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在八月十四日的下午兩點多響起。這時,我在自己房間裏翻開天文學的入門書,學習變星的聯星運動。外頭下著大雨,雨點打在窗上,風搖動樹木的聲響不絕於耳。雙親都出門工作,家裏隻有我一個人。


    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丟下書本跑下樓,抓起話筒抵到耳朵上。


    「喂?」


    沒有回應,一陣很長的沉默。我猜到這一定是初鹿野打來的電話,怎麽想都覺得除了她以外,沒有人會做這種事。


    「是初鹿野嗎?」


    我詢問電話另一頭的人,但還是沒有回應。


    看來並不是像上次那樣,兩邊的電話都響起而接通本來不可能接通的線路。這次的沉默充滿確信,讓我覺得對方是充分認知到通話的對象就是我,卻仍保持沉默。隻是這不太像是有什麽意圖而始終不說話,比較像是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一件事的沉默。


    接著,電話唐突地掛斷了。我狐疑地心想到底是怎麽回事,放下話筒。


    正覺得雨聲聽起來格外清晰,才看到玄關的窗戶沒關,窗邊都積了水。我關上窗戶,拿抹布擦幹地板之後,又把整棟房子的窗戶都檢查過一遍。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再度針對剛才的電話思索一番,忽然想到——


    當時該說話的人,也許是我。


    也許她並不是故意不說話,而是一心一意在等我說話。


    我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我在襯衫外頭披上一件防寒連帽外套,連雨傘也不拿就跑出去,跳上自行車前往初鹿野家,在短短幾分鍾內抵達目的地,然後催促似地連按玄關門鈴,幾秒鍾後露臉的是綾姊。


    「……怎麽,原來是小陽啊?」


    她說得十分沮喪。從她的反應看來,我不祥的預感似乎猜中了。


    「唯同學出事了吧?」我問。


    「對。」綾姊點頭。「看你的樣子似乎知道什麽。先進來再說,我借你毛巾。」


    「請你在這裏就告訴我。」


    綾姊正要轉身進去,聞言轉回來麵向我,歎了一口氣。


    「唯失蹤了。昨晚她就和平常一樣出門,直到現在還沒回來。當然如果隻是這樣我才不會擔心,她離家一天以上的情形並不稀奇,而且晚回家也可能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可是,我總覺得這次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遲疑一會兒,然後說:


    「我剛才接到一通無聲電話。雖然沒有根據,但我想,那多半是唯同學打來的。沉默持續了兩分鍾左右,然後電話就唐突地掛斷了。」


    「如果那是唯打來的,也就表示她目前還平安吧。」


    綾姊鬆一口氣似地閉上眼睛。


    「你說不好的預感是指?」


    「現在回想起來,唯昨晚有點怪怪的。」綾姊看著窗外的雨說。「昨晚,我碰巧在廚房撞見正要出門的唯。我肚子餓了,正在翻找冰箱,她則準備從後門溜出家門。換成是平常的唯,就算撞見我也隻會把臉撇開,昨晚卻不一樣。她在廚房入口停下腳步,視線直直看向我,像看著什麽稀奇的東西似地眨了眨眼,但我隻裝作不知道。過了十秒鍾左右,唯才總算不再看我,走向後門。但是她從我身旁走過時,對我深深一鞠躬。小陽,你應該可以了解這情形有多麽反常吧?」


    「當時唯同學什麽都沒說嗎?」


    「嗯,她什麽都沒說。」綾姊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我跟你說,雖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是以前,我的同班同學要自殺的時候,感覺也是那樣。」


    「同班同學?」我反問。


    「說來我跟那個女生的交情很差,畢竟她看起來很討厭我,我也不爽單方麵被討厭因而討厭她。大概在國中二年級的秋天,她突然不來學校。然後大概過了一個月,她突然打電話給我,單方麵講了很多。我很想問她為什麽不來學校,但她似乎不希望我問,所以我就沒有問。她要掛斷電話前,還一反常態地對我說:『今天很謝謝你。』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沒有下文?」


    「她掛斷電話的幾小時後就自殺了。」綾姊維持一定的聲調這麽說。「她被人發現在沿海的防風林裏上吊,連一封遺書也沒有。後來過了幾天,我才發現『啊啊,那通電話就是訊號啊』。那聲『謝謝』從某個角度來看,就像是垂死的哀號。」


    我把她的話說得更白。「綾姊是認為,唯同學等一下就要去自殺,是吧?」


    照常理推想,這說不通。初鹿野最近看起來正迅速痊愈,幾天前一同觀看英仙座流星雨時,她不也那麽開心嗎?為什麽她會在這個時間點自殺?


