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底的某個星期四,蓑澤杜萌乘坐新幹線返回東京。


    杜萌向來她討厭坐火車,卻還是買了票。她坐在指定席靠窗的座位,看著沿途的風景從眼前一幕幕閃過。


    無論是駒之根殺人事件或是蓑澤素生的失蹤案件,都沒有任何進展。


    蓑澤家仍有警方看守著,警方帶去的竊聽器也還裝在家裏,不過什麽也沒發生。全家人看似忘卻了這件事,表麵上回歸之前正常的生活作息,接著,杜萌回到東京。


    新幹線上的兩個小時對杜萌而雷很難打發,何況她會暈車,在行駛的車廂內連看書都沒辦法。隻有疾速才能讓她不會暈得那麽厲害——杜萌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還為了終於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交通工具而感動不已。


    回到久未居住的公寓,杜萌讓室內的空氣流通了一陣。她住在這棟標榜單身公寓的五樓最前麵一戶,由於東邊多了一個窗台,房租比其他房客要多出四千塊,但是她從小就習慣陽光照進腱裏的房間,因此當時便毫不猶豫地租了下來。這裏離地下鐵的車站近,她也喜歡周遭的環境,因此剛上大學不久時,她就決定在此長住了。


    由於挾持案的發生,讓她在老家待了超過預定的時間。現在她手上還有幾個非得在暑假完成的報告,以及放假前從研究室帶回家念的文獻。看來目前也沒辦法集中精神一口氣把功課做完,不過她卻突然覺得有必要先把家裏整理一下。雖然杜萌其實沒什麽心情,但趁著忙碌或許能忘卻一些惱人的事。


    杜萌把行李放在一角然後外出購物,首先得買好晚上要吃的東西。她走到家附近的購物廣場位在地下樓的食品販賣部,順手提了一隻黃色購物籃。此時,杜萌突然注意到一名男子。雖然那個人馬上移開視線,杜萌卻覺得他早就一直在注意這裏。眼前這個男人的頭發稀疏,大概三十幾歲,可是杜萌對這張臉沒有印象。


    說不定是自己多想了。


    她自顧自地繼續采購,盡量不往男人的方向看。結完帳後,杜萌雙手提著塑膠袋踏上手扶梯。雖然心裏還是在意,但她忍住了回頭的衝動。


    也許是警察在暗中保護自己吧。但如果是這樣,男人至少可以跟她說句話吧?不過或許這是警方一貫的態度。


    她走到公寓附近,沒再看見那個人。應該是自己胡思亂想、反應過度吧。


    杜萌又回頭兩次,還假裝端詳櫥窗裏的商品——想透過玻璃窗看看身後的情形。但已不見那個男人的蹤影。


    2


    那天晚上,杜萌接到西之園萌繪的電話。


    “我是萌——繪——”萌繪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


    “你是怎樣?喝醉了?”杜萌左手握著話筒,右手拿起遙控器關掉無聊的連續劇。


    “哈哈,有一點……我解脫了。”


    “啊,對喔,你考完試了。”


    “沒——錯,考完了。今天是考試的最後一天,考口試。”


    “結果如何?”杜萌客套地問,她知道萌繪根本不可能考不上。


    “還好……喂,杜萌,之前的事情哩?後來有進展嗎?報紙上都沒有消息耶。”


    “完全沒有……什麽事也沒發生。”


    “是喔……”萌繪沉默了一會兒。


    “怎麽了?”


    “嗯,有些事情……”


    杜萌拿著話筒等著萌繪往下講。


    “素生哥以前是不是連續上過幾次廣播節目啊?”


    “廣播?有嗎……”


    “我記得是你告訴我他在節目中朗誦自己的作品。”


    “啊,好像有。”杜萌回答。


    杜萌想起來了。就如萌繪所說,若幹年前,蓑澤素生曾在地方電台的某個節目裏連續五天擔任來賓,和觀眾分享作品。杜萌幾乎忘了曾跟萌繪提過這件事。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你應該知道了吧?”萌繪問。她好像真的醉了,可能喝了啤酒吧。西之園萌繪隻要喝一點酒,就會變得異常開朗。


    “嗯,你是說哥打來的那通電話……”


    “沒錯,那通電話其實是那時候的錄音。素生哥不是念過那首詩嗎?記得嗎?”


    “我不記得了,或許是吧。不過……這又代表什麽?”


    “杜萌,我說了你不要生氣喔。”萌繪的口氣突然又恢複了正常。


    “好……”


    “反正可能是有人播放錄音帶,假裝成素生哥,所以……就是刻意要讓你以為他活得好好的。”


    “有可能。”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萌繪語氣平淡地繼續說:“第一種情況是素生哥說不出那些台詞……或者根本拒絕說;還有一種情況是有人想把這個聲音和詞句傳達給你。因此結論是,素生哥現在不是自由之身,很抱歉……”


    “嗯,你說得對。”


    “還有一點……素生哥讀詩的錄音帶在哪裏呢?”


    “嗄?”


    “應該會放在老家吧?”


    “啊,應該是。”


    “若是一般聽眾隨意錄的,時間過了這麽久,錄音帶居然還可以完整保存,太不合理了。會是蓑澤素生熱情的支持者嗎?還是有人用了放在蓑澤家的錄音帶呢?”


    “我家應該還有錄音帶。是在姐姐那裏嗎……不對,說不定我家那卷帶子是我哥後來自己錄的音,我記得那不是現場直播的節目。”


    “喔……”萌繪說:“我跟你想的一樣。”


    “什麽意思?”


    “如果是這樣……”萌繪淡淡地回答:“或許是有人看了詩,還查過那首詩出自於哪本詩集,然後再找出在錄音帶的哪個段落。”


    “話說回來,當時連續五天的節目,是從第一本詩集開始依序介紹的:一次二十分鍾,共分成五次。”杜萌說。


    “這樣就很合理囉?”


    “怎麽說?”


    “我不想再講下去了。”萌繪說。


    “你該不會要說是我家某個人做的好事吧?”


    “至少是可以任意進出你家的人。”萌繪緊接著回答:“你不要生氣喔,我會這麽說,是因為隻有這一個可能性。”


    杜萌沒辦法應聲。


    “杜萌,你生氣啦?”


    “沒有,我沒生氣……我在思考。”


    “那在你發火之前我可以再說一件事嗎?”


    “好,想說就說吧。”


    “我一直都很在意駒之根的事件……你不覺得還有另外一個凶手存在這件事情很怪嗎?歹徒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不和兩個同夥一起行動?既然是挾持,當然是人手愈多愈安全啊。”


    “可能是因為凶手早就打算殺了那兩名歹徒,所以他才不方便現身吧?”


