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約定的晚上十點提早三十分鍾抵達嶽父家,慢慢走在閑靜住宅區中也格外醒目的全檜木圍牆旁,冷靜腦袋。


    偌大的土地上,散布著嶽父家和大舅子家等數棟建築物。短短半年前,我們一家也住在其中——今多本家。那是傳統的日式建築,位於土地最南側。除了通往正麵玄關的正門外,東西還有兩處通行門。若要直接前往本家,東門比較近。這是住進來才發現的事,過去我並不知道西側有通行門。種種瑣碎的事實,暗喻我和今多家的關係。對今多家的人理所當然的事,我卻不知道,也沒什麽機會知道。


    事到如今又想起這些,是因為藏在外套內袋裏的東西吧。我緊張的程度幾乎不下於第一次來見嶽父,請他答應把菜穗子嫁給我的時候。


    我按下通行門的門鈴,一如往常,回應的是嶽父專屬的女傭。在今多家為嶽父工作的這名女傭,在我們同住(應該更接近寄住)這裏的期間,意外地不曾在家中碰過麵。


    「老爺在等您,請到書房。」


    聽到女傭的話,我感到懷念與安心。對我來說,嶽父的屋子,應該是像這樣從外麵拜訪,然後被帶過去的地方,而不是自己落腳定居的地方。


    嶽父是個愛書人,他的書房稱為書庫更合適。嶽父一身和服打扮,似乎在休息,刻著深深皺紋的眼角透出些許疲憊之色。


    「剛剛來了個麻煩的客人。」


    我在來訪時的固定座位——嶽父的書桌對麵坐下。很快地,女傭推來放著酒瓶冰桶和酒杯的推車,我頗為詫異。


    「你今天不是開車來吧?陪我喝一杯。」


    嶽父在自家穿便服接見,又令他疲倦的客人,看來真的相當棘手。我想到自己帶來的麻煩,又輕輕按住外套胸口。


    「公枝,你去休息吧。」


    嶽父吩咐擺好下酒起司小碟的女傭。他總是直呼這個女傭的名字。


    「好的。那麽,我先去休息,老爺請不要過量。」


    女傭微笑,嶽父苦笑應道:「好、好。」


    「我隻喝一杯,剩下的都讓杉村喝。」


    據說產自西班牙北部的白酒冰鎭得恰到好處,沁入舌頭,口感不甜。


    「你是來問園田的事吧?」


    間接照明中,被書籍環繞的舒適沉默,及紅酒帶來的安寧,遭嶽父這句話戳破。


    我把酒杯擱到一旁,重新坐正。「是的。」


    「花了很久的時間呢,原以為你會更早過來問我。」


    「遠山小姐也這麽說,但我起先並不打算詢問會長。」


    嶽父挑起摻雜白毛的濃眉,「你沒從工聯的委員那裏得到訊息?」


    全被他看透了。


    「我聽到總編以前的傳聞。隻是傳聞,而且內容反倒讓謎團更深。」


    既然總編健康地複職,就沒必要繼續追究。


    「唔,確實像是你的作風。」


    嶽父輕輕點頭,斟滿我的酒杯,猶豫一下,也斟滿自己的杯子。


    「別告訴公枝。」


    「是,我知道。」


    我總算也能露出笑容。


    「然後呢?你之所以更改方針過來,是狀況有變化吧?」


    我從懷裏掏出匆促到文具行買來信箋寫成,收進信封的東西。


    「在告訴會長前,希望您先收下這個。」


    我起身立正行禮後,雙手遞交給嶽父——今多財團的會長今多嘉親。


    嶽父沒收下。他瞥一眼我遞出的信封,應該也看到上麵的字,卻問:「那是什麽?」


    「辭呈。」


    嶽父困倦般緩緩眨眼,杯中酒液沒晃動。


    「放在那裏。」


    我照做。小心翼翼放好收著辭呈的信封,沒讓信封歪斜。


    「總之先坐吧。」


    我順從地坐下。


    「如果是必須壓低音量才能談的內容也沒辦法,但今天助聽器的心情不太好,可以盡量用平常的音量說話嗎?」


    約一年前,嶽父開始使用助聽器。他感冒躺了幾天後,變得有些重聽,尤其左耳的聽力大幅衰退。立刻訂製的助聽器是德國產品,配合使用者的聽力一個個手工製作,性能非常卓越。但嶽父說,助聽器的心情不好,每天都不太一樣。或許有時嶽父的身體狀況和助聽器的狀況不太對盤。


    我坦白道出一切。連今晚在投幣式停車場的迷你巴士裏,與人質夥伴的對話內容,都盡可能正確重現。


    這段期間,嶽父喝光一杯,又毫不猶豫地斟滿。


    「原本我應該直接詢問園田總編,當時她與暮木老人的對話是什麽意思。」


    「不,沒辦法吧。」嶽父當場否定。「園田不會告訴你。不,是說不出口。」


    「觀察總編的情況,我也這麽認為。」


    「嗯,你的判斷是對的。」


    不過,接下來的推論有問題,嶽父繼續道。


    「即使分析暮木與園田的對話,推測出他的身分,不見得能成為找到金錢來源的直接線索。」


    「可是,如果知道他的職業——」


    「就算知道,也是以前的事吧?不可能是現在的職業。追查暮木希望警方帶來的三個人身分,想必會事半功倍。」


    說到這裏,嶽父略微偏頭。


    「不過,要讓那三個人開口,也許先厘清暮木的底細比較好。」


    他自言自語般低喃,把玩著酒杯。


    「底細?」我複述,嶽父緩緩點頭。


    「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他可能當過教師,負責談判的山藤警部也有同感。」


    嗯,嶽父小聲應道。「這種情況怎麽形容?雖不中亦不遠矣。不是有一個詞就能表達的說法?年輕人用的……」


    我努力思索,「差一點?八九不離十?」


    這隻能算是一般說法嗎?


