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幫我整理辦公桌?」


    這是集團廣報室室長兼集團宣傳雜誌《藍天》總編園田瑛子,回歸後的第一句話。


    她穿著我們熟悉的、不像上班族的民族風衣裳,今天在色彩上也格外用心。雖然瘦了些,但麵色紅潤,舉止靈敏有朝氣。


    我不禁放下心。「我們兩個一起整理的。」悄悄舉手的間野和野本弟也麵露笑容。


    「這樣啊。沒丟掉重要的東西吧?」


    「我們什麽都沒丟,隻是把桌上堆的雜物整個移到紙箱,放進會議室的寄物櫃。」


    解釋之後,野本弟小聲補一句:「因為根本看不出哪些是重要的東西。」


    總編的回歸,不需要講究排場的儀式或招呼,僅僅確定今後的行程,決定工作順序。由於先前接下整理森信宏的長篇訪談、編輯出書的重大任務,她詢問:


    「我休息的時候,企畫中止了嗎?」


    「對,是森先生的要求。」


    我們在拜訪他的歸途遇上公車劫持事件,園田瑛子甚至停職休養,森先生難過不已,要求等她回歸職場後,再繼續進行企畫。


    「真是教人困擾的好意,還以為早就弄完。我可不想再去聽那種老頭子吹噓往事。」


    刻薄的言詞證明她已完全恢複,但森先生的訪談姑且不論,不想再前往「海星房總別墅區」應該是她的真心話吧。我也不想逼她這麽做。


    「之前累積的訪談,分量足夠出一本書。接下來隻要重新編輯分章……」


    「那杉村先生你負責,出版社那邊我去交涉。」


    「好的。」


    於是,我們編輯部重回軌道。


    麵對園田總編的複活,我似乎比想像中欣喜。她仿佛從未停職般工作一星期,休息一個周末,又到星期一,仍若無其事來上班。這天晚飯的餐桌上,妻子對我說:「你看起來很開心。」


    「姨,什麽?」


    「你看起來每天都很開心。」


    「因為我鬆了一口氣啊。」


    「這下公車劫持事件總算告終。對你來說,在園田小姐回來前,事件都不算真正結束。」


    或許吧。看到園田瑛子比預期中更有精神的模樣,我不禁覺得與事件有關的各種不透明疑雲,全都無關緊要。我總算從悶悶不樂地叫自己別再胡思亂想的作業中解脫,或者說忘懷。


    「真好。」


    還在用餐,妻子卻像沒規矩的孩童般托起腮幫子。


    「我好羨慕。」


    你很喜歡園田小姐呢,她繼續道。


    「喂喂喂。」


    「哎呀,我沒有奇怪的意思,別誤會。」


    菜穗子眯起眼笑道。今晚桃子去大舅子家玩——正確地說,是去請表姐彈鋼琴伴奏,練習詩歌朗讀,所以家裏隻剩我們夫妻。用餐的時候,順便開了紅酒。妻子的眼角淡淡泛紅,就是這個緣故。


    「我覺得工作上的夥伴真不錯,因為我沒有這樣的經驗。」


    「今後試試看?」


    聽說孩子上學後,母親會感到寂寞。多出時間,也變得悠閑。菜穗子早有心理準備,配合桃子就學,增加從年輕時就不曾間斷的圖書館義工服務時數,並且開始上烹飪教室。我蒙受後者不少恩惠,雖然偶有失敗品,但也令人覺得可愛。


    「你是說出去工作?」


    「不一定是工作,結交些夥伴就行。」


    不是朋友,是夥伴——我強調。


    「一起執行某些任務的夥伴。」


    菜穗子拿著紅酒杯,接過話:「比方開店?」


    一下就跳到這裏?


    「這有點……」


    看我一臉狼狽,妻子噗齧:笑。


    「開玩笑的。我上的烹飪教室,有同學準備開餐廳。」


    「如果要做生意,光挑選地點就是個大問題。」


    「聽說要把自家改建成餐廳。那個人住在白金地區,打算以附近的貴婦太太為對象,供應精致餐點。不是要做什麽誇張的事業,不過是認真在計劃的。」


    「難道那個人找你幫忙?」


    妻子沒立刻回答,啜飮一口紅酒。


    「我隻是在想,去幫忙或許滿好玩。」


    表情別那麽嚴肅,她提醒道。


    「我很清楚自己有多無能。」


    「你不是無能,是身體不好。」


    廚師必須站著工作,其實非常需要體力。不管名稱叫大廚或甜點師傅,都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我不禁憶起前野芽衣的夢想,妻子也察覺到這一點。基本上,我對妻子向來毫不保留(這陣子的例外,隻有間野京子遭遇的性騒擾事件),她知道我和那些人質保持聯絡。


    「那個想成為甜點師傅的女孩。」


    「嗯,前野小姐。」


    「後來她怎麽樣?」


    「好像還在賺學費。不管怎麽樣,她想進的廚師學校,都得等到春天才能入學。」


    「跟我上的那種悠閑的烹飪教室比起來,要正式許多呢。」


    杉村菜穗子今晚有點自虐,平常她不會如此自眨身價。


    「我該去考個廚師執照嗎?」


    到學校正式修業,她說。


    「不錯啊。如果廚房裏有張證照,我也覺得驕傲。」


    「真的?父親會開心嗎?不論幾歲,隻要孩子努力朝目標前進,父母都會感到高興嗎?」


    總覺得不太對勁,連喝酒的速度都比平常快。妻子朝酒瓶伸出手,我搶先為她斟滿杯子。


    「今天喝得真快。桃子回來前,你會先醉倒。」


    「沒關係,嫂嫂會送她回來。」


    「那更不應該睡著啦。」


    我仔細觀察妻子的神情。


    「你怎麽了嗎?」


    「沒事。」


    眼睛和嘴巴都背叛她的話。


    「隻是覺得有點沒意思。」


    「為什麽?」


    妻子靠在椅子上,歎口氣。


    「我被桃子甩了。」


    妻子要陪桃子去哥哥家練習,桃子卻拒絕說「媽媽不要跟來」。


    「在練習得更完美前,她不希望我聽見。」


    「那是想得到你的稱讚啊。」


    「或許吧。可是,你不認為『不要跟來』這句話很殘忍嗎?」


    「這表示桃子萌生自我意識,不是很棒嗎?」我笑道。


    沒意思,妻子又噘起嘴。那表情和鬧別扭的桃子一模一樣。


    「這就是所謂的空巢期嗎?」


    「是空巢期前的熱身運動。」


    「我也得建立自我才行。得重新培養自我嗎?」


    「這是很有意義的,太太。」


    「反正,有工作的你是不會懂的。啊~啊,不如我停職不幹主婦和母親?這樣你和桃子會梢微傷腦筋嗎?」


    那當然,我保證。


    約莫一小時過後,桃子踏進家門,妻子和送她回來的嫂嫂聊天,心情似乎好轉。我不打擾女人家的相處,到書房檢查電腦和手機郵件。


    說曹操曹操就到,前野小妹傳訊過來。今天下午,她在當地銀行的大廳巧遇田中。


    「田中先生手術成功,但他埋怨腰的狀況依然不理想。」


    前野辭掉「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廚房打工,改到住家附近的麵包店工作。她在店裏碰到田中的太太,對方還向她打招呼。


    「小啟總算熟悉工作,卻一直抱怨很累。杉村先生和園田小姐都過得好嗎?」


    我向三人報告過園田瑛子已回來上班。年輕情侶相當高興,田中沒回信。不過,我們都是中年大叔,交換太活潑可愛的


    訊息也挺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阪本在公車劫持事件後找到工作,是在市內擁有廣大服務區域的清潔公司。雖然有三個月的試用期,但他似乎順利融入職場。不過,對年輕的他而言,這份工作在體力上仍相當吃重。


