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人神情愕然地愣在原地。
他揚起水花往前邁出步伐。這一動，也使膝蓋發軟。
「廣人少爺!」
守宮聲音響起的同時，廣人的腋下獲得支撐，勉強不至於跪倒在水中。
「——咪咪。」
廣人的唇縫間擠出了異常冷靜的聲音。
「貓神大人真的來過這裏嗎?她會不會在屋子裏的其他地方?」
「啊……我、我去找找看!」
咪咪立刻沿著天花板跑進屋子。
「廣人……」「廣人先生!」「氏子學長，妖貓呢!?」
夜刀、雪姬、耀姬也來到屋外，七嘴八舌地詢問。
不過廣人隻是默不作聲地甩開守宮的手，往前跨出了一步。
他睜大眼睛拚命檢視陰暗院子裏的每一處漩渦。
但就是不見貓神大人的蹤影。
過了一會兒，咪咪折回來了。
「我、我剛去巡視一圈了。可是……可是四處都找不到。」
聽見咪咪顫抖著報告的聲音，廣人一語不發，頭也沒回。
「……打電話。」
「咦?」
「打電話聯絡消防局。跟他們報案有一個人——不，有兩人因淹水失蹤了。」
廣人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下完指令後，從鞋櫃拿出鞋子穿上，深入了深水區。
「我現在去找貓神大人。」
聽到廣人的話，耀姬等人悲鳴似地驚聲尖叫：
「水淹成這樣你要怎麽找!?隻會讓失蹤人口變成三個而已!」
「沒錯，家主你隻是血肉之軀的凡人。這樣太危險了!」
「不、不如雪姬試試盡量讓水結凍……」
「你在說什麽?這麽嚴重的洪水，就跟挑戰讓大海結冰是一樣的意思!」
耀姬、咪咪、雪姬三人陷入爭論時，夜刀走向了廣人。
「廣人。雖然夜刀現在沒有妖力，但還是要跟你一起去。」
他繞到廣人麵前，拚命表達自己的決心。
「夜刀本是司管水的大蛇。夜刀一定、一定能有什麽辦法——」
「不行。你跟大家一起回到閣樓避難。」
「不可以，最不可以冒險的是廣人。」
夜刀緊緊抱住廣人後，用顫抖的聲音激動地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廣人……」
「夜刀……」
「如果夜刀還有妖力，這點程度的洪水早就被我輕易擺平了。夜刀會阻擋洪水，讓風雨停止，使有裏間的水全部枯竭，如此一來便能輕易找到貓神大人和筐了……」
「我是絕不會讓你做那種事的。」
廣人用隻手攬住了夜刀的肩膀。
「哪怕夜刀還擁有妖力，我也不會允許你這麽做。你還記得菅原先生說過的話嗎?」
廣人張開被暴雨淋濕的嘴唇說道：
「人妖神三者皆世界的一部分。若要掀起超越正常的自然力量的現象，勢必得付出某種代價。夜刀要是使用了那麽驚人的力量，不曉得必須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來。最慘的情況甚至是賠上夜刀你自己……倘若真發生那種情況，我……」
廣人一把將夜刀摟進懷裏，壓低了臉。
「拜托……拜托你跟其他人避難去。假如——假如失去的不單隻有貓神大人——我會崩潰的。我絕對無法承受那樣的結果。」
如此說罷後，廣人推開了夜刀。
「廣人!」
廣人對夜刀的呼喚置之不理，劃破水麵前進。
夜色和瀑布般的暴雨一下子便吞噬了廣人的背影。
「請大家盡快往閣樓移動!」
守宮留下這句話後，激起陣陣水花追趕廣人。
夜刀失魂落魄地垂低了頭。留在後麵的咪咪和雪姬，也是茫茫然地無言看著守宮和廣人離開。
耀姬就像打不定主意般地咬牙切齒。
這時，她的手機突然有鈴聲響起。
「咦?是誰打來……小道!?」
耀姬趕忙接聽電話。
『……你在榊家嗎?』
電話另一頭傳來冷酷的聲音。
「沒、沒錯。」
『你應該有聽到避難警報吧。為什麽不立刻離開危險的地方。』
「現在不是討論那種問題的時候，妖貓和付喪神被大水衝走了!」
『那又如何?』
冷酷的回答讓耀姬為之語塞。
「你怎麽那麽說!?她們兩個被水衝走，現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耶!」
『即便如此，也切記不可輕率行動。』
小道的聲音愈趨冷漠：
『——好比說發揮神通力來疏洪這種事。』
耀姬無言以對。但她旋即憤然回嘴：
「為什麽不可以!」
『企圖用神通力避免災害發生，勢必會對其他地方造成影響。』
耀姬牢牢地把嘴唇抿成一直線。小道繼續冷酷地往下說：
『一如我先前跟廣人說過的，那種行為就好比為了替河川治水，卻賠上一座山一樣。就算你成功阻止這塊土地發生災害，也有可能因此讓災禍降臨其他土地。如此一來，不僅會跟守護當地的土地神起衝突，潛伏在那塊土地的荒魂也有可能趁機出來作祟。』
「不然我們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耀姬大聲嘶喊。
「我們接受人類的供奉和祭拜，卻——卻什麽也不能為他們做……!!」
『你不會以為我們之所以接受供奉是為了施予恩惠吧?』
尖銳冷酷的聲音無情地刺激耀姬的耳膜。
『翻出你的記憶吧。我們原本可是荒魂，會被當作「神」來祭拜，不過隻是因為人類想平息我們的威脅罷了。而且，就某層麵而言，以前廣人說過的話是正確的。』
小道的語氣一如說教般：
『我們的存在是為了聆聽人類的祈禱，除此以外，還有義務承擔人類的憂苦。我們的責任僅隻於此。無法做更多的幹涉。』
「憂苦……」
『也就是當代罪羔羊，被人類視為無力麵對的災禍的製造者。為什麽神會存在?既然存在，又為何帶來這樣的悲劇?神毫無慈悲可言。神就是諸惡的源頭——人類就像這樣怪罪到我們身上。』
耀姬握住電話的手狂抖不已。
「……那還真是偉大啊，小道。」
『不這麽努力，怎麽配當神。』
小道就像在落井下石般提高了音量：
『還有，關於那個封咒的事。我建議你盡快交給我，否則最好處理掉。』
「你怎麽會知道咒具已經找出來了……!?」
『因為你騙人的技術太差勁了。總之，你立刻離開那個地方。』
另一頭留下無情的話語後，掛斷了電話。
「耀姬。」
聽到有人叫自己名字，耀姬赫然回頭。
隻見夜刀現身在後頭。用細長的眼眸定睛注視著自己。
「你們剛才的對話……是真的嗎?」
耀姬別開視線回避了夜刀的問題。不用問也知道她想問什麽。
「小道說的夜刀都隱約聽見了……耀姬。」
耀姬仍堅持不肯和夜刀對上眼。夜刀接下來打算說什麽，已是顯而易見的了。
「拜托你，耀姬。把那個東西——交給夜刀吧!」
「怎、怎麽可能交給你!」
「夜刀想救貓神大人和筐。現在連廣人也有危險。」
夜刀激起水花往前靠近一步。耀姬撇開臉
，也跟著往後倒退一步。
「既然神明無能為力……那夜刀動手就是了。拜托你，耀姬。」
「你、你真的明白嚴重性嗎!?」
麵朝一旁的耀姬嘶吼似地說道：
「你知道一旦我把咒具還給你解除封咒，你會變成什麽模樣嗎!?」
「夜刀不知道。可是耀姬你心裏有數。」
夜刀平靜地回答，耀姬把目光轉回正麵。
隻見黑暗裏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正在凝視著自己。
「……假設真的解除封咒好了，你能不能救氏子學長他們都還是未定之數。」
耀姬從正麵和那雙發光的眼眸對視，開口說道：
「你也很有可能變身成狂暴的荒魂，帶來更可怕的災禍，不是嗎!」
「到時隻要耀姬消滅夜刀就行了。」
耀姬急吸了一口氣。在後麵靜觀的咪咪和雪姬也僵住了。
夜刀目不斜視，淡淡地說道：
「隻要在消滅夜刀的同時，順便平定水災不就得了嗎?隻要當這場災禍是夜刀掀起的，耀姬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收拾作孽的妖怪，就有正當的理由使用神通力了。 」
「誰會相信這種把戲!」
「至少麵對其他土地神時你站得住陣腳。還是說……」
夜刀眯起了細長的眼睛。
「該不會貴為神明——本尊乃八頭龍的你，害怕打不贏區區一條蛇妖吧?」
「很有種嘛，你這條臭蛇!那我就如你所願消滅你!」
耀姬冷不防抓住夜刀的手腕掉頭轉身。
兩人二剛一後一路激起水花穿越昏暗的走廊。
進入儲藏室後，耀姬快步爬上通往閣樓的樓梯。
隻聽見上頭傳來乒乒乓乓翻東西的聲音，不一會兒，她帶著用布包好的太刀和學校書包「啪!」一聲跳了下來。
「嗚喵……」摩沙子發出微弱的叫聲，從閣樓探出臉來。
「摩沙子快回去，這裏危險。」
夜刀向摩沙子揮揮手，隨耀姬一同衝出儲藏室。
在走廊奔跑的同時，夜刀睇了耀姬所持的學校書包一眼。
「竟然藏在那種地方。完全沒有發現。」
「總不能放在神社吧，我隻好施了潛藏之咒隨身攜帶。」
兩人趕回玄關。
一來到風雨強勁的戶外，耀姬從書包中拿出烏帽和扇子。
夜刀接手之後，把烏帽戴在頭上，扇子插在腰帶間。
「……拿去。」
耀姬解開遮蔽靈氣的布，把包在裏麵的東西遞給夜刀。
布裏麵包著一把太刀。
那是一把握柄纏繞著紅線，裝有金銅的劍格，專做儀式之用的漂亮黑鞘太刀。
夜刀一時之間麵有遲疑。
但她旋即伸手抓住了太刀。
透過掌心，她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感。她立刻纏好太刀的係繩，佩帶在腰上。
當她完成裝備的瞬間，整把太刀隱隱發出光芒——
下一秒，夜刀的體內湧現一股炙熱的力量。
之前盤踞在心中的不安與無助，一口氣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幽暗的視野一如有光明射進來般豁然開朗。
受到泉湧而出的力量壓迫，夜刀用力邁出的步伐。纏在手腕上的紙念輕輕地飄落。
「……夜刀!」
咪咪從背後叫住夜刀。
「貓神大人說過的話，你一定要謹記在心喔……夜刀。」
夜刀悶不吭聲。連頭也沒回。
下個瞬間，她飛身躍向了下著磅礴大雨的庭院。
不聞水聲響起。也不見水花飛濺。
身著紼袴和水千的少女轉眼間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刀小姐……」
雪姬癱坐在積水裏。天花板上的咪咪一語不發地目送。
耀姬則是雙手抱胸，怒眼瞪視著黑暗的遠方。
☆★☆
無論再怎麽前進，出現在廣人麵前的隻有泥水。
他渾身濕漉漉地來到了坡道，氣喘如牛地回望身後。
河水泛濫成災，形成一片汪洋。
熟悉的景色已被濁流吞噬，連哪邊是河川哪邊是道路都無法分辨。
「貓神大人……」
打著哆嗦的聲音從冰冷的嘴唇泄出。
濕答答的身體沉重得像石頭一般，關節也因為受寒的緣故僵硬不靈活。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肯放棄，繼續在洶湧的水勢中往前闖。
「廣人少爺!我們還是先撤退吧!」
廣人被守宮一把拉住。
廣人試圖甩開守宮前進，但他的手仍抓得牢牢的不肯放開。
「拜托你。這麽惡劣的狀況是不可能找到她們兩人的。」
守宮再次懇求廣人回頭。
但廣人用力搖頭拒絕。就像驕縱的小孩般，用力地搖，不斷地搖。
——不用說我也知道。
這樣的事實太顯而易見了。
我何嚐不知希望渺茫，隻是說什麽也沒辦法敦自己默默地袖手旁觀。
我很清楚在這吞噬一切、甚至改變了地形的大洪水與暴風雨之中，根本無從尋找兩名失蹤的少女。
想救貓神大人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早就心知肚明了……
這瞬間，廣人連心髒的中心都凍結了。
當初聽到奶奶命危時的恐懼又再次蠢蠢欲動。
全都要失去了。
失去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找到、想好好保護的人。
失去隻要陪在身旁，便能溫暖我心的人們——!
一聲強烈的嗚咽竄至了喉頭。
廣人立刻搗住嘴巴，拚命把哽在喉頭的東西吞回肚子裏去。
「對……對不起，守宮……先生……」
廣人搗著嘴，用虛弱又模糊不清的聲音說道：
「我是、一家之主……理當善盡、保護大家……的責任，可是我卻……」
「你在胡說什麽，廣人少爺。」
守宮摟住了廣人的肩膀。
「你把我們當作自己的家人看待。在過去許多時候，你也負起了一家之主的責任。所以應該是要由我們支持你、守護你才對。」
「可是……!」
「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少爺你不需凡事都一個人承擔。」
廣人咬牙，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總而言之，我們姑且先返回宅邸吧。這裏太危……」
守宮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音。廣人也揚起脖子向上看。
剛剛————他們驚覺有股強大的氣就在剛剛誕生了。
兩人不約而同俯瞰泛濫的河川。
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廣人的背脊流竄而過。
……夜刀站在水勢暴漲湍急的陰暗河麵上。
即便大雨滂沱，她的身體卻仍不見淋濕的痕跡。
隻見水千的袖子和紼袴的褲裙隨風擺動，一頭黑發在空中飄揚，少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雨景的遠方。
她很了解。
了解自己正朝無法挽回的境地邁進。
再這樣下去，自己無法回到想幫助的人、以及想保護的人身旁。
這樣的的想法為他帶來了無盡的絕望與心如刀割般的痛苦。
即便如此，夜刀還是頭也不回地堅持自己的路。
她拿起插在腰帶間的扇子，在頭上打開。
「……常言道，萍水相逢亦是前世之緣——!」
以宏亮的聲音大喝後，夜刀開始擺
動衣袖褲裙翩翩起舞。
當她的腳從水麵上滑過去後，引起整片水麵一陣騷動。
隻見不安定的水麵開始幻化成一條條數之不盡的蛇群。
蠢動的蛇群彼此糾結，舉頭昂揚，不斷聚集重疊。
半晌，蛇群圍住起舞的少女，形成又粗又大的波浪狀並迅速膨脹。
受到被蛇擋住視野看不到外界的影響，夜刀的心開始狂暴化，迷失了自我。
失去語言能力，失去理智，逐漸化成瘋狂的威靈。
無所不能的自信令她——不，是令『那東西』感到了愉悅。
我是萬能的。隻要擁有這力量便無所不能。
所有的一切都任憑我擺布——!