    「不——對對對,是擦到邊。」嶽父終於想起,笑道:「不過,我純粹是從園田的言行來推測,一樣僅僅擦到邊,搞不好根本落空。你就以此為前提,姑且聽之吧。」


    暮木這個人——嶽父放低音量。


    「應該是『教練』吧。」


    教練。聽到這個詞,我想到的是跟在運動選手身邊,訓練他們、幫助他們進行健康管理的人。


    「跟運動員沒關係,最近這個詞應該已不用在我說的那種意義上。」


    嶽父放下酒杯,雙肘靠在桌上,十指交握。在書房擺出這種姿勢時,比起企業家,今多嘉親更像學者或思想家。


    「一九六〇到七〇年代中期,也就是高度成長期,企業的新進員工研修和主管教育中,曾掀起一股sensitivity training的風潮。」


    有時也取字首,稱為st。直譯過來,就叫「敏感度訓練」,但日語譯文不太普遍。


    「是訓練企業人士的——敏感度嗎?」


    可能是我表現得太驚訝,嶽父苦笑道:


    「這種情況,應該說是『訓練企業戰士』吧。」


    能夠二十四小時,為公司賣命的戰士嗎?


    「借由挖掘個人的內在,活化個人的能力,同時培養協調性,讓個人能在小團體中發揮適當的功能。」


    「挖掘內在,聽起來像心理治療。」


    「沒錯,st是心理治療。不過,跟最近一般的心理諮詢不一樣。最終目的是鍛鏈個人,讓個人的能力開花結果,或全麵提升,因此並非治療性。st的要求更嚴格。」


    我有股不好的預感。


    「st的教官就稱為教練,」嶽父接著道:「教練不是一對一指導學員。學員就像我剛才說的是小團


    體,五至十人,最多二十人左右。每個小團體有一名或兩名教練,負責教育與統率成員。」


    「以那種形式挖掘個人內在……」我低喃,「還是很像團體心理諮詢。讓參加者抒發內心,然後針對發言進行討論,對吧?」


    這是各種成癮治療常用的方法。


    「沒錯。不過,指導的教練並非醫生。這一點和正式的心理治療大相徑庭。」


    說白一點,任何人都能當教練。嶽父的語氣相當苦澀。


    「隻要熟悉st的效果與手法,自身也能從中獲得各種意義上的好處。腦筋轉得快,口才流利的人,誰都能當教練。」


    心理學與行動心理學的門外漢,認為隻需學習該領域一部分的方法論,就能夠發揮巨大效果,基於這樣的信念帶領小集團進行「教育」。


    隱約掠過我鼻頭的臭味,變成明顯的臭味。


    「如果是員工研修,通常是在公司命令下參加,根本無法反抗教練。」


    嶽父望著我,點點頭。


    「不管教練采取何種指導方法,都不能違抗。一旦告知這是最適切的新人研修或主管訓練,學員便會渴望獲得成效,進而變得服從。」


    身為上班族,想出人頭地是理所當然。如果相信在研修中取得好成績,就能直接提升工作表現,會拚命去接受「好的研修」也是人之常情。


    「在這樣的狀況中,進行深入學員個人內在的『教育』,萬一教練的個性或指導方式有偏差,可能會引發駭人的結果。」


    「事實上,真的就演變成這樣。」嶽父說。「當時st發生過好幾起事故,主辦單位壓下不少,但畢竟紙包不住火。」


    「是怎樣的事故?」


    「學員自殺。」


    再怎麽樣,嶽父的書房都不可能有縫隙讓外頭的風吹進來,我卻感到脖子一陣冰涼。


    「有些案例以未遂告終,有些無法完全阻止。當時我掌握到的事故報告有三件,但每一件發生的過程都很類似。」


    團體中會有一個人被逼到絕境。


    「學員會挖掘彼此的內心深處。這樣形容很好聽,至於具體上怎麽做,就是先讓每一名學員描述自己是怎樣的人。我的優點是什麽、缺點是什麽,這是我對自己的認識。有時是口頭發表,有時也會采取書麵報告的形式。」


    接下來的階段,是以這些自我介紹為基礎,進行討論。


    「由教練擔任主持人,讓學員針對個人的自我認識做出評價。在此一階段,愈是肆無忌憚、直言不諱,評價就愈高。可以無視年齡差距或資曆深淺,與職場上的職位也完全無關。在這個場合,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可以把想說的話一吐為快。」


    嶽父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當然,在這種相互批評與討論中,有時也會建立起職場上不可能建立的、新鮮而富建設性的關係,或者激發出個人潛力。實際上,st就是有這樣的效果,才會形成風潮。」


    「但也有隨之而來的危險吧?怎麽樣都會變成相互攻訐。」


    嶽父點點頭,放下杯子。


    「每一個學員都平等地批評彼此的話,倒是還好。」


    不過,人類是不知適可而止的。隻要聚集三個人,便會結黨營私,這就是人。


    某人批評某人,另一個人讚同。有人持反對意見,於是團體分裂成兩派,爭鋒相對。但這種暫時性的派閥不穩定,視爭論的發展,輕易就會產生變化,組成分子也會改變。一下聯手,一下反目。


