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著輪到第十一位男客。


    我來自北方,我所屬的藩國【注:江戶時代諸侯控製的區域及單位的總稱。】流傳著一段怪談。啊,在介紹之前,必須先談談江戶名奉行根岸肥前守【注:武家時代的職務名稱,負責執行朝廷政務。】的隨筆《耳袋》的一段故事。


    《耳袋》裏是這麽記載的:幕府沒收美濃國的金森兵部少輔的家產時,曾下令某位家老切腹自盡。他向監刑官員表示,因主公而受命切腹,說來問心無愧,身為武士,更是求之不得。其實自己本為待罪之身。年輕時投宿某旅館,有名隱居山僧向他展示一把長刀。那把世上少見的名刀讓他愛不釋手,因而開出頗為優渥的條件希望對方割愛,但山僧表示此為傳家之寶,拒絕了。他不死心,隔天早上兩人一同外出,去到杳無人煙的鬆林裏,他便出奇不意斬殺對方,奪下長刀逃走,神不知鬼不覺地僥幸活到今天。現在想來,自覺罪孽深重。正因當時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今日才有如此下場。家老說罷就切腹自盡了。接下來我要說的故事與此有些相似,不過更加複雜離奇。


    我的家鄉從以前就十分流行謠曲和狂言,因此有許多謠曲和狂言大師。或許因為這樣,武士都能唱上一段謠曲,甚至表演能樂舞蹈。亦有人擅吹笛。或者擊鼓。其中有個叫做矢柄喜兵衛的年輕武士,名字聽來有點老氣,但當時隻有十九歲,負責管理馬匹。其父也叫喜兵衛,在兒子十六歲那年夏天病逝,所以由剛舉行成年禮的獨子繼名承業。此後四年,二代喜兵衛的工作順利,風評亦佳,母親和親戚也鬆了一口氣,決定隔年等他滿二十歲,便為他物色一名合適的妻子。


    正如剛才所說,源於當地風俗,喜兵衛自年少就學習笛藝。這樣的嗜好在其他藩國或許會被批評為過於柔弱,但在我的家鄉,有嗜好的人比起完全不具才藝的人更像武士,所以沒人幹涉他。我們有種說法:年頭出生的人牙齒整齊,適合吹笛,而喜兵衛或許正因為在二月出生,笛子吹得有模有樣,從小就倍獲讚賞,父母也引以為傲,所以他一直無法割舍這項嗜好。


    天保初年,某個秋夜。外頭月色皎好,喜兵衛於是離開住處,拿著寶愛的笛子,踏著夜露往城外河灘走去。隻見芒草和蘆葦在明月下泛著白光,耳邊隱約可聞蟲鳴。喜兵衛吹著笛子,一邊走向河灘下遊,突然聽到前方傳來笛聲。當他確定不是自己笛音的回響、而是有人同時吹笛時,他豎直耳朵,靜靜聽了好一會兒,那笛聲響徹河灘,甚至傳至遠處。該人笛藝頗佳,但喜兵衛更聽出對方所用的笛子比他的名貴,頓時心生好奇。


    被笛聲吸引的不隻秋鹿。喜兵衛也被這位同好吸引,魂不守舍朝笛聲來源走去,原來是下遊茂盛的芒草叢中傳出來的。居然有人和他一樣,喜歡沐浴在月色下、不畏夜露地吹笛。他躡手躡腳來到芒草叢,發現一處以破舊草蓆搭成的小屋。也就是一般俗稱的魚板小屋。裏頭住的大多是無家可歸的乞丐。喜兵衛沒料到笛聲竟是從這樣的地方傳出,心中不免疑惑,停下腳步。


    「該不會是狐仙狸子在耍把戲吧?」


    喜兵衛雖然懷疑是狐狸河獺迎合自己而設計的惡作劇,好歹身為武士,腰間也佩帶著代代相傳的長刀,他下了一旦發生狀況就以死相拚的決心後,撥開芒草往前走去。掀開小屋門口的草蓆,發現有個男人坐在屋裏吹著笛子。


