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始不久,姊妹倆都請了十天假。在那之後兩人就不曾回到自己家。祖父溫柔地對她們說:「以後你們就住在這裏,從這裏去上學喔。」但有一天,當看到自己房間裏的物品全部被搬到祖父家時,兩人又無奈地哭了。


    菜穗子和妹妹就這樣在現在的家住了下來。不過,對和貴子而言,去東京的四年期間,對於這個家的記憶是空白的。


    中午過後,轉來一通外線電話,說是菜穗子的家人打來的。「是爺爺或奶奶發生什麽事了嗎?」菜穗子繃緊了臉想著,一接聽電話,是和貴子打來的。「啊!抓到你了。」電話那頭傳來與平日無異的聲音,菜穗子緊繃的心情才瞬間化解。


    不過,妹妹打電話到大學來找菜穗子畢竟是至今少有的事。隻有在樫村發生事故之後沒多久,有許多事要商量時,才打過幾通電話來。菜穗子一邊感到納悶一邊問妹妹:


    「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唉呀,妹妹打電話給最愛的姊姊不行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麽?到底怎麽了?」


    「沒有啦,沒事。沒發生什麽大事。倒是姊姊,今天什麽時候可以結束?」


    雖然多少還有一點納悶,但菜穗子迅速在腦子裏確認今天預定要做的事。原本想在今天之內完成的工作不算少。但看起來都是明天勉強撐一下也可以完成的事。比較在意的是日下的演講稿,不過,晚一天沒問題,菜穗子擅自做了這樣的決定。


    「如果想走的話,六點過後應該可以。」


    「是嗎?那你可不可以六點就走?」


    喂,到底是怎麽了?如此反覆的問話已到喉嚨又吞了回去。


    「好啊!你想做什麽?」


    「可以嗎?太好了!也沒有想做什麽,就是想去喝喝酒。我們約個地方碰麵吧。」


    「不知道今天是吹了什麽風。好啊!要去哪裏?不過,也要讓我可以吃飯喔!」


    「知道、知道。」和貴子在話筒的另一端笑著說,然後指定六點四十五分在鬧區的地下鐵車站碰麵。之後又補上一句:「遲到一下沒關係,我會等你。所以你把工作都安頓好再來,這樣才能放鬆心情好好喝酒。」才掛上電話。


    菜穗子照約定準時到指定地點時,和貴子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看見還在剪票口這邊的菜穗子,便揮揮手走過來。兩人上一次相約在外麵碰頭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菜穗子想到這裏就止住不再繼續想下去。


    「很難得喔!」


    菜穗子邊揚起手邊說,感覺好像不久前才對和貴子說過類似的話。


    「嗯,偶爾這樣子也不錯嘛!介紹你去吃一家好吃的魚。」


    妹妹快步爬上菜穗子記憶中不曾走過的階梯。在這個車站下車,對菜穗子來說,可能也是高中時代以來的第一次。這樣說來,應該足足過十年了。仔細想想,車站大廳似乎也變了模樣。


    兩人在一間像壽司料理店的吧台長桌前並排而坐。由於肚子很餓,菜穗子雖然覺得有點難為情,但第三道菜就點了鯛魚茶泡飯。和貴子點了市內僅有這家店販售的某地方釀造的地酒,循序漸進地品嚐佳肴。菜穗子則叫了啤酒。送上來的每道菜都很合胃口,生魚片也確實是味道鮮美。


    待稍稍填飽肚子、喝了點酒,心情鎮靜時,和貴子才說:


    「其實,我今天挨罵了。」


    「這是常有的事不是嗎?」


    菜穗子立即開玩笑回應,沒想到平常也常用這口氣說話的妹妹,竟扳起了臉說:


    「哎呀。雖然是這樣沒錯,可是這次不太一樣。通常,因為自己也感覺做了不好的事,所以被大聲責罵、被侮辱是笨蛋,我都不會太在意,但今天心裏有點不太服氣。而且還是被我所尊敬的、像是恩人的人罵,即使心裏想『不是這樣的』,也說不出口。不知怎麽的就是覺得受不了。」


    像歎息一般吐出的話語,沒有點出理由,且聽來心平氣和,於是菜穗子催促妹妹解釋事情的原委。


    和貴子先花時間說明日前在節目中介紹過那封自稱「小百合」的女孩寫來的信,以及她在節目中對那女孩所說的話。於是,今天被上司叫喚過去。那上司叫作渡邊,是播音員部門的主任。菜穗子想,之於自己,就好比是日下那樣的人物吧,但轉念又想,可能無法單純地這樣類比。


    「昨晚的節目,是不是超過界線了?依照各人的解讀,說不定會變成幫助自殺那樣的結果喔!」據說渡邊這麽對和貴子提出警告。因為不是播放出差錯,所以並沒有受到處罰,但她又追加了一句:「就是覺得無法釋懷。」


    然而,菜穗子首先感到震驚的是妹妹被斥責之前的部分。


    「和貴子,你說了那些不覺得難過嗎?」


    菜穗子這句話似乎將自己的震驚傳達了出來。


    「咦?啊~那件事啊。」


    和貴子稍梢沉思了一下。


    「不可能不難過。可是,那不要緊。因為,如果是我的話,或許能夠理解她不是嗎?昨晚碰巧收到那女孩寫來的信,我感覺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不過,可以理解的事如果不能清楚傳達的話,就和無法理解一樣,對不對?不是這樣嗎?所以,我不滿的就是這點。」


    妹妹一口氣喝下一小杯酒後繼續說:


    「因為,因為是小孩子——,不對,正因為是小孩子才危險呀!如果我退卻的話,總覺得不好。雖然無法用言語表達得很好,但因為感情經驗不夠,因為過於敏感,於是變得極端。以前的我們不也常常這樣?所以,我覺得如果我不去搔到痛處的話是不行的。」


    妹妹的聲音中彌漫一股熱情。但相反的,她的語調卻慢慢變得怪異。


    「唉呀!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喝醉了吧。」


    和貴子自己也注意到了嗎?這時她噘起了嘴。


    「喂,和貴子——」口中叫著妹妹的名字,菜穗子發覺自己的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微笑。她匆然覺得那表情很可愛,並接著說下去:


    「你這個人好酷!」


    和貴子驚訝地望向菜穗子。菜穗子覺得難為情,避開那視線,一轉頭,正對著櫃台上排放的貝類。沒辦法,菜穗子隻好就這麽盯著貝類生魚片看。一旁的和貴子和她一樣轉頭看向前麵,一邊喃喃自語:「是嗎?是這樣就好了。」


    兩人立即攔到一輛計程車。


    菜穗子要求各付各的帳,但和貴子堅持要請客,因為她說:「我很快就會領到獎金了,所以今晚讓我請客。」於是菜穗子無論如何不讓妹妹出計程車的費用,雖然隻是為數不多的金額。


    回到家後,是酒精作祟嗎?姊妹倆依舊情緒亢奮。「幫我脫鞋啦。」和貴子撒嬌地說。「你在說什麽啊?」菜穗子輕戳她一下。不知怎麽的,兩人突然變得很開心,一起笑了,想到「吵醒奶奶就不好了」,兩人再次一起將食指比在嘴唇上發出「噓——」的聲音。


    那氣氛令人覺得,若是就這樣馬上去睡會很可惜。


    一副十二點,和貴子徵詢過菜穗子後,將電視轉成靜音。耳朵掛著小型收音機,隨意橫躺在沙發上的她,已睡眼蒙矓。


    不到十五分鍾,菜穗子便聽到妹妹發出熟睡的呼吸聲。雖然也想過不回房間睡的話會感冒,但不知道為什麽,她想讓妹妹就這樣繼續睡。


    關掉電視和收音機,菜穗子躡手躡腳地走到自己和妹妹的房間,各取出一條毛毯來,再將暖爐的火力轉強。因為半夜會很冷,奶奶應該也允許我們開著暖爐睡覺吧。菜穗子如此自找藉口,並幫和貴子蓋上毛毯。


    關掉大燈,隻留一盞小燈,菜穗子像與和貴子並排似的在沙發旁的地板上躺下,蜷縮在毛毯中。


    「晚安。」菜穗子小小聲說,沒想到和貴子睜開眼睛發出「嗯?」的一聲。菜穗子像哄她似地說:「沒事,睡吧。」和貴子便乖乖又闔上眼睛。菜穗子自己也閉上眼睛。


    「喂,下次再喝吧。」和貴子的聲音稍梢揚起又下降,聽起來像是夢話。


    隔天早上,祖母對著睡醒的兩人非常生氣地叨念一陣:「你們兩個在做什麽?都已經是大人了,回自己房間睡覺這種小事,請確實做到!如果感冒了怎麽辦?」


    兩人自知理虧,所以穿著睡衣垂著頭,感到慚愧地並排站在那裏聽訓。「所以兩個人才都嫁不出去。」接著說出這句話的祖母,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隨即追加一句:「早餐吃鮭魚可以吧。」