    「就算說在場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但人沒那麽單純,一聲令下便回歸白紙。st的情況,職場上的人際關係與權力大小、嫉妒、羨慕與好惡,會直接帶進來。」


    在相互批判的場合,這樣的感情會完全攤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種情況,隻要稍有閃失,批判就會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如此一來,很快就不再是正當批判,而會發展成集團式的霸淩。


    「st的會場,絕大多數是山中小屋之類遠離日常的場所。有時是主辦單位提供場地,有時是公司邀請st的教練到自家公司的研修所或招待所,但不管怎樣,全是與外界隔絕的地方。研修期間,學員不能外出,從起床到就寢,都要根據教練安排的行程,遵守規定生活。」


    所以無路可逃,嶽父說。


    「另一方麵,體力訓練也是st的重要項目。據說,即使是平日完全不運動的人,每天早上起床後,也會被逼著慢跑十公裏。如果無法跑完全程,就要接受暴力式的懲罰。」


    「不僅是精神上,體力上也會被逼到絕路。」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體製。


    「討論為時漫長,甚至會持續到三更半夜,所以會睡眠不足。雖然三餐供應充足,但如果體力和精神不濟,也提不起食欲吧。」


    「就像軍隊一樣。」我脫口而出。


    「若要用軍隊來比喻,應該說隻挑出軍隊訓練體係中不好的部分。」


    嶽父說得輕鬆,眼神卻十分陰沉。


    「不管在任何意義上,我都不認為st是一種訓練。我覺得st是讓人自我崩壞的毀滅行為。」我回道。


    「然而,當年許多企業人士信奉st,認定st才是打造企業戰士的正確途徑。」


    「會長也是嗎?」


    我就是不這麽認為,才會毅然問出口。


    「會長討厭流行吧?尤其是受到許多人吹捧就變成流行的事物。」


    嶽父不吭聲。


    「我也是企業人士。」半晌後,他低聲開口。「聽到有效果出類拔萃的新式員工教育,我相當感興趣,於是到處搜集資訊。」


    嶽父又拿起酒杯,這回沒有喝,又放回桌上。


    「最後我決定不導入st,並非得知有人自殺,而是聽到足以抵銷事故消息、令人驚歎的實例——現在想想,那就像大本營發表【注:指二次大戰時,日本陸軍部及海軍部的大本營做出的官方戰況報告。基本上報喜不報憂,且大幅偏離現實狀況】。由於太過美好,反倒忍不住懷疑真實性。」


    我感覺到嶽父沉靜的憤怒。


    「我之所以無法接受st,是認為st的體係中,有個非常脆弱的部分。」


    「脆弱的部分?」


    「就是教練。」


    st賦予每一個教官過於強大的支配力,嶽父解釋道。


    「如你所說,這一點和軍隊十分類似。欺淩新兵的老兵,隻因身為老兵,就能以維持規律和訓練等名目,釋放在過去和平的日常生活中,連自己都不曾發現的獸性。有時在極端封閉的上下關係中,隻是掌握一點權力、地位稍高的人,明明沒有相應的能力與資格,卻一手掌握底下人的生殺大權。我就是厭惡這一點,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厭惡。」


    嶽父曾經從軍,但始終沒深入談論過。至少我沒聽聞。


    然而,現下我聽到一小部分。


    「二次大戰爆發,我在末期受到征兵,但當時已無輸送船,所以我沒被送到外地。為準備本土決戰,我們在九十九裏的沙灘挖洞,挖著挖著,戰爭就結束了。」


    但我已充分見識到種種令人作惡的事——嶽父說。


    「從此以後,我內心萌生一股信念:人基本上是善良樂觀的。可是,一旦被放入特定的狀況,就會分成始終都能維持善良樂觀的人,及被狀況呑噬、失去良心的人。所謂『特定的狀況』,最典型的即為軍隊、戰爭。」


    那是封閉的極限狀況。


    「在我眼中,st的教練無異於陸軍的上等兵。若是有能力、冷靜,能夠妥善控製自身力量的教練,就能在st中帶來良好的效果。我聽到的員


    工教育成功案例,便是這種情形。而有人自殺的案例中,錯的都是教練。不是方法錯誤,而是身為一個人錯了。」


    沉醉在極限狀態的渺小權力中,釋放內在的獸性。


    「有時攻擊別人,是一件痛快的事,可以享受將對方逼到絕境的快感。每個人都有如此邪惡的一麵,但更邪惡的是,慫恿他人這麽做,也就是煽動。灌輸別人這麽做才是正確的觀念。」


    st這個體製,隱藏著教練如此教唆學員的危險性。所以,今多嘉親近乎直覺厭惡、排斥st。


    「會長做出正確的判斷。」我應道。


    書房內一陣沉默。嶽父盯著酒杯,而我注視著嶽父。凝結出一層水滴的酒瓶,在柔和的照明下幽幽發光。


    「到七〇年代後半,st迅速退燒。曾經紅極一時的熱潮,就像一場夢,急速消退,仿佛從未存在。」


    「大概是『員工研修用st這套方法太危險』的資訊傳播開來了吧?」


    「不,或許隻是高度成長期結束,企業主眼中的員工理想形象逐漸不同。」


    以嶽父而言,這是罕見的嘲諷。他眼底閃著銳利的光。


    「忘了提,st非常花錢。當紅的時候,主辦者如雨後春荀般增加。因為很有賺頭,品質良莠不齊,st益發淪為可疑的活動。」


    有錢賺的地方,會聚集優秀的專家,卻也會引來偽裝成優秀專家的冒牌貨,導致活動帶來的效益下降,信賴度與吸引力自然隨之下降。


    「不斷攀升的成長期緩和下來後,一般企業也不可能為不時鬧出人命的危險研修投入大筆金錢。」


    st的需求減少,風潮過去。


    但是——嶽父搖搖頭。


    「和科學技術一樣,即使是心理學這種針對人心的學問,從中發現、普遍化的方法論,也不會那麽容易消失。st消失,但st的技巧——st的概念保留下來。不是朝員工研修或主管教育的方向發展,而是延伸到別的領域,逐漸擴散。」


