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著輪到第九位男客。


    我是從千葉來的。瀧澤馬琴在《南總裏見八犬傳》中提及的裏見一家,經過義實、義成、義通、實堯、義豐、義堯、義弘、義賴、義康九代傳承,最後在第十代忠義滅亡。事情發生在元和元年,也就是德川攻陷大阪城那年夏天。裏見家與相模國的領主大久保有姻親關係,因而招致滅亡之禍。相模領主大久保忠鄰,原為相州小田原城城主,在德川家諸位譜代大名裏頭算是頗為得勢。沒想到一轉眼便從雲端跌落穀底,其因不明。有人說他是因為石見國的領主大久保長安而遭連坐處分,也有人說是主公懷疑他在進攻大阪城時通敵,更有人說這一切其實都是受佐渡領主本多父子的讒言所害。無論如何,裏見忠義都是因為迎娶大久保忠鄰之女為妻,領地才會在嶽父家出事後不久便遭沒收,甚至因而被判刑流放至伯耆國。這個世代居住於房州的名門貴族就此斷絕了。如果裏見家還有後代的話,世上就不會有八犬傳,而馬琴也必須尋找其他的材料來寫作了。


    仿效馬琴常說的「閑話休提」,接下來我要講的是裏見家滅亡前後發生的事。裏見忠義的上一代義康,人稱安房的侍從,慶長八年十一月十六日辭世,得年三十一歲。事情發生在他三周年忌日之前的一兩個月,所以應該是慶長十年的晚秋或初冬。忠義的家臣中有一名年俸百石,名叫大瀧莊兵衛的武士。年俸號稱百石,其實不過是一百袋米,當時年俸百石的武士約有一百人,號稱「安房百人眾」,在裏見家諸多部下之中還算吃得開。有一回,莊兵衛夫婦和一名雜役一同前往館山城下的延命寺參拜。延命寺是裏見家的菩提寺。在回程路上,這對夫妻發現有個小女孩蹲在路邊。


    小女孩應該是乞丐,看見兩人經過便默默低下頭去,莊兵衛夫妻不禁停住腳步。但他們並不是因為剛到寺院參拜而想要施舍錢財。忠義繼位執政後,禁止眾人施舍,他認為乞丐是國家的負擔,就是因為有人救濟,乞丐才會不斷增加,所以連一粒米、一文錢也不準給。莊兵衛夫婦當然也必須遵守這項規定,所以即使看見眼前有乞丐跪地致意,也隻能視若無睹。他們之所以會停下腳步,是因為小女孩長得十分惹人憐愛。


    小女孩看起來不過八九歲,身上穿著髒得看不出條紋花樣、上總木棉作成的窄袖單衣,薄得無法禦寒。整個人披頭散發,但從淩亂的發間隱約可見清秀如璞玉般的小臉。


    「啊,好可愛的孩子!」


    莊兵衛的妻子自言自語地說。


    「嗯。」


    莊兵衛也歎了口氣。


    姑且不論能否施舍,莊兵衛夫婦實在無法棄這小女孩於不顧,莊兵衛的妻子上前詢問她的年紀姓名。小女孩說今年九歲,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在哪裏出生的?」


    「不知道!」


    「你父母叫甚麽名字?」


    「不知道!」


    像小女孩這樣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和姓名的人並不少。小女孩告訴莊兵衛的妻子,自己一出世就被丟在路邊,雖然有人把她帶回家扶養,但三歲時又被遺棄,之後又被人收養,這回也是一年後就被遺棄了。她就這樣反複地被收養被遺棄,後來又輾轉經過兩三人,總算長到七歲。到了這個年紀,靠著乞食也能討生活,就這樣仰人鼻息苟延殘喘至今。


    「唉,真是可憐……」


    莊兵衛的妻子聽得雙眼含淚。


    「像你這麽可愛的孩子,怎會有人舍得不要你呢?」


    「那是因為我的身體殘缺不全。」


    小女孩美麗的眼睛裏也滿是淚水:


    「這世界上有誰願意撫養身體殘缺的孩子呢?起初或許會因為同情而收養,久而久之就嫌棄我了。」


    她年紀雖小,說起話來卻十分老成。從小女孩的外表看來,不僅長相清秀,而且看不出有何殘缺,莊兵衛夫婦不禁有些納悶。小女孩不知是因為害羞或傷心,一直蜷縮著,全身發抖,不斷啜泣,夫妻倆想盡辦法安慰她,後來才發現她所說的殘缺不全指的是甚麽。小女孩一直坐在地上,所以看不出來原來她隻有一隻腳。小女孩的左腳健全,右腳卻從膝蓋處截斷。莊兵衛從她的傷口判斷,應該不是一出生就如此,但也不像是生病截肢,可能是被丟棄在路邊時遭野狗或狼之類的野獸咬傷。