下個瞬間，忽見一道巨大的黑色洪流隨著轟然巨響竄升到了天際。
「咦——!?」
目睹不可思議的光景，廣人睜大雙眼渾身僵直。
眼下的水竟隨著巨響一口氣被吸上天空。
明明大雨仍下個不停，但泛濫的洪水就像被吸走亦或被阻塞住一樣，以驚人的速度不斷消退。
轉眼間洪水就不知消失到哪裏去，河床也得以重見天日。
「這是怎麽一回事……」
就在廣人感到困惑時，赫見有人出現在視野的一角。
轉頭一看，有一個身穿和服的少女在橋頭大動作地揮手。
「那個……難不成是!?」
廣人拔腿就跑，連滾帶爬似地衝下了坡道。
抵達橋頭時，少女早已不見蹤影。
不過，卻發現有另一個人癱軟地垂掛在橋的欄杆上。
正是——貓神大人。
她的運動夾克髒兮兮滿是泥濘，懷裏抱著花筐，失去了意識。
「貓神大人、貓神大人!?」
廣人抱起貓神大人，不斷呼喊她的名字。
不過她非但沒有一聲呻吟，身體也一動也不動，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廣人少爺，或許她的嘴被泥沙或汙水梗住了。」
一聽到守宮的話，廣人二話不說伏下了臉。
和貓神大人嘴對嘴，從中吸出泥沙和汙水吐掉。
廣人不顧滿嘴都是吃到沙子的苦味，持續吸入吐出的動作。
「……嗚!嗯、嗯、嗚……!」
持續被吸出數回之後，貓神大人突然開始猛咳。
廣人急忙讓咳到身子一抖一抖的她往前伏下，拚命拍撫她的背部。
不久，貓神大人終於回過神，虛弱地抬起痛苦扭曲的臉。
「廣、廣……人……?」
「是我沒錯。我是廣人，啊啊，貓神大人!」
廣人歡喜地渾然忘我，用力抱住了貓神大人的身體。
一如再也不願放開般，緊緊地——緊緊地……
他感應到有一種溫熱的東西和冰冷的雨水夾雜在一起從臉頰滑落。
「廣人少爺，狀況有些不對勁。」
聽到守宮緊張的聲音，廣人赫然抬起頭。
「對了。這麽說來，為什麽洪水會消退?」
「家主!」「廣、廣人先生!」
咪咪和雪姬一邊嘶喊一邊從宅邸的方向跑來。
「咪咪、雪姬!貓神大人和筐小姐平安無……」
話說到一半，廣人突然噤聲。
「夜、夜刀小姐她、夜刀小姐她——」
雪姬痛哭失聲跪了下來。咪咪則對廣人投以充滿驚恐與哀感的眼神。
「夜刀……和耀姬……她們兩個去哪……」
問題才脫口而出，廣人便恍然大悟。
兩人去了哪裏?又為何會不在這裏?
想通的瞬間，廣人的心被另一種恐懼給支配了。
「貓神大人麻煩你們照顧了!」
廣人大叫後，突然發足狂奔。
冒著依舊下個不停的大雨，他全心全力地在幹枯河川的沿岸堤防奔跑。
「——!?」
跑著跑著，他睜大了眼睛。
在前方不遠處的裸露河床上，有道一柱擎天的黑色水柱。
水柱和黑暗融為一體，若不仔細觀察，無法看清細節。
不過撼動大氣的震耳巨響說明了這道水柱有多麽的巨大。
不尋常的光景激起了廣人心中的恐懼。但他仍不顧一切往前跑。
半晌，站在堤防上的耀姬映入了廣人的眼簾。
她瞪著水柱，伸出隻手。
隻見有一陣狂風包住了她，吹起頭發與裙子。
廣人緊急朝著風的另一頭大喊：
「啊——耀姬!」
「咦?氏子學長!?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耀姬嚇得回頭一瞧。狂風瞬間停止吹拂。
「為什麽?因為……!」
「看就知道這裏很危險了吧!我現在要動手消滅這怪物!」
聞言，廣人轉過視線。
看著轟轟作響的凶暴黑色水柱，廣人啞口無言。
「那該不會……」
他的唇縫擠出了沙啞的聲音：
「那該不會是夜刀吧!?是嗎?耀姬!」
「你錯了。那個已經不是氏子學長你們所認識的小蛇女了。」
冷漠無情的回答令廣人無言以對。
兩人在風雨中互不相讓地四目相交。滾滾水流的翻湧聲在耳邊作響。
廣人晈緊牙根，用力地搖了搖頭。
「不——不對，那個是夜刀!」
「笨蛋!再怎麽瘋狂也要適可而止。你以為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都是誰害的!」
「拜托!請給我一點時間!」
廣人往前邁出一步，張開雙臂貌似痛苦地嘶喊道：
「一點點就好，拜托你給我跟夜刀喊話的時間!」
耀姬用簡直快噴火般的視線瞪視著廣人。
一會兒後，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給你三分鍾，有話快說。」
耀姬撂下這句話後，退了開來。廣人立刻用跑的從堤防滑下來。
滑到河床後，腳陷進了泥濘裏。
廣人抬頭，仰望範圍遍及整個上空的異常黑色水柱。
不對，那不是水柱。仔細一看，那是……
「啊…………!?」
眼一剛竄上天空的東西，是無數的蛇。
無數不斷蠕動、糾纏在一起的蛇群結合成一條巨大的蛇軀。
那是一幅極為令人沭目驚心的畫麵。
一般人就算看一眼便昏倒也不奇怪。
麵對前所未見的怪異現象，就連廣人也忍不住想轉身落荒而逃。
「夜……夜刀。」
卜川閉上眼睛，好不容易發出顫抖不已的聲音。但他也沒辦法確認夜刀是否能聽見。不
對，現在連她聽不聽得懂人話都是問題。
「!?」
廣人猛然倒抽一口氣。
有什麽冰冷的東西纏上了自己的腳。
他心驚膽跳地垂下視線————瞬間汗毛直豎。
是蛇。
擁有一身烏黑光亮蛇皮的蛇，攀在廣人的腳上不斷往上爬。
盡管他馬上想抽腳退開，但被蛇纏住的腳卻不聽使喚。蛇接連爬上他的身體，從小腿爬上大腿，來到了腹部。
恐懼與嫌惡使廣人動彈不得，甚至沒能呻吟。
「氏子學長!」
耀姬大喊。廣人勉強舉起手臂，示意她不要過來。
那隻手臂也遭到蛇的糾纏，轉眼間便爬至他的胸口。
全身纏滿了蛇
的廣人失去了所有行動能力。
「不行!我再也忍不住!三分鍾早已經過了!」
耀姬那悲鳴般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刮起了一陣強風。
聽到風聲，廣人赫然回神。
再這樣下去，那個可怕的蛇軀勢必會被耀姬消滅吧?
從那蛇的身體，廣人感應不到任何意誌。不過就隻是惡心蠕動的異形。
耀姬說得沒錯，那已經不是大家所熟識的夜刀了。
既然她再也無法恢複原貌，那不如——
『……會不會從此被廣人和貓神大人……還有大家……』
夜刀那顫抖的自白忽然又在腦海浮現。
『……討厭……想到這樣的結果，就好害怕……』
廣人倏地睜大了雙眼。
既然夜刀有平定洪水的強大力量，照理說要瞬間殺死廣人應該易如反掌。
她根本沒必要使出蛇上身恐嚇這種溫吞的手段。
感覺上，她這麽做彷佛隻是想嚇跑廣人，或者是試圖挑起耀姬的敵意而已……
一想到這裏，廣人頓悟了。
他情不自禁地握拳，握緊到直打哆嗦。
沒錯。夜刀自己也很害怕。她一直害怕會變成廣人他們所不認識的模樣。
但她最後還是選擇打破封咒獲取力量。
為了拯救貓神大人。為了拯救寶貴的朋友。
因為她察知了廣人心中的憂慮，考慮到他的心情……
既然如此自己也不能逃避，必須勇敢麵對才行。
『她』還在。『她』一定就在那裏——!
「不行……不可以，住手!耀姬小姐!」
廣人向耀姬大喊。
風裏的耀姬好像回答了些什麽，廣人沒予以理會，徑自高高抬起頭。
然後廣人深吸了一口氣，用灌輸了『意誌』與『力量』的話語大聲呼喊：
「————夜刀!」
纏附在他身上的蛇群頓時停止了動作。
廣人目不轉睛地注視眼前的巨大蛇軀。
有無數雙發光的詭異眼睛從巨大的蛇軀各處逼視廣人。
廣人緊張地屏住氣息，然後開口——
他心平氣和地向夜刀喊話，讓自己的意識集中在脫口而出的一字一句：
「夜刀……貓神大人和筐小姐都平安無事。所以，已經夠了。」
夜刀沒有回答。廣人繼續喊話：
「我們回家吧。夜刀。」
一片沉默。
在狂風驟雨的吹拂下，站在泥濘中的廣人重心不穩地搖晃了身體。
隱隱約約好像可以聽見有什麽『聲響』混在風聲中。
『……………………回…………』
廣人瞠目結舌。那是一種不是人類所發出的聲音，謎樣的不尋常『聲響』。
陰森的『聲響』慢慢組成人類的語言傳進了廣人的耳裏。
『……………………回……不……去…………了。』
「夜刀……!」
她聽到我的話了嗎?廣人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然而，接下來的嗬聲響b卻粉碎了他的信心。
『夜刀……夜刀已經恢複了本性……這姿態……這副身體……』
廣人從『聲響』中感受到了一抹淡淡的哀愁。
『……就是夜刀的真麵目……』
「你錯了!」
廣人強而有力的聲音在風雨中回蕩。
「什麽叫真正的姿態?真麵目、真正的姿態是不存在的!」
嗬……你……說什麽……』
「宅邸的古玩你也看到了吧?」
看著扭曲蠕動的蛇軀，廣人豁出一切大聲主張：
「無論原先再怎麽老舊，隻要擦掉灰塵磨亮上漆，看起來就儉然一新。插上鮮花後，就又是另一種不同的風貌。那麽，哪個才算真正的姿態?是全新的時候?變老舊的時候?重新擦亮的時候?經過裝飾的時候?到底哪個才是?我認為，每一個都是那物體所具有的一麵!」
在內心裏下定某樣決心後，廣人筆直地注視蛇軀。
夜刀會變成這樣，責任要算在自己的頭上。
既然如此，無論她變身成什麽模樣，都不能對她棄之不顧。
哪怕樣貌長得再可怕，夜刀仍是夜刀。都是自己的家人——!
「我應該說過了。既然奶奶做得到，我保證也會做給你看。無論你長什麽樣子，或變成什麽模樣，夜刀仍然是夜刀。所以……!」
帶著如岩石般堅定的意誌與決心，廣人逼視蛇軀。
我要用這句話收服暴虐的威靈。
我一定要把她——把夜刀帶回我們的身邊!
