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esia


    帝國曆八三三年七月九日——距今一年七個月前所發生的事。


    ——就隻差一點了!


    我在天空中飛翔,張開雙翅,平穩地翱翔在浩瀚天空中。


    ——就快到終點了!


    一切都很順利。迎麵而來的風輕輕吹著瀏海,眼下廣闊的田園地帶染著一片鮮豔的綠。一望無際的天空蔚藍美麗。


    ——隻要取得優勝!


    想象著約定好的勝利瞬間,內心的喧騰快炸開來。


    天覽飛翔會的獎賞,是可以謁見皇帝,並說出一個“請求”。我打算在那個場合提出這樣的要求。“皇帝陛下,請您允許我複興基坎久姆家。”


    我的家——基坎久姆家,因為父親的關係在六年前沒落了。當時由於身為宮廷貴族的父親批判皇室,而遭判叛亂罪。


    當然基坎久姆家的爵位被剝奪,財產也被沒收,家人四散各地。我們姐妹倆(妹妹當時才三歲),分別被不同的親戚收養。母親弄壞身子,過沒多久就病死了。


    那之後的生活簡直糟透了。雖說是親戚,但畢竟是未曾謀麵的人們,把我們當奴隸使喚。即使如此,他們還肯給我們一口飯吃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但是在被收養了一年之後,我們被當成“商品”賣給人蛇集團。我感覺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便從人蛇集團的馬車逃走,投身於流浪生活中。


    很諷刺的是,我卻是在逃亡時發覺自己擁有“飛翔”的才能。我拚了命從緊追在後的人蛇集團手中逃走。然而,人蛇集團的男子們沒有半個人追得上當時十一歲的我。


    所以我抱著抓住最後一絲希望的心情,一心一意地存錢,走上飛翔士這條路。


    隻要有能力就會得到采用的飛翔士考試,可說是讓我從穀底爬上來的最後一條路。


    ——希娜,你等我!


    隻要獲得優勝,就能複興基坎久姆家。這麽一來,就可以跟妹妹希娜莉卡生活在一起。這曾經是我唯一的夢想。因叛亂罪而沒落的家族成員,在沒有皇帝恩準的情況下,是不能住在一起的。雖然也不是不能暗地裏將妹妹接來一起生活,但是事情如果一露餡,姐妹倆便難逃死罪。所以無論如何都必須獲得優勝。


    ——看見了!


    看見了視線前方,那閃耀著銀色光芒的終點——“天空塔”。祝賀旗手正在天


    空塔的最頂端揮動旗幟。隻要再稍微調整前進的路線,剩下就隻要筆直往前飛就好。


    景色如箭矢般飛逝而去。我將筆直朝向榮耀、朝向夢想,以及我最重要的信任、等待著我的妹妹身邊飛去。


    但是。


    就在離終點極近的地方。在即將要進入最後衝刺的那一瞬間——


    ——?


    右側翅膀前端傳來一陣雷擊般的強烈疼痛。!唔啊!


    下一秒,我失去平衡。從令人心曠種恰的天空世界,轉眼間被卷入了令人暈眩的混沌漩渦之中,風震動著鼓膜,失去分辨上下的能力和平衡感,如惡魔般的黑色大地逼近而來——


    ——啊,啊,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我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在內心尖聲叫喊之後。


    ——砰。


    被壓扁了。


    身體忽地一顫,我從夢中醒來。


    ——又作了這個夢……


    一般而言,重複出現的惡夢應該會隨著時間而逐漸被衝淡,但是,我的情況卻是惡夢一直鮮明如昨,恐懼感深植我心。而最近又特別嚴重。


    來到阿基利斯亭已經過了七天。


    ——今天也滿冷呢……


    掀開毛毯,悄悄撐起身子。店裏還暗著,加雷特還在睡。


    為了不吵醒他,我小心翼翼撐著拐杖,躡手躡腳走到廚房之後,開始進行例行工作。


    從水瓶中隻取一杯水,再從蔬菜籃子中拿出紅蘿卜,為了今天的餐食做準備。


    附帶一提,我現在在在洗的是“羽毛紅蘿卜”。菜如其名,葉子的部分是“羽毛”狀,一到繁殖期就會靠一己之力飛上天空,是“天空產物”的其中一種。


    ——紅蘿卜、白蘿卜、牛蒡……蔬菜差不多就這些吧?