    嶽父一口氣說完,看似難受地舔濕嘴唇。


    「講這麽多,其實隻是借口,主要是我判斷錯誤。一九八二年四月,我以公司命令派園田等十八名女性員工參加的研修營,內容與st大同小異。雖然有專業心理學家陪同,標榜最大限度尊重學員的意誌,不同課程各有專任講師,而非教練製。不過,就算針對st的缺陷進行補救措施,內容卻依然故我,還是具有相同的危險性。」


    學員被逼到絕境,麵臨自我崩壞的危機,陷入恐慌。他們迷失自我,別說提升能力,反而會陷入情緒不穩定的狀態。


    「園田又是那種個性。」嶽父的語氣益發苦澀。「不管對方是講師或學者,被蠻不講理地壓住頭、逼著聽話,她絕無法忍受。既痛恨不合理的事,又不能默默呑下抗拒的心情。」


    我點點頭,「這是總編的優點。權威與權力並不代表正確,她有足夠的智慧分辨,也有骨氣說出來。」


    「但是,站在st的角度,認為那種骨氣就該銼掉。」


    「所以,總編在團體中遭到個人攻擊,陷入恐慌狀態?」


    嶽父一時沒有回答。沉默中,我憶起在宅配箱前抱頭顫抖的園田瑛子。


    「園田她們參加的研修,是一個叫『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的團體主辦的。完全以企業的女員工為對象。在八〇年代初期,就有女員工將成為企業重要戰力,得加強訓練的發想,可說是洞燭先機。」


    不過,因為對象是女性——說到這裏,嶽父忽然表情歪曲,噗哧一笑。「這樣講會挨園田和遠山的罵。」


    「我不會說出去的。」


    嶽父這次真的笑出聲。「由於對象是女性,所以並非不分青紅皂白嚴格訓練。標榜透過『相互理解與融合』,來激發女員工在企業中遭到壓抑沉睡的能力。」


    不是攻擊,而是相互理解與融合嗎?


    「研修的方式,基本上不是以團體為單位,而是一對一,重點放在引導各學員的獨特性上。不過,正因是這種方式,像園田那樣碰上合不來的講師,就會更難熬。」


    「總編的講師對她做了什麽?」我進一步追問。


    嶽父一時沒回答。


    「那場研修不像st那樣,采取將學員的體力消耗殆盡,來放鬆自我束縛的粗暴作法。一天的課程中有自由時間,也有充足的睡眠時間。」


    嶽父愈說愈快,像在逃避。


    「不過,假如學員的聽講態度不佳,不聽從講師的指導,是可以懲罰的。不是參加的一方同意,而是『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擅自容許的。」


    是怎樣的懲罰?


    「就是把學員關進『反省室』。」嶽父繼續道。「他們的研修設施有這樣的房間。但事前的觀摩會上,他們把反省室偽裝成儲藏室或用品室,絕不會讓客戶看到。」


    「是專門用來關人的房間嗎?」


    「沒錯,窗戶嵌有鐵條,門從外麵鎖上,空調和照明都從室外控製。室內隻放一床被子和毫無遮蔽的馬桶。另設有一台熒幕,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播放他們製作的,號稱具有開發潛能與解放精神效果的影片。」


    我聽得目瞪口呆。「不僅監禁,還加上拷問,簡直比囚犯的待遇糟糕。」


    嶽父咬緊下唇,點點頭。


    「研修第三天晚上,園田就被關進去。第一次兩小時就放出來,後來又說她反省不夠,在第四天深夜把她拖出房間,關進反省室。她在淩晨試圖自殺。」


    出於什麽原因,用什麽方式?我怕得問不出口。


    「她用頭撞牆。」嶽父的話聲幾近呢喃。「那段期間,她不斷吼叫著『放我出來』。室內照明被關掉,裏麵一片漆黑。」


    明明沒喝多少,醉意卻一下湧上來,我感到一陣惡心。


    「有人把她救出來嗎?」


    「是陪同那場研修,專屬『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的心理學家。托他的福,我們才能確切得知園田的遭遇。在這一點上,我必須承認,『現象人才』這個組織比往昔的st主辦單位稍稍像話。」


    在組織裏安排一個具備足夠的能力與理性,能判斷出這種做法異常,而且錯誤的人——就是這一點。


    「當時有沒有報警?」


    嶽父的表情,像是被我擰一把。


    「我們放棄報警。畢竟園田不是能夠承受偵訊的狀態。」


    我的胸口也痛到仿佛心髒被擰一把。


    「不過,我徹底調査『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打算對那個組織進行活體解剖,然後大卸八塊。為達成目的,凡有必要,我不擇手段。」


    既然嶽父這麽想,應該會真的付諸實行。


    「一年後,『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收起招牌,但相關人士沒有一個受到刑事懲罰,至今我都懊悔不已。」