    “不,如果是這樣,凶手應該要更清楚地布置成兩名死者是在一言不合的情形下互相殘殺的,絕對不會特地將屍體搬到廂型車裏,應該直接把屍體留在原處就好了。不過我也不能肯定現場沒有第三者,因為有另一人的推測最合理、也最安全對吧?被殺的其中一人被子彈貫穿身體,還有血跡的問題……這些證據就足以顯示兩人並不是在車內襲擊彼此的——可以預料警方會這麽想。”


    “貫穿?等等,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嗯……”萌繪笑了笑,“剛好有認識的警察。”


    “算了,”杜萌雖感訝異,卻仍平靜地問:“你想說什麽?”


    “如果還有另一名凶手,那個殺了同伴的人事後要怎麽跟其他同夥交代?應該會躲起來囉?畢竟那種情況,再多借口也無法脫罪吧?”


    “嗯,我知道,我懂。所以你的意思是?”


    “另一名歹徒絕對不存在。


    ”萌繪緩緩地說。


    “不存在?可是……”


    “讓你以為有而已。”萌繪接著說:“我的想法是這樣,跟警方想的不一樣。讓人以為有另一個人把屍體搬上車,但是這個人不存在。那麽真相又會是如何呢?”


    “不存在……”


    “沒錯。”萌繪回答。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凶手是別墅裏的某個人。”


    “你說什麽?”


    “不要生氣啦,我隻是假設。”


    “我生氣了。”


    “杜萌,拜托你不要生氣,冷靜下來聽我說。別墅裏的某個人為了保護大家的安全,才會殺了那兩個人。可能……是你的父親還有……水穀先生吧?應該是他。射殺那兩個人的槍枝有出入,表示出手的人也有兩個。”


    “可是當時大家都聚集在別墅裏啊,我母親和我姐都這麽說……”


    “她們當然會這麽說啊。”


    “啊……”杜萌明白了,“為了掩飾嗎?”


    “再怎麽樣正當防衛,畢竟還是殺了兩個人,況且你的父親還是政治人物。”


    “你說話還真直接。”杜萌低聲說。


    “對不起,拜托你不要心情不好喔……不過,怎麽樣?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釋吧?”


    “某種程度來說是沒錯,”杜萌回答:“可是我不願相信,這實在很難想像。”


    “嗯,對啊……很難想像,我也這麽覺得。這隻是其中一種可能,我想著想著就覺得一定要打電話給你……因為我隻能對你說啊。”


    “你可不要跟別人說。”


    萌繪笑了出來。


    “也是……對了對了,剛開始我還有個很誇張的想法喔。”


    “什麽想法?”


    “歹徒最初帶走的是四個人,不是三個人……”


    “四個人?你說我嗎?”


    “不對,是素生哥。”萌繪趕緊說:“我在想會不會是素生哥。”


    “若是這樣的話,會是什麽結果?”


    “那就是素生哥把兩個歹徒殺了。”


    “這樣啊……”杜萌表情呆滯,“然後我哥躲了起來,全家人騙我說他失蹤了嗎……這種假設太多矛盾了啦。”


    “你說得對。”萌繪接著說:“素生哥看不見,所以也沒辦法拿槍射擊;而且他也不可能獨自離開別墅。你想說的是這些吧?”


    “當然。”


    “可是……如果素生哥看得見呢?”


    “怎麽可能!”杜萌被萌繪的話嚇到了。


    “我說的有沒有道理?這樣的假設也有可能成立,隻是替換其中一個條件就說得通了。”


    “不可能。”


    “嗯……”萌繪咕噥著:“我好像想太多了啊。”


    “你偵探小說看太多啦!”杜萌說:“不過這就是你的邏輯,而且還能很大方地在好朋友麵前說,這才像你。”


    “不就因為是好朋友才敢說嗎?而且特別透過電話講,也不是真正的麵對麵。”


    “是是是,歪理一堆的人。”


    “生氣啦?”


    “氣死了。”


    話筒那端傳來萌繪毫無矯飾的笑聲。


    “啊,太好了……謝謝你願意聽我說。我要掛電話了,現在才正要開始忙哩……上次跟你說的那件事一點頭緒也沒有,考完試總算可以好好地調查一番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再打電話給你喔。”


    “你真是一副勢在必得的口氣啊。”


    “謝謝,聽你這麽說我好高興。”


    “你好像沒聽懂我的意思,你醉了。”


    “不過這件事真的好多疑點喔……”


    “對了,下次要介紹老師給我認識啦。”


    “對對對,”萌繪說,她好像真的忘了,“啊,要怎麽介紹才好……對了,幹脆去東京玩好了……”


    “嗯,來我家吧。”


    “秋假的話……”萌繪想著,“應該有空。謝啦,我會考慮的。晚安,跟你說了那麽久真對不起。”


    “有什麽關係,每次都這樣啊。晚安。”


    “對了,還有一件事……之前你給我看的那些照片,可以加洗給我嗎?”


    “有你的我都直接給你啦。”


    “不,我說的是有你的照片,最後那一張。”


    “嗄?那張?為什麽?”


    “因為你很可愛。”


    “你一定是要拿給別人看然後嘲笑我,我才不要。”


    “好啦……我不會給別人看,上次笑你的事,我跟你道歉。拜托啦拜托啦!”


    “真拿你沒辦法……”杜萌苦笑,“好,我會加洗的。”


    “謝謝……拜拜。”萌繪說著掛上電話。


    杜萌掛上話筒。


    剛才萌繪推理的時候,自己明明頗為憤怒,可是現在卻不可思議地一點也不生氣了。自己的父親和哥哥被指為殺人凶手還能如此冷靜,素生打來的電話被說成是之前參加廣播節目的錄音帶,她竟也接受了——如果是西之園萌繪以外的人對她說這種話,杜萌應該無法坦然地照單全收吧。


    就算如此,萌繪還是跟以前一樣神經大條,竟然說出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她從以前就是這樣,說不定人類的本質是永遠不變的,杜萌心想。


    說不定覺得自己改變,其實是一種錯覺罷了……或者該說,希望是錯覺。


    就像她以為高中時候的衣服不適合自己一樣。


    也許其實什麽也沒變,就連身體和容貌也是。但她為什麽覺得自己改變了呢?莫非變化是她潛意識裏的願望?


    杜萌有點懷念以前的時光。


    懷念什麽呢?


    和失明的哥哥一樣,杜萌從來看不見過去,看不見時間。就像哥哥不知道什麽是白色,她也不知道什麽是懷念的顏色。


    對一隻狗來說,昨天跟去年是一樣的。狗或貓都會把過去的記憶混在一起,隻有人類擁有時間的概念,甚至會捏造、重組記憶,因此才會想去懷念。自己改變了什麽?人類的概念嗎?也就是,名字……名字?