    仔細一聽,可以聽到鏘、鏘的金屬聲響。那是加雷特在工作室中開始工作的聲音。


    ——吵醒他了嗎……?


    從一大早到深夜,聽起來宛如某種儀式的聲音,完全顯示出他對工作的熱忱。


    加雷特·馬卡斯。


    現在姑且算是我的雇主。個性方麵,簡單來說就是冷冰冰的。嘴巴很毒,老用“你這家夥”叫我,一發生什麽事,立刻就丟來一句“囉嗦”。叫他的時候,他總是隻回一句“啊?”。臉上的傷痕蘊釀出有如猙獰猛獸般的氣質,抬頭看著他的時候,有種望向高聳參天的樹木的壓迫感。


    ——不過。


    那是遇見他的隔天所發生的事。他一副找架吵的語氣說:“喂,給你。”然後,遞給我的居然是老舊的“輪椅”。據他所說,他在左腳的義肢做好之前,也短暫坐了一陣子輪椅。雖然相當舊,不過感覺有用心保養,坐起來的感覺還不差。


    ——差不多了。


    確認湯品已經咕嘟咕嘟地沸騰之後,我開始準備雞肉。


    料理可是我的強項。不僅如此,裁縫、打掃、洗衣等等所有家事,我有自信不會輸給任何人。雖然溫德爾帝國幅員廣闊,但要論會做家事的貴族,應該也隻有我和妹妹希娜莉卡而已吧。


    我利落地剁著雞肉,六翼鳥翅膀的骨頭可以熬出很好喝的高湯,為了不要浪費,慎重地把骨頭分出來。接下來就隻要把菜刀刺進雞的身體裏——


    “噗吼啊!噗吼啊啊啊啊啊!”


    ——來了!


    我的肩膀不由自主的一僵,雞肉一軟凹了下去。


    一大早的第一個“戰爭”就從這裏開始。


    我咕咚地吞了口口水,操縱輪椅往後門口去,門的另一頭是我的天敵。


    ——戰爭!這是戰爭!


    我戰戰兢兢將手伸到後門門把,開了個縫偷看門的另一邊。慎重地、就像這樣慎重地往前進吧,芙莉吉亞——


    “噗吼啊!”


    滴嗒。


    “唔……!”


    微溫的液體沾上了我的臉,我不由自主閉上眼睛。用手背一擦,白色、黏稠、腥臭味,一股感覺從胃部湧了上來。


    不過,這時就要深呼吸。芙莉吉亞,冷靜下來。不可以在這裏慌了手腳。今天一定要、今天一定要好好把工作完成。


    “噗吼啊!噗噗吼啊!噗噗噗噗吼啊啊啊啊啊!”


    滴嗒,滴嗒。


    我生氣了。


    “無禮之人!”


    砰地一聲,我粗魯推開門。


    出了後門就是馬廄,馬廄中係了一匹“四翼馬”。它的四片翅膀上滿是寒酸的皺紋。


    “馬!”


    我筆直指向馬。


    “你到底要汙辱我幾次才滿意?”


    “噗吼啊!(飯!)”


    “我把這看作對基坎久姆家的汙辱!”


    “噗吼啊!(給我飯!)”


    “等等,你這匹馬!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噗噗吼啊啊啊啊啊——————!(閉嘴,飯——————!)”


