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ma0575


    錄入:crystal


    下午三點過後踏進公寓大門,櫃台小姐向我行禮說「您回來了」。我同樣笑容滿麵地回禮,心想可能會有新的流言萌芽:這陣子十六樓的杉村先生都在奇怪的時間回來,會不會是被裁員啦?會想到這麽無聊的事,是因為與高圓寺的播磨屋夫婦深談後,我深切感覺到「人意外地被別人仔細觀察著」。即使扣掉播磨屋夫婦(尤其是妻子)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這一點,我不得不想,生活在都市的人,當發生什麽問題的時候,要完全不被外人得知地過日子,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事。


    雖然是自行用鑰匙開公寓大門,但上樓後我怕突然出現嚇到菜穗子,於是先按門鈴。妻子隨即來應門。


    「我出去查點事情,今天早退。」


    妻子頓時睜大眼,「看你的表情,應該有收獲?」


    我說出半天來的訪査過程,及打聽到「日商新天地協會」這個關鍵字的事。妻子為我衝了咖啡。


    「那是去年被査獲,幹部遭到逮捕的吸金詐騙案,上網捜尋應該能知道詳情。」


    「是啊,總覺得聽過這個協會的名字。」


    話說回來——妻子眼珠轉了一圈,「你運氣真的很好,還是嗅覺特別靈敏?居然第一天就遇到那對酒行夫婦。」


    「我們聊得頗開心。」


    日商新天地協會的真實麵貌遭到揭發後,高東憲子在「高圓寺北宮殿區」的生活頓時變得如坐針氈——雖然愈說愈辛辣的播磨屋妻,與愈說愈同情的播磨屋夫,兩方的看法相當不同。


    ——不過,她在千葉的公車劫持案發生前,一直努力撐著,算是很有骨氣嗎……?


    如同高東憲子,中藤史惠和葛原旻應該曾對有交情的鄰居、朋友、熟人,當然還有親戚進行推銷。那麽,他們在協會被査獲後,(雖然程度各有不同)想必也坐立難安。


    去年七月七日協會被查獲,年底中藤史惠搬離綾瀨的住家。今年二月葛原旻自殺,九月暮木老人劫持公車。因此,高東憲子不得不逃離「高圓寺北宮殿社區」。


    三人都如坐針氈,內心受到重創,葛原旻甚至失去性命。


    「要說嗅覺靈敏,有人比我更厲害。」


    我無法不細細觀察妻子,因為他們的眼睛和下巴線條極像。


    「誰?」


    「你父親。」


    我在內心感歎連連。


    ——嶽父,您真是個狠角色。


    我尚未展開調査,他已預先描繪出相關事實的大框架。


    「嶽父認為,不是牽涉宗教之類精神上的事物,一定與金錢有關。還有,詐騙行銷那種讓被害者變成加害者,製造出下一個受害者的製度,就是遭歹徒指名的三人『罪』的根源。兩項推論都正中紅心。」


    「父親很厲害的。」妻子微笑道。


    此時,我忽然發現妻子穿著外出服,妝容非常完整,胸口垂掛著和嫂嫂同款的粉紅珍珠項鏈。


    「你要出門?」


    妻子反射性地摸著項鏈。


    「我想去接桃子,順便買個東西。」


    進小學後,桃子每周會去音樂教室三天。今天是上課日,預計四點多結束。


    「打扮得太刻意了嗎?」妻子靦腆地問。


    「機會難得,今晚在外麵吃吧?」


    「你在說什麽啊?每次展開調査,你都會一頭栽進去,對別的事心不在焉,還是在家裏吃吧。」


    「你在說什麽啊」,妻子也會對我講這種話,仿佛我們與播磨屋夫婦重疊在一起,我有點開心。


    「我帶了禮物回來。」


    「我一直在想那是什麽,紅酒對吧?」


    我挑這個牌子,播磨屋夫頗為驚訝。


    「拉圖酒莊」


    看到那特征十足的標簽,妻子露出微笑:「那今晚吃肉吧。」


    接下來,我關在書房,坐在電腦前。


    播磨屋妻說,這起吸金五十億圓的詐騙案是「小意思」,但五十億圓可不是小數目。我使用搜尋引擎,很快找到整理日商新天地協會詐騙手法的網站,省下許多工夫。


    日商新天地協會創業於一九九〇年,當時叫日商新天地有限公司,主力商品是一款「奇跡名水 雅典娜」天然水。賣點是裝設飮水機,以交換桶裝水的方式販賣,而非瓶裝水。所以,不是透過郵購方式,而是上門推銷販賣。


    「以奇跡的名水淨化體內!『雅典娜』守護您遠離失智與癌症。」


    采取的策略是主攻高齡世代,而非一般家庭。


    桶裝水式的飮料水事業逐漸在一般家庭流行,往前回溯,隻是近十年間的事。從這一點來看,日商新天地可謂具有先見之明。即使對自來水有疑慮,頂多裝淨水器應對,沒辦法天天去買沉重的保特瓶水。對於這樣的高齡者家庭,業者定期送桶裝水來交換的製度,確實方便。同時,可預防「失智與癌症」的噱頭也很打動人心。


    不過,正因如此,「雅典娜」十分昂貴。當時,日商新天地將目標市場瞄準較富裕的高齡者家庭。


    ——噯,滿有錢的。


    播磨屋夫如此評論的高東憲子,或許是這時期的顧客。


    雖然有簽約愈多年,折扣愈多的優惠,但九〇年代前半的日商新天地沒有會員製度。一九九三年,開始販賣維生素和深海鯊魚精華,但會員製度「日商之友」,要到九六年四月才推出。契機是他們在日本國內,一座氣候與名水雅典娜源頭的地中海沿岸最為相似的靜岡縣海邊小鎭,興建叫「日商生命之家」的住宿設施。


