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著輪到第十位女客。


    這幾年少有霍亂流行,真是太好了。就算有病例出現,也因為預防消毒做得十分徹底,頂多隻有一兩百個病例。以前可不是這樣。安政時曾經霍亂大流行,我隻是聽說,詳情並不清楚,但明治十九年那次可就悲慘了。我生於明治元年,當時正好十九歲,所以十分清楚那年夏天發生的事。疫情相當嚴重,光是東京市,每天就有一百五十至兩百個病例,說多恐怖就有多恐怖。我接下來要講的就是當時發生的事。


    我本姓小穀,家中自江戶時代起代代都是醫生。家父年輕時曾到長崎學醫,明治之後自願擔任軍醫,也參加了西南戰爭。當時在日向的延岡遭流彈波及,左腳受傷,後來雖然痊愈,不到跛腳的程度,卻留下了後遺症,兩腳長度不太平均,因此明治十七年辭去軍醫一職。家父手邊有些存款,又有年金可拿,想安穩過日並非難事,不過既然決定退休,總要做些準備才行,父親便和母親商量,最後在新宿的番眾町買下一幢帶地皮權利的房子。


    各位應該知道,新宿現今已經劃入四穀區,但在往日,那附近的荒涼程度,真不可同日而語。當時的新宿,尤其番眾町附近,完全是荒僻不毛的鄉下。雖然陸續興建了不少住家,還是人煙稀少,很荒涼。父親買下的房子原是武士宅邸,大門兩側是大片竹林,裏麵便是有七個房間的屋子。地皮約有五百二十坪。屋後雖是農田,但還有不少空地,據說有狸、獾棲息,夜裏甚至可以聽見狐嗷。父親十分喜歡這裏安靜的環境,但母親和我卻覺得太僻靜,讓人有些寂寞。我家還有一個叫阿富的女仆,年約二十四五歲,身體非常強壯,和父親一起下田工作。


    我們搬到番眾町第三年,也就是明治十九年,霍亂開始大流行。天氣非常炎熱,我們住得又偏遠,所以鮮少到市區去,不太清楚外界的情形,但是從每天的報紙上得知市區疫情嚴重,似乎已經失控。八月底的一個黃昏,母親和我坐在寬敞廊邊,正聊著霍亂疫情也差不多該過了,一旁的阿富開口說道:


    「可是,太太,聽說這附近有人想得霍亂呢!」


    「甚麽?真是亂來……」


    母親不禁笑出聲。


    「誰想得霍亂……?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不,聽說是真的唷。您知道右手邊巷子裏的飯田家吧?」


    阿富一臉認真。


    「就是他們家的禦新造。」


    當時的人保留江戶時代的習慣,依舊使用「禦新造」這個詞,同樣指太太,但次於武家夫人之下,在商家頭家娘「女將」之上。照尊敬的程度來說,依序是夫人、禦新造、女將。飯田家雖然富裕,但女主人似乎是小老婆,所以附近的人都不稱她夫人或女將,而折衷稱她禦新造。


    「飯田家的禦新造為甚麽這麽說呢?應該是開玩笑吧。」


    母親依然笑道。


    我當然也覺得隻是玩笑。但根據阿富聽來的消息,那位太太似乎是認真的。從我們家這條小路進去,走到中間,再轉進右邊的巷子,南側有幢大房子,那就是飯田家。大門兩邊是杉樹圍籬,後院還有一大片竹林,大門和房子最近才整修完成,比起我們家的老房子豪華漂亮多了。女主人年約二十八九或三十歲,聽說會在日本橋還是柳橋那邊當藝妓。除了女主人外,家中還有兩個名叫阿元和阿仲的下女。阿元是已經五十多歲的老婦人,阿仲年僅十八九歲,女主人想得霍亂的事就是阿仲告訴阿富的。


    阿仲說,她家太太這陣子不知道為甚麽,嘴裏老是念著,好想得霍亂,還四處打聽。最近情況更是嚴重了,甚至不理會阿元勸告,一直不停吃生魚片、浸過冰水的魚片、天麩羅和生黃瓜絲——當時的人認為吃這些會染上霍亂。從她若無其事甚至是故意大啖這類食物來看,就知道她想得霍亂可不是說笑而已。年輕的阿仲對女主人的行徑無法忍受,果真因此罹病,對她而言是得償所願,卻會為身邊的人帶來麻煩。萬一主人得了霍亂、還傳染給自己,那就糟了,阿仲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希望能趁早辭職返鄉。聽到之後,母親和我心裏也不太舒服。