    馬匹不停發出被嗆到般的叫聲,踢飛空空如也的桶子。以它的叫聲取名為“布風”的這匹白馬,是四年前加雷特從做人工翅膀的師父那裏繼承店麵時,一起繼承而來的東西——這是他在第一天對我說明的。早晚喂食這匹馬也是我的工作之一。雖然隻是一種感覺,不過總是莫名覺得自己好像聽得懂馬的話


    。


    “噗吼啊————!(飯——————!)”


    “馬!給我乖一點!”


    人馬雙方的攻防戰,已成為一場幾乎看不見終點的混戰,口水四濺、罵聲四起、衣服四散、乳房彈跳著。


    接下來,戰爭迎來最後的局麵——


    “你們兩個,吵死人了——!”


    加雷特一副可以傳遍附近的大嗓門,跑來後門怒罵著。“呀!”我急忙遮住胸前。


    “喂,混賬!”加雷特以他的粗手指指向我。“照顧馬的時候要安靜一點,到底要跟你說幾次你才會懂?”


    這次是第七次了。


    “還不都是這匹馬的錯!”


    “別把錯推到馬身上!”


    “誰叫它要吐口水到我身上!”


    “所謂馬就是這種生物!”


    “誰叫它、誰叫它——”


    “吵死了!閉嘴,給我好好幹!”


    “我有好好做啊!話說回來,這匹馬……沒有身為家畜的自覺!”


    “我看是你沒有身為傭人的自覺吧!”


    “噗吼啊!噗吼啊啊啊——————!(飯!飯還沒好嗎——!)”


    ““吵死了!””


    兩個人異口同聲喝斥白馬,氣喘籲籲。雖然在這七天的期間,兩個人毫不厭煩地不停重複同樣的爭執,但是狀況依然毫無改善。


    我們互瞪對方一陣子之後“咳!”“哼!”地互相別過頭去。


    garet


    在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太陽拉長萬物影子的黃昏時分。


    我肚子餓了。


    芙莉吉亞在我麵前利落地擺著盤子。梳理得整潔的頭發,身穿寬鬆的小麥色洋裝的模樣,與其說像是傭人,倒更像是年紀輕輕便嫁入門來的新娘。洋裝是少女拿我的舊衣服自己重新修改縫製的,每天都會對她的靈巧感到驚訝。這家夥以前真的是貴族嗎?


    餐桌上接二連三擺滿菜肴。少女將冒著熱騰騰蒸氣的鍋子擺上桌後,將輪椅反轉一圈。她現在似乎也已完全熟悉新輪椅的操縱方法。


    “好了,開動吧。”


    芙莉吉亞將全部的菜肴都端上桌之後,從輪椅中撐起身子,改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接著閉上雙眼,合掌之後以虔誠的口吻開始進行祈禱:“守護天空之神溫帝亞啊,感謝您賜予今日的糧食。”


    開始用餐。


    少女以優美的手勢拿著刀叉,動作優雅地開始用餐。儼然就是貴族千金的模樣。


    ——嗯——哼……


    我大把抓起麵包,重新思考著少女的事。


    律己甚嚴。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說明少女的特征,就隻有這句話。早上在破曉前就起床開始準備早餐,白天就是打掃、采買、裁縫。就算日落西山之後也還會找工作做。完全沒看她休息過。


    尤以訓練時最為嚴苛,她算準我上床睡覺的時間,悄悄進行肌肉訓練,或是開始進行翅膀複健,接著一直做到深夜,幾乎完全沒有休息。每天持續如此嚴苛的訓練,沒有過人的意誌力是辦不到的。


    ——她是認真的……想去參加天覽飛翔會。


    飯後,少女在水桶中裝滿水,開始清洗碗盤。少女吹著被冷水凍得通紅的雙手,默默完成工作。她的表情嚴峻,似乎又開始想不開什麽事。


    就這樣,在我愣愣看著少女纖細的手的時候。


    少女洗著碗盤的手驟然停下。


    ——是那個嗎。


    “拜拜!”“明天見!”


