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怒氣衝衝的神社女孩——和泉夕顏,一起離開了競技場。過去曾提過的格鬥技「左手戰鬥術」的練習道場,據說離這個運動公園並不算遠。夕顏注意到我的簡訊,便馬上飛奔而來。簡訊是我在拍攝完意念後傳的,「雖然拍攝的當下你不在現場,不過困難度跟剝白煮蛋的殼差不多簡單而已」——簡訊內容大抵如此。而這封簡訊固然沒有成功蒙騙夕顏,但我想或許和我的比喻太難懂也多少脫不了關係。我依舊做不出什麽好的比喻。


    「你知道我何以如此憤怒嗎?」


    「我想想……」


    「我擔心你呀!也擔心華憐呀!雖然僅是推測,但說不定月詠真的把華憐視為目標……」


    我瞥了一眼華憐,華憐正在傻笑著。有人擔心她,似乎讓她很開心。


    「華憐,我現在很憤怒!若雨野打算亂來,亦隻有你能阻止他了呀!」


    「沒錯,你也應該一起挨罵才對。」


    「雨野,你閉嘴!」


    「…………」


    夕顏的怒氣也消了大半,於是我開始向她說明今天發生的事。


    「嗯,我大抵是明白了。那有個問題問你,可以嗎?」


    「嗯。」


    「幹事長——堤學姊起初邀請你時,你以為她是要邀你去約會嗎?」


    為什麽所有的女孩子都那麽擅長問出最難回答的問題呢?一旁的華憐說著:『好像是這樣沒錯喔!』所以我便捏了自己的左臉頰,與我共享痛覺的華憐馬上慘叫一聲,而我當然也覺得痛死了。


    「喂,夕顏啊,你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咦?那個、那是……你應該好好回覆問題啊!我身為攝影社社長,當然要掌握社員之交友關係!」


    「我覺得這應該不是社長分內的工作吧。」


    「是嗎?那社長應該做些什麽?」


    我心想「你不用煩惱這種事吧」,不過我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就我個人的立場來看,我相當期待話題就這樣被含混帶過。


    「『左手戰鬥術』的訓練結束了?」


    「雨野,不準在別人麵前提起此一名稱!」


    她真心地瞪了我一眼。


    「結束了。雨野,之後你要做什麽?雖然再過不久便要天黑了,不過現在要否一起去拍拍照?對啦,我們可拍拍黃昏的街道,或是照些夕陽照射下的植物,亦可拍下閃動陽光的河麵呀!我們去拍吧!就這麽決定了!」


    「在你那麽興高采烈的時候潑冷水不好意思,不過其實我有點事情要辦。」


    「我好不容易才交到攝影夥伴,你卻如此輕易地粉碎我的希望……」


    夕顏馬上委靡不振,簡直就像植物一樣。


    我告訴她,我想要把底片衝洗出來。


    「想衝洗底片的話……可去學校。攝影社社辦有暗房設備,可洗出黑白照片。」


    「……不,我想相機裏麵的應該是彩色相片用的底片。」


    「黑自比較有韻味呀!要是你以為彩色是萬能的,那你便大錯特錯啦!我們攝影社擁有這些設備,非常值得驕傲呢!即便是彩色底片,亦可衝洗成黑白的呀!」


    「……不,我還是認為不必勉強把它洗成黑白的……」


    「透過黑白灰階,便能鮮明地展現光線之美感呀!這便是黑白的魅力!」


    不論我說什麽,夕顏好像都聽不進去的樣子。黑白相片固然有黑白的美,但和彩色相片能展現的特色是不太一樣的。可惜相當遺憾的是,夕顏似乎依舊非常想要使用攝影社社辦裏麵的設備。


    我們從競技場徒步走向學校,沿路上,夕顏不停地對我說著攝影社未來預計施行的各種活動。春天時,她希望能夠以花為主要對象進行微距攝影,然後再以廣角鏡頭拍下各種風景照;夏天她覺得去拍拍山景、湖景應該滿不錯的:秋天時當然一定要拍攝楓葉,另外這個季節也很適合拍攝各類果實;而冬天除了雪景以外,也是拍攝星空的好季節。我真想問她:「你能夠想到那麽多的預定活動,那怎麽一直遲遲不交出社團的活動計劃呢?」但我忽然驚覺,這些活動該不會我全部都得一起參與吧?


    我們經過了公園,小小的公園中有一群孩子正圍成小圈圈在玩遊戲。公園中有沙坑、秋千,四處種滿了植物,裏麵也設有應變災難的逃生地圖,還有飲水處,是個相當普通的公園。我也就是在這個公園中,和美莉一起度過了最後的時光。


    「那不是安久津老師嗎?」


    夕顏指著前方,我看見安久津正從前麵騎著腳踏車往這邊過來。他大概是要從學校回家吧,車籃裏麵放著茶色的包包,而他依舊身著長袖服裝。


    「哦,是你們啊!能同時看到你們倆一起出現,還真稀奇啊。也對,你加入攝影社了嘛!」


    「啊——老師,抱歉,我忘記要把他的入社申請書交給你了……對啦,他可是相當受我期待的王牌喔!他可是攝影社未來的王牌呀!」


    夕顏充滿自信地強調她的主張,而安久津卻好像無法想像攝影社的王牌所指為何,因此皺著眉頭。就這一點來說,我的想法完全一樣。安久津困擾地把右手肘抓得沙沙作響,對夕顏說:


    「那我叫你保管的相機處理得怎麽樣了?」


    「啊——老師對不起!這件事情我也忘了向你報告……那個,那台相機……怎麽說呢,就是……反正各方麵都挺棘手的。」


    而後夕顏出乎意料地用了一種隱晦的方式進行說明。她說那是台情況相當複雜的相機,又說相機可以拍出一些「類似靈異照片的東西」。但她完全對「意念」的事情隻字不提,也沒有說出華憐附身在我身上的事。


    「你們用這台相機在四個地方拍過照了?真厲害啊!拍攝地點在這附近嗎?」


    安久津大概隻是有意無意地隨便聽聽吧,他一邊笑著一邊說。


    「大抵拍過這附近了。對了,老師,我可否再多保管一陣子這相機呢?」


    「這倒是沒關係……不過你們可以告訴我拍過照的四個地點,讓我參考參考嗎?」


    我向安久津說明四個地點:與商店街有點距離的住宅區、上豆川的河岸、停車場、運動公園裏麵的競技場。一開始安久津還津津有味地聽著,但愈聽表情愈是嚴肅。


    「你們等會兒要去學校嗎?嗯——我認為你們還是別去較好。」


    「咦?」


    「不對——我的說法有點不正確,應該說,比起學校,有個地方更值得你們去。」


    我和夕顏麵麵相覷。


    「這是老師剛剛忽然冒出的想法啦,不過我認為很值得你們試試看。聽好啦,你們所拍攝的四個地點,排起來就是這樣——」


    安久津撿來四顆路旁的小石頭,喀喀地在柏油路上畫出兩條隱約可見的白線。


    「這兩條,是鐵軌和上豆川。你們最初拍攝的地點——商店街——在這邊。」


    安久津放了一顆小石頭。


    「這裏是河畔。」


    他再放一顆小石頭。


    「再來是停車場。」


    他又放一顆。


    「競技場在這個位置——這樣你們明白我要說什麽了吧?」


    「四邊形……如此便形成一個完美的梯形了呀!」


    這些地點的確連成了一個梯形,而且當中還有兩個內角的角度相同,是個「等腰梯形」。我過去和華憐談話時,曾經感覺到怪怪的「三角形」,當時隻拍攝過三個地點,所以自然隻能把那些地點連成三角形。不過當拍攝地點變成四個後,到底有多少機率能夠讓這些點連出一個「等腰梯形」?