    菜穗子在將近遲到前趕到學校。她氣喘籲籲地邊說對不起邊溜進研究室,發現研究室裏所有的目光都同時看向自己。由於不知所措加上羞愧,菜穗子垂首縮肩,漲紅了臉。


    之後,她才留意到咖啡的香味。


    「唉呀,櫻庭小姐這麽晚才到,大家正在擔心你是不是發生意外什麽的。」


    出聲說這句話的是飯野。


    「不,隻是睡過頭了——」


    菜穗子雖然心想不說也沒關係,但還是說了出口。抬起頭來,集聚的目光已全部散去,隻剩飯野舉起手中的杯子向她示意:「不介意的話,咖啡煮好了喔!」


    菜穗子將所剩不多的咖啡全部倒入自己的馬克杯中,想再重新泡一壺,這才注意到壺底散落一些咖啡豆殘渣。試著含一口杯子裏的咖啡,果然如她所料,感覺有渣渣在裏麵。「做事太粗糙才會這樣。」菜穗子一個人苦笑著,接著輕輕驚呼一聲。因為她發覺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在這個辦公室裏笑了。


    由於多少還殘留一些昨晚的宿醉,加上如家常便飯般的小差錯,上午的時間轉瞬間便過去。中午前看到日下,想到之前他交付的講稿,菜穗子決定今天內一定要洌覽一遍,於是提前結束午餐,回到座位。


    日下的文章依然是無懈可擊。交付給菜穗子,也隻是企圖在向上呈交之前,讓人幫他先確認過而已。隻有一個地方——關於pribnow bo座標的敘述,與她日前看過的文獻記載,有微妙的差異,所以她在那個部分貼上標簽。


    然後再檢查電腦選字上的錯誤。不愧是初稿,果然留下許多錯誤。「預測」變成「浴廁」、「鹽基」變成「延期」、「轉錄因子」變成「轉錄印紙」。還有頻頻出現的「核酸」,有好幾處被打成「核算」。


    而且,有個地方竟混雜了「去氧核糖格桑」(*注)一詞。菜穗子一陣緊張,但因為已讀過一遍,所以很快就理解這是個巧妙的文字錯誤。她先是噗呲笑了出來,繼而彎腰前傾,想忍住笑。但過了五分鍾仍無法恢複平靜。反而由於壓製因笑而引起的肌肉劇烈收縮,連腹部都感到疼痛。不由得伸手去撫摸臉頰。


    時機不巧,這時傳來開門的聲音。因為菜穗子的座位所在位置,同時兼作共用空間,所以教職人員當然不用說,連來借閱文獻的學生也可以出入。


    菜穗子依舊低著頭,歪著脖子確認進來的人是誰,很不巧的,是飯野。「真慘!」菜穗子邊想邊趕緊回複姿勢。收起印籠(*注),強迫趕走雙螺旋等學術名詞,深吸了幾口氣後,才總算收起笑容。


    菜穗子做好心理輩備轉過椅子,發覺飯野將臉別過去。「果然被看到了。」菜穗子抱著受懲罰的壞心情,無言地轉回麵對書桌,心裏嘀咕道:「這是什麽日子啊!」


    她將講稿交還給日下,稍微與他討論了幾點——必須準備投影機,追加的實驗做完後要收齊所有的數據比較好等等。並決定將這些工作分派給幾個研究生去做。


    然後,她回到座位將雜事處理完畢,等想到要回家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菜穗子走到更衣室將拖鞋換成反毛皮的外出鞋。她從來沒穿過高跟鞋。


    走出大門,立刻感覺頭發上有什麽飄落,仰頭一看,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


    喂!起床了!星期三的深夜零時到了!


    好——開始吧!不長不短的五十分鍾,如果扣除廣告時間,充其量隻有四十五分鍾。請不要轉台。現在是櫻庭和貴子每個星期使出渾身解數為您播放的「衛星巡航」時間。讓我們把所有的事情都拋在腦後,一起徹底放鬆,盡情歡度令宵!


    *去氧核糖格桑:原文是「デオキシリボ格さん」,意思是把dna的日文全名「デオキシリボ核酸」誤打成「デオキシリボ格さん」,因核酸與格さん日語發音相同。而格さん恰好是日本家喻戶曉的連續劇「水戶黃門」中一個角色的名字。


    *印籠:江戶時代武土掛在腰間的木製橢圓桶狀小盒子。原本是放置印鑒用的,後來轉變成放置隨身藥品。是連續劇「水戶黃門」中,格さん的必備道具。


    下雪了耶!終於下雪了。雖然冷得讓人受不了,可是,雪一降下來,又感覺可以撐過去了呢!我是這樣啦,大家不是這樣的嗎?


    好!我們先來看傳真。


    「和貴子小姐,你怎麽了?上星期是不是有點能量不足呢?雖然因為那封信讓人有點難過,可是,整體來說,總覺得你的音調也很低沉。還是請和貴子小姐保持充沛活力,並且將那活力分給我們大家吧。


    實在是怎麽聽都覺得那天的聲音沒有精神,差不多從開場白的『徹底放鬆,盡情歡度』那裏就覺得活力不夠。讓我有一點擔心,有很多的不滿。理緒」


    啊!是之前的理緒耶!嗯!你變得有精神了。太好了!


    「ps.如果那女孩再寫信來,可以的話,請在節目中介紹讓我們知道。我也很在意她的情況。」


    嗯!我答應你。可是,這星期還沒有可以向大家報告的訊息。我也在等待。


    對不起喔!是啊,我自己也覺得那天情緒很低落呢!大家對不起喔!都二十七歲了還讓你們擔心。


    不過今天沒問題。因為在我耳朵上麵一點點的地方有條線,上麵寫著「傷心事」三個字,我把它「卡嚓」剪掉之後才走進錄音室的。現在又精神飽滿、幹勁十足了!


    什麽?是不是有更年期障礙?這小子,工藤!不可以說這麽沒禮貌的話!真是的!


    接下來是匿名的希望先生寄來的明信片。


    「親愛的和貴子小姐,請聽我說。我有一個煩惱。」


    好,我洗耳恭聽。


    「其實,我可能有包莖。」


    噗!


    做過啊!真的。說什麽包莖沒關係,不安好心!


    啊!我剛剛也包莖、包莖說了好幾次。


    真是夠了!你要怎麽賠我?不管其他天的節目怎麽樣,隻有星期三的節目裏不講那些跟下半身有關的話題,這是我的驕傲啊!今天卻——


    嗯~匿名希望的少年,我是女生,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所以對不起喔!難得你有問題想找我商量,我卻無法答覆你。討厭!臉紅了啦!我也是會臉紅的。


    啊!或者是,說不定工藤可以回答?


    如何?要不要過來這裏講?哎呀!你也有點臉紅了?


    咦?什麽?這張明信片轉到明天?那樣可以由渡邊先生回答?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等、等一下啦!那樣,不要,不好啦!


    什麽?可是,動手術是在大學的時候?


    啊呀~啊呀~!我不管了啦!渡邊先生,不是我的錯。因為都是工藤不好。是那樣的嘛!對不起!請原諒我。全部都是工藤的錯。渡邊先生如果聽到一定會生氣的。真的。完全違反協定不是嗎?


    唉!真是出乎意外的放鬆方式啊!啊,怎麽辦?渡邊先生是我的上司耶!而且、而且——冬季獎金還沒發呢。


    ——播歌吧!不管了!


    這個星期要選播一首國內歌手的曲子。澤田研二的〈愛走不走,隨便你〉。


    據說他曾是老虎隊的球員,大家知道嗎?以前很酷喔!對手打擊時,他演出精彩守備。打擊也是他的賣點喔!


    什麽?告訴小孩這些騙人的話要做什麽?我會說清楚的啦!


    我、我、我原本隻是打算用這種方式來放輕鬆的。你說對不起?來不及了!好了快點播歌吧!還有,去買一盒點心回來賠罪,點心!店家都已經打烊了?你想辦法去找一找啦!可是節目呢?我一個人沒問題啦!真是的!


    我忘記說了,這個老虎隊不是那個老虎隊唷!不要信以為真喔!