    那是孩子們的聲音。展翅的兩個影子接連飛越過窗框之外,這是黃昏時常見的光景。


    芙莉吉亞短暫地凝神注視著窗外。等到再也看不見孩子們的身影之後,又開始緩緩清洗碗盤。


    少女偶爾會像這樣仰望著天空,表情總是帶著幾分虛無。任何事都律己甚嚴的少女的每一天當中,唯獨就隻有這個瞬間是稍有破綻的吧。


    ——唔。


    嘶嘶地喝完剩下的湯,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家夥腦袋裏在想什麽與我無關。我也隻不過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


    就在此時。


    “呐。”


    她無預期地喊了我一聲。


    “什麽事?”


    我微微回頭。


    “那個……”少女一副難以開口的樣子。“我可不可以……進去工作室?”


    我有點吃驚,以傲慢的她來說這語氣可是難得的謙卑。


    “你想看看人工翅膀怎麽製作的嗎?”


    芙莉吉亞略顯緊張,以淺淺的點頭回答這個問題。


    雖然我不喜歡有人盯著自己工作,不過,我忽地想起了剛剛看見的少女的虛無側臉。


    “隨你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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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第一次進工作室。被燈飾光芒映照著的這個空間之中,四麵部有窗戶,室內流動著平緩的空氣。意外地十分寬敞。


    加雷特在頭上綁著略粗的布條,卷起袖子。接著坐在略帶焦黑的茶色矮椅上,手裏握著鐵槌。


    “火花會濺出來,你退後一點。”


    “好的。”


    我往後退了半步,越過他的背部看著他工作。


    他以左手握住鉗子,夾起一片金屬板。將略大於手掌的金屬板,放入燃著熊熊火紅烈焰的“爐子”中。在白煙咻咻冒出的同時,灰色金屬板的溫度上升,發出令人印象深刻的黃色光芒。


    ——這是在做什麽呢?


    他將金屬板移至台上,舉起右手的鐵槌。以滿是肌肉的右臂敲下鐵槌,響起“鏘”的高音。我不自禁用雙手捂住耳朵。


    鏘、鏘地,他不停揮動鐵槌。每當他敲擊之時,在陰暗的工作室之中迸發的橘色火花,看起來就像是被敲擊的金屬正在發著怒氣。火花、金屬音、火花、金屬音。被喚為“名匠”的男子的工作時的模樣,乍看之下就隻能以單調二字來形容。但是,在他手上的金屬板形狀每一刻都在改變,均衡平整,不久之後就變化成某種“形狀”。


    是羽毛。


    那正是一片細長的羽毛的形狀。


    ——好厲害……


    在我眼中,他的工作像是在變魔術。凹凸不平的四角板,轉眼間就逐漸成為具流線型線條的光滑羽毛。連缺乏相關知識的我,都知道那是人工翅膀的零件。


    “……雪灰石。”


    我聽見他在低聲自語。


    “咦?”


    “人工翅膀的原料,會使用一種叫作雪灰石的特殊金屬。”


    看來似乎是在跟我進行人工翅膀的說明。


    “為了要打造一片人工翅膀,最少也要用上一百根的‘羽毛’。”


    “喔——”


    “那些羽毛就像這樣,每一根都是經由敲打雪灰石製作而成。”


    “這個很貴嗎?”


    “比一般的鐵或銅來得貴。如果是被稱為‘純結晶’的東西,價錢就又更高了。”


    “用金屬來打造羽毛,人工翅膀不會變得很重嗎?”


    “在金屬當中,雪灰石是比重最輕的。所以很適合當成人工翅膀的主原料。說到底,這種金屬——”


    加雷特的話中還提到了人工翅膀的曆史。


    過去翅膀有缺陷的人們,直到死亡都無法在天空飛翔。在社會上被當作半吊子看待,偶爾還會受到歧視或迫害。為了打破這種現象,約莫一百年之前,在部分人工翅膀工匠的努力之下,發明了世界上首副以人工打造的翅膀——“人工翅膀”。此時的人工翅膀非常巨大,由於其重量之故,聽說連飛行五分鍾都沒辦法。


    不過,後世者也繼承了這份熱誠。在許許多多先


    人們重複嚐試錯誤,並在約四十年前發現“雪灰石”是最適合拿來製造人工翅膀的材料之後,人工翅膀快速走上實用化的道路。


    “有句話叫作‘敲擊要十年,組裝要三年’。”


    “什麽意思?”