    「看起來雖然是個等腰梯形……不過你


    們不覺得,應該還有一個點嗎?」


    而安久津又再指了一個地方。


    「會不會這個梯形……其實是五角形的一部分?」


    包括安久津最後指的點,便能連結出一個完美的正五角形。


    「這個點所在的位置,隻要沿著前麵的國道直走就會到了—大概就在市立圖書館附近吧。想去的話,不妨就去看看吧。」


    「五角形……」


    「不過今天天也快黑了,你們還是別去吧。不如今天先回家休息,明天再去,如何?而且今天因為電路工程,所以學校也已經關起來了,去學校也沒用。你們兩個,聽見沒?」


    「聽見了。」


    很好——安久津最後說了這句話,便離開了。


    「怎麽辦呀……雨野?今日便……雨野?」


    我幾乎沒有在聽夕顏說了些什麽,隻覺得胸口的心跳方式非常詭異:心髒跳動得非常快,幾乎到達激烈的地步。我揪著衣服壓住胸口,並且拚命地對自己說:一定要冷靜下來。


    安久津提示的地方,我很清楚。


    那裏……就隻有那裏,絕對不能去。絕對、絕對不能去那邊。


    「怎麽啦,雨野?你一臉蒼白呀!」


    市立圖書館的後方,是一個滿是閑靜住宅區的地段。


    通過這個地段的那條路——正是當初有人發現美莉的位置。


    美莉的頭顱,就是被放在那裏的。


    2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原本在玩耍的孩子們不知何時早已回家去了,附近一片靜謐。夕顏坐在我的旁邊,以認真的眼神觀察著我。


    「我沒事了,已經好了。抱歉讓你擔心了。」


    夕顏搖搖頭。


    「……你不願對我說嗎?從你那麽驚惶失措的樣子來看,一定有隱情,對不?」


    「…………」


    「難道……和你厭惡相機的原因有所關聯嗎?」


    我驚訝地看著夕顏。


    「這僅是我的第六感,但看似猜中了。」


    「……抱歉,我實在說不出口。」


    「這樣啊。雨野……因為你還是信不過我?」


    「夕顏,我並不是在對你開玩笑。」


    「……你真的不肯和我說嗎?」


    夕顏的表情有些陰鬱。至今為止,夕顏為了我和華憐,冒了各種危險,然而我卻連一點重要的大事都不願意對她說。


    「說到底,加入攝影社對你而言,不過是為了能使自己合理化地隨時拿著相機罷了,是吧。我知道。明知如此,但我卻還……」


    「對不起——」


    我打斷了夕顏的話。


    「——我今天身體不舒服,先回去了……那就先這樣了。」


    如果再繼續看著夕顏的臉龐,我怕自己會忍不住把一切全說出來。


    不過——仍然有些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的。


    我背向著夕顏,邁步而去。我沒有回頭。走了一小段路,拐了好幾次彎後——終於,華憐說話了。


    『你為什麽不和她說呢?你該不會是要說什麽自己信不過夕顏之類的吧?如果你真的敢這樣講,那我就看錯人了!夕顏真的是一個很值得信賴的人!』


    「我不能跟她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她明明那麽努力想幫助你耶!』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這麽說。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


    『我是真的不懂你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呀!』


    我停下腳步:心裏覺得這一切真的好難。明明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想法全都傳達到華憐心裏了,但偏偏最重要的事情卻還得由我親自開口說,她才會明白。


    「我必須把整件事做個了結。我沒有辦法……帶著夕顏一起去。」


    『帶著一起去?去哪?』


    「去第五個拍攝意念的地方。」


    『等、等等!晶,你早就已經知道那裏有什麽東西?』


    「有美莉……正確來說,是美莉的意念。」


    這次,華憐完全說不出話來了。我告訴華憐,那個地點就是死去的美莉被人們發現的地方。


    『沒想到,居然有這種事——可、可是,這樣的話,那邊說不定反而更危險呀!你居然打算自己一個人去!』


    我或許一直都恐懼著……說出美莉的事件,感覺就像是要我把自己的一切全掏出來給別人知道一樣。再說,不管怎麽樣,我還是必須自己麵對美莉的問題,我不能夠把別人卷入這個問題當中。


    「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吧。華憐,你不是也會跟我一起去嗎?……抱歉,逼你陪著我一起處理,我實在太任性了。」


    『————』


    華憐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背。


    『我說你呀,真的很不會對人撒嬌耶!你說那些話,我根本不會覺得任性,而且我也沒理由拒絕你啊!我會幫忙你!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吧!』


    「……謝謝你。」


    城鎮沉浸在黃昏之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圍的空氣。


    「好,隻剩下一段路就到了。」


    去吧。


    去見美莉吧。


    圖書館的後方,是一大區蓋在緩坡上的住宅。每個街區都整齊地劃分開來,幾乎沒有公寓類型的建築,全部都是獨棟樓房。這裏並沒有那種整棟多戶建來販售的住宅大廈,居民大多都是從以前就住在這裏的人。


    路上樹立的街燈一盞盞投射出白光,耳邊傳來不知來自何方的狗吠聲。


    『——我感覺到了……』


    華憐小聲地說。她的雙手交握在胸前,聲音不住地顫抖。


    『總覺得……好恐怖。悲傷的情感乘風而來,就連這裏都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們要暫時先等它冷靜下來嗎?」


    我開口問道,華憐馬上就搖搖頭,隻是非常含蓄地輕輕抓住我的手臂。


    『欸,我問你……為什麽會是五角形?』


    沒錯,這點真的令人非常疑惑。為什麽意念存在的位置,最後會形成一個五角形呢?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疑問:如果五角形全部都和美莉有所關聯,那為什麽到現在才有辦法確認其意念的存在呢?——美莉遭人殺害,早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


    美莉將死之際,到底腦中想了些什麽?她到底遺留下了何種想法?我真的不知道。不過若是美莉有願望想實現的話,那我就必須為她實現。


    美莉是否想告訴我殺人犯的種種?在那之前,意念是否留有意識?以何種形式存在著?美莉……是否知道我就是雨野晶?


    『它就在附近。』


    我發現轉角的前方,就是美莉遭人發現的t字路口。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眼中所見的,不過就隻是平凡無奇的住宅區、毫無特色的轉角以及普通至極的黃昏景色。華憐加重了握住我手臂的力道,雖然她沒有開口,但我覺得能夠感受到她的想法。華憐正在擔心我的狀況。


    「……謝謝你。」


    我踏過了轉角。


    前方約十公尺處,有兩個人孔蓋。眼前有街燈,把人孔蓋的周邊照得一片白亮。


    華憐戰戰兢兢地吞了口氣。


    對我來說,眼前看起來隻是普通的街道;我從包包中拿出相機。


    『晶……你可以嗎?要不要冷靜一下再——』


    「我已經覺悟了。都過了八年,已經夠了。」


    我嘴上說著,但緊張以及對相機的抗拒感,依舊讓我差點陷入恐慌之中。不過,若是不透過相機觀察的話,就不可能找到任何答案。


    我把眼睛靠上了觀景窗,窺看眼前的世界。


    視線一片模糊,我注意到焦距沒有對上,於是開始轉動對焦環。景象逐漸對焦,但不小心轉過頭,再次一片模糊,於是我繼續調整焦距。好暗。比起陽光,街燈的光線量根本微不足道,照到光的道路以外幾乎都是黑的。


    燈光劃分出一圈白白的柏油路,黑色的圓狀物體是人孔蓋。兩個圓之間,有一個更小的圓——球體。


    蓬亂四散的毛發,整個頭微微地傾斜,隻看得到後腦勺——道路上,孤零零地放著一顆……人頭。


    「那是……」


    我的聲音沙啞,聽起來宛如別人在說話。那顆頭,一點一點地慢慢開始旋轉。從頭發的間隙間可以看見早已變為黑青色的耳朵;接著我看見了臉頰,還微微地殘留著一點肌膚的顏色,不過上頭散落著一處又一處的黑色色塊。


    我抑製住喊出聲的衝動,並忍耐著翻攪的胃液。


    美莉。


    是美莉。


    完全不假,美莉就在那裏。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以這種形式再度見麵。即便——即便她緊閉著黑色的雙瞳,鼻側有著長幅的切割傷口,嘴巴仿佛在叫喊似地半張著,但那毫不虛假地就是結城美莉。


    美莉看向我這邊。


    一股衝動驅使著我,我好想要邁開步伐向前緊緊抱住美莉,然而我的雙腿卻一動也不動。我到底該說些什麽好?我應該說什麽話向美莉謝罪?如果我不曾愛上相機,那麽或許你就不必受到那些苦楚,現在還能夠活著在我身邊展露笑容;或許你就不必像那樣遺留下一份意念,離開這個世界。


    一股柔軟的力量包覆上我窺視著觀景窗的頭部。


    (就算你責備自己,也於事無補。)


    華憐的聲音——不是聲音,而是她的感情、思考直接在我的腦裏回蕩著。


    (你現在能做的事情是什麽?你可以傾聽她的願望,不是嗎?所以呀,你應該靜下心來,仔細傾聽。你一定能聽到的……不對,也隻有你才能夠聽見。)


    然後,我聽見了微弱的聲音。


    『晶……』


    美莉注意到了,她注意到站在這裏的人就是我。


    『拜、托……帶、帶……我……走……』


    「帶你走?我應該怎麽做才能夠帶你走?」


    『把我……一起……的……帶、帶……走……』


    美莉的話就斷在這裏。


    『……她的意思……會不會是希望能和你待在一起?』


    美莉的嘴唇動著,但看起來氣若遊絲,相當衰弱。我猛然一想,說不定現在意念……思考的力量其實已經變得很弱了,畢竟事發至今都已經過了八年。


    美莉的嘴裏看得見白色的牙齒,而牙齒上處處被血染紅;其他的傷痕明明看不到血,但嘴裏的血跡卻如此豔紅。美莉正努力地想傳達某件事給我,她的感情與活人無異,如此鮮明有力。她希望我帶她走——到底是什麽意思?