    這座「生命之家」不是一般休閑設施,目的是「讓會員進行全麵性的健康管理與抗老化」,可挑選四天三夜到兩周等各種住宿方案,依規畫的行程生活,以獲得徹底的體內淨化與細胞再生。「無論是疲憊的心靈,或受損的dna,都可在此得到療愈。」


    看到當時的廣告標語,我不禁苦笑。


    從這時起,他們向會員宣傳「請向朋友介紹」、「將長壽與健康帶給更多人」。當然,如果介紹新會員,除了優惠更多,還有現金回饋,逐漸顯露近似老鼠會的一麵。


    播磨屋夫婦提到的淨水器,直到一九九九年三月才成為商品。安裝這種淨水器,自來水會擁有和「雅典娜」天然水一樣的效果。雖然是針對沒有空間裝設飮水器的家庭開發的商品,但「整理網站」的作者寫道:「『生命之家』的收益不如預期,業績惡化,淨水器是為了開拓新客源推出的商品。」由於淨水器並非針對高齡者家庭,而是把主力放在一般家庭,因此文宣強調「隻要改變用水,兩周就能治好過敏性皮膚炎」、「減重效果經fda認證」。


    fda,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負責檢驗食品和藥品的安全性、決定能否上市的機關,也負責監督有害的食品和藥品。由於認證嚴格,不限於美國境內,聞名世界。隻是,有些fda認可的藥品,日本厚生勞動省卻不認可。不過,搬出fda,或許比「減重效果經who認證」更稀罕。不管怎樣,都不是大眾熟悉的詞匯。


    從淨水器開始,日商新天地明確切換成近似老鼠會的行銷手法。打造出金字塔型的會員組織,按每月銷售金額分級,包括「小草會員」、「花朵會員」、「珍珠會員」、「黃金會員」、「白金會員」、「尊榮會員」等等。業績好的會員,還能在盛大華麗的典禮中受到表揚。「日商之友」改名「日商新天地協會」,成為獨立組織。


    然後,販賣的商品變得五花八門,健康飮料、營養食品、化妝品、塑身衣……多不勝數。剛加入的「小草會員」,會拿到一本叫「事業手


    冊」的皮革封麵厚重檔案。


    點開「整理網站」中的影片檔,內容是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日在都內飯店宴會廳舉行的表揚大會。在台上向會員演講,接受喝采,被眾人呼喊「代表!代表!」稱頌的,是一個滿頭銀發、體格健偉的男人。年紀約六十五,外貌與穿著像歌謠曲全盛時期的人氣演歌歌手,十足裝模作樣。他接受會員狂熱的歡呼,臉泛油光。


    此人就是日商新天地有限公司的創業社長,日商新天地協會代表——小羽雅次郎。他與擔任副代表的兒子小羽輝彥,在去年七月因詐欺與違反出資法的嫌疑遭到逮捕。


    在表揚大會的喧鬧聲中,我梭巡暮木老人的身影,但沒找著。沒找到就好,他應該藏身組織背後,是幕後黑手才對。


    「整理網站」中,除了協會事務局長和會計負責人,還有其他被逮捕的名單,可是上頭也沒有暮木一光的名字。


    最後被起訴的,隻有小羽父子和輝彥之妻紗依裏。她在二十幾歲時,是相當活躍的模特兒。將化妝品和塑身衣帶進協會的,或許就是這名女子。


    二〇〇四年十月,「日商受害者自救會」成立。也是在這個時候,有會員向國民生活中心投訴「商品功效可疑」、「這不是老鼠會嗎」。自救會的代表人是都內一名公司幹部,因為妻子加入會員,被騙走約一千萬圓。


    雖然經濟不虞匱乏,但工作上已退休,盡管熱愛社交,人生卻枯燥乏味,尋覓著參與社會的機會。在日商新天地協會中,這樣的高齡者是最主要的目標客群。至少,當初他們並未盯上靠年金生活,熱切想將寶貴退休金盡量投資在高利率金融商品的長者。協會製造出這種受害者,是挖東牆補西牆到極限,經營走下坡的時候,等於是末期症狀。然後,播磨屋夫婦告訴我的衝繩會員製休閑飯店建設計劃,是日商新天地協會為了緊緊抓住「我們不是詐騙集團,是正派經營的企業團體」的幻想,自吹自擂的最後一記起死回生之策。


    當然,這是徒然的掙紮。與豐田商事愈接近垂死,就愈華麗動聽的誇張計劃非常相似。


    不管是對警方或檢方,小羽父子在偵訊中一概否認涉案。雅次郎就像被逮捕前對會員進行的演說般,不停使用「社會改革」的字眼。


    「我們國家是舉世罕見的少子高齡化社會。不斷膨脹的高齡者醫療費用,早晚會讓全民健保破產。我就是想阻止這樣的悲劇。」


    「健康的老人,可以讓國家更健康。我要讓老人從藥罐子式的醫療解放,讓他們恢複真正的健康,找到生活意義,借以改革社會。」


    直到警方査獲協會前一刻,許多人都還在進行會員活動,但協會的經營真相一被揭露,便倏然清醒般主張自己是受害者。另一方麵,即使小羽父子遭到起訴,有些會員仍對他們信賴有加,熱心參與審判旁聽,在記者的采訪中做出擁護他們的發言。


    「代表是社會改革的先鋒。」


    若說「社會改革」是小羽父子同路人的關鍵字,那麽受害一方的關鍵字就是「洗腦」。


    「我們都被灌輸錯誤的觀念,認為隻要在協會活動,就能讓世界變得更美好,進而得到真正的幸福。」


    「依賴社會的照顧度過晚年很空虛。我們想自力更生,為社會做出貢獻。這樣的心情遭到利用,我們完全上當,我們被洗腦了。」


    「整理網站」上記載的前會員證詞中,並未提到指導他們的幹部或員工的真實姓名,也沒發現類似教練的角色。在協會裏,是由上級會員對下級會員進行教育,也有指導手冊,但沒被當成資料放在網站。