    「假日都在睡覺,根本沒時間約會。」


    本人這麽埋怨,但約會對象的前野為他找到正職開心不已。


    在海風警署的停車場,阪本遠遠望著西裝筆挺、站在車旁與前野談笑的橋本真佐彥,低聲呢喃的那句話,依然留在我心中。姓氏隻差一個字,境遇卻是天差地遠。


    加油——我隻能為他祈禱。


    「內子可能是受到前野小姐影響,想正式學烹飪。你經常成為我們家的話題。」


    我輸入訊息。善良芽衣的笑容和哭相,是那個事件中美好的回憶。


    「園田總編也很好,她操人操得很凶。」


    我附上苦笑的表情符號傳送出去。


    ※


    野本弟提議在進入忙碌的校稿期前,先來慶祝總編回歸職場。


    「我知道有家超好吃的中華餐廳,一個人兩千圓就能享用全餐及喝到飽!」


    地點在新橋車站徒步五分鍾的地方,我們都覺得可疑。


    「那種價錢喝到飽……」


    「我對牛郎小弟的『好吃』定義感到不安。」


    間野請保母帶小孩,加入我們的行列。於是,在首都圈企業標榜「不加班日」的星期三,集團廣報室四人組朝那家店勇往直前。


    那不是中華餐廳,是一家位在辦公大樓區的巷弄裏,掛著紅門簾的古雅拉麵店。而且店內空蕩無人。


    「喏,你們看。」園田總編不知為何很開心。「窮打工生的『超好吃』就是這種程度。沒關係,我要生啤酒、煎餃和叉燒麵。」


    「總編,可別隻憑印象下定論。噯,坐吧、坐吧。」


    除了吧台以外,就是榻榻米包廂座,而不是卡座。從格局來看,以前似乎是居酒屋。穿白色罩衣的老板,以不流暢的日語詢問要什麽飮料。送來涼水和熱毛巾的女人應該是他的妻子,一樣以不流暢的日語微笑寒暄。


    「好久沒看到在那種地方擺電視的拉麵店。」


    發現吧台斜上方,鎭坐在天花板附近的老舊十四寸映像管電視,間野感動無比。畫麵映出傍晚的新聞節目。


    「頭兒,菜色就交給你!」


    心情大好的野本弟喊著,總編又虧他:「什麽頭兒,裝熟客。」


    然而,當冰涼的啤酒和三種涼拌前菜送來時,我們大吃一驚。接著是幹燒蝦仁、天津飯、炒空心菜、奶油汁煮白蘆筍等,料理迅速完成並端上桌後,我們更是跌破眼鏡。每一道都美味至極。


    見大夥沉默不語,野本弟得意洋洋。「瞧瞧,我沒騙你們吧?」


    我們覷著熱情微笑的老板夫婦,一麵吃喝,一麵吵著問野本弟怎麽發現這家店,還有一個人兩千圓(而且店裏依舊空蕩蕩)生意要如何維持。


    「如果交給老板,都是這些菜色嗎?」


    「沒有,可以自己選。今天我是幹事,所以挑我喜歡的。」


    「野本弟喜歡的菜,跟我家小孩幾乎一模一樣。」間野笑道。


    總編拍拍野本弟那學傑尼斯卻四不像的長發,「你腦袋裏隻有四歲,懂嗎?」


    「太過分啦。我的味覺是不折不扣的大人啊。這是大人秘密基地的中華料理店!」


    「還秘密基地咧,你要躲誰?想要秘密基地,得等到變成杉村先生這種立場微妙的大人,才有資格說。這個人身上背負的東西可多了。」


    好久沒聽到這樣調侃我的園田式發言。


    「杉村先生,原來你背負著這麽多東西嗎?」


    「是啊,這是甜蜜的負荷。」


    總編換成紹興酒,然後發現間野其實挺會喝,氣氛更加熱鬧。


    「如果井手先生能夠淡忘過去的榮耀,快點跟我們打成一片,現在就能一起開心地吃吃喝喝。」


    總編忽然嘟噥。野本弟手中的調羹滑落,一副遭遇奇襲的模樣。


    「啊,抱歉。可是,工聯不是來過聯絡?說要找我們進行調查。」


    昨天剛接到通知,似乎要對編輯部三名成員分別問話。


    「工聯的人未免顧慮太多,明明最好盡快采取行動,上星期卻還在觀望,看我能不能正常回歸職場,豈不是給井手先生在那裏大放厥詞的機會?」


    「你一回來就鬧出這種事,真抱歉。」間野果然率先道歉。


    「你在說什麽啊!是我不該缺席,井手先生必須有人盯著。像他那種人,對男人拒之千裏,對女人卻愛撒橋。」


    「性騷擾是對女人撒嬌?」野本弟頻頻眨眼,「不是瞧不起女人?」


    「瞧不起女人,就是在對女人撒嬌,認為女人一定會原諒自己。」


    原來如此,有這種說法嗎?


    「既然都到這個節骨眼,我就毫不保留全說出來,大家也不必客氣。」


    醉醺醺的總編睨著我。


    「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這個窩囊女婿沒辦法違抗會長的命令。原本我們沒必要接收井手先生那種沒用的包袱,集團廣報室又不是更生機構。」


    對不起——我裝出俯首聽訓的模樣,間野和野本弟都不敢接話,一陣困窘。就在這個空檔,電視新聞的播報聲吸引我的注意。我聽到「報紙販賣店」這個關鍵字。


    我轉身仰望電視機,看起來像在報導社會案件。畫麵出現灰泥外牆的建築物,有白字跑馬燈。


    上菜告一段落,老板夫婦悠閑地看電視。剛剛他們說從四川省來到日本第二年,還在學習日語讀寫,所以營業時間都開著有字幕的電視節目。


    「台東區的報紙販賣店發生一起命案。」


    這次我清楚聽見記者的話聲,轉身麵向電視。


    「音量能調大一些嗎?」


    老板娘操作遙控器。女記者站在路燈光圈中,緊張地拿著麥克風。


    「今天傍晚五點左右,死者高越勝巳來到報紙販賣店找男性友人談判,演變成爭吵,疑似遭對方刺傷。高越返回距離現場約一百公尺的自家公寓,男性友人則逃逸無蹤。男性友人是在這家販賣店工作的四十多歲店員,據目擊者表示,他穿藍夾克、牛仔褲與白運動鞋,逃往東京地下鐵稻荷町站方向。目前警方正在搜索他的下落。」


    ※


    我在計程車裏撥打手機,北見夫人立刻接聽。我告知現在正前往她家,她回道:


    「抱歉,讓你擔心了。」


    司也中斷加班回家。這表示我的推測並非杞人憂天,新聞中犯下命案的台東區報紙販賣店員,就是拜訪過北見家的足立則生。


    「當時足立看起來那麽想不開嗎?」


    「看不出來啊……他是個老實的普通人。」


    一旦過度老實的人動怒,往往會無法克製。


    「外子已不在,足立先生應該不會來我家。」


    「或許會打電話過去。」


    計程車駛入青山地區的街道時,司打電話給我。他剛到家。


    「雖不認為足立會再來我家,可是,如果他真的殺了人,現在一定慌得六神無主,所以……」


    從電視新聞的報導看不出究竟,不過與被害者發生爭執後,足立則生立刻逃走,應該什麽都沒帶。


    計程車無法進入南青山第三住宅的土地範圍。我在門口下車,小跑步穿過兒童公園的秋千旁。秋千靜靜垂掛在黑暗中,隻見窗燈齊整並排,遙遠的路燈下,有個牽狗散步的孤伶伶人影。