    “‘敲擊’必須要修行十年才可以獨當一麵的意思。‘這點’對於人工翅膀工匠來說就是如此重要。”


    語畢,加雷特舉起鐵槌露齒一笑。那笑容仿佛手裏把玩著愛不釋手的玩具的孩子般天真無邪。


    ——奇怪的家夥。


    感覺這似乎是第一次兩人在毫無爭執的情況下,好好進行了一場對話。


    〇


    歲月如四翼馬般飛馳而過。


    如這句溫達爾格言所述,轉眼之間七天就過去了。算起來,這是來到阿基利斯亭的第十四天。


    “加雷哥在嗎——?”


    “好的,馬上來!”


    玄關響起了孩子的聲音,我高聲回答。在加雷特窩在工作室的期間,對應前來的客人也是傭人的工作之一。


    “記得沒錯的話,你是……”


    感覺有點像倒豎著的淺綠色發絲,以及那精力充沛的糖果色雙眸。他是我第一次來到城裏那天,和加雷特一起在草原上的少年。


    “……姐姐,你是誰?”


    “我最近開始在這裏工作。那個……”我含糊其詞了一會兒,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芙莉吉亞。”


    “嗯!多多指教!我是克魯巴(注:クローバー為幸運草)!”


    少年精神奕奕地回答。聽到芙莉吉亞這個名字,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感興趣的樣子,我暗自放下懸著的心。


    “那麽,你為何事而來?”


    “我是為了這個。”


    自稱克魯巴的少年,摸索著背上的行李,拿出關鍵的“那樣東西”。


    “啊……壞了嗎?”


    “嗯。”


    少年拿出來的是“人工翅膀”。雖然是一副組裝著上百片淺綠色羽毛的漂亮翅膀,但是此刻翅膀前端處卻凹成直角,左右晃動著。


    “和朋友玩的時候,不小心撞到……”


    “你等一下喔。”


    我朝著工作室喊著:“加雷特,有客人來了!”接著,鏗鏘作響的金屬聲音停下,傳來工作室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隨著嘰、嘰聲響,店主出現。


    “喔,克魯巴!今天怎麽啦?”


    “對不起,不小心弄壞了……”


    少年舉起翅膀給加雷特看。


    “哇……這斷得很徹底啊……!”


    “……修得好嗎?”


    克魯巴不安地詢問著,加雷特露齒一笑,回答:“那當然。這個嘛,大概要花個三十分鍾左右吧。”


    “你就在那邊打發時間吧,我馬上幫你修。”


    “加雷哥,謝謝你!”


    “哪兒的話。”


    加雷特輕輕舉起手,抱著人工翅膀回到工作室去。


    ——喔……


    我看著兩人的互動,稍稍有些吃驚。


    ——對小孩子倒是挺溫柔的嘛。


    目前為止,每天多多少少都會有幾位客人前來,不過加雷特的應對都是“喔”“咦” “嗯”等等,冷淡得令人完全無法認同這是待客之道,我每次在一旁看著,總是捏了把冷汗。剛剛對著少年的笑容十分罕見。


    ——果然是個奇怪的家夥。


    我一邊泡著為客人準備的紅茶,想著加雷特的事。從遇到他到現在過了兩個星期,還是不太了解他。


    “芙莉姐是從哪來的呢?”


    克魯巴問我。


    “芙莉姐?”


    “因為加雷特是加雷哥,所以芙莉吉亞就是芙莉姐囉!”


    “……好像在叫鄉巴佬似的。”


    “鄉巴佬?”