    杜萌發現自己又把事情抽象化了。


    3


    赤鬆浩德盯著蓑澤杜萌的住處。


    五樓的房間到現在還開著燈,她回到東京了。他貼近老舊貨車的擋風玻璃上仔細確認,但仍隨時注意周圍。赤鬆看著四周,發現公寓旁的路上停了一輛灰色轎車。有人在車上。


    已經過了三十分鍾,那個人還待在車上。幸好赤鬆的車子跟公寓還有段距離——之前還覺得自己過於神經質,但現在他卻感到慶幸。


    那輛灰色轎車裏絕對是警察。


    蓑澤杜萌到現在還是受到警方保護吧,畢竟事件到現在也才過了四個星期。不過連回到東京也有警方如影隨形地跟隨,不愧是政治人物的女兒。


    赤鬆已經處理掉了他逃出駒之根別墅時駕駛的富豪車。他把車開到茨城的山裏,將汽油倒在座位上點火,這樣一來就算後來車子被發現,也找不到任何證據。可是單獨做這件事實在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車子燒毀後他就沒有了交通工具,所以他還先買了一台折疊式腳踏車,等車子處理好,他再騎著腳踏車下山。


    騎腳踏車下山還真是驚險的體驗。赤鬆小時候根本不會騎腳踏車,他已經忘記上次騎車是幾歲的時候。他小時候沒有腳踏車,因為沒有人買給他,所以後來他偷了朋友的腳踏車,結果還是騎不好——在那之前赤鬆從來沒騎過車。


    應該是小學四年級的事吧……赤鬆苦笑。現在這台中古腳踏車是直接跟朋友買來的,但那位朋友不知道赤鬆的本名。


    上次帶走的五百萬還有剩,不過該找工作了,赤鬆心想。他本來就不討厭工作。


    赤鬆並不慌張,他正在跨越,跨越。


    隻要待在東京就沒問題了,警察找不到他的。


    接下來就是……


    4


    長野縣警的西畑刑警坐在桌前睡去。電話鈴響,他醒了過來,辦公室裏隻有他一個人。他看著掛在牆上的圓形大鍾,現在是晚上十點。


    他接起電話。


    “西畑嗎?”


    “我是。”他強打起精神說,不過連自己也討厭這樣惺忪未醒的口氣,他還想睡。


    “我是今岡。”男人小聲地說,電話另一端有雜音,西畑聽不太清楚。


    “她回來了嗎?”西畑問。


    “是的,我現在在公寓前麵。蓑澤杜萌回到住處後曾一度出門購物,之後就一直待在屋裏。”


    “這樣啊。”西畑說。


    “也沒有人去找她。”


    “嗯,我知道了。”


    “我到底要在這裏待多久啊?”


    “這個嘛,”西畑打著嗬欠回答:“我也沒辦法呀,總之先觀察個兩三天吧。不這樣做的話,一旦發生事情我們就慘了。我會找人跟你輪班啦。”


    “那就拜托你了。我一直窩在這兒,腰酸背痛的。”


    “別抱怨了……”


    西畑掛上電話,站起來端著瓷杯走到咖啡機旁,又倒了一杯咖啡,然後喝了一口。咖啡煮得太久,苦味有點重。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堀越走了進來。


    “西畑,我先走了。”堀越低頭算是打個招呼。


    “等等。”西畑邊喝咖啡邊揚起手叫住堀越。


    “拜托,已經十點了耶。”


    “唉呀,我有點事啦……你過來坐這裏。”西畑走到沙發邊,“要不要也喝杯咖啡?”


    “不用了。”堀越滿臉不甘願地坐下。


    西畑抽起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把煙霧吐向天花板。


    “這裏禁煙。”堀越說。


    “隻有我們兩個,”西畑斜睨著部屬,“而且這裏還有煙灰缸。”


    桌上的空啤酒罐是西畑幾個小時前喝掉的,罐子裏已經滿是煙灰。


    “什麽事?”堀越問:“東京有消息嗎?今岡跟著蓑澤杜萌回去了吧?”


    “沒發生什麽事,有的話,我們會這麽悠閑地坐在這裏嗎?”西畑嘴角上揚,“我叫今岡過去,是在想赤鬆會不會出現……當然有一半的原因是要保護蓑澤杜萌。”


    “為什麽赤鬆會在蓑澤杜萌家附近出沒?”


    “那家夥本來就在東京一帶活動,現在大概回到東京了吧,都市是最好的藏身之處。但是身在東京的赤鬆為何要特地跑到大老遠的愛知,向蓑澤家下手呢?蓑澤泰史和東京並無關連啊。”


    “是因為蓑澤泰史的女兒在東京?”


    “對,這之間或許有關連吧。蓑澤杜萌自己沒察覺到,但說不定赤鬆的女人認識杜萌,然後間接聽說一些關於蓑澤家以及別墅的事情等等。”


    “但是為什麽現在赤鬆要去找杜萌?”


    “因為他的同夥被殺了。”


    “不過,他的同夥為什麽……”堀越探出身體。


    “你也覺得奇怪吧?”西畑搖搖頭,“我們再怎麽調查也查不出另一名歹徒。真的很不對勁。”


    “嗯,是很奇怪沒錯。”


    “我甚至在想,說不定凶手是蓑澤家的某一個人。”


    “蓑澤家?”堀越目瞪口呆地大喊。


    “嗯。”


    “不會吧,這實在……”


    “我也不清楚過程,但如果朝這方麵思考,一切就合理多了。凶手說不定是在別墅裏犯案,再把屍體運到停車場。至於證詞上所說的,別墅裏的人聽見兩聲槍響,其實是蓑澤家串通好的說詞。赤鬆是見到死去的同夥,才會匆忙逃逸。”


    “為什麽要殺了歹徒呢?而且手上的槍又要怎麽處理?”堀越質疑。


    “凶手的動機當然是要保護家人安全啊!我想大概是蓑澤泰史和水穀啟佑做的。別墅裏應該本來就有槍吧,也許是用來打獵或是其他用途,就藏在別墅某處。他們殺死歹徒後,再把槍枝放在死者手上。”


    “贖金又該怎麽說?”


    “就算了啊。保險櫃裏被拿走的錢就算是花錢消災,但是銀行的存款沒事對吧?那是因為蓑澤殺人後便趕緊聯絡銀行了。”


    “原來如此……”堀越抱著手臂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他們原本也打算殺了赤鬆?”