    在修補工程中裝設的電梯,位在建築物深處一


    隅。我快步經過中央的戶外階梯前方時,階梯旁的垃圾場後方有個人影移動,像是迅速彎下身體。


    我停下腳步,凝神細看人影活動的位置。


    有個人蹲在一排垃圾桶後方。


    「不好意思……」我出聲。「不好意思」與「微妙」一樣,是相當便利的詞。不管是請人幫忙按電梯樓層,或是搭訕躲在都營住宅垃圾桶後方的可疑人物時,都同樣可以拿來使用。


    人影蹲著不動。


    「你在找東西嗎?」


    我下定決心走近垃圾桶,朝人影探出上半身。


    人影如彈簧般站起。下一瞬間,一團小垃圾袋飛過來,我反射性地雙手接下,這回換垃圾桶的蓋子飛過來,我沒能完全閃開,臉被砸到,一股惡臭撲鼻。從垃圾筒後方跳出的人影,雙手推開踉蹌的我,朝我來時的方向衝去。


    跌倒的我單手撐在地上,大聲問道:「是足立先生嗎?」


    逃走的人影像被鉤子扯住般停下。那是個不胖不瘦的中年男子,穿藍夾克、破舊牛仔褲、運動鞋。右邊的鞋帶似乎快鬆脫。


    對方回過頭,隻見他臉頰凹陷,在路燈下白得不健康。頭發淩亂,喘得很厲害。


    他兩手空蕩蕩。我後知後覺想到,剛剛我也可能不是被推開,而是被刀子刺中。


    我起身想走近他,又打消念頭,話聲自然放低。


    「足立則生嗎?五年前,你曾委托北見一郎調査吧?前些日子,你來拜訪過北見夫人。」


    足立則生喘著氣,緩緩搖頭。


    「不是嗎?你不是足立先生?」


    「——不是我。」


    他的話聲走調沙啞。


    「高越那家夥闖進店裏,說我是跟蹤狂,所以……」


    與其說是發抖,他的身體更像在不靈活地搖晃。


    「所以你們吵起來?」


    「可是我沒殺他!」


    足立則生倏然縮起肩膀,仿佛被自己激昂的話聲嚇到。


    「好,我懂了。」我慢慢攤開雙手。「冷靜談談吧。我叫杉村,跟你一樣,受過北見先生的照顧。前些日子,北見夫人向我提到一些你的事。」


    足立則生維持隨時都能逃跑的姿勢,眯起眼打量我。


    「你是北見先生的朋友?」


    「隻在他過世前有短暫的往來。」


    足立則生尖瘦的臉上,浮現孩童般坦率而毫無防備的悲傷神色。


    「北見先生真的死了?」


    「嗯,非常遺憾。多麽希望他能再長壽一些。」


    藍夾克胸口又劇烈上下起伏。他十分慌亂、激動,無法平順呼吸。


    「那個姓高越的人,和五年前的春天你委托北見先生調查的事情有關嗎?」


    「你認識我?」


    「聽說你不小心上當,參與詐騙行為。」


    他點點頭,「高越就是拖我下水的詐騙集團成員。」


    「你是最近才又碰巧遇見他嗎?」


    「他搬到我負責的地區。我去推銷報紙,他出來應門……」


    真是恐怖的巧合。


    「你嚇一大跳吧。」


    「他也嚇到了。」


    足立則生忽然像痙孿般短促地笑。


    「起初他還裝傻。」


    他又僵著身子發抖,垂下頭。據我觀察,他的夾克、牛仔褲和運動鞋都沒有血漬。


    「我告訴他,之前的事我記得一清二楚,不妨上警署說個明白,他就慌了。」


    這不隻是口頭威脅,所以足立則生才會去找北見一郎。


    「你跟高越談過好幾次嗎?以前是不是也發生過爭吵?或者,高越反過來恐嚇你?」


    為了將他留在原地,我連珠炮般提問。隻見足立則生的眼神遊移,望向我身後。


    回頭一看,原來是司。他顯然是匆匆下樓。大概剛從公司回來,隻脫掉外套,拿下領帶,沒換衣服。


    「我估計杉村先生快到了……」司喃喃低語,直盯著足立則生。「這個人——」


    足立則生總算轉過身。他望向司,眨著雙眼。


    「你是北見先生的兒子嗎?」


    對,司點點頭。


    「原來他有個這麽出色的兒子。」


    足立則生忽然皺起臉,用手背大力抹了抹人中處。


    「我真是個沒藥救的傻子,不該來的。」


    對不起——他向司行禮。


    「北見先生已死,不能再依靠他,可是我沒有去處,忍不住就……」


    我和司互望一眼,司上前一步,開口道:


    「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幫忙。足立先生,我們母子和這位杉村先生都了解狀況。你來這裏是對的,我們一起去找警察吧。」


    足立則生用手背按著臉,拚命搖頭。


    「你沒殺害高越勝巳吧?既然如此,沒什麽好怕的。向警方投案,冷靜說明就行。」我走近勸道。


    足立則生停止搖頭,抬起臉。原來他在哭。


    「你不在場才能說那種話。」


    我可疑到不行——足立則生自暴自棄道。


    「依目前的情況,你隻是看起來可疑,誰教你逃走?如果你沒逃走,留在原地,警方處理的態度也會不一樣。」


    「肯定是一樣的。」他十分頑固,「我這種人講的話,誰會當真?你們都不懂。」


    「但你沒殺高越先生吧?」


    一行淚滑下足立則生的臉頰。


    「我沒殺他,他卻大叫是我殺的。他陷害我。」


    我倒呑一口氣。司麵色蒼白,仍勸道:


    「既然如此,更應該說個清楚啊!」


    「沒用的。」


    「不能放棄!」


    「我們會陪著你。」


    「不,不行。我不能把北見先生的兒子牽扯進來。」


    你——足立則生指著我。


    「答應我。記住,我沒見到你,也沒來過這裏。北見太太和她的兒子都不認識我。我與高越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更不要告訴警察。你們不能扯進這件事。」


    然後,他對司說:


    「好好珍惜你媽。」


    足立則生語帶懇求,隨即轉身逃跑。司一時反應不過來,愣在原地,回神想追上去,被我製止。


    「可是,杉村先生……」司抗拒道。


    「別追了,他說的沒錯。你不能牽扯進去。」


    「不過……」


    「倘若你要繼承父親,當個私家偵探,就另當別論,但並非如此吧?」


    足立則生的身影彎過建築物轉角消失。


    司頓時垮下肩膀。


    「要是爸還活著,會怎麽做……」


    「沒人能取代北見先生。」


    我隻能這麽回答。


    ※


    兩個成年人爭吵,動刀動槍,鬧到殺人——這年頭,電視新聞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這種小事上,我沒看到任何後續報導。十點的新聞節目,隻提到警方尚未找到逃離現場的嫌犯,一語帶過。


    「真的不用報警嗎……」


    司連晚飯都吃不下,坐在電視機前。


    「現在還是尊重足立先生的意願吧。」


    這樣的看法有沒有說服力,我毫無自信,但仍繼續道:


    「涉入這種事,即使是出於善意,即使問心無愧,終究得經曆不愉快的情緒。不僅如此,連內在都會產生變化。」


    我第一次說這種話。什麽叫會產生變化?是什麽會變化?


