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


    被封閉在黑暗中的學校。


    「————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在空無一人的中庭裏,十葉詠子有些慪氣地說道。


    她在黑暗中,獨自一人。


    在她周圍,誰也沒有。


    不曉得她是如何在深夜闖進學校的。


    唯有,繃緊致密的黑暗充滿整個世界,詠子的聲音空洞地在四周回蕩著。


    樹木和建築統統都僅以黑影的形態存在於周圍。詠子的聲音被那濃墨一般的黑暗靜靜吸收,溶解並消失。


    寂靜彌漫開來。


    那是透明的寂靜。


    充滿寂靜的黑暗將詠子的聲音吸收,恍如將混沌攪混了一般,誕生出一個微弱的氣息、


    「……你覺得是為什麽呢?」


    那團黑暗發出人的語言。


    刹那間,冰冷的黑暗氣息凝集起來,化作一個黑衣男子的身影出現在了那裏。


    夜色外套。外套的輪廓消融在周圍的黑暗中,白色的臉鮮明地從黑暗中突顯出來。


    「你覺得是為什麽呢?」


    男人重複了一遍。


    「你總不會不知道吧」


    那美麗的容貌,淡淡地嗤笑。


    黑暗濃度增加。


    嘴上露出那種令見者無不凍結的笑容,神野陰之在靜謐之中靜靜地、靜靜地佇立在那裏。


    「我當然明白」


    即便麵對那樣的神野,詠子的口吻依舊不變。


    「我沒問的話,沒人那麽期望的話,你不是無法介入的麽?可這不是讓我不甘心麽?那麽重要的事我不知道,而你卻全都知道。感覺太狡猾了」


    遇到這位黑衣魔人,換做常人早就僵住不能動彈,可詠子麵對他能像跟朋友說話一樣,非常自然地鬧情緒。


    神野笑道


    「你可真有意思」


    說完,他將陳舊的圓框眼鏡向上推了推。


    「你眼中的世界,與你身邊的人眼中的世界截然不同。你看到的乃是深刻的本質,而且屬於概念層麵,與光學現象映射出來的物質世界的景象相似卻又不同。你的知覺完全超出了人類的領域,但你的異常性也僅此而已。這是因為,你盡管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但你的運動條件卻與別人無異。


    你的語言,你的肉體都與他人並無二致,這也就表示,你在共享“精神傳達手段”的同時,你的“知覺”卻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正是這份乖離,讓你在別人眼裏充滿違和感,甚至可以稱作是“癲狂”。由於存在著不上不下的可共享部分,別人會對那種意識分歧感到困惑。


    不接受親眼“看得到”的東西的瘋癲之人,和接受並從周圍環境乖離的人,究竟哪種才是真正的瘋子呢?誰能定義真正的“正常”?」


    神野如此講述,看著詠子,表情愉悅地眯起了眼睛。


    「可我覺得是一樣的喔?」


    對這個試探般的提問,詠子答道


    「我覺得不接受而瘋狂,跟接受沒有區別喔。不論哪種情況,都會從周圍環境乖離出來吧。雖然形態不同,卻是同樣的東西。應該都是“正常”吧……」


    詠子一邊說,一邊把食指伸到嘴邊。


    「因為,這兩種都是對“看得到”的事物做出正確的反應,不是麽?再說了,要是“看得到”的事物本來就不正常的話,那麽談論對待事物的反應是否正確,根本上就是錯的喔。大家同為人類,看到的東西完全不一樣,卻不知怎的都覺得是一樣的。對於各人自身來說,其他的人全都不正常,然而誰都不會那麽去想。


    人類這種物種,每個個體都截然不同,但誰都不會承認這一點,真是不可思議呢。與眾不同,能夠看到不同世界的人,會被身邊的人喊成“瘋子”,我覺得這是幻想喔。就因為大夥都在幻想,認為全人類看到的都是相同的世界,所以才創造了『正常』這種虛假的定義。名為『人類』的單一生物,明明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呢。你說是吧?」


