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集團廣報室的朝會決定了接下來兩周的工作分配。


    嶽父的「特別命令」內容,當然不能在會議上透露。我說明接到指令,負責撰寫公車劫持事件的報導。不隻包括我的親身經曆,得重新采訪人質,整理出事件的全貌。


    暮木老人留下的錢的問題,也是公車劫持事件的一部分,所以這並非謊言。但野本弟佩服地說「這個提案太棒了」,間野小姐擔心地問「回想起事件不要緊嗎」,我的良心隱隱作痛。


    園田總編酸溜溜地丟下一句「是是是,女婿大人真難為」,沒再多說。她應該察覺我在兩周期限內的真正任務,卻沒流露一絲不安或訝異。我鬆口氣,卻也頗失望。昨晚和妻子談過後,我忽然想到:如果說出這個特別命令,總編會不會要求——為了我要求一起調査?


    「今早我也有件事要宣布。」


    總編草草結束我的話題,望著間野和野本弟說。


    「今天工聯會送來調査報告。」


    間野明顯一陣驚慌。


    「是報告嗎?不是裁定或處分書?」


    野本弟反問,總編冷笑道:


    「那份報告的末尾,附有職場環境改善建議。」


    「呃,建議嗎?那井手先生不會受到處分嗎?」


    「相對地,杉村先生被控濫用職權一事,也不會受到追究。」


    是各打五十大板,園田總編解釋。


    「總編,你用那種條件進行交易嗎?」


    「喂,注意你的措詞。工聯不是警察,也不是法院,不能輕易說什麽處分的。這樣不是很好?反正井手先生會離開這裏。」


    她沒回答是否做過交易。


    「井手先生會被派去哪裏?」


    「跟打工小弟無緣的地方,他要去社長室。」


    「那不是升遷嗎?」野本弟相當生氣。


    「社長室這個頭銜很方便,不管是真正優秀戰力的員工,還是不屬於戰力、卻不知如何處置的員工,都能安上。」


    但還是能滿足井手的自尊心吧。即使隻需成天看財經報紙和雜誌,寫下沒人會受理的報告,坐在位置上也不會接到半通電話的閑差。


    「這樣我就滿意了。畢竟間野小姐被調走,我會很頭大。」


    「謝謝總編。」間野表情僵硬地行禮。「可是,沒有濫用職權的杉村先生等於是被冤枉,這——」


    「無所謂,反正相關人士都知道事實。」


    「是嗎?」野本弟望向我。


    「大家都知道啊,這個人才沒膽濫用什麽職權。」


    「沒錯,我沒那個狗膽。」我縮縮肩。


    「上班族社會,我實在沒辦法欣賞。」


    大人真是肮髒。聽野本弟這麽說,我們撲哧一笑。


    「這不是什麽好笑的事啊。」野本弟納悶道。


    「那你就永遠像個孩子,純潔自由地活著吧。」


    總編說要去采訪,一下就不見人影。我準備外出,邊安慰兩人:「別放在心上,我覺得是不錯的解決方法。」


    間野的眼神暗沉,野本弟頗生氣。


    「井手先生應該好好向間野小姐道歉。」


    「為此又要與他有所牽扯,間野小姐不會覺得更討厭嗎?」


    「啊……也對。」


    間野客氣地點點頭,回道:


    「對杉村先生很過意不去,但如果能不要再見到井手先生,我會比較輕鬆。而且,工聯的委員都仔細胎聽我的說詞。」


    她原來相當不安,怕對方不會正視她的問題。


    「雖然輪不到我自誇,不過我們的工聯滿公平的。」


    「調到社長室後,井手先生會若無其事地回來上班嗎?」


    「應該會隔段時間吧?畢竟有醫生的診斷書。」


    「社長是杉村先生的大舅子吧?能不能利用這層關係,給他點教訓?」


    「那才是肮髒的大人幹的事。」


    我笑著說,野本弟羞愧不已。我拍拍他的背道:


    「那我出門了。」


    我快步走到戶外。手機算準時機般響起,是田中打來的。


    「早——」


    「後來怎麽樣?有沒有查到什麽?」


    昨天剛決定要調査,而且現在才早上不到十點。


    「我準備去找那三個人。」


    「你沒報警吧?」


    「昨天不是說好了嗎?我不會擅自亂來的。」


    「就在剛才,大概三十分鍾前吧,警車鳴著警笛朝『克拉斯海風安養院』開去。」


    過沒多久,又有一輛警車開過去。


    「可能出什麽狀況,但沒必要慌張吧?如果是為了錢的事,警方不會去『克拉斯海風安養院』,而是直接來找我們。」


    也對——我聽見田中的鼻息。「昨天晚上我睡不著,忍不住胡思亂想。我該不會得被害妄想


    症?」


    被害妄想應該不是用來形容這種狀態,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也想了很多。不過,與其胡亂揣測,不如實際進行調查。田中先生請照平常那樣生活吧。」


    知道啦,田中意外順從地掛斷電話。


    ※


    前野似乎具備出色的視覺性記憶。她把暮木老人指名的三個人全名,以漢字完整記下。


    第一個人是「葛原旻」,第二個是「高東憲子」,第三個是「中藤史惠」。葛原住在埼玉縣埼玉市西區,高東住在杉並區高圓寺北,中藤住在足立區綾瀨。傳送手機備忘資料過來時,芽衣補充:


    ——我在打高東的住址時,暮木老爺爺停頓一下,似乎想不太起來房號。


    確實,三人之中,唯獨高東的住址有房號。是五〇六。其餘兩人大概是住透天厝。


    依高圓寺、綾瀨、埼玉市的順序找人,應該會較有效率。我前往東京車站,搭上中央線的快速列車。


    任職於童書出版社時,我經常拜訪高圓寺。交情不錯的插畫家住在這裏,他告訴我不少藏身住宅區巷弄的精致小餐館,和氣氛迷人的酒吧。與菜穗子結婚後,我幾乎沒再來過,所以十分懷念。這是個年輕人很多、充滿次文化氣息的有趣小鎭,菜穗子可能會覺得有點吵鬧,但是不是該帶她來看看?


    一抵達目的地,我就從悠閑的思緒回到現實。


    那是一棟紅磚色七層公寓,取名「高圓寺北宮殿社區」,約莫有五十戶。管理員室再過去是一大片集合式信箱。


    五〇六室的名牌是「角田」。與周圍的名牌相比,顯然比較新。


    ——要查出一個人的住民登錄地挺容易,但那個人不一定住在登錄的地方吧?


    暮木老人這麽說過。要找出那三個人見上一麵,住址果然僅僅是線索之一。


    我折回管理員室。玻璃門另一頭坐著穿工作服的五旬男性,正伏案塡寫某些文件。


    「不好意思。」


    我出聲,他立刻起身來到窗口,鼻粱上掛著老花眼鏡。


    「不好意思,我來找五〇六室的高東女士。」


    漢字寫成「高東」,但不是讀作「takato」,而是「koto」,頗為特別。


    「koto女士搬走嘍。」管理員回答。


    果然……


    「這樣啊,我都不知道。是最近剛搬走的嗎?」


    「好像是上個月吧。」


    上個月?那麽,發生公車劫持事件時,還有那之後,她仍住在這裏嗎?


    「你是高東女士的朋友?」


    「是的,由於工作關係,家父曾受高東女士照顧。我說要到東京出差,家父便吩咐我來問候她一聲。」


    我在話中暗示並非直接認識高東女士,也不是東京人。我不確定這個煙霧彈對管理員有沒有效。


    「原來她搬走了啊,我爸居然不曉得。」


    我喃喃自語,管理員表情不變,默默抬起鼻梁上的老花眼鏡。


    「目前住在五〇六號室的角田,會不會是高東女士的朋友?」


    「應該不是吧。」


    「那麽,你知道高東女士搬去哪裏嗎?」


    「不,這個……」管理員稍稍結巴,「我不能隨便透露住戶隱私。」


    管理員打量著我。


    「令尊大概很快就會收到她的搬家通知。」


    「了解。不好意思,打擾了。」


    我頷首致意,離開管理員室。剛要走出去,發現玄關大廳牆上有個公布欄,用五顏六色的磁鐵貼著幾張公告。


    我在「管委會通告」、「消防檢査通知」等公告中,注意到一張「棉被清洗九折優惠中」的傳單。店名為「小熊洗衣山本店」,注記「親自送來,點數加倍送」,等於是有到府收件和送件服務。我迅速抄下店家住址,步出玄關大廳。