    「或許是這樣,我才會變得膽小……」


    「杉村先生畢竟是過來人。」


    司的話聲摻


    雜擔憂,變得模糊。我露出笑容:


    「不,也沒有具體的後遺症啦。」


    「你還是個菜鳥上班族。」北見夫人叮囑司。「可能會給公司添麻煩,先佯裝不知情吧。」


    「何況,」北見夫人微微偏頭,「就算不報警,警方也會來詢問我們。」


    我和司都大吃一驚。


    「足立先生身上有當年事件的檔案。」北見夫人解釋。「說是檔案,足立先生持有的,也隻是外子和他的對話內容紀錄。」


    「是五年前交給他的嗎?」


    「不,是上次他來我們家時,我交給他的。」


    北見將經手事件的檔案完全處理好才過世。臨終之前,他聯絡以前的委托人,把留在手邊的所有事件相關檔案交還給對方。


    「正式的事件紀錄,都分別歸還給委托人,隻剩外子的備忘錄,但他認為既然要離開世上,那些東西也不能留在身邊。」


    很像北見的作風,一板一眼。


    「可是有幾個委托人聯絡不上,那些檔案由我保管。」


    「啊,你趁上次還給足立先生。」


    夫人對司點點頭。「所以足立先生的檔案,現在應該在他手上。」


    警方調査足立的住家,找到檔案,看過內容後,自然會找上北見一郎。


    「檔案裏有提到高越先生的名字嗎?」


    「我沒看過內容不太清楚,或許有吧。即使沒提到特定人士的名字,應該也會提到詐騙集團的事。」


    「當時北見先生調查過。」


    「稍微査了一下吧,畢竟他是那種個性。」


    司拿著啤酒杯出神,夫人提醒:「如果警察上門,由我來應對,你可別多嘴。」


    司苦笑著,隨口答應,但臉色很快沉下來。「他聲稱遭到陷害……」


    「別再想了。」


    夫人那副語氣,和她規勸為公車劫持事件的暮木老人煩惱的我一樣。


    「這不是一般人能插手的事。足立先生沒辦法一直逃下去,如果他決心主張自身的清白,就會向警方投案。我們不要幹涉。」


    就是啊,我正想這麽說,隨即收到「杉村先生也一樣」的告誡。是、是、是。


    深夜十二點過後,我回到家。等待我的,是妻子寫著「有點感冒先睡了」的字條,及冰箱裏的水果盤。我邊吃水果,和司一樣想得出神。


    ※


    吃過跌破眾人眼鏡的中華料理盛宴,恢複精神的我們廣報室成員,順利通過工聯的調査。我們被分別叫去,回來時表情各有千秋。相對於野本弟的義憤塡膺,間野卻是一臉神清氣爽,仿佛放下肩頭重擔。我不記得做過濫用職權的事,麵對工聯負責人的種種問題毫無困擾。


    我們不曉得井手的說法,不過依詢問的氣氛,他並未占上風。這一點也讓我輕鬆許多。


    疑似受到這場紛爭影響的隻有一件事。森信宏主動聯絡,表示想暫緩將長篇訪談出書的企畫。電話是他親自打來,由我接聽。森先生解釋「內子的狀況不太理想」,口吻始終溫和。


    然而,園田總編卻往壞處想:


    「他的意思是,要跟濫用權勢欺侮他小弟的家夥斷絕關係。」


    確實,井手是森派的主力成員。若把森先生比喻為將軍水戶黃門,井手就是左右護法的阿助或阿格,不過我應道:


    「什麽小弟,至少也說是關愛的部下。」


    「反正,是井手先生去向森先生告狀吧?不然森先生不可能知道此事。」


    「唔,倒是不無可能。」


    即使如此,也不必擔心會受到打壓。森先生畢竟已退休。


    「胡亂揣測生氣也沒用。搞不好森先生一無所知,真的是夫人身體狀況不好。」


    「你就是這樣,才會永遠都是跑腿小夥計,沒辦法成為政治家。」


    不論是任何形式,我都不想成為公司裏的政治家,所以無所謂。


    由於井手停職,編輯部的氣氛和平歡樂。工作大有進展,園田總編完全恢複正常。間野的工作表現極佳,不必再補充人手。


    關於足立則生的事,我沒告訴任何人,連對妻子也保密。


    一向對妻子毫無隱瞞的我,之所以能夠忍住不說,是妻子太忙碌的緣故。她提過要幫忙朋友開餐廳,似乎真的快實現。妻子看起來相當開心。


    「朋友希望我在計劃階段就加入,包括自宅的改建、裝潢、挑選餐具用品,要準備的事情真的多到數不清。」


    雖然不是去當大廚,妻子也幹勁十足。


    「我可能會暫時荒廢家務……」


    「太太,依你的個性,我賭三百點你絕對無法完全拋開。」


    所以,千萬不要勉強自己——我隻叮嚀妻子這一點。


    「好的,我保證。」妻子的雙眼閃閃發亮。


    我、北見夫人和司,都遵守與足立則生的約定。不知是漏掉檔案、找到卻沒看出其中意義,還是檔案裏沒提到具體事實,一個星期過去,刑警仍沒造訪北見家。


    理應是頭號嫌犯的足立則生,媒體依然報導為「死者友人」、「報紙販賣店的店員」。名字沒公開,當然也沒遭到通緝。對足立則生來說,這是個好兆頭,或者隻是捜查進度緩慢,隻能透過新聞和報紙得知消息的我無從判斷。


    這起案件中,除了足立則生以外,警方也在找凶器。經過驗屍,發現凶器是十二到十五公分的單刃刀,推測是水果刀,卻沒找到。足立則生住在店裏,並且跟著搭夥,沒人曉得他是否持有水果刀。而他也沒有在案發前購買的跡象。


    至於被害人高越勝巳,是都內一家保健食品商社的員工。那是家新公司,以電視購物為中心擴大事業版圖,最近推出熱銷商品,業績扶搖直上。身為營業部次長的高越本身是高收入族群,他的住所,也是他失血過多死亡的地點、足立則生送報的公寓,在當地是知名的億萬豪宅。他租下搬進來,還不到一個月。


    高越有個妻子,目前懷有四個月的身孕。據說沒辦理登記,等於是事實婚姻。我在幾個新聞評論節目中,聽到她接受訪談的聲音。平常會感到心痛和同情,根本聽不下去,但我想知道她怎麽說明這起命案。


    案發當天,高越勝巳比平日早回家,留下一句「我要去跟那名惡心的送報員做個了結」便出門。足立則生工作的報紙販賣店,和命案第一波報導一樣,離高越夫妻的華廈不到一百公尺。


    「明明已拒絕訂報,卻糾纏不清,每天都送來根本沒訂的報紙。叫他不要再送也不聽,硬說什麽前一個月免費。」


    每次送報都按門鈴,等高越或夫人出來應門才罷休。聽到這裏,種種行徑確實與跟蹤狂沒兩樣。高越夫人本身沒明說,但負責訪問的播報員和記者,似乎都認為足立則生對她有非分之想,並根據這樣的假設發問。夫人表示,她對足立則生一無所知,丈夫也不認識他,不知為何會惹上那種人,完全是單方麵受到騒擾。於是,有些節目拿過去推銷訂報引發的殺傷案件,與這起命案進行分析比較。


    雇用足立則生的報紙販賣店,不曉得這樣的糾紛。他們從沒辦過一個月免費試閱的活動。


    「足立本人應該是打算自掏腰包,但究竟是什麽原因?」


    老板的臉上打著馬賽克,一樣僅播出聲音。他的話聲掩不住疑惑。


    足立則生沒向身邊任何人,提到與自身黑暗過去有關的高越勝巳。他隻向北見一郎求救。


    命案發生得十分突然。下午五點前,高越勝巳拜訪報紙販賣店,先向老板興師問罪「你們的店員足立一直在騒擾我們」。他來勢洶洶,堅持無論如何都要跟本人直接談判,於是老板告訴他足立則生在二樓


    的寢室。高越希望兩個人私下談,便走上二樓。老板在樓梯底下,提心吊膽地觀望情況。沒多久,樓上傳出怒吼聲,接著變成慘叫,高越勝巳按著西裝胸口,連滾帶爬衝下樓梯。


    ——我會被他殺掉!救命!