    星期天也飄著雪,早晨變得很冷,但菜穗子仍冒著惡劣的天氣去學校。因為心裏掛念一些事,她想中午前把那些事確認過,就可以心情舒坦地回家,然後悠閑度過下午時光。


    她所掛念的事,結果證實隻是杞人憂天,她拍拍胸口放心走出研究室。沒有人的大學裏,菜穗子隱隱感覺不安,不等到中午,她就踏上歸途。


    途中,她想到一件事,於是繞到酒鋪,買了一瓶義大利出產、價格有點貴的酒。她想,有機會的話,姊妹倆可以再度共飲。


    一回到家,看見玄關放著不曾見過的鞋子。一雙淡駝色、有跟的鞋和一雙粉紅色的童鞋。正納悶著,和貴子便從屋子裏探出頭來招呼道:「你回來啦!」然後對她眨眨眼睛說:「我有客人來,家裏有點熱鬧喔!」


    菜穗子走進起居室,看見一位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子手中抱著一個小女孩。


    「你好。」菜穗子向對方打完招呼,想起她是以前那個綁辮子的女孩。記憶裏還有那女孩當時的模樣。她應該也與和貴子念同一所高中、一起打籃球。以前她也曾來過這裏幾次。因為確實記得聽和貴子說過,老師點名時,兩人的號碼相近,所以感情很好——


    「嗯~如果弄錯的話請原諒。你是相模同學嗎?」


    對方微微一笑。


    「不是,我是澤村。不過,結婚前是相模。」


    無憂無慮的笑容。這話聽起來有點欠揍,但其實沒有譏諷的意味。菜穗子也跟著笑了出來。她在澤村的對麵一坐下,和貴子便端著放紅茶的盤子,從廚房走過來。


    「茶剛泡好,姊不介意的話要不要一起喝?不過你記憶力真好,還記得夏子。」


    妹妹用佩服的口氣繼續說:


    「如果是我的事,連我打過電話,你都說完全不記得了呢!」


    「喂!說話很過分喔,和貴子。」


    這時,乖乖坐在澤村膝上的小女孩大聲說:「我是雪子。」「對、對。要打招呼。」澤村夏子說。接著低下頭對小女孩說:「小雪,說你好。」「你好。」小女孩應和。跪坐在地板上排放紅茶的和貴子也停止手上的動作,同樣回應問好。


    「她幾歲了?我不太懂小孩子。」


    「今年冬天就四歲了。我大學一畢業就結婚,那年冬天就生下這個孩子。很辛苦呢!最近才終於鬆了口氣。」


    「這樣啊。」菜穗子應和,喝一口和貴子泡的紅茶。真好喝。原來身體比想像的還冷。


    「因為先生工作的關係,我們住在隔壁的城市,上個月才搬回來。我也不是那麽勤快的人,所以與和貴子也很久沒見麵了。上次見麵是什麽時候——」


    此時,澤村夏子像說了不該說的話似的,用手捂住嘴,小小聲說:「啊,對不起。」和貴子微微拾起手搖一搖,將含在嘴裏的紅茶咽下去,說:


    「沒關係啦!不要介意。是他發生事故時,我很想哭,打電話找你出來。從那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麵了。不過,我才覺得不好意思呢。因為那時小雪還沒斷奶,結果是兩個孩子在哭呢。我一直覺得給你添麻煩了。從那之後,雖然遺憾,但隻有每年寄寄賀年卡吧。」


    「嗯。」對方向和貴子點點頭。


    「不過,和貴子一點都沒有變。」


    「是啊!」


    和貴子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是因為積極投入工作的關係嗎?還有每個星期都和年輕男孩一起共事的緣故?臉上的表情和心情一點都沒有變老呢!好羨慕喔!我也出去工作好了。」


    「這是恭維的話啦!你從以前就很會捧人喔,夏子。」


    「你說什麽啊!我有時可是會聽你的節目喔!聽起來很有精神就覺得放心了。」


    「反正隻有在被小雪哭鬧吵醒時,為了消磨時間才打開收音機對吧?我了解。無所謂啦!」


    這時,小女孩不知是不是明白自己被提到,走近和貴子說:「我要玩。」「哪一個?怎麽玩?」和貴子笑逐顏開地問。菜穗子一邊看著這樣的和貴子,一邊接續下一個話題,詢問澤村夏子是念哪一所大學。對方回答是和菜穗子同一所大學的藥學部。


    「哎呀!什麽嘛!不就是旁邊那棟建築物?哇,真的啊?」


    「咦,那,你是農學部?不然就是理學部?」


    「嗯,是生物工學。我到現在還在那裏呢。」


    出乎意料的,兩人聊得很起勁。澤村修過日下的課,菜穗子也認識澤村的指導老師。然後同被禁閉於理科建築物內的女性同胞,牢騷一出,便有如綻放的花朵。廚房的三角轉彎處,總是有杯麵的食物殘餘,發出麩胺酸的臭味。或是設有遠心分離機的實驗大樓裏,隻有二樓才有女生廁所,兩人聊了一堆微不足道的事。聽了之後發現,似乎藥學部的情況比生物工學部好多了。


    這時菜穗子才想到盡是她和澤村兩人在聊天,於是急忙轉頭看和貴子。然而和貴子卻和小雪在玩「男生女生配」,玩得不亦樂乎。菜穗子鬆了口氣,不再顧慮,享受與澤村夏子繼續閑聊的樂趣。


    是藍天從雲層間探出頭來了嗎?隔著蕾絲窗簾望出去,外頭忽然變得明亮起來。小雪發出一聲驚呼,跌跌撞撞跑過去,並吵著要到外頭。


    和貴子起身拉開窗簾,看見清澈的藍天,隻剩少許的雪花翮翩飄落。地麵一片雪白。


    「喂,夏子,我可以帶小雪出去嗎?隻在庭院裏而已。」


    上。雖然風會吹進屋子裏,但菜穗子還是決定打開一點窗戶。不一會兒便聽到從玄關繞到庭院的和貴子與小雪的聲音。


    澤村夏子啜飲一口紅茶,歎了口氣。


    「那個,姊姊——和貴子,還是不行嗎?」


    「咦?」


    「不是啦,是叫樫村先生嗎?過世的男朋友。」


    菜穗子看了一眼窗外,然後又麵向澤村夏子說: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問她忘得了那個人嗎?我想答案大概是否定的。可是,如果我弄錯的話請你原諒。聽起來感覺你好像不隻是要問這個問題。是我想太多了嗎?」


    菜穗子說完,對方便陷入沉思。


    「這終究隻是我的印象,你聽聽就好,不必全當真。該怎麽說呢?總覺得她還一直抱著不放,我無法抹去這種感覺。當然她現在看起來好像很有活力,可是我覺得這種事好像不是忘記了就會好起來。不過,我曾想過,現在的和貴子與以前的和貴子是不是有點不一樣呢?」


    澤村夏子說完這段話,好像在尋找接下來的話語一般,眼睛看向上方。菜穗子則隻是等著她往下說。


    「高中時代的和貴子,往好處說,可以說很尖銳。和敏銳不同,但要說是正義感強的話,又覺得有些微差異。不過,跟那樣的感覺很接近了。更何況,任誰都不可能一直維持著高中時代的樣子不變啊!這樣說也有道理吧。」


    「可以再說明得詳細一點嗎?盡量就好了。」


    「嗯——」


    這時,澤村夏子將雙手交叉在胸前。這樣的動作與和貴子非常相似。


    「雖然完全沒有根據,可以嗎?」


    菜穗子點頭。


    「總覺得和貴子心裏某個角落一直在自責。那尖銳的部分是對內向著自己。我有這種感覺。因為至少在高中時代我沒有這樣的印象。可是又覺得不隻是因為男朋友的死而已。聽了她之前播出的節目,那樣的印象特別強烈。收到一張同樣死了男朋友的女孩寄來的明信片什麽的。」


    菜穗子一邊回想日前與和貴子的談話,一邊點點頭。


    「可是如果真的隻是因為這樣,我不會多說什麽。啊!今天也是,我更加覺得:『和貴子好像活在一個與我距離非常遙遠的時間裏』。」


    澤村露出靦腆似的微笑。菜穗子反問她:


    「畢竟你們是朋友,才能了解『那個和貴子』是嗎?」


    「唔——,要我說的話,大概是女人的直覺吧。」


    聊到這裏,兩人都看向窗外。「那個和貴子」和小雪,將積得還不算厚的雪收集起來玩。雖是十一月,但這雪顯得乾乾的,摸起來很舒服。


    「是這樣嗎?」


    澤村夏子說的話,不知道為什麽,讓菜穗子感覺刺中要害。「這是女人的直覺」,菜穗子在內心裏苦笑著。


    就這樣兩人沒有再開口,出神望著庭院裏的那兩個人。菜穗子沒來由地認為,澤村夏子全神貫注看著愛女的眼神,一定和自己注視著和貴子的眼神相似。


    「一起吃晚飯如何?」菜穗子向澤村夏子提出邀約,但澤村夏子以先生會回家為由,很有禮貌地婉拒。她在四點時回家。提到用餐的事,菜穗子才想起自己沒吃中飯。


    臨走時,和貴子屈膝與小雪道別,小雪率真地看著和貴子說:「再見,大叔!」


    「大叔?」


    「啊,對不起!這孩子不知為什麽,和我哥哥非常親近,自從我哥哥告訴她『我是大叔』之後,隻要是喜歡的人,她都叫『大叔』。」


    「不過被叫的人會嚇一跳呢!要跟她解釋清楚。喂,小雪,我是姊姊喔!」


    「嗯。再見!姊姊的大叔。」小女孩一派天真。揮手目送兩人離去的和貴子聳聳肩: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會被叫成阿姨了,可是竟然是大叔!」


    妹妹雙手舉起放在後腦杓,那動作與她一身毛衣搭配牛仔褲的裝扮非常相配。


    「咦?那如果是被叫阿姨的話,就不糾正了嗎?」


    「雖然那也不行啦……」


    這時,菜穗子故意盯著妹妹的臉看。


    「和貴子,你——」


    「什、什麽?」


    「那黑黑的,該不會是胡子?」


    「真的假的?」


    和貴子趕緊擦拭臉頰。菜穗子看了,又將臉移近妹妹戲弄她:「抱歉,是皺紋啦。」


    「好了、好了!喂!我是姊姊耶!」


    菜穗子笑著製止作勢要打她的和貴子。這時和貴子突然說:「對了,姊,幫我一個忙。」一問之後,原來是做晚餐。


    「我原本想讓夏子幫忙的,所以材料都買了。偶爾也要讓奶奶輕鬆一下嘛。」


    經和貴子一說,菜穗子便明瞭。走回起居室,看見客人來訪期間一直待在房間裏的祖父母已經現身。祖母穿好圍裙,準備要進廚房做晚餐。


    和貴子製止祖母:「啊,今天由我們兩個來做。」祖母頓時用哭笑不得的聲音問:「你們姊妹倆要做嗎?」祖父也很驚訝,半坐在沙發上,將背向前挺直。


    和貴子準備的菜單是法式吐司和豬肉湯。因為不會做咖啡和竹莢魚乾的組合,才變成現在這樣。菜穗子一邊詫異決定這菜單的標準何在,一邊主張「不如來做咖哩」,但立即被和貴子駁回:「太浪費蓮藕和牛蒡了,而且也沒有那麽多肉。」


    菜穗子想,依照祖母的個性,如果搜尋一下冰箱,應該至少找得到雞肉,但轉念又想,對兩位來說,做豬肉湯可能比較適合吧。她趁著和貴子不注意,偷偷打開飯鍋檢查有沒有剩飯。如果隻是祖父母吃的話,看起來分量是十分夠了。


    之後,姊妹兩人就展開一番苦戰。


    菜穗子找尋打蛋器想把蛋打散,和貴子看到,便從她手中奪過碗公說:「這種事用筷子就夠了。」而看到妹妹拿著一袋鹽,打算直接對著鍋子撒下時,菜穗子也大聲罵她:「請規規矩矩用小匙子量一下用量。」有時,兩人互罵著對方,幾乎要擦槍走火,不知如何是好的祖母會現身廚房說要幫忙,不過兩人會合力哄著祖母。隻有這時兩人酌搭檔才算完美無缺。


    總算,差強人意的晚餐做好了。不過,隻有姊妹倆拿法式吐司吃,祖父母還是盛飯。


    看著這樣的用餐光景,菜穗子想起澤村夏子所說的話,思索著「下次該聽聽和貴子的廣播節目了」。


    那天晚上,姊妹兩人又開了一瓶酒來喝——菜穗子買回來的那瓶。


    並不是因為誰邀誰共飲,而是兩人洗完澡心情好,不知不覺就拿出酒來喝了。而祖父母早早入睡讓她們沒有後顧之憂。


    「不過,氣氛很熱絡呢!你們兩個。」


    「因為念同一所大學嘛。感覺很舒服的一個女孩子。」


    「可是,我隻在這裏說而已,她畢竟胖了一點,而且變成一副結了婚有家庭的人的模樣。當然,因為是跟女子高中時代相比,也難怪會有這種差異。」


    「是這樣子嗎?」


    「是啊!她以前很廋。感覺手臂可以折斷似的。有時打籃球,要傳球給她時,都不得不放慢球速。總之,感覺很奇怪。」


    「什麽事?」


    「我指的是,聽姊姊和夏子聊著我不懂的話題這件事。」


    「啊,對不起。我也留意到了,可是——」


    時候,隻有我們兩個聽得懂的話有一大堆。所以我想都沒想過我和她之間會有姊姊插入的餘地。況且,高中時代,姊姊大部分時間都在念書不是嗎?」


    「是嗎?大概是吧。」


    「總覺得心情很複雜。不過你不要在意,我隻是說說我的感覺而已。不要以為我在怪你喔!」


    「我知道。不過,那就是所謂的時光流逝吧。」


    「你說的對。該怎麽說呢?感覺很難過。」


    菜穗子點點頭,注視著自己手中的透明液體。微微帶著黃色的液體中,映照出天花板上大大的燈光,並將它完全收納在裏麵。


    「姊,問你一件事可以嗎?」和貴子說。


    「要問什麽?」


    「姊姊每天在大學都做些什麽事?現在還繼續念書嗎?因為有考試什麽的?白天聽你和夏子聊天,總覺得我完全不知道姊姊做的事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和貴子的事。菜穗子暗地裏這樣想著,一邊「嗯」的回應一聲,思考著要如何說明比較好。


    「我跟你說過我在做基因的研究吧?」


    「嗯,這個我知道。可是很抱歉,連許多基本的知識,對我來說,都是一知半解的。因為沒看過嘛。」


    「說的也是。」菜穗子苦笑了一下,和貴子吐了吐舌頭。


    「不過,至少聽過雙螺旋吧?」


    「那個最近常常聽到。」


    「兩股細細的絲線成一組,像這樣,扭曲著一直延伸。你大概可以把它想像成繩梯那樣的東西吧。那就是dna的形狀。梯子的每一階,都是由兩根鹼基相互連接而成,稱為鹼基對。構成我們身體組織的細胞,每一個裏麵都有大約五萬條那樣的長長繩梯。其實這個數字也有各種說法啦。」


    「唔嗯~」和貴子邊點頭邊皺起眉頭。


    「所謂生物,一開始是從一個細胞分裂發展而成的對吧?受精卵不斷將自己複製再複製的結果就是生命。所以,一個個體裏每個細胞的dna都是一樣的。這樣懂嗎?」


    「也就是說,我們有多少個細胞,就擁有多少束五萬條的繩梯。而那全部是同一個東西的複製品。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就是這樣。然後,研究發現dna上記載著與那個個體有關的所有資料。」


    「我雖然很用心聽,可是還是不怎麽懂。是指耳垢是硬的還是軟的,或豌豆是有皺紋還是沒皺紋的意思嗎?那些是怎麽被記載在dna上的呢?」


    「是啊——我隨便打個比方好了。


    所謂活著,極端來說,就是持續不斷地合成蛋白質這件事。雖然說,人類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但我想構成生命的核心物質應該是蛋白質。所有的器官都是由蛋白質組成,維持生命活動所必需的酵素也是蛋白質,血液、體液,這些都是蛋白質。而基因上記載了所有與合成蛋白質有關的訊息。


    不論是哪一種蛋白質,都可以還原成二十種的胺基酸。正是這二十種胺基酸排列組合成各種不同名稱的蛋白質。


    而且蛋白質的種類有幾萬種,要發現它們各自獨特的性質和功能,現在還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在這裏,剛才提到的鹼基就要出場了。dna上的鹼基隻有四種。分別名為腺嘌呤(adenine)、胞嘧啶(cytosinc)、鳥嘌呤(guanine)、胸腺嘌呤(thymine)。它們四個雖然依照順序出現,但問題就在那個順序上麵。因為它們是三個一組與一個胺基酸對應。四的三次方就有六十四種排列組合來與二十種的胺基酸對應。精確來說是六十一種,不過這個就略過不說了。到這裏還可以嗎?」