    “沒錯。他們沒有留在廂型車附近,而是回到別墅伺機而動——不,說不定他們潛伏在更靠近門口的地方,打算一等赤鬆離開杜萌身邊,就立刻行動。”


    堀越頻頻點頭。西畑撚熄香煙,把煙蒂丟進空罐。


    “歹徒不在別墅裏本來就很不合理,何況是在室外待了一整晚。雖然是夏天,屋外的氣溫還是很低;再說他們明明要隨時掌握蓑澤家的動靜,這樣未免……”


    “可是話說回來,那附近的確無路可逃;隻要歹徒守在停車場,別墅裏的人哪兒也去不成。而且我記得你說過,歹徒都待在車上啊。”


    “也可能逃進山裏。”西畑淡淡地笑了,


    “其實蓑澤等人是趁著歹徒還在別墅的時候就殺了他們,因此蓑澤是故意誤導警方判斷歹徒當時不在別墅。”


    “啊,所以別墅裏應該可以發現某些證據囉?可是之前就搜查過了呀。”


    “雖然搜查過了……”西畑嘴角再度上揚,“還是得重新來一次,看看有沒有留下子彈或是……血跡。”


    “子彈可能已經拿走了,不過現場應該還有彈痕才對。”堀越說。


    “我想,最容易突破的應該是水穀的心防……”西畑微笑著,“他肯定隱瞞了什麽事情,你去查一下水穀從蓑澤家拿了多少錢。”


    “了解。”


    “聽好……先不要跟別人提起。”西畑靠近堀越的臉,“就算是跟愛知縣警合作,但別忘了對手是縣議員,如果讓他們看穿我們的想法就功虧一簣啦。總之在得到更進一步的證實前,就是要慎重再慎重。”


    “是,”堀越開心地點頭。


    “如果推論正確,那麽另一名歹徒根本就不存在,逃走的赤鬆應該很清楚這點。換句話說,赤鬆知道同夥是被蓑澤家的人殺的,所以……我才會叫今岡去東京一趟。”


    “我明白了!西畑,真有你的。”


    “很不賴吧?”


    西畑靠在沙發上,又點燃一根煙。


    電話響了。西畑努努下巴示意堀越去接,他想好好抽完這根煙。


    “好……”堀越起身接電話:“嗯……是的……好,好……我知道了。那麽麻煩你傳真過來。”


    “什麽事?”西畑吐著煙圈問。堀越掛上電話,看著西畑。


    “找到之前歹徒逃逸時駕駛的富豪車啦。”


    “在哪兒?”


    “茨城縣的築波附近。”


    “你看,”西畑笑了起來,“我就說在那裏吧?”


    “嗯。”堀越點頭,“接下來呢?”


    “明天我會過去一趟。”西畑立刻接口:“我一個人過去就好了,你就負責去駒之根再調查清楚。”


    “是。”


    “總算要來了。”


    “要來了?”堀越露出不解的表情。


    “好運要來了呀。”


    5


    隔天西畑從東京車站乘坐快速巴士,一大早就出門了。站在候車處的西畑,在看時刻表之前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時間已過了十點。


    當天天氣非常炎熱,西畑坐在開著冷氣的車上睡了一覺。到了站,有位警官負責過來接西畑。聽警官說,到山裏還要三十分鍾左右的車程。


    開著車的年輕警官並不多話,從上車到現在也不過開了兩、三次口。西畑也覺得攀談很麻煩,索性看著窗外。有些人可能會捱不住沉默,但西畑向來甘之如飴,他覺得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反而累人。


    車子從鋪著柏油的林間道路駛進一條小徑,開到河邊。警官向西畑說是當地一位前來釣魚的老人發現富豪車的。


    路邊已經停了一台廂型車。年輕警官將車停在路旁,西畑一眼就看見附近雜草叢生的窪地裏橫著一輛車子,車旁站了三個男人。車身焦黑,周圍的草木也燒焦了。


    “這麽大老遠趕來,真是辛苦你了。”一位四十歲左右、高頭大馬的男人靠近西畑,並報上姓名。


    “我是西畑。”西畑回答。


    “初步的調查暫時告一段落了,等一下貨車跟吊車會過來把車子移到警局,接著才是進一步的調查……”


    “車上有東西嗎?”西畑問。


    “完全沒有……”男人苦笑,“車子被燒得很徹底。還好現在不是風幹物燥的冬天,沒有造成山林火災。”


    西畑走近窪地,端詳著車內。車子果然隻剩下漆黑的金屬框架,玻璃窗沒了,連座墊也燒光了。他根本不指望調查後的結果。


    “我們隻在座位下發現了一樣殘留物,但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從另一側看進車內的男人說。


    “哪個座位?”西畑問。


    “這裏。”


    西畑繞到另一側,男人指著打開的後車門裏。


    “就在那裏。我們怕取出來就碎了,想說在西畑先生過來前先不要有太多動作。”


    另外一位警官遞給西畑一支手電筒。窪地四周還有樹林包圍著,因此顯得有些陰暗,再加上東西被燒成黑色,一時辨認不出來。那樣東西位在副駕駛座的金屬框架底下,上頭看起來應該是因高溫融化的樹脂覆蓋在燒焦的彈簧上。西畑戴上手套然後跪下,上半身采入車內。他打開手電筒,慢慢接近,小心謹慎地把框架上覆著的樹脂雜物移開。那樣東西外表是扁平的橢圓形,紋路龜裂,無法辨認出原貌,看來要是把它拿起來,還真的會裂成好幾塊。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它在燃燒前是一樣完整的物體。


    西畑輕輕地用手觸碰那樣東西,感覺很輕巧。它沒被燒毀,所以不是木製的吧?會是因為裏頭留有水分,所以隻有外表被燒黑嗎?不然就是因為放在座位下,因此沒有燒成灰燼。


    “怎麽樣?知道是什麽嗎?”年輕男子口氣小心地問。


    “嗯……”西畑應了聲,小心地離開車內站起來,戴著手套的食指黑了一塊。“是麵具。”


    “麵具?”男子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對,用椰子殼之類的果實做的……”西畑脫下手套,拿出口袋的香煙,“應該是東南亞的民俗藝品,用來趨吉避凶的。”


    “這樣啊……”男子猶疑地點頭,“贓物嗎?還是歹徒用過的東西?”


    “嗯……”西畑吐著煙,含糊地回答:“歹徒是有用麵具遮住臉。”


    “嗄?那得要仔細調查才是。還好您有過來。”


    “這件物品是極重要的證據,請你們小心地從車裏拿出來,寄的時候也是。我們這邊需要派人幫忙嗎?”


    “不用了,隻要您吩咐,我們都會盡力協助調查,你們也比較方便吧。”


    “那就萬事拜托了。”西畑笑著,對方能配合再好不過了。


    他叼著煙離開窪地,走到光亮處。抬頭一看,陽光非常刺眼。西畑擦去汗水,看著香煙的雙眼眯成一線。


    “他們會幫忙啊……”西畑一如往常地咕噥著。


    車上為什麽會有麵具?


    光是這個問題就夠他頭大了,他想走到有光線的地方好好想想。


    有一副麵具掉在駒之根別墅的停車場,那是歹徒從蓑澤家帶出來的麵具。眼前的物證也是麵具,雖然焦黑的外表幾乎無法辨識,也看不出眼睛的部位有沒有開孔,不過絕對是同一款麵具,蓑澤家的客廳不就掛了好幾副一樣的麵具嗎?


    但是……為什麽……


    掉在停車場的那一個原本就是合理的,但現在居然又在車上發現一個。


    他猜不透,至少現在還沒有任何頭緒。


    為什麽還有另外一個麵具?