    我心想,不對,也許不是這樣。初鹿野會不會正是因為決定要在這個時間點自殺,才會顯現痊愈的跡象?會不會是因為再過幾天就能告別這個世界,她才能那麽純真地享受當下?


    「我不知道。」綾姊搖搖頭。「隻是,這個可能性也是有的。我有去報警請警方協尋失蹤人口,但似乎沒辦法讓他們認真當一回事看待。現在是爸媽出去找她。」


    「我們也去找唯同學吧?多一個人都好。」我這麽提議。「我會跟朋友們都聯絡看看。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嗎?」


    「電話你盡管用。」她轉身指向走廊上的電話。「隻是,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去找她。」


    聽綾姊這麽說,我加重語氣反駁:


    「現在不是無謂賭氣的時候吧?我敢斷定,要是就這麽放著唯同學不管,萬一她自殺,你一定會後悔。雖然我不知道會是在幾天後還是幾年後,總之,你之後一定會為了今天的決定而後悔。你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麽恨你妹妹。」


    「這種事我怎麽會不知道?」綾姊也不認輸地放粗嗓子。「隻是,我是在等她打電話回來,所以不能離開這裏。」


    「你有什麽根據可以確信她會打電話回家嗎?」


    「沒有。可是,現在才去找她也沒用的。如果那孩子真心想尋死,我們沒有辦法阻止她。畢竟那孩子的腦袋很聰明,不會出那種被人找到的紕漏,也有可能她早就已經自殺……可是,如果她還有迷惘,不就有可能會像打電話給你那樣,也打電話回家裏嗎?這樣一想,對我來說最佳的選擇,就是留在家裏等電話。」


    我和綾姊互瞪了好一會兒。說來令人不甘心,但她說的話也有道理。除非初鹿野想讓我們找到她,不然我們現在才去找,會不會隻是白忙一場?我們能做的,會不會隻有等她的決心鬆動,抓準她的意誌往我們這邊動搖的那一瞬間?


    但我已經錯過那一瞬間。要等她的心意再度擺蕩過來,多半沒什麽希望。如此一來,我除了主動出擊之外,別無他法。


    我從綾姊身旁走過,站到電話前,先撥了檜原家的號碼,鈴響十聲後,檜原的弟弟接起電話。我問檜原現在人在哪裏,他回答出門去了;我問他知不知道檜原會去哪些地方,他隻冷漠地回答「不知道」就掛斷電話。外頭下著這種大雨,相信檜原總不會是去準備觀測天象,這樣一來,我對他的去向完全無從猜起。


    我打電話到千草家,她本人立刻接起電話。


    「我沒時間說明詳情。」我一開口就這麽對她說。「初鹿野失蹤了,我希望你能幫忙找人。」


    『呃……你是深町同學,對吧?』


    「沒錯。不好意思下雨天還找你出來,麻煩你馬上準備出門。」


    『初鹿野同學出了什麽事嗎?』


    「不知道。可是初鹿野的姊姊說有不好的預感,我的看法也跟她一樣。老實說,短短一個月前,我就曾目睹初鹿野自殺未遂,她也許是想再度自殺。」


    我本以為隻要解釋到這裏,千草就會二話不說地答應。


    但事態並


    未如此發展。


    千草不說話,話筒另一頭的時間仿佛就此靜止。


    「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我問。


    『深町同學,你聽我說。』千草以鎮定的聲音說。『我現在要說幾句壞心的話,請你不要討厭我喔。』


    「沒有時間了,我現在沒空閑聊……」


    『我們就別管初鹿野同學了吧。』


    起初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不,也許應該說我的大腦拒絕理解這句話。


    因為我知道的千草,不是會說這種話的女生。


    「你剛剛說什麽?」我明知沒有意義還是回問。


    千草不回答我的問題,以平板的聲音回答:『深町同學,你知道女巫為王子快要被其他女生搶走的人魚公主,準備了什麽樣的補救措施嗎?』


    「……你到底在說什麽?」


    『就是用短刀殺了王子。隻要用短刀刺在王子胸口上,讓他的血濺到自己身上,人魚公主的雙腳就會變回尾巴,也就能夠再度變回人魚活下去。』千草自問自答,還不讓我插話似地說下去:『深町同學參加的賭局中,如果掌握勝敗關鍵的初鹿野同學死亡,勝敗會怎麽決定呢?深町同學的戀情能否開花結果,將變成永遠解不開的謎,而賭局多半就無法成立。這樣一來,深町同學八成能保住性命吧?』