    高越臉色蒼白地叫喊,跌跌撞撞從後門跑出店外。


    足立則生跟著下樓。老板出聲關切,他不斷辯解自己什麽都沒做,完全一頭霧水。在這個時間點,老板沒發現高越勝巳遭到刺傷,既沒看到刀子,也沒流血。


    向足立則生問出高越勝巳的住處,老板趕去,發現門前血跡斑斑。他按了門鈴,卻毫無反應。門鎖著,敲了也沒人理。老板無計可施,在原地像無頭蒼蠅般打轉時,高越夫人叫的警車和救護車抵達。


    接下來是高越夫人的證詞。高越勝巳逃回自家後,立刻鎖上門,仿佛害怕對方會追上來。他倒進夫人懷裏,左胸下方被刺傷,大量出血,死因是失血性休克。直到昏迷前,他都不斷重複道:「我遭到送報的足立則生刺殺。」


    高越夫人和報紙販賣店的老板一樣,沒看到凶器。她抱住丈夫時]胸口沒插著刀子,屋內也沒有刀子的蹤影。是途中掉落,還是在足立則生手上?關於前者,警方沿高越勝已回家的路線進行搜索,卻徒勞無功,目前後者的可能性較大。根據此一假設,警方搜索足立則生逃走的路線,但連個刀影都沒有。


    碰到我和司的時候,足立則生身上暗藏凶刀嗎?不知道。是在逃亡途中丟棄在某處嗎?不清楚。不過,我確定他的衣服、臉和手腳都沒有血跡。他主張自己沒有殺人,我知道,司也知道。所以,司遲遲無法擺脫煩惱,聯絡過我好幾次。


    「果然告訴警方比較好吧?」


    「令堂怎麽說?」


    「我媽的意見還是一樣。」


    那隻能靜觀其變了——我們的討論始終在原地兜圈子。


    「你們不能牽扯進來。」


    「要好好珍惜你媽。」


    足立則生這麽說過。如果重視與他的約定,隻能等待,並祈禱他能主動出麵,洗刷自己的嫌疑。


    「他會不會自暴自棄,跑去自殺?」


    司愈來愈煩惱,我推斷不可能。


    「聽起來有些不負責任,但我認為他不會自殺。他很有正義感吧,甚至為不小心參與的詐騙行動耿耿於懷。他不會沒有任何辯白,就自我了結。」


    為了已故的北見,也為了司,足立則生不會做出那種自我毀滅的行為。倘若他告訴我們的是事實——他真的沒殺害高越勝巳,就不會以自殺來結束這件事。我忍不住如此祈禱。


    對我們來說,這句話是唯一的希望:


    ——我沒傷人,對方陷害我。


    命案剛發生時,報紙販賣店的同事和老板娘都聽到這句話。高越夫人打一一〇通報,趕來的警官依夫人的證詞去報紙販賣店前,足立則生看到警車,如此大叫,便開始逃亡。所以,在那個時間點,足立則生應該還不曉得高越勝巳已死。見到我們時「沒傷人」變成「沒殺他」,想必是在前往南青山第三住宅途中,得知高越勝巳的死訊吧。


    不過,我看到的報導,不怎麽重視他情急之下的主張。足立則生的處境就是如此危險。


    北見可能不曉得足立有前科。二十二歲時,他在當時落腳的橫濱鬧區一處酒吧,因為爭吵而打人,導致對方重傷,被判傷害罪坐了短暫的牢。一個沒有前科的年輕人,在這類案件中沒被判緩刑,而是直接處以實刑,不是案情太凶惡,就是沒經濟能力,無力賠償被害者。不論如何,這都不是有正麵幫助的材料。


    在報紙販賣店,足立一向沉默安分地努力工作。不過,即使是一點小事,一旦說出口就不肯退讓,有著頑固的一麵。年輕同事描述他一生氣,眼神會驟變,十分可怕。這是案發後取得的相關證詞,應該摻雜不少附加的印象,但考慮到足立在北見介紹的工作地點,連三個月都沒做滿,應該不是擅於社交的人。而且,這幾年他的生活縱使平靜,也不可能是令人滿意的。別說這幾年,從他交給報紙販賣店的履曆表來看,我甚至覺得今年四十三歲的他,人生大半都是委屈的。


    「如果高越先生跑來罵人時,我陪同在場就好了。」


    老板這番後悔的話,足立則生應該在哪裏聽著吧。


    ※


    我生長在山梨縣北部。父親是公所人員,兼營果樹園,現在由哥哥繼承。


    那是片悠閑的土地,依現代人的說法,我在自然環境中成長。與虛弱的都市小少爺不同,健壯強悍——雖然想這麽說,其實我怕狗怕得要命。小學二年級時,我被鄰家的狗追趕,摔進田裏,帶著渾身泥濘逃跑,從此以後就視狗為天敵。


    那是隻雜種的中型犬,放養在戶外。雖然經常亂叫很吵,但不曾咬人,所以我哭哭啼啼回到家時,得到的不是安慰,反而先惹來嘲笑,還挨一頓罵。父親尤其刻薄:


    「你逃跑,狗才會追。狗看得出誰是膽小鬼。」


    他劈頭便如此怒罵。


    因為跑,才會被追。這也是一種人生教訓吧。不要逃避,要回頭對抗。但至今為止,我從未深切體會過這個教訓。


    凡事都有「第一次」。


    說服司不要說出足立則生的事,是為了遵守和足立的約定嗎?或者,我隻是想以此為借口,避免卷入新的事件?我一直逃避探究自己的內心,事件卻主動找上門,而且是應該已結束的事件。


    當時,我在公司大樓一樓的「睡蓮」吃午飯。遇到足立則生後,一周過去,電視和報紙都不再提起那起案子。我瀏覽著財經報紙,享用老板自豪的熱三明治。


    「總算恢複和平。」


    替我斟咖啡的老閲冷不防冒出一句,像是什麽暗號。


    「什麽意思?」


    「井手先生消失,集團廣報室不是總算平靜下來?」


    你們那裏人際問題挺多的,老板撫摸著典雅的花白下巴胡須說。


    「兩年前,那個女孩惹出風波時我也很擔心,但這次弄個不好,會是大醜聞吧?畢竟是性騒擾問題。」


    「老板,你又跟野本弟多話了吧?」


    老板一手拿著咖啡壺,聳聳肩。「那不叫多話,我隻是提供必要的情報。」


    老板是好人,但這種癖好實在教人傷腦筋。


    「那也提供我一些情報吧。井手先生究竟在打什麽算盤?他似乎去找森先生商量。」


    「找『森閣下』商量?這倒是初次耳聞。」


    不小心打草驚蛇了。我懊惱地縮著肩膀,桌上的手機傳來收到簡訊的鈴聲,是前野小妹。


    我拿起手機,打開收信匣前,又收到新訊息。我正納悶,換成電話響起。


    「哎呀,真是大忙人。」


    老板忍不住奚落。我接起電話,聽到疑似紊亂的鼻息。


    「喂?」


    「杉村先生嗎?」


    原來是公車劫持事件的人質夥伴,善良市民兼中小企業社長田中雄一郎。


    「我是杉村。」


    「你有沒有收到東西?」他氣喘如牛,急切地問。「你應該也收到快遞,還沒打開嗎?」


    「稍、稍等一下。」


    我連忙站起,逃離好奇張大雙眼的老板,來到店外。


    「你說快遞是什麽意思?難不成……」


    會讓田中慌成這樣的貨品,我隻想得到一樣。


    ——我一定會支付賠償金。


    ——用宅配寄出。


    「我收到錢了。是暮木老先生的賠償金!」田中回答。


    我急忙確認,阪本和前野傳來相同的訊息。從字麵就看得出他們多驚慌。


    「接下來怎麽辦?你有何打算?告訴警察嗎?」


    杉村先生、杉村先生,田中不停呼喊我。隔著電話,我卻覺得他就在眼前緊緊抓住我。


    「拜托,不要告訴警察。算我求你。」


    我仿佛看到田中拿著手機行禮的模樣。


    「請冷靜,田中先生。」


    「可是你打算報警吧?」


    「我連有沒有收到東西都不知道啊。我不會輕舉妄動,你先冷靜下來。」


    稍稍遠離手機,田中摻雜鼻息的話聲低喃:


    「——三百萬。」


    田中雄一郎收到三百萬圓嗎?那阪本和前野呢?