    6


    在回去的火車上,西畑閉目養神。但他睡不著,不斷想著另一個麵具有什麽意義。


    赤鬆戴著蓑澤家的麵具,指使杜萌開車到駒之根別墅,後來逃逸時把麵具丟在地上,所以警方才會在停車場發現麵具。


    但是,剮才的燒焦麵具和赤鬆戴的是同一款-也就是說,赤鬆除了臉上的麵具,又從蓑澤家多帶走了一個。


    想到這裏,西畑張開眼睛,不由得嘟囔著:


    “蓑澤杜萌為什麽沒說呢?”


    她可能不知情吧。根據杜萌的證詞,她跟著赤鬆離開家時,手上抱著五百萬的現金袋。赤鬆為什麽要把錢讓杜萌拿呢?難道自己還拿著別的東西?


    持槍的赤鬆應該是不想再拿別的東西吧。他讓杜萌拿著現金走到車上,自己則坐進後座,命令杜萌開車。這段期間他都戴著麵具。


    再怎麽想,都不會有另外一個麵具才對。


    絕對不是單單因為赤鬆想要那個麵具,因為麵具都跟車子一同化為灰燼了,所以這理由不成立。


    為什麽會需要另一副麵具呢?如果是有必要的,為什麽又會遺留一個在現場,卻燒了另一個?


    雖然是枝微末節的問題,卻極度不合理。


    另外還有幾個疑點有待查證。首先,燒毀的麵具真的是蓑澤家的東西嗎?除了這點,也還要再次確認蓑澤杜萌的目擊證詞。不過也可能是駒之根別墅裏收藏了同一款麵具,或許掉在停車場的其實是放在別墅裏的麵具,而赤鬆並未丟棄戴在臉上的麵具。杜萌還說她沒看到赤鬆的臉。歹徒明明丟下了麵具,卻說沒看到臉,不是太奇怪了嗎?而且歹徒丟下麵具的動作本身也很不自然。


    西畑歎了口氣,停止思考。


    他望著車外川流的景色——奔騰的思緒一停下來,原本有看沒有到的景色清楚地映入眼簾,捕捉到遠方的群山。隻要切換開關就看得見——原來人類的感覺是可變換的啊,西畑心想。好像看見了,卻沒有看見,這種事情非常司空見慣。


    逃走的赤鬆知道車裏還有一個麵具嗎?應該知道,所以才會打算連車一起燒毀。


    但麵具卻意外地遺留下來了。


    這就是跟著到來的好運。


    為什麽要把麵具帶走?為什麽要燒了它?莫非凶手是赤鬆?西畑腦中閃過這個念頭。


    兩名歹徒遭到殺害的時候,赤鬆和杜萌還在犬山的蓑澤家。這是事實,而且構成了赤鬆的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的目擊者是……蓑澤杜萌,以及那通電話。不過赤鬆也可能是在路上用手機製造不在場證明的吧?不對,不可能,蓑澤杜萌當時也接了電話,她和她的父親交談過,所以這個推論不成立,他們當時是在犬山沒錯。


    “沒辦法解釋啊……”西畑又開始自言自語。他倏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因此轉頭看看身旁,還好座位上的老人睡得很熟。


    他想抽煙,無奈這節是禁煙車廂。


    對了,麵具應該有別的用途。


    他思索著其他可能性。赤鬆為了其他用途,所以又多帶了另一個麵具;而且麵具上一定有關鍵的證據,赤鬆才毅然決然地燒毀它。


    關鍵的證據,例如指紋……


    如果這麽推理呢……赤鬆挑選牆上的麵具時,是否一不留神碰觸到了其他麵具?所以就一起帶走……


    可是,赤鬆應該有戴手套。


    不對。


    最初警方推測挾持蓑澤杜萌的歹徒時,赤鬆浩德因為身為鳥井惠吾和清水千亞希的首領,自然被警方鎖定。他本人應該也早有心理準備吧。


    難道不是赤鬆?


    這個想法讓西畑瞬間屏住呼吸。


    逃走的男人不是赤鬆?


    如果是這樣的話……


    因為歹徒不是赤鬆,麵具才會被帶走。歹徒為了某種緣故,想要湮滅除了赤鬆之外其他人都看得出來的證物;隻要找到它,就會明白歹徒不是赤鬆,這就是他帶走麵具的原因。


    警方斷定駕車逃逸的就是赤鬆浩德,卻沒有確切證據,僅根據現場麵具上采樣的毛發確定血型。目前隻能確定駒之根市內提領現金的男人就是赤鬆浩德。


    提錢的人幾乎可以斷定是赤鬆,卻無法肯定潛入蓑澤家、戴著麵具挾持蓑澤杜萌、拿著五百萬現金逃走的歹徒就是他。蓑澤杜萌的證詞也隻寫著歹徒的身材和赤鬆類似。


    西畑勾起笑容。他似乎看見了一些脈絡,但還不夠成熟。


    仔細想想,不管是對於另外一個麵具的解釋,還是那個被誤以為是赤鬆浩德的男人,這兩點都跟殺了鳥井和清水的凶手無關。


    他不禁歎息。


    昨晚還跟堀越提出蓑澤泰史和水穀殷佑殺了兩名歹徒的大膽假設呢。其實西畑也半信半疑,因為那實在是古怪又危險的想法,而且跟剛才的推論毫無關連。


    剛開始認為單純的事件,到現在卻都還沒有合情合理的解釋。


    證據不多,矛盾點又太細微,這些東西拚湊得起來嗎……是同一個事件嗎?


    現在好歹得先把偵查重心從兩名歹徒被殺的範圍裏移開。到目前為止警方都針對兩名死者進行搜查,但西畑興趣缺缺;他認為應該從歹徒內哄的起因查起,因此必須了解凶手跟歹徒是否同一集團,至少要知道跟集團的人有沒有關係。不過,事情看來並不單純。


    隻剩下這條線索了。接著應該紮紮實實地把目標轉向死者,調查他們的生活背景,累積有利的資訊。


    回去再看一次那些文件的內容吧,西畑心想。那是他最討厭的工作,但還是得做。


    愈是走投無路時,選擇的道路愈是危險而偏頗:這是西畑從目前的人生曆練中導出的其中一個教訓。


    7


    愛知縣警本部的會議室內,鵜飼正大打嗬欠。才下午四點,他已經餓了。


    他們這一組除了尋找蓑澤素生的下落,另外就是負責一連串魔術師殺人事件的調查;然而小組人力現在幾乎都著重在後者,就連剛結束的會議,內容也是關於後者。


    誰也沒提起蓑澤素生失蹤案件的進展。警方趁著空間時繼續進行調查工作,最後也隻是把長野縣傳來的資料匯整成報告罷了。


    最近連發呆的時間都彌足珍貴——不過對鵜飼而言,發呆的時間一向珍貴,因為他本來就喜歡發呆。他心不在焉地思考蓑澤家的事件。


    老實說,這件事根本沒有搜查,所以也沒有進展。他也沒去詢問蓑澤家的調查工作進行得如何。


    長野那邊的人在做什麽呢?