    菜穗子試探的一問,和貴子聳聳肩。


    「可能還是不行。我遇到數字就頭大。」


    「這樣啊。那麽不必太在意那個數字。怎麽說呢?要停了嗎?」


    「不,繼續說。我聽不懂的話會說。」


    「那我盡量避開數字。這樣說不知道好不好?比如說——我雖然已經很注意了,不過這種說法還是很粗糙——某個細胞天生注定是血液的細胞,那麽dna就將必要的訊息複寫下來,成為叫作rna的物質,出現在細胞核外麵。這時如果是血紅素的話,就把合成血紅素——也就是蛋白質啦——所需的訊息截取下來。因為是血液,所以不可以有胃蛋白酶,或角質蛋白。剛才說的那個細胞必須製造血紅素。這時,細胞內一種叫核糖體的器官,就遵照dna上所承載的訊息,開始合成蛋白質。」


    聽菜穗子一口氣說完這段話,妹妹苦笑了一下。


    「不行了。我隻知道血紅素而已,其他都不懂。反正就算不想分泌胃液它也會分泌出來,指甲、頭發也是自動長長。」


    「你舉的例子很好。反正,這樣的事情在我們身體的每個角落進行著,所以我們才能活著。懂嗎?」


    「大概懂吧。我好像還可以喔!」


    「真的?那我繼續說。dna上應該承載了關於一個個體其物種的所有訊息。體內的任何部位,哪個細胞會成為胃的細胞,還是頭發的細胞,還是水晶體的細胞等等所有訊息。為此,連哪一個染色體上的哪個部分的訊息非複製不可,都是藉由剛剛說的四個鹼基對的排列組合來下達指令。所以,人體內的dna很長喔!長到你幾乎不敢相信的地步。」


    「可是,一個細胞裏就有五萬條dna耶。」


    「沒錯。所以我們所使用的單位是奈米。十的九次方分之一。啊!對不起!說過不提數字的。」


    「這種程度沒問題啦!主要是看有幾位數對吧?可是,那個數字比非常小還要小,它遠遠超過言語所能表達的範圍了。」


    「是啊,你說的沒錯。」


    「嗯——」和貴子鼓脹起臉頰。


    「反正,最終就是要想辦法畫出那五萬條的地圖。所謂解讀人類基因組,主要就是在做這樣的事。如此一來,是否就可以更了解人活著的意義呢?大家雖然都沒說,可是我猜大概都是這樣想的吧。」


    「嗯。好像很困難呢!我實在很佩服姊姊你。嗯!」


    菜穗子看著點頭佩服的和貴子,心裏忽然湧出一些話想說。


    「隻是呢——」


    菜穗子遲疑了一下,不知該怎麽說,結果說出這段話:


    「有時候我會湧現無法抑製的鬱悶。我剛才說過,活著就是持續不斷地合成蛋白質對吧。不過,反過來說就不對了。有時候我會有這樣的預感:不論我如何探究蛋白質,可能都無法與我所知道的『活著』這個詞匯的意義相連結。


    活著,就是感覺雪很冷、起司蛋糕很好吃;感覺對誰有好感,或是相反的對誰沒有好感;感覺泡澡很舒服,被奶奶罵有一點高興等等,各種各樣的事。


    而那些就是爸爸媽媽突然停止不再做的事。這就是我所理解的『活著』。於是,有時候我會變得不明白,自己想做什麽、為了什麽而活。在生物學的意義上,為何要不停地合成蛋白質呢?是為了什麽呢?」


    「姊——」


    唉!菜穗子歎了口氣。她心想,果然還是不說比較好。


    「我真是膽小鬼。」


    「不是這樣的啦,一定不是。」


    不知不覺間,妹妹在菜穗子身旁坐下。難為情地閉上眼睛說:


    「至少比我好。」


    「和貴子——」


    悄悄地,和貴子將手搭在菜穗子肩上。菜穗子聞到一股不屬於自己的發香飄來。背上柔柔暖暖的,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的舒坦。


    真想就這麽睡著。菜穗子這樣想。


    為發生那件事,所以我買了「千夏屋」的起司蛋糕,帶著工藤一起去找渡邊先生,向他道歉。因為我覺得說得有點過分了嘛!不是特別為了獎金的事喔!渡邊先生,還有各位聽眾,請你們要相信我。雖然,要說完全沒有想到的話是騙人的啦。


    然後呢,我一心想要道歉,跟渡邊先生說:「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渡邊先生一副很生氣的樣子,看也不看我一眼,我都快哭出來了。實在沒辦法,隻好低頭一再道歉,也轉頭要工藤道歉。因為他在我後麵。


    結果,工藤那家夥竟然在笑!


    我就說:「因為你那樣,就算是渡邊先生也會生氣喔。」然後,那個渡邊先生噗呲笑了出來。


    我搞不清怎麽回事,很丟臉地一直發出咦、咦?的聲音,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總之,那個,是他們造假的!明信片是叫打工的小弟寫的,渡邊先生和工藤寫好劇本設計我,說什麽看我驚慌失措就覺得很有趣。還誇我照著劇本演出相當精彩。我一點都不覺得高興。


    手術的事,因為他自己很早以前就在節目中說過了,還笑我說什麽他根本一點都不在意了。


    很過分對不對?我可是氣得冒煙呢!


    原則上,身為廣播從業人員,造假是很不應該的事呢!我有一點憤怒。甚至考慮要不要請新聞局之類的來正式調查一下。什麽啊?不要!我才不要念。工藤寫的誰要看啊!


    咦?你很囉唆喔!這不叫作造假?啊!念出來了!可惡!


    是這樣嗎?什麽?惡作劇?


    不管你怎麽說啦!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哈哈!他們跟我說會有獎金,可是,這次的事不算,其他幾件還是要扣錢。哎呀!有就好了。對不對?有就好了。上個星期真是覺得一片暗淡,還考慮過各種門路呢!


    好!現在要向大家報告一個消息。雖然接在這樣的話題之後有點過意不去。


    「和貴子小姐,我還是不明白。可是,謝謝你。」


    小百合小姐寄來一張這樣的明信片。我才要向你道謝呢。真的很謝謝你與我們聯絡。隻因為你寫了這張明信片來,讓我也可以繼續向前走下去喔!你知道嗎?


    ——接下來,我想講一點我平常在思考的事情。


    每個星期,我努力想要傳達給各位的是語言。可是,其實我原本不是打算這樣的。我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傳達給大家。想傳遞出去。但是,能夠傳出去的隻有語言,所以沒辦法,隻好一邊說話一邊想著「要是想傳達的意思可以清楚地表達出來該有多好」。當然,也有些話是想都還沒想就說出口的。像是「工藤你很囉唆」這類的。


    不過仔細想想,這種情形不隻限於我和各位聽眾朋友之間。我和我周遭的人,還有你們和你們周遭的人,能夠將這些人連係起來的,還是隻有語言。可是,我覺得很不滿足。


    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的感覺。無論用什麽字眼形容都不恰當,比如說長這麽大從來沒品嚐過的味道、沒看過的顏色、沒聞過的氣味。這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事。當接觸到這樣新的體驗時,我會在心裏醞釀,在某個時機,無論如何想形容出那種感覺。我也會想,如果能將它原封不動地表達出來的話,如果能與最喜歡的人共享的話,那一定是件很美好的事。可是,那是不可能實現的夢。


    感情、感覺。隻能這樣稱呼它。可是,就算是我也會想,為什麽不是更動人的詞匯呢?但就是無法順利使用那個詞匯。


    要說為什麽我花這麽長的時間來講這樣的事,就如同大家所知道的,因為除了語言之外,還有一樣是我可以傳送給大家的。我想再聊一下這樣東西。


    不用說,那就是「歌」。每個星期,我都很快樂地想著,要播放什麽歌呢?有歌詞和旋律,有人的聲音還有其他的樂器,這些一起隨著節拍——像這樣,想用話言來說明「歌」的時候,就變得很冗長,感覺有點難看。隻能說它就是「歌」。


    說完「來聽這首」,然後就播放,這樣比較快對不對?總之,我認為「歌」,就是能夠將語言無法表達的情感傳達出來的少數方法之一。它與透過剪材然後加以表達的語言是不一樣的。


    我喜歡音樂。


    以前也喜歡籃球,不過我對音樂的喜愛遠遠超過籃球。


    所以,現在我可以將喜歡的音樂傳送給大家,能扮演這樣角色,我覺得非常幸福。


    然後,該怎麽說呢?評價是因人而異的,所以有多少人大概就有多少評價,而那樣攤在陽光下接受眾人公評之後還能留存下來的曲子,是否就是讓人能比較順利捕捉到它超越語言這部分的情感呢?我曾思考過這樣的事。


    即使我知道,用這樣像多數決的方式仍無法說明清楚的,就是音樂。可是另一方麵我也在想,那不就是音樂的本質嗎?