    「等一下。」我大聲打斷她的話。「你為什麽會知道賭局的事?我應該沒和任何人提過。」


    我當然得不到回答。


    『所幸初鹿野同學是自己期盼死亡,深町同學隻要尊重她的意思就好,不必用短刀刺她。』她清了清嗓子。『深町同學,你一定以為初鹿野同學的絕望,是起因於臉上的胎記吧?』


    「……難道是跟『空白的四天』發生的事情有關嗎?」


    『就是這樣。』千草承認。『她想透過自己的死,贖清一種罪。』


    「荻上,算我求你,聽我說。」我懇求她。「雖然我非常想知道你說的這件事,而且包括你得知這些事的緣由在內,我有很多事情想問,可是,我現在沒有時間。說不定在我們講電話的時候,初鹿野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是嗎?』千草說得很遺憾。『那就請你這麽做。我會在這裏,祈禱深町同學找不到初鹿野同學。』


    電話掛斷了。我的疑問多得數不清,但還是先保留這些疑問,走出初鹿野家。我首先就趕往鱒川旅館廢墟,翻遍廢墟的每一個角落,但仍找不到初鹿野的身影。接著,我去了神社公園、防風林、美渚一高、以前讀的國小、茶川車站等等,凡是我覺得她會有感情的地方全都找過一遍。風雨隨著時間經過不斷變大,我全身濕得像是跌進遊泳池,球鞋也沾滿泥巴,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綾姊說得沒錯,如果初鹿野真心想要不被任何人找到而自殺,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阻止她。


    不對,如果我和初鹿野更加交心,也許現在會有辦法找出她的去處。但實情並非如此,到頭來我對初鹿野所想的事情,連一半都沒能弄懂。


    我最後又去鱒川旅館找一遍,還是找不到初鹿野。深夜兩點左右,我再度去到初鹿野家。我連門鈴都不太敢按,輕輕敲了敲門,結果綾姊立刻跑出來。她一看到我的臉,就搖了搖頭。


    「她也沒打電話回家吧?」


    「嗯。」綾姊無力地點頭。「你那邊呢?」


    「還沒找到。我打算把覺得有可能的地方都再找過一遍。」


    「夠了,你也累了吧?」綾姊的口氣像是在憐憫我。「你休息一下再走,淋浴間可以借你用,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我爸的衣服也可以借你穿。」


    「謝謝你。可是,請不要管我,反正馬上又會弄濕了。」


    綾姊抓住我的肩膀。「聽我說,你至少休息個三十分鍾再走。小陽,你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有多糟嗎?簡直像死人一樣。」


    「我生來就長這樣,常有人這麽說我。」


    我揮開綾姊的製止,再度衝向雨中。


    我一直搜索到天亮,但到頭來,還是沒能找到初鹿野。


    我和一群正要去做廣播體操的小學生擦身而過,回到家裏。一到家也不先把淋濕的衣服脫掉,而且明知這個時間打電話很沒常識,還是先打電話到千草家,因為我想知道她說到一半的那件事。我有一大堆問題想問,然而電話響了十聲後,仍然沒有人接起電話。會是全家人都還沒起床嗎?又或者是已經出門了?


    我死心地放下話筒,脫掉淋濕的衣服衝了澡後,泡了個長時間的熱水澡,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泡完澡後換上睡衣,挖出電子鍋裏剩下的冷飯,淋上生雞蛋吃完,接著花很多時間仔細刷完牙後,躺進被窩裏。


    我本以為在這種一顆心懸在半空中的狀況下,自己根本不可能睡著,沒想到轉眼間就失去意識,後來的五個小時左右,我都睡得像一灘爛泥。


    我被窗簾縫隙間照進的銳利陽光叫醒。今天的天氣和昨天大不相同,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大晴天。我感覺到一種像是還少睡三小時的頭痛,但還是死了心,從被窩裏爬起來。總覺得一切仿佛都是一場惡夢,但同時我也理解到這些都是現實。我下樓梯站到電話前,拿起話筒打到初鹿野家,鈴響第二聲時,綾姊就接起電話。


    『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她嚇了一跳。


    「也就是說,事情有進展了?」


    『嗯。』綾姊的聲音疲憊到極點。『……眼前至少是避開了最壞的事態。唯活著被人找到了。』


    我暗自鬆一口氣,當場癱坐下來。


    但綾姊的說法讓我覺得事有蹊蹺,就好像同時有好消息跟壞消息,而她隻是先把好消息跟我說。


    「你的意思是,至少最壞的事態是避開了,可是,發生了不好的事情這點並沒有改變,是吧?」


    『就是這麽回事。』綾姊承認。『我們不好的預感應驗了,據說今天清晨,唯跳進大風大浪的海裏。』


    我忍不住發出「啊」一聲。大海,這完全是個盲點,我為什麽沒有去海邊找呢?是初鹿野第一次自殺未遂留給我的印象太強烈,讓我一直以為她下次也會選擇上吊自殺嗎?另外,海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太貼近,多半也是理由之一。