    報告上說發現了歹徒逃逸時駕駛的車輛,這可能是近來最重要的情報吧。


    上次那個死纏爛打的西畑刑警曾在電話裏說起麵具的事,但鵜飼沒有抓到他的重點。那實在是段令人煩躁、肩膀感到沉重的談話。


    認為哥哥被綁架的蓑澤杜萌也回到東京了,蓑澤家似乎回複了正常作息。


    杜萌非常在意偶然在哥哥房間內發現的詩集。她指稱有人故意把詩集攤開在某一頁,而可能這麽做的人除了家人以外還有其他數人,這些名單鵜飼都抄在筆記本裏,至少先從這些人查起吧。


    蓑澤幹雄這位畫家並沒有經濟壓力,作品雖然稱不上一流,但至少在藝文界還有一席之地。不久於人世的政界人物蓑澤幸吉是他的父親,所以最近他應該會為了遺產問題而苦惱。不過因為還有蓑澤泰史,所以蓑澤幹雄無法一人獨占全部遺產。蓑澤泰史是幹維十幾年前去世的姐姐澄子入贅的丈夫,後來第二任妻子又帶著兩個女兒加入了蓑澤家。身為政治人物的蓑澤泰史,其實才是蓑澤幸吉事業的繼承者,而他和澄子生下的獨生子素生也有蓑澤家的血緣。另一方麵,畫家蓑澤幹雄還是單身,沒有小孩。


    ——也就是說,蓑澤家的後代隻有幹雄和素生,隻有這兩人可以繼承蓑澤家的財產。


    如果素生失蹤,幹雄就可以繼承全部財產:他可能挾持了素生並加以殺害——這種假設也不是異想天開,如果比照電視上廉價的懸疑連續劇,這種橋段尚在容許範圍之內。


    素生被綁架,但是歹徒沒有要求贖金,大概就是因為要殺了素生。動機雖然不強烈,但會有這種動機的也隻有素生的叔叔幹雄,其他包括蓑澤家人、女傭佐伯千榮子和蓑澤泰史的秘書杉田耕三等人,不用說也知道他們沒有動機。


    佐伯千榮子在蓑澤家工作了半年以上,和素生沒有關連,從沒有見過素生。杉田耕三的秘書工作長達五年之久,和蓑澤家卻沒有密切往來,幾個月才到蓑澤家一次:他也沒有跟蓑澤家的任何人特別熟識,杉田似乎是位個性正直的單身漢。


    還有一人,就是那天晚上受邀的佐佐木夫人。她是西之園萌繪的姑姑,也是愛知縣警本部長西之園捷輔的妹妹。她可說已被排除在事件之外。


    思緒到此,接著便窒礙難行。


    總之應該不是綁架,這樣的結論最為實際。


    鵜飼周圍的同事都默默認同了這種想法。蓑澤家之所以堅持不讓警方前來調查,說不定也是基於同個考量。這讓人不禁懷疑素生之前是否曾經出現過類似離家出走的暗示。


    剛好在家裏發生事情的時候失蹤,以致於單純的失蹤變得敔人疑賣。不過當時家裏沒人,簡直就是離開的最好時機。


    鵜飼對詩人的了解不多,在他的推測裏,素生說好聽一點是多愁善感,難聽一點就是個性孤僻的毛頭小子。眼睛看不見,所以素生對周圍環境感到膽怯,不過應該還是會有伸出援手的朋友。說不定正因為他很受歡迎,願意幫助他離開家的大有人在。雖然鵜飼無法理解,但或許真的有讚助者願意照顧他的生活。這種行為看似愚蠢,但其實也不足為奇。


    鵜飼又像個大猩猩一樣地打起嗬欠,他有預感蓑澤家的事件會就這麽不清不楚下去。


    “鵜飼學長,”學弟近藤開門往裏頭看,“你在這兒啊……不要偷懶了,三浦主任找你。”


    “啊……”鵜飼站起來,好像又想打嗬欠。最近一直睡眠不足。


    “拿夏天沒輒喔?”近藤高聲地問。


    “是嗎……”鵜飼不悅地回頭。


    “光是長這麽高大就夠你累的。”近藤笑著說。


    鵜飼悶哼一聲步出門外。他故意挨著近藤走,近藤手忙腳亂地閃躲。晚餐前還有一兩件事等著鵜飼處理呢。


    8


    在大學的一棟老舊研究大樓裏,蓑澤杜萌坐在其中一間研究室打著電腦。晚餐結束後隻有她同到研究室,其他同學都同家了。


    研究室麵對著中庭,室內是古老建築物特有的挑高天花板,以及上頭毫不遮掩的管線。水泥牆壁上的油漆斑駁,還有一張不知是誰貼的過時偶像泳裝海報,連用來固定海報的透明膠帶都已經變色。


    有幾個報告得在暑假結束前交出去。杜萌翻開兩三本書,側身麵對電腦螢幕,打開了日文的文書處理機,開啟數學程式專用的編輯軟體


    ,驗算時再使用另一個軟體。


    她的右手在滑鼠和鍵盤問來回作業,不由得感到肩膀有點酸痛。現在是晚上八點。


    fm頻道的廣播持續播放節目。杜萌有些在意右肩的狀況,不禁歎了口氣擱下電腦,望向窗戶。她拉開百葉窗,看到中庭幾棟研究大樓的窗戶整齊地排列著;每個房間都亮著燈,但不見人影。看了一會兒,她的視線落在自己的倒影上。


    頭發長了啊,她心想。


    這樣跟姐姐倒有幾分相像。杜萌從小就討厭別人說她長得像姐姐,所以高中以前都是清湯掛麵的發型,直到遠離姐姐來到東京才留長。後來她還改戴隱形眼鏡。


    話說回來,三人爬駒之嶽的那個夏天……那個夏天她第一次戴隱形眼鏡回家。她不記得素生對她戴隱形眼鏡有什麽意見,當時是姐姐告訴素生說她沒有戴眼鏡。


    透明的東西置入眼中,就可以看得清楚——這幾句話就能交代清楚嗎?那時候……自己真的看清楚了嗎?


    看得見?


    杜萌……你看見了什麽?你說說看。


    什麽?


    她看見什麽了吧。


    杜萌點燃了一根香煙。她仍然看著窗戶倒映出來的自己。


    說不定哥哥早就不在了,杜萌突然這麽想。


    莫非失明的是自己,而她記憶裏的哥哥都是虛幻?


    杜萌微笑,並確認玻璃中的自己也在微笑。


    為什麽要笑呢?


    可能是想著無法理解的事情,連自己也恍惚了吧。就像看著自己的倒影,當時她也這樣看著哥哥。杜萌高中的時候拚命壓抑心底的迷惘、埋首於課業,但其實她心中的另外一角深埋在哥哥那裏。


    哥哥的名字,素生……杜萌遺落的一部份就融在裏麵。


    不是嗎?