    不過,找到一項挺有意思的東西。二〇〇二年左右,協會內部鼓勵上級會員私下借貸給下級會員購買商品,由協會負責人仲介,即當時的金錢消費借貸契約書。換算成年利率,是三六%的暴利,其中一成要繳納給協會。此外,要得到這種個人融資的資格,必須先通過協會的審核,而審核也要花錢。得到資格,在會員之間進行高利貸放款的,大半是白金會員和最高級的尊榮會員。查獲時登錄的兩千七百八十名會員中,有一百四十七名在進行個人融資。


    一開始被騙,但後來去騙人,根本一樣壞啊。播磨屋妻的話猶如字幕,在我盯著電腦的疲憊眼眸底下閃爍。


    暮木一光存在於這個組織的何處,又是出現在哪個發展階段?他為何挑出高東、中藤與葛原三個人,指責他們「有罪」?身兼受害者與加害者的不隻他們。光在裏麵放高利貸剝削下級會員的,就有一百四十七人。


    更令人不解的是,暮木老人劫持公車,要求警方帶那三個人過來時,葛原旻已禁不起良心嗬責,或受不了如坐針氈的處境自殺。暮木老人不可能不曉得此事,為何要把早就死去的人拖出來鞭屍?


    我筋疲力竭地關掉電腦,在恰到好處的時機被喚去吃晚飯。菜穗子親手做的料理和桃子明亮的笑容撫慰了我。


    用完飯,我和桃子一起洗澡。在學校發生的事、和朋友交換日記的內容(桃子的學校獎勵學生用傳統筆記本與朋友交換日記)、上星期在社會課課外觀摩時去的糖果工廠,桃子甜蜜的童言童語,驅散透過電腦熒幕也能聽得一清二楚的悲歎之聲。借錢買一大堆(其實根本不値錢的)淨水器,走投無路的老人,推銷塑身衣和同事鬧僵,不得不離職的年輕女孩,謊稱購屋資金向父母借錢,卻把錢換成形同廢紙的渡假旅館會員資格,無法為後來生病住院的父母付醫療費的中年男子,是這些人的悲歎之聲。


    「爸爸。」


    「嗯?」


    「你會來參加文化祭嗎?」


    是下星期六。


    「當然會呀。」


    「桃子朗讀得很棒喔。」


    桃子睡前,我在床邊念故事書給她聽。這是從她三歲起的習慣。可能是像妻子,桃子本來就喜歡看書,但進小學後,閱讀方麵的好奇心似乎變得更為強烈。


    「我要有很多、很多故事的書。」


    回應她的要求,我挑選托爾金的《哈比人曆險記》。開始念的時候,恰恰剛放暑假,現在故事正漸入佳境。


    《哈比人曆險記》是托爾金的巨作《魔戒》前傳,是以兒童為對象撰寫的冒險故事。其中有《魔戒》的故事核心——體現黑魔王索倫力量的「魔戒」登場。桃子非常喜歡《哈比人曆險記》,我說等讀完這本,還有故事更多的《魔戒》在等著她,她非常期待。


    「如果這個故事有後續,比爾博應該不會怎樣吧?」


    主角哈比人比爾博,已成為桃子的心靈伴侶。


    「當然。」


    我讀著比爾博老弟在偉大魔法師甘道夫帶領下,碰上惡龍史矛革的故事時,忽然想到一個托爾金在這部壯闊故事中描寫的普遍真理。


    邪惡是會傳染的。


    「魔戒」是黑魔王索倫的力量來源,也是他的分身。魔戒汙染了回到索倫身邊途中遇到的中土大陸每一個人。魔戒腐蝕他們的心,不僅是人格,甚至改變他們的外貌。


    邪惡會傳染。不,會傳染的應該是「負的力量」,能讓深藏所有人心中的邪惡,也就是潛伏的邪惡浮上表麵,以惡行的形式呈現。


    活在現實中的我們沒有「魔戒」,但能得到替代品。那就是錯誤的信念與欲望,還有將其傳達給他人的話語。


    ——陰影籠罩的魔多大地。


    我們也活在那裏。


    ※


    接下來幾天,為捜尋更進一步的資訊,我四處走訪。得到有關日商新天地協會的基礎知識後,我逐漸厘清該提出什麽問題,所以拜訪的相關人士及他們的家人容易鬆口,訪査益發順利。連第一次造訪時,隻目送我離去的「小熊洗衣山本店」夫妻,也願意跟我談話。


    「高東太太本來是我們的客人,不能叫她不要再來。就算她上門,也不能趕她走。」


    山本太太一副現在想起仍吃不消的表情。


    「事後回想,去年夏天那家協會瀕臨破產,內部應該有許多紛爭吧。高東太太居然向在櫃台排隊的客人推銷,我們真不曉得該怎麽辦。」


    山本太太被協會吸走的金額約是二十萬圓。


    「她實在太纏人,我拗不過便買下去。害我被丈夫罵,被婆婆酸,簡直衰透。」


    那筆錢至今都沒拿回來。


    「我去過自救會,可是一堆都是被吸金一、兩百萬的人,也有許多損失超過一千萬的人,我反而嚇到了。」


    她當成付費上一堂課,放棄那筆錢。這番話似曾相識。


    高東、葛原、中藤,他們三個都是尊榮會員。葛原旻最早加入,是「日商之友」時期的會員。


    中藤史惠資曆較短,僅有三年多,但根據網站掌握的資料,從小草會員(沒半途脫離)要升格到尊榮會員,平均需要花六年,因此她的業績應該相當優秀。三人之中,她被選為「每月表揚會員」的次數最多。高東憲子的會員資曆約七年,雖然強勢推銷,業績卻沒其他兩人好。三人皆擁有二〇〇二年左右開始的協會內部個人融資資格,而融資金額方麵,葛原旻出類拔萃。