    「喂,喂!」


    聽見有人出聲,男子停了下來,提高警覺回頭抬眼望向門口。在微弱月光映照下,男子穿著破爛貌似乞丐,年約二十七八,但喜兵衛一眼看出此人非池中物,氣質風度和聚集此地的乞兒大不相同,於是再次鄭重開口問道:


    「剛才是您在吹笛嗎?」


    「是的。」


    吹笛男子低聲答道。


    「笛聲實在太優美了。讓我忍不住循聲找來。」


    喜兵衛微笑說道。


    對方見他手中也拿著笛子,似乎鬆懈了心防,開口道:


    「吹得不好,讓您見笑了。」


    「不,沒這回事。剛才一聽笛聲,就知道您一定下過苦功,多有練習。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看看您的笛子?」


    「我隻是吹著好玩,實在不值一哂。」


    他嘴裏雖這麽說,卻也沒有拒絕的意思。他摘下身邊芒葉,將笛子擦拭一番,然後恭敬地遞給喜兵衛。從舉止看來,怎麽都不像乞丐。喜兵衛猜測或許是出於某種原因才成為武家浪人吧,於是也禮貌接下。


    「拜見了。」


    喜兵衛接過笛子,借著月光細細鑒賞。因為事先已經知會主人,他便試吹了一段,發現此笛音色優美,是世上少見的名品。由此可知,眼前這人絕非泛泛之輩。喜兵衛手中的笛子雖然也屬上級,但和對方的一比,當場遜色不少,喜兵衛不由得對這支笛子的來曆感到好奇。他歸還笛子,折取芒草鋪在地上,在對方身邊坐下。


    「您何時來到此地?」


    「大約半個月前。」


    「在那之前呢?」


    喜兵衛又問。


    「我這種身分的人居無定所。最早從中國地方出發,走遍了京都、大阪、伊勢、近江等地。」


    「您應該是武士吧!」


    喜兵衛突然問道。


    對方默不作聲。類似這種情況,對方若不否認,往往就意味著默認了。於是喜兵衛又挨近問道:


    「您帶著如此名笛到處流浪,想必事出有因吧。如果您不介意,願聞其詳。」


    男人仍然保持緘默,最後在喜兵衛再三催促下才麵有難色地開口:


    「我是被這支笛子害的。」


    二


    男子名叫石見彌次右衛門,是四國的武士。他和喜兵衛一樣,年輕時就非常喜歡吹笛。


    事情發生在彌次右衛門十九歲那年春天。某日黃昏,他前往菩提寺參拜,返家途中,發現有個來四國做八十八寺巡禮參拜的人,倒在人煙稀少的田裏。彌次右衛門無法視而不見,便過去一探究竟,那是個年近四十的男人,正苦於疾病。於是彌次右衛門到附近提來清水讓對方飲用,還從隨身攜帶的小盒中拿藥喂他吞下,做了種種救護,男子卻不見好轉,不久之後就斷氣了。臨死前他感謝彌次右衛門的照顧,一個素不相識的武士竟對自己如此親切,不知該如何表達謝意。他從腰袋取出一支笛子,遞給彌次右衛門,作為禮物。


    「這雖是世上難得一見的寶貝,但您千萬要小心,不要落得和我一樣下場。」男人留下謎樣的一句話,斷氣了。彌次右衛門雖然問過他出身姓名,男人卻搖頭不願回答,彌次右衛門心想,這或許是某種緣份吧,於是為男人料理後事,將他埋葬在自家的菩提寺中。


    這個身分不明巡禮信徒的遺物,真是難得一見的名笛。那人竟然擁有如此珍寶,彌次右衛門也覺得奇怪,但偶然獲得稀世名笛,他還是十分興奮,便將笛子好好收藏起來,然後過了半年。他到菩提寺參拜,發現在先前發現那人的農田附近,站了一個旅人打扮的年輕武士。


    「您就是石見彌次右衛門嗎?」


    騙取笛子。於是他很強硬地表明,若不告知身分、講明兩人恩怨,絕不會交出笛子,年輕武士臉色大變。既然如此,那就沒甚麽好說的了,年輕武士語畢便握住刀柄,彌次右衛門見狀也準備應戰。兩人你來我往,互相挑釁了幾句之後拔刀相向,不一會兒,這個身分不明的年輕武士便全身是血,倒在彌次右衛門麵前。


