而不見的父親。


    我永遠無法嚐到被愛的滋味。


    因為我的病就像一道詛咒,並且將持續到永久。


    我痛快地哭。像個被拋下的小孩。即便被宣告知不會有人來迎接,仍然隻能繼續哭泣的孩子。


    當時我想,我無法再擁有任何事物。


    認定自己將永遠得不到愛情,隻能活在這個家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靈魂逐漸腐敗。


    全都怪我作了愚蠢的選擇。


    怪我沒想清楚便輕易地接受成為魔女的交易。


    我的心沉入絕望的深海裏,不見天日。


    連穿透


    黑暗的一絲光明都找不著。


    隻差那麽一點,在我世界裏的聲音全數消失的前一秒。


    ——我聽到黑貓如是說。


    「要我教你能治病的魔法嗎?」


    同一時間,激進的耳鳴沙~地來襲,全身汗毛直豎。


    我停止哭泣,凝視黑貓。感覺到龜裂的皮膚重新接收到陽光的暖意。我才憶起,現在確實應該還在午後時分。


    黑貓離開我身上。尾巴來回晃動一次,我的身體立刻恢複完好模樣。


    身體的疼痛與不舒服的感受明顯獲得舒緩。外表恢複,我的心境亦隨之沉著下來。


    黑貓確認我的眼底因期待而濕潤之後,說。


    「想知道方法嗎?很簡單。」


    黑貓露出平時常見的純真表情。


    「就像你之前喂飽我那樣,如法炮製就行了。」


    黑貓的嘴巴開合。


    「你讓我吃到你父母的靈魂,所以我賦予你魔法。一樣的意思。」


    嘴巴開合。


    「我剛不是說,還有別的方式嗎?」


    開合。


    「這個家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蓋的唷。」


    繼續開合。


    「讓我多吃一些人的靈魂,我就教你能治病的魔法。」


    黑貓一步一步地朝著我逼近。動作輕巧地將前腳放到我的肩頭,嘴巴靠到幾乎能咬住我耳朵的距離。


    聽見張嘴前特有的唾液沾黏聲。


    「想要什麽,就全部拿到手吧。你可是魔女呢。」


    4


    隔天。


    我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


    午後的陽光照進房裏,反射在梳妝台的鏡子上,十分耀眼。難得傳來的鳥鳴聲才偶爾劃破這股寧靜。


    我一如往常地於床上醒轉。身體沒有任何異常狀態。房裏安穩的氣氛亦與平時無異。


    隻重新認知到兩件事。


    一是我的樣貌不過是種偽裝。


    二是病情一直持續在我體內擴散。


    叩叩,小鳥從窗戶外側敲啄玻璃。


    ——這是那名少年來訪的通知。


    眼睛深處閃過一陣刺痛。


    我打開玄關大門。


    隨著庭院的氣味及略微刺眼的陽光,少年憂慮的臉孔出現在眼前。


    少年一見到我的臉,麵色立刻轉為開朗。


    「什麽嘛。艾蓮你好好的嘛。」


    說完吐了口氣,緊接著掛上充滿歉意的表情。


    「那個,昨天很抱歉。就那樣跑掉。一瞬間把艾蓮看成怪物了。嚇了一大跳。似乎是我看走眼了。」


    怪物。


    這個詞深深竄入耳裏。


    我歪嘴露出笑容,說道。


    「你好過份。我隻不過是跌倒,身上沾了一堆泥巴而已。(少年的名字)竟然拔腿就跑。」


    「是這樣呀?果然如此。我就覺得不可能嘛。啊哈哈哈。」


    少年有些尷尬似地笑。


    我保持住上揚的嘴角,僅以嘴表達笑意。


    空中飄著安穩氣息。澄清誤會的解放感。以「今後又能一起玩樂」的形式呈現,對未來的希望。


    我邀請少年進入屋內。


    碰咚一聲,帶上大門。將屋內的一切與外界隔離。總覺得今天的關門聲比以往更要響亮。


    「你先到房裏吧。我去拿點心。」


    我指著進入玄關後,正前方的門扉。這個動作,以及這句話,都是我無意識之下的產物。


    「嗯。」


    少年走進我所指示的房間,關上門。我知道之後會有什麽聲響傳來。


    喀擦。


    沒錯。門鎖自動鎖上的聲音。


    「咦?」


    少年進入並察覺異狀的聲音,自門的另一側傳出。


    「喂,艾蓮。這裏什麽都沒有耶。而且一下子變好黑……?喂、咦?艾蓮,為什麽鎖起來了!?」


    少年拚命轉著門把。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肯定很恐怖吧?我傾聽著門後的聲音,退後幾步。待背碰上牆壁後,身體沿著牆麵下滑,蹲坐在地。


    「這是為什麽呢?」


    手放到嘴邊,自言自語般地說。


    「別胡鬧了啦!」


    隨著少年憤怒的聲音,門板被激烈敲打,心髒彷佛被那道聲響給揪住,湧起一陣悲傷。


    我眼神失焦地望著眼前的那扇門。聽著少年喊叫與撞門的聲響,回想著與少年有關的回憶。


    我的第一位朋友。


    我曾經好喜歡你。


    你的手柔軟、溫暖,有如惹人疼愛的小貓。但是你在我心上割了一刀。那是不可碰觸的內心膿包。膿液就此汩汩溢出,令我無法動彈。堵塞我的口鼻,使我難以呼吸。啊啊。真討厭。真討厭。我好想呼吸。我還沒能體驗到呀。


    何謂愛人,何謂被愛。


    ——可以吃嗎?