    上述的資料中,融資金額清單並非在網站上找到,是拜一點直覺與幸運之賜,從某人手中取得。


    由於葛原旻自殺,周圍的人口風很緊。考慮到那富麗堂皇的透天厝,及個人融資的金額,我前往該轄區的稅務署。這麽一個大富豪,想必會辦理藍色申報。


    大廳張貼著「加入藍色申報會吧!」的海報,上麵的聯絡地址就在附近。我前往一看,那是一間大電器行,由六旬老板擔任藍色申報會的會長。


    我猜中了。葛原旻是藍色申報會的會員,擔任會長的電器行老板非常清楚他與日商新天地的事,親切接待突然造訪的我,並且提供清單。


    「自救會也看過這份清單,沒關係,你拿去吧。」


    老板本身並不是日商的受害者。如我猜想,葛原旻在當地的藍色申報會積極進行推銷活動。


    「不管怎麽製止,他就是不聽。我發出傳閱文件警告,采取多種手段,仍無法阻止。」


    這不純粹是錢的問題,老板解釋。


    「身為古來的大地主,葛原先生是當地的門麵……我們會裏也有幾個人受害,等於坐視事態演變成雙方都遺憾的結果。」


    老板前去自救會,進行一些調查。我拿到的清單便是他調查的成果。


    「葛原先生過世時,你有什麽想法?」


    老板的神情與其說是苦澀,更接近痛苦。


    「噯,應該是當成以死謝罪吧。」


    「受害者曾強烈抨擊他嗎?」


    「我們會裏的受害者全是當地人,事情鬧開大家都難過,所以……」


    老板又露出牙痛般的表情。即使是平日白天,電器行仍偶有客人上門,電話經常響起,女職員多次來喚老板。


    「不好意思,吵吵鬧鬧的。」


    我這是窮忙啊,他苦笑。


    「我才是,不好意思打擾了。」


    「協會倒閉後,葛原先生與個人融資的對象談判,幾乎跟所有人都達成和解。隻是收了相當離譜的利息。」


    「根據協會的規定嗎?」


    「光是老鼠會已夠惡質,還讓會員借高利貸,然後從中抽成,沒見過這麽沒良心的事。」


    不過,有幾個人……老板欲言又止。


    「說絕不能原諒葛原先生的行為——啊,他們不是當地人,是葛原先生個人認識的人。而且不是對葛原先生,是向他兒子的公司打小報告之類……」


    葛原旻的長男,門牌上的「makoto」,名叫葛原誠,據說在大型銀行上班。


    「父親做的壞事,兒子沒道理替他受責備。但畢竟是銀行那種保守的機關,每天都接到抗議電話,對方甚至去櫃台罵人,害葛原先生的兒子相當困擾。」


    葛原旻會自殺,這或許是主因,老板推測道。


    「家中不和,老年人會特別難受。恕我多管閑事,府上不要緊吧?」


    今多財團也是很保守的公司嘛,老板說。雖然掏出真的名片,但我仍繼續沿用「家父被日商所騙」的說詞。


    「家父是小草會員,所以目前沒事,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噯,真的太好了,令尊相當幸運。你要珍惜老人家啊。」


    那懇切的語氣,讓編造謊言的我十分心虛。


    「這份清單,」老板敲一下桌上的紙,「不是我主動做的,是葛原先生拜托我。」


    我頗為詫異,老板露出憂鬱的神情。


    「小羽父子被捕時,他氣憤不平,說他們完全上當,小羽是騙子,罵得非常凶。然後,警方査獲協會後,他也出席自救會的第一次集會。」


    葛原幹勁十足,主張受害者必須團結起來,揭發日商新天地協會的真麵目,彌補受害。


    「他說日商大半的受害人,都是完全不懂什麽是金融詐騙的門外漢,所以他必須帶領大家。」


    呃……我有些疑慮,老板也苦笑著歎氣。


    「但是,周圍的人不買葛原先生的帳。他們批評:你算什麽東西?你和小羽父子根本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明明賺這麽多,事到如今少擺出受害者的嘴臉!」


    我能理解會員的憤怒。


    「葛原先生被一堆人包圍,推啊罵的,噯,總之吃足苦頭,狼狽逃回來。然後,他直接找我商量。畢竟他也是這邊的會員。」


    「所以老板代替他去嗎?」


    我沒辦法再去自救會,否則可能會被活活打死。可是,我想知道受害的全貌,弄清自身的立場。葛原旻如此拜托老板。


    「他尤其執著個人融資的部分。他不是出於自願,是協會逼他借錢的。」


    葛原會想調査其他個人融資者的狀況,是不是認為錯的不隻他,還有融資更多錢、獲取更多暴利的會員?