    “哎,算了。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吧。”


    ——芙莉姐嗎……


    這少年還是頭一個膽敢對著身為貴族的我,取這種自以為熟識的綽號的人。


    算了,反正隻是個孩子的想法。我心裏這麽想著,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紅茶是奢侈品,所以我不喝。


    “那麽,芙莉姐是加雷哥的‘太太’嗎?”


    “噗!”


    不自禁地噴出口中差點要吞下的水。咳、咳咳地咳出卡在喉嚨的水。


    “你、你在說什麽呢!”


    “因為你們生活在一起啊,那不就是‘太太’嗎?”


    “怎麽可能。”


    “可是,加雷哥是單身耶?”


    “就算他單身,也沒道理就要我嫁給他吧!”


    真是的,小孩子就是這樣。


    我嘟起嘴之後,克魯巴嘴裏說著:“嗯……”眼睛眨巴眨巴的眨著。


    “加雷哥明明就很帥……”


    “啊?……你說那家夥很帥?”


    “嗯!超帥的呢!”


    此時少年的雙眸閃爍著強烈的光芒。


    “他以前是個很厲害的飛翔士喔!”


    ——咦?


    我停下動作。


    “克魯巴,你剛剛說什麽……?”


    “所以我說,加雷哥以前是個飛翔士……”


    ——飛翔士……?那家夥以前是飛翔士?


    飛翔士,就是指以飛翔維生的專業競技者。溫達爾帝國當中舉辦許多“飛翔賽事”,飛翔士以參加賽事獲得優勝來賺取獎金。當然,這也是個沒有實力便無法混口飯吃,激烈競爭的世界。


    “呐,克魯巴。”


    我一臉認真的凝視著少年。


    “剛剛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啊!因為——”


    此時。


    “喂,克魯巴,修好了喔。”


    加雷特從工作室走出來,手裏拿著剛剛修好的少年的人工翅膀。


    “加雷哥,謝謝!”


    克魯巴奔到加雷特身旁,開心接過人工翅膀。“要馬上試試嗎?”“嗯!”在  這段對話之後,兩人往店外走去。


    ——啊,等一下……!


    雖然我還想再多聽一點少年所說的事,但是兩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外。


    〇


    隔天。


    此刻我一絲不掛,泡在浴缸裏,水的高度約至肩膀處,加雷特也待在室內,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據他說明,此浴缸不是用來泡澡,而是用來取翅膀“模型”用的裝置。先在浴缸裏放入特殊液體,再請顧客浸泡其中。過了一會兒,液體就會凝固,進而取得翅膀“模型”。然後,再依模型製作“暫用翅膀”,再以暫用翅膀為基礎打造“真正的翅膀”——


    但是,製作方法什麽的都不重要。


    ——嗚、嗚、嗚嗚嗚嗚嗚……


    一絲不掛的我忍著強烈的羞恥,以右手遮住胸前,左手遮住下半身。但是,再怎麽遮,乳房還是會從手臂處被擠出來。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要我不去遮下半身。


    再說,熱水是透明的,我看這下屁股完全被看光了吧。來吧,殺了我吧。


    說到入浴時一定要一絲不掛的理由,是因為如果穿著衣服,液體中摻雜纖維或不純物,會影響液體無法順利凝固——雖然這些說明聽起來很像騙人,不過,他應該沒有騙我吧?


    “這樣就結束了。”


    加雷特說完,咕嘟咕嘟地往浴缸中倒入怪異的白色粉末。然後,搬了張椅子,在浴室中麵壁似地坐了下來。


    我眼神渙散地看著他那副模樣。男人,有男人在啊。我一絲不掛。為什麽?


    “喂,沒事吧?臉很紅喔。”


    “不、不、不


    不不不要看這邊。”


    “知道了知道了。”


    “你要、要要要是看我的話,我就殺了你喔?殺、殺殺、殺了你以後,我也會自殺的喔?”


    “那不就是殉情嘍?”


    “然、然後,我到底要維持這副模樣到什麽時候?”