下個瞬間，一個連狂風暴雨也能掩蓋，鏗鏘有力的聲音響徹了雲霄——
「夜刀你是屬於我的。是我的家人!不管發生什麽事……我也絕對不會放開你!」
頓時，仿佛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無論是扭曲蠕動的蛇，呼嘯的風，還是向上空噴發的水柱。
廣人堅定但又不失溫柔的聲音因此顯得更為響亮了。
「所以夜刀，和我……不，是和大家……」
廣人朝著巨大的蛇軀，張開爬滿了蛇的雙臂。
「一起回我們的家吧!」
說到這裏，廣人一如突然想到什麽般，微微垂低了頭。
「啊，不過……可以的話，如果你能變成進得了房間的大小，那我會很高興的。」
眼前的巨大蛇軀沒有回答，默默無語。
廣人隻是拿出耐心等待。
瞬間，蛇軀隱約搖晃了一下。
同時——巨軀隨著毫無預警的震耳聲響墜地了。
一如向上噴發的水柱垮落般，無數的蛇群一口氣從上空崩落。
纏在廣人身上的蛇也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響掉了下來。
從上空落下的蛇群重摔在河床上，被吸進泥濘裏消失不見。
隻見煙消雲散的蛇群中有一個纖細的身影，兩腳一軟緩緩地跪了下來。
「夜刀!」
廣人奮力踩著泥濘衝上前去。
撈起倒在泥水中的身體，抱到胸前。
突然，遠方傳來了天搖地動的聲響。廣人猛一抬頭。
「該不會……洪水又回來了吧!?」
當廣人一發現這個情況，便擠出殘存的力氣發足狂奔。
懷裏抱著夜刀，就像在水中行進般兩腳在泥濘中劃動，拚了命地朝堤防跑。
一路上他頭也不回，也不敢轉頭東張西望。因為現在沒空做逃命以外的事了。
然而濁流在轉眼間便追上身後，夾帶著浪花朝兩人襲卷而來。
廣人伸長了手。湍急的猛流淹上了他的手臂。
「——!?」
眼見兩人就將被濁流吞沒的時候——
廣人四周的水忽然像銅牆鐵壁一樣結凍了起來。
滔滔的流水瞬間被那麵牆給攔截在外。
守宮強而有力的胳臂趁這空檔把廣人從泥濘中拉了出來。
廣人從泥濘裏被拉上來的同時，結冰的水牆被湍急的流水一舉衝垮。
「趁、趁這機會快逃，廣人先生!」「動作快，廣人少爺!」
「謝、謝謝你們!雪姬、守宮先……」
「氏子學長，你們有空說話不如快點逃命啊!」
在耀姬的催促下，廣人抱著夜刀隨雪姬和守宮在堤防上狂奔。
水淹到了腳底。三人踩踏著腳下的水，激起朵朵水花，不顧一切往前跑。
慢慢可以看到坡道出現在眼前了。咪咪扶著貓神大人站在坡頂的附近。
「快點!爬到我這裏來!」
咪咪向三人揮手。廣人使盡最後的力氣爬坡。
轟隆水聲從後呼嘯而過。湍急的水流絆住了腳跟，令廣人一度差點跌倒。
不過——還是在眼見要被吞沒之際，千鈞一發地擺脫了水流。
「呼、呼、呼!」
廣人一跤倒在坡道上，無力地癱坐著。
「廣人、夜刀……!」
一雙溫暖的胳臂隨著顫抖的聲音抱住了廣人和夜刀。
「貓……貓神大人。」
廣人快喘不過氣來了。
用盡力氣的身體疼痛不堪，彷佛就快支離破碎似的。
不過貓神大人的溫暖懷抱，令廣人有種浴火重生般的感覺。
廣人一邊喘籲籲地伸出手，一邊撫摸貓神大人的濕發和微微張動的貓耳。同時垂眼看著自己懷裏的夜刀。
夜刀虛弱地揚起頭，用貌似昏昏欲睡的半闔眼睛回看廣人。
「廣人……」
聽到她的聲音，廣人感到了滿心歡喜。
挨在一旁，抱住自己的貓神大人。
麵露破涕為笑的表情往這裏看的雪姬；或許是緊繃的神經得以放鬆，泫然欲泣的咪咪；在一旁慈祥注視的守宮：盡管滿腹牢騷，低頭往這裏看的眼神卻充滿了掛念的耀姬……
廣人忍不住笑了。
冰冷的雨和身體的痛他都再也不放在心上。
受到湧上心頭的喜悅驅使，他用力抱緊了夜刀。
「歡迎——歡迎你回來，夜刀。」
——倒在廣人的懷裏，夜刀想起了昔日的某個光景。
那天是自己以『夜刀』之姿脫胎換骨的日子。
天空下著豪雨，自己懷抱著無處可宣泄的不安與滿心的混亂，獨自一人赤裸裸地在泥濘裏蜷縮，一籌莫展。
眼角餘光瞥見有人靠近，自己抬起了頭來。
來者是做巫女打扮的年輕少女。
少女一身濕漉漉的千早和紼袴，滿臉泥巴，以猛烈的速度大刺刺地朝著夜刀快步走來。
她那怒衝衝的麵孔即便被泥巴弄得髒兮兮的，仍絲毫不減原有的銳氣與美麗。
『啊啊……竟然讓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真是的!』
柳眉倒豎的少女低頭看了夜刀一眼。
.
『聽好了。現在我要帶你回我家去。讓你當我的——我家的孩子!』
『……咦?』
自己被那莫名其妙的話嚇了一跳。不過隨即燃起了滿腔的怒火。
『你、你說那是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啊?』
自己揮舞著小小的拳頭，憤怒地反嗆。
腦筋固然混亂到了極點，不過自己還是認得出來害她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凶手，正是眼前這名少女。
自己也知道少女便是那長期來和自己做對，交手過無數次的敵手。
現在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家的孩子?什麽我家的孩子?
『誰是你家的孩子了。我、我才不跟你回……』
啪。
『……痛!?』
腦袋瓜冷不防被敲了一記，自己茫然不知所措地向上看。
『給我住嘴!』
少女頤指氣使地一手擦腰，一手指著自己。
『搞清楚，你輸了，你已經被我收服。所以理所當然要照我說的做。無論如何，我都要讓你當我家的孩子!!』
『什、什麽叫理所當然要照你說的做，那種莫名其妙的……嗚噗!』
少女脫下濕答答的幹早，蓋在一絲不掛的自己身上。
自己還來不及反抗，便被少女一把抱了起來。
『不要、我不要，放開我!』
『我不會放開你的!』
少女斷然地表示。
『脫胎換骨後的你需要家庭與家人。你不僅需要一個可以回去的家，還有做壞事會教訓你一頓、有了好表現又會誇獎你的人——以及……』
少女的眼神依稀流露出一絲的溫柔。
『願意抱抱你、守護你的人。』
後來，自己跟少女還有其他妖怪一起生活了很長的時間。
某天黃昏——
已經年老力衰的少女坐在緣廊上，向挨在背上的自己說：
『等我走了以後……還有誰會抱抱你呢……』
聞言自己生起了悶氣，回答道：
『老太婆你怎麽可能死得了。不要說那種無聊的事了。』
然而過沒多久，她便與自己天人永隔了——
夜刀抬頭仰望廣人。
他那閃耀著喜悅光芒的眼睛也正看著自己。
夜刀緩緩依序注視貓神大人、咪咪、雪姬、守宮、耀姬的臉。
大家都麵露看似又哭又笑、而且溫柔的表情回看夜刀。
夜刀放鬆力氣，依偎在廣人的胸口上。
『……你必須認清楚自己理想中的樣貌是什麽……』
貓神大人所說過的話在她耳裏回響。
『……不用擔心，你的心願廣人一定會幫你實現的……』
腦海浮現這句話的同時，一個溫柔的聲音自頭頂飄落：
「歡迎回來，夜刀。你不要再到其他地方去了，知道嗎!」
他的聲音是那麽的溫暖，敦夜刀幾乎忍不住落淚。
夜刀閉上眼睛。
然後在心裏頭喃喃地向如今已不在人世的懷念之人報告——
凜，你放心吧。
夜刀已經找到可以回去的家，和願意給我抱抱的人了……
躺在廣人懷裏的夜刀，變回了以前小女孩的模樣。
——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站在堤防上。
在男子的頭上依稀可見到雷光閃動。
隻見他把手伸到暴漲的河麵上後，一把太刀從河裏浮現。
飄浮在半空中的太刀被吸向男子的手。他牢牢地握住了刀。
「……真是，竟然隻靠一張嘴就收服了夜刀神。」
男子——小道推了推眼鏡喟然而歎。
他低頭注視著握在手中的太刀。
「總之，這把刀就先保管在我這裏吧。雖然沒人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派上用場。」
小道轉身背對河川，邁出了修長的雙腿。
在雲縫中閃爍的雷光也亦步亦趨地尾隨著他移動。
☆★☆
七月中旬，梅雨季結束。
和梅雨季時完全相反，現在的陽光不僅熱到會燙人，溫度也一口氣飄高。
所幸有金狐一族的幫忙，慘遭水淹的榊宅邸被洗刷、打掃得幹幹淨淨。
原訂的古典展覽廳＆咖啡廳也順利如期開張。
然後，七月第三周的禮拜六到來了——
「咦……光你怎麽在這裏!?」
踏進榊家的瞬間，廣人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
搶先出來接待的，竟是日式女仆裝扮的光。
雖說是日式——感覺上比較像是把和服與連身洋裝相加再除以二的款式。
花色典雅自然的和服配上低調不搶眼的白色荷葉邊圍裙，下半身也講求正式地穿了長度在膝蓋上方的裙子。至於頭上則戴了形似緞帶的發飾。
光原本就是引人注目的美少女，穿上這身打扮更是可愛得讓人不禁看了出神。
光仰望廣人，搖晃著長長的黑發歪起了腦袋。
「呃，這時我該說歡迎主人回來……是嗎?」
「咦!?這、這個嘛，我、我想應該不
用打那種招呼吧……」
廣人心驚膽跳地回答。
光嫣然一笑，用雙手摟住廣人的胳臂。
「建議你在客人上門前換好衣服喔。廣人同學也要穿和服吧?」
「啊，廣人學長……!」
聽似開心的聲音響起，綾乃從屋內現身了。
輕柔蓬鬆的橘棕色頭發上也係上了緞帶發飾，同樣是做和服配白色荷葉邊圍裙的裝扮。顯現出傳統典雅的氣質，不過服裝上跟光略有差異。
廣人輪流打量兩名少女。
「咦，你們兩個的服裝不是一樣的?」
「沒錯。因為來賓中也有上了年紀的人，就怕他們會對連身洋裝感到排斥，可以的話還是希望所有賓客都能毫無顧忌地放鬆心情。」
「所以我的服裝風格是西式建築的獨立小屋專用的……你覺得好看嗎?」
光那雙摟住廣人的手使上了勁，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直盯著他。
廣人不禁一臉狼狽，支支吾吾。
「咦！？啊，呃，這個……嗚哇！？」
不料，連綾乃也像豁出去似地抱住了廣人另一邊的胳臂。
「廣人學長，那我呢?會不會很奇怪?」
綾乃帶著惹人憐愛又拚命的表情仰望著雅人。
廣人愈來愈狼狽，視線遊移不定。
「問、問這問題我也……哎、嗯、那個、你你、你們兩個呃……」
「你們不要全擠在玄關，很擋路。」
後麵響起嚴厲的聲音，三人赫地轉頭一看。
身穿花色華麗的和服的美熏，正豎起形狀優美的眉毛怒瞪廣人。
見到那美若天仙的模樣，不隻是廣人，連光和綾乃也說不出話來。
或許是已經習慣穿和服的關係，連走路的姿勢都充滿優雅的氣質。
隻不過，她沒有戴發飾、也沒圍圍裙。
「……春日做的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打扮了。」
「我負責接待。畢竟是古典展覽館，不能沒有格調。」
「別忘了還有獨立小屋的咖啡廳，拜托不要隻強調展覽館好嗎!」
光一如在炫耀般挨著廣人，擺起臭架子說道。
綾乃也摟住廣人的胳臂，不服輸地從旁打岔：
「除了咖啡廳以外，和室也有提供茶水服務。」
「那些事情我都知道啦。我隻是警告你們三個不要在這種地方混水摸魚……」
「喂喂喂。客人快來了耶!」
又有另一個聲音加入對話。是耀姬。
「咦!?」
廣人露出了咋舌的表情。
耀姬—土見然也換上了和服。頭發上麵還插了可愛的發簪。
和服的花紋是流行時髦的風格，非常適合她這元氣少女。
「耀、耀姬也是……招待人員嗎?」
「沒錯。因為也會有跟神社相關的人來作客。怎樣怎樣。有點刮目相看了吧?」
哼哼——耀姬拉起袖子貌似得意地轉了一圈。
美熏伸手幫她拉好領子，不忘一邊教訓她：
「你看你，領子都歪了。都怪你站沒站像，衣服才會歪七扭八的。」
「咦——美熏學姊管那麽多好嚴格喔。你是老婆婆嗎?」
「接待人員代表展覽館的形象，拜托你不要讓自己看起來很邁遢。」
「廣人、廣人!你也快去換衣服呀!」
突然有一個開朗明亮的聲音插進了兩人的爭執。
廣人眼睛眨呀眨地眨個不停。
從屋內走來的，是打扮成日式女仆的貓神大人。
在那頭美麗銀發的頭頂上，戴著形似貓耳的緞帶型大發飾。
裙長及膝的和風荷葉邊連身洋裝和白色圍裙，穿在她身上感覺十分可愛。
穿著白色分趾襪的貓神大人發出「嚏嚏嚏」的腳步聲，快步來到廣人麵前。
「來，快進屋子裏吧!女仆們已經做好準備了喔!」
「家主，你還沒換衣服啊?」「廣人先生，天氣好熱喔……」
裝扮成日式女仆的咪咪以及身穿薄料和服與圍裙的雪姬也來了。
咪咪身上衣服的荷葉邊感覺好像比別人多。而雪姬穿的是袖口和下擺散布著碎花圖樣的白色豢振袖，不過因為質料太薄的關係，使得胸部搖來晃去的。（譯注：振袖是專供未成年女性穿著的傳統和服。）
「七月後天氣一下子變好熱，雪姬快不行了……貓神大人，幫我補充靈氣～～」
「啊、啊嗚，雪姬。你的身體好冰喔!」
被雪女雪姬抱住，貓神大人不禁縮起脖子笑了出來。
「對了對了，廣人。你快看看夜刀。」
貓神大人把躲在身後的夜刀給拉了出來。
幼女夜刀——也變身成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小不點女仆。
頭上頂著偌大的蕾絲緞帶，百葉裙的裙擺也是精致的蕾絲邊，圍裙上同樣少不了蕾絲的小花裝飾。
看來這是專為小女孩的她設計的款式。
豐潤的嘴唇上擦了口紅的夜刀直盯著廣人看。
見到可愛得有如吉祥物般的夜刀，廣人情不自禁地說出了感想：
「喔……你很可愛耶，夜刀。」
「咦?沒、沒有啊。」
夜刀害羞似地激動地揮舞著雙手否定。
見狀，除了貓神大人以外的少女們臉全都垮了。
「咦——這是怎樣，為什麽你隻稱讚小蛇女一人!?」
「我不介意你稱讚夜刀，問題是我呢?」
「咦～～廣人先生，雪姬呢?雪姬也好想被廣人先生稱讚可愛～～」
「嗚、嗚……我、我才沒輸。單純隻是風格不一樣而已!」
「學長是不是對小女孩沒抵抗力呢……既、既然如此，那我變成小狐狸好了……」
「是嗎?笨蛋廣人的偏好……這樣啊………………什麽嘛，變態。」
「啥!?慢著，你是不是有什麽非常嚴重的誤解啊，春日：：」
「廣人，這樣不行喔。每個新娘都要平等疼愛才行……!」
有許多可愛的和服少女簇擁在身旁，感覺應該隻有一個樂字——照理說應是如此，然而廣人卻被一群女生嘰嘰喳喳的吵鬧聲搞得精神衰弱。
「說得一點也沒錯!!」
這時，忽有一聲大暍響遍四周。
莫名其妙間，突然有某個巨大物體從天花板跳了下來——————!