    循著門牌找到目的地,那是位於兩個街區外,麵對大馬路的大型洗衣店。「小熊洗衣」是連鎖店名,「山本」似乎是分店名。招牌上畫著可愛的熊圖案,店鋪外觀以向日葵般的黃色統一。


    自動門打開,穿著約莫是製服、胸前有小熊刺繡章黃色外衣的男子,朝氣十足地大喊「歡迎光臨」。他體格結實,染褐發,戴著單邊耳環,長相有點像外國人。櫃台上堆滿衣物。


    「不好意思,我想請教一下……」


    我受家父之托,到「高圓寺北宮殿社區」拜訪高東女士,但她已搬家——我搬出同一套謊言。


    「沒見到人,我這趟差事未免辦得太不牢靠。所以我四處打聽,看看有沒有人知道她搬去哪裏。」


    年約三十的店員,將還在分類的衣物掛在手臂上,聽著佯裝困窘的我的說詞。


    「我們也不知道。」


    他冷漠地回答,繼續分類。襯衫有好幾件。


    「這樣啊,果然不會知道呢。」


    我搔搔頭,店員表情一動。他瞳眸顏色很淡。


    「做我們這種生意的,就算是客人,隨著搬家交情也就結束。」


    「也是。聽說高東女士是上個月搬走的。」


    「這樣嗎?」


    店員邊工作,狀似在尋思。我從他的表現,感覺到異於管理員的反應,或者說蛛絲馬跡。是過去經驗累積的直覺發動了嗎?


    「我爸一定會很失望。他膝蓋不好,幾乎無法外出,跟高東女士也很久沒碰麵。」


    衣物分類完畢,輪廓深邃的店員以除塵撣清理著櫃台,抬起眼道:


    「不好意思,我們不清楚。」


    「這樣啊,打擾了。」


    我穿過自動門來到馬路上。我慢慢走著,在稍前方的電線杆旁回頭一看,發現店員從櫃台探出上半身望著我。不隻他,還有另一名女同事,不然就是他太太吧。穿一樣的製服,湊在一起交頭接耳。我一回頭,兩人的腦袋立刻縮回去。


    果然有鬼。不光是「不能透露住戶隱私」,而是另有原因。


    我繼續四處打轉,找到有宅配服務的超市,和像是當地老字號的酒行。超市什麽都沒問到,但酒行有反應。看店的老婦人對我(胡扯)的說詞毫不理會,劈頭就問:


    「你是哪裏的記者?」


    老婦人一頭白發染成淡紫色,穿著花紋鮮豔的毛衣,臉上的妝很濃。


    「記者?」


    「你是周刊雜誌的記者吧?」


    「呃……這是什麽意思?」我裝傻道。


    滿臉皺紋的老婦人鼻頭擠出更多皺紋。她在笑我。


    「放過她吧。」


    高東太太很可憐,她說。


    「高東女士發生什麽會被記者采訪的事嗎?」


    老婦人的小眼睛發亮,「怎會沒有?別再騒擾她了吧。」


    「不,我真的不曉得是怎麽回事。父親什麽都沒告訴我。」


    和剛才的管理員一樣,老婦人上下打量我。如果管理員的眼神是光,那麽老婦人就是ct或mri。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那表情像在表示「聽你胡扯」。「放過她吧。」老婦人嘴角抽動,其實她想說得要命。


    「發生什麽狀況嗎?」


    我一問,老婦人便轉向我。她坐在旋轉椅上。


    「上個月——那時是九月,算是上上個月。千葉的哪裏不是發生過一個神經病老頭劫持公車的案件嗎?」


    對啊,我傾身向前。


    「高東太太似乎參了一腳。警察找上門,媒體記者也來一大堆。」


    「原來出過這種事啊。」


    我演技很差,但這名老婦人的ct或mri,也許是想要忽略上頭的陰影就能忽略的機型。


    「後來高東太太就搬家了。她說要去跟女兒住,可是不知出什麽問題,拖了很久。」


    公車劫持事件發生時,高東憲子住在「高圓寺北宮殿社區」的五〇六室,有警察和媒體找上門。約一個月後,她便搬家去投靠女兒。


    暮木老人說要「找出」那三個人,至少高東憲子沒必要特地去找。那他為何要舉出高東憲子的名字?