    「美莉……如果你想要和我一起走的話,那我就帶你走。」


    我準備好相機。真的是如此嗎?美莉的意思,真的是希望能夠和我待在一起嗎?我的腦中閃過了這個疑問,但是最後美莉卻親自斬斷了我的迷惘。


    美莉緩緩地閉上半張著的嘴,仿佛在說「嗯」似地點了點頭。


    「……美莉,我要拍囉。」


    感覺美莉的雙唇微微地彎了一下。隻有我知道,美莉是在笑。不擅長笑的美莉,用盡力氣展現了笑容。睽違八年的……美莉的笑容——


    七片光之刃出現在空中。這些刀刃不會傷害你,你別怕。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你了——


    而我的意識也跟著陷入了幽暗之中。


    如果能夠就此長眠不醒,那該有多好。


    不過昏厥的時間其實隻有數秒鍾,張開雙眼,華憐正在搖晃我的肩膀。我當場倒下後,華憐便趕緊抱住了我。


    美莉消失了。


    拍攝前與拍攝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改變?就隻有太陽完全西沉,寧靜的夜晚悄悄地造訪了這附近,如此而已。


    3


    通往車站的道路很黑,我不禁覺得腳步好沉重。我一邊走,一邊低語:


    「欸……如果把這個照片洗出來,意念會怎麽樣?」


    『我也沒有看過洗好的照片,所以不知道會怎麽樣。不過我想它們是不會消失的。』


    「把意念們塞到底片中……這些意念彼此不會互相幹涉嗎?不對……這個疑問必須建立在意念是普通的物質這個假設上,才可能成立……該不會就像是你照鏡子一樣,意念並不是物質,而是像光一樣的……」


    『晶,剛才的事情讓你很震撼,對不對?你不必繼續勉強自己,沒關係的。』


    「……我沒有勉強。」


    我迅速回答道,華憐則歎了口氣。


    『你剛剛有說到底片吧?如果真的有什麽的話,就隻能從底片當中找出來了……』


    「……你剛剛說什麽?」


    『那些意念們並沒有一起被拍到同一個底片框格中,所以我想應該是不會彼此幹涉。』


    「等等!……你剛剛說『一起拍入同一個』框格?」


    『我說的話有哪裏怪怪的嗎?』


    我們此刻剛好來到護棱高中前的商店街,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七點,路上還有零星的行人,不過沒有看到半個護棱高中的學生。


    「一起拍入同一個……我懂了,剛才美莉就是對我說『一起的』!」


    『什麽?』


    「她剛剛是要說……『我希望你把我一起的……帶到同一個……』!對吧,我的推測沒錯吧?」


    我抓住華憐的左手臂,華憐皺著眉頭,彎著頭一副像是在說「是這樣嗎」的模樣。「一起的」才是正確的,而不是「待在一起」,美莉說的並不是「希望你帶我一起走,讓我和你待在一起」。


    『就算真的是這樣好了,那又怎麽樣?不管是「一起的」還是「待在一起」,我覺得意思都沒有改變啊!』


    「意念為了實現自己的心願,才會遺留在世界上。為了要實現它們重要的願望,你覺得它會用錯誤的言詞向我說明白己的願望嗎?美莉說的就是,她希望我能夠『把她原本在一起的』某些東西『帶到』某個地方去!」


    『原本在一起的東西……是指什麽?』


    「就是——」


    我遲疑了一下要說的話。美莉到底求的是什麽?即便經過了八年仍舊未曾消失的願望,到底會是什麽?思考她的話語,似乎她的願望也不是希望能夠逮捕嫌犯。這樣的話,線索到底……


    快想啊!所有能夠指向答案的必要材料,不都已經搜集到了嗎?幽微的關聯,如同暗示船接連發生的各個事件,此外還有好幾個不自然的舉動。


    快想!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隻有思考而已。


    「……美莉的……美莉的樣子……」


    美莉就隻有頭部被放置在那個地方。


    「沒錯,美莉的身體當初遭人分屍——」


    我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晶?』


    一個推論仿佛電流般地穿過我的身體。


    美莉的心願。


    分屍殺人案。


    五角形。


    最近匆然強調起自己存在的意念們。


    如果我的推論是正確的,那這一切就會串連成一條線——而這條線的盡頭,就連接著殺害美莉的犯人——


    而另一方麵,這個推論也讓我不禁心生無盡的恐懼,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怎麽了……?你的情感忽然變得好複雜,我沒辦法理解。感覺你好像在思考著一些很恐怖


    的事……?』


    「恐怖的事……可能真的是滿恐怖的。要知道我的想法到底是對是錯,現在手邊馬上就有方法可以確認。」


    我回頭看著身後。


    商店街往前延伸大約一百公尺處是片無盡的黑暗,而黑暗中應該有一扇鐵製成的門。


    「我們去學校吧。如同我所說,答案現在應該——正沉眠在那裏。」


    街燈把圍牆照得亮白,上麵鑲嵌著一片黑色的金屬板,而板子上雕有「護棱高級中學」的字樣。


    鐵製的校門緊閉著,校門後有一條延伸而去的緩坡道路,路旁左右種植銀杏作為行道樹,秋天葉子會轉為美麗的黃色,但同時落下的銀杏也會讓周圍出現一股難聞的氣味。


    即便是離校舍最近的民宅,距離也有一百公尺左右。除了偶爾經過的車輛以外,周邊幾乎都是一片寂靜。


    我環顧四周,確認沒有行人通過後,便把包包從鐵門柵欄的縫隙間塞進去,然後自己踏上樹叢植栽處,一口氣爬上了校外的圍牆。我快速地跳下身子,隻發出了微微的聲響。


    時間即將進入晚上八點鍾,除非是在比賽大會前,否則社團利用學校設備的時間最晚隻能到七點。而尤其現在又洽逢周末,教職員工人數不多,差不多七點半左右學校就已經空無一人了。就算現在就這樣筆直地往校舍走去,應該也不會遇見任何人才對。值班人員、警衛等人在學生們都回家後,也不會繼續留在學校中;取而代之的是完備的保全係統,隻要有人入侵,三十分鍾內保全公司的人就會趕過來。不過若隻是在學校周圍的腹地遊蕩的話,警鈴應該就不會響起——


    加入中央幹事會後,讓我掌握了這些好像有些多餘的知識。


    種有行道樹的路麵左右有燈,燈光照射著我的腳邊;左手邊是網球場,右手邊則有操場。我謹慎地往前走著,內心不停地期望自己的推測不要是正確的。


    『我雖然明白你的想法……不過,你真的不聯絡夕顏嗎?』


    華憐詢問道。


    「……說實在的,我真的很希望自己的推測不要是對的。我希望到最後一秒都還能保有希望。你覺得我的想法……是對的嗎?」


    『我也希望你猜的不是對的。不然……這樣就真的太駭人了。』


    「太……駭人嗎?你說得沒錯。」


    『你看起來很冷靜的樣子耶。』


    「我看起來很冷靜嗎?其實我——」


    我話隻說到一半。


    前方就是校舍,一樓的建築物有一部分被挪來建成隧道狀的穿堂,人們可以從穿堂中通過。往左手邊前進的話,就能通往進入校舍內的門。


    穿過校舍後,會有一個中庭,中庭的大小差不多相當於一個籃球場,種植了許多樹木—中央有一個養殖鯉魚的水池,步道沿途設置四張長椅;角落座落了一塊刻著校歌的石碑。


    從中庭處——傳來了聲響。


    「……真的……在這裏?」


    『真的在……』


    華憐說道。


    『……意念真的在這裏!』


    4


    『我之前怎麽沒有注意到呢……也對,學校裏麵人太多了,感覺會變得很混亂模糊。而且現在——怎……怎麽說呢……』


    「它被人挖出來了。對吧?」


    我一反問,華憐隻是語塞地點點頭。我拿出手機,撥下了夕顏的號碼。響到第三聲時,夕顏接起了電話。


    《什麽呀……有何事嗎?我現在很忙,有事就快說吧!》


    「你聽我說,我和華憐正位在新遇到的意念旁邊。之前拍攝的五個意念,和現在這個意念彼此是有關聯的。」


    《——嗄?》


    「我之後再向你說明。」


    《等、等等呀,雨野!事情怎麽如此突然?這和你早先不想講的事情有關嗎?而且我還沒……》


    「夕顏!我現在沒時間說明了!拜托,你一定相信我!」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說話聲不自覺變大了。