    「我覺得這下麻煩了,不過……」老板搔搔摻雜白發的腦袋,「總不能不管他吧?若說葛原先生想得太簡單,的確是太簡單,不過那種有錢人,原本就有些自私的地方。」


    這是老生意人的話。


    「所以,這是就我掌握到的範圍內,列出的不完整清單。有人需要,我便提供,不是多了不起的資料。」


    「不,這很有幫助。」我行一禮。「家父不願告訴我是誰邀他入會,實際上付給誰多少錢,也不清不楚。」


    「一旦上過那種當,就會有許多類似的陷阱找上門。」


    會員名單變成「肥羊候補」名單,在地下流通。網站上也有警告文。


    「為了往後著想,你得好好告訴令尊日商是多麽可怕的地方。」


    「好,我一定會。」


    忠厚熱心的電器行老板,不認識高東憲子和中藤史惠,也不曉得葛原旻與其他兩人和九月的公車劫持案有關。不過,葛原旻認識這兩名女會員。


    「葛原先生要我幫忙調査個人融資狀況時,劈頭就舉出兩人的名字,說她們借的錢比他多,應該賺到不少。」


    所以老板印象深刻。


    「協會經常舉辦尊榮會員限定的講座或茶敘,葛原先生沒說得很明確,不過那些活動應該是要撩撥他們的虛榮心,進而傳授如何更賺錢的奸巧手法吧。」


    葛原、中藤和高東,似乎就是在聚會中認識。


    「那麽,他們不是從以前就認識的朋友嘍?」


    「應該不是。聽葛原先生的口氣


    ,跟她們不太熟。」


    中藤與高東的風評極差。


    「論起被自救會憎恨的程度,她們比葛原先生更嚴重。」


    「講座」一詞引起我的注意,我取出暮木一光的肖像畫。


    「這是發生在千葉的公車劫持案歹徒。他挾持乘客當人質,要求警方帶葛原先生、中藤女士和高東女士過去。」


    老板蹙起眉,「他也是被葛原先生騙的人嗎?」


    「其實相反,比起會員,他更可能是協會的人。或許他在葛原先生參加的講座擔任講師。」


    老板頓時一愣。


    「遭警方査獲前,協會表麵上還欣欣向榮時,你有沒有從葛原先生那裏聽過類似的話?像是有個厲害的講師,或在協會遇到値得尊敬的人。」


    老閲拿著肖像畫,思忖一會兒。「葛原先生那把年紀,與其崇拜別人,更想受到崇拜……」


    山大王類型嗎?


    「他鮮少稱讚別人。而且,在葛原先生風光的時候,私底下我都避免聽他談協會的事。」


    老板把肖像畫還給我,納悶地問:


    「如果是協會的人,怎麽會憎恨葛原先生他們?」


    「我不太清楚內情。不過,與其說是憎恨,更像是想懲罰三人。」


    「懲罰?」


    這未免太可怕,老板頗為詫異。


    「嗯,比方被警方査獲,曾是詐騙集團一分子的自己已悔改,但葛原先生他們的反省還不夠。」


    一說出口,我再次認清一點。沒錯,這才是暮木老人的意圖。不是懲罰,他要讓那三人察覺自身的罪,要他們懺悔。


    真是不幸的事,老板低喃。


    東奔西走,向許多人打聽,是令人鬱悶的作業。在日商新天地協會事件中,沒有任何人得利。


    一時之間,仿佛做了玫瑰色的美夢,虛幻的一場夢。若隻是夢,不會有實際損害,然而,這個夢侵蝕現實,留下無窮後患。一想到此事可能也滲透我的身體,散發出餿味,內心不禁萎靡。


    因此,碰到像電器行老閭的人,我不禁燃起一絲希望。人基本上都是好人,老板這樣的人,不管置身何種狀況,都會努力當一個好人吧。不隨波逐流,在心中確實明辨是非對錯,然後采取行動。


    我也想和他一樣——懷著這個念頭回到公司,卻遇上考驗我決心的意外事件。


    ※


    當時是下午一點半。午休時間已過,一樓的「睡蓮」空蕩蕩。我猶豫著先回集團廣報室,還是先吃午飯。隔著玻璃窺望店內,卻和坐在靠近大廳卡座的客人打了個照麵。


    是井手正男。


    他穿西裝打領帶,是回來上班嗎?或是要和人事部門麵談?


    我頷首致意,他點點頭,看不出有何情緒。他單獨坐在店裏,桌上隻有咖啡杯和水杯。


    不是猶豫,我暗暗思索著,在這種情況下,若是電器行老板會怎麽辦?佯裝沒看見,直接經過?還是,考慮到必須把事情做個了結,至少打聲招呼?


    我選擇後者,走進「睡蓮」。丟人的是,我竟感到有些呼吸困難。


    「好久不見。」


    我打招呼,走近卡座,井手抬起頭。「睡蓮」老板興味盎然地望著我們。


    「可以坐嗎?」


    「請。」


    我在井手對麵坐下。


    「身體狀況如何?」


    井手若無其事地把水杯挪到旁邊,對著杯子回答:「還過得去。」


    「你今天是來……?」


    「我是來拿聘書的。」


    榮升社長室職員是嗎?


    老板送來開水,我隨口點杯咖啡。消息靈通的老板相當會察顏觀色,很快離開。


    「由於醫生的指示,我下周一才開始上班。」


    還在試行運轉,井手解釋。


    確實,和待在集團廣報室時相比,他的臉頰有些消瘦。但難纏的感冒,一樣會造成憔悴之色。眼中無神,可是從他的老大森閣下走下神壇後,他就是如此,並非這一、兩天的事。


    「雖然發生令彼此心煩的事,多虧工聯的調停,應該是找到不幸中的大幸的解決方案。」


    請保重身體,祝你順利——我輕輕行禮。


    抬頭一看,咖啡送上桌,老板加滿井手的水杯後離開。店裏隻有兩個貌似外來的女客,愉快地談天說地。


    「身為成年人,我應該回禮吧。」井手注視著我,冷冷地笑。「但不好意思,我修養沒那麽好。」


    我默默望著他。


    以四十後半的上班族來看,井手的外貌算是相當搶眼。請病假的現在雖然略顯蒼白,但在財務部呼風喚雨時,他的皮膚因打高爾夫球曬成古銅色。不僅長袖善舞,性格爽朗且熱愛運動,和追隨他的部下交情都很好,在女員工之間也頗有人氣。自從他眼中出現嘲諷的陰影,人氣如同潮水般消退,卻仍英俊飛揚,有些頹廢的氛圍或許反倒更添魅力。