「咦、咦咦咦咦咦!?」
見到突如其來現身的那東西，廣人等人全都啞口無言。
降落在一夥人麵前的竟是……
「我受不了了，你要打扮成什麽模樣我管不著，好歹解釋一下那是什麽意思吧!!」
狸貓。
頭戴鬥笠，手拿淤德利，穿著丁字褲的巨大狸貓。（譯注：德利即小酒瓶的一種。）
模樣就跟一般端坐在手工藝品店或居酒屋門口的那種信樂狸一樣。
「說到店門口，大家都會想到狸貓!你知道個中原因嗎，鰹屋!」
狸貓裏頭的人氣焰囂張地鬼吼鬼叫著。至於裏麵的那個人是誰，不用說大家都了然於心。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個狸貓的姿態——笠、目、顏、通、德利、腹、金袋、尾代表著八相緣喜的意思。所以隻要把狸貓擺出來，就有避邪招福的作用!換句話說，這個姿態代表的就是生意興隆，同時也是古代流傳到現代的一種流行風格!」
「哪一點流行了?」
「就是裏麵沒穿。」
狸貓掀起丁字褲晃啊晃。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廣人被眼前駭人的畫麵嚇得驚聲尖叫。
「這隻狸貓是公的吧!不要掀起來拜托你不要把那個掀起來社長!」
「你在說什麽啊，小兔崽子，『裏麵沒穿』可是日本自古……不，是全世界自古流傳的傳統風格!女性內褲首次輸入到日本的當時，穿內褲的人反而成了社會大眾眼中的『下流分子』，另外，蘇格蘭男性在穿民族服裝的蘇格蘭紋裙子時，裏麵當然也是什麽都沒穿，所以風一吹就——」
「住口住口!我的腦海裏麵浮現了超可怕的畫麵啊啊啊!」
「那、那個，廣人少爺，榊夫人好像回來了……」
這時，玄關傳來了守宮唯唯諾諾的聲音。
「咦、啊、對、對哦!我知道了，馬上就去打個招呼!」
廣人轉過身子，臉上明顯掛著如釋重負的表情。
其他感到掃興的少女們也歎了口氣，各自回到崗位。
「廣人，我跟你一起去打個招呼。」
「夜刀也去。雖然她是個犀利老太婆……哎，還是稍微去打個照麵吧。」
打扮成日式女仆的貓神大人和夜刀追上了離開玄關的廣人。
廣人帶著兩人一同前往門口。
緊張的心情令心跳不斷加速。
對方是奶奶的師父，現已高齡九十，是夜刀口中的「犀利老太婆」。
和年輕時（聽說血氣方剛）的奶奶三天兩頭便爆發口角。
廣人實在無法想象她到底會是怎樣的一號人物。
既然會用犀利來形容，該不會就是上了年紀的社長那種類型吧……
就在廣人如此心想時，紫陽花的另一頭傳來了筐的聲音：
「……榊，您年紀一大把了，在外麵沒有逞強吧?」
「筐，你這話也太失禮了。九十歲還是顛峰期呢!」
聽到那個慈祥的聲音，廣人訝異得停下腳步。
正巧，兩個人影從紫陽花的後麵走了出來。
「……唉呀。」
站在筐身旁的人物發現廣人後睜大了眼睛。廣人也不例外。
出乎廣人的意料，榊是一個氣質非常優雅的老婦人。
榊身材高姚，拄著純銀握柄的拐杖，姿勢抬頭挺胸，身著剪裁別致的褲裝，胸前披掛著一條顏色淡雅的披巾。
而且留了一頭利落的白色短發，看上去儼然是男裝的麗人。
怎麽看也不像是高齡九十。
廣人和貓神大人見到那優雅的氣質，都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你就是凜的孫子?幸會。我是榊——榊弓。」
老婦人伸出了滿是皺紋的細手。
廣人茫茫然地和她握手。榊的手摸起來很光滑，幹幹的很溫暖。
貓神大人也是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和她握手。
「啊、啊，不、不好意思。我是鰹屋廣人。」
「啊、啊，我、我是鰹屋家的氏神。」
廣人和貓神大人猛一回神，連忙鞠躬自我介紹。
老婦人——榊弓嫣然一笑。
「雖然我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說，但我才剛回到家，可以的話想先巡視屋子的狀況，能麻煩你們帶我參觀嗎?」
「當然沒問題!」
狸貓社長冷不防從紫陽花的後麵跳了出來。
狸貓朝說不出話來的榊伸出了毛茸茸的手掌。
、
「幸會。我是本次活動的負責人——不過提案的人是鰹屋，他才是負責統籌的人——同時也是有裏間高中生活科學社的社長，旭丘涼子!」
「是嗎，你好。」
榊簡短地回答，和狸貓握手。
「馬上帶您參觀。鰹屋，我們走吧!」
社長意氣風發地帶頭往宅邸內出發。
看著那個背影，榊忍不住會心一笑。
「看來你養了非常罕見的妖怪嘛?」
「呃……如果她真的是妖怪，那我還比較不會這麽頭痛呢……」
「我懂。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
「……榊。」
夜刀愛理不理地從廣人的背後探出了臉來。
原本展現出優雅氣質的榊怱然像換了個人似地臉色大變。
「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夜刀!!」
榊撲向夜刀，不由分說地把她抱了起來。
向來總是麵無表情的夜刀，這時卻露出強烈的……相、當、強、烈、的不快表情。
不過榊絲毫不引以為意，抱著夜刀拚命用臉頰摩蹭著。
「你還是一樣惹人憐愛呢!今天怎麽會比過去更可愛啊?什麽?慶祝和我重逢嗎?」
「那怎麽可能。你的老年癡呆更嚴重了，榊老太婆。」
「那張刻薄的小嘴也好可愛喔!我真的好想幫你裱框裝飾起來!」
「開什麽玩笑，榊老太婆。夜刀又不是裝飾品。」
廣人心灰意冷地蹲在紫陽花下麵哀歎。
還以為……還以為終於碰上了一板一眼的師父說……啊啊啊啊啊嗚啊～～
「廣人……我替你感到同情……」
貓神大人拍了拍廣人的肩膀。
「你們在做什麽?快點帶我參觀吧!」
榊鳳心大悅地說道。仔細一瞧，她其中一隻手正夾抱著夜刀。
被懸在半空中的夜刀鼓起了兩邊的小腮幫子，臉色非常之臭。
筐則一臉歉然地縮著肩膀低頭賠不是。
廣人從地上站起來歎了一口長長的氣後，萬般無奈地出發了。
一踏進西式建築風格的獨立小屋，榊便忍不住發出了讚歎。
「啊啊……好棒的氣氛。」
小屋裏頭統一改采白色的裝潢。
老舊的桌椅擦拭得亮晶晶的，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靜靜地閃耀著光芒。
牆邊的裝飾櫃裏，擺上了舊繪本和有刻印的酒瓶當作裝飾，至於風格別致的櫥櫃裏頭，則展示著放在木箱的銀製餐具。
榊來到房間中央站定後，慢條斯理地環視陳設。
然後她手放上餐桌，憐惜地用手指輕輕拂過桌麵。
「這裏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榊靜靜地說道。一旁的筐垂下了眼簾。
「以前啊，我和大家……就是凜、她的夥伴、還有付喪神們都在這裏暍下午茶呢。席間氣氛熱鬧，相處沒有任何顧忌——隻不過到最後都會變成了酒宴就是。」
榊輕輕摸著桌麵。就像在緬懷當年的回憶般非常溫柔。
「當凜跟我說她要辭去祈禱師的工作養育孫子時，我便斷絕了和她的師生關係。」
「咦——!?」
「你之前應該沒聽說吧?照理說你應該連我是她師父的事都不知道。我本以為她會當我的繼承人，聽到她要退休我簡直氣炸了……於是便撂下狠話，不準她再跟我連絡。」
「…………」
「結果，凜的死訊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我真是笨蛋。究竟愚蠢這種毛病，要到多老才改得掉呢……我想或許到死都改不了吧?」
她揚起視線注視廣人。
那雙眼眸裏蘊含著難以形容的強烈感情。
「關於筐的事，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們道謝與賠罪。差點讓你們一家陷入萬劫不複之地了。抱歉。」
「沒錯。鰹屋先生、夜刀小姐、貓神大人。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榊和筐一同深深地彎腰鞠躬。
備感惶恐的廣人急忙揮舞雙手。
「快別這樣，嚴格說來，事情的起因在於我提出想要學習靈能力的要求。況且……」
說到這裏，廣人低頭看了依偎在旁邊的貓神大人和夜刀。
「我認為對我們一家而言，這起事件也是必須去突破的問題之一。」
「說話真窩心。不愧是凜的孫子。」
榊淺淺一笑後，把目光轉向了夜刀。
「小夜刀，凜有告訴過你為什麽會把你打扮成白拍子嗎?」
「夜刀哪知道。她本來是跳舞名人，一定是隨便選一個跟跳舞有關的。」
「哈哈，那你就錯了。白拍子是一種名叫『白羅子』的神樂的舊形態，原本的意思並非是指舞者。而且過去也有巫女在祭神的場合跳嗬白格子醞的紀錄。」
「咦……」
「或許，她本來想把舞傳承給你喔!」
榊用帶有一股暖流的聲音告訴夜刀。
「怎麽可能，凜她……想把舞傳給夜刀?」
意想不到的告白令夜刀狼狽似地垂下眼簾。
榊眯起眼睛端詳夜刀狼狽的模樣。
「我早知道凜把咒具放在閣樓上。她說……小夜刀麵臨選擇的那天遲早會到來。至於那是什麽樣的選擇就不得而知了。」
「奶奶她是這麽說的嗎……」
聽到廣人的喃喃自語，榊回以溫柔的微笑。
「然後，看來她做了一個對自己來說很好的選擇。這都要歸功於你。」
榊用雙手的掌心包覆住了廣人的手。
「包括付喪神——我那些重要的夥伴同樣也受你照顧了。坦白說，我沒想到你的表現會如此突出。」
「不，您過獎了。」
榊向十分惶恐的廣人輕聲地笑了。
「單憑我自己一個人，是絕對做不到這麽盡善盡美的。讓我處理的話，八成隻會沒出息地往後拖延與他們分別的日子，最後丟下無處可去的他們自行死去。」
榊使勁緊握廣人的手。
「鰹屋，我由衷感謝你幫忙安排這個機會，讓我可以送走這些重要的夥伴。」
榊用誠懇的眼神直視廣人，表達心中的感激。
「榊!」「榊，你回來了啊。」「嘿!等你很久了，榊!」「也太慢了吧，榊——」
廣人等人朝此起彼落的聲音轉頭望去。
「啊啊，我回來了，大家。」
榊舉手打了招呼後，和筐一起走向門口。
付喪神們旋即圍上前來，氣氛好不溫馨歡樂。
榊的表情十分詳和。她臉上的笑容是如此溫和平穩，彷佛是清澈透明的。
廣人突然心生一股衝動，握緊了貓神大人和夜刀的手。
榊說「我回來了」。
她真正回來的地方，不是這棟屋子，而是夥伴們的所在之處。
然而，她和這群夥伴們很快就會分別。
不管是付喪神們自行決定離去，還是榊辭世離開人間。
即便如此，榊還是向他們說「我回來了」。
她的家將與這群夥伴同在，直到最後的一刻——
「廣人……」
聽到貓神大人的呼喚，廣人猛地抬起頭。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分別摟著貓神大人和夜刀的身體，讓她們挨著自己。
一如無論碰上什麽情況也絕不允許她們離開自己般，摟得緊緊的。
「廣人，你替榊和大家做了一件好事。」
夜刀用若無其事的口氣如此咕噥道。
「夜刀也要跟你表示謝意。謝謝你。」
「欽，我隻有提議而已，也沒做什麽了不起的事啦。」
廣人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要不是社長肯接受我的提案，我們家的人和社團全體總動員，還有金狐一族鼎力相助的話，是絕對不可能做到這地步的。」
「不，廣人才是最勞苦功高的人喔。」
貓神大人抬頭仰望，欣喜地露出微笑。
「人脈也是能力之一。正因為有廣人帶頭，大家才會跟著一起動起來。」
「是……這樣嗎?不過，那也是因為貓神大人來我家的緣故吧。正因如此，我才能認識這麽多神通廣大的人。」
「嗬嗬，應該說是廣人願意撿我回家吧。」
「廣人，不用再謙虛了。你現在大可以臭屁一下喔。」
貓神大人被夜刀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然後，她輕輕地把頭靠在廣人的肩膀上。
「雖然這次也經曆了許多大風大浪……」
貓神大人一如受及時雨滋潤的大地般，多有感觸地喃喃說道。
「『※雨後的土地會更牢固』——這句俗語說得真有道理。既然咱們曆經了那麽多風風雨雨，想必咱們腳下的立足地一定會變得更加穩固的。」 （譯注：此為日本諺語，有不打不相識、因禍得福等意。）
他揚起水花往前邁出步伐。這一動，也使膝蓋發軟。
「廣人少爺!」
守宮聲音響起的同時，廣人的腋下獲得支撐，勉強不至於跪倒在水中。
「——咪咪。」
廣人的唇縫間擠出了異常冷靜的聲音。
「貓神大人真的來過這裏嗎?她會不會在屋子裏的其他地方?」
「啊……我、我去找找看!」
咪咪立刻沿著天花板跑進屋子。
「廣人……」「廣人先生!」「氏子學長，妖貓呢!?」
夜刀、雪姬、耀姬也來到屋外，七嘴八舌地詢問。
不過廣人隻是默不作聲地甩開守宮的手，往前跨出了一步。
他睜大眼睛拚命檢視陰暗院子裏的每一處漩渦。
但就是不見貓神大人的蹤影。
過了一會兒，咪咪折回來了。
「我、我剛去巡視一圈了。可是……可是四處都找不到。」
聽見咪咪顫抖著報告的聲音，廣人一語不發，頭也沒回。
「……打電話。」
「咦?」
「打電話聯絡消防局。跟他們報案有一個人——不，有兩人因淹水失蹤了。」