    「那支笛子會害慘你的!」


    年輕武士說完這句話就死了。莫名其妙殺死一個人,石見彌次右衛門愣了好一會兒,但他還是向長官提報了這件事。因為錯不在彌次右衛門,對方隻能算是白白送死。但他始終沒有搞清楚,送他笛子的人和年輕武士究竟是何許人也。


    誤殺年輕武士一事雖告段落,風波卻繼之而起。此事傳遍藩內,當然也傳入主公耳裏,下令彌次右衛門帶著笛子覲見。如果隻是看看也就算了,但彌次右衛門知道,主公夫人向來喜歡笛子,經常四處尋訪,不惜代價。萬一他將笛子奉上,又被主公看中,笛子很可能一去不返。如果主公真有此意,身為部下的他當然無法拒絕。這件事讓彌次右衛門十分為難,因為實在舍不得笛子。事到如今別無方法,年紀輕輕的他隻好遠離家鄉。為了這支笛子,他舍棄了曆代的祖傳家業。


    那幾年和以往不同,諸侯普遍因為經濟情況不佳,鮮少雇用新的武士。成為浪人的彌次右衛門隻能帶著笛子四處輾轉。他走遍九州、中國地方、京都和大阪,隻求餬口,其間還遭遇了病痛、盜匪和各種厄運,優秀的武士彌次右衛門最後淪落為乞兒。在此之間,他甚至舍棄了象征武士身份的長刀短刃,就是不肯放棄這支笛子,因此才流浪到北國,孰料趁著今夜月色吹奏自娛時,竟意外引來了矢柄喜兵衛。


    說罷,彌次右衛門歎了一口氣。


    「就像剛才我提到、那位做四國參拜巡禮者之遺言,這支笛子似乎遭到詛咒。雖然不知過去所屬何人,但就我知道,那巡禮者死在路邊,試圖搶它的年輕武士被我殺了,我自己更為了這支笛子落得如此下場。一想到自己的未來就覺得憂心,好幾次都想賣了,或是折斷之後丟棄,但實在舍不得。賣掉可惜,折斷更可惜,明知它會帶來禍害,我還把它留在身邊。」


    喜兵衛聽彌次右衛門這樣說,大氣也不敢多喘一下。他雖然也聽說過類似故事,但對象是長刀,沒想到笛子也有類似情形。但是,年紀輕輕的他當場否定了彌次右衛門的說法。他認為這個四處討食的浪人大概是擔心自己看上笛子,故意編造如此不可思議的故事,其實根本不可能有這麽回事。


    「就算您再怎麽舍不得,明知道它可能帶來禍害,為甚麽不肯放手呢?」


    他質問道。


    「我也不明白。」


    彌次右衛門說。


    「我想把它丟了,但怎麽樣就是舍不掉。這或許是一種災厄或劫難吧。我已經被它折磨十年了。」


    「折磨……?」


    「有些事我根本沒辦法對別人說。就算說了,恐怕人家也不會相信吧。」


    此後彌次右衛門就閉口不語了。喜兵衛也沉默下來。四周隻聽到嘈雜的蟲鳴。


    河灘上的月光如霜潔白。


    「夜已經深了。」


    彌次右衛門仰望天空說道。


    「夜真的深了。」


    喜兵衛像鸚鵡一般重複他的話。說完站起身來。


    三


    告別浪人返家的喜兵衛,一個時辰後又折回河灘。他頭戴麵罩,裝束輕便,打扮有如《複仇襤褸錦》劇中大晏寺堤那一幕,躡手躡腳走近小屋。


    喜兵衛實在太想要那支笛子了。但是聽浪人的語氣,似乎無意出讓,於是他決心趁著天黑下手行搶。當然,做此決定前他也反複猶豫了好一會兒,但實在太想要那支笛子了。對方說是武家浪人,但不過是個四處流浪的乞丐,神不知鬼不覺殺了他,不會有人追究。一想到這裏,心魔陡生,回家做好準備,隻等夜深就要回小屋搶奪笛子。