    「什麽一億,果然是騙人的。可惡的臭老頭,居然耍我。」


    「你稍稍恢複冷靜了呢。」


    田中嘖一聲,笑道:「不管是多少,我都求之不得,所以……」


    「這我明白。可是,問題沒那麽簡單。」


    「為什麽?」


    「收到賠償金的不一定隻有我們四個,還有園田總編、迫田女士和柴野司機。」


    或許有人已通知警察。


    「園田是你的上司吧?」


    「是的。她在公司,目前應該什麽都不知道。」


    「那你好好拜托她。」


    「田中先生——」


    「迫田是那個幾乎癡呆的老太婆吧?不用管她和司機,老先生不會送賠償金給她們。」


    「你怎能確定?」


    「老先生隻跟我們提賠償金。當時迫田老太婆和司機已下車,所以,這是包括你上司在內,我們五個人之間的問題。老先生做事不是很一絲不苟嗎?」


    乍聽合情合理,但田中忘記重要的一點。


    「暮木老人不是把給我們賠償金的『善後工作』托給第三者?對方應該不清楚我們當中的誰跟老人聊過什麽,所以可能會一視同仁。」


    田中頓時沉默,我也不禁沉默。


    半晌後,田中壓抑情緒緩緩開口:「那為什麽我和兩個小鬼的金額不一樣?」


    原以為金額的不同,隻是單純的年齡差異。暮木老人交付善後工作的某人,麵對老人交付的錢,參考我們人質的資料,思考該如何分配。健康的年輕人少一點沒關係,女人和老年人多一點,有家庭且正値壯年的田中分多一點,大概類似這樣。


    那麽,園田瑛子和我(應該)收到的金額有多少,更令我好奇。


    「我不知道,就算在這裏猜測也沒意義。總之,我會通知園田,確認有沒有收到東西。」


    田中顯然沒聽進耳裏,搶話般提議:「我去你那邊,大家碰個麵吧。」


    「咦?」


    「我會集合這邊的人質,一起去你那邊。我們碰麵商量。」


    「商量……」


    「不麵對麵談,你不會懂的!」


    「哪裏方便見麵?」


    「總會找到的。我會再聯絡,你快確定自己的份有多少。」


    田中徑自掛斷電話。我打開陸續收到的訊息,是阪本和前野這對情侶傳來的。兩個人都收到一百萬圓,慌得不知所措。


    我回「睡蓮」結帳,最愛的熱三明治還剩一半以上。


    「怎麽啦?」


    老板關切道,我露出苦笑。


    「我們部門問題多多。」


    返回編輯部,園田總編和間野坐在電腦前。


    「間野小姐,臨時有急事,我和總編出去一下,辦公室麻煩你。」


    「好,請慢走。」


    我示意訝異的總編拿外套,把她拖到外麵。


    「幹嘛?」


    「現在去你家。事態緊急,理由我晚點說明,麻煩你。」


    我並不是強勢的人,但園田瑛子也不是遲鈍的人。我說事態緊急,她似乎立刻了解。我們跳上計程車。


    總編獨居的公寓在茗荷穀。我尚未有榮幸以部下的身分送她回家,因此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裏。那是屋頂有裝飾、白色外牆的七層建築,附有令人感激的設備——卡片感應式宅配箱。


    液晶熒幕小窗上,顯示著園田瑛子的住處號碼。


    「請打開看看。」


    總編訝異又憤怒不安地瞪我一眼,取出宅配箱裏的包裹。那是宅配公司的專用信封,紙質相當薄。


    「這是什麽?」


    總編掏出老花眼鏡戴上,我望向包裹的托運單。寄件人是「海線高速客運有限公司營業總務部」,備注欄寫著「乘客遺失物品」。不是印章或印刷,全部手寫。雖然不到龍飛鳳舞的程度,但字跡秀麗,容易辨讀。我覺得是女性的筆跡。


    「請打開看看。」


    總編望向信封內,眼神飄移。


    「天哪,杉村,這是什麽?」


    總編遞出信封,裏麵是一整疊有封條的萬圓鈔票,共一百萬圓。


    現在是午後不上不下的時刻,周圍沒半個人影。管理員室的窗口擺出「巡視中」的牌子。我壓低音量,說明原委。


    園田瑛子逐漸失去血色。


    「不要,我不要!」


    「接下來大家要集合討論該怎麽辦。」


    「我不管,交給你。這錢給你,你拿著。」


    園田瑛子把信封用力塞給我,縮起肩膀背過身。


    「可是,總編……」


    「我不希望想起來。」園田瑛子雙手掩麵。「我不要想起那個事件的任何環節,否則又會陷入恐慌。」


    我拿著信封,愣在原地。


    「對不起,我就是沒辦法。我沒辦法好好去想。所以,拜托你!求求你,我的錢,你幫忙處理掉。」


    好的,我答應。園田瑛子的膝蓋不停顫抖著。


    「錢由我保管。我會聽從總編的意願,請放心。」


    隨著「咚」一聲,總編往前栽倒,靠在宅配箱上,顯然撞到頭。她一動也不動。


    「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沒事的。」


    那起公車劫持事件,為何會讓你害怕到這種地步?關鍵就在暮木老人身上。我咽下湧上喉頭的疑問。一旦開口不僅是徒勞,更是有害。園田瑛子不會回答,她也無法回答。


    「我來聯絡編輯部,你不用擔心,直接回家休息吧。」


    總編背對我,默默抱住頭。我退後幾步,轉身離開。園田瑛子並未回頭。


    我住的公寓也收到快遞。櫃台有保管單,東西裝在宅配箱裏。


    幸好今天妻子去參加家長會,我不想再拖累妻子。打開宅配箱時,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包括宅配公司的專用信封,字跡端正的托運單,「乘客遺失物品」的文字和寄件人,全部相同。


    至於金額,跟園田瑛子、阪本和前野這對情侶一樣,是一百萬圓。


    我猶豫半晌,最後將兩個信封連同內容物一起放進公事包。我算是滿愛整潔的人,但不擅長背著妻子藏東西,幹脆今天帶著四處走。


    我在廚房喝杯水,打電話給田中,卻轉到語音信箱。留言請他聯絡我後,我離開家門。


    間野和野本弟已在編輯部。


    「發生什麽事?」


    「嗯,上個月的報導被社友會念了。」


    即使是做做樣子,仍得道個歉,不然會很麻煩,我笑道。公事包裏的兩百萬圓,聽著我脫口而出的流暢謊言。


    「大企業麻煩的地方真多。社友會就是那些隱居老人組成的團體吧?」


    「得顧好他們的麵子。總編非常不高興,直接下班回家。」


    接下來隻需等待聯絡,像平常那樣工作就行,但我做了件多餘的事。耗費比煩惱把信封和兩百萬圓藏到哪裏更久的時間,我


    猶豫著打電話到會長秘書室。


    我向今天也一樣冰冷的「冰山女王」開口:「請轉告會長杉村最近想見他一麵。」


    「我這就去確認會長的行程。」


    遠山小姐很快返回。


    「任何時間都可以,請聯絡會長的手機。」


    然後,她語調不變,補上一句:「會長說:你總算想來問我了嗎?」


    ※


    田中非常積極,一並解決移動方式和集合地點的問題。他找來一輛迷你巴士,載著他那邊的人質夥伴到都心。


    約定的集合地點,是東京老街一處寬廣的投幣式停車場。田中隻用手機傳地址過來,抵達後我嚇一跳。坐在迷你巴士上的前野,透過車窗發現我,向我揮手。


    「一直停在這邊沒關係嗎?」


    「我可是付過錢的,哪條法律禁止坐在車裏嗎?」


    鎭坐在駕駛座的田中,外套衣擺底下露出預防腰痛的石膏。


    「就算我開累了,也有人可換手,真教人放心。」


    田中說道。我和他提到的預備駕駛員四目相接,詫異地發現是柴野司機。她和前野坐在中間一帶的座位。她向我點點頭,劉海垂落。柴野司機穿薄線衫和牛仔褲,看起來比穿製服年輕許多。