    「你可以快點趕來嗎?我需要你的幫助!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


    『晶,前麵!』


    我聽見華憐的喊叫聲,於是把視線轉往校舍的方向。有東西正往這裏靠過來。


    『快逃!』


    物體從校舍的陰影處現身,展露出全貌。


    那家夥——那個男人,雙手拿著鐵鏟,迅速地拉近與我之間的距離。他用鐵鏟用力往我揮來,我閃躲後跌倒在地。鐵鏟殘暴地揮斬,落在我方才站著的位置上。手機從我的手中掉落,男人站在摔落的手機前方,用力把鐵鏟往下一劈,發出金屬、柏油路麵以及手機塑膠彼此碰撞的毀壞聲。


    我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子,與男人保持距離。


    「你為什麽……到這裏來?」


    男人沒有回頭,隻是出聲問我。


    「虧我還一直衷心地希望你不會在這裏。」


    男人劇烈地喘著氣,肩膀上下動著;他身上的長袖高高卷起,右手肘處纏繞著白色的繃帶。


    「安久津老師。」


    回過頭來的安久津,眼中布滿血絲。他滿身都是汗水,用泥濘的雙手重新握好鐵鏟。


    『沒問題嗎!?那家夥,真的好恐怖……』!?


    (……就是有問題,所以我才和他保持距離。現在隻能想辦法爭取時間,尋找機會了。)


    我自己也感覺到極度的恐懼,心髒劇烈地怦怦跳著,雙腿也不住地顫抖。雖然心中認為自己應該馬上奔跑逃走才對,但是受到華憐的影響,我現在運動能力衰弱許多。而且相機也還放在包包裏頭。就算跑,一定不用多久就會被男人給抓住。


    大喊呼救會不會有用呢?大概也不行,周圍並沒有民宅。


    而安久津則逐步逼近,讓我無法往校門處逃走。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


    「正如你所說,我在市立圖書館後方也成功地拍了照片,那的確是五角形的一部分。」


    我往後退,不一會兒便退到了呈現隧道狀的校舍處正下方。雖然我可以往更裏麵的地方逃去,但這樣逃跑的路線會變得更遠。到底該怎麽辦?


    隧道的深處通往一個被校舍圍繞的長方形空間,鋪有紅磚的地麵延伸,中央則是一個中庭。


    接下來呢?我該怎麽做?


    「五角形中最後的那個位置,就是八年前少女的遺體——少女的頭顱被人發現的場所。」


    「哦,你還知道得滿清楚的嘛!」


    「殺了結城美莉的人就是你。」


    安久津的的身子猛然一頓,停了下來。他用右手握著鐵鏟,並且用左手把右手肘上的繃帶處抓得沙沙作響。


    「殺了結城美莉的人——就是你!」


    我確認似地再說一次。


    「……哈哈,沒錯,是我殺的,那女孩就是我殺的!」


    聽到他的話語,我的腦中竄過了好幾段回憶,關於美莉、關於八年前、關於相機,以及關於現在眼前不可置信的事實——終於找到犯人了。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殺她?」


    我的身體中仿佛吹起了暴風,體溫也逐漸上升。冷靜,此時此刻我更應該要冷靜。拜托,快冷靜下來啊!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要先聽你說說自己知道的全部,比如說五角形的意義?」


    「……當時,結城美莉的遺體中,隻有頭顱被人發現,其他部位全部沒找到。遺體被犯人藏在某處。如果假設頭顱是五角形當中的一個角,那遺體的其他部分可能也已經被分割開來了,分成右手、左手、右腳還有左腳。當時頭顱雖然被擺在人們會發現的地方,不


    過其他的部分則都被埋了起來。埋藏遺體的地點,分別就是商店街後的民宅小巷內、上豆川的河畔、停車場的角落還有運動公園的競技場。」


    我盡可能地以淡漠的語氣說出句子,若不這麽做的話,我恐怕當場就會吼叫起來。美莉的身體,現在居然仍未被人發現,沉眠在那些地方。是的,我感覺到意念們想要說的就是——「拜托你,把我身體原本在一起的其他部分帶到同一個地方」,這就是她的心願。


    「然後?」


    安久津不但沒否認,反而還近乎承認似地繼續催促道。


    「美莉被人殺害後到遭人發現為止,隻過了三天。恐怕犯人從一開始就已經預計好要把屍體埋在何處了。如果不是這樣,那時間應該不夠充裕到能夠排列出那麽整齊的五角形吧?這樁犯罪行為早就有預謀了。也隻有熟知當地地形的人,才能夠做到這種地步的。」


    「你為什麽要回來學校呢?我不是早就叫你趕快回家了嗎?」


    安久津慢慢地逼近而來,而我則保持距離繼續後退。


    「人的身體不是隻有手腳而已,軀幹也是身體的一部分。隻要看了地圖,便能一目了然地發現五角形的中心點到底是哪——就是護棱高中。」


    我已經確定了,此處,這個中庭,應該就埋有美莉的軀體。而我居然在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的情況下,在這個學校度過了一年。


    「哈哈哈哈哈,很大膽的想法,推理得很完美嘛!不過你真的是太蠢了!你明明想過我有可能會在這裏,卻還是跑來了……嗯?看你的態度,好像一直都知道犯人絕對是我的樣子啊?你為什麽會懷疑是我?」


    「有兩個原因——」


    我一步步地繼續往後退,離開了包圍住中庭的紅磚瓦區。


    「——第一,是你指出等腰梯形時的反應。你看著梯形,卻說那是五角形的一部分。但是那個圖形也有可能是等腰三角形中的一塊,不是嗎?換句話說,如果是等腰三角形,那麽有可能指出的最後一個點的位置,會與五角形頂點位於完全相反的方向。而你卻完全排除掉這個可能性,隻斬釘截鐵地提到五角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你早就已經知道正確答案了。」


    「……那第二個原因呢?」


    「我們先前遇到你的地方,就是公園的旁邊。公園裏麵有應變災難的逃生地圖,但是你卻完全不用地圖來進行說明,反而特地在地麵擺放小石頭對我們講解圖形。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那是因為,如果你在地圖上說明五角形的位置,那麽我們就會馬上注意到中央正是護棱高中。」


    我的腳已經踩踏在土壤上了,右腳腳跟踢到一個堅硬的東西——圍繞著水池的岩石。我把視線撇向旁邊,看見池子好像被人挖掘過,地上散落著泥土。


    池子的周圍鋪繞著一條小徑,四處種植了樹木,並且還設置了觀景用的草叢。


    「你害怕我們會調查學校,害怕我們會發現這個中庭中有什麽東西,所以你才會說學校要進行電路施工,讓我們遠離學校。你其實根本沒必要告訴我們,卻暗示出了五角形的最後一點……我記得八年前事件發生後,別說是犯人了,連個嫌疑犯都找不到。既然是這樣,就算現在發現了屍體,對你應該也不會造成威脅。然而你卻非常害怕,也就是說——是不是其實有留下什麽對你不利的證據?」


    安久津倏地止住了腳步。


    「八年前,這個學校還在建設當中,你偷偷潛入這裏埋藏屍體,但卻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會成為這裏的教師。假設美莉的屍體早就被發現了,那對你來說反而是件好事。會思考出五角形這樣的形狀,又把犯罪照片散播在網路上,表示你是個自我表現欲很強的人,因此你應該很期待別人發現屍體才對……但現在情況卻不同了,如果屍體被發現了,警方就會趕來這裏,而過去原本住在這附近的你,一定會更進一步地遭到盤問。同時——或許他們也可能會問你:『你一直穿著長袖的服裝,有什麽原因嗎?』」