    詠子隔了片刻,接著說道


    「明明誰都不會說青蛙是“瘋的”的……」


    她這樣說著,不可思議似地歪起腦袋。


    就像在揶揄這個世界本身一樣,但又像由衷感到不可思議一樣,是一種出奇純粹的疑問表情。


    「或者說,『神』也是如此」


    神野開口


    「太過脫軌的東西,不能用正常和瘋狂的範疇來定義呢」


    「是吧?」


    「對於『認為與自己相同』的這種確信,產生了對那種東西的正常或瘋狂的界定」


    「嗯」


    詠子點點頭。


    「有了人類那般複雜的心性,明明已經不能在精神層級上算作生物呢…………」


    此時,詠子就像突然注意到一般,話鋒一轉,嘟噥起來


    「……你又打馬虎眼…………」


    說完,她的眉毛微微地擠了起來。


    神野嗤笑。


    「……那是你自己不小心吧」


    然後說道


    「語言是『魔法』的本質之一,你不會不知道吧。語言具有含義,能對聽者造成影響。因為語言正是作為對他人造成影響的手段而存在的」


    神野一邊說,一邊在黑暗中緩緩行走。


    「而且『魔法』會利用這一點。與魔法師對峙的時候,絕對不能聽進對方的話。強大如你,自當深知魔法師的語言所具備的“力量”。當你將意識轉向魔法師所說的話時,你就已經陷入魔法中了。這是跟魔法師戰鬥的基礎中的基礎。一旦在意魔法師說的話,那麽魔法師的精神便會借助話語闖入對象的意識,對意識造成改變」


    神野邊走邊講


    「就像你的話語那樣」


    ……就像詩人一樣。


    在黑暗與樹木輪廓的映襯之下,神野如同吟誦詩歌娓娓講述。


    仿佛來自黑暗的耳語之聲,如同渲染一般,在空氣、在空間中逐漸擴散。


    「……」


    流暢的言語濃縮夜色。


    詠子默默地用眼睛盯著神野的身影。


    沉默。


    「…………不行喔」


    但是過了一會兒,詠子突然開始開心地笑起來。


    「我不會再上當了」


    她搖搖頭,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


    「因為我立刻就會找人試一試……」


    聽到詠子這麽說,神野也彎起嘴角笑了笑,聳聳肩。


    與此同時,濃縮的黑暗變得稀薄。


    「嗯,不會再上當了。這個先放一邊,能讓我問件事麽?」


    「……什麽事?」


    「他的事」


    「『我』能講的可沒那麽多呢」


    聽到詠子的這個提問,神野總算做出了正經的回答。


    「……可是,他不是你的老相識麽?」


    「不對呢。對『我』而言,“老”指的可是現在的『器(故事)』開始之前」


    「…………都一樣啦」


    「是麽」


    詠子向神野輕輕一瞪。


    「這麽說,你不會說他的事咯?」


    「我不會說的。他是你的競爭對手。隻要他有“隱蔽自己”的意識,而且隻要那份意識不被超越,『我』就不能絲毫透露他的身份」


    「不論如何都不行?」


    「當然」


    「那就沒辦法了呢……」


    詠子歎了口氣。


    「不過,把“他”當做我的“敵人”,沒關係麽」


    詠子這麽說著,仰望夜色的天空。


    神野開心地注視


    著她的舉動。


    沉默持續了片刻。


    白天都沒有的厚重雲朵,在沉默的天空中漆黑地洶湧盤卷。雲吸收了來自天空的光線,將漆黑與沉默散向羽間市。


    「………………我會做我想做的事情喔」


    詠子忽然宣言。


    聽到這話,神野咯咯地笑起來。


    「……你就那麽辦吧」


    神野笑著說道


    「不那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為了自身的『願望』生存,思考,行動,戰鬥,呼吸,奔跑,掙紮、受傷、哭泣、歡笑、大叫、掠奪、失去、構築、崩潰、流血、憤怒、匍匐、瘋狂、死去、重生……不這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黑暗之中,兩人彼此對視。


    「因為,那才是“人類”最美麗的姿態,是『我』崇敬不已的,人類偉大的靈魂形態啊……」


    神野高聲讚頌,張開雙臂。夜色外套大大展開,與夜晚本身同化,飄揚。


    「……所以,你就為了你自己做該做的事情吧」


    「然後你要實現一切向“黑暗”許下的願望是吧?」


    「正是,“現代的魔女”。願你奮鬥到底。你的『才能』乃稀世之才」


    「……你真這麽想麽?」


    「不然的話,你便無法將『我』召喚至此了呢」


    聽到神野的回答,詠子露出微笑。


    於是對話到最後,以黑暗中的短劇告終。


    神野如同溶解在夜色中一般,消失無蹤。


    詠子再次仰望天空——————她看著洶湧盤卷的雲,不知為什麽,憐愛地眯起那雙澄澈的眼睛。


    ·we make th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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