    那張臉浮現不止是嘲諷的神色。早知如此,我應該視若無睹地經過。


    「杉村先生的立場十分為難,我非常明白。所以……是啊,還是得先向你道個歉。」


    他的話聲變低。


    「你不是那種會濫用職權的人,我撒了謊。但在戰略上,攻擊你是最有效的方法,我才會這麽做。」


    其他人不管怎麽攻擊都不會有效果,他繼續道。


    「他們沒有東西可以失去。」


    「什麽意思?」


    我是真的不懂,不由得反問。


    「在這場糾紛裏,園田總編和間野小姐都受了傷。」


    井手噗齧一笑。「那又怎樣?說是受傷,也隻是心情上的問題吧?不會有實質影響。間野是準社員,園田運氣好是正職員工,實際上跟計時歐巴桑有啥兩樣?」


    隻是小角色,他接著道:「是公司的寄生蟲,吃白飯的。可是,像那種歐巴桑,明明派不上用場,卻也沒有害處,所以組織想除也除不掉。」


    分明不是那種季節,然而意識到時,我發現自己在冒冷汗。


    井手正男直呼園田、間野兩位女性的名字時,口氣下流至極。


    「你似乎沒意識到給周圍添多少麻煩。」我提醒道。


    「我做了什麽?」井手揚起眉,一副打趣的神情。「間野的事也一樣,哪有證據?隻是那個女的含血噴人。」


    這次變成「那個女的」。


    「野本弟多次發現間野小姐為你的態度感到困擾,也曾在場目睹。」


    井手嗤之以鼻,「那種小鬼頭,哪懂得我們這種大企業?」


    他根本不是能在這裏工作的人材,井手語帶不屑。


    「不過是個打工的,卻老愛得意洋洋地裝懂。就算參加入社考試,野本連初試都過不了吧。書麵審査階段就會被刷掉。」


    我拋棄熟悉(且熱愛)的童書編輯工作,來到今多財團,待了十年以上。即使如此,依然沒辦法像過去深愛「藍天書房」,並以身為一員為榮那樣,去喜愛今多財團。對我來說,這個組織過於巨大。


    然而,麵對井手,我卻湧出前所未有的念頭。


    少在那裏「我們、我們」地亂叫,今多財團不是你的東西!


    ——這是嶽父打造出來的公司。


    我揩掉額頭上的汗水,恍然大悟。我不是為今多財團憤怒,而是為嶽父感慨。向我低頭拜托關照井手正男的,不是別人,正是嶽父。


    「杉村先生是今多家的一員,但站在我們組織的角度來看,我的資曆比較深。出於一番苦心,我給你個建議吧。」


    井手傾身向前,我往後退。


    「對園田和間野那些女人


    ,你千萬要當心。杉村先生,你對她們太好,應該冷靜下來,聽聽周圍的耳語。」


    「周圍的耳語?」我像隻鸚鵡般複述。


    「會長千金雖沒在集團任職,畢竟是一家人吧?她的父親是會長、哥哥是社長,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而你是她的丈夫——


    「身為今多家的一員,堅稱你沒有任何權力可行不通。」


    隻要巴著你、討你歡心,或許會有甜頭嚐,或許能分一杯羹,總是有這樣一群人。


    「杉村先生是老實人,不喜歡被奉承,也不習慣被吹捧吧。可是相反地,如果碰上有人向你求助,你就無法拒絕。」


    井手動個不停的嘴唇,看起來猶如獨立的生物。


    「像間野,她就是看透你的弱點,才會依賴你。原本她就是會巴結你老婆,耍手段混進我們公司的人。光是這樣,便得充分提防。」


    「雖然不懂你要忠告我什麽,總之,你是想說沒對間野小姐性騒擾嗎?」我總算找到機會反駁。


    他撐起身體,半眯著眼看我。


    「是啊,我是清白的。間野是個騙子,她滿口謊言。」


    誰要騒擾那種女人?井手不屑道。


    「杉村先生,以前在財務部的時候,我曾陪森先生出差,在衝繩碰到台風登陸。回程班機無法起飛,臨時安排的飯店客滿,我隻好和森先生的女秘書同房一晚,卻沒發生任何問題,也沒傳出醜聞。我就是這樣一個正人君子,你可別瞧扁人。」


    根據你的邏輯,對方是森閣下的秘書,是必須小心應付的正職員工吧?她是「我們公司的人」,而間野小姐不是「我們公司的人」,是來曆不明的野女人,所以當成下流欲望發泄的對象也無所謂,不是嗎?


    我琢磨著該怎麽辨駁,井手繼續道:


    「仔細聽聽周圍的聲音吧。要在組織裏生存,不能光憑著有限的情報行動,偶爾也得聆聽不想聽的事。你一定不曉得間野在公司散播怎樣的謠言吧?」


    「她散播怎樣的謠言?」


    居然反問,我實在太蠢。


    井手的眼中流露得意之色。他多久沒散發出這樣的神采?


    「她到處向人吹噓,杉村先生會對她那麽好,是因為你對她有意思。太太是會長的女兒,所以杉村先生連在家裏都無法放鬆。杉村先生在追求可以安心的女人。」


    你被間野咬住了,井手說。


    「園田不懂得耍詐,又人老珠黃,加上現狀安逸,不會亂來。可是,間野不一樣。她準備緊咬住你不放,如果有甜頭可嚐,就物盡其用。即使沒好處,也不會有損失,沒什麽好怕。」


    對於一個有夫之婦,還有個稚齡孩子的女人來說,這是近乎暴力的中傷。


    「在井手先生眼中,那或許是『巴結』。」我忍不住回嘴,「但如你所知,間野小姐會加入集團廣報室,是內子的要求。內子難得提出這種要求,因為她明白自身的立場。」


    你的這番中傷,等於是在侮辱今多菜穗子。我費好大的勁才壓低音量。


    「間野小姐是內子相中的人才。我們共事的期間,我也漸漸看出她的人品。你剛才的話,我無法相信。」


    井手靠在椅背上,目不轉睛地注視我。


    「噯,也對。人盡皆知,隻有本人渾然不覺,現實中會有這種事。所以,自古有一句老話……」


    井手停頓片刻,眼珠骨碌碌轉,仿佛發現有趣的東西。


    「沒看見頭頂綠帽的,隻有丈夫自己。」


    那種口氣,就像把什麽玩意好好咀嚼過,再吐出來讓我瞧個仔細。


    「總之,我已給過忠告。」


    他一把抄起帳單,起身恭敬行禮。


    「杉村先生才是,請多保重,祝你大展長才。」


    我沒吃午飯就上去集團廣報室,佯裝若無其事,檢查我不在時留在桌上的字條,和同事討論工作。辦公室裏的三個人都沒有異狀,間野和野本弟談笑的樣子也一如往常。大夥各自忙碌,俐落地做事。看來,與井手正男進行第三類接觸的,隻有倒黴的我。