    『她能得救,真的隻能說是奇跡,看來是湊巧被漲潮衝回沙灘上。找到她的是一對早晨在海岸附近散步的老夫婦,聽說他們立刻打了一一九,而且太太還有救生員資格,在救護車抵達前幫忙做了適切的急救措施。唯才剛恢複意識,還處在嚴重錯亂的狀態中,但似乎可以開口說話,所以大腦應該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創傷……隻是,她暫時還不能會客,連家人都不能見,小陽大概更難見到她。』


    我屏息聽著綾姊說話,已經連該有什麽樣的心情都搞不清楚。我該為初鹿野平安獲救而高興?該為她自殺未遂而難過?還是該感謝不幸中的大幸?


    「唯同學接下來會怎麽樣?」


    『剛才爸媽商量過這件事,說是等唯出院,要把她寄在祖母家療養。她多半會在那裏過上一陣子和外界隔絕的生活吧。』


    「原來如此……這樣也許真的對她最好。」


    綾姊安慰我說:


    『小陽,我覺得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無論你被唯這個以前的朋友如何拒絕,你都不放棄,但又不是蠻橫地硬來,而是保持適當的距離,很有耐心地說服她,甚至和她發展成每天晚上會一起出門的關係。不隻是這樣,你甚至成功幫唯交到新朋友。看在離她最近的我眼裏,我敢斷定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完成這樣的任務。換個角度來說,不管是誰、有多麽努力,都不可能消除她追求毀滅的願望。事情不就是這樣嗎?』


    「謝謝綾姊。」我道謝,但還是補


    上這麽一句話:「很對不起。」


    『就說你不用道歉啦。』


    綾姊以心力交瘁的聲音笑了笑。


    電話掛斷後,我立刻打給千草。她對我參加的賭局知道得很清楚,對此我非得問個明白不可。


    或許是睡著時腦袋經過整理,不知不覺間,我的腦子裏已經針對千草熟知賭局情形的理由擬出一個假設。


    那是個非常單純的假設。


    荻上千草,是這種奇妙賭局的過來人。


    就假設電話中的女人找去參加賭局的對象不隻有我一個吧。雖然我不知道她是找幾個人還是幾百人,但總之,除了我以外她還找了別人參加賭局,千草也包括在內。而且,千草漂亮地贏得賭局——又或者即使並未獲勝,但仍使用某些方法熬過了賭局——成功地存活下來。因此,她才能察覺到這個叫做深町陽介的同班同學,正像過去的她一樣麵臨賭局的挑戰,並且她還知道賭局的漏洞。


    我怎麽想都覺得,從現階段已經揭曉的事實所能推導出來的假設當中,再也沒有比這更妥當的推論。當然也可能隻是我忽略某些重要的事,但即使考慮到這個可能性,千草是賭局過來人的假設,就是有種很不一樣的說服力。


    『喂?』千草接起電話。『是深町同學吧?』


    「沒錯。找到初鹿野了,聽說她是在今天清晨跳海。雖然幸運地撿回一條命,但似乎暫時很難會客。」


    『這樣嗎?』千草隻說了這句話,似乎別無其他感想。她鎮定得仿佛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我想問昨天沒說完的事情。」我說。


    『那麽,請你來我家一趟。這說來話長,而且我有東西想讓深町同學看看。』


    「有東西想讓我看?」


    『如果你能盡快過來,會幫了我很大的忙。因為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


    說完,千草就單方麵地掛斷電話。


    沒有多少時間?


    我納悶著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意思是說,她想給我看的東西,會隨著時間經過而消失或耗損嗎?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照千草的話做,前往她家。


