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長秋宮,回簌淵宮用罷早膳,去成舒殿見宏晅。


    一路上,微寒的秋風不止。夏日時,同樣的宮道,樹木鬱鬱蔥蔥地遮蔽著,到現在已是滿梢的枯黃。


    我進成舒殿素來不需要通稟,今日也沒有人上前阻攔,暗緩了一口氣,看來裏麵沒有別人。


    仔細一想,心裏一陣啞笑,我何時變得這樣患得患失了?


    “陛下大安。”我行下禮去,他擱下筆一笑:“免了,來坐。”


    我坐到他身旁,執起玄霜熟練地研墨,盡量全神貫注不作他想。這爭風吃醋的心思,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喜,自然不能讓他察覺了去。


    覺出兩道視線定在我麵上,偏首望去:“陛下,怎麽了?”


    他反問我:“你怎麽了?”


    “我……”我被他問得失措,慌忙笑道,“沒有啊,陛下怎麽這樣問?”


    他淡笑,目光劃下來停在我持著玄霜的手上,手中書冊一合,信手拎了拎我的衣袖:“你自己看。”


    我低頭看去,白綢絹的上襦袖口被浸得一片墨黑,黑白相映甚是分明。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落進墨裏去的,我竟渾然未覺。當下麵上一熱,腕上一使力將衣袖從他手中拽了出來,尷尬地一欠身:“臣妾去更衣。”


    “晏然。”他叫住我,踱步到我麵前,話語中有三分不容躲避的探究,“是因為新封的寶林,是不是?”


    我愕然間難掩被識破的尷尬,定了定神,垂首道:“陛下覺得臣妾嫉妒?”


    他幹笑一聲:“不是?”


    我未做聲,就當是默認了。他又一聲笑,手指在我額上一敲,沉然道:“朕降了蕭修容的位份。她和皇後,是蕭家的顏麵,朕不能太不給蕭家麵子。”


    我猶自低垂著頭,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委屈,聽了他的話喃喃道:“她很漂亮。”


    不知他是沒聽清楚還是沒反應過來的一怔:“什麽?”


    “她很漂亮……”我抬了抬眼睛,“嶽寶林,她很漂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我目不轉睛:“所以?”


    我直盯著他的雙眼,毫不委婉地輕言問他:“陛下很喜歡她,是不是?”


    “晏然……”他不置信地看著我,似乎完全沒想到我會問他這樣的問題。能夠名動煜都的女子,必定麵麵俱全,他怎能不喜歡?我與他相識這麽多年,太清楚他喜歡什麽樣的人,蕭家也是循著他的心思去尋的人,他怎麽能不喜歡?


    我早知道答案的,卻偏偏要問出來,被他的神色擊碎心底的最後一絲幻想,然後冷靜麵對他身邊的新歡、蕭修容的助力。


    “她那麽美,莫說陛下喜歡,臣妾也覺得連‘驚為天人’這四個字她都當得起。”我抬起頭,含笑看著他,許有迷蒙,卻絕無半絲疏離,“但請陛下記得,寶林妹妹尚有蕭家護著,但臣妾,隻有陛下了。”


    我要他知道,我適才的一切失儀與失禮,都並非嫉妒,而是恐懼。因為於我而言,這世上能護得了我的,隻有他。


    他不會不擔這份責任。


    那麽,不管她日後多麽的得寵、掀起怎樣的風浪,那該有的一席之地我就還能守得住,那也是我進退的餘地。


    “朕知道。”他和緩地一笑,“她……比不得你。”


    “臣妾告退。”我輕輕一福,語聲淡漠,垂眸退出殿外.


    我與他之間,心計究竟是少不了的,哪怕我知道他的好,哪怕連帝太後也出言相勸。


    可,這裏到底是後宮。旁的人、旁的事那麽多,我想坦誠相對,卻又不得不為自己未來的日子想一想。


    我可以告訴自己是我太多心,嶽氏,不就是個區區寶林?縱使是冊封次日就又晉了一例,也仍不過是散號之列。但是,自古以來,歌舞伎得幸飛上枝頭的例子那麽多,趙飛燕、衛子夫……誰知這回會不會是嶽淩夏?


    哦,我甚至不需要去擔心她是否會飛到那麽高的枝頭上,隻要知道她定是不會與我為友就足夠了。蕭家送她進來,是因為蕭修容降位;蕭修容降位,是源起於我.