    「啊啊啊啊啊啊!」


    安久津朝我的方向猛衝,我閃過他劈下的鐵鏟,沿著池邊的小徑奔跑逃開。腳邊的泥土讓我跑步的動作變得有點困難。安久津再度握好鐵鏟,衝了過來。


    「沒錯,你很了解嘛!我穿長袖是有原因的,為的就是要蓋住這些繃帶!」


    繃帶微微地滲出一點血。我大聲喊叫道:


    「繃帶裏麵有證據,對不對!美莉的——美莉的齒痕還留在你的手上!」


    我躲到石碑的後方。


    看見美莉的意念時,我就覺得有些反常。她的嘴裏看起來明明沒有傷口,但是卻沾染著紅色的血;那些血並不是美莉自己的血液,而是她咬住了犯人身體某處所致,因此美莉部分的意念現在仍殘留在犯人的身上,烙印出傷痕。警方現在應該還保存著美莉的齒模,對安久津來說,手上的咬痕就是致命的證據。


    「……為什麽你會知道得那麽詳細呢?你當時應該年紀還很小才對啊……難道……難道真的會有那麽愚蠢的巧合……」


    安久津有些惘然地用手遮住嘴巴。


    「你……難道就是那時候和她一起待在公園裏麵的……男孩?」


    我回答他:


    「……是啊。」


    「唔、哈哈哈、啊哈!真是太誇張啦,居然有這種巧合!那時候的孩子,居然成了我的學生!啊啊,這簡直就是傑作啊。啊哈哈哈哈!如果巧合真的會招致其他的巧合,那我確實也就能明白你為什麽能夠在巧合下發現我埋藏屍體的地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久津哈哈大笑著,那副樣貌已經完全不同於在學校中裝出一副老師模樣的他,隻像是一台開關故障後,輪胎無止無盡地旋轉著的玩具車。


    『晶,晶!』


    「你稍微安靜一下!」


    『我沒辦法再靜靜地看下去了呀!這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大事!如果你死了的話,那我也很頭痛呀……你……已經想好逃跑路線了嗎?』


    「……完全沒有。我已經想盡辦法找機會了。你別看他那樣,其實那家夥早就已經恰如其分地堵住了能逃的地方。」


    『快拿出相機!』


    「為什麽要在這裏拿相機出來?」


    『你不要問,快拿呀!』


    我聽從華憐的話,拿出了相機。原本我很擔心剛才跌倒的衝擊力會造成影響,但所幸相機平安無事。在這緊要關頭,我看著相機,又湧上了一股想吐的感覺。


    『要逃雖然不容易,但拿相機對著他這種小事,你應該還做得到吧?』


    「你是要我拍攝美莉的最後一個意念嗎?」


    『小心!他來了!』


    安久津向我奔跑過來,在千鈞一發之際我躲過了鐵鏟的攻擊,屈身逃跑;而包包則掉落在石碑旁邊。


    殺害美莉的凶手就在我眼前,但是我卻束手無策——焦躁與不甘的心情湧上心頭。


    安久津揮舞著鐵鏟,打中了山茶花的枝幹,揚起木屑。我一邊奔逃閃避,一邊感受到華憐對我造成的不利影響。我的身體好沉重,雙腿難以舉起,就算奔跑,也馬上就被安久津給追上。


    「我居然得對那麽努力,還擔任中央幹事會辦事人員的學生下手——雖然遺憾,但實在是沒辦法呀!」


    真不知道安久津到底哪來的體力,他雖然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但追趕我的速度卻絲毫沒有慢下來。


    『晶,你聽我說,還有,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什麽事!如果能夠擊倒他的話,你說什麽我都相信你!」


    「你自顧自地在囉唆些什麽?」


    安久津的聲音從後方逼近,腳下踏到的泥土讓我滑了一跤,肩膀


    直接撞向地麵。我扭轉身子,緊要關頭閃過了鐵鏟的攻擊,滾到種有杜鵑花的草叢上,而同時間眼鏡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


    「呃!」


    「到此為止了。」


    我想要起身,但安久津就站在眼前。透過傳來的氣息,我知道他正抖動著肩膀喘息著,並且低頭俯視著我。對於沒有眼鏡的我來說,安久津看起來就隻是個黑蒙蒙的人影;不過我依舊能感受到,他身上纏繞著一股暴戾之氣以及濁黑的殺意。


    『晶,聽我說!『


    「我在聽!」


    『我要借助美莉的力量。』


    「你說什麽——?」


    我正打算轉頭看向背後的華憐,但鐵鏟硬冷的金屬部分卻抵上我的頸部。


    「你在做什麽?你有什麽陰謀!」


    鐵鏟繼續貼在我的脖子上,我用模糊的視線瞪著安久津。


    「……我和你這家夥不一樣,並不擅長使用陰謀。」


    「你竟敢稱呼老師為『你這家夥』?」


    「你還有臉稱自己是老師?哈哈,你當我白癡嗎?殺人犯還想裝老師?你這家夥,不過是個隻敢對無力抵抗的女孩出手的卑鄙犯罪者罷了!」


    「看起來,你好像不太希望繼續和我談下去了嘛!」


    安久津把鐵鏟高舉到頭頂,就在這瞬間——


    『晶!快把相機朝向那家夥!』


    華憐大叫。


    ——把相機朝向那家夥?……我懂了——向美莉借助力量的意思,就是要意念們從底片中出來幫忙。雖然相機的主要功能是把光線捕捉進來,但同時,相機不也擁有了唯一一種能夠釋放出光線的功能嗎——?


    我確實地領會到華憐的想法了。


    鐵鏟往上快速地舉起,接著劈了下來。


    我一邊準備好相機,一邊往旁邊滾。


    鐵鏟掃過了我的左肩,扯裂了衣服,刮破我的皮膚。


    「你再這樣繼續躲呀——」


    就在安久津怒火中燒的臉龐轉向我時,我喊道:


    「受死吧,你這可惡的垃圾!」


    手中傳來「喀刷」一聲,那個裝置從相機中跳了出來。


    光。


    跳出來的是內建的閃光燈,一般都暗藏在相機的上方,隻要按下閃光燈鍵,就能夠啟動它


    雖然我剛才很擔心相機電池的電量是否足夠,但由於華憐深具信心,所以我也隻能選擇相信。


    刹那間,閃光燈把中庭染成一片炫白。


    也在同時間,我手上傳來一陣觸感,好像有東西緩緩地從相機中溜了出來。


    接著我——又再次失去了意識。


    光線從我的手中飛躍而出。


    那是意念,美莉的意念。


    過去拍攝下來的五個意念,一同飛了出去。


    不可思議。


    意念散發出來的光,美得教人悲痛——如此奪目,如此刺眼。


    光……意念張開大嘴。


    而後,吞噬了矗立在眼前的黑色人影。


    5


    『晶!現在不是顧著昏倒的時候呀,晶!』


    一陣搖晃讓我醒了過來。


    「我……我也不願意這樣昏……昏倒啊。」


    我昏厥了幾秒鍾?十秒?一分鍾?