    各式各樣的事物正漸漸走向尾聲。道路上到處都散落著蟬的屍體,還有密密麻麻的小螞蟻聚集到幹枯的屍骸上,從遠方看去,就好像地麵本身在蠢動。


    不知不覺間,如雨的蟬鳴聲已經改由寒蟬聲占去大半,夏天已漸漸進入尾聲。炎熱的天氣多半還會持續好一陣子,但氣溫已經不會再上升,隻會不斷下降。


    我走進坡道錯綜複雜的住宅區,不一會兒便抵達千草家。晾在二樓陽台曬衣竿上的衣物,暢快地隨風飄揚。


    我站在玄關正要按下門鈴時,聽到庭院那邊傳來叫我的聲音。


    「這邊。」


    我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踏上整理得十分工整的草皮。


    千草已經在那裏等我。


    我看到坐著輪椅的千草,心中懷抱的種種疑問都一起消散。


    「深町同學,我想去海邊。」


    千草說完,頭微微一歪。


    她的手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


    國小三年級的初夏,我這輩子第一次體驗住院的生活。


    當時我受傷的部位也是腳。我騎著自行車,騎下通往海岸的坡道,動念想試試看不按煞車能衝到哪裏。我一路衝到坡道的最後一小段,正覺得:「漂亮,我衝完了!」前輪就遇上高低落差,我的身體被高高拋上空中。所幸我在即將碰上高低落差前轉了向,這才免於一臉栽到地上,但我的左膝重重撞上柏油路麵。


    第一間醫院診斷為跌打傷,但疼痛非常劇烈,我別說要走路,連膝蓋都不能彎。我去另一家醫院再度就診,結果發現是要兩個月才能痊愈的膝蓋骨骨折。這是我第一次受到嚴重的傷,記得媽媽比我還要慌張。


    雖然我現在已有心思享受住院的生活,但對當時還隻是國小三年級生,又是這輩子第一次住院的我而言,成天躺在床上度過的時間,漫長得與永恒無異。起初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消磨時間,無聊得快要發瘋。那是一種好像隻有我的時間停住的感覺。一天三次的用餐時間是我唯一的刺激與娛樂,雖然餐點多半很清淡,基本上就是些醋醬菜、黏稠的水煮蔬菜、調味很淡的湯、沒有油脂的魚等等,但偶爾會端出加了醬汁或番茄醬等調味料的菜色,光是這樣就能讓我心滿意足好幾個小時。


    爸爸希望能排遣我的無聊,買了各式各樣不同領域的書給我。當時我沒有閱讀的習慣,是個別說印滿字的書,連圖鑒都不怎麽看的小孩,但由於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隻能乖乖看這些書。我不去想這些書好不好看、有沒有意義,隻是追著眼前的文字走,看著照片與插圖。讀著讀著,我漸漸從中找出不少樂趣。


    有一本書我一再重看,那是揭曉魔術手法的書,裏頭提到很多電視上常見的魔術,像是猜中隨手抽出的撲克牌花色、把杯子裏的硬幣變不見、讓手杖飄上空中等等。書上針對這些魔術背後有著什麽樣的機關做了非常完善而仔細的說明。


    盡管內容複雜又難懂,但身為魔術師的作者,行文非常流暢又好讀,讓我懷著一種像在聽人講述世界另一頭的故事的心情,把他所寫的文章看下去。現在回想起來,我多半不是在欣賞各類魔術手法,而是欣賞作者在概觀這一切手法時,對於人類心理死角的想法。大多數人在提及閱讀的起點時,多半會提到小說或散文隨筆,我卻是從講解魔術的書中學到閱讀的樂趣。


    如果那時候父親買給我的是天文學的書籍,我現在會不會成了像檜原那樣的天文迷呢?不,到頭來我對魔術也是一、兩個月就膩了,所以就算換成天文學的書,多半也是一樣吧。不管怎麽說,這樣的假設再多也沒有意義。喜歡上星星的深町陽介所度過的人生,多半會和存在於此時此地的深町陽介所度過的人生完全不一樣。這樣一來,或許我根本不會喜歡上初鹿野。


    我住的病房是男女同房,裏頭一共住了四個小孩,三個男生一個女生。雖然每個人受傷的部位都不一樣,但全都受了很重的傷。


    對麵病床上的女生似乎和我一樣是腳骨折,一隻腳打上石膏。她沒受傷的腳極端細瘦,另一隻纏上好幾層繃帶的腳又顯得那麽粗,就像招潮蟹的蝥一樣不平衡。雖然不知道她是因為住院生活而氣悶,還是本來個性就陰沉,總之她隨時都是一臉陰沉的表情。話說回來,我也不曾看過有哪個長期住院的病人會隨時在病房裏散播笑容。


    這個女生的母親每三、四天會來探望她一次,頻率絕對不算低,但這位母親每次來到病房,都會在十分鍾內就說「媽媽很忙」而匆忙離開,沒有一次例外,這似乎反而加深女孩的寂寞。每次女孩的母親來探望她,她都努力想在十分鍾內讓母親了解她住院生活的難受,單方麵地訴說各種牢騷與不滿。工作勞累的母親則露出厭煩的表情,將這些話當作耳邊風,隨即以工作太忙為理由逃回家。相信這位母親的忙碌是不折不扣的事實,但我不由得心想,與其這樣,她還不如別來探望。