    「司機也拿到錢了。」


    田中粗魯的用語,立刻引來前野的抗議:


    「不是拿,是對方送來的。」


    「還不是一樣?」


    「不,不一樣。」


    柴野司機再次向我微微頷首,接著道:「聯絡不上迫田女士。事件發生後,她搬去埼玉的女兒那裏,家裏沒人在。」


    我爬上小巴士的階梯,在狹窄的車內轉身,坐到最近的座位,後方就是阪本。田中關上車門。


    「柴野小姐後來和迫田女士見過麵嗎?」


    柴野司機垂下視線,點點頭。「雖然隻是探望一下。」


    「但你去看她,迫田女士想必安心許多。」阪本望向我,「杉村先生,總編呢?」


    「她不會來,由我代理。」


    「她還是不舒服嗎?」


    「總編沒事。不過,她不想跟這件事扯上關係。我有她的委任狀,我們的決定,她也會聽從。」


    前野忽然眨眨眼,「那杉村先生握有兩票嘍?」


    「哪有這麽好的事?能參加多數決的,隻有在場的人。」


    幸虧迷你巴士內的照明是功能導向的日光燈,而非暖色係——黃色的燈光。我不願在那種色澤的燈光中,再度與眾人起爭執。


    白色照明下,田中的臉有些泛紅。與其說是興奮,更像卯足勁。截至目前為止的果斷行動]反映出他的嚴肅態度。而嚴肅麵對,代表他心意已決。


    「那麽,如果多數決定要報警,田中先生也要乖乖聽從。」我提醒道。


    「結果不會是那樣的。」他一本正經地回答。「除了你之外,每個人應該都會默默收下錢。」


    「才不是每個人!」


    前野立刻抗議,但我望向她,她立刻逃避似地垂下頭。她沒坐在阪本旁邊,而是緊挨著柴野司機。阪本也閃避著前野的視線。


    「做出決定後,我會說服迫田老太太。萬一變成要跟老太太的女兒談判,感覺反倒更容易。」


    我麵向柴野司機,「坦白講,我沒想到你會在這裏,真是意外。」


    這次她沒有閃躲我的注視。她輕輕點頭,小聲應道:「我也很猶豫。」


    「原本她想先向公司報告,而不是報警,簡直是忠誠員工的楷模。」


    幸好我早一步逮到她,田中顯得有些得意。


    「我阻止她告訴公司。」


    實在是千鈞一發,田中又重重喘起氣。


    「柴野小姐,你不用上班嗎?」我問。


    「我今天休假。」


    「小孩呢?」


    「寄放在朋友家。有時我會請朋友幫忙照看,不要緊。」


    「她是單身媽媽。」田中像在宣傳般揚聲說:「一個女人家要養小孩,兩百萬圓是筆相當大的臨時收入,往後的生活會寬裕不少。杉村先生,你忍心奪走嗎?」


    柴野司機拿到兩百萬圓嗎?


    「田中先生,你的心意我很感激。」她小聲卻堅定地應道:「但我不打算收下那兩百萬圓。」


    「又講那種話。」


    「如果大家要收下這筆錢,我不會阻止。我的份會分給大家。即使大家決定不收下,我也會這麽做。不管最後決定如何,我都會遵從大家的意見。」


    說到後半,她望向我。看來,她早就打定主意。之所以來到這裏,是為了在公平的情況下,將她的決心告訴我們吧。


    「為什麽?」我問。


    「這是我該負起的責任。我應該留在公車上,卻拋下大家逃走。」


    她果然放不下這一點。


    「你並非自願逃走,是暮木老人把你趕下公車的。」


    我把剛獲釋後,與山藤警部的談話內容告訴眾人。由於柴野司機和迫田老婆婆難以控製,從一開始就被排除。


    「這麽一提,我也有同感。」阪本點點頭。「柴野司機有她的立場,而迫田女士不時冒出戳中老爺爺痛處的話。」


    這一點我也記得很清楚。


    「怎麽,小子,你想背叛?」


    田中怒目相視。阪本可能也不太高興,眉毛連成一直線。


    「請不要用『背叛』這種字眼,我還沒決定。」


    「說隻要有這筆錢,人生就能重來的是誰?是哪張嘴巴說不想一輩子當清潔工?」


    阪本垮下肩膀,仿佛身上的塞子被拔掉。前野睨著他。


    「小啟想重讀大學。」


    聽到她的話,我總算厘清狀況。


    「他想重讀大學,努力用功畢業,希望找到好工作。」


    喏,對吧?前野尋求阪本的讚同,語尾變得沙啞。


    提到好工作,阪本現在的工作沒有什麽不好,但問題不在此。阪本在海風警署停車場說的話,又掠過我的耳際。姓氏隻差一個字,境遇卻是天差地遠。


    擁有大學文憑,或許能變成像橋本真佐彥那樣,或許能成為西裝筆挺、開著公司車行動的大企業員工。對年輕的阪本而言,是人生的重設與重新出發。一百萬圓,完全足以做為踏板。


    「芽衣不是也想要學費?」阪本縮著肩膀,與其說是征求同意,更像責備似地囁嚅:「你明知實現夢想需要錢。」


    我知道,前野低喃。她的雙眼噙滿淚水,伸手按住眼頭仍止不住,又彎身垂下腦袋。


    「可是,我不曉得是不是真的能收下這筆錢。」


    「怎麽會?這是老先生的賠償金,完全依照預告的方式寄來,不是嗎?」


    不一樣的隻有金額。


    「暮木老爺爺並不是有錢人,他根本不是大富翁啊!」


    他一個人孤伶伶地住在公寓裏啊!前野叫道,淚水濡濕臉頰。


    「老爺爺無依無靠,交談的對象隻有民生委員。他還用垃圾場撿來的收音機聽廣播。」


    「所以呢?」田中吼回去。「有錢人的錢可以拿,窮人的錢就不能收嗎?那個老先生過怎樣的生活,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不可能無關吧!」


    「就是無關!老先生把我們當人質,任意耍弄我們,才會有這筆賠償金。我有權利收下!」


    前野放聲大哭,柴野司機撫著她的背。田中別開臉,緊握拳頭,用力敲駕駛座旁的窗玻璃。不是討厭的黃光,而是日光燈的白光下,在比海線高速客運的公車小兩號的迷你巴士中,我們陷入沉默。不像那天晚上的暮木老人,我