廣人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下完指令後，從鞋櫃拿出鞋子穿上，深入了深水區。
「我現在去找貓神大人。」
聽到廣人的話，耀姬等人悲鳴似地驚聲尖叫：
「水淹成這樣你要怎麽找!?隻會讓失蹤人口變成三個而已!」
「沒錯，家主你隻是血肉之軀的凡人。這樣太危險了!」
「不、不如雪姬試試盡量讓水結凍……」
「你在說什麽?這麽嚴重的洪水，就跟挑戰讓大海結冰是一樣的意思!」
耀姬、咪咪、雪姬三人陷入爭論時，夜刀走向了廣人。
「廣人。雖然夜刀現在沒有妖力，但還是要跟你一起去。」
他繞到廣人麵前，拚命表達自己的決心。
「夜刀本是司管水的大蛇。夜刀一定、一定能有什麽辦法——」
「不行。你跟大家一起回到閣樓避難。」
「不可以，最不可以冒險的是廣人。」
夜刀緊緊抱住廣人後，用顫抖的聲音激動地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廣人……」
「夜刀……」
「如果夜刀還有妖力，這點程度的洪水早就被我輕易擺平了。夜刀會阻擋洪水，讓風雨停止，使有裏間的水全部枯竭，如此一來便能輕易找到貓神大人和筐了……」
「我是絕不會讓你做那種事的。」
廣人用隻手攬住了夜刀的肩膀。
「哪怕夜刀還擁有妖力，我也不會允許你這麽做。你還記得菅原先生說過的話嗎?」
廣人張開被暴雨淋濕的嘴唇說道：
「人妖神三者皆世界的一部分。若要掀起超越正常的自然力量的現象，勢必得付出某種代價。夜刀要是使用了那麽驚人的力量，不曉得必須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來。最慘的情況甚至是賠上夜刀你自己……倘若真發生那種情況，我……」
廣人一把將夜刀摟進懷裏，壓低了臉。
「拜托……拜托你跟其他人避難去。假如——假如失去的不單隻有貓神大人——我會崩潰的。我絕對無法承受那樣的結果。」
如此說罷後，廣人推開了夜刀。
「廣人!」
廣人對夜刀的呼喚置之不理，劃破水麵前進。
夜色和瀑布般的暴雨一下子便吞噬了廣人的背影。
「請大家盡快往閣樓移動!」
守宮留下這句話後，激起陣陣水花追趕廣人。
夜刀失魂落魄地垂低了頭。留在後麵的咪咪和雪姬，也是茫茫然地無言看著守宮和廣人離開。
耀姬就像打不定主意般地咬牙切齒。
這時，她的手機突然有鈴聲響起。
「咦?是誰打來……小道!?」
耀姬趕忙接聽電話。
『……你在榊家嗎?』
電話另一頭傳來冷酷的聲音。
「沒、沒錯。」
『你應該有聽到避難警報吧。為什麽不立刻離開危險的地方。』
「現在不是討論那種問題的時候，妖貓和付喪神被大水衝走了!」
『那又如何?』
冷酷的回答讓耀姬為之語塞。
「你怎麽那麽說!?她們兩個被水衝走，現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耶!」
『即便如此，也切記不可輕率行動。』
小道的聲音愈趨冷漠：
『——好比說發揮神通力來疏洪這種事。』
耀姬無言以對。但她旋即憤然回嘴：
「為什麽不可以!」
『企圖用神通力避免災害發生，勢必會對其他地方造成影響。』
耀姬牢牢地把嘴唇抿成一直線。小道繼續冷酷地往下說：
『一如我先前跟廣人說過的，那種行為就好比為了替河川治水，卻賠上一座山一樣。就算你成功阻止這塊土地發生災害，也有可能因此讓災禍降臨其他土地。如此一來，不僅會跟守護當地的土地神起衝突，潛伏在那塊土地的荒魂也有可能趁機出來作祟。』
「不然我們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耀姬大聲嘶喊。
「我們接受人類的供奉和祭拜，卻——卻什麽也不能為他們做……!!」
『你不會以為我們之所以接受供奉是為了施予恩惠吧?』
尖銳冷酷的聲音無情地刺激耀姬的耳膜。
『翻出你的記憶吧。我們原本可是荒魂，會被當作「神」來祭拜，不過隻是因為人類想平息我們的威脅罷了。而且，就某層麵而言，以前廣人說過的話是正確的。』
小道的語氣一如說教般：
『我們的存在是為了聆聽人類的祈禱，除此以外，還有義務承擔人類的憂苦。我們的責任僅隻於此。無法做更多的幹涉。』
「憂苦……」
『也就是當代罪羔羊，被人類視為無力麵對的災禍的製造者。為什麽神會存在?既然存在，又為何帶來這樣的悲劇?神毫無慈悲可言。神就是諸惡的源頭——人類就像這樣怪罪到我們身上。』
耀姬握住電話的手狂抖不已。
「……那還真是偉大啊，小道。」
『不這麽努力，怎麽配當神。』
小道就像在落井下石般提高了音量：
『還有，關於那個封咒的事。我建議你盡快交給我，否則最好處理掉。』
「你怎麽會知道咒具已經找出來了……!?」
『因為你騙人的技術太差勁了。總之，你立刻離開那個地方。』
另一頭留下無情的話語後，掛斷了電話。
「耀姬。」
聽到有人叫自己名字，耀姬赫然回頭。
隻見夜刀現身在後頭。用細長的眼眸定睛注視著自己。
「你們剛才的對話……是真的嗎?」
耀姬別開視線回避了夜刀的問題。不用問也知道她想問什麽。
「小道說的夜刀都隱約聽見了……耀姬。」
耀姬仍堅持不肯和夜刀對上眼。夜刀接下來打算說什麽，已是顯而易見的了。
「拜托你，耀姬。把那個東西——交給夜刀吧!」
「怎、怎麽可能交給你!」
「夜刀想救貓神大人和筐。現在連廣人也有危險。」
夜刀激起水花往前靠近一步。耀姬撇開臉
，也跟著往後倒退一步。
「既然神明無能為力……那夜刀動手就是了。拜托你，耀姬。」
「你、你真的明白嚴重性嗎!?」
麵朝一旁的耀姬嘶吼似地說道：
「你知道一旦我把咒具還給你解除封咒，你會變成什麽模樣嗎!?」
「夜刀不知道。可是耀姬你心裏有數。」
夜刀平靜地回答，耀姬把目光轉回正麵。
隻見黑暗裏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正在凝視著自己。
「……假設真的解除封咒好了，你能不能救氏子學長他們都還是未定之數。」
耀姬從正麵和那雙發光的眼眸對視，開口說道：
「你也很有可能變身成狂暴的荒魂，帶來更可怕的災禍，不是嗎!」
「到時隻要耀姬消滅夜刀就行了。」
耀姬急吸了一口氣。在後麵靜觀的咪咪和雪姬也僵住了。
夜刀目不斜視，淡淡地說道：
「隻要在消滅夜刀的同時，順便平定水災不就得了嗎?隻要當這場災禍是夜刀掀起的，耀姬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收拾作孽的妖怪，就有正當的理由使用神通力了。 」
「誰會相信這種把戲!」
「至少麵對其他土地神時你站得住陣腳。還是說……」
夜刀眯起了細長的眼睛。
「該不會貴為神明——本尊乃八頭龍的你，害怕打不贏區區一條蛇妖吧?」
「很有種嘛，你這條臭蛇!那我就如你所願消滅你!」
耀姬冷不防抓住夜刀的手腕掉頭轉身。
兩人二剛一後一路激起水花穿越昏暗的走廊。
進入儲藏室後，耀姬快步爬上通往閣樓的樓梯。
隻聽見上頭傳來乒乒乓乓翻東西的聲音，不一會兒，她帶著用布包好的太刀和學校書包「啪!」一聲跳了下來。
「嗚喵……」摩沙子發出微弱的叫聲，從閣樓探出臉來。
「摩沙子快回去，這裏危險。」
夜刀向摩沙子揮揮手，隨耀姬一同衝出儲藏室。
在走廊奔跑的同時，夜刀睇了耀姬所持的學校書包一眼。
「竟然藏在那種地方。完全沒有發現。」
「總不能放在神社吧，我隻好施了潛藏之咒隨身攜帶。」
兩人趕回玄關。
一來到風雨強勁的戶外，耀姬從書包中拿出烏帽和扇子。
夜刀接手之後，把烏帽戴在頭上，扇子插在腰帶間。
「……拿去。」
耀姬解開遮蔽靈氣的布，把包在裏麵的東西遞給夜刀。
布裏麵包著一把太刀。
那是一把握柄纏繞著紅線，裝有金銅的劍格，專做儀式之用的漂亮黑鞘太刀。
夜刀一時之間麵有遲疑。
但她旋即伸手抓住了太刀。
透過掌心，她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感。她立刻纏好太刀的係繩，佩帶在腰上。
當她完成裝備的瞬間，整把太刀隱隱發出光芒——
下一秒，夜刀的體內湧現一股炙熱的力量。
之前盤踞在心中的不安與無助，一口氣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幽暗的視野一如有光明射進來般豁然開朗。
受到泉湧而出的力量壓迫，夜刀用力邁出的步伐。纏在手腕上的紙念輕輕地飄落。
「……夜刀!」
咪咪從背後叫住夜刀。
「貓神大人說過的話，你一定要謹記在心喔……夜刀。」
夜刀悶不吭聲。連頭也沒回。
下個瞬間，她飛身躍向了下著磅礴大雨的庭院。
不聞水聲響起。也不見水花飛濺。
身著紼袴和水千的少女轉眼間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刀小姐……」
雪姬癱坐在積水裏。天花板上的咪咪一語不發地目送。
耀姬則是雙手抱胸，怒眼瞪視著黑暗的遠方。
☆★☆
無論再怎麽前進，出現在廣人麵前的隻有泥水。
他渾身濕漉漉地來到了坡道，氣喘如牛地回望身後。
河水泛濫成災，形成一片汪洋。
熟悉的景色已被濁流吞噬，連哪邊是河川哪邊是道路都無法分辨。
「貓神大人……」
打著哆嗦的聲音從冰冷的嘴唇泄出。
濕答答的身體沉重得像石頭一般，關節也因為受寒的緣故僵硬不靈活。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肯放棄，繼續在洶湧的水勢中往前闖。
「廣人少爺!我們還是先撤退吧!」
廣人被守宮一把拉住。
廣人試圖甩開守宮前進，但他的手仍抓得牢牢的不肯放開。
「拜托你。這麽惡劣的狀況是不可能找到她們兩人的。」
守宮再次懇求廣人回頭。
但廣人用力搖頭拒絕。就像驕縱的小孩般，用力地搖，不斷地搖。
——不用說我也知道。
這樣的事實太顯而易見了。
我何嚐不知希望渺茫，隻是說什麽也沒辦法敦自己默默地袖手旁觀。
我很清楚在這吞噬一切、甚至改變了地形的大洪水與暴風雨之中，根本無從尋找兩名失蹤的少女。
想救貓神大人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早就心知肚明了……
這瞬間，廣人連心髒的中心都凍結了。
當初聽到奶奶命危時的恐懼又再次蠢蠢欲動。
全都要失去了。
失去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找到、想好好保護的人。
失去隻要陪在身旁，便能溫暖我心的人們——!
一聲強烈的嗚咽竄至了喉頭。
廣人立刻搗住嘴巴，拚命把哽在喉頭的東西吞回肚子裏去。
「對……對不起，守宮……先生……」
廣人搗著嘴，用虛弱又模糊不清的聲音說道：
「我是、一家之主……理當善盡、保護大家……的責任，可是我卻……」
「你在胡說什麽，廣人少爺。」
守宮摟住了廣人的肩膀。
「你把我們當作自己的家人看待。在過去許多時候，你也負起了一家之主的責任。所以應該是要由我們支持你、守護你才對。」
「可是……!」
「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少爺你不需凡事都一個人承擔。」
廣人咬牙，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總而言之，我們姑且先返回宅邸吧。這裏太危……」
守宮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音。廣人也揚起脖子向上看。
剛剛————他們驚覺有股強大的氣就在剛剛誕生了。
兩人不約而同俯瞰泛濫的河川。
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廣人的背脊流竄而過。
……夜刀站在水勢暴漲湍急的陰暗河麵上。
即便大雨滂沱，她的身體卻仍不見淋濕的痕跡。
隻見水千的袖子和紼袴的褲裙隨風擺動，一頭黑發在空中飄揚，少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雨景的遠方。
她很了解。
了解自己正朝無法挽回的境地邁進。
再這樣下去，自己無法回到想幫助的人、以及想保護的人身旁。
這樣的的想法為他帶來了無盡的絕望與心如刀割般的痛苦。
即便如此，夜刀還是頭也不回地堅持自己的路。
她拿起插在腰帶間的扇子，在頭上打開。
「……常言道，萍水相逢亦是前世之緣——!」
以宏亮的聲音大喝後，夜刀開始擺
動衣袖褲裙翩翩起舞。
當她的腳從水麵上滑過去後，引起整片水麵一陣騷動。
隻見不安定的水麵開始幻化成一條條數之不盡的蛇群。
蠢動的蛇群彼此糾結，舉頭昂揚，不斷聚集重疊。
半晌，蛇群圍住起舞的少女，形成又粗又大的波浪狀並迅速膨脹。
受到被蛇擋住視野看不到外界的影響，夜刀的心開始狂暴化，迷失了自我。
失去語言能力，失去理智，逐漸化成瘋狂的威靈。
無所不能的自信令她——不，是令『那東西』感到了愉悅。
我是萬能的。隻要擁有這力量便無所不能。
所有的一切都任憑我擺布——!