    等女孩的母親離開後,她會把頭埋進枕頭裏哭泣。每次目睹這一連串過程,我就變得很憂鬱,心想她們為什麽不能好好相處?為什麽不能更坦率一點?女孩其實也不想跟媽媽吵架吧?我恨女孩的笨拙,但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我是自覺到自己也有著同樣的笨拙,才會那麽不耐煩。


    我一直很討厭愛哭的她,而她也討厭我。媽媽會頻繁地來探望我,而且一待就很久,這似乎讓她很生氣。她每次都怨懟地看著我媽來到病房,幫我換花瓶裏的花或是在我的石膏上塗鴉。等探望結束,病房隻剩我一個人,她就會花很長一


    段時間一直瞪著我,仿佛在說她絕對不會忘記這筆帳。


    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會懂,人一旦腳骨折住院,就得嚐到各式各樣的不便與悲慘。說得誇張一點,是會被奪走好幾種身為人的尊嚴,並受到完全無法抗拒的無力感侵襲。我和她也許是為了抗拒這種無力感,才會就近找個人怨恨,藉此勉強維持活力。


    我和她之間締結停戰條約,是在我住院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時候。這一天,我一如往常在床上看書時,聽見天色已經昏暗的窗外傳來慶典的音樂聲。


    我護著受傷的腳,花了很多時間用一隻腳站起來到窗邊往下一看,看到幾十個人沿著昏暗的馬路走向同一個方向。很多人攜家帶眷,也有很多穿著製服、看似放學回家的學生,年紀看來跟我差不多的小朋友亦不少。每個人都相視歡笑。


    我觀察著馬路上流動的人潮,從中發現幾個同班同學。我反射性地想喊他們,但在即將出聲之際又打消這個念頭。要是我現在和他們聊上幾句,也許暫時可以排遣寂寞,然而,我一旦從病房窗戶和前往慶典的他們打上照麵,這一瞬間,他們和我之間就會劃出明確的界線——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我心想,不對,也許界線已經劃出來了,隻是我以前對界線的存在沒有自覺。我和學校的同學們之間,已經產生無法挽回的隔閡。我躺在床上數著天花板的汙漬時,他們則和朋友度過無可取代的時光,製造許多寶貴的回憶。


    我覺得自己孤伶伶地被整個世界拋在後頭,不知不覺間眼睛滲出了淚水。我趕緊擦擦眼睛,在淚水滴落之前就先擦掉。我坐在床上,慢慢深呼吸,用力閉上眼睛,等待淚腺的活動平息。


    這時,我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啜泣的聲音,看來並不是我沒發現自己發出了哭聲。睜開眼睛一看,那個女生正從病床探出上半身,從窗戶往外看。


    她的臉頰被眼淚沾濕了。


    我心想,相信她一定也正在咀嚼和我差不多的孤獨感。


    我覺得那個時候的我之所以會想安慰她,是因為我早就知道這麽做便能兜個圈子撫慰自己。也就是說,雖然要撫慰自己的不幸很困難,但要撫慰和自己相似的他人不幸就沒有那麽難。而且,隻要證明撫慰與自己的不幸很相像的他人不幸並不難,要撫慰自己的不幸也就變得輕而易舉。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從床頭櫃拿出手帕,從桌上的花瓶抽出一枝小小的白花折成適當的長度。等做完必要的準備後,我用一隻腳小心站起身,叫了她一聲。


    她趕緊擦掉眼淚轉過頭來,我將雙手手掌舉到她眼前,讓她看清楚我手中什麽東西都沒有。她睜大眼睛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臉,以還摻雜著打嗝聲的聲音問:「有什麽事嗎?」


    「你覺得是什麽事?」


    我反問,並且為了解除對方的警戒心而露出笑容。我的笑容想必非常僵硬。


    「你馬上就會知道。」


    我用手帕蓋住左手,並以右手灌注念力似地摸了摸,然後迅速抽走手帕,把底下露出的白花遞給她。她睜大眼睛,連連眨眼,戰戰兢兢地雙手接下花,從各種角度端詳。她確定這朵花不是人造花,而是真正的花之後,愛惜地插進枕邊一個小小的花瓶裏。然後她再度轉身麵向我,哭腫的臉上笑咪咪地露出微笑。


    從此以後,我開始每天練習一種魔術,在她麵前表演給她看。等吃完晚餐、餐具收走之後,她會對我招手,雙手很有規矩地放在膝上,等我的表演開始。我用一隻腳走過去坐到椅子上,擺出一副早就純熟無比的表情,表演當天拚了命暗中瘋狂練習的魔術。無論魔術表演得好或不好,她都會用一雙小手拚命鼓掌。