    他在總部領完聘書,沒直接回家,而是刻意去「睡蓮」,會不會是在埋伏等待間野?與他道別後,我才想到這一點,真是太遲鈍,根本就是任由井手大放厥詞而已。


    這個想像,與其說不愉快,更令人惡心,也不是能隨便提出的疑問。我猶豫著該怎麽開口,或是最好別說,決定先從公事包拿出筆電。


    訪査中願意收下我名片的人,我會寫下電子郵件信箱,請他們如果想起什麽,隨時告訴我。目前雖然沒有收獲,但輕易放棄未免太沒意思。


    前野和阪本也一樣,開始尋找托運單的收件地點後,會需要寫下較長的報告或附上照片,不是簡訊聯絡,而是寄電子郵件的情形變多。柴野司機同樣使用電子郵件。


    遇見井手前,我剛在電車裏檢査過信箱,所以沒有新的來信。我喘口氣,打開「特別命令」專用的資料夾,整理今天的行動成果,打成報告。


    間野為我端來咖啡。


    「謝謝。」


    總編聚精會神地校稿。野本弟對著電腦熒幕操作滑鼠,一下皺眉,一下搔太陽穴。


    「聽井手先生說,他已接到社長室的正式聘書。」


    三人望向我。


    「他應該……沒來打招呼吧?」


    總編和間野互望一眼。


    「怎麽可能?」


    「間野小姐後來有沒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沒有,我很好。」她的語氣堅定。


    「這樣啊,那就好。」


    「那個人去總部後,哪有必要再過來?他沒那麽傻吧?身為社長室職員,卻鬧出問題,真的會被開除。」


    那還是別說出遇見井手的事,我暗忖著,沒想到總編接著道:「這麽一提,森閣下有聯絡。」


    他打電話來,希望暫緩的出書計劃繼續。


    「聽到井手先生的話題,立刻聯想到森閣下或許很失禮,」總編聳聳肩,「不過,他想暫緩出,似乎不是要支持井手先生,真的是夫人病況堪慮。」


    「那麽,他想繼續,是夫人的病況回穩嗎?」


    「不是,恰恰相反。」


    據說失智症益發惡化。


    「夫人終於沒辦法在自家療養,搬進『克拉斯海風安養院』。不過,夫人很想家,上次還從安養院跑出來,鬧到報警找人。」


    「這是總編聽森先生說的嗎?」


    「對啊,他在電話裏告訴我的。森先生也是想找個人傾吐吧。」


    「一個人承受這些,實在太沉重。」間野點點頭。


    我思索片刻,問道:「那場騒動是何時發生?」


    總編戴上老花眼鏡,瞥向桌曆回答:「唔,四天前。杉村先生接到特別命令那天。」


    這樣啊。我忽然想起,那天還沒到車站,就接到田中驚慌失措的電話。


    ——有警車鳴著警笛朝『克拉斯海風安養院』開去。


    原來那是在尋找走失的森夫人。


    「那種看護機構,會因入住者不見,馬上打一一〇報警嗎?通常會盡量私下解決吧?」


    聽到野本弟的低語,間野應道:「是啊,我覺得『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很了不起。森夫人失智症如此嚴重,仍能自行離開,表示並未被綁起來或服藥昏睡。」


    我也有同感。「是在哪裏找到夫人的?」


    「她在安養院裏。據說躲在地下鍋爐室,不曉得怎麽進去的。」


    終於找到時,她打著赤腳,全身發抖,真是令人心痛。


    「連自己家都待不住,卻能跑出病房躲起來,她有辦


    法做出這樣的判斷嗎?」


    「即使患失智症,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如果想返家,就會自行找路回去。正因找不到路,才會跑進奇怪的地方。」


    有些情況很危險。「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報警協尋,代表是緊急情況,是正確的做法,非常誠實。


    「這麽一折騰,森先生似乎心力交瘁,才會對我這種人傾吐這麽多。」


    ——對內子很抱歉,但我實在無能為力。


    「進行訪談時,他也提到不少夫人的事吧?」


    從與夫人的邂逅,談到她是怎樣一個才女、賢妻。森先生不止一次提及,他能躋身成功企業人士的行列,多躬有賢內助。


    「他希望起碼做成一本出色的書,留下夫人的倩影。」


    我會盡力——總編保證。「聽到那些話卻無動於衷,身為一個女人就白活了。」


    「這句話不錯。」


    等解決「特別命令」,我也來幫忙吧。為了森夫婦,做出一本好書吧。或許這會成為我在此的最後一份工作。


    準備關上筆電外出時,收到一封郵件。我急忙打開一看,是柴野司機寄的,主旨是「聯絡上迫田女士的女兒」。


    迫田女士的女兒聽到電話答錄機的留言,打給柴野司機。


    「公車劫持事件後,迫田女士的狀況就不理想,希望我們別再打擾。如果我們繼續聯絡,她會很為難,還強調好幾次。」


    這幾天,柴野司機以溫和的口吻留下數則訊息。她個性一絲不苟,會逐一通知我今天幾點打過電話,留下怎樣的訊息。好不容易獲得回音,沒想到——


    「這純粹是我的印象,但聽對方的語氣,與其說是在提防我們,更像害怕我們。或許迫田女士已收到錢,正不知所措。」


    我有同感。


    「她叫我不要再打電話,怎麽辦?」


    我立刻回信:「請告訴她,關於賠償金,我們正在調査錢的來源,目前還沒通知警方。至於要怎麽處理,打算所有人一起討論再決定。麻煩了。」


    不到兩分鍾,柴野司機回複:「好力。」


    不小心傳出注音文,看得出她多麽慌張。


    我原本推測,暮木老人調查過柴野司機的周遭,但似乎猜錯。暮木老人沒接觸過她的同事,或母女倆的公寓鄰居。


    不過,柴野司機輪班時載過佳美。母女倆住在當地,有此機會不足為奇。這種時候,佳美會叫「媽媽」,柴野司機也會喊女兒的名字吧。看到這樣的場麵,乘客應該會覺得溫馨,並留下印象。


    為了勘查,暮木老人想必搭過那條路線好幾次。若其中一次是柴野司機開車,且載著佳美呢?老人隨著公車搖晃,邊擬定劫持計劃,恐怕會認為有孩子的女司機可以利用。尾隨佳美下車回家,就能確認門牌。暮木老人握有的柴野母女情報,會不會僅止於此?