    了解這情形後,莊兵衛夫婦愈發覺得女孩可憐,無法棄之不顧。不僅因為無法坐視如此惹人憐愛的小女孩坐在路邊向人乞討,更因為前麵提到的規定根本讓小女孩無法獲得施舍,她若不前往其他地方,就隻能活活餓死了。莊兵衛於是試著問小女孩:


    「領主已經頒布不準施舍乞丐的規定,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她好像毫不知情。


    莊兵衛的妻子不由得悲從中來。她將丈夫拉到一旁,要他想辦法救救這孩子,莊兵衛也深有同感。但身為裏見家的武士,實在不適合公然挺身維護一名小乞丐,於是他找來同行的雜役與市商量。與市的老家在距離館山城下不遠的西岬村,家中務農,因為希望到武家工作,兩三年前去莊兵衛府上幫忙。他年紀雖輕,十分老實正直,上有母親和哥哥。莊兵衛希望能將小女孩暫時寄養在與市老家,便偷偷找他商量,與市一口就答應了。


    「屬下立刻帶她回去。」


    對主人唯命是從的與市,背起隻有一隻腳的乞丐女孩,往老家去。莊兵衛夫婦這才心無罣礙地回家。天快黑的時候,與市回來報告,他已將小女孩托付給母親和哥哥了。半個月之後,莊兵衛的妻子前往與市西岬家中探視,看到小女孩一切安好,與市的母親和哥哥都是老實人,對主人的交代不敢稍有怠慢,加上他們也十分同情女孩的遭遇,照顧更是多方用心,莊兵衛的妻子終於安心回家了。


    過了兩三個月,接近年底,領主忠義頒布一道更驚人的命令。之前他已下令民眾不準施舍,但乞丐仍在城下附近活動,所以還是有人不守規定、或是發生乞丐偷竊食物等情事,他不滿命令無法徹底執行,進一步要無家可歸者、乞者丐兒在三日內遷往他處。如果期限過後仍在領地內徘徊不去,一經發現,立刻撲殺。在如此嚴格的威令下,大多數乞丐早就逃之夭夭,一些不知情或未及時搬遷的乞丐都因法律規定而遭殺害,有的甚至被活埋。裏見領地內的乞丐和流浪漢遂一掃而空。


    「幸好我們及時救了那個小女孩。」


    莊兵衛夫婦皆覺得慶幸。


    否則這個行動不便的單腳女孩,恐因逃生不及而成為這道命令的第一波犧牲者。幸好沒有人知道這對夫妻救了女孩。他們當然也再三警告與市,要他務必保守秘密。


    二


    幸運的小女孩在與市家人的親切照顧下長大。莊兵衛的妻子不時前去探望,順便送點衣服或零用錢。女孩總得取個名字,便叫她阿冬。就這樣過了五年、過了七年,某日,阿冬也已經十六歲了。


    當阿冬還備受風雨摧殘,灰頭土臉在地上爬行時,長相就已清秀到足以吸引莊兵衛夫婦的目光,隨著年紀漸長,更是出落得玲瓏有致。她從小就習慣四處走動,因此隻要拄著拐狀便行動自如。不僅口齒便給,身手俐落,針線活兒更是好得沒話說。


    「她的腳要是沒殘廢的話就更完美了……」


    與市的母親和哥哥因此更加心疼阿冬。


    或許因為身體有殘缺,想替阿冬找個合適的夫婿並不容易。尤其是附近的人家大多務農,男女都必須下田工作,所以盡管阿冬貌美如花聰明伶俐,卻沒人願意娶一個隻有單腳的殘廢新娘。每每想到美麗的阿冬竟要獨守空閨一輩子,不隻與市的母親和哥哥,就連常來探望她的莊兵衛妻子都覺得遺憾惋惜。