    彌次右衛門剛才所言雖然真假難辨,不過他似乎武藝高強,雖然看來沒有攜帶武器,也不能因此大意。喜兵衛學過劍術,但年紀尚輕,沒有實戰經驗。即使幹的是卑鄙勾當,也需充足準備,所以他在路上砍了一根長竹,削成竹槍,扛在唇上,便往小屋去了。為了避免發出聲音,他輕輕撥開芒草前進,走近小屋時,發現笛聲已歇,入口的草蓆也已放下,屋裏安靜無聲。


    沒想到,屋裏隨即傳出呻吟,而且愈來愈大聲,彌次右衛門似乎十分受苦。那聲音聽來不像出於病痛,而是做了噩夢,喜兵衛因此猶豫了一會兒。想起彌次右衛門會說被笛子折磨了十年,喜兵衛不禁心裏發毛。他屏氣斂息地往屋內偷窺,哀嚎聲愈來愈大。彌次右衛門突然從小屋裏跌跌撞撞跑出來,好不容易從噩夢中醒來的他,大喘著環視四周。


    喜兵衛完全來不及隱身。今晚月色特別明亮,浪人一眼就看見扛著竹槍的他。喜兵衛也慌了手腳,既然已被發現,也無從猶豫了,隻好拿著竹槍猛往前刺,彌次右衛門敏捷躲開,一把抓住槍頭,用力一扯,喜兵衛重心不穩,猛然跪倒草地上。


    對手比想像中來得強悍,喜兵衛更是心慌。正打算丟下竹槍抽刀,彌次右衛門卻開口道:


    「等等……!您想要笛子嗎?」


    被猜中心事的喜兵衛說不出話。正猶豫要不要拔刀,彌次右衛門靜靜地說:


    「您這麽想要的話,就送給您吧。」


    彌次右衛門走進屋內,拿出笛子,將它呈給跪坐原地默默無言的喜兵衛。


    「不過切莫忘記我剛才的話。千萬小心不要惹禍上身。」


    「謝謝您。」


    喜兵衛支支吾吾地說。


    「趁還沒有人發現,您趕緊走吧。」


    彌次右衛門提醒他。


    事到如今,也隻能聽從。喜兵衛拿著笛子,僵硬地站起身來,向彌次右衛門無言點了點頭,離開了。


    返回住處的途中,喜兵衛心中充滿慚愧和悔恨。一方麵,得到難得的名笛十分喜悅滿足,他同時對自己的無恥行為深感後悔。對方二話不說就把笛子給了他,更讓喜兵衛對自己差點犯下殺人搶劫的重罪而自責不已。還好他及時收手,沒有鑄下大錯。


    喜兵衛決定天亮後回去找那浪人,為自己今晚的無禮行徑道歉,並且得帶上回禮,感謝對方出讓笛子。他加快腳步回到住處,卻怎麽樣也無法入睡。等不及天亮,他早早來到昨天的小屋,懷中還帶了三枚金幣。河灘上彌漫著秋日晨霧,耳邊隱約可聞大雁啼鳴。


    當他撥開芒草,走近小屋,喜兵衛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石見彌次右衛門已經死在屋前。看樣子是拿喜兵衛棄置的竹槍插穿了自己的咽喉。


    隔年春天,喜兵衛娶了親,夫妻感情和睦,生下了兩個男孩。如此平安無事地過了幾年,但就在先前那事發生後第七年秋天,喜兵衛因為工作失誤,必須切腹謝罪。當他在自己家中準備迎接死亡時,他向監刑官差要求吹奏最後一曲,官差答應了他的請求。


    笛子正是石見彌次右衛門所贈予的那一把。喜兵衛安詳地吹奏,曲子即將結束時,笛子忽然迸出怪音,裂成兩半。他不可思議地看著笛子,發現裏麵刻有這樣的文字。


    九百九十年終  濱主


    喜兵衛對笛子頗有研究,知道濱主其人。尾張的連濱主是首位推廣笛子的人,被尊為開山祖師。今年是天保九年,往回推算九百九十年,即為仁明天皇在位的嘉祥元年,也就是連濱主於承和十二年首次在宮中吹笛後的第四年。連濱主雖然是演奏家,但最初所使用的樂器都是自己製作的。這支笛子既然刻有濱主二字,恐怕是出自他的手筆。讓人想不通的是,刻在笛子表麵還不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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