    我很氣自己——今多嘉親緊握拳頭,眼底發光,似乎瞪視著某段明確的回憶。


    「我和那個組織的每一個人談過。換我來逼迫他們,把手伸進他們名為自我的臼齒,狠狠搖晃。實際上,他們也叫苦連天,但……」


    自我厭惡感仍未消失,嶽父接著道。


    「為何派園田她們去參加那種研修?明明有疑慮,明明無法接受,為何我會欺騙自己,想著試試也無妨?」


    「會長,我不打算幫您找借口,但請讓我確認幾項事實。」


    嶽父注視我。眼底深邃的光,如燭火熄滅般倏地消失。


    「派女員工參加『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的研修,應該不是會長的主意吧?不僅不是會長,甚至不是公司高層的提案吧?」


    嶽父沒回答。


    「那會不會是來自員工——


    或是工聯的要求?」


    「我不會允許工聯做那種事。」


    「那麽,是不是女員工主動提出的?」


    嶽父搖頭,像是驅走我的話。「不論過程如何,負責人都是我。是我做出錯誤的決定,讓員工的生命暴露在危險中。這個事實不會改變。」


    「我曾聽說,從《男女雇用機會均等法》連八字都還沒一撇時,會長就在考慮積極擢升女員工。為了實現這一點,跟參加工會的女員工定期舉辦懇親會與讀書會。」


    物流公司在企業中也特別偏向男性社會,而女員工在裏麵算是壓倒性的少數。如果女員工在那類親近的聚會場合提出要求,表示想開發自身的能力、期望能升遷、希望社長提供研修機會,今多嘉親不可能置若罔聞。


    「表麵上,參加『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主辦的研修是公司命令,其實是出自女員工的請求吧?正因她們是積極向上的人才,會長的後悔才會這麽深切。」


    都是以前的事了——嶽父應道。


    「那種細節我早就忘記。」


    「可是——」


    「不管當初有何想法,實現的方法錯誤,也隻會帶來錯誤的結果。僅僅如此。」


    我的手默默伸向酒瓶,想為嶽父和自己斟酒。原想好好倒一大杯,但酒瓶裏的液體所剩無幾。


    「別告訴公枝。」


    嶽父小聲交代,淡淡微笑。


    「那次事件後,園田停職一年。」


    回到公司時,園田看起來幾乎完全複原。


    「當時沒有ptsd或恐慌症之類的詞匯,專家也很少。幫助園田恢複過來的醫生,一定相當優秀。」


    但難免留下傷痕。


    「那個事件在園田心中留下陰影,或許也讓園田長出一種天線。」


    園田在暮木老人身上,看到控製別人的支配欲與能力。她敏銳地聞出,才會當麵揭發:我知道你這種人。


    「若完全是園田的主觀認定,未免太武斷。可是,暮木回應園田,並且承認對吧?」


    「是的,他還向園田道歉。」


    「由於這段對話,我才會猜測暮木曾是教練,或從事類似的行業。因為那樣的人,也有他們特殊的天線。」


    意思是,暮木老人碰上園田瑛子,立刻推測或嗅出她過去的遭遇?


    「剛剛提到,發生園田事件後,我和『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的人談過。不僅僅是他們,我找過其他同業者,詢問他們的意見。總之,我就是想知道他們的內幕。然後,我發現一件事。」


    他們的眼神都一樣,嶽父說。


    「不管是叫教官、講師或教練,站在指導學員立場的人,在業界愈受到高度肯定,愈是如此。」


    那是怎樣的眼神?我問。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是看東西的眼神。」嶽父回答。「仔細想想,這是當然的。人可以教育,但他們的目標並非教育,而是『改造』。人是不可能改造的,能改造的是『東西』。」


    他們全都滿腔熱忱,相信自己做的事是對的。


    「他們滿懷自信麵對我。認為能說服我、讓我跟他們擁有一樣的信念,並且控製我。他們愈是熱情陳述,看我的眼神愈像在看東西。那表情像得到老舊礦石收音機的孩童般天真無邪,以為拆開清理,重新組裝,就會發出更美的音色。」


    園田瑛子察覺暮木老人的那種眼神嗎?


    「暮木這個人,或許也用看東西的眼神看園田,才會察覺她曾精神崩潰,甚至看出她為何崩潰。」


    此即兩人啞謎般對話的「解答」。


    「你不是提過?暮木老人用三寸不爛之舌,把你們哄得服服貼貼。」


    「沒錯,每個人都被控製。」


    「他恐怕曾是那個領域的大師級人物,掩藏不住特征,園田會發覺也不奇怪。」


    嶽父重新坐正,傾身向前把手放在桌上,細細打量我。


    「公車劫持事件後,我們第一次談話是何時?」


    「兩天後的晚上。前一天我回家,隔天去上班,接到遠山小姐的聯絡,於是過來打擾。」


    「是啊,是在這裏談的。」


    嶽父點點頭,把手收入和服袖口,揣進懷中。


    「當時我們不曉得園田的狀況那麽嚴重,還悠哉地聊天。你提到看見公車外的空地,丟著一輛兒童自行車吧?」


    「是的,我確實提過。」


    「你反複強調,暮木十分能言善道。由於你不是那麽容易被唬得團團轉的人,我覺得對方肯定大有來頭。雖然隱隱約約,卻也擔心起來。」


    擔心園田瑛子是否沒問題?