    ——我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這種做法,是不是他的拿手絕活?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情報,也能效果十足地加以利用,趁虛而入。得到期望的反應後,再誘導對方。他隻是把應用在公車上的我們五人的手法,也拿來對付柴野司機罷了。


    話說回來,暮木老人為何挑選那條路線的那班公車?或許是他熟悉附近環境,但案件上新聞後,該地區的民眾對他的名字和長相都沒有反應,想必是相當久遠以前的事。


    另一方麵,調查托運單的前野、阪本搭檔仍在奮戰。


    收到錢的地方,目前共有六處,托運單也有六張。在托運日期的隔天,我們便收到東西。不管是從千葉縣或東京都寄出,一天就能送達。


    這六張托運單,依收貨地點可分為三類。1寄給柴野司機和我的「日出 龍町店」。2寄給前野和園田總編的「堀川 青野商店」。3寄給田中和阪本的「京super 高橋」。收件欄全用原子筆手寫,不是蓋章。筆跡123不同,但1的兩張、2的兩張、3的兩張都很相似,約莫是同一個人同時收貨寫下的吧。1的字跡渾圓,2的字跡雜亂,3則如習字帖範本一樣端正。3和托運單本身的字跡也頗像。


    1的「日出」是連鎖超商,龍町店在群馬縣前橋市。2的「堀川」這個地名(或町名)全國多不勝數,前野、阪本搭檔在捜尋時頗費心力,但「青野商店」為他們打開活路。這是網購直銷有機蔬果的公司,宅配的業務窗口似乎是服務當地居民。大概是公司每天都會寄出大量宅配,順便接收鄰近住戶的貨物吧。


    這家公司一樣位在群馬縣,是澀川市的堀內町。等於三種中,有兩種是從群馬縣寄送出來。前橋市與澀川市相距不遠,依地圖判斷,開車不用一小時。


    問題在於3的「京super 高橋」。


    「一般像這樣寫的時候,『京』是店名,『高橋』是收貨店員的名字。」


    「所以,我們認為得找叫『京』的超市。這家『京super』,應該是店員人數多到經手宅配者必須寫下自己的姓氏,想必規模相當大。」


    兩人心裏有了底,繼續努力尋找。


    然而,事情沒那麽容易。叫「京」的超市和店鋪多如牛毛,散布全國各地。他們先和1、2一樣,鎖定群馬縣內,卻找不到符合的店家,於是擴大捜尋範圍到關東甲信越地區,這回在山梨縣找到一堆,似乎是當地的連鎖店。可惜,那是拉麵店,不是超市。不過,川崎市內有家「京和菓子店」,由於有2「青野商店」的例子,他們打電話去確認,卻沒有宅配服務。


    「或許super不是超市的意思。」


    「從京super這個名稱來看,會是什麽行業?我想到的是柏青哥店。」


    柏青哥·斯洛【注:兩者皆是遊戲機台】,本日大放送優惠!「京super」。確實很像,可是柏青哥店不會有宅配業務吧。


    煩惱的兩人,從前天就暫時放下3,前往拜訪「日出 龍町店」和堀川町的「青野商店」。他們在這兩個地方,總共見到約十五名員工,但拿出暮木老人的肖像畫都沒有反應,也沒人記得顧客拿那樣的東西來托運。「日出 龍町店」位於私鐵車站前,地點很好;「青野商店」的店麵也販賣有機蔬菜,兩家店都門庭若市,生意繁忙。


    「請求日出讓我們看監視錄影帶,他們拒絕,說隻有警方才能調閱。」


    前野傳簡訊通知。


    「既然來到群馬,我們用當地的黃頁電話簿調査每一間超市。可能有些小店家,用網路搜尋不到。」


    在現代社會,如果網路搜尋不到,形同不存在——這話是誰說的?果真如此,那就輕鬆許多。於是,今天兩人也在群馬縣內,開著租來的車子四處奔波。日出的店員說的沒錯,若我們是警方,就不必這麽辛苦。隻要請宅配公司調査托運單號碼,一下就能得知是何時、在哪裏受理的貨物。


    但兩人仍拚命調查。他們同心協力行動,也會發生口角。通話時感覺不出來,但簡訊文字直接反映出兩人的心情,有時也能從短短的字句中看出他們的迷惘與煩躁。


    「小啟今天一直臭著臉,都不跟我講話。」


    「芽衣査得很起勁,卻忘記追根究柢,這是和錢有關的問題。」


    前野不是忘記,而是盡力不去想吧。有時應該會心生猶豫,覺得不必這麽大費周章,趕快收下錢算了。然後,她的腦海是否會浮現,暮木老人獨自聽著撿來的收音機的瘦削身影?接著她會想:我得查出老爺爺是如何、又是懷著怎樣的想法存下這筆錢。


    將聯絡上迫田女士的女兒一事,傳簡訊通知兩人後,我把筆電收進包包,決定進行下一場訪査。曾是中藤史惠下線會員的女子,告訴我日商新天地協會委托外燴的業者。這名下線會員做過外燴


    業,因日商供應的輕食類品質實在太糟,曾提醒事務局「你們被坑了」,但沒受到理會。


    ——在飯店舉行的表揚大會,擺出的料理也都虛有其表。不肯為餐點花錢的公司,不會是什麽好地方。現在想想,實在是見微知著。


    離開集團廣報室時,我的手機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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