    「倒黴的不隻下人,他們家有人得霍亂的話,鄰居也跟著遭殃哪。」


    母親皺眉說道。


    「可是飯田家的女主人為甚麽講這種話呢?該不會是瘋了吧!」


    「說的也是。真奇怪。」


    我接話道。這實在不太像正常人會有的想法。


    「可是阿仲說,她家太太在其他方麵看起來不像有問題呢。」


    阿富說。


    「聽說淺草那兒有個道行高深的行者,飯田家太太前些日子去找過他,回來就開始念著想得霍亂,該不會那個行者對她說了甚麽吧?」


    「可是自己說想得霍亂,不是很奇怪嗎?」


    母親疑惑地問道。我也不明其中道理。但是一想到同一個町裏頭、就住隔壁的人竟然想得霍亂,心裏毛毛的。


    「不管怎麽講,這事聽起來真討厭哪。」


    母親眉皺得更緊了。


    「就是說嘛。阿仲說她無論如何都要這個月辭職,就不知道太太肯不肯。」


    阿富也滿臉不安。


    此時父親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聽母親轉告這番話,馬上笑了出來.,


    「這一定是那個下女做錯事,可能被辭工,所以才胡說八道。就算要扯謊也該編個比較像樣的……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父親根本不當回事,這個話題就此告一段落。或許父親說的也沒錯。下人因為自己犯錯可能被辭退,便捏造說主人有問題,這種情況並不少見。所以飯田家太太想得霍亂究竟是真是假,沒人知道,我們也不再多想了。


    二


    那之後的第三天黃昏,我帶著阿富到新宿大街買東西。當時天色還早,耳邊到處可聞仿佛惋惜日已將盡的蟬鳴。


    我們正要走出巷子,突然看見兩個女人迎麵走來。阿富小聲說,小姐你瞧!我才發現是飯田家太太和下女阿仲。我們雖然住得近,卻沒甚麽特別交情,所以並未出聲招呼,彼此點了點頭就擦身而過。但見阿仲十分沮喪,滿臉欲哭無淚的表情跟在女主人身後,不禁讓人覺得有些可憐。


    「小姐,你看!你看她們家太太……」


    阿富一邊回頭一邊小聲說。


    果然如阿富所講,才幾天不見,飯田家太太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看上去奄奄一息,根本不像個健康的人。


    「該不會已經得到霍亂了吧!」


    阿富又講了。


    「不會吧!」


    我嘴裏雖然這麽說,但飯田太太的模樣,讓我心底升起一絲不安。就算沒有罹患霍亂,肯定也得了甚麽重病,可能是婦科疾病或肺病。這類疾病要治好並不容易,所以下女們才會把她希望自己死了、想得霍亂之類的牢騷當真,遠隨隨便便告訴外人。但從她毫不忌諱地大吃生魚片和天麩羅這點來看,她可能真的想感染霍亂一死了之。


    進入九月,疫情依舊未受控製,大多數學校隻好將九月一日的開學典禮延期。而且原本很少病例的山之手那一帶患者開始增加,所以從四穀到新宿之間隨處可見貼了黃紙的人家。當時隻要家中有霍亂患者,大門就會被貼上有如門牌的黃色警告,來往行人經過貼有黃紙的人家都會忐忑不安。可怕的霍亂就這樣步步逼近,原本就膽小如鼠的我們如今更是擔心害怕,隻能祈求天氣趕緊變冷。


    「聽說飯田家的阿仲決定留下了。」


    有一天,阿富告訴我這個消息。阿仲原本打算八月無論如何都要辭工返鄉,飯田太太卻對她說,你一定要離開這個家嗎?我的日子不多了,你就再忍耐一些時日吧。我都這麽拜托了,如


    果你還是堅持要走,我一定會怨你的——飯田太太說這話的表情非常嚇人,瞪著阿仲。阿仲心頭一驚,隻好答應留下。阿富又說:


    「聽說飯田太太昨天晚上殺了一隻獾。」


    「殺了一隻獾……?為甚麽?」


    我問。


    「聽說傍晚天黑之後,不知打哪兒跑來一隻小獾……飯田太太看到小獾在院子裏到處爬,便要阿元阿仲將它抓住,兩人聽命行事,一抓到小獾,飯田太太就拿來鐮刀,使勁砍下小獾的頭……阿仲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真不知道她們家太太是怎麽了。看樣子真的不太對勁。」


    「說得也是。」


    一想到飯田家女主人可能因為生病而情緒激動,才會如此瘋狂殘酷,我不禁可憐起她來了。但這樣下去的話,不知又會做出甚麽事?她會不會放火把自己家燒了?——我甚至這麽擔心。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是九月十二日上午八點左右。阿富被遣去辦事,突然神情緊張跑回來,氣喘噓噓地告訴我們:


    「飯田家女主人得霍亂了!好像是昨天夜裏開始上吐下瀉……我說真的,警察和公所的人都來了!」


    「這下可糟了……」


    我們嚇得趕緊出門看個究竟,狹窄巷口擠滿一堆人,刺鼻的石碳酸味薰得人眼淚直流。看樣子他們要將病人送往隔離醫院,還抬來插滿黃紙旗子的擔架。看著很讓人害怕,我趕緊逃進屋裏。