    秋色漸漸深了,宮裏對於這位嶽寶林的議論也越來越多,就像是秋時掃不完的落葉一樣不絕於耳。


    她果真是有她的手段的。進宮半個月,成舒殿足足召了她九次。強過了當初的瑤妃,也比過了我。


    若說是給蕭家麵子,蕭家還真是好大的麵子。


    又過幾日,我終於在白日去成舒殿時碰上了她。素雅的衣著、明媚的妝容,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同時出現在她身上卻毫不顯突兀。大約這就是傾國之色獨有的本事吧,怎樣的打扮都不顯錯處。


    她坐在宏晅身邊,不知說著什麽,麵上笑意盈盈。見我進來,斂去三分笑容,施施然一福:“寧貴姬娘娘萬安。”


    “寶林妹妹。”我欠一欠身,盡量使微笑溫和,“不知寶林妹妹在此,若不然定先讓宮人通稟一聲。”


    “寧姐姐。”她忽然改了稱呼,過來牽我的手,極顯親昵地道,“姐姐坐。臣妾聽陛下說過,姐姐來成舒殿都不用通稟,如是為臣妾違了這個意,就實在是臣妾的不是了。”


    她說得誠誠懇懇,聲如銀鈴清脆。我淡然一笑,兀自斟茶來喝。


    清茶入喉,不覺讚一聲“好香”,宏晅抬了抬眼,笑指著嶽寶林道:“寶林的手藝,連你也覺得好,可見是當真不錯。”


    我察覺到自己的笑容是那樣明顯的冷滯住,所幸他說完後便又低頭去看手中的折子了未有察覺。側眸看見嶽寶林仍微笑著看著我,神色未有半分改變,也複起了笑容:“確實是不錯,清新淡雅,色香皆把握得剛好。”


    她歪了歪頭,美豔中生了兩分嬌俏:“看來寧姐姐頗通茶道?”


    我點一點頭:“略知一二。”


    “那臣妾定要挑個日子討教去。”她像是獲了什麽至寶般露出欣喜的顏色,我淺笑不語,未說不許,亦未道歡迎。


    宏晅執筆在手中的折子上寫下幾個字,隨手闔上放在一旁,以手支頤向嶽寶林道:“晏然是一宮主位,又照顧著皇次子,平日裏事情多,你別去煩她。”


    她偏著頭眨了眨眼,曼聲道:“臣妾還沒見過皇次子。”


    宏晅剛要出言,我先了他一步道:“妹妹來就是了。”宏晅看向我,我垂下眼睫徐徐續言,“到底也是皇次子的庶母,總該見見。”


    宏晅聞言笑了一笑,向嶽寶林道:“烹了這麽久的茶,你先回去歇著吧。”


    “諾。”嶽寶林也沒有半分拖延的意思,起身一福,“臣妾告退。”禮畢了低頭一想,又問,“陛下晚膳想用些什麽?”


    “嗯……”宏晅沉吟了一瞬,目光在我麵上一掃而過,道,“再說吧,一時也拿不準。”


    嶽寶林不再多言,又施了一禮退下。宏晅也不再言,拿起桌上一本折子繼續讀著。我覺得無所適從又不願離開,想說些什麽又尋不到話茬,訥訥地坐在一旁仿若一個木頭人。


    他一連批完了四五本折子,我仍是尋不到話,他轉過頭來笑問:“有事?”


    我微怔,搖一搖頭:“沒有。”


    這種感覺真是可怕,和他共處十年的我,竟會因為一個入宮不足一月的嶽寶林的出現而忽然連說什麽都不知道。


    他又一笑,輕輕淡淡:“朕知道你不喜歡她。”


    “臣妾沒有……”


    他眉毛挑了挑:“別嘴硬。”


    我的聲音冷了下來,漠然道:“臣妾喜不喜歡她有什麽關係,總歸陛下是喜歡她的。”


    他湊過來,伸手環過我的肩膀,我身子一僵,紋絲不動。


    “別生氣。”他的唇在我額上一點,便就勢將我攬在懷裏。我伏在他胸口上,聲音在熟悉的熏香氣息中變得哽咽:“臣妾不是生氣,臣妾是怕……嶽寶林生得那麽美,又會那麽多東西,臣妾覺得自己……”


    一無是處。


    患得患失的心緒中留存的最後一絲清醒讓我將這四個字死死咬住。他不喜歡那樣自卑的人,我知道。


    就算他無所謂,可論才論貌,我與嶽寶林都已那麽分明地顯了高下,再在心氣上示了弱,我就徹底敗了。


    “臣妾覺得自己簡直枉作這一宮主位。”續上的話語虛弱無力,他似笑非笑地低頭瞅著我,俄而一哂道:“照你這個說法,豈不連後位都要易主了?”


    我暗覺心驚:“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別瞎琢磨。”他撫著我的臉頰,低笑道,“後宮嬪妃那麽多,你怎麽獨獨想起來跟她較勁?”


    陛下也隻連召過她五日以上。


    我按捺著心思,眼波流轉間帶起了笑意,軟糯糯道:“臣妾哪裏同她較勁了?是陛下關心太過唯恐新得的美人出了閃失誤會了。”


    他嗤笑一聲不予置評,我坐起身子認真地說:“臣妾是嫉妒,嫉妒她多才多藝又生了一張俏臉;不過臣妾也明白,陛下說到底是看蕭家的麵子。臣妾不會為難她的。”我微微眯起眼眸笑向著他又說,“反正陛下待她好也沒虧了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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