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完全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電話是北見夫人打來的。我隻聽得出她在道歉「給你添麻煩了」,於是反問:


    「不好意思,你說誰來拜訪?」


    「對方自稱是高越先生的妻子……雖然我還不確定。」


    北見夫人我行我素,十分沉著。


    「高越?」


    「喏,就是那個高越勝巳啊。」


    這幾天,我不斷與幾乎是初識的人見麵談話,報上名字、聽到對方的名字,腦袋有點飽和。高越勝巳?


    停頓一拍,記憶總算成功對焦。是報紙販賣店店員,足立則生殺傷案。高越勝巳不是那名死者嗎?他的遺孀怎會去拜訪北見夫人?


    「我十分鍾後過去!」


    匆匆趕往,隻見來到玄關的北見夫人,豎起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靜。


    「我請她在屋裏休息。」


    新聞報導過,高越的妻子身懷六甲。我躡手躡腳跟著北見夫人進屋。


    北見母子居住的都營住宅,擺有一張以前北見偵探接待訪客的雙人椅。那名女子就仰躺在上麵,頭枕著靠墊,一張毛毯從脖子底下蓋到腳尖。大概是北見夫人幫她蓋上的吧。


    女子臉色蒼白,眼周有黑影,似乎化著淡妝,但嘴唇嚴重幹裂。我覺得仔細打量太失禮,別開目光。


    我和北見夫人在廚房餐桌前悄聲談話。「她是什麽時候來的?」


    「約莫三十分鍾前。她出現時便毫無血色,說要借洗手間,我馬上讓她進去。」


    「是害喜嗎?」


    「她懷孕五個月,早過了害喜的階段。」


    玄關有一雙民族風刺繡帶滾邊的可愛平底鞋。


    「她真的是高越先生的妻子嗎?」


    北見夫人點點頭。「她給我看過母子手冊。由於沒辦理登記,她的姓氏不是高越。」


    她名叫井村繪裏子。


    「可是,我想她就是和高越先生同居的女子。」


    「你怎麽知道?」


    案發後的媒體訪談,以馬賽克遮住井村小姐的臉,北見夫人應該不曉得她的長相。


    「她有這樣東西。」


    桌上放著a4尺寸的牛皮紙信封,北見夫人取出內容物。


    藍色封麵上,中規中矩寫著標題與日期。那是私家偵探北見一郎的調查檔案。


    「這是十月初足立先生來訪時,我親手交付的。井村小姐說,足立先生在殺傷事件前拿給她。」


    我腦袋一團混亂。足立則生偶遇高越勝巳,前來拜訪北見夫人,得知北見偵探去世的消息,隻拿到一份檔案,失望而歸。後來,他設法(以極為笨拙的方式)不斷與高越接觸,卻成為殺害高越的頭號嫌犯,目前逃亡中。


    「殺傷事件後,警方一直沒來找我,原以為是足立先生的檔案沒被發現,其實是他交給高越勝巳的妻子。」


    「這未免太奇怪。」我提出質疑,「讀過這份檔案,不就知道足立先生有殺害高越勝巳的動機?足立先生以前受騙,協助高越勝巳的不動產詐騙。檔案上應該記載著事情始末。」


    「所以,足立先生才會交給高越先生的妻子吧。」


    為了揭露「你的丈夫曾涉足這樣的壞事,是詐騙集團的一分子」,這一點不難理解,但井村繪裏子為何沒把檔案交給警方,而是藏起來?


    「不清楚她是否有意隱瞞,也許隻是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


    「沒有這份檔案,足立先生也夠可疑了,實際上他正受到警方追捕。就算她覺得高越先生那種不光彩的往事,不說出去比較好,亦是人之常情。」


    「不,我是刻意隱瞞的。」


    一道虛弱的話聲傳來。有時風吹過枯木間隙,會發出這樣的聲響。


    井村繪裏子從椅子上坐起,毯子推落到膝蓋,腳放下坐直。


    北見夫人立刻走近,勸道:「不用勉強起來。」


    「對不起,我沒事了。」


    她剛剛頭暈——北見夫人向我解釋。井村繪裏子似乎覺得很冷,北見夫人扶著她的背說:


    「我來開暖氣。」


    北見夫人操作遙控器,挨坐在井村繪裏子旁邊。房間狹窄,廚房和客廳的距離也近,我決定不要太靠近兩位女士,留在廚房椅子上。


    「敝姓杉村,曾委托北見夫人過世的丈夫調査,與他交情不錯。」


    井村繪裏子垂著頭,環抱身體點點頭。


    她腹部的隆起並不明顯,菜穗子懷孕五個月時也是這樣。身上蓋著毛毯,與其說是孕婦,更像是病人。


    「我一個人實在不安,所以請他來支援。」北見夫人柔聲解釋。「外子的工作我完全不清楚,但杉村先生幫過忙,對這些事情頗了解。」


    這些事情是哪些事情?聽起來有點含糊。


    「方便請教你一些問題嗎?如果覺得不舒服,請立刻告訴我。」


    好的,井村繪裏子細聲細氣應道。


    「這份檔案,是足立則生給你的嗎?」


    她又點點頭。


    「什麽時候?」


    「案發一周前。」


    中午買東西回家,足立則生追上來。


    「他表示沒有要做什麽,叫我不要害怕,渾身冷汗。看上去反倒是他怕極了。」


    她的語調像念稿般平板,但感覺不到遲疑。


    「他開口請求:太太,拜托,請看看這份文件。」


    足立則生把檔案塞進她的購物袋,她無法拒絕。接著,足立則生便轉身離開。


    「我考慮要和高越商量,可是……」


    她對檔案的標題頗在意,忍不主打開。


    「然後,我終於明白高越和那個人起爭執的原因。」


    井村繪裏子的眼神茫然,落在腳邊。


    「你有沒有告訴丈夫這件事?」


    沉默片刻,井村繪理子開口:「我沒馬上告訴他。一提到足立先生,高越就會勃然大怒,激動不已。」


    ——那家夥又來了?他有沒有對你動手?他說些什麽?


    「那個時候,你丈夫和足立先生已發生好幾次衝突吧。」


    「高越說:那個男的在跟蹤你。」


    此時,井村繪裏子第一次抬頭看我。「請不要叫他『你丈夫』。」


    北見夫人不禁眨眼。


    「我不是高越的寵物【注:日語中,先生、丈夫亦有主人之意,所以井村繪裏才會這麽說】。」


    輪到我忍不住眨眼。我知道有些女性和夫妻基於某些觀點,嫌惡「夫君、賤內」之類的稱呼。不過,為了主張這種觀點,當場抬出「寵物」的字眼,未免太極端。


    「抱歉。」我行一禮。「那麽,後來你也沒向高越先生提起檔案的事嗎?」


    井村繪裏子垂下頭,垮下瘦削的肩膀。室內因空調漸漸暖和,但她依然感到很冷。北見夫人拉起毛毯替她蓋上。


    「我……曾覺得可疑。」


    樹幹中央開了個洞。在寒風中顫抖、形單影隻的瘦弱樹木,葉子片片飄零。無力落地的葉子也已枯萎。從小聲講述的井村繪裏子身上,我聯想到這樣的意象。她本身,以及從她口中吐出的話語都是幹枯的。


    「你是指高越先生嗎?」北見夫人問。


    「他有錢和沒錢的時候,落差非常大,而且好像經常換工作。」


    「你們交往很久嗎?」


    「我和他約莫是三年前認識。他是我們店裏的客人。」


    語畢,她的眼神淡淡含笑。


    「我完全不適合當酒店小姐,業績非常差,沒辦法在同一家店久待。可是,每次換店,高越就會來賞光


    指名我。」


    我默默聽著。


    「他就是這麽重視你吧。」北見夫人微笑,緩緩撫摸井村繪裏子的背。「你們交往三年,一起生活,也有小寶寶,想必很幸福吧?」


    聽到「幸福」兩個字,井村繪裏子忽然睜大眼,仿佛在端詳過去,再次確定那是否稱得上幸福。


    「我們會同居,是因為我懷孕。搬到那棟公寓前,我是一個人住。」


    房租那麽貴的公寓——她搖搖頭。「我覺得我們配不上,可是高越樂昏頭,說要讓我們的孩子在最好的環境中長大。」


    家電和家具,都是在搬到那棟豪宅時,高越花錢新買的。


    「他開口閉口就是『我們結婚吧』,可是我……」


    就是無法下定決心。


    「我曉得不辦結婚登記,小寶寶就太可憐了。不過,我實在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生下高越的小孩。懷孕是個過錯,告訴高越,也是個過錯。」