    哎呀!果然還是不能說得很好。這句話不是主持人會說的台詞對不對?


    不管怎樣,我總是一麵思考著這樣的事情一麵挑選歌曲。


    我並不是挑選那些已獲得一定評價的歌曲喔!如果單純說是好歌,也感覺不太對。我是考量,如果是這個人的話,聽到這首歌曲,應該不會讓他想關掉收音機吧。當然,我也想盡可能播放各式各樣的曲子,雖然也曾有過像某一次那樣,加入太多自我感受的情形。


    ——如何?找到了?ok!ok!


    好,對不起!各位很抱歉!讓你們聽我說了這麽長一段話。


    其實呢,我有點任性地要求更換曲目。工藤要我在他找到曲子之前,盡量拖延時間。


    嗯,是pretenders他們的代表作——雖然我有點想這樣稱呼它。本來預定要播放的是他們真正的代表作(middle of the road),可是無論如何,我都想改播現在這首歌。今天非放這首歌不可。雖然一定有很多人想捕捉相同的感覺,而且,一定也有很多歌曲可以讓人更順利捕捉到那種感覺,可是,就我所知,這首歌是最好的。


    其實,前幾天,我與一個朋友聊天,坦白說那個朋友就是我姊姊,我有一些話想對她說,卻無法好好表達。即使是現在,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說比較好。不過,當時我想傳達給她的,我發現這首歌似乎完全捕捉到了。


    「請告訴我世界的意義。在這世上若要追求完美,唯有重生,別無他法。」


    雖然女主唱chrissie唱著這樣嚴肅的歌詞,曲子卻讓人感覺很清爽,喚起人積極向前的情緒。例如「你的眼眸中還有銀河唷」等等。我想就算不懂歌詞也感覺得到。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歌曲。雖然想「如果姊姊可以聽到該有多好」,但如果大家也喜歡的話,我會很高興。本來,我就不知道姊姊是否會收聽這個節目。因為她很忙,現在這個時間大概正在洗澡吧,如果收聽節目的話,會睡眠不足的。


    這段前言說得夠長了吧。太長了?對不起。


    那麽,一起來欣賞prdcrs的——(show me)。


    書桌前隻點了盞台燈,菜穗子雙手疊放在闔起的書本上,傾聽初次聽到的這首歌。


    輕快的節奏。不斷重複的部分插入小調和旋,令人印象深刻。但基本上這是大調為主的曲子。隨著音色透明的吉他聲,帶有嘶啞嗓音的女聲,有點悲感,但又感覺處處爽快有力地唱著歌曲。不曾見過麵的她,讓菜穗子感覺時而像少女、時而像母親般變換著容顏。


    照亮菜穗子的身體,宛如將勇氣注入她的血液中一般。


    「和貴子——謝謝你。」


    在隻有自己一人的房間裏,菜穗子無意間脫口說出這句話。然後,她感到一股小小的滿足——記起今天是星期三真是太好了。


    由於有件事要請日下在星期六之前先確認過,菜穗子等待傍晚的到來。


    星期五,這個副教授在研究所和大學部都有課,所以幾乎一整天都沒有空間。尤其日下總是到最後一刻才確認上課內容,在那之前很難拿這些事去轉移他的注意力。


    確認最後一堂課結束後又過了一段時間,菜穗子朝日下的研究室走去。在還有一段距離前,她看見研究室的門打開了,心想如果讓日下出門走掉就麻煩了,於是加快腳步,沒想到從裏麵走出來的是留著一頭茶色長發的女孩。是前幾天那位女學生。菜穗子記得在報告上看過她的名字。應該叫作椎名久美子。


    那女孩朝向打開的門向內鞠躬行禮。也就是說,日下在研究室裏。菜穗子發現這點後安心不少,放慢腳步,心想:「她今天的離開方式比日前好多了呢。」


    椎名久美子轉過身,關上門,麵向菜穗子。


    兩人之間的距離大約隻有五公尺,很自然地對看一眼。對方瞬間皺緊眉頭,看向別處。菜穗子感覺自己被人討厭了。


    因為覺得自己也沒有義務要出聲打招呼,於是菜穗子決定不發一語從身旁走過。但在錯身之際,一張紙片從對方抱著的物品中掉落,滑到菜穗子跟前。


    菜穗子無法置之不理,拾起紙片轉身。然而椎名久美子一副沒有察覺自己東西掉落的樣子。菜穗子揮除猶豫,擠出聲音說:


    「椎名同學,東西掉了。」


    對方停下腳步回過頭,一看見菜穗子手上拿出的文件,迅速伸手奪回去。「喂!」菜穗子不假思索地喊道。


    「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想知道啊!菜穗子在心裏嘀咕,無奈地歎口氣。


    「之前,你的報告放在茶幾上對不對?我剛好看到就記起來了。就這樣而已喔!畢竟會跟隨著日下老師的女孩子也很少見嘛。」


    菜穗子說完,對方露出一臉不悅。


    「你這樣說,該不會是自以為了不起吧?」


    這小女孩到底怎麽回事啊!菜穗子好不容易才抑製住不知不覺間升起的怒意。她雖然覺得繼續理會對方也無益,但麵對對方瞪視過來的目光,自己也無法將視線移開。


    不過,眼前椎名久美子的臉卻突然歪向一旁。整張臉垮了下來。


    菜穗子注視著對方,對方露出一個說不上是生氣還是哀傷的笑容。


    「我呀,就快要改名字了。所以請不要再叫我椎名。」


    像在對人放話似的。在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小女孩臉上看見嘲笑自己的神情,菜穗子感到一股血液直衝腦門。椎名久美子哼的一聲,背向菜穗子離去。這一次,對方真的走了。菜穗子不想目送她的背影,把頭低了下來。但卻也無法轉向目的地的門走去。她放鬆肩膀,察覺到背部的震顫。


    菜穗子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好不容易才調整好情緒,走去敲日下的門。副教授立刻傳來回應。「關於學會,我有點事要與您商量。」菜穗子盡量用和緩的語氣說道。


    菜穗子走進室內,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的日下,依舊持續著手上的作業,說:「你在那裏稍坐一下。」看樣子日下正在進行的工作好家不太容易中斷。菜穗子在接待客人的沙發上坐下,感覺剛才椎名久美子那不懷好意的笑臉,尚未完全從腦海中消除。


    「不會錯的,她一定是瞧不起我。那個小女孩嘲笑我二十八歲了還嫁不出去。」平常自己並不會在意這種事,況且也不期待結婚,如此一想,菜穗子反倒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麽生氣了。


    「好了。」日下出聲,轉回椅子站起身,走到菜穗子對麵坐下。菜穗子將帶來的學會日程和其他資料拿出來。


    「上次那個學生剛剛來過。你沒遇到她嗎?」


    菜穗子腦門響起一聲巨響。為了不讓日下察覺,她急忙修飾表情。雖然心想,就算說謊也是沒辦法的事,但還是回以「好像看到了。」含糊帶過。接著頭也不抬繼續說:


    「她是為了退學的事來打聲招呼還什麽的嗎?」


    話一說完,一陣短暫的空白,沒有任何聲響。菜穗子感到奇怪,向上瞄了一眼,看見日下一臉詫異。


    「為什麽你會這麽認為?」


    因為不想回答,菜穗子沉默不語。


    「不是,她是因為不能留級,來找我商量現在開始要怎麽做才能取得學分。她沒有提到一句要退學的話啊!或者是,真的很勉強?」


    副教授隨即接續這樣說,並不是因為他察覺到什麽。但菜穗子完全不能理解他話中的意思。


    「嗯——我不是很了解,到底是什麽事?」


    這時,日下拿出手帕擦拭眼鏡。這是他在尋找話語時的習慣動作。課堂上他也常常這樣做。菜穗子沒頭沒腦地想起這事。


    「喔,我想告訴你也沒關係吧,她的父母好像要離婚了。因為那一陣混亂,似乎讓她有一段時期灰心喪氣。她非常誠心地道歉了。」


    「啊?」


    「過完年之後,她好像就要改從母親的本姓了。她似乎是個比較敏感的女孩,大概會討厭這樣的改變吧。我雖然也覺得她有點不太成熟,不過還是默默地聽她說。」


    菜穗子突然感到鬆了一口氣,毫不思索像放了心似地吐出一聲「唉」。日下裝作沒注意到繼續說著,不過,他並沒有看向菜穗子。


    「如同你所知道的,我們天天都與顯微鏡打交道。從不懷疑在顯微鏡之下有生命存在。因為懷疑的話就無法繼續前進。


    可是有時候因為這個緣故,我感覺自己與活生生的人接觸時變得非常笨拙。像那女孩的情形,不知道為什麽就讓我想到這些事。反過來看,自己能夠像現在這樣向前邁進,是因為我的周遭都很穩定的緣故。不知怎麽的,突然會去想這些不像是我會想的事。嗯——真是沒有意義的話題。」