    總覺得是種情結。


    她努力忘記三年前發生的事情,但是遺忘的方式竟是如此幼稚。她逼自己早早成為年紀比自己大的戀人眼中的成熟女人,而這種狼狽的行為正是企圖逃避的最好證據。


    然後,隨著記憶淡去,哥哥的印象慢慢消逝……她的另外一角也不見了。


    這就是素生消失的原因嗎?因為她忘了,所以哥哥也跟著消失了……


    而且……墓碑上沒有名字。


    就連哥哥的姓名,她也忘了……


    遺忘的內疚從那個暑假以來一直存在,或許她一直處在歇斯底裏的狀態。


    若能擺脫現實世界,說不定可以輕鬆許多。


    但是……那不是真的,杜萌沒有辦法接受自己隻活在幻想裏。


    現實常常披著單純的外衣,但本質卻極其複雜。


    熄了香煙,她覺得恢複了不少精神。為了解悶,她連上了uni係統並且登入,有一封信傳送過來。見到是西之園萌繪的來信,杜萌不假思索地打開。


    我是萌繪。


    昨天的怪電話請你不要見怪。我昨天想了很久,還是覺得很在意……我說的話沒有任何根據,請你忘了吧。(我好像很任性?)


    我最近很閑。有裏匠幻的事件毫無進展,而犀川老師最近很忙,我們也很少見麵。每天都過著有點無聊的日子。之後我就要準備畢業論文啦!可是,我一點都沒有心情耶。


    我說了謊——其實也還不到謊言的地步啦——我跟犀川老師沒有婚約關係,隻是我一廂情願的解釋。這樣說你應該聽不懂吧?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曖昧不明。我知道很怪,不像我的作風。你是這麽想的吧?


    下次見麵,我想就有個定論了。秋天的時候再去找你。


    杜萌看著螢幕上的文字微笑。雖然內容完全沒有重點,但她笑了。


    “一廂情願的解釋”是什麽情形呢?杜萌歪著頭想。西之園萌繪有著比自己還要不可思議的人格特質,應該可以輕易忽略周邊的現實麵。因為是萌繪,所以才會有對方並不知情的婚約關係,這樣可笑的情況讓杜萌笑了出來。


    她立刻回信。


    我是蓑澤杜萌,現在一個人留在研究室裏寫報告。


    萌繪>昨天的怪電話請你不要見怪。


    我沒放在心上,沒關係。


    萌繪>我說了謊——其實也還不到謊言的地步啦——我跟犀川老師沒有婚約關係,隻是我一廂情願的解釋。


    你在說什麽啊?我完全不懂,下次見麵給我說清楚。


    萌繪>不像我的作風。你是這麽想的吧?


    沒這回事。你就是你,別擔心。


    萌繪>下次見麵,我想就有個定論了。秋天的時候再去找你。


    我等你來,想住幾天都沒問題。


    我想我一定比你還不果斷,最近腦筋好像變遲鈍了……怎麽辦?是我平常想大多了嗎?不對,是因為想得不夠多吧。


    我們改天來玩西洋棋吧。


    杜萌按下寄出的標誌,然後站起來伸伸懶腰。出去散散步轉換心情好了,她心想,她喜歡走在黑暗的校園裏。順便去買罐啤酒吧。她拿出錢包離開研究室。


    鎖上門,杜萌轉身走去。自從學校添購電腦之後,每個研究室都為了騰出放置電腦的空間而大傷腦筋。影印機、置物櫃還有書架等都堆在走廊邊,特別是杜萌所屬的研究室,由於位在走廊盡頭,堆放的東西更多。每年例行消防檢查時,這間研究室都不免被頻頻關切,但是盡管如此,還是不見有人整理。因為堆放太多東西,使得這條通道也變得很難走,根本就是得呈鋸齒狀前進。


    走著走著,杜萌發現有個男人站在走廊前。她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9


    年輕男人盯著杜萌,不過就在下一秒,他趕緊回頭望向樓梯。


    “是赤鬆吧!”


    一個聲音從別處傳過來,杜萌看不見是誰:男人猶豫了幾秒,接著往杜萌的方向跑去。


    “等等!站住!”洪亮的叫喊及腳步聲響起後,有個中年男子從樓梯口跳出來。


    另一方麵,年輕男人愈來愈接近杜萌,然後跟杜萌擦身而過繼續向前跑。走廊盡頭是一個鐵製的逃生門。


    “等等!”中年男子大喊,響起回音。


    杜萌靠著牆壁,一麵尖叫一麵讓出路,年輕男人粗暴地打開逃生門跑了出去,接著中年男子也追了出去。


    杜萌也走到逃生門邊往下走幾步,她還聽得到他們下樓急促的腳步聲。杜萌撐著扶手往下看,年輕男人衝下樓梯,快速地在校園裏奔跑。他和中年男子的距離至少有十幾公尺,兩個人一前一後消失在隔壁建築物的陰影中。


    杜萌仍舊非常緊張,這時身後的門突然打開,她跳了起來。


    “剛才是什麽?”隔壁的研究生恍惚地說,他抓抓頭往樓下看,“怎麽回事?你有看到嗎?”


    “嗯。”杜萌點頭。


    “吵架?還是喝醉酒?”研究生問。


    “我也不知道……”


    杜萌默默回到研究室,然後把門上鎖。她從來沒有把門反鎖過,這是第一次。


    她站著抽了一根煙。


    電腦螢幕進入省電模式,一片黑暗。


    10


    今岡放棄了追逐。


    校園裏有個像是樹林的庭院,四周一片昏暗。追丟那個男人已經五分鍾了,應該逮不到了,今岡判斷著。他氣喘籲籲,滿身是汗。年近四十體力果然大不如前,而且對方實在跑得太快了。


    他脫了件上衣,拿出手機先向長野本部報告。


    “我是西畑。”電話才響了一聲,西畑便接了起來。


    “我是今岡。”他克製住喘息,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像平常一樣,“剛才赤鬆出現在t大校園內,但是讓他跑了……對不起


    。”


    “蓑澤杜萌呢?”


    “呃……”今岡喘了一大口氣,“那家夥差一點就要找上她了。”


    “蓑澤杜萌沒事吧?”


    “是是,當然沒事,”今岡回答:“我現在就趕回去。”


    “快給我回去!”西畑大聲說:“我會通知大家,你快去蓑澤杜萌那裏!”


    “收到。”


    “喂?”


    “是?”


    “你確定是赤鬆?有看到臉嗎?”