    莊兵


    衛夫婦沒有小孩。他們之所以願意照顧殘廢的阿冬,除了惻隱之心使然,多少也因為膝下猶虛的他們非常喜歡小孩。莊兵衛妻子一方麵擔憂阿冬的將來,一方麵也實在想念出落得越發標致的阿冬,有機會就偷偷去看她。也曾經和與市的母親及哥哥商量,就算付點嫁妝,也希望他們能幫阿冬找個婆家,但就像之前所說,這件事並沒有想像中容易。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兩年,少女阿冬益發出色動人,成為鄰近年輕男子討論的話題。甚至有人會故意拉扯她的袖口,但明理的阿冬卻看也不多看他們一眼。她不僅視與市的母親和哥哥為主人,也視他們為親屬,滿心孺慕之情,是個既成熟又懂事的孩子。


    慶長十九年,阿冬十八歲那年春天,恩人大瀧莊兵衛的家中一片愁雲慘霧。因為幕府突然下令沒收相模領主大久保忠鄰五萬石的小田原領地,甚至拆毀小田原城。麵對如此晴天霹靂,卻又不明所以,關東一帶的大名都人心惶惶,尤其是和大久保結有姻親的裏見家,更如在黑夜中失去燈火照耀,非常狼狽。眾人開始謠傳裏見家可能會遭受和大久保家一樣的處分,領地被沒收,家族因此敗亡,城裏彌漫著不安的氣氛。莊兵衛也因為坐立難安,決定前往洲先神社參拜。洲先是源賴朝於石橋山戰敗後,流落到安房時登陸的地方,當地的神社向來備受血脈相承的裏見家尊崇,因而莊兵衛前去祈求主公安泰。


    神社位於西岬村外,莊兵衛便順路往與市的老家探視阿冬。他看到如花似玉的阿冬一年比一年漂亮,驚為天人。從那之後,他隻要前往神社參拜,必定會繞往與市家。不久江戶傳來消息,裏見家似乎無法免除連坐的命運,一家人更是坐立不安。從那之後,莊兵衛開始在夜間前往洲先神社。


    莊兵衛的夜間參拜從三月開始,一直持續到五月。隻要不影響輪班值勤,他一定準時前往神社報到,不敢有絲毫懈怠。雖說是替主公祈福,夜晚外出竟不帶隨從,莊兵衛的妻子難免心生疑竇。她似乎猜到了甚麽,便找來與市,低聲商量道:


    「大人最近的情況不太尋常,讓我有點擔心,今晚想偷偷跟著去瞧瞧,你可不可以帶我去?」


    與市隻好答應帶夫人去神社。距離雖然不遠,也得走上好一會兒,莊兵衛等不及天黑就出發了。妻子和與市尾隨在後,才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因為前方的村莊全籠罩在陰暗的樹林中,他們跟著跟著,把人給跟丟了。


    「怎麽辦?」


    莊兵衛的妻子有點進退兩難。


    「我看還是先到洲先去好了,您覺得如何?」


    與市建議。


    「就這麽辦吧。」


    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莊兵衛的妻子隻好繼續往前走,但天色實在太黑,不禁讓她有些猶豫。與市是個男人,又熟悉當地路況,所以不覺得有甚麽問題,可是莊兵衛的妻子一路走來就辛苦了。此行打算跟蹤丈夫,因而根本沒準備火炬或火繩,她實在忍不住了,隻好開口叫道:


    「與市,你拉我一把。」


    與市猶豫了一會兒,但因夫人又開口要求,他也無法拒絕。他一手牽著夫人,一邊摸黑往前走。還走不到十間,突然有人從路旁樹叢竄了出來,手持忍者用的孔明燈照著兩人。兩人受驚停步,隻聽對方喝道:


    「是與市嗎?你拉著主人妻子的手打算上哪兒去?」


    那是主人莊兵衛的聲音。莊兵衛繼續斥罵:


    「我親眼看到你們兩人不軌的證據!覺悟吧!」


    「不!不是這樣的……」


    莊兵衛的妻子嚇得大叫。


    「你抓著年輕漢子的手,三更半夜在外遊蕩,就是最好的證據!」


    她還來不及回答,隻見莊兵衛的刀在黑暗中一閃而過,猛力從妻子的肩膀砍下。


    尖叫一聲,正想拔腿逃跑的與市,同樣也被莊兵衛從背後砍了一刀,但他負傷拚命地往前跑,跑出樹林,好巧不巧,正是自己家門前,大喜過望,衝了進去,母親和哥哥看到滿身是血的他都嚇了一跳。他將當晚發生的事告訴兩人之後就斷了氣。


    第二天早上,莊兵衛對外發表聲明,說自己的妻子和雜役與市發生曖昧關係,正準備前往與市老家藏身時,被他半路攔截處決了。妻子的娘家懷疑這個說法。與市的母親和哥哥當然也無法接受。妻家的人無法證明兩人的清白,至於與市的母親和哥哥除了感歎身分懸殊,鎮日以淚洗麵之外,也別無他法。