下個瞬間，忽見一道巨大的黑色洪流隨著轟然巨響竄升到了天際。
「咦——!?」
目睹不可思議的光景，廣人睜大雙眼渾身僵直。
眼下的水竟隨著巨響一口氣被吸上天空。
明明大雨仍下個不停，但泛濫的洪水就像被吸走亦或被阻塞住一樣，以驚人的速度不斷消退。
轉眼間洪水就不知消失到哪裏去，河床也得以重見天日。
「這是怎麽一回事……」
就在廣人感到困惑時，赫見有人出現在視野的一角。
轉頭一看，有一個身穿和服的少女在橋頭大動作地揮手。
「那個……難不成是!?」
廣人拔腿就跑，連滾帶爬似地衝下了坡道。
抵達橋頭時，少女早已不見蹤影。
不過，卻發現有另一個人癱軟地垂掛在橋的欄杆上。
正是——貓神大人。
她的運動夾克髒兮兮滿是泥濘，懷裏抱著花筐，失去了意識。
「貓神大人、貓神大人!?」
廣人抱起貓神大人，不斷呼喊她的名字。
不過她非但沒有一聲呻吟，身體也一動也不動，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廣人少爺，或許她的嘴被泥沙或汙水梗住了。」
一聽到守宮的話，廣人二話不說伏下了臉。
和貓神大人嘴對嘴，從中吸出泥沙和汙水吐掉。
廣人不顧滿嘴都是吃到沙子的苦味，持續吸入吐出的動作。
「……嗚!嗯、嗯、嗚……!」
持續被吸出數回之後，貓神大人突然開始猛咳。
廣人急忙讓咳到身子一抖一抖的她往前伏下，拚命拍撫她的背部。
不久，貓神大人終於回過神，虛弱地抬起痛苦扭曲的臉。
「廣、廣……人……?」
「是我沒錯。我是廣人，啊啊，貓神大人!」
廣人歡喜地渾然忘我，用力抱住了貓神大人的身體。
一如再也不願放開般，緊緊地——緊緊地……
他感應到有一種溫熱的東西和冰冷的雨水夾雜在一起從臉頰滑落。
「廣人少爺，狀況有些不對勁。」
聽到守宮緊張的聲音，廣人赫然抬起頭。
「對了。這麽說來，為什麽洪水會消退?」
「家主!」「廣、廣人先生!」
咪咪和雪姬一邊嘶喊一邊從宅邸的方向跑來。
「咪咪、雪姬!貓神大人和筐小姐平安無……」
話說到一半，廣人突然噤聲。
「夜、夜刀小姐她、夜刀小姐她——」
雪姬痛哭失聲跪了下來。咪咪則對廣人投以充滿驚恐與哀感的眼神。
「夜刀……和耀姬……她們兩個去哪……」
問題才脫口而出，廣人便恍然大悟。
兩人去了哪裏?又為何會不在這裏?
想通的瞬間，廣人的心被另一種恐懼給支配了。
「貓神大人麻煩你們照顧了!」
廣人大叫後，突然發足狂奔。
冒著依舊下個不停的大雨，他全心全力地在幹枯河川的沿岸堤防奔跑。
「——!?」
跑著跑著，他睜大了眼睛。
在前方不遠處的裸露河床上，有道一柱擎天的黑色水柱。
水柱和黑暗融為一體，若不仔細觀察，無法看清細節。
不過撼動大氣的震耳巨響說明了這道水柱有多麽的巨大。
不尋常的光景激起了廣人心中的恐懼。但他仍不顧一切往前跑。
半晌，站在堤防上的耀姬映入了廣人的眼簾。
她瞪著水柱，伸出隻手。
隻見有一陣狂風包住了她，吹起頭發與裙子。
廣人緊急朝著風的另一頭大喊：
「啊——耀姬!」
「咦?氏子學長!?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耀姬嚇得回頭一瞧。狂風瞬間停止吹拂。
「為什麽?因為……!」
「看就知道這裏很危險了吧!我現在要動手消滅這怪物!」
聞言，廣人轉過視線。
看著轟轟作響的凶暴黑色水柱，廣人啞口無言。
「那該不會……」
他的唇縫擠出了沙啞的聲音：
「那該不會是夜刀吧!?是嗎?耀姬!」
「你錯了。那個已經不是氏子學長你們所認識的小蛇女了。」
冷漠無情的回答令廣人無言以對。
兩人在風雨中互不相讓地四目相交。滾滾水流的翻湧聲在耳邊作響。
廣人晈緊牙根，用力地搖了搖頭。
「不——不對，那個是夜刀!」
「笨蛋!再怎麽瘋狂也要適可而止。你以為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都是誰害的!」
「拜托!請給我一點時間!」
廣人往前邁出一步，張開雙臂貌似痛苦地嘶喊道：
「一點點就好，拜托你給我跟夜刀喊話的時間!」
耀姬用簡直快噴火般的視線瞪視著廣人。
一會兒後，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給你三分鍾，有話快說。」
耀姬撂下這句話後，退了開來。廣人立刻用跑的從堤防滑下來。
滑到河床後，腳陷進了泥濘裏。
廣人抬頭，仰望範圍遍及整個上空的異常黑色水柱。
不對，那不是水柱。仔細一看，那是……
「啊…………!?」
眼一剛竄上天空的東西，是無數的蛇。
無數不斷蠕動、糾纏在一起的蛇群結合成一條巨大的蛇軀。
那是一幅極為令人沭目驚心的畫麵。
一般人就算看一眼便昏倒也不奇怪。
麵對前所未見的怪異現象，就連廣人也忍不住想轉身落荒而逃。
「夜……夜刀。」
卜川閉上眼睛，好不容易發出顫抖不已的聲音。但他也沒辦法確認夜刀是否能聽見。不
對，現在連她聽不聽得懂人話都是問題。
「!?」
廣人猛然倒抽一口氣。
有什麽冰冷的東西纏上了自己的腳。
他心驚膽跳地垂下視線————瞬間汗毛直豎。
是蛇。
擁有一身烏黑光亮蛇皮的蛇，攀在廣人的腳上不斷往上爬。
盡管他馬上想抽腳退開，但被蛇纏住的腳卻不聽使喚。蛇接連爬上他的身體，從小腿爬上大腿，來到了腹部。
恐懼與嫌惡使廣人動彈不得，甚至沒能呻吟。
「氏子學長!」
耀姬大喊。廣人勉強舉起手臂，示意她不要過來。
那隻手臂也遭到蛇的糾纏，轉眼間便爬至他的胸口。
全身纏滿了蛇
的廣人失去了所有行動能力。
「不行!我再也忍不住!三分鍾早已經過了!」
耀姬那悲鳴般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刮起了一陣強風。
聽到風聲，廣人赫然回神。
再這樣下去，那個可怕的蛇軀勢必會被耀姬消滅吧?
從那蛇的身體，廣人感應不到任何意誌。不過就隻是惡心蠕動的異形。
耀姬說得沒錯，那已經不是大家所熟識的夜刀了。
既然她再也無法恢複原貌，那不如——
『……會不會從此被廣人和貓神大人……還有大家……』
夜刀那顫抖的自白忽然又在腦海浮現。
『……討厭……想到這樣的結果，就好害怕……』
廣人倏地睜大了雙眼。
既然夜刀有平定洪水的強大力量，照理說要瞬間殺死廣人應該易如反掌。
她根本沒必要使出蛇上身恐嚇這種溫吞的手段。
感覺上，她這麽做彷佛隻是想嚇跑廣人，或者是試圖挑起耀姬的敵意而已……
一想到這裏，廣人頓悟了。
他情不自禁地握拳，握緊到直打哆嗦。
沒錯。夜刀自己也很害怕。她一直害怕會變成廣人他們所不認識的模樣。
但她最後還是選擇打破封咒獲取力量。
為了拯救貓神大人。為了拯救寶貴的朋友。
因為她察知了廣人心中的憂慮，考慮到他的心情……
既然如此自己也不能逃避，必須勇敢麵對才行。
『她』還在。『她』一定就在那裏——!
「不行……不可以，住手!耀姬小姐!」
廣人向耀姬大喊。
風裏的耀姬好像回答了些什麽，廣人沒予以理會，徑自高高抬起頭。
然後廣人深吸了一口氣，用灌輸了『意誌』與『力量』的話語大聲呼喊：
「————夜刀!」
纏附在他身上的蛇群頓時停止了動作。
廣人目不轉睛地注視眼前的巨大蛇軀。
有無數雙發光的詭異眼睛從巨大的蛇軀各處逼視廣人。
廣人緊張地屏住氣息，然後開口——
他心平氣和地向夜刀喊話，讓自己的意識集中在脫口而出的一字一句：
「夜刀……貓神大人和筐小姐都平安無事。所以，已經夠了。」
夜刀沒有回答。廣人繼續喊話：
「我們回家吧。夜刀。」
一片沉默。
在狂風驟雨的吹拂下，站在泥濘中的廣人重心不穩地搖晃了身體。
隱隱約約好像可以聽見有什麽『聲響』混在風聲中。
『……………………回…………』
廣人瞠目結舌。那是一種不是人類所發出的聲音，謎樣的不尋常『聲響』。
陰森的『聲響』慢慢組成人類的語言傳進了廣人的耳裏。
『……………………回……不……去…………了。』
「夜刀……!」
她聽到我的話了嗎?廣人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然而，接下來的嗬聲響b卻粉碎了他的信心。
『夜刀……夜刀已經恢複了本性……這姿態……這副身體……』
廣人從『聲響』中感受到了一抹淡淡的哀愁。
『……就是夜刀的真麵目……』
「你錯了!」
廣人強而有力的聲音在風雨中回蕩。
「什麽叫真正的姿態?真麵目、真正的姿態是不存在的!」
嗬……你……說什麽……』
「宅邸的古玩你也看到了吧?」
看著扭曲蠕動的蛇軀，廣人豁出一切大聲主張：
「無論原先再怎麽老舊，隻要擦掉灰塵磨亮上漆，看起來就儉然一新。插上鮮花後，就又是另一種不同的風貌。那麽，哪個才算真正的姿態?是全新的時候?變老舊的時候?重新擦亮的時候?經過裝飾的時候?到底哪個才是?我認為，每一個都是那物體所具有的一麵!」
在內心裏下定某樣決心後，廣人筆直地注視蛇軀。
夜刀會變成這樣，責任要算在自己的頭上。
既然如此，無論她變身成什麽模樣，都不能對她棄之不顧。
哪怕樣貌長得再可怕，夜刀仍是夜刀。都是自己的家人——!
「我應該說過了。既然奶奶做得到，我保證也會做給你看。無論你長什麽樣子，或變成什麽模樣，夜刀仍然是夜刀。所以……!」
帶著如岩石般堅定的意誌與決心，廣人逼視蛇軀。
我要用這句話收服暴虐的威靈。
我一定要把她——把夜刀帶回我們的身邊!