    副教授這時眯起眼睛蹙著眉頭。「是這樣嗎?」菜穗子話一出口,隨即頓悟,對方剛剛這番話大概是刻意說給自己聽的吧。她雖然想找話回應,但日下又再度開口:


    「那麽,把該處理的事處理完吧。很抱歉,因為今天晚上有客人來訪,所以再過一會兒就非離開不可了。」


    「這件事會對你和預算產生微妙的影響。」副教授像辯解似的又補上一句。菜穗子心想:「我的表情有這麽不高興嗎?」接著環顧四周,在書櫃的玻璃門上看見自己的臉。和平常一樣有點僵硬的表情。


    菜穗子關上日下研究室的門,走在走廊上,一邊回想和椎名久美子的部分對話始末。


    菜穗子確實感覺到對方毫無道理的敵意。但是,也僅止於此。在那女孩臉上看見嘲笑般神情的,是自己的心。


    「是這樣嗎?我,一直很在意嗎?」


    菜穗子自問自答苦笑一下。有些時候,人連自己的心裏在想什麽都不曉得。因為一直以為自己非常了解,現在才知道其實反而更加糟。菜穗子似乎被迫重新注意這件她理應知道的事。


    樣的事。


    窗外依然飄著雪。


    ※


    時間過得真快呢!等到發覺,上個星期就已經邁入十二月了。十二月耶。


    也就是師走月(*注)。我們家老師是不是也忙得團團轉呢?啊,我姊姊是學者啦。


    今後兩、三個月會變得很冷呢!這雪也積得很厚了,所以大家要注意身體健康喔!尤其是要參加考試的學生,身體健康可是勝負的關鍵呢。那個啊,熬夜是對身體最不好的事。什麽啊?自己怎麽可以說這些讓收聽率下降的話?嗯,那也算嗎?我所謂的熬夜,是比零時五十分還要晚的時間才睡喔!這樣可以嗎?不行?


    我也不希望聽眾朋友硬撐著聽我的節目啊。還不如,為免有遺憾而努力用功,那樣我還會比較高興呢!好嗎?各位。流鼻水、好像快要感冒的話,就關掉收音機,讓自己暖和起來,馬上去睡覺喔!


    我不了解後果有多可怕?嗯。不過是寫寫悔過書嘛,沒什麽。已經習慣了啦!


    接下來是聽眾朋友久美子小姐的來信。雖然隻有名字沒寫姓氏,但字寫得很工整喔!


    ——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原因大概是出在爸爸那邊。不過我不想知道。因為那不重要。什麽原因都無所謂。


    姊姊跟爸爸,我跟媽媽。據說是他們討論多次之後決定的。是什麽時候在哪裏如何討論的?不論是爸爸或媽媽都沒有告訴我。隻說那樣的決定是最好的。我希望他們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希望你別誤會,其實姊姊的事我也覺得無所謂。


    我很討厭她。我雖然也不是很喜歡爸爸和媽媽,可是尤其討厭姊姊。


    不必與她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我反倒覺得痛快。我一直是這樣覺得。事實上一開始聽到時我就是這麽想。可是,總覺得有種怪怪的感覺一點一點滲出來,我實在不大明白。


    姊姊很溫順,她總是露出「隻要大家覺得好,自己怎樣都無所謂」那樣的表情。就是所謂典型的長女性格吧。有這樣的人不是嗎?這種人我看臉就知道了。


    說到爸爸媽媽離婚的事時,姊姊也是很平靜地說什麽「隻要爸爸媽媽覺得這樣好的話……」。我最討厭的就是她那樣,拚命裝出對人無害、不討人厭的樣子,然後那種裝模作樣又讓人一眼就看穿。


    *師走月:日本對十二月的別稱。由於十二月是年底,大家都很忙碌,連平常不會慌張跑來跑去的老師、師傅們,都忙碌起來,所以稱為師走。日文的「走」,即是跑的意思。


    可是——沒辦法。我想我一定很寂寞。


    我不懂為什麽。我覺得很憎惡爸爸。無法原諒他。然而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麽、怎麽做比較好。爸爸和姊姊會搬出去。據說已經浹定要去哪裏,年底前就會搬走。姓氏也會改成各姓各的。就是這些。


    對不起。說了些奇怪的話。


    ——嗯。


    我想這是非常難解的事。


    當然,我不可能單純地站在你父母親的立場,然後對你曉以大義一番,我也不打算這樣做。重點是,不是很了解情況的我,在這樣的場合,即使說了什麽話,也無法讓你周遭所發生的變動梢稍停止。大體上,這情況我是知道的。


    我隻想說一件事。就是關於你所說的「像是一點一點滲出來的感覺」,我想,是不是可以換一種方式來說呢?


    你現在正在學習。學習「感情」這件事。


    喜、怒、哀、樂,還有許多其他名稱的心靈感動。這些是沒有經驗過絕對不可能理解的感覺。我是這麽認為的。


    呼吸,胃消化食物,血紅素或其他各種各樣體內自動進行的工作。那些即使沒有人指導也會自己做。如同剛生下的小袋鼠可以獨力爬上母親的肚子鑽進腹袋裏一樣。總覺得好像命令會自動下達似的。


    可是,名為感情或感覺的東西,自己沒有體驗過絕對不會了解。不會變成自己所有。


    沒有吃過的食物,不會知道它的味道;沒有骨折過,也無法想像那種痛。感情也是如此。所以初戀才會這麽美妙啊!


    我認為,現在正是給你機會,讓你學習嫉妒或憎惡等等這些感情的時候。這些的確不是讓人覺得好受的感情。如果生命中不必經曆過這些就可以完結的話,我會很想就這樣走完一生。不過呢,現在的你,大概正在為活著就可能會遭遇到的時刻做準備吧。


    嫉妒、憎惡會對你有什麽樣的幫助?我也不是很清楚。


    或許想想辦法,可以將它轉變成自己的能量;有些時候,或許能夠把它當作武器掩護自己。不然,也或許可以讓你學會理解別人的感受,體諒別人。如同俗話常說的,能夠了解別人的痛苦就是體諒。


    如果還有最後理由的話,我認為,有一點這樣的情感也不錯。


    然後呢,雖然令人感到悲哀,但第一次讓你產生嫉妒或是憎惡的人,一定是和自己比較親近的人。


    你很難對不認識的人從心裏感到憎惡。也絕對不可能去嫉妒與自己不相似昀人。我想我這麽說應該沒錯。雖然覺得很悲哀。


    受到憎惡、嫉妒這種情感的折磨,經曆過後,自己認定那已成為過去,這時才能了解它們的醜陋。


    我在想,你現在是不是開始感覺到,自己對姊姊的嫉妒很醜陋呢?於是,像是替代似的,轉而憎恨父親。我的感覺是這樣子。因為負麵的情感全部向著自己的話,人是無法活下去的。因此,不找個出口掙脫這個情感是不行的。


    我想總有一天,你對父親所懷抱的憎惡一定會消失。雖然我無法斷言你會變得能夠理解他,不過,我想你心裏一定會產生去理解他、想要理解他的心情。


    眼前隻有痛苦的現實。現在的你:心裏一定漲滿這樣的感覺對吧。


    不過,現實即使隻有一個,詮釋的方法卻可以無限。或許不能改變那痛苦的程度。但現在,你並非處在此路不通的死巷裏,而是站在向高處延伸的階梯上。在你將自己逼入後悔莫及那般境地之前,請你試著這樣想。


    還有一件事我很在意,想要說一說你。雖然是枝微末節的事有點抱歉,所謂「看長相就知道是怎樣的人」,這樣的人不存在啦!如果你要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的話請見諒。我有點如梗在喉不吐不快。那叫作武斷。寫成武力的「武」,判斷的「斷」。不是我在說些廢話喔!由於是廣播節目,諧音的詞不加以說明是不行的。


    因為啊,如果隻以外袤判斷,而疏遠想要支持你的人的話,那就是你的損失了。我想先說在前頭的就是這點。閑話到此結束。啊,容我說明,這段「閑話」可不是我個人的一番武斷喔!