    不知從哪兒飄來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


    想吃嗎?


    我在心底回問。


    ——嗯。


    那道聲音回答。


    可以唷。


    我在心底允準。


    下一秒。


    整棟房子宛如被一隻大象衝撞般地震蕩著。


    我驚訝得全身僵直。碎石粉塵從天花板嘩啦嘩啦地落下。


    少年沒有再發出聲音。


    感受著餘震,我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麽事。


    這個家的牆壁把少年的身體壓碎了。


    你問我為什麽會知道嗎?


    因為這個家是我的家。等同於我身體的一部分。


    就像用手指把葡萄壓爛,那個觸感也會留在指尖上。我的身體能理解這個家裏發生的所有事情。


    聽得見屋子啃咬並粉碎少年身軀的聲音。聽得見吸食血肉的聲音。照理說這根本不可能發生,因為這個家並沒有能用來咀嚼的牙齒,更沒有舌頭。


    然而我卻清楚聽聞。


    好好吃,好好吃唷,因喜悅而微微顫抖的聲調。感激落淚的哽咽聲。這些微弱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令我難以自己。


    喀擦一聲,門鎖開啟。


    彷佛像是那扇門在說著:可以進來了唷。


    我站起身,眼神定在正前方的門板上,胸口一陣激昂,不自覺地邁出步伐。少年被殺害之前那股類似感傷的情緒,早已被眼下的好奇心給掩埋。


    我的手輕輕伸向門把。


    握住冰涼的把手,緩緩下壓。


    門扉無聲地滑開。


    眼前並未出現血腥的景象。


    隻是四麵繞著灰色牆麵的狹窄房間。沒有任何家具。僅見腳尖前方幾公分處的地板上,有一灘想必源自少年的紅漬。


    有既視感的深紅色調。


    但我無法繼續凝視這片紅。因為在這癱紅漬之上,有個更搶眼的色塊。


    由下往上。我提高視線,看見了。


    ——那團紫色的霧。


    這是我初次見到惡魔的本體。


    不停反覆伸縮的霧狀軀體。像是人獸合體的幾十張臉不斷浮現又消失。該姿態之醜惡,怎麽看也不像這個世界該有的東西。


    即便如此,不知為何。


    ——我竟覺得它美麗。


    啪、啪、啪。


    聽聞來源不明的鼓掌聲。


    最初此起彼落的手掌拍擊聲,逐漸放大為響亮的讚頌。


    掌聲、掌聲、掌聲鼓勵——


    這個家的每一寸均感到喜悅。為嚐到久違的新鮮血肉滋味。


    同時慶賀著新


    任魔女的誕生。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


    我無法逃離這家夥的事實。


    還有,我根本也無意逃跑的事實。


    惡魔肯定早已知曉。


    知道我會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活,並且持續填補這家夥的食欲。


    知道我將被囚禁在這個家裏,繼續扮演這家夥理想中的魔女。


    惡魔為我著迷。


    而我亦同時被惡魔深深吸引著。


    今後我將殺害無數的人類吧。


    他們會為我帶來無數的幸福吧。


    因為,我期望著。


    我許下了願望。


    ——想要被愛的唯一願望。


    讚揚的掌聲未有停歇。


    這個家宛如為了孩子的獨立而大感欣慰的父母,環著我的肩膀,喜極而泣。這個家的眼淚,仿佛人體內的血管,流經天花板、牆壁、地板,從我腳底滲入身體。那股震撼霎時竄過全身,另我眼皮發熱。有如從杯子滿溢而出的水般,我的眼睛自行流下眼淚。


    我再也無法回頭。


    也沒有能回頭的路。


    那後巷角落裏,展示在我眼前的是蜘蛛絲。


    是惡魔吐出的銀色絲線。


    從我決定抓住絲線的那一瞬間起,便已注定我如今的命運。即便我現在發現那條絲線隻是被惡魔的唾液濡濕而發亮,業已無法改變什麽。


    我的心緒想必已傳到惡魔那頭。


    惡魔恭敬行禮。如此輕微的動作,亦充滿彷佛能破壞整座森林、翻轉大地般的權威。風一陣一陣打上我的臉頰。


    彷佛看到惡魔單膝跪地。


    執起我的手指,用嘴唇輕觸。


    僅僅數秒,卻令人感覺宛如永遠一般的寂靜時光。


    惡魔以不像少年,亦非成人;並非男性,更不是女性,也未曾聽聞的美妙聲音低語道:


    「艾蓮,我的魔女呀。歡迎你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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