    飯田家女主人因為罹患霍亂被送進醫院,聽說當天晚上十點就往生了。對她本人而言,或許是如願了,但這附近因而交通管製、施行消毒,帶來不小困擾。如果飯田太太是自然得病,大夥麵對這無可避免的災難也無話可說,但聽說她得霍亂是自己求來的,鄰居難免多所抱怨。


    「我看她簡直是個瘋子。」


    連我的父親也如此說。


    但是,後來從阿仲口中聽到整件事情,我們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之前曾經提到,家中隻要有人罹患霍亂,門口就會被貼上一張寫有「霍亂」黑字的黃紙。而飯田太太不知甚麽時候準備好兩張,一張貼在自家門口,一張則要警局貼在柳橋某戶人家。警察原本不知道她話中涵意,但慎重起見,還是打聽了一下,結果發現該戶人家果真也有霍亂病人,警察嚇了一大跳。患者聽說是柳橋某藝妓。


    三


    阿仲是飯田太太搬到番眾町後才來幫傭的,對之前的事一無所知。阿元則因為一直待在飯田家,對女主人的過往了若指掌。太太病死,卻無人前來吊喪,隻好由阿仲阿元兩人草草料理了後事,守靈那天晚上,阿元才將女主人的秘密告訴阿仲。


    正如眾人所言,飯田太太原本在柳橋當藝妓,深受某位大官寵愛,最後甚至還幫她贖身。這名官員後來官位愈做愈高,一直到明治末年才去世。他家至今依舊十分昌盛,在此暫且保留姓名不予公布,僅以某官員稱之。飯田家女主人後來被此人納為小妾——當時流行用「權妻」這個詞——此官員還在番眾町幫她買了土地和房屋,偶爾抽空前來。


    就這樣平安無事過了四五年,不過,從那年春天起,開始少見老爺駕臨。六月之後甚至不再來了。女主人因為擔心,四處探詢,才知道老爺在柳橋另結新歡。而且對方遠是她在柳橋當藝妓時情同姐妹的年輕女子。女主人得知此事,氣得咬牙切齒。雖然老爺每個月還是準時送錢來,女主人生活無虞,但一想到自己老爺被情同姐妹的女人搶走,更是憤恨難耐。當然這也很可想像,隻不過飯田太太的嫉妒心較常人強上許多,恨對方恨得入骨。


    老爺之所以變心,正如我先前推想,因為女主人患有嚴重的婦科疾病,經過種種治療,不僅不見好轉,甚至日漸嚴重,因此老爺才會重回舊地結交新寵,對他而言,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每個月還是固定支付生活費,女主人用度照舊,所以她對老爺毫無怨言,但對新歡就是不能釋懷,滿心怨恨。就在此時,女主人病情日益嚴重,她開始焦慮,每天念著「想死」或「幹脆得霍亂算了」,或許就因這樣,才會行為異常。最後她甚至覺得自己已染上霍亂,根本不聽阿元勸告,開始肆無忌憚地大吃一些不該吃的食物。而她之所以用鐮刀砍斷小獾的頭,也是出於精神錯亂的緣故吧。她是把小獾看成老爺的新歡、或是把小獾當成藝妓借以泄憤,這就不得而知了。


    結果,飯田家太太如願以償,得了霍亂。我雖然不知阿仲所說的淺草行者是何方神聖、飯田家太太又求了些甚麽,總之,她似乎相信自己過世時能將老爺的新歡一並帶走。這就是為甚麽她準備了兩張黃紙,臨死前要警察將其中一張貼在柳橋某戶人家門口。不知是飯田太太詛咒成功,或是就這麽巧合,老爺的新歡也在同一天罹患霍亂,而且當晚就往生了。


    飯田太太遺言將所有東西都留給阿元。這位老婦從女主人在柳橋當藝妓時就忠心耿耿地跟在身邊。阿元後來帶著東西回相模老家去了。阿仲則從阿元那裏分到幾樣主人遺物,之後就又到其他地方幫傭。女主人將土地和房屋留給自己的弟弟,眾人皆知,這個經營馬具行的弟弟吃喝嫖賭樣樣都愛,不到半年,地皮屋子都拱手讓人了。


    如此一來,世人對飯田家當然不會口下留情。有人開始謠傳,說看見飯田太太的鬼魂雲雲。後來一戶姓藤岡的人家搬進此屋,女主人也在第五年上頭、也就是明治二十四年罹患流行性感冒過世;之後搬來的陸軍中佐在明治二十七年的中日戰爭戰死,接著搬入姓鬆澤的人家則因買賣股票失敗自殺。


    我二十年前搬離該處,不知道再後來發生的事。最近幾年,那附近全麵開發,已經完全不見原先的飯田宅邸了。恐怕是砍伐竹林時也一起拆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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