    在此同時,莊兵衛派人到與市家,說無法讓阿冬繼續待在行為如此不檢的人家,就用轎子把阿冬接了回來。從那天起,年輕貌美的單腳女孩就被豢養在莊兵衛宅邸中。當時正處於主公家可能滅亡、自己生命也將不保的危急存亡之刻,所以根本沒人注意到這件事。


    三


    送走這令人忐忑動搖的一年,接著到來的是元和元年。該年五月,德川家攻陷大阪城,終於一統江山。大久保家遭到懲處之後,裏見家一直未受牽連,眾人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沒想到大阪情勢底定,五月下旬,主公終於還是下令收回裏見家的領地,裏見忠義遭流放至伯耆。


    主公失勢,裏見家的家臣轉眼間成為浪人。大瀧莊兵衛的家中隻有夫妻兩人,而且平日便有準備,多少有點積蓄,所以即使成為浪人,生活還不至於出現困難。他辭退少數家臣後,便遷往館山城外。但他無法隻顧自己的生活,因為身邊還有一個名叫阿冬的女孩。莊兵衛無法拋棄阿冬,隻好帶著行動不便的她搭乘便船前往上總,再經由木更津走水路前往江戶。距離莊兵衛無情地殺害發妻和雜役與市,正好滿一年,那年夏天,他四十六歲,阿冬十九歲。


    兩人行止已如夫妻一般,在淺草寺附近租間小屋,無所事事地過一天算一天。「安房的裏見」說起來也算名門,但近年武士道不再盛行,所以無人願意雇用原為裏見家臣的浪人。阿冬也不願為武家幫傭。而且一想到要帶著單腳且年紀和女兒差不多的幼妻搬入武家宅邸,莊兵衛也裹足不前,便暫緩另覓主公一事。但他無法鎮日遊手好閑,便在鄰居的建議下開始教授習字,鄰人還親切地找來七八個學生。如此一來,莊兵衛無法幫忙家務,而阿冬行動不便,他隻好雇請下人幫忙張羅廚房之事,沒想到每個下女來不到一兩個月就陸續求去了。


    換人換得實在過於頻繁,附近的鄰居都覺得不可思議,便攔下一名準備離開的下女悄悄問她緣由,結果:


    「年輕太太長得雖然漂亮,不過卻讓人害怕。而且她和老爺感情好得離譜,讓人實在看不下去。」


    附近的鄰居雖然都知道這對年紀相差如父女的夫妻感情甚篤,卻沒想到居然會好到連下女都看不過去。稍加注意才發現,莊兵衛夫婦親昵的程度超乎外人想像,往往讓年紀較大、略識人事的學生看了都不好意思。甚至還有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表示不願再去老師家學習。正因如此,原本就不多的學生越來越少,存款也已用罄,如膠似漆的兩人一年多後終於開始感受到生活的壓力。


    「我本來就是個乞丐,當作重操舊業不就行了。」


    阿冬雖然不在乎,莊兵衛卻無法忍受陪著愛妻在路邊行乞。元和二年十二月某夜,莊兵衛行經淺草的並木,迎麵走來一個男人。對方看來像是在商家工作,剛收帳回來。莊兵衛一時起意,堵住對方的去路。


    「快過年了,身為浪人的我手頭不太方便,請您幫個小忙。」


    對方發現莊兵衛想打劫,不敢大意,甚麽話也沒說,一把就抓起草履朝莊兵衛臉上猛打,看樣子是想趁機逃跑。莊兵衛遭沾滿泥濘的草履毆打,怒火中燒,想也沒想就追上去,一刀從對方背後砍下。這刀斬下去就後悔了,但事已至此,幹脆一不作二不休,奪下死人脖子上的錢包,逃之


    夭夭。一直跑到淺草寺附近才偷偷打開,結果裏頭隻有兩貫文錢。


    「為了這麽點小錢,我竟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他愈加後悔莫及。


    但兩貫文錢對現在的他來說十分重要。莊兵衛將錢藏在懷裏回家,生平第一次殺人越貨,心中總不平靜。他擔心東窗事發,留下證據,於是就著油燈仔細擦拭刀上血跡,阿冬在一旁偷看他的舉動。