    我搖搖晃晃地起身,左肩傳來一陣劇痛。因疼痛而抖動的同時,我的指尖碰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我找到了眼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久津在我麵前吼叫著。


    我趕忙戴上眼鏡,看見鐵鏟從安久津的手上滑落。安久津的臉朝向天空,手用力地抓撓喉嚨,一再地慘叫。我站起身,半步半步地離開他身旁。


    『美莉的意念……在那家夥的體內暴動著。』


    「美莉的意念在……?」


    『我雖然附身在你身上,不過至少我是以共存的形式待著;但對安久津來說,美莉完全是個異己份子。就美莉的立場來看,她對安久津痛恨入骨,所以她要破壞安久津的內部,一圈又一圈地把他——啊!』


    安久津當場癱軟倒下,膝蓋頹然著地,頭部撞向地麵。他全身痙攣,看起來就像是失敗後的跪拜動作。


    「安久津……喂!安久津?」


    不管我怎麽叫喊,安久津都沒有反應。


    我靠近安久津身邊,他看起來沒有要起身的跡象。這表示美莉的複仇成功了嗎?不……他應該隻是昏了過去而已。和美莉感受過的恐懼相比,這根本算不上什麽。


    刺痛地、針紮似地……某種想法出現在我的心中。


    這家夥——殺害了美莉。


    『晶……?晶,你怎麽了?你該不會——』


    我拿起掉在一旁的鐵鏟,並且在安久津的麵前把鐵鏟高高舉起。


    「安久津殺了美莉。美莉就是被他……」


    『晶!不行,快住手!』


    「安久津——去死吧!」


    我用盡全力,輩備把鐵鏟揮往安久津的後腦勺。


    就在這瞬間——


    『這麽做的話,你就和這家夥一樣了呀!』


    這句話語如同鐵錘般敲響了我的腦袋,鐵鏟大力地劈向離安久津頭旁邊五公分的地麵。


    「哈、呼、呼……」


    鐵鏟「叩」地一聲摔落地麵。我看著自己的雙手,自己正微微地顫抖著—身體發熱,同時又感覺到一股寒意。


    華憐把額頭靠上我的背。


    『那樣做的話,你就和這家夥沒兩樣了……你怎麽會想要那麽做呢?為什麽,為什麽你要有那麽恐怖的想法……』


    她敲打我的背,有氣無力,若有似無。


    我馬上雙膝跪地,失去了力量。


    『晶,你真的好可怕……你剛剛想的事情,我全都感覺到了……』


    「……對不起。」


    我打從心底對華憐感到抱歉,我竟然讓她共享到這份不應有的情感。


    『沒關係……比起這件事,眼前還有件事情等著你趕快完成。』


    我轉過頭,看著華憐。


    『事情還沒結束。美莉她——現在正在發狂。』


    美莉的意念原本被我拍入了底片中,但我剛剛對著安久津釋放了它們。美莉竄入了安久津的體內暴動一陣後,又飛了出來。聽華憐說,它們現在正在空中徘徊。五個意念已經合為一體,穿越過林木的間隙,緊貼著地麵滑翔。


    「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因為我原本是想說閃光燈應該能釋放出意念,但是我不知道釋放之後,意念會有什麽變化——小心前麵,快趴下!』


    華憐把我的頭往下押,我順勢蹲了下去。有東西從頭上通過,感覺像是一陣不冷不熱的風。


    「可以再把意念拍成照片嗎?」


    『我也是第一次用閃光燈把意念釋放出來,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怎麽辦?』


    「華憐,你可以幫我觀察美莉的動向嗎?」


    『我、我知道了。不過你要幹嘛?』


    「我——我要思考。」


    沒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思考。我雖然不懂意念,但是對美莉的了解卻勝過所有人。


    死者的肉體中往往會殘留更強烈的意念。比方說,就像是華憐附身在我身上一樣,意念是不是也會想要把肉體當作依附的對象?現在,美莉的意念和肉體之間有一段距離,所以意念才會變得非常不穩定……我忍不住這樣想著——


    『晶,意念從前麵飛過來了!』


    我抱著頭就地趴下,但意念並不是從上方經過,而是掠過了我的右側。


    快想啊!意念現在非常不穩定,隻有讓意念安定,才能夠解決這個狀況——不,不對。我忽然想到了一個更簡單的解決方法。


    『它的目標好像是我們,快跑!』


    「華憐!」


    我一邊跑,一邊說道:


    「我們拍攝下來的五個意念,有沒有意塊?」


    『咦、什麽?意塊?意塊是什麽?』


    「我之前不是有說過嗎?意念是由意塊和意素組成的,心願、願望會凝聚在意塊當中,為了要實現願望,所以進而便誕生了意素——」


    安久津依舊扭曲著身子昏倒在地上,我跳過他的身體。就在跳躍的時候,我的右腳腳踝傳來一陣劇痛。我踢到了美莉的意念。


    「哇啊啊!」


    我就快要摔向地麵,手邊趕緊迅速地抱住相機。一陣劇烈的疼痛,幾乎可以和被熱水燙到的疼痛匹敵了。


    『沒有,我、我想應該沒有!』


    與我共享痛覺的華憐,發出悲痛的慘叫聲。


    「我知道了——這樣的話,我們要趕快找到才行。」


    『找什麽?』


    「美莉的意念——意塊,應該就沉在那邊的水池底下,我們得快點找!」


    我用左腿支撐,站起身來。右腳腳尖迸發的疼痛,陣陣傳向腦中。


    『你為什麽會覺得那邊有意塊?』


    「聽我的就對了!我剛剛也相信過你,這次輪到你信任我了!」


    華憐張開嘴欲言又止,而後又把話語硬生生吞了回去。她「嗯」了一聲,點頭回應我。


    我跳進水池中,一陣水花濺起,冰冷的感覺傳遍腳尖。水池的深度不到三十公分。


    水麵蕩漾,反射著月光。池水混濁,分不清到底何處有什麽東西。我發現,剛才疑似被存久津所挖掘起來的泥土,好像都聚集在同一處。就算學校最後建設落成,但安久津依舊找到了當時埋藏的位置——埋藏美莉屍體的位置。


    沉眠在池中的美莉遺體內具有意塊——這件事情我不曾懷疑過。美莉的願望,就是想要怖複原狀,恢複到事件發生前原有的狀態。因此美莉的意念才會尋找著四處散落的肉體,希望能夠讓自己恢複原來的樣貌。而美莉最在意的身體部分——就是軀幹。


    為什麽是軀幹?


    這一點隻有我一個人明白。


    因為軀幹上擁有著——我與美莉的共通點。


    美莉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依舊想著我,她想著過往幸福的時光,想盡辦法不要讓自己忘了與幸福之間的連結。


    微不足道的共通點,就是我們都擁有的痣——隻有我和美莉都不禁覺得是「命運」的共通點,是她生命最後一刻唯一能夠相信的事——


    「美莉,你等著!」


    我利用背帶把相機掛在脖子上,調整好長度,然後撥著水四處走著。有個地方采起來比較深,可以推測這裏就是安久津挖掘過的位置。


    我把身體往前彎,凝視著水麵,雙手伸入水池中。


    『意念從正麵過來了!』


    意念包覆住我的身體。


    全身被火焰給包圍時——感覺到的疼痛就是這樣嗎?


    「——」


    汗水不住地沁出,心跳加快;視線所見變成一片白,景色仿佛都要飛走似的。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吼叫聲。伸入水池中的雙手,好像碰觸到某樣物體。


    『意念……又要來了!』


    華憐叫喊著提醒我。


    有氣息逐漸進近。意念擾動著水麵,以飛快的速度往我靠近。


    「美莉——!」


    我從水中把物體拉起,周圍飛濺起猛烈的水花。耳邊響起巨大水聲的同時,眼前出現了一個約可雙手環抱的藍色塑膠袋,袋中流出泥水。


    「你的身體的——」


    接著,我看見了。


    舉起的塑膠袋上,我看見了發光的物體。


    呈現八麵體的光芒塊。


    塊狀物一邊緩緩地旋轉,一邊飛舞上天際——


    『晶。』


    傳來了一個聲音。


    白色的光芒逐漸往八麵體所在處聚集,光形成的沙塵、顆粒,漸漸形成光芒塊,然後慢慢化成年幼的女孩。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女孩。


    泥水弄髒了我的眼鏡,但是我卻能清楚地看見。


    就在那裏。


    她就在那裏。


    結城美莉。


    我看見了,我的美莉就在那裏。


    我親眼看見了。


    「……對不起。」


    這是我口中所吐出的第一句話。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必須要向你道歉。這八年來,我一直都沒機會對你說。我真的……


    我幾乎快要說不下去了,鼻子深處一陣梗塞,我緊咬著牙齒忍住這個感覺。


    『我啊……』


    美莉說著,緩慢地從空中降落,對我伸出手。


    『我其實……不太喜歡被人家用相機拍照。』


    美莉的聲音。她的聲音和當時一模一樣,完全沒變。


    「……我也一直隱約覺得是這樣。」


    『晶,別這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和別人不一樣,你幫我拍照的時候,我的心情——會變得好奇妙。好像有點癢癢地想笑,又好像覺得很愉快……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道歉……能夠幫你拍照,是我當時覺得最快樂的事情。」


    我明白美莉的身影將會逐漸消散。光芒從輪廓開始逸散,散去的光宛如火焰中噴出的星芒一般,漸漸升上夜空中。


    「不要消失啊,美莉,拜托你不要消失……你的心願不是還沒實現嗎?拜托你再多留下一點心願啊!這樣的話、這樣的話,你不就能夠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了嗎……?」


    『晶,謝謝——我,很喜歡你拍的照片。』


    我感覺到美莉用指尖碰觸了我的臉頰。這次的觸感與剛才的疼痛不同,非常平穩,非常溫和。接著光芒從碰觸的地方慢慢消散而去。


    『差不多……快撐不住了。』


    「美莉,拜托不要走!拜托不要再從我麵前消失了!我求求你,拜托你,待在我身邊好不好……」


    『晶,那個時候還來不及告訴你……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美莉的身影已經不成形了,最後就隻剩下意塊——八麵體。八麵體還有一些微弱的光芒,不停地旋轉著。


    『所以……你……不要再感到痛苦了……』


    雖然身體樣貌已經消失,但我還能夠聽見她的聲音。


    美莉的心地如此善良,這就是她最後的願望嗎?