    “這個嘛……”


    加雷特看著牆壁回答道:


    “粗估三小時。”


    我絕望了。


    “天國的母親大人啊,請您務必要守護我的貞潔……”


    “你在碎碎念個什麽東西。”


    ——嗚嗚——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緊閉雙眼,我隻能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和這樣的我成對比,加雷特則是時不時打著哈欠,啪嘰啪嘰地發出聲響轉動著脖子。對他來說這步驟可能已是家常便飯吧?


    過了一段時間。


    如他所說,周身的液體稍稍開始凝固。起伏的液體表麵,開始逐漸一點一點化為晃動的果凍狀,全身上下被輕飄飄的感覺包圍著。


    等到液體表麵完全染成一片白色,光溜溜的身子不會露出來的時候,我的心情才逐漸緩和下來。


    “喂。”


    我對著加雷特背部喊道。然後,他以如常的粗魯語氣回答:“啊?”


    “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雖然全身一絲不掛的狀態下,開口問這個有一點——其實是相當難為情,不過現在好奇心稍稍贏過了羞恥心。


    我稍稍歎口氣,切入正題。


    “你在開始做人工翅膀之前,是做什麽的?”


    “啊?”


    對方對自己的過去一清二楚,自己卻對他一無所知。特別是從克魯巴口中聽說他以前是飛翔士之後,我的心情就一直無法平靜下來。


    “你看,畢竟我們現在已經簽過合約,再說我和你以前又都是飛翔士不是嗎?多少要對彼此有些了解——”


    “喂!”


    此時,他提高音量。


    “你剛剛說什麽?飛翔士?”


    ——糟了!


    我現在才發現自己的失策,但已經太遲了。


    “啊——原來是這樣……”加雷特搔著頭。“是克魯巴告訴你的吧?”


    “……”


    因為心中有歉,所以沒有供出少年的名字。不過,他嘴裏說著:“那家夥。”似乎已然確信是少年說的。


    ——克魯巴,對不起。


    我在內心道歉,接著說下去:


    “是真的嗎?為什麽現在會在做人工翅膀呢?”


    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一直追問著細節。


    “囉嗦,跟你無關。”


    “……什麽!”我生氣了。“什麽嘛!也不用說成這樣吧?”


    “啊?”


    “所謂飛翔可是紳士的運動喔!如果你也是飛翔士,應該有更多一點紳士的自覺。總之你啊——”


    “唉——你說教也說夠了吧!”


    加雷特發出厭惡的怒吼。就這樣開始了一如往常的爭論。


    “一點點也好,拜托你學學‘那個人’好嗎?”


    “啊?那個人是在說誰?”


    “奧斯卡·溫格巴雷特。”


    在這瞬間。


    時間仿佛瞬間靜止,加雷特一動也不動。


    ——?


    我置之不理,繼續說了下去:


    “既然你也是飛翔士的成員之一,應該也知道奧斯卡吧?”


    “…………”


    沒反應。


    奧斯卡·溫格巴雷特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傳說中的飛翔士。在天覽飛翔會奪得六連勝的記錄已成了不朽的金字塔,退隱之後,以年輕女性為中心,依然有著根深蒂固的高人氣。隻不過,他極少出現在公眾場合。


    “喂,你怎麽了?”


    我覺得有點可疑,對著一語不發的加雷特問道。


    “……沒事。”


    他語調僵硬地短短回答完後。“……然後呢?你說奧斯卡怎麽了?”硬是要把對話串起來似地回問我。


    “所以我說,你也應該學學奧斯卡,變得更紳士才行。”


    “奧斯卡過去有那麽紳士嗎?”


    “對呀,這很有名吧?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不,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他開始語無倫次了起來。


    ——真奇怪。


    雖然我有點懷疑,但是也因為對話的主導權現在在我手裏,所以我趁勝滔滔不絕說了下去:


    “所以啊!你最好用他翅膀上的汙垢煮茶喝了吧!”