    但嶽父注視著我。莫非他的「擔心」,指的是擔心我?為什麽?我尋思著該怎麽開口,嶽父移開目光。


    「假設——完全隻是假設,暮木曾是教練,但st已退流行,所以他不可能以此為業。要調查他的經曆,應該向不同業界打探吧。」


    「剛剛您提過,即使風潮過去,st的技巧仍保留下來,延伸到其他領域。」


    「嗯,你認為是何種領域?」


    首先浮現腦海的是自我開發研修營。在「改造」人這一點上,算是st的直係子孫吧。


    「那原本就像是st的好兄弟。其他呢?」


    「我覺得隻要是標榜『讓你的潛能開花結果』、『帶領你的人生邁向成功大道』的廣告,全都符合 」


    「沒錯。你不認為在此一延長線上,有個巨大的獵物嗎?」


    成功、財富、名聲、人望、充實、自我實現。


    我抬起臉,「是不是所謂的詐騙行銷?」


    嶽父大大點頭。「在那類業界裏,對找來的冤大頭——會員,加以教育與訓練,是首要之務吧。」


    直銷、空頭投資詐騙等惡質行銷手法,為逃避法網,不斷進化、變化,但最根本的部分如磐石不動。簡而言之,就像老鼠會,不持續增加顧客,遲早會崩盤。所以,招攬新顧客,是組織絕對的使命。除了設法讓顧客帶來新顧客,防止掌握到的顧客叛逃也很重要,必須進行持續性的教育——不,說服。差一步就是洗腦的深刻說服,以笑容包裝暴力的說服。


    這樣的說服手法,誰來傳授?起點在哪裏?「顧客」原本隻是普通上班族、學生、主婦、領年金生活的人。


    當中是否有職業「教練」的需求?


    「確實如此……!」


    見我忍不住感歎,嶽父苦笑,像咬到不明硬物。


    「用不著佩服。我是知道實例才想到的,等於是作弊。」


    「實例?」


    「差點殺死園田的講師……」


    嶽父咬牙切齒,嘴形仿佛猛然咬碎東西。


    「『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倒閉後,他改往那方麵發展。我非常詫異,簡直是目瞪口呆,完全說不出話。」


    「『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消失後,會長仍繼續追蹤那個人?」


    「我沒做到那種地步,是對方主動捎來消息。」


    我不懂。見我一臉困惑,有「猛禽」之稱的嶽父,皺起標幟性的鷹鉤鼻,問道:


    「你曉得豐田商事事件嗎?」


    我不禁一愣。


    「不曉得嗎?那是一九八五年發生在關西的事件,公司代表遭暴徒刺殺。當時你幾歲?」


    「十六、七歲。」


    「唔,想必不會有興趣。」嶽父苦笑。「那是名留曆史的重大詐騙案。賣的是金條——『家庭契約證券』這項商品,就是所謂『空頭字據詐騙』的嚆矢。」


    豐田商事原本是買賣金條的投資管理公司。


    「金條買賣的大原則,是實物


    交易。投資管理公司是顧客訂購、賣出多少金條,就買賣多少金條,並收取手續費。換句話說,營業模式必須能夠回應顧客的要求,隨時交換純金與現金。然而,這樣一來,投資公司等於沒賺頭。」


    於是,業者想出來的,就是「家庭契約證券」。


    「他們會建議顧客購買金條,然後表示:金條保管起來很麻煩,敝公司可代為保管,並在約定期限內加以投資運用,同時支付顧客租金做為利息。」


    顧客以為自己買金條托管,還能拿租金當利息,是安全又吸引力十足的投資。「家庭契約證券」引起不少民眾的興趣,豐田商事不斷收到會員。


    「然而,真正的經營狀況卻令人膽寒。豐田商事根本沒有購入符合顧客訂單數量的金條。」


    實際上,豐田商事把從會員那裏取得的現金,拿去付金條的租金,挖東牆補西牆。資產運用的母體——金條,根本不存在,自然也沒進行運用或投資。


    為吸引更多會員,豐田商事開始販賣契約期限更長、分紅利率更高的證券。然而,公司苦於擠不出高額紅利,會員之間也出現懷疑與不滿的聲浪,組織逐漸分崩離析。


    顧客自認在「投資」,但「投資」的實體根本不存在,是幻影。幻影的帷幕背後,詐欺師忙著將到手的資金幹坤大挪移,也不忘把自己的份揣進懷裏。


    這種投資詐騙雖有規模大小之分,如今已不稀罕,販賣沒有實體的商品的空頭字據詐騙案更不絕於後。我們的社會允許這樣的詐騙行為,像個傻男人般,不管受騙多少回,仍不自主愛上其實是同一個人,但光靠打扮就能狡猾變身的千麵美女。


    「豐田商事的行銷方麵,除了直接上門推銷的業務員以外,被稱為『電話女郎』的女員工也功不可沒。」


    電話女郎的工作,並非單純的電話行銷,真正的目的是搜集資訊。親密地與客人閑聊,探聽出對方的家庭成員、月收入、資產狀況等等。對業務員而言,這是極有用處的事前情報。


    「那麽,差點害死總編的,是替豐田商事培訓電話女郎的教練?」


    這個人未免太愛教女學員了吧?