    「那該不會是人血吧。」


    「嗯。剛才路上有人想搶我,隻好一刀殺了他。」


    莊兵衛把自己講成被害人。


    阿冬點點頭,瞧了一會兒之後,竟開口要莊兵衛讓她嚐嚐刀上的血。莊兵衛雖然有些訝異,卻無法拒絕嬌妻的要求,便順著阿冬,讓她一嚐人血滋味。


    不知道那天晚上阿冬提出了甚麽要求,隻知道從那之後,每隔三五日,天一黑,莊兵衛就會外出殺人。阿冬總是很高興地舔食刀上的血跡。受害者身上搶來的錢就成了兩人的生活費。某天晚上,因為實在找不到殺人機會,莊兵衛隻好宰了路邊一條狗,阿冬舔了刀上的血後,臭著臉說:


    「這不是人血,這是狗血。」


    莊兵衛啞口無言。不僅如此,阿冬還能分辨是男人的血或女人的血,就連對方是小孩子,她也一舔就知道,莊兵衛更感訝異。因為實在供不應求,莊兵衛隻好在袖口藏了個小壺,儲存被害者傷口流出的鮮血。幹下這種殘酷行為,莊兵衛並非不受良心譴責,但這樣的痛苦每每在看到愛妻燦爛絕美的笑容後就煙消雲散。莊兵衛便如此成了殺人魔,到處殺害江戶城中男女老少。到最後,不隻為取悅妻子,聽嬌妻分辨血液主人的性別也成為他的樂趣之一。


    即使是那時代,也不可能讓這種殺人魔橫行街頭,尤其天下方告統一,德川幕府正全力經營江戶,城內的治安絕不輕忽。近來常有武士在街上隨意殺人試刀,町奉行所對此已展開嚴密調查。莊兵衛雖然有所警覺,事到如今。已經欲罷不能,他仍舊到處殺人,不久就在上野山下被巡邏的官差逮個正著。


    關進牢房三五天後,他才寧鎮心神,從殺紅眼的瘋狂狀態中清醒。官差偵訊時,他老實認罪,甚至連在安房的時候毫無理由地殺害發妻和雜役一事也無保留,全招了出來。


    「我為甚麽會犯下這麽多罪?連自己都覺得好像在做夢似的。」


    他說,雖然記不清楚,不過從元和二年的冬天到隔年夏天,他大概殺了五十個人。之後又說,如今仔細一想才覺得,阿冬這個單腳女搞不好根本不是人。他舉了幾個例子作為證明,但奉行所將之列為機密,不予公開。


    無論如何,官差認為阿冬也有必要接受偵訊,便派了四五個人前往莊兵衛家。為了抓一個女人竟派出四五名官差,似乎稍嫌誇張,不過莊兵衛的話讓奉行所不得不提高警覺。那是六月底的某個黃昏,阿冬正在竹廊下燃燒柴火驅蚊,她從彌漫的煙霧中一看到官差,立刻站起身來跳到院子裏,突破稀稀疏疏的矮樹籬逃往屋外。官差追了上去。


    阿冬隻有一隻腳,卻跑得飛快,連男人也追不上。當時那附近有不少小河流經,阿冬逐一飛躍而過,追捕的官差瞠目結舌。官差依舊鍥而不舍繼續追趕,來到隅田川時,隻見阿冬縱身一躍跳入河中。當時有人企圖攔阻,卻被她猙獰的眼神嚇得退避三舍。


    「快把船劃過來!」


    官差劃著岸邊的小船來到河心,隻見阿冬載浮載沉,不知是她自己脫的、還是被河水衝掉的,總之她浮出水麵時全身一絲不掛。當時天色還亮,河麵上清楚可見一個白皙女人裸著身體、單腳踢水破浪前進。官差試圖將小船劃過去,或許是過於著急失了重心,還沒到河中央,船就被一陣橫浪掀翻了。幸好官差們都熟悉水性,大夥平安無事,隻是在此混亂之間阿冬就不見蹤影了。眾人沿著河岸搜索,無人見到這麽一個女人,最後隻得無功而返。身陷囚籠的莊兵衛得知此事,心有戚戚地歎了口氣:


    「那女人果然不普通。應該就是世人所說的鬼女吧。」


    十天後,莊兵衛對獄卒表示,希望能將自己早日正法。因為前一天夜裏阿冬曾到牢房外出聲引誘,他斷然拒絕了。他明知對方是魔性之女,但隻要一看到她就忍不住動心。即使第一次能拒絕她的誘惑,若有第二次、第三次,難保不會心生逃獄之念。他越想越害怕,於是希望能盡早處死自己。


    如他所願,兩天後便在千住處以磔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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