    們之中沒有會率先發話,引導我們開口的角色。


    「老爺爺如何存到這麽多錢?」阪本用力搔著頭,「從計劃劫持公車起,他就存錢準備在事後付給人質嗎?」


    真是一針見血的質疑,我點頭附和。「而且是交給誰保管?恐怕就是寫這些托運單的人吧。」


    柴野司機按著前野的背,看了看阪本和我。


    「——不如試著調査?」


    見我瞪大眼,她立刻退縮。


    「啊,不,就是……倘若介意錢的來源,或寄件人的身分,應該有辦法調查。」


    我之所以驚訝,是因為在想相同的事。


    「我也這麽想,而且有線索。」


    「線索?怎樣的線索?」


    阪本一臉詫異,我露出苦笑:「你是不是忘記前野小姐的特技?」


    他猛然想起般睜大單眼皮的瞳眸。


    「對了……芽衣,你還記得嗎?」


    暮木老人要求警方帶到現場的三個人,他們的住址和姓名資訊是前野幫忙打字傳送。


    ——告訴我,我記得起來。


    前野以手帕按著充血的眼睛,點點頭。「你們是指那三個人?」


    「嗯,你沒忘記吧?」


    「我記得,之後我有備份。」


    阪本不禁拍手,「太好了!」


    前野把名單存在手機的備忘錄,我請她把資料傳送過來。


    「這些托運單也可當成線索。」


    柴野司機拿著收到的宅配專用信封,但阪本搖頭道:「從那邊查不到的,上麵寫的是柴野小姐任職的客運公司住址和電話。」


    「不過,可以知道是在哪裏收取包裹的。」


    喏——柴野司機指著托運單一角。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手指細長。


    「不是印章,是用原子筆手寫的『日出龍町店』。日出是連鎖超商吧?我們家附近也有一間。隻是,這是『龍町』分店。依我所知,我們的行車路線裏沒有這樣的町名……」


    阪本、前野和我立刻從攜帶的包包取出包裹,確認托運單上的資訊。田中帶著怒氣旁觀。


    寄給我的那包同樣是「日出龍町店」,阪本收到的是「京super 高橋」。高橋應該是收取宅配的店員姓氏吧。前野的則以潦草的字跡寫著「堀川青野商店」。


    「我上網搜尋,日出應該不難査。」阪本立刻握緊手機。


    「柴野小姐好厲害。」前野紅著眼眶感歎。


    柴野司機淡淡一笑,「光憑這此一線索可能不夠吧。」


    田中哼一聲,「調查這些又能怎樣?」


    「心情會舒坦些吧。」


    「然後就能幹脆地收下錢?那很好。」


    「如果田中先生什麽都不想做,那也沒關係。我們會自己調查。」


    前野噙著眼淚回嘴,拿著手機的阪本忽然打斷她的話∶「喂、喂,安靜一下,杉村先生、柴野小姐,『龍町』也不在都內,是在群馬縣!」


    「哪一帶?」


    「前橋市北方的角落。」


    「『京super』和『堀川』這些地名或許也在那一區。」


    「用家裏的電腦可以查得更快。」


    我把搜尋任務交給阪本,起身移動到駕駛座旁邊。


    「田中先生。」


    田中鼻翼翕張,臉上的紅潮褪去。


    「就像你聽到的,我們先做個決定吧。」


    田中隻轉動眼珠望向我。


    「關於這筆錢,我們暫且不告訴警方,當成共同的秘密。不過,我們會用能力所及的方法,調查錢的來源和寄件者的身分。如果你不樂意,不必參與沒關係。」


    那還真感謝,田中吐口水般應道。


    「我們調查得知的事情也會通知你,然後再集合一次討論吧。在那之前,請不要動用那筆錢。」


    田中眨眨眼,「要等多久?」


    「一個月如何?」


    「哪能等那麽久!」


    「那請給我們半個月的時間。如果經過半個月,仍然一無所獲,我們也會改變方針。」


    待在巴士中央的三人盯著我和田中先生。


    「半個月是吧?」田中像在呻吟。「我非常需要這筆錢。這筆錢對我幫助很大。」


    「我知道。」


    「你哪會知道?」


    「要是你非動用那筆錢不可,也沒關係。隻是,如果我們查到錢的來源,認為還是不能收下,應該報警,到時你會很難堪。」


    田中的臉上今天第一次浮現興奮與憤怒以外的情緒。他十分狼狽。


    「你……這是在恐嚇我?」


    「很抱歉,似乎是恐嚇呢。」


    「想想看,把錢留在身邊半個月或一個月再報警,一樣會非常麻煩。你們明白嗎?」


    「我們明白。到時會把我們的想法、做了些什麽,毫不保留地告訴山藤警部。他至少會聽聽我們的說法吧。」


    前野點點頭。


    「事情過去那麽久,警方哪還有閑工夫管?」


    田中不禁歎息。隻見他皺著臉,眼皮發顫。


    「塡寫托運單,送這麽一大筆錢給我們的,是暮木老人的同伴。雖然對方不是公車劫持事件的共犯,但極有可能知道老人的意圖與計劃。」


    「所以要把那個人找出來,交給警方嗎?」


    「要不要交給警方,等見過麵才能決定。這樣不行嗎?」


    田中隻是閉上眼搖頭,我回望其他三人。


    「來分配任務吧。」


    三人驚醒般挺直背。


    「阪本和前野,請你們尋找龍町的超商和『京super』。我希望你們去當地看看,可以嗎?」


    當然——兩人用力點頭。


    「工作沒問題嗎?」


    「沒問題。我這邊總有辦法,然後小啟上周末辭職了。」


    其實阪本沒必要尷尬,我早就隱約察覺。


    「私底下帶著公司名義的包裹去寄送,還滿奇怪的。要是運氣好,店員或許會記得是怎樣的人。你們能試著仔細打聽嗎?」


    「好的。那老爺爺指定的三個人怎麽辦?」


    「我來負責。」


    聽到我的獨斷,年輕情侶露出意外的表情。


    「抱歉,我擅自決定。但關於那三個人,我認為最好慎重調查。與其讓你們年輕人去,有名片的我應該比較容易打聽。」


    「杉村先生提過,」前野一雙大眼看著我,「早已習慣被卷入事件。」


    「嗯,加上有個朋友是私家偵探,所以我也有點習慣像這樣進行調査。」


    這是假的,現在沒有了。不過,北見一郎會允許我在這種情況下撒謊吧。


    「那位偵探能信任嗎?」


    「可以。而且我不會透露詳情,隻是請他指導我技巧,請放心。」


    柴野司機按著薄線衫胸口,問道:「那我要做什麽呢?」


    「有三件事想拜托你。首先,可以請你保管我們的錢嗎?」


    我望向田中,他固執地瞪著方向盤。


    「田中先生的份,由他自行保管,但園田總編和我們的份,希望柴野小姐幫忙保管。雖然這麽一大筆錢放在家裏,你可能會覺得不安。」


    「沒問題,我會謹慎保管。」


    「第二,請設法聯係迫田女士或她女兒。取得聯絡後,由我去見對方。」


    第三件事有點麻煩。


    「暮木老人知道你女兒的名字,對吧?」


    約莫是餘悸猶存,柴野司機不禁打了個寒顫。


    「是的,他明確說出我女兒的名字。」


    「即使為了事先勘察,搭過幾次公車,也不可能連駕駛員小孩的名字都知道。暮木老人恐怕積極調査過你,比方向你同事或街坊鄰居打聽。可以請你不著痕跡地向周圍的人確認嗎?」


    暮木老人與柴野司機身邊的人可能有關係,才會挑選她駕駛的那班公車當犯案舞台。我無法完全割舍這個假設。


    「好的,我會査查看。」


    柴野司機從皮包取出記事本,寫下我的指示。我拿起四百萬圓交給她。


    「杉村先生,你會立刻去找那三個人嗎?」


    「嗯。不過在那之前,有一件事今晚就能做到。」


    行動要小心,聯絡要勤快,我反複叮囑,接著拜托默不吭聲的田中千萬小心駕駛,把大家平安載回居住地,便走下迷你巴士。我邁出腳步,尋找文具行,有份文件必須馬上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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