    “嗯,我看得很清楚,是他沒錯。”


    “好。”


    電話掛斷,今岡抱著衣服又開始跑。從剛剛的那棟大樓到這裏,他已經跑了好長一段。


    大樓的樣子都差不多,今岡不太能辨認方向,好幾次前進之後又往回走。校園裏幾乎沒有人,偶爾駛過開著大燈的汽車。看看四周,今岡總算想起回去的路,他一邊深呼吸,一邊快步走著。


    研究大樓一共四層,蓑澤杜萌的研究室在頂樓。建築物外觀看起來十分老舊,今岡來到入口處的樓梯,一步兩階,穿過黑暗的樓梯間繼續往上。


    爬到四樓走廊的盡頭,在距離男人跑走的逃生門前幾公尺右側的研究室門前,今岡敲了敲門。


    “蓑澤小姐!”今岡叫喚著。


    從氣窗看過去,室內的燈亮著。他等了一會兒,聽見開鎖的聲音。杜萌稍微打開門。


    “我是長野縣警的今岡。”他打算出示身分,證件卻不在上衣口袋裏,他找了好一會兒。


    蓑澤杜萌看到對方的徽章,打開門往後退了幾步。


    “他逃走了。”今岡走進研究室說,接著拿出手帕擦汗,“抱歉,請問我可以找個位子坐下來嗎?”


    “啊,請坐。”杜萌驚魂未定地點點頭,“請問……”


    “嚇到您了吧?”今岡坐在小圓椅上,上衣放在不遠處的桌上,終於可以暫時鬆口氣。


    “請問剛才那個人是誰?”杜萌坐在書桌前的座位上問。


    “他是赤鬆……赤鬆浩德。”


    今岡還在擦汗。杜萌起身打開電風扇的開關,調整對著今岡的方向。


    “啊,謝謝。”迎著涼風,今岡低下頭,“唉呀,我沒追到他,真是失敗。那家夥走到這棟大樓時,我本來還想先別輕舉妄動……沒有想到正好您從研究室走出來,我就慌了……我怕他身上有槍。”


    “那個人有拿槍?”


    “嗯,從駒之根逃走的就是他。”今岡回答。


    “真的是那個人?”杜萌睜大眼睛問。


    “對,就是戴著麵具挾持您的歹徒。支援的警方再過不久就會趕到,不過大概已經逮不到他了。”


    研究室裏開著冷氣,今岡左右看看,室內擺著三台電腦和一張靠牆的書桌,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東西散布四周,非常淩亂。


    “刑警先生,”杜萌問:“為什麽那個叫赤鬆的人會找上我呢?而且長野縣的刑警怎麽會來東京?”


    “這……”今岡一時說不出話來,當初西畑並沒有跟他解釋清楚,而他也沒想到赤鬆真的會現身,“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歹徒要對您不利。我是因為西畑……就是那位西畑警部,您知道他吧?”


    “我知道他。”


    今岡本來要接著說是西畑派他來的,不過他最後還是沒說出口。他覺得身為警察,說話還是謹慎點好。


    蓑澤杜萌看著今岡,看來是正在等著今岡進一步的解釋。此時電話響起,是今岡的手機,他慌張地接起電話。


    “我是西畑。”話筒那端摻著雜音。


    “我在蓑澤杜萌小姐的研究室裏。”今岡看著杜萌回答。


    “蓑澤杜萌說了什麽?她有看到赤鬆嗎?”西畑問。但是杜萌就站在今岡麵前,令今岡有點難以啟齒。


    “嗯,蓑澤小姐她……”


    “她在旁邊嗎?”


    “在。”


    11


    “好,你請她來聽。”西畑說完,點了一根煙。


    “您好。”是蓑澤杜萌的聲音。


    “晚安,我是西畑,”他的口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剛才真是危險,不過現在沒事了。我已經聯絡上東京的人員,他們立刻就會趕到,這段期間就請您勉為其難跟您身邊那位刑警獨處一下。”


    “好吧……”杜萌說:“西畑先生,可以麻煩您說明一下嗎?”


    “嗯,這個嘛……我沒有特別要說明的地方。我們隻是認為赤鬆可能會再對您下手,因此我派今岡負責戒護工作。看來我的猜測很準確。”


    “什麽猜測?”


    “我認為赤鬆……是為了複仇而來。”


    “複仇?什麽意思?”杜萌反問。


    “不,應該說是想要找人出氣比較正確。”西畑吐著煙回答,然後看著身旁的堀越,示意他拿煙灰缸過來,“我們昨天在茨城的深山發現那台赤鬆開走的車,不過車子已被燒毀。我特地趕過去了解情況,車子幾乎燒光了。我才剛從那兒回來,還真遠啊……”


    “我不太懂您說的……”杜萌打斷西畑的話,“為什麽他非要襲擊我不可呢?”


    堀越找來一個空罐放在西畑麵前,西畑舉起一隻手表達謝意。


    “赤鬆的活動範圍本來就在東京,”西畑用肩膀和耳朵夾著話筒,“所以他應該會回去,說不定他也認為您會回東京。”


    “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您對那個叫赤鬆的真的沒有印象嗎?剛才打過照麵了吧?”西畑自然地打住之前的對話,直接問了重點。


    “沒有。”杜萌說:“我是看到了他的臉,但我之前沒見過這個人。我不認識他,不過以前在某個地方見過也說不定。”


    “身形呢?”


    “沒印象。”


    “他跟您共處了一段時間喔。”西畑略微嚴肅地說。


    “那時候穿的衣服不一樣,”杜萌說:“不過,身材的話……應該差不多。”


    “我明白了,謝謝。”西畑又轉為溫和,“蓑澤小姐,我想請教您別的問題。那天隻有您跟赤鬆兩個人開車到駒之根別墅吧?那時候……”


    西畑故意停了一下。


    “嗯?”杜萌問:“怎麽樣?”


    “赤鬆一直戴著麵具嗎?”


    “是的。”


    “他沒有多拿一個麵具嗎?或是一次戴了兩個麵具……”


    “另外一個?”杜萌問。


    “難道蓑澤家不是丟了兩個麵具?”


    “這……我沒有留意,我本來就不知道一共有幾個。”


    “請問您的母親……或是誰知道麵具的總數?”


    “沒人知道。”


    “這樣啊……”西畑思考著。


    “請問這有什麽重要的嗎?”杜萌問。


    “沒,沒什麽。”


    “啊,警察來了。”杜萌突然大聲地說。


    “那麽就先這樣了,麻煩您把電話交給今岡。”


    西畑等待著。他把煙蒂丟進空罐,旁邊的堀越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我是今岡。”電話另一頭傳來今岡的聲音。


    “我叫堀越,明天早上過去一趟,在那之前你要守在蓑澤杜萌身邊。明天早上七點換班。”


    “了解。”


    西畑掛上電話。


    “七點?”堀越大叫:“七點沒辦法啦。”


    西畑看看手表,現在是晚上九點十分。


    “還有十個多小時啊。”


    “你要我現在就出門嗎?”堀越愣愣地站起來,“就算坐夜車也要四個小時以上耶。”


    “所以,今晚能睡六個小時就算你走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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