    她希望我不要再痛苦了。


    她希望我能從過往解放——


    「美莉——美莉!」


    意塊失去了光輝,漸漸消失不見了——我伸出手,希望能夠留住一點光芒。就在我覺得手似乎就快碰到光芒的瞬間——


    『晶,上麵!』


    我聽到華憐的呼喊。


    便抬頭看向天空。


    滿月。


    有個黑影擋住了月光,從天而降。我注意到黑影擁有人類的形狀,然而我卻躲不開這名人物對我的攻擊。我的頭頂受到重擊,眼冒金星,頭部撞進水池中。


    「噗啊、咳!」


    我起身,揚起一片水花。頭部抽痛著,且疼痛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我看見一件與池麵一點也不相稱的白色薄外套。


    「這真是個清朗無雲、完美至極的月夜。你不覺得嗎?」


    月詠說著,聲音仿佛像是在對戀人呢喃愛意般地甜


    蜜。


    6


    月詠的雙瞳閃爍著金色的光輝,和之前的他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在商店街相會時、橋墩崩落遇見他時,他的樣子都不像今天這樣,感覺身上散發出一股教人敬而遠之的敵意。


    「華憐,你沒事吧?」


    我看了一下手邊的相機,發現整台相機都濕透了。現在市麵上雖然有推出防塵防水且雨天也可使用的相機,不過這類加工手法與完全防水的機型還是有所差異。


    『沒、沒事……哎唷。』


    或許是因為相機濕透了的關係,華憐也渾身濕淋淋地。


    『晶,別管我了,你看那個!』


    月詠的左手上,有著一個好像裝果醬用的小瓶子。


    「那是——」


    美莉幾乎消失殆盡的意念——意塊結晶,就這樣被裝入了瓶中。


    「好久沒碰到狀況這麽好的意塊啦,把它破壞掉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就讓我回收它吧。」


    「你說什麽蠢話!」


    「我們都稱呼這個瓶子為『意念的監獄』,它就是用來注入意念的瓶子。很棒,對吧?自古以來,一直都有極少數的人類能夠看見意念,和意念們交談,甚至能夠破壞意念,這些人通常會以神職人員或是宗教家的身份為生度日,解決意念所引起的災禍,不過——」


    「把美莉還給我!」


    我用力地撲了過去,但月詠隻是翩然縱身一跳,離開了水池。


    「透過研究意念的主體——意塊,我們就能夠一步步地分析了解意念的機製。」


    「你……你打算拿美莉來當研究材料?」


    「做出如此粗暴的行為,我相當抱歉,不過隻要到了滿月之日,我實在就無法控製自己。此外看起來你似乎也不打算輕易地交出意念,對吧?」


    月詠露出淡淡的笑容,對我搖了搖瓶子。


    「那邊那位少女的意塊,我也要收下囉。」


    月詠指著我背後的華憐。


    華憐把身子藏在我的身後。


    「少開玩笑了……你休想!光是奪走美莉的行為,我就已經無法原諒你了,要是你還敢對華憐出手,我絕不放過你!」


    我的身體深處湧上了一股憤怒。


    「……華憐?哦——你是指那位生前姓氏為『夜木阪』的少女嗎?」


    ——夜木阪?這幾個字是——?


    我對這串字匯好像有模糊的印象,感覺在好久好久以前曾經聽過。然而現在的情況,實在不容許我慢慢地打撈過往的回憶。


    『晶,我——』


    「華憐,在你能辦到的範圍內盡量離我遠一點!」


    一想到待會兒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我就更不希望與我共享痛覺的華憐離我太近。


    「對你而言,隻要鏟除掉這個意念,你的生活就能恢複正常,這樣不是好事一樁嗎?你實在沒理由阻撓我吧?」


    「理由?華憐她啊……你別看她那樣,她其實很容易就會被人弄哭的。我不允許再有任何女孩子在我麵前哭!」


    我踏出水聲,麵向月詠奔跑而去,接著使勁地壓低身子,在跳出水池的同時,把池水往月詠身上潑去。月詠急忙護住自己的眼睛。


    我趁其不備把右手伸向瓶子——就快碰到了!


    「你還滿有企圖心的嘛,不過可惜就是慢了點,動作實在太慢囉!」


    月詠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你倒是挺有覺悟的。那麽,我決定就先陪你玩玩吧。」


    我的背後傳來了月詠的聲音——


    隨後我準備要轉過身子,但下巴馬上就被重重地痛毆了一下。暈眩感隨之而來,下巴到脖子也感受到一陣衝擊力。


    我努力地用手撐地,而第二波的攻擊馬上又襲向我。月詠的膝蓋陷入我的腹部,而他還抓住我的頭發,把我往上提了起來,接著他扭轉身子,再度對我的臉頰出拳。


    我幾乎就要失去意識,但好不容易勉強撐住了。我蹣跚地踏了兩三步,往後倒了下去。腹部傳來撕裂般的疼痛,臼齒斷了一顆,嘴裏滿是鮮血。我仍舊用左手抱住相機,所以相機並沒有摔落地麵。


    「那麽,我就要再回收一個意念囉。」


    月詠的視線轉向蹲坐在我身旁的華憐。


    「你、你這笨蛋……我剛剛不是叫你離我遠一點嗎……你會和我感受到一樣的痛覺啊!」


    『晶……你才是大笨蛋!不要再隨便把我當成寄生蟲來對待了……』


    華憐的身體搖搖晃晃的,比我先站起身子。


    『隻讓你一個人受苦,而我卻在旁邊無所謂的樣子……我才辦不到呢!』


    而我也扶著樹幹站了起來。


    「這樣啊。底片相機、老鏡頭,隻要稍微偷懶沒好好照顧,它們馬上就會不高興了——不過看你這樣子,應該是沒受傷吧?」


    『你……還有精神問人家這種問題?』


    事實上我整個人頭昏眼花,膝蓋也使不上力,但是我並不能就此放棄。睽違八年好不容易再次見到美莉,但卻有人當著我的麵想要把她奪走,而我更不能眼睜睜看著華憐也被人給搶去。


    「你不要以為自己贏了……」


    我瞪著月詠。


    我應該辦得到吧?我也隻能這麽做了。反抗、掙紮……不論多難看也都要堅持到底。


    「就算你再怎麽反抗,局麵也隻是由我單方麵施暴而已。」


    月詠似乎有些驚訝,對我丟下了這句話。


    「我不會輸的。」


    「你不覺得自己早就已經輸了嗎?」


    「我沒有輸。」


    「……那麽,我就讓你陷入永眠吧——如何?」


    月詠輕巧地蹲低身子。


    可惡、可惡啊——我的身體完全動彈不得。


    明明近在咫尺,我明明伸手就能碰到了,但身體卻動都動不了。我明知道他已經抓走了美莉,而且也明白他正打算要對華憐下手,但我卻隻能出一張嘴,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難道我的力量……終究就隻有這種程度嗎?就和那時候沒兩樣,根本守護不了任何人——


    月詠迅速地縮短我們之間原本隻差幾步的距離,右拳仿佛散彈槍般地向我襲來。


    他的拳頭就要揍上我的腹部——


    不,他最後並沒有揍到。


    一個人影躍到我的眼前,並且從正麵用戴著皮革手套的左手接住了月詠的拳頭。


    「竟對我的社員出手——不可饒恕!」


    夕顏用力地推開月詠的拳頭,逼近身體失去平衡的月詠,左手從上而下劈向月詠,但月詠卻退了半步閃過了攻擊。夕顏緊接著從下方上勾追擊,直接打中了月詠的下巴,使得月詠往後飛去。