    我在學習「感情」這件事的時候,身邊隻有一個人。因為我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所以,我把姊姊當作嫉妒和淡淡憎惡的練習對象。


    說實在的,小時候我們感情很好。兩人還一起跳過「粉紅女孩」之類的舞呢。


    可是,大概從國中時代開始吧,兩人的互動開始有點不自然。她非常優秀,好像我在老師們的眼中,隻是櫻庭的妹妹而已。我非常討厭那種感覺,所以高中選擇就讀跟姊姊不一樣的學校。有點意氣用事呢!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距離就不斷擴大。到後來,好像變成視而不見那樣,我覺得很懊悔。是我自己埋下種子的。現在回想起來,雖然察覺到自己自私、任性甚至無情而感到羞愧,但當時自己完全不知道。


    於是,我可能做了無法挽回的事。


    不過——不管什麽事,不是都可以重新來過嗎?最近我有點這樣的感覺。我想相信它會成真。


    很抱歉,又變成在說自己的事。


    好,接下來的歌曲,也包含了我這個心願。


    要播放的是約翰藍儂(john lennon)的〈starting over〉。


    今天是——正確來說已經是昨天了——他的忌日。這個歌手可以很準確地捕捉到各種情感,他真的是少數具有這種天賦才能的人之一。我很有自信這樣斷定。


    那麽,聽歌吧!


    令人感到傭懶無力的暑假到來。


    祖父母的家通風不良,尤其是菜穗子被分配的房間,充滿濕氣,加上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使用的緣故,馬上就散發出黴味。菜穗子這麽一說,祖父就為她加裝冷氣機。不過隻有在屈指可數的真夏日(*注)才會使用。


    一聽說這件事,和貴子便發出不平之鳴:「每次都是姊姊才有。」但祖母以「因為菜穗子要考試」來說服她。「明年你的房間也裝一台。」祖母接著這麽說,不過妹妹的不滿隻是被壓抑住,似乎並沒有消解。


    冷氣太強了嗎?菜穗子回過頭看,但又提不起勁伸手去拿搖控器,於是就這樣拿起桌上的冰咖啡來喝。水滴在補習班夏季講習薄薄的教科書一角,留下一道弧線。


    無所謂啦!菜穗子想。


    事實上,她原本沒打算要念書的。不過隻要說有講習的話,就可以待在房間裏不出去,這樣就不必與祖父母說話了。所以菜穗子要求祖父母讓她去參加講習。


    那是父親和母親不在的第一個夏天。很快的,父親和母親不在的第一個秋天就要到來。接著,兩人都不在的春天又將來臨,然後是第二個夏天……,如此持續下去。那麽,今年的冬天是第一個嗎?還是第二個呢?不過,決定是第一還是第二,似乎都沒有意義。


    即使坐在書桌前,菜穗子腦子裏還是盡想著這些事。不過,如果將這些事說出來,不論是對祖母、祖父或是對和貴子說,都會讓他們想起父母的事。菜穗子不認為那樣做是對的。但,也不覺得是錯的。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到最後,菜穗子也變得不明白了,於是發覺逃進房間裏是最輕鬆的方法。


    菜穗子什麽都不明白了。


    連這陣子和貴子在想些什麽,她也不知道。妹妹老是待在房間裏一直聽著收音機。也不對自己撒嬌,說起來,最近兩人不曾好好談過話。但是,見了麵,話題就會引到固定的方向。和貴子應該也和自己一樣感覺到這種情形吧。菜穗子這麽認為。


    六月中,和貴子的初經來了。好像在班上同學之間算是晚的。菜穗子想像放了心同時臉色有點蒼白的妹妹向母親報告這個消息時,母親操心的模樣。


    菜穗子打算告訴妹妹關於月事的種種,但為什麽會有月事,她卻無法說明清楚。菜穗子想用自己的方式,將母親告訴她的通通告訴和貴子,不過即使說完了,總覺得好像還是遺漏掉重點。連自己應該說過的話都馬上忘得一乾二淨,隻記得妹妹注視著祖母炊煮好的紅豆飯時,那眼神就好像看見什麽嫌惡的東西似的。看來,和貴子的初經似乎比自己的要來得難過。


    *真夏日:夏天裏最高氣溫達攝氏三十度以上的日子。


    闔上教科書,菜穗子躺在床上。冷氣依舊很強,凍得兩隻腳的趾頭沒了知覺。


    她看著天花板,心想「連這天花板的花樣都已經很習慣了」。窗外隱約傳來蟬鳴。


    晚飯過後,菜穗子同樣以念書為由,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過,這天夜裏卻傳來敲門聲。她打開門,看見妹妹偷偷抬眼看著她。


    「姊,你說過明天有空對吧?」


    菜穗子走回自己的坐椅,忽然懷念起就在不久前還與和貴子同住一個房間的情景。不過,一翻動記憶,彷佛立刻會牽引出那悲傷,菜穗子感到害怕,急忙回應妹妹的問話。


    「嗯,明天補習班沒有講習。怎麽了?」


    「是這樣子啦,我想要你陪我去個地方。」


    妹妹走進房間,以隻能說是戰戰兢兢的語氣提出這個要求。


    「去哪裏?」


    和貴子說出的地方是以前全家人一起去過的郊外原生林。兩人還在念小學的時候,父親曾開車載全家人去那裏野餐。雖然地點確實是在市內,但應該距離很遠。在模糊的記憶中,菜穗子依稀記得入口處有公車經過,但大概不是從住處可以直達的路線吧。


    「那個地方,必須搭電車耶。和貴子,你知道怎麽去嗎?」


    「我不是很清楚。可是我很想去。」


    查一下應該可以去吧。不管怎樣,必須有心理準備要花交通費。菜穗子首先想到這件事,便說:


    「和貴子,你有零用錢嗎?」


    「有。姊姊呢?」


    「應該有。」


    「可是,知道怎麽去嗎?」「一定可以去的。」見姊姊嘴角往下彎,一副擔心的樣子,和貴子輕快地回應。盡管如此,不安還是占了上風。


    「請奶奶帶我們去嘛。」


    菜穗子一說出口,便感覺到妹妹露出與其說可怕不如說是困擾般的眼神。


    「我想跟姊姊兩個人去就好了。」


    受迫於那視線的氣勢,菜穗子點頭答應。兩人約定好隔天一早出門後便互道晚安。很久不曾有過這樣被依賴的感覺,菜穗子著實為此感到高興。


    不過,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菜穗子的計畫是先到車站,再從記憶中的站名開始找起,但是和貴子說想買一樣東西,從此全部亂了。和貴子想要買的是汽球。她說以前看過在市中心的公園有人賣汽球,所以就先到那裏,再從那裏出發。


    兩人到達之後,菜穗子說「如果買不到就放棄喔」,但妹妹硬是不肯聽從。甚至生氣地說:「如果沒有汽球的話,去也沒有意義。」引誘菜穗子上鉤。


    菜穗子揣測不出對方在想什麽,感覺氣勢很弱。


    老實說,連能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她都沒有自信。雖然想著「為什麽我要被你罵」時,心裏湧出一股煩躁,但菜穗子將它壓抑住,陪和貴子一起去找汽球。不過由於時間還太早,公園裏除了鴿子以外沒有任何人。


    沒辦法,去玩具店買,但玩具店的鐵門也無情地緊閉著。


    最後,隻好在離車站最近的一家玩具店門口等它開門。時間白白流逝讓菜穗子開始有點憤怒。和貴子用眼角瞄她,口中哼唱著不知名的歌曲,在步道的緣石上跳來跳去。玩具店的門一開,和貴子立刻衝進去跟女店員說要買兩顆紅色汽球,並說「請幫我打氣」、「很輕的那種氣體」。於是女店員幫她灌入氦氣。


    手上拿著汽球,兩人坐上電車。「又不是小學生,真丟臉。」菜穗子這麽想,低下頭去,突然,妹妹緊緊抓住菜穗子的手。


    兩人在記憶中的地名那一站下車,然後在車站前狹小的公車候車亭內尋找,很幸運的,馬上發現開往目的地的公車站牌。公車一來,兩人最先上車,坐在最後麵的位子。看樣子應該到得了目的地,菜穗子也總算可以放下心了。


    公車奔馳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當車內廣播告知將抵達終點站時,時間已過十一點。車上隻剩下菜穗子與和貴子兩人。龐大的車體鑽進菜穗子依稀記得的停車場停了下來。投入零錢後兩人跳下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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