    「真是這樣也太巧。」嶽父輕笑。「豐田商事的幹部心知『家庭契約證券』遲早會垮台,於是設立集團公司、涉足休閑產業等等,唔,算是企業該做的努力。集團公司取了個誇張的名稱,但業務內容不必要地複雜且不透明,唯一能確定的是,母體挹注莫大的資金。」


    那名講師就是待在這樣的集團公司之一。


    「他是在內部從事員工教育和業務活動嗎?」


    「那麽深入的細節我也不清楚。」嶽父回答,語氣突然變得沉重。「隻曉得他成為集團公司的員工。」


    我望著嶽父。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約莫中旬吧,總之是年關將近,忙得人仰馬翻的時期。」


    一早,嶽父就被警視廳湊警署的電話吵醒。對方告訴他,轄區路上發現一具墜樓的屍體,疑似上班族的男性死者身上有嶽父的名片,才會聯絡他。


    「考慮到可能是我們的員工,所以我帶著遠山,趕往警署。」


    嶽父認得死者,他忘不了那張臉。


    「就是差點殺害園田瑛子的講師?」聽到我的問題,嶽父點點頭。


    「死者並未攜帶錢包或駕照,一時查不出身分,警方隻能聯絡名片上的人物。」


    「會長的名片是在哪裏找到的?」


    「據說夾在胸前口袋的萬用手冊,其餘還有三十幾張名片。」


    我的名片是其中之一,嶽父低語。


    「是那男人認為死前不必處理也無所謂的名片之一。」


    「或許是殺害那個人的凶手,判斷不須處理、留下也沒問題的名片之一。」


    那是自殺,嶽父應道。


    「他不是那麽重要的人,値得花工夫滅口。後來査明,他隻是個員工。而且,他是從旁邊的大樓屋頂跳下。」


    嶽父安撫似地望著我。


    「噯,總之就是這麽回事。」他輕聲歎息。「我意外得知那名講師後續的人生。」


    倒也難怪——


    「感覺是相當符合一個花言巧語之徒的變身。」


    遇上査獲投資詐騙案之類集團詐編的情況,警方和檢察官的目標都是大本營,隻盯少數的高層人物。邊緣的會員不必說,有時連親信等級的職員都能逃過起訴。與其起訴他們,從他們身上打探出情報,鞏固幹部的罪狀,揭開騙局手法的全貌更優先。


    那名講師也一樣,隻是集團公司員工之一,算是蝦兵蟹將。


    然而,我仍懷疑那真的是自殺嗎?雖然是組織裏的雜魚,但對於跟他接觸的顧客與部下,他是最直接的加害者。即使逃過檢警追捕,也可能被他欺騙——「教育」的人追殺,或懷恨在心。


    園田瑛子想必也十分恨他。


    「那男人把一九八二年見麵時,我交給他的名片寶貝地帶在身上,是認為派得上用場吧。這件事害我被三十多歲、還很可愛的遠山狠狠罵一頓,告誡我不要隨便把名片交給可疑人物。」


    「是啊,在會長不知情的狀況下可能遭到惡用。」


    「和遠山說的一樣。」


    「想用名片甩他巴掌,您的心情我理解。不過,甩完巴掌,心情舒暢後,應該當場收回。」


    「比起甩巴掌,我更想用名片割斷他的喉嚨。」


    嶽父居然說得如此直接,我還以為聽錯。


    「會長。」


    「什麽?」


    「不是會長下的手吧?」


    這危險的玩笑,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我很好奇,會長始終沒提及那男人的名字。」


    「他的名字沒有意義。」嶽父聳聳瘦削的肩膀,「因為他在『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和成為屍體時,名字不一樣。」


    不僅是名字,連年齡、出生地和經曆都不一樣。


    「連身分都是偽裝。」我心中一涼,「難不成暮木老人也……」


    嶽父點點頭。「要是猜得沒錯,暮木一光並非本名。」


    「可是,偽裝身分這麽容易嗎?」


    「隻要有意,不無可能。」


    我從警方那裏聽到一件事——嶽父說著,傾身向前。


    「豐田商事事件後……唔,約十到十五年之間,隻要破獲吸金投資詐騙之類的案件,常會在公司幹部或相關人員中,發現豐田商事的影子,實在令人驚訝。原來是從豐田商事遺留的家夥,在模仿元祖老店的做法。」


    一朵花綻放結果,就會有無數的種子乘風四散,在新的地方冒出嫩芽。隻不過,那是一朵邪惡的花。


    「那些人的姓名和經曆,都與豐田商事時代不同。他們切割過去,脫胎換骨。」


    我忍不住呻吟。


    「不過,那個業界經曆世代輪替,早不見豐田商事的殘黨,但技術應該已傳承下來。所謂的軟體,一旦開發出來,就沒那麽容易滅絕。」


    那是邪惡的地下水脈——嶽父說。


    「熟悉那種技術的人,會尋找能夠發揮的舞台。」


    比起汗流浹背製作物品或勞動掙錢,一旦嚐到靠耍嘴皮子操縱他人,誤導他人騙財牟利的滋味,往往會不可自拔。


    「教導別人原是非常値得尊敬的技能,也是一種困難的技能,不是任何人都辦得到,所以教育者應該具有相當的素質。可是,光隻有素質,缺乏分辨教育目的是正或邪的良心,可能會走錯路。」


    大概就是這樣——嶽父輕輕攤開雙手。「我的簡報到此為止。」


    「無論是何種形式,暮木老人很可能曾從事詐騙工作。我


    已明白您的想法,但以st後代的意義來說,不也可能是邪教式的宗教團體人士嗎?」


    洗腦、哄騙、改變信仰,在這方麵上,詐欺師那一套同樣能在宗教世界發揮效用。


    「我想過這一點。但你不是提到,田中在公車上詢問『老先生和宗教有關嗎』,暮木當場否認?」


    確實如此,嶽父的記憶力好得驚人。


    「是啊……他說不喜歡宗教。」


    「或許是暮木待過那種組織,見識到宗教一點都不宗教的部分,於是厭惡起宗教。所以,也不能完全否定這個假設。」嶽父蹙起眉。「不過,我很在意暮木要警方帶來的那三人。暮木是怎麽說的?」