    答案十分簡單。暮木老人希望他們受到公審,想透過警方和媒體的「權力」,把他們拖到公共場域示眾。


    我再度感受到暮木老人的惡意與憤怒。


    ——因為他們有罪。


    「可是,她跟劫持公車的老人究竟有何關係?」


    看著我的蹩腳戲,老婦人嗤之以鼻。


    「誰曉得?去問你爸啊。」


    「家父一無所知。原來有警察找上門啊,真可怕。媒體一直糾纏不休嗎?」


    「大概鬧了一個星期。因為劫持犯的老頭死掉,想從別地方采訪到消息吧,可是高東太太東逃西躲。」


    「東逃西躲?」


    「那個人滿有錢,約莫是去住飯店之類的吧。」老婦人眼底冒出惡意的光芒。「你爸也被她騙過?」


    背部一陣寒顫,我默默隱藏。


    「被騙……?」


    「你真的不知道?」


    那我也不說了,老婦人又旋轉椅子,麵向一旁,但嘴角還在抽動。


    我決定暫時撤退。先去找其他兩人,隔段時間再來吧。那樣對這名老婦人也比較有效果。


    「打擾了,謝謝。」


    離開店裏時,我眼角餘光掃到老婦人期待落空的表情。下次上門,她應該不會再賣關子,會一五一十全告訴我吧。


    竄過背脊的惡寒,在走向車站的途中遲遲沒消失。很有錢、被她騙,這些字眼在耳朵深處回響。


    綾瀨地區的中藤史惠,「原本」住在老舊的灰泥二層樓住宅。她也搬家了。


    門牌列出五口之家的成員名字,是小孩的字跡,以黑色麥克筆寫的,姓氏是「田中」。狹小的停車場內,停著附輔助輪的小自行車,及附兒童座的淑女車。


    我按下門鈴,隨即聽到女人應聲。


    「不好意思,我來找住在這裏的中藤女士。」


    約莫是身為這個家的主婦和母親,她機敏地回答:


    「中藤女士是我們的房東,她不住這裏。」


    「這樣啊。現在這裏是田中家嗎?」


    「是的,我們去年底搬過來。你找房東有事嗎?」


    「她是我父親的老友。」


    我搬出同一套說詞,她回答:


    「我們不曉得房東的住址,可能要去問房仲。


    」


    她告訴我,房仲公司在站前圓環的大樓一樓。


    「謝謝。」


    不好繼續打擾看似忙錄的田中家主婦,我折回站前。


    踏進房仲公司,一名穿西裝的年輕男職員招呼我。他請我坐下,畢恭畢敬地詢問來意。


    「不好意思,我們不能透露顧客的個資。」


    同為社會人士、有常識的大人,你明白吧?他露出這樣的神情。我苦笑著點點頭。


    「也是。我不抱希望地來問問看,果然行不通。」


    「令尊沒收到中藤女士的搬家通知嗎?」


    「不清楚,畢竟家父年事已高,或許收到卻忘了。」


    我沒在綾瀨四處問話,直接前往埼玉市西區。中藤史惠在去年底搬家,暮木老人知道嗎?他是何時調查中藤史惠的住民登錄?


    從心理上來看,不太可能在劫持公車前幾個月就調査。假設是一個月前,中藤史惠已搬家八月。這表示當時她還未申請變更住民登錄。


    搬家後不盡快重新進行住民登錄,生活上會有諸多不便。若中藤史惠有學齡的孩子,上學會有問題;若她的歲數可領年金,不辦理住址變更就領不到錢。不過,隻要提出遷居申請,一年內郵件會直接轉送到新地址。


    可是,這未免太不自然。搬了家,住民登錄仍留在舊地,不是個性粗枝大葉,就是生病或年紀太大無法親自辦手續,又或者——


    不想被知道搬去哪裏?