    「社長,你來得也太慢了……」


    我當場倒坐在地。


    『夕顏!我就知道你會來!』


    「哎呀呀呀呀呀!我不是說了,若有事必定要即刻聯絡我嗎?雨野總是要拖到窮途末路時才聯絡我……算了,不過……你剛剛是首次開口叫我社長。就讓你看看我這個社長多可靠吧!」


    夕顏再度麵向月詠。


    「你應沒有弱到一拳便倒吧?別再繼續躺在那裝模作樣了!」


    「……真糟糕呀,我還真沒想到你會現身在此處。」


    月詠一邊爬起身子一邊說道,同時還用手觸碰自己的下巴,確認下巴有沒有異狀。


    「星棱神社神官和泉清玄之女,『左手格鬥士』——和泉夕顏。真沒想到有機會能和你交手——」


    「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夕顏一聽到那段描違,馬上用雙手緊貼臉頰,不住地打著哆嗦


    。


    「不、不要提起這、這串稱號啊!要是你敢再講一次,我就——」


    「夕顏,剛才那串丟臉的稱呼,到底是什麽?」


    「……雨野,你若敢於學校向別人提起,我便讓你嚐嚐這隻左手的滋味!」


    看著隻把視線撇往我身上的夕顏,我實在找不出話語形容她此刻臉上的表情。我真心希望自已能夠視若無睹地結束這串對話。


    「好了,月詠呀——你做了各種惡事,敢在星棱神社管轄的範圍內擅自奪去意念,更對我的社員出手……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求之不得。」


    夕顏抽回右腿,伸出左手,姿勢看起來像是要握手——這和我在三柳橋時見到的動作一樣。接著她「呼」地一聲吐了一口氣,同時迅速地縮短了和月詠間的距離。兩個人的動作飛快,我的視線幾乎都快要追不上了。月詠頻頻送出刺拳,夕顏則一次次地躲過,而後她用左手撣開月詠從正下方往上踢起的腿,掌心擊往月詠的腹部。


    月詠旋轉著身子往後飛去,接著以手著地支撐住身體。夕顏則順勢奔跑逼近,左手使出一下攻擊、兩下、三下——直線方向的動作看起來像是用力地甩出手掌進行攻擊,橫向則是反覆送出手刀。月詠為了閃避這些攻擊,便往後大幅度地跳躍。他雙腿才剛輕巧地著地,就緊接著利用降落時身體下沉的反作用力再度向夕顏衝去;然而夕顏卻早已不在原有的位置上了。


    『動作好快!』


    我隻看到她的身體翻轉了好幾次,然後不知何時已經繞到月詠的背後,出掌擊向月詠的背。月詠的身體往前一傾,接著就栽入草叢之中。


    壓倒性的速度以及堅強實力——


    「……你又想耍何種技倆?」


    而夕顏的表情——卻一點也沒有喜色。


    她先看看自己的左手,然後又看向月詠。月詠從草叢中跳躍而出,右手臂一圈圈地揮舞旋轉著。


    「你的速度不慢,可惜動作沒力又草率,實在太沒力、太輕率了。」


    月詠身上看起來完全沒有受傷的樣子。


    『那家夥……怪怪的。好像有東西保護著他的身體!』


    「你說什麽?」


    月詠攤開了雙手。


    「我的意念隻有在滿月之日能夠啟動,我把它命名為『月光帷幕』。我利用自己的意念包覆住身體,就能夠保護自己避開所有的攻擊。」


    「把這種事告訴我……你確定好嗎?」


    「無所謂,反正你根本不可能攻破我的防護。」


    夕顏眯起了雙眼。


    「那便來試試看吧!」


    才一瞬間,夕顏就縮短了和月詠之間的距離,並且對月詠使出左手的三連擊——但月詠卻躲也不躲。動作擊中月詠的太陽穴、胸口以及腹部,他上半身搖晃了一下,但是卻沒有倒下。


    「如何?」


    月詠用右手臂推開夕顏,夕顏躲避的速度不小心慢了一些,隻能用左手保護住頭部,就這樣猛力飛了出去。


    「夕顏!」


    「——我沒事。」


    夕顏一邊拍著身體,一邊站起身來。兩人就這樣離開了中庭,在走道上對峙。


    「若不是我粗心大意,才不會受到你的攻擊!」


    「反正就算你攻擊我,我也不痛不癢囉!」


    兩人語畢,再度展開激烈交鋒。


    我忽然有股不好的預感。夕顏躲過攻擊,接著出手擊向月詠,但月詠看起來根本一點也不痛的樣子。雙方平分秋色,勢均力敵。


    「但是……如果繼續拖延下去,夕顏會愈來愈疲勞,最後一定會再也閃不過攻擊的。」


    『什麽?』


    「我一定要想點辦法——」


    然而運動能力如此低落的我,到底能幫上什麽忙?眼前兩人的戰鬥並非普通人之間的打鬥,就算我介入,也隻會妨礙到夕顏而已。


    我覺得滿心焦急。看著夕顏在自己的眼前戰鬥,而且她還是為了美莉、為了華憐而戰,但是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了。


    我到底能做些什麽?我,到底能幫上什麽忙?


    「那家夥是不是說過,因為有意念的守護,所以攻擊對他起不了作用?」


    『嗯……月詠的身邊圍繞著意念,不過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


    「如果圍繞在他身邊的東西是意念,那我們就可以攝影拍下意念,對不對?」


    『啊——』


    如果能夠透過攝影除去意念的話,那夕顏也就能夠有些勝算了。


    『可是,晶……現在相機進水了,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拍照……』


    「哪怕時間非常短暫,隻要能夠除去意念,那就夠了——你……做得到嗎?」


    『我知道了,就試試看吧。』


    我移往石碑所在的位置,從包包中拿出手帕來擦拭相機。我避開鏡頭,仔細小心地吸去水分。畢竟本來就應該避免鏡頭受傷或是起霧,所以當然絕對不能對著鏡頭吹氣或是用手帕擦拭鏡頭表麵。


    「這樣可以了嗎?」


    『應該可以……至少鏡頭看起來維持住一定的明亮度了,應該能夠對焦。』


    華憐凝視著空氣,對我說道。


    月詠先前似乎目睹我和安久津之間的纏鬥,所以應該隱約也知道這台相機所擁有的能力。隻要拍照我就會昏倒,所以一定得掌握住僅有的一次機會。


    「好,接著就是——」


    「原來如此,你打算要拍攝意念,是吧?」


    背後傳來月詠的聲音。


    「雨野,逃呀!」


    來不及了。月詠的右手直接擊中我的太陽穴,我摔了個倒栽蔥,當場倒地。為了保護相機,我無暇注意周遭,頭部猛然撞上樹幹。


    「可、可惡……」


    「你這可惡的家夥呀!」


    在嚴重的暈眩中我好不容易站起身,但視線仍舊朦朧不清,隻感覺到夕顏好像往月詠的方向逼近。我的眼鏡——不見了。


    『眼鏡……掉到水池裏了,而且鏡片也破了。』


    「——你說什麽!?」


    沒了眼鏡,我根本沒辦法拍照。


    『……我可以代替你的眼睛。』


    華憐對我說。


    『你一定辦得到的!你一定可以!所以你不要擔心……』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要讓你來為我打氣。」


    然而月詠好像已經對我和華憐起了戒心,雖然一邊和夕顏戰鬥,但卻完全不把背麵朝向我們。夕顏依舊持續閃避過月詠的攻擊,不過聽得出來她的呼吸聲愈來愈急促。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隻要月詠在動,我們就無法拍照。難道沒有方法能夠讓月詠停下來嗎?


    月詠一定有預想到我打算要使用相機,對他來說,我是他唯一的弱點,因此他當然不可能輕易地讓我對他拍照。


    可惡,快想,快點想啊——一定有方法才對啊!


    「咦?」


    就在此時,待在石碑前方的我,感覺鞋子碰到了硬硬的東西。


    我看著碰觸到的物體,腦中閃過了一個點子。


    或許……行得通,不過這是場豪賭,如果失敗的話,那不光隻是攝影失敗而已,我還會失去相機……失去華憐。


    「華憐!」


    就算眼鏡掉了,我還是能夠清楚地看見華憐。我向她說明自己的想法。


    『……就這麽做吧,沒關係的。』


    「真的沒關係嗎?」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們一定做得到!再說我還有好多想做的事情都還沒做,才不會在這裏就失敗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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