下個瞬間，一個連狂風暴雨也能掩蓋，鏗鏘有力的聲音響徹了雲霄——
「夜刀你是屬於我的。是我的家人!不管發生什麽事……我也絕對不會放開你!」
頓時，仿佛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無論是扭曲蠕動的蛇，呼嘯的風，還是向上空噴發的水柱。
廣人堅定但又不失溫柔的聲音因此顯得更為響亮了。
「所以夜刀，和我……不，是和大家……」
廣人朝著巨大的蛇軀，張開爬滿了蛇的雙臂。
「一起回我們的家吧!」
說到這裏，廣人一如突然想到什麽般，微微垂低了頭。
「啊，不過……可以的話，如果你能變成進得了房間的大小，那我會很高興的。」
眼前的巨大蛇軀沒有回答，默默無語。
廣人隻是拿出耐心等待。
瞬間，蛇軀隱約搖晃了一下。
同時——巨軀隨著毫無預警的震耳聲響墜地了。
一如向上噴發的水柱垮落般，無數的蛇群一口氣從上空崩落。
纏在廣人身上的蛇也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響掉了下來。
從上空落下的蛇群重摔在河床上，被吸進泥濘裏消失不見。
隻見煙消雲散的蛇群中有一個纖細的身影，兩腳一軟緩緩地跪了下來。
「夜刀!」
廣人奮力踩著泥濘衝上前去。
撈起倒在泥水中的身體，抱到胸前。
突然，遠方傳來了天搖地動的聲響。廣人猛一抬頭。
「該不會……洪水又回來了吧!?」
當廣人一發現這個情況，便擠出殘存的力氣發足狂奔。
懷裏抱著夜刀，就像在水中行進般兩腳在泥濘中劃動，拚了命地朝堤防跑。
一路上他頭也不回，也不敢轉頭東張西望。因為現在沒空做逃命以外的事了。
然而濁流在轉眼間便追上身後，夾帶著浪花朝兩人襲卷而來。
廣人伸長了手。湍急的猛流淹上了他的手臂。
「——!?」
眼見兩人就將被濁流吞沒的時候——
廣人四周的水忽然像銅牆鐵壁一樣結凍了起來。
滔滔的流水瞬間被那麵牆給攔截在外。
守宮強而有力的胳臂趁這空檔把廣人從泥濘中拉了出來。
廣人從泥濘裏被拉上來的同時，結冰的水牆被湍急的流水一舉衝垮。
「趁、趁這機會快逃，廣人先生!」「動作快，廣人少爺!」
「謝、謝謝你們!雪姬、守宮先……」
「氏子學長，你們有空說話不如快點逃命啊!」
在耀姬的催促下，廣人抱著夜刀隨雪姬和守宮在堤防上狂奔。
水淹到了腳底。三人踩踏著腳下的水，激起朵朵水花，不顧一切往前跑。
慢慢可以看到坡道出現在眼前了。咪咪扶著貓神大人站在坡頂的附近。
「快點!爬到我這裏來!」
咪咪向三人揮手。廣人使盡最後的力氣爬坡。
轟隆水聲從後呼嘯而過。湍急的水流絆住了腳跟，令廣人一度差點跌倒。
不過——還是在眼見要被吞沒之際，千鈞一發地擺脫了水流。
「呼、呼、呼!」
廣人一跤倒在坡道上，無力地癱坐著。
「廣人、夜刀……!」
一雙溫暖的胳臂隨著顫抖的聲音抱住了廣人和夜刀。
「貓……貓神大人。」
廣人快喘不過氣來了。
用盡力氣的身體疼痛不堪，彷佛就快支離破碎似的。
不過貓神大人的溫暖懷抱，令廣人有種浴火重生般的感覺。
廣人一邊喘籲籲地伸出手，一邊撫摸貓神大人的濕發和微微張動的貓耳。同時垂眼看著自己懷裏的夜刀。
夜刀虛弱地揚起頭，用貌似昏昏欲睡的半闔眼睛回看廣人。
「廣人……」
聽到她的聲音，廣人感到了滿心歡喜。
挨在一旁，抱住自己的貓神大人。
麵露破涕為笑的表情往這裏看的雪姬；或許是緊繃的神經得以放鬆，泫然欲泣的咪咪；在一旁慈祥注視的守宮：盡管滿腹牢騷，低頭往這裏看的眼神卻充滿了掛念的耀姬……
廣人忍不住笑了。
冰冷的雨和身體的痛他都再也不放在心上。
受到湧上心頭的喜悅驅使，他用力抱緊了夜刀。
「歡迎——歡迎你回來，夜刀。」
——倒在廣人的懷裏，夜刀想起了昔日的某個光景。
那天是自己以『夜刀』之姿脫胎換骨的日子。
天空下著豪雨，自己懷抱著無處可宣泄的不安與滿心的混亂，獨自一人赤裸裸地在泥濘裏蜷縮，一籌莫展。
眼角餘光瞥見有人靠近，自己抬起了頭來。
來者是做巫女打扮的年輕少女。
少女一身濕漉漉的千早和紼袴，滿臉泥巴，以猛烈的速度大刺刺地朝著夜刀快步走來。
她那怒衝衝的麵孔即便被泥巴弄得髒兮兮的，仍絲毫不減原有的銳氣與美麗。
『啊啊……竟然讓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真是的!』
柳眉倒豎的少女低頭看了夜刀一眼。
.
『聽好了。現在我要帶你回我家去。讓你當我的——我家的孩子!』
『……咦?』
自己被那莫名其妙的話嚇了一跳。不過隨即燃起了滿腔的怒火。
『你、你說那是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啊?』
自己揮舞著小小的拳頭，憤怒地反嗆。
腦筋固然混亂到了極點，不過自己還是認得出來害她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凶手，正是眼前這名少女。
自己也知道少女便是那長期來和自己做對，交手過無數次的敵手。
現在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家的孩子?什麽我家的孩子?
『誰是你家的孩子了。我、我才不跟你回……』
啪。
『……痛!?』
腦袋瓜冷不防被敲了一記，自己茫然不知所措地向上看。
『給我住嘴!』
少女頤指氣使地一手擦腰，一手指著自己。
『搞清楚，你輸了，你已經被我收服。所以理所當然要照我說的做。無論如何，我都要讓你當我家的孩子!!』
『什、什麽叫理所當然要照你說的做，那種莫名其妙的……嗚噗!』
少女脫下濕答答的幹早，蓋在一絲不掛的自己身上。
自己還來不及反抗，便被少女一把抱了起來。
『不要、我不要，放開我!』
『我不會放開你的!』
少女斷然地表示。
『脫胎換骨後的你需要家庭與家人。你不僅需要一個可以回去的家，還有做壞事會教訓你一頓、有了好表現又會誇獎你的人——以及……』
少女的眼神依稀流露出一絲的溫柔。
『願意抱抱你、守護你的人。』
後來，自己跟少女還有其他妖怪一起生活了很長的時間。
某天黃昏——
已經年老力衰的少女坐在緣廊上，向挨在背上的自己說：
『等我走了以後……還有誰會抱抱你呢……』
聞言自己生起了悶氣，回答道：
『老太婆你怎麽可能死得了。不要說那種無聊的事了。』
然而過沒多久，她便與自己天人永隔了——
夜刀抬頭仰望廣人。
他那閃耀著喜悅光芒的眼睛也正看著自己。
夜刀緩緩依序注視貓神大人、咪咪、雪姬、守宮、耀姬的臉。
大家都麵露看似又哭又笑、而且溫柔的表情回看夜刀。
夜刀放鬆力氣，依偎在廣人的胸口上。
『……你必須認清楚自己理想中的樣貌是什麽……』
貓神大人所說過的話在她耳裏回響。
『……不用擔心，你的心願廣人一定會幫你實現的……』
腦海浮現這句話的同時，一個溫柔的聲音自頭頂飄落：
「歡迎回來，夜刀。你不要再到其他地方去了，知道嗎!」
他的聲音是那麽的溫暖，敦夜刀幾乎忍不住落淚。
夜刀閉上眼睛。
然後在心裏頭喃喃地向如今已不在人世的懷念之人報告——
凜，你放心吧。
夜刀已經找到可以回去的家，和願意給我抱抱的人了……
躺在廣人懷裏的夜刀，變回了以前小女孩的模樣。
——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站在堤防上。
在男子的頭上依稀可見到雷光閃動。
隻見他把手伸到暴漲的河麵上後，一把太刀從河裏浮現。
飄浮在半空中的太刀被吸向男子的手。他牢牢地握住了刀。
「……真是，竟然隻靠一張嘴就收服了夜刀神。」
男子——小道推了推眼鏡喟然而歎。
他低頭注視著握在手中的太刀。
「總之，這把刀就先保管在我這裏吧。雖然沒人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派上用場。」
小道轉身背對河川，邁出了修長的雙腿。
在雲縫中閃爍的雷光也亦步亦趨地尾隨著他移動。
☆★☆
七月中旬，梅雨季結束。
和梅雨季時完全相反，現在的陽光不僅熱到會燙人，溫度也一口氣飄高。
所幸有金狐一族的幫忙，慘遭水淹的榊宅邸被洗刷、打掃得幹幹淨淨。
原訂的古典展覽廳＆咖啡廳也順利如期開張。
然後，七月第三周的禮拜六到來了——
「咦……光你怎麽在這裏!?」
踏進榊家的瞬間，廣人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
搶先出來接待的，竟是日式女仆裝扮的光。
雖說是日式——感覺上比較像是把和服與連身洋裝相加再除以二的款式。
花色典雅自然的和服配上低調不搶眼的白色荷葉邊圍裙，下半身也講求正式地穿了長度在膝蓋上方的裙子。至於頭上則戴了形似緞帶的發飾。
光原本就是引人注目的美少女，穿上這身打扮更是可愛得讓人不禁看了出神。
光仰望廣人，搖晃著長長的黑發歪起了腦袋。
「呃，這時我該說歡迎主人回來……是嗎?」
「咦!?這、這個嘛，我、我想應該不
用打那種招呼吧……」
廣人心驚膽跳地回答。
光嫣然一笑，用雙手摟住廣人的胳臂。
「建議你在客人上門前換好衣服喔。廣人同學也要穿和服吧?」
「啊，廣人學長……!」
聽似開心的聲音響起，綾乃從屋內現身了。
輕柔蓬鬆的橘棕色頭發上也係上了緞帶發飾，同樣是做和服配白色荷葉邊圍裙的裝扮。顯現出傳統典雅的氣質，不過服裝上跟光略有差異。
廣人輪流打量兩名少女。
「咦，你們兩個的服裝不是一樣的?」
「沒錯。因為來賓中也有上了年紀的人，就怕他們會對連身洋裝感到排斥，可以的話還是希望所有賓客都能毫無顧忌地放鬆心情。」
「所以我的服裝風格是西式建築的獨立小屋專用的……你覺得好看嗎?」
光那雙摟住廣人的手使上了勁，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直盯著他。
廣人不禁一臉狼狽，支支吾吾。
「咦！？啊，呃，這個……嗚哇！？」
不料，連綾乃也像豁出去似地抱住了廣人另一邊的胳臂。
「廣人學長，那我呢?會不會很奇怪?」
綾乃帶著惹人憐愛又拚命的表情仰望著雅人。
廣人愈來愈狼狽，視線遊移不定。
「問、問這問題我也……哎、嗯、那個、你你、你們兩個呃……」
「你們不要全擠在玄關，很擋路。」
後麵響起嚴厲的聲音，三人赫地轉頭一看。
身穿花色華麗的和服的美熏，正豎起形狀優美的眉毛怒瞪廣人。
見到那美若天仙的模樣，不隻是廣人，連光和綾乃也說不出話來。
或許是已經習慣穿和服的關係，連走路的姿勢都充滿優雅的氣質。
隻不過，她沒有戴發飾、也沒圍圍裙。
「……春日做的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打扮了。」
「我負責接待。畢竟是古典展覽館，不能沒有格調。」
「別忘了還有獨立小屋的咖啡廳，拜托不要隻強調展覽館好嗎!」
光一如在炫耀般挨著廣人，擺起臭架子說道。
綾乃也摟住廣人的胳臂，不服輸地從旁打岔：
「除了咖啡廳以外，和室也有提供茶水服務。」
「那些事情我都知道啦。我隻是警告你們三個不要在這種地方混水摸魚……」
「喂喂喂。客人快來了耶!」
又有另一個聲音加入對話。是耀姬。
「咦!?」
廣人露出了咋舌的表情。
耀姬—土見然也換上了和服。頭發上麵還插了可愛的發簪。
和服的花紋是流行時髦的風格，非常適合她這元氣少女。
「耀、耀姬也是……招待人員嗎?」
「沒錯。因為也會有跟神社相關的人來作客。怎樣怎樣。有點刮目相看了吧?」
哼哼——耀姬拉起袖子貌似得意地轉了一圈。
美熏伸手幫她拉好領子，不忘一邊教訓她：
「你看你，領子都歪了。都怪你站沒站像，衣服才會歪七扭八的。」
「咦——美熏學姊管那麽多好嚴格喔。你是老婆婆嗎?」
「接待人員代表展覽館的形象，拜托你不要讓自己看起來很邁遢。」
「廣人、廣人!你也快去換衣服呀!」
突然有一個開朗明亮的聲音插進了兩人的爭執。
廣人眼睛眨呀眨地眨個不停。
從屋內走來的，是打扮成日式女仆的貓神大人。
在那頭美麗銀發的頭頂上，戴著形似貓耳的緞帶型大發飾。
裙長及膝的和風荷葉邊連身洋裝和白色圍裙，穿在她身上感覺十分可愛。
穿著白色分趾襪的貓神大人發出「嚏嚏嚏」的腳步聲，快步來到廣人麵前。
「來，快進屋子裏吧!女仆們已經做好準備了喔!」
「家主，你還沒換衣服啊?」「廣人先生，天氣好熱喔……」
裝扮成日式女仆的咪咪以及身穿薄料和服與圍裙的雪姬也來了。
咪咪身上衣服的荷葉邊感覺好像比別人多。而雪姬穿的是袖口和下擺散布著碎花圖樣的白色豢振袖，不過因為質料太薄的關係，使得胸部搖來晃去的。（譯注：振袖是專供未成年女性穿著的傳統和服。）
「七月後天氣一下子變好熱，雪姬快不行了……貓神大人，幫我補充靈氣～～」
「啊、啊嗚，雪姬。你的身體好冰喔!」
被雪女雪姬抱住，貓神大人不禁縮起脖子笑了出來。
「對了對了，廣人。你快看看夜刀。」
貓神大人把躲在身後的夜刀給拉了出來。
幼女夜刀——也變身成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小不點女仆。
頭上頂著偌大的蕾絲緞帶，百葉裙的裙擺也是精致的蕾絲邊，圍裙上同樣少不了蕾絲的小花裝飾。
看來這是專為小女孩的她設計的款式。
豐潤的嘴唇上擦了口紅的夜刀直盯著廣人看。
見到可愛得有如吉祥物般的夜刀，廣人情不自禁地說出了感想：
「喔……你很可愛耶，夜刀。」
「咦?沒、沒有啊。」
夜刀害羞似地激動地揮舞著雙手否定。
見狀，除了貓神大人以外的少女們臉全都垮了。
「咦——這是怎樣，為什麽你隻稱讚小蛇女一人!?」
「我不介意你稱讚夜刀，問題是我呢?」
「咦～～廣人先生，雪姬呢?雪姬也好想被廣人先生稱讚可愛～～」
「嗚、嗚……我、我才沒輸。單純隻是風格不一樣而已!」
「學長是不是對小女孩沒抵抗力呢……既、既然如此，那我變成小狐狸好了……」
「是嗎?笨蛋廣人的偏好……這樣啊………………什麽嘛，變態。」
「啥!?慢著，你是不是有什麽非常嚴重的誤解啊，春日：：」
「廣人，這樣不行喔。每個新娘都要平等疼愛才行……!」
有許多可愛的和服少女簇擁在身旁，感覺應該隻有一個樂字——照理說應是如此，然而廣人卻被一群女生嘰嘰喳喳的吵鬧聲搞得精神衰弱。
「說得一點也沒錯!!」
這時，忽有一聲大暍響遍四周。
莫名其妙間，突然有某個巨大物體從天花板跳了下來——————!