    也就是在躲避什麽人。


    上個月搬家,和女兒同住的高東憲子,住民登錄可能依然留在「高圓寺北宮殿社區」。


    要確定這一點並不難。但是,在公所服務窗口虛構身分,滿不在乎地撒謊騙到住民卡,和編造說詞哄騙做生意的店員或不會再次見麵的好心主婦,程度相差許多。何況,我想快點知道第三人的葛原旻是不是也搬家,又是什麽時候搬的。


    在高圓寺和綾瀨,我拜訪的那一帶大部分都是住宅,但各處夾雜著店鋪和小工廠、作業所。不過,筆記上的埼玉市西區,應屬純粹的住宅區。


    找到葛原家的門牌。那是一楝雅致的透天厝,農舍風格的大屋頂格外醒目。


    門牌也十分講究。以五顏六色的小陶磚組合而成的牌子上,拚貼著樹脂製的英文字母,顯示「kuzuhara」(葛原),底下則是更小一號的文字「makoto」、「kanae」和「arisa」。


    最下麵一行是空的。製作這個門牌時,似乎共有四個家人的名字。而第四人的名字被拿下,依稀留有一點痕跡。


    那會不會是「akira」(旻)?


    我按下門鈴,等待片刻,又慢慢按了三次,沒有任何回應。


    望向齊整劃一的街道,貫穿住宅之間的單線馬路不見半個人影。我壓抑內心的焦急,在周圍閑晃。繞一圈再回來,仍沒有變化。繞兩圈再回來,與葛原家間隔兩戶的住家大門打開,一個年紀和園田總編差不多、穿衣風格也很相近的女子,推著自行車走出來。


    我快步走近,出聲說「不好意思」。對方的長相與園田總編截然不同,仔細一看,穿著也比園田禦用的民族風衣物高好幾個等級。


    「我來拜訪葛原家的旻先生,但他似乎不在,門牌上也沒有旻先生的名字,不曉得是不是找錯地方。」


    是家父托我來的——對於我這番編造的說詞,女子修整得很漂亮的眉毛,及眼影濃重的雙眸都文風不動。


    「葛原家的祖父已過世。」她回答。


    或許我由衷感到驚訝,女子的表情出現漣漪。


    「大概是今年二月。」


    「這樣啊……是生病嗎?」


    對方頓時瞪大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不是打量的視線,帶有一絲同情。


    「你不知道嗎?」


    我胸口一陣騒動,女子壓低聲音:


    「好像是自殺。」


    ※


    返回高圓寺途中,我在東京車站吃遲來的午餐,然後前往糕餅鋪買餅幹禮盒。一路上,牽自行車的民族風美女簡略告知的事實,不斷在我腦中重播。


    ——家裏的人私下辦葬禮。


    但葛原旻自殺一事,仍傳入左鄰右舍耳裏。


    ——他過世的時候,不隻是救護車,警車也來了,鬧得滿大。我們家不太和鄰居打交道,很擔心出什麽事。


    剛剛來的時候完全沒留意,不過老婦人所在的傳統酒行叫「播磨屋」。上頭是沉重的屋瓦,屋簷下掛著印有店號的木製招牌。


    顧店的從老婦人變成老人。老人的頭光禿禿,戴著看起來很沉的玳瑁眼鏡,在櫃台裏讀報。


    「不好意思。」


    老人轉動凳子麵向我。「你好,歡迎光臨。」


    「我上午造訪過一次……」


    啊,來了、來了——裏頭傳來興奮的話聲。那名老婦人撥開藍染門簾,花紋毛衣上套著圍裙登場。


    善於刺探的她,隨即注意到我手上的糕點紙袋。


    「如果你一來就這麽做,搞不好騙得過我。」


    沒錯。如果我是為自己捏造的理由,來拜訪父親舊友的正常人,至少該提個伴手禮袋。


    「孩子的爸,這個人來找高東太太。」


    老婦人對老人說。玳瑁眼鏡厚厚的鏡片底下,老人的雙眸頓時睜大。


    「你是自救會的人?」


    兩人應該是夫婦吧。妻子問「你是記者嗎」,丈夫則問「你是自救會的人嗎」。


    「不,我沒加入自救會。不過,如同太太的猜測,跟高東女士有過一些糾紛。」


    不是我本人,是家父——我補上一句,老人說「啊,那太可憐了」。


    「不要太責備你父親。老人家就是會忍不住聽信那種話,也不是貪心啦。」


    隻是想盡量不給孩子添麻煩啊,老人加重語氣。


    「我倒不這麽認為。」


    老婦人語帶冷笑,但接過我遞出的禮盒,就搬出凳子請我坐。不是旋轉椅,而是有紅色塑膠套、腳椅有些搖晃的凳子。我坐下來。


    「兩位在這裏做生意很久了嗎?」


    老人折起報紙,老婦人從櫃台下方取出香薛和煙灰缸。


    「很久啦。從我父母那一代開始,已將近七十年。」


    「那兩位對這一帶無所不知嘍?」


    「高東太太的公寓有很多我們的客人。」老婦人點燃highlight牌香煙。


    「可是,她詐騙的事,不是我從客人那裏聽來的。高東太太也常上門推銷一些有的沒的。」


    我統統都拒絕了——老婦人毫不留情麵。


    「她氣得跳腳,說再也不跟我們買東西。求我賣給她,我還不賣哩。」


    丈夫安撫火冒三丈的妻子:「這樣會害血壓上升,高東太太也沒惡意啊。」


    播磨屋雙人隊,看來妻子負責「攻」,丈夫負責「守」。從店內琳琅滿目的酒瓶、壯觀的紅酒架,及寫滿送貨預定的月曆來看,他們在過去的人生中想必是攻無不克的無敵搭檔。


    播磨屋夫摘下眼鏡望著我,問道:


    「你父親被推銷什麽?」


    我早預料會碰到這個問題,馬上回答:


    「家父不肯透露,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會員資格之類的。」


    我覺得這是個安全的謊言,但播磨屋妻立刻應道:


    「是協會要在衝繩蓋的渡假飯店吧?她也通知過我們,說是協會規模最大的計劃案。」


    「協會?」


    「日商新天地協會,不是嗎?」


    「啊,沒錯。果然一樣。」


    日商新天


    地協會啊,我暗記在心。


    「當初,高東太太是不是來推銷淨水器?」


    「對。她來過好多次,非常難纏。最後來推銷的,是那間渡假飯店的會員資格。」


    所以她有惡意好嗎?播磨屋妻撚熄煙。她抽得快燒到濾嘴。


    「一個換一個,成天上門來推銷,分明就是要騙人。」


    「那個會員資格,總覺得條件太夢幻。」我應道。


    對對對,播磨屋妻用力點頭。「一般提到渡假飯店的會員資格,都是買飯店的使用權吧?她的不一樣,是投資飯店建設,買下符合投資金額的客房。」


    買下的飯店客房,會員當然可自由使用。此外,當客房空下來,就會自動變成租賃給渡假飯店的營運管理公司,即使沒有會員使用,也一定能得到租賃費。


    這樣的製度內容,是不是似曾相識?隻是把金條換成渡假飯店的客房罷了。


    「條件太美啦。除非一整年天天客滿,不然像那樣付房租給每個擁有客房的會員,管理公司豈不要虧大錢?」


    依常識來看,確實如此。或者不必想得這麽深,也十足可疑。


    「那棟飯店蓋好了嗎?」


    「連個影子都沒有。」根本不可能蓋,播磨屋妻點燃第二根highlight說:「等於是畫上的大餅。」


    「那麽,與其說是會員資格詐騙,更接近吸金投資詐騙。」


    「那個協會根本沒在衝繩買土地。」


    我想也是。


    播磨屋夫微微偏頭說:「聽父親提起前,你完全不曉得那協會的事嗎?幹部被抓時,報紙有登。」


    我小心選擇答案:「我知道那則新聞,但沒想到父親會是受害者。」


    「這樣啊,也對。」


    播磨屋夫從圓凳上站起,打開冰箱取出兩瓶涼茶,一瓶遞給我。


    「來,給你。」


    「謝謝。」


    播磨屋妻似乎有煙抽就足夠。


    「近年來,這類詐騙案層出不窮,報紙漸漸不會大篇幅報導。受害金額是五十億圓嗎?小意思、小意思。」播磨屋妻開口。


    那個叫什麽的團體,不是吸金兩百億圓嗎?哦,虧你記得那麽清楚。我邊用涼茶滋潤喉嚨,邊聽著夫妻倆的對話。


    「日商新天地協會非法吸金被査獲,是何時的事?」


    我裝傻問,丈夫立刻回答:「是去年七月。七月的……嗯,七日,是七夕。」


    「所以你記得這麽清楚。」


    「不不不,」播磨屋夫笑道:「那時我不巧為膽結石手術住院。是內視鏡手術,相當簡單。不過,我血壓高又有糖尿,變得有點麻煩。」


    去年七夕是手術前一天,播磨屋妻帶著報紙去探病,嚷嚷「高東那婆娘果然是詐騙集團的成員」,他才會記得。


    「說她是詐騙集團成員未免太可憐。」


    「哪會?她明明就是啊。」


    「可是,高東太太也是被騙的吧。」


    「一開始被騙,後來換成騙別人,根本一樣壞。」


    播磨屋夫屈居劣勢。


    「高東女士也向其他人推銷嗎?」


    播磨屋妻起勁地逐一列舉:


    「她也向公寓房客推銷,還有三丁目的超市、公車站路上的洗衣店、美容院,連在孫子小學的師生聚會上也積極推銷,最後根本是見人就推銷。」


    孫子是小學生,可推測出高東憲子大概的年齡,而且——


    「公車站路上的洗衣店,是『小熊洗衣山本店』嗎?」


    「是啊,就是那間製服是鮮黃色的店。那裏的太太拗不過高東太太,加入會員。她丈夫氣得要命。」


    看來,我的直覺是對的。


    「日商新天地協會是經營出現問題,才會被査獲吧?」


    「是付不出紅利給會員。」


    「咦,是自救會提告啦。」


    看來在被查獲之前,就有自救會在活動。這也是此類案件常見的發展模式。


    「高東太太應該早點金盆洗手,加入自救會。」


    播磨屋夫同情地低喃,益發激怒播磨屋妻。


    「如果早早脫身,豈不是更狡猾?賺得飽飽的,看苗頭不對,就腳底抹油跑路嗎?」


    播磨屋夫的禿頭泛著油光,對我笑道:「雖然店鋪這麽小,我們也算是家公司。太太是社長,我隻是常務,總抬不起頭。」


    叫「播磨屋酒行有限公司」,播磨屋夫開心地補充。


    「待會兒請讓我看看紅酒,我想買回去當禮物。」


    「你好好學著啊。帶紅酒回去給你爸喝,紅酒可以讓血液順暢。」


    要不是為了調査,我真想和這對夫妻一直聊下去。


    「太太提到,九月發生在千葉的公車劫持案……」


    播磨屋妻叼著煙點點頭。


    「你知道那件案子的歹徒,一個姓暮木的老人嗎?他和高東女士似乎有仇。」


    「可是,那個歹徒不是我們這裏的人。我在報上看到——」


    「嗯,他住在足立區的公寓。」


    民生委員還建議他申請生活補助,我補充道。播磨屋妻鼻翼翕張,連連點頭:


    「高東太太居然連那種人都不放過。」


    「不,事實怎樣並不清楚。」


    「可是,歹徒不是要警察帶高東太太過去嗎?想必就是如此恨她。那他肯定是日商新天地協會的受害者。」


    「除了高東女士,歹徒還提到另外兩個人。」


    「他們也是一夥的啦。」


    我搔搔鼻梁,播磨屋夫也搔搔鼻梁,開口道:


    「高東太太的丈夫,跟我在町內會有往來,他在新宿開進口雜貨的貿易公司。」


    家中經濟狀況寬裕,他說。


    「高東太太也是幹部,所以夫妻倆人麵非常廣。她會推銷的,也不僅僅這一帶的居民吧。」


    「高東女士的丈夫如今在哪裏?」


    「他已過世四、五年。如果他活著,高東女士也不必去幹那種騙人的勾當吧。」


    「他們原本很有錢嗎?」


    「噯,滿有錢的。」


    家父是靠年金生活,我應道。這不是謊言,山梨老家的父親從公所退休後,便靠領年金過日子。


    「高東太太給人的感覺並不壞。她挺時髦,又會說話。」


    令尊會受騙也是難怪,不能怪他啊——我又挨訓了。


    (續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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