    “……喔,喔。”


    “你聽了一定會大吃一驚。我啊,小時候曾經見過他喔。”


    “什麽……?”


    加雷特表現出今天最大程度的驚訝。


    “怎麽樣?嚇了一跳吧?我、我啊——”


    我久違地開始說起那令我引以為傲的故事。


    我是在七歲時遇見他的,當時他偶然來到住家附近。然後,是他的啟蒙才讓我得以飛上天空,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如寶石般的珍貴回憶。


    “然後啊,為了紀念可以飛翔一事,奧斯卡還給我了一支‘笛子’——”


    “芙莉吉亞。”


    加雷特硬生生中斷對話。


    “什麽事?”


    “你是在哪裏遇見奧斯卡的?”


    “在我的故鄉裏布斯,飛翔士練習場附近。”


    “啊啊——”


    他似乎想通什麽,接著發出略帶困擾又感到不可思議的聲音。


    “怎麽啦?”


    “啊、沒事……話說回來。”他忽然轉換了話題:“你動動手試試。”


    “……咦?”


    他突然跟我說起別的事,害我反應慢了一拍。


    “手在浴缸裏動得了嗎?”


    “這個嘛……”


    我試著在自己的手上施加幾分力。但是充滿浴缸的液體已經凝固到相當的程度,手幾乎完全提不起來。


    “動不了。”


    “好了。”


    加雷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再維持那個姿勢大概兩個小時左右。我人在店裏,有什麽事再叫我。”


    丟下這句話,他莫名快速步出浴室。


    “啊,等一下!”


    雖然話才說到一半,但是全身一絲不掛的我,也隻能一直盯著被關上的門。


    garet


    那天晚上。


    我躺在床上,凝視著天花板。隻有從窗戶灑進來的微弱月光,映著掛在牆上的眾多人工翅膀,浮現的輪廓像是一群亡靈。


    “九十六……”——仔細一聽,一如以往可聽見芙莉吉亞數著“訓練”次數的聲音。


    將翅膀大大展開,再緩緩合上。這一連串的動作被稱為“立翼”,是飛翔士的基礎訓練。經由刻意緩慢展開翅膀的動作,增加在飛翔時所需動到的“翼胸肌”的負荷。每晚芙莉吉亞都會在做完家事之後,從不間斷地持續進行這個訓練。


    專業飛翔士全都擁有發達的翼胸肌。這原理和鳥兒靠厚實的胸部肌肉驅動翅膀一樣,人類亦是經由胸部的肌肉驅動翅膀。具體來說,男性的話是“胸肌”會變得厚實,女性則是“乳房”會隆起。翼胸肌在十幾歲的少女身上會發展到巔峰,所以知名的飛翔士幾乎都是擁有豐滿胸部的年輕女性。


    ——難以苟同。


    我想起白天進行的“取模”一事,板起臉孔。


    ——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芙莉吉亞的右側翅膀,被稱為“初列風切”的翅膀前端附近被切除極大麵


    積。


    ——怎麽想都很奇怪。


    如果是墜落造成的骨折,即使要進行切除,應該也僅限於受到傷害的部分才對。但是說到芙莉吉亞的狀況,連非必要的範圍都遭到切除。傷痕看起來是手術刀刻意劃去較多部分,不太自然。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芙莉吉亞。告訴她未經證實的事實,隻是徒增她不安而已。


    ——有必要去查查呢。


    我做出決定後,翻了個身。


    然後在我伸出的右手前方,發出“鏘”的一聲。


    ——啊?


    右手碰到的是閃耀金色光芒的獎牌。


    ——啊啊,是剛剛拿出來的?


    久久沒有拿出來的金屬獎牌,散發著令人感覺不到六年歲月已逝去的光芒。我內心滿是懷念,將它拿在手中。


    ‘第一一〇屆天覽飛翔會優勝’


    我以手指撫過刻在表麵的文字,其下還寫著某個名字。


    奧斯卡·溫格巴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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