    「他們有罪。」我記得相當清楚。


    「有沒有談到是怎樣的罪?比如犯了戒,或背棄神明的教誨。」


    「沒有。」我搖搖頭。「他沒提到那類事情。至少就我的感覺,他指的是更現實的『罪』。」


    暮木老人要求帶那三人過來時,曾說「讓我見識警方的厲害吧」。對了,當下我相當在意這個說法。


    「不覺得很世俗嗎?」嶽父應道。「考慮到暮木在很早的階段,就向你們提起賠償金,怎麽想就是會偏向直銷、吸金投資方麵。」


    嶽父忽然輕笑,又甩甩手像要打消那抹笑。


    「抱歉,想起一此事。」


    「您想起什麽?」


    「不是投資,跟融資有關。年輕時,我也上過卑鄙的詐騙分子的當。」


    稱號「猛禽」的今多嘉親也有那種時候啊。


    「隻能視為一次教訓。當時的事業夥伴和前輩都說,就當付錢上了一堂課。」


    教育家與詐欺師雖是根本上不同的存在,但詐欺師有時也會留下教育性的訓誨。


    「詐騙騙局中,除了明知故犯的幹部,被招攬成為顧客或會員的一般人,往往會因介紹家人或朋友加入,最後也變成加害者吧?」


    是被害者,同時也是協助詐騙的人、加害者,立場十分棘手。盡管是加害者,但在詐騙集團被揭發時,絕大多數都能逃過刑罰。畢竟他們當初是被害者,之所以會變成加害者,也是受騙的結果。


    即使如此,做過的事仍會留下痕跡。


    「我認為暮木所說的那三個人的『罪』,就是類似的事。雖然已脫離想像,差不多是天馬行空的程度。」


    「不,幸好下定決心來請教會長。」


    感謝指點,我行一禮。


    「那麽,我要怎麽處理這東西?」


    嶽父視線移向桌上的辭呈。


    「可以請您收下嗎?」


    「收下是可以,但接下來呢?當你們決定收下暮木的錢時,再正式受理就行?還是,等你們把錢交給警方時受理?」


    「假如此事鬧上台麵,會給公司添麻煩——」


    我說到一半,嶽父便拿起辭呈,打開書桌最上麵的抽屜,扔了進去。


    「我受理的時機,由你決定。交給我判斷,隻會讓我傷腦筋。你希望我收下的時機到了,我就收下;希望我還給你,我就還給你。在那之前,由我暫時保管。」


    我再度默默行禮。


    「不過,我有個條件。」嶽父的目光嚴肅且銳利。「把事情全部告訴菜穗子。我不容許你對她有所隱瞞。」


    這是夫妻之間的問題,嶽父說。


    「比起公司,你應該優先為菜穗子著想。」


    「非常抱歉。」


    「萬一菜穗子希望你不要收那種錢,也不要再四處打探,你會怎麽做?」


    「……我會好好跟她談。」


    「怎麽,你不會聽從菜穗子的願望?」


    「這件事不隻關係到我一個人,其他人也收到錢,而且各人處境不同。」


    嶽父的眼神稍微動搖。


    「若是經營者為籌措資金有多辛苦,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是的。」


    「我也知道籌不到學貴,隻能放棄升學有多不甘心。」


    「是的。」


    「你不認為,與其追査暮木那筆錢的來源,更應該說服人質,盡快去找山藤警部嗎?」


    我無法回答。耳朵深處響起田中「求求你,不要告訴警方」的懇求聲,眼前浮現垂下頭說想重念大學的阪本。


    「——我明白了。」嶽父盯著抽屜。「那我以集團宣傳雜誌發行人的身分指派你任務。」


    「什麽任務?」


    「記錄你接下來的調查過程,寫成報導交給我。要不要刊登,由我決定。」


    「不,怎麽能拿報導——」


    「這由我決定。你隻要調査,然後寫下來。園田已恢複精神,有間野和野本在,平常的編輯業務應該能順利運作吧。」


    期限是兩周,嶽父繼續道。


    「務必遵守截稿日,我的要求隻有這樣。」


    我從椅子站起,「謝謝會長。」


    「快回去吧,菜穗子會擔心。」


    我借著常夜燈的燈光穿過通行門,離開今多宅邸。落入黑暗的庭院,傳來細微的蟲鳴聲。是秋季尾聲的最後鳴唱。


    一回到家,我就發現走廊盡頭的客廳立燈亮著。躺在沙發上的菜穗子爬起來。


    「你回來了。」


    我沒告訴妻子是去見嶽父,隻說有急事要外出,應該會晚歸,要她先睡。


    「何必等我呢?」


    妻子帶著困倦的雙眼,害臊地笑。「我在看電視,不知不覺打起瞌睡。」


    平常妻子沒有這種習慣,約莫是從我慌張的電話察覺到什麽,所以在等我。


    「其實,我在管理室聽到你中午過後曾回家一趟。」


    睡眼惺忪的妻子,眸中隱藏著不安。


    「很少發生這種情況,你又突然說要晚歸……我忍不住擔心。」


    而且這陣子都沒機會好好聊一聊,她說著撩起頭發。


    「抱歉,讓你擔心。」


    一開口,我便嚇一跳。聲音在顫抖。


    妻子注視著我。


    「——發生什麽事?」


    我娓娓道出一切。妻子和我並坐在沙發上,我說到一半,她就握住我的手。


    「親愛的」」全部聽完,妻子有些沉痛地微笑道:「爸給你特別命令呢。」


    以一個總是包容丈夫所有任性妄為的妻子而言,這說法十分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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