    漸漸的,我們之間不再需要靠魔術連係,也會自然而然地交談。我們聊的幾乎都是飯菜真好吃、對護士包繃帶的手法不滿意之類沒什麽營養的話題。


    隻有一次,她提到我臉上的胎記。


    「你臉上這片痕跡一直都不會好嗎?」


    「啊,這個呀?」我輕輕碰了碰臉上的胎記。「這是從出生就有的,不是受傷。」


    「是喔,出生就有的啊……」她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我的胎記。「都不會痛不會癢,對吧?」


    「是啊,完全不會。」


    「太好了。」她鬆一口氣似地露出微笑。


    後來,她說了唯一一次喪氣話。


    「如果你必須一輩子坐輪椅生活,你會怎麽辦?」


    我表演完魔術,正在收拾道具準備回自己床上時,她對我問起這個問題。


    我抓住窗框站起身,針對她所說的話思量好一會兒。


    「不知道,想都沒想過。你怎麽會問這個?」


    她低頭露出空洞的笑容。「因為我說不定就會變成那樣。」


    「是醫師這麽說嗎?」


    「是啊。從很久以前,醫師就說變成那樣的可能性不是零,還說至少會留下一點神經麻痹的症狀。」


    我思索了很久後,回答說:


    「換成是我,大概會大哭一場吧。會哭很多天很多天,盡情對媽媽、護士還有你遷怒或是耍任性。因為我覺得,如果一輩子都不能走路,鬧這麽幾下也會得到原諒。」


    她說著「就是說啊」並連連點頭,仿佛每點一次頭就加深認同的程度。接著,她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抬起頭,拉著我的袖子讓我坐在床上。她用雙手抬起打了石膏的腳,費力地微調好姿勢後,輕輕從後方抱住我,把額頭埋在我背上哭泣。


    連當時的我也隱隱約約懂得這就是她的「耍任性」,所以什麽都不說地接受她這般行為。她哭了很久,仿佛想把全身的水分都哭出來。當時還不滿十歲的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才好,一直不說話。即使到了十六歲的現在,我還是想不到那個時候該對她說什麽才好。


    我出院時,她說「等我腳好了就要去找你」,問了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也很想知道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但心想等她打來的時候再問就好。接著我還想到,在那之前可得先學會各式各樣的魔術才行。


    國小三年級時的我,樂觀得遠非現在的我所能相比。


    我出院後過了一個月、兩個月,始終未收到她的聯絡。半年都過去了,她還是連一通電話也沒打來。


    等到一年過去,我領悟到自己多半再也見不到她。她不可能違背跟我訂下的約定,也就是說,她的腳沒治好。


    我漸漸忘記這個女生。在我心中,她的存在感一天比一天淡,我隻會在經過大醫院時想起「對了,記得有過這麽一個女生啊」;過不了多久,這點印象也跟著消失,我連她的長相和名字都忘了。


    我和她共度的這段短短的夏日回憶,就這麽埋沒在記憶深處。


    *


    那一天,我騎著自行車衝下這條通往海邊的坡道,現在則是推著輪椅走下去。沿路生鏽的護欄都爬滿藤蔓,兩旁的防風林裏有幾千隻蟬在叫,有種仿佛置身於巨大發條式玩具當中的喧囂。


    「我出院以後,荻上你很快就出院了嗎?」我問。


    「並不是很快就出院。」千草回答時並未回頭,視線始終固定投向遠方的海。「我回到國小是在你出院大約半年後。到了那個時候,班上同學早就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對那種年紀的小朋友來說,要忘掉一個女生,有個半年就很夠了。雖然有一部分也是因為我的存在感本來就很稀薄。」


    「但又不會像轉學生那樣得到大家的關注。」


    「是啊,一點也不錯。」千草無力地微笑。「開始過起坐輪椅的生活後,我的交友範圍迅速縮小。並不是大家把我當成殘障者而歧視我,幸運的是參葉國小在這方麵的教育做得很好……可是,不管同學們再怎麽不歧視我,到


    頭來我不會走路的事實仍舊不會改變。和我在一起就會受到各式各樣的行動限製,既不能從事比較動態的活動,隻要遇到一點高低落差還得抬起我坐的輪椅。他們並不討厭我,但對於和我一起行動時所受到的限製卻由衷厭惡。大家一開始還覺得稀奇,很愛來幫我推輪椅,或是對於照顧殘障者的自己感到陶醉,但經過一周左右,這些都會被覺得麻煩的心情給壓過去,大家開始露骨地躲著我,人們自然而然地漸漸遠離我。」