「咦、咦咦咦咦咦!?」
見到突如其來現身的那東西，廣人等人全都啞口無言。
降落在一夥人麵前的竟是……
「我受不了了，你要打扮成什麽模樣我管不著，好歹解釋一下那是什麽意思吧!!」
狸貓。
頭戴鬥笠，手拿淤德利，穿著丁字褲的巨大狸貓。（譯注：德利即小酒瓶的一種。）
模樣就跟一般端坐在手工藝品店或居酒屋門口的那種信樂狸一樣。
「說到店門口，大家都會想到狸貓!你知道個中原因嗎，鰹屋!」
狸貓裏頭的人氣焰囂張地鬼吼鬼叫著。至於裏麵的那個人是誰，不用說大家都了然於心。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個狸貓的姿態——笠、目、顏、通、德利、腹、金袋、尾代表著八相緣喜的意思。所以隻要把狸貓擺出來，就有避邪招福的作用!換句話說，這個姿態代表的就是生意興隆，同時也是古代流傳到現代的一種流行風格!」
「哪一點流行了?」
「就是裏麵沒穿。」
狸貓掀起丁字褲晃啊晃。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廣人被眼前駭人的畫麵嚇得驚聲尖叫。
「這隻狸貓是公的吧!不要掀起來拜托你不要把那個掀起來社長!」
「你在說什麽啊，小兔崽子，『裏麵沒穿』可是日本自古……不，是全世界自古流傳的傳統風格!女性內褲首次輸入到日本的當時，穿內褲的人反而成了社會大眾眼中的『下流分子』，另外，蘇格蘭男性在穿民族服裝的蘇格蘭紋裙子時，裏麵當然也是什麽都沒穿，所以風一吹就——」
「住口住口!我的腦海裏麵浮現了超可怕的畫麵啊啊啊!」
「那、那個，廣人少爺，榊夫人好像回來了……」
這時，玄關傳來了守宮唯唯諾諾的聲音。
「咦、啊、對、對哦!我知道了，馬上就去打個招呼!」
廣人轉過身子，臉上明顯掛著如釋重負的表情。
其他感到掃興的少女們也歎了口氣，各自回到崗位。
「廣人，我跟你一起去打個招呼。」
「夜刀也去。雖然她是個犀利老太婆……哎，還是稍微去打個照麵吧。」
打扮成日式女仆的貓神大人和夜刀追上了離開玄關的廣人。
廣人帶著兩人一同前往門口。
緊張的心情令心跳不斷加速。
對方是奶奶的師父，現已高齡九十，是夜刀口中的「犀利老太婆」。
和年輕時（聽說血氣方剛）的奶奶三天兩頭便爆發口角。
廣人實在無法想象她到底會是怎樣的一號人物。
既然會用犀利來形容，該不會就是上了年紀的社長那種類型吧……
就在廣人如此心想時，紫陽花的另一頭傳來了筐的聲音：
「……榊，您年紀一大把了，在外麵沒有逞強吧?」
「筐，你這話也太失禮了。九十歲還是顛峰期呢!」
聽到那個慈祥的聲音，廣人訝異得停下腳步。
正巧，兩個人影從紫陽花的後麵走了出來。
「……唉呀。」
站在筐身旁的人物發現廣人後睜大了眼睛。廣人也不例外。
出乎廣人的意料，榊是一個氣質非常優雅的老婦人。
榊身材高姚，拄著純銀握柄的拐杖，姿勢抬頭挺胸，身著剪裁別致的褲裝，胸前披掛著一條顏色淡雅的披巾。
而且留了一頭利落的白色短發，看上去儼然是男裝的麗人。
怎麽看也不像是高齡九十。
廣人和貓神大人見到那優雅的氣質，都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你就是凜的孫子?幸會。我是榊——榊弓。」
老婦人伸出了滿是皺紋的細手。
廣人茫茫然地和她握手。榊的手摸起來很光滑，幹幹的很溫暖。
貓神大人也是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和她握手。
「啊、啊，不、不好意思。我是鰹屋廣人。」
「啊、啊，我、我是鰹屋家的氏神。」
廣人和貓神大人猛一回神，連忙鞠躬自我介紹。
老婦人——榊弓嫣然一笑。
「雖然我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說，但我才剛回到家，可以的話想先巡視屋子的狀況，能麻煩你們帶我參觀嗎?」
「當然沒問題!」
狸貓社長冷不防從紫陽花的後麵跳了出來。
狸貓朝說不出話來的榊伸出了毛茸茸的手掌。
、
「幸會。我是本次活動的負責人——不過提案的人是鰹屋，他才是負責統籌的人——同時也是有裏間高中生活科學社的社長，旭丘涼子!」
「是嗎，你好。」
榊簡短地回答，和狸貓握手。
「馬上帶您參觀。鰹屋，我們走吧!」
社長意氣風發地帶頭往宅邸內出發。
看著那個背影，榊忍不住會心一笑。
「看來你養了非常罕見的妖怪嘛?」
「呃……如果她真的是妖怪，那我還比較不會這麽頭痛呢……」
「我懂。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
「……榊。」
夜刀愛理不理地從廣人的背後探出了臉來。
原本展現出優雅氣質的榊怱然像換了個人似地臉色大變。
「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夜刀!!」
榊撲向夜刀，不由分說地把她抱了起來。
向來總是麵無表情的夜刀，這時卻露出強烈的……相、當、強、烈、的不快表情。
不過榊絲毫不引以為意，抱著夜刀拚命用臉頰摩蹭著。
「你還是一樣惹人憐愛呢!今天怎麽會比過去更可愛啊?什麽?慶祝和我重逢嗎?」
「那怎麽可能。你的老年癡呆更嚴重了，榊老太婆。」
「那張刻薄的小嘴也好可愛喔!我真的好想幫你裱框裝飾起來!」
「開什麽玩笑，榊老太婆。夜刀又不是裝飾品。」
廣人心灰意冷地蹲在紫陽花下麵哀歎。
還以為……還以為終於碰上了一板一眼的師父說……啊啊啊啊啊嗚啊～～
「廣人……我替你感到同情……」
貓神大人拍了拍廣人的肩膀。
「你們在做什麽?快點帶我參觀吧!」
榊鳳心大悅地說道。仔細一瞧，她其中一隻手正夾抱著夜刀。
被懸在半空中的夜刀鼓起了兩邊的小腮幫子，臉色非常之臭。
筐則一臉歉然地縮著肩膀低頭賠不是。
廣人從地上站起來歎了一口長長的氣後，萬般無奈地出發了。
一踏進西式建築風格的獨立小屋，榊便忍不住發出了讚歎。
「啊啊……好棒的氣氛。」
小屋裏頭統一改采白色的裝潢。
老舊的桌椅擦拭得亮晶晶的，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靜靜地閃耀著光芒。
牆邊的裝飾櫃裏，擺上了舊繪本和有刻印的酒瓶當作裝飾，至於風格別致的櫥櫃裏頭，則展示著放在木箱的銀製餐具。
榊來到房間中央站定後，慢條斯理地環視陳設。
然後她手放上餐桌，憐惜地用手指輕輕拂過桌麵。
「這裏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榊靜靜地說道。一旁的筐垂下了眼簾。
「以前啊，我和大家……就是凜、她的夥伴、還有付喪神們都在這裏暍下午茶呢。席間氣氛熱鬧，相處沒有任何顧忌——隻不過到最後都會變成了酒宴就是。」
榊輕輕摸著桌麵。就像在緬懷當年的回憶般非常溫柔。
「當凜跟我說她要辭去祈禱師的工作養育孫子時，我便斷絕了和她的師生關係。」
「咦——!?」
「你之前應該沒聽說吧?照理說你應該連我是她師父的事都不知道。我本以為她會當我的繼承人，聽到她要退休我簡直氣炸了……於是便撂下狠話，不準她再跟我連絡。」
「…………」
「結果，凜的死訊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我真是笨蛋。究竟愚蠢這種毛病，要到多老才改得掉呢……我想或許到死都改不了吧?」
她揚起視線注視廣人。
那雙眼眸裏蘊含著難以形容的強烈感情。
「關於筐的事，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們道謝與賠罪。差點讓你們一家陷入萬劫不複之地了。抱歉。」
「沒錯。鰹屋先生、夜刀小姐、貓神大人。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榊和筐一同深深地彎腰鞠躬。
備感惶恐的廣人急忙揮舞雙手。
「快別這樣，嚴格說來，事情的起因在於我提出想要學習靈能力的要求。況且……」
說到這裏，廣人低頭看了依偎在旁邊的貓神大人和夜刀。
「我認為對我們一家而言，這起事件也是必須去突破的問題之一。」
「說話真窩心。不愧是凜的孫子。」
榊淺淺一笑後，把目光轉向了夜刀。
「小夜刀，凜有告訴過你為什麽會把你打扮成白拍子嗎?」
「夜刀哪知道。她本來是跳舞名人，一定是隨便選一個跟跳舞有關的。」
「哈哈，那你就錯了。白拍子是一種名叫『白羅子』的神樂的舊形態，原本的意思並非是指舞者。而且過去也有巫女在祭神的場合跳嗬白格子醞的紀錄。」
「咦……」
「或許，她本來想把舞傳承給你喔!」
榊用帶有一股暖流的聲音告訴夜刀。
「怎麽可能，凜她……想把舞傳給夜刀?」
意想不到的告白令夜刀狼狽似地垂下眼簾。
榊眯起眼睛端詳夜刀狼狽的模樣。
「我早知道凜把咒具放在閣樓上。她說……小夜刀麵臨選擇的那天遲早會到來。至於那是什麽樣的選擇就不得而知了。」
「奶奶她是這麽說的嗎……」
聽到廣人的喃喃自語，榊回以溫柔的微笑。
「然後，看來她做了一個對自己來說很好的選擇。這都要歸功於你。」
榊用雙手的掌心包覆住了廣人的手。
「包括付喪神——我那些重要的夥伴同樣也受你照顧了。坦白說，我沒想到你的表現會如此突出。」
「不，您過獎了。」
榊向十分惶恐的廣人輕聲地笑了。
「單憑我自己一個人，是絕對做不到這麽盡善盡美的。讓我處理的話，八成隻會沒出息地往後拖延與他們分別的日子，最後丟下無處可去的他們自行死去。」
榊使勁緊握廣人的手。
「鰹屋，我由衷感謝你幫忙安排這個機會，讓我可以送走這些重要的夥伴。」
榊用誠懇的眼神直視廣人，表達心中的感激。
「榊!」「榊，你回來了啊。」「嘿!等你很久了，榊!」「也太慢了吧，榊——」
廣人等人朝此起彼落的聲音轉頭望去。
「啊啊，我回來了，大家。」
榊舉手打了招呼後，和筐一起走向門口。
付喪神們旋即圍上前來，氣氛好不溫馨歡樂。
榊的表情十分詳和。她臉上的笑容是如此溫和平穩，彷佛是清澈透明的。
廣人突然心生一股衝動，握緊了貓神大人和夜刀的手。
榊說「我回來了」。
她真正回來的地方，不是這棟屋子，而是夥伴們的所在之處。
然而，她和這群夥伴們很快就會分別。
不管是付喪神們自行決定離去，還是榊辭世離開人間。
即便如此，榊還是向他們說「我回來了」。
她的家將與這群夥伴同在，直到最後的一刻——
「廣人……」
聽到貓神大人的呼喚，廣人猛地抬起頭。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分別摟著貓神大人和夜刀的身體，讓她們挨著自己。
一如無論碰上什麽情況也絕不允許她們離開自己般，摟得緊緊的。
「廣人，你替榊和大家做了一件好事。」
夜刀用若無其事的口氣如此咕噥道。
「夜刀也要跟你表示謝意。謝謝你。」
「欽，我隻有提議而已，也沒做什麽了不起的事啦。」
廣人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要不是社長肯接受我的提案，我們家的人和社團全體總動員，還有金狐一族鼎力相助的話，是絕對不可能做到這地步的。」
「不，廣人才是最勞苦功高的人喔。」
貓神大人抬頭仰望，欣喜地露出微笑。
「人脈也是能力之一。正因為有廣人帶頭，大家才會跟著一起動起來。」
「是……這樣嗎?不過，那也是因為貓神大人來我家的緣故吧。正因如此，我才能認識這麽多神通廣大的人。」
「嗬嗬，應該說是廣人願意撿我回家吧。」
「廣人，不用再謙虛了。你現在大可以臭屁一下喔。」
貓神大人被夜刀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然後，她輕輕地把頭靠在廣人的肩膀上。
「雖然這次也經曆了許多大風大浪……」
貓神大人一如受及時雨滋潤的大地般，多有感觸地喃喃說道。
「『※雨後的土地會更牢固』——這句俗語說得真有道理。既然咱們曆經了那麽多風風雨雨，想必咱們腳下的立足地一定會變得更加穩固的。」 （譯注：此為日本諺語，有不打不相識、因禍得福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