    我能輕易想像這種過程。我想起自己就讀的國中也有個女生坐輪椅,盡管大家並未討厭她,但沒過多久就開始躲著她。她總是在教室角落,加進學藝性社團那些文靜的女生所組成的小圈子,拚命配合她們聊天。


    「以前我形容國中時代的自己是『雖然誰都喜歡我,但我無法變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那是漫天大謊。我想被當成一個正常人看待,忍不住撒了那樣的謊。真正的我豈止不是人見人愛,甚至是個到哪裏都受人排擠的對象。我一天會想到幾百次自己是個不該待在這裏的人。在這種時候我常常會想起,以前和一個臉上有一大片胎記的男生共度的日子,當成心靈的慰藉。對我來說,那段日子就是幸福的象征。是我唯一能夠證明無論處在多麽受限製的情形下,仍然能夠得到美妙回憶的證據。然後也因為這樣,我更不能和你聯絡。因為一旦你拒絕我,我會連這唯一的立足點都失去……可是,我進了美渚第一高中後,在班級名簿上發現那個名字。」


    千草轉過上半身回過頭來,看著我的臉。


    「上頭清清楚楚寫著『深町陽介』這個名字。要說我不開心那就是騙人了,能和初戀的男生在同一個班級、一起度過高中生活,簡直像是美夢成真。但我心中害怕和你重逢的感情更勝過開心。現在的深町同學,未必能像當時那樣接受現在的我。即使能夠恢複以前那種熟稔的交情,也無望發展出更進一步的關係。畢竟對十六歲的男生而言,要交個坐輪椅的女朋友,會有很多不便。」


    她再度將視線轉向前方,摸了摸自己的腳。


    「我心想,隻要這雙腳能動就好了。不用能自由地跑來跑去,至少能讓我走在一個人身旁就好。我也想談個平凡的戀愛……然後,三個月後,我在放學後的學校裏聽到公共電話的鈴聲。那正好是五十天前的事。」


    走完下坡道,兩旁不再有防風林,陽光照得閃閃發光的巨大海麵現身。在防波堤徘徊的海鷗一看到我們靠近,連忙拍著翅膀飛走。


    「因為我突然能用自己的腳走路而嚇一跳的,隻有醫師和家人。除此之外的人們,隻有『啊啊,你的傷總算好啦?』這樣的反應。即使對當事人來說是一輩子的煩惱,看在旁人眼裏也隻不過是這點小事呢……另外,睽違七年重逢的深町同學,似乎已經忘記我。當然,隻要我說自己是『那個時候跟你同一間病房的女生』,你多半會立刻想起,但我特意不這麽做。因為我覺得,不如幹脆從頭來過吧。我要忘記先前那個悲慘的自己,當一個平凡的女生。」


    我們走到防波堤最前端,默默聽著海浪聲良久。海的另一頭飄著高聳得幾乎直衝天頂的厚實積雨雲。


    「深町同學。」千草開口。「如果那一天,坐在你隔壁的我是個坐輪椅的女生,你覺得我們會不會就無法像現在這麽要好?」


    「不會。」我搖搖頭。「我們不會並肩走在路上,而是會像今天這樣,由我推著你的輪椅。我想隻會有這樣的差別。」


    千草開心地笑了。


    「……搞不好,我根本不用答應什麽賭局,隻要老實說『我是那個時候跟你同一間病房的女生』就好了。」


    「也許是啊。」我點點頭。


    「可是這樣一來,我就沒辦法和你一起在街上跑來跑去,或是偷偷溜進遊泳池,所以我答應賭局也許是正確的。」她說完,並攏雙手伸了個懶腰。「……可是,我好想參加『美渚夏祭』喔,虧我還和深町同學一起練習過朗讀。」


    然後,千草像是想起什麽似地翻了翻口袋,拿出一封信給我。


    「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寫在上麵,請你晚點再看。」


    我向她道謝,把信收進口袋裏。


    後來,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這個夏天發生的種種,像是千草叫醒第一天上學就在課堂上睡著的我;她帶著我認識校園;我讓千草吃到她這輩子一次也沒吃過的泡麵;我們為了當壞人而一起做各種壞事;在遊泳池裏裸體遊泳;深夜溜出家門,四個人一起看了多得數不清的流星。


    等話題漸漸說完,千草忽然仰望天空,朝正上方一指說:「深町同學,你看。」白色的飛機雲,筆直在天空延伸。


    我們看著飛機雲,出神良久。


    當我拉回視線,千草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剩下失去主人的輪椅留在原地。


    往腳下一看,海麵上漂著一團由海浪打在防波堤上而產生的白色泡沫。


    我在防波堤邊緣坐下,靜靜看著泡沫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海中。


    我心想,自己遲早多半也會走上和她一樣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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