    早知道就打掉,她低喃。話聲幹枯,眼神幹燥。


    「所以你們沒去登記?」


    北見夫人的問話,也變得輕聲細語。


    「高越找到那棟公寓,辦理租屋契約時,他的公司遭舉發。」


    他在一家販賣健康食品的公司工作。


    「說是新產品廣告違反藥事法。他們宣傳,隻要吃那款產品,癌細胞就會消失。」


    這類誇大廣告並不罕見,這類檢舉也不稀奇,應該沒變成大新聞吧。我沒印象,北見夫人似乎也不知道。依我的調查,那家公司的官網並未登出類似的道歉啟事。


    「我非常討厭那種事。」井村繪裏子搖頭。「我希望他辭職,質問那不是詐騙嗎?可是,高越說那是廣告代理商擅自做的宣傳,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頻頻眨著幹燥的雙眼。「我覺得這個人果然不對勁。他自稱是腳踏實地的上班族,但不是在公司上班的人,就是腳踏實地的好人吧?在形同詐騙集團的公司上班,明明知情卻助紂為虐,跟騙子沒兩樣。難道不是嗎?」


    我以為井村繪裏子終於停止眨眼,沒想到她臉一歪,笑出聲。


    「不是跟騙子沒兩樣,高越真的是個騙子。看過檔案,我總算明白。他在認識我前,就靠詐騙賺錢;認識我後,為我在店裏砸下的鈔票,也都是騙人賺來的。」


    她發出痙攣般的刺耳笑聲,突然撝住臉。


    「我居然和一個騙子上床,還懷著他的孩子,怎麽辦?」


    她抱住頭用力搖晃,然後挺起身體,幾乎要咬上去般逼近北見夫人。


    「那份檔案是真的吧?上頭寫的是真的吧?」


    北見夫人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摟住她的肩膀,左手溫柔地按著她的胳膊。


    「你上門拜訪,就是想知道這件事吧?」


    井村繪裏子的眼眶濕潤,一次又一次點頭。「是足立先生告訴我這裏的。」


    拿到檔案三天後,井村繪裏子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被叫住。雖能理解足立則生的心情,但觀察井村繪裏子的行動,在她身邊徘徊,遭指控是跟蹤狂,或許也是自找的。


    ——太太,你看過檔案嗎?


    「我說想和寫這份檔案的人碰麵,進一步了解,不料足立先生表示……」


    ——那名偵探已過世,可是他太太還在。她應該會告訴你,她丈夫生前是個正派的偵探。


    「他要陪我一起來,但我拒絕,請他告知地點,並表示我會獨自前往。可是,足立先生擔心我隻身行動,於是我回嘴說會帶高越同行。」


    足立即生非常驚呀。


    ——高越承認那份檔案是真的?


    「他似乎認定高越不可能承認。大概是我很激動,臉色驟變……」


    ——對不起,你先冷靜下來,這樣對肚裏的孩子不好。


    「我匆匆逃回家,但他當時的表情,像隨時會哭出來。」


    即使和周圍的人溝通有問題,足立則生並非心性惡劣的人,反倒具備有些不知通融的強烈正義感。他應該曉得高越勝巳的所作所為,井村繪裏子沒有任何責任。盡管明白,卻不斷糾纏她,向她揭露腹中孩子父親的過往,他或許也感到羞恥。


    「繪裏子小姐,我端水給你好嗎?」


    聽到北見夫人的話,不等井村繪裏子回話,我就從椅子上站起。拿起倒扣在瀝水籃的杯子,我扭開水龍頭,北見夫人的話聲傳來:


    「杉村先生,請倒寶特瓶的水。那是天然水。」


    我倒好水,隻見兩名女子依偎在沙發上。空調靜靜吐出暖風。


    「常溫的水比較好,喝太冰對身體無益。」


    北見夫人把杯子交給井村繪裏子。接杯子的手顫抖,嘴唇也在發抖,井村繪裏子像剛學會怎麽用杯子的孩童,小心翼翼啜飮。


    「繪裏子小姐,你一個人住在公寓嗎?」


    井村繪裏子拿著杯子點頭。


    「有沒有人能陪你,或讓你寄住?父母或兄弟姐妹住在附近嗎?」


    冷不防地,仿佛剛喝下的水直接溢出,淚水滾落井村繪裏子的眼眶。


    「我沒有父母,他們都已過世。」


    她的話聲哽住,眼淚滴進水杯。


    「我小學二年級時,他們被債務逼得一起自殺。」


    父親是一家小工廠的老板,她哭著繼續道:「雖然規模小,不過在當地頗有名,專門製作泥水匠的抹子。利潤很少,日子總是勉強過得去而已,但他是個了不起的親。」


    他是被騙了,井村繪裏子悲痛道。


    「他碰上支票詐騙,背負一大筆債,房子和工廠都遭查封。」


    北見夫人摟住她,像擁抱一個被惡夢驚醒而哭泣的孩子。


    「——你一定很難受。」


    「我沒有人能依靠。因為欠債,親戚都對我非常冷漠。我一直是一個人活過來的。我沒上過什麽學,找不到工作。即使明白自己不適合,還是隻能做酒店小姐。可是、可是……」


    我活得正正當當。


    「我一個人活得正正當當,怎會跟那種——」


    那種詐欺師。


    「我跟一個能夠滿不在乎行騙的男人在-起,甚至懷上他的孩子。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她哭著不停地問,雙手抓住救命繩般緊握杯子。北見夫人溫柔地拿開杯子遞給我,使個眼色,我點頭回應。我們的想法一致。


    我嚐過那種膝蓋顫抖,或者說膝蓋以下癱軟的滋味。


    那不是什麽舒服的感覺,也不是初次經曆的感覺,我碰過兩三次。當謎團解開、迷霧散去,看見原本隱藏的事物時,總會陷入那種感覺。


    「爸媽一定很氣我,他們絕不會原諒我。」


    「不會的,沒有那種事。」


    北見夫人吟唱似地說,哄嬰兒般輕輕搖晃她。


    「你就是沒有別人依靠,才會過來吧?」


    這個選擇是對的。


    「你-直獨自承受,一定很苦吧。你哭沒關係,但千萬不能認為爸媽在生你的氣。他們怎麽可能不原諫你?爸媽會擔心你。他們擔心你,也擔心你肚裏的孩子。」


    畢竟是他們的寶貝女兒和孫子啊,北見夫人笑道。井村繪裏子緊緊抓住她。


    「我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那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


    「我拿出檔案,高越嚇一跳,卻還想笑著隱混過去。他說足立則生腦袋有病,怪我被他的花言巧語欺騙,這根本不像詐騙那麽嚴重。」


    對她來說,那番話也形同詐欺。


    「高越知道我爸媽是怎麽死的。我以前告訴他,結果他為我哭了,覺得我實在太可憐


    ,然而……」


    他卻在她的麵前,辯稱自己做的不是詐騙那麽嚴重的事。在她眼中,這才是詐欺。


    「我提出分手,表示要搬出去。」


    「高越先生阻止你……」井村繪裏子緊緊抱住夫人,我對著她的背繼續道:「但你是認真的。」


    井村繪裏子咳嗦似地吸氣,抽噎又顫抖,仍接著說:


    「高越一陣慌亂,氣急敗壞。他認為我不可能獨力養育寶寶。」


    ——你要怎麽生活?那寶寶是我的孩子,怎麽能讓你亂來?開什麽玩笑!


    「沒錯,開什麽玩笑。我告訴他,我是認真的,會獨自養大孩子,不會讓孩子變成跟你一樣的人渣。」


    就算被罵人渣,高越勝巳依然笑著。你一個人才養不起,明明是個落魄的陪酒小姐。


    ——你跟你爸媽,都是抽到壞簽。不過,我會幫你補回來。我是要讓你幸福啊,為什麽你就是不肯乖乖聽話?


    ——這世上說來說去就是一個字:錢。弱者隻能任強者剝削。


    誰教那些人笨,活該被騙。


    「我氣昏頭……」


    回過神時,拿著廚房的水果刀。


    「我高舉刀子吼著,如果他不肯分手,我就要去死。我是認真的,沒想到高越撲上來……」


    換句話說,那並不是預謀,而是一場意外。高越勝巳想搶下井村繪裏子手中的刀子,繪裏子抵抗,兩人扭打之際,刀子刺進高越的胸口。


    「我沒想到會變成那樣。」


    高越的左胸插著刀子,襯衫滲出血。但他站得挺直,張開雙手,不明白自己發生什麽事。


    「他還會說話,也沒倒下,隻是傻在原地,感覺似乎沒那麽痛。」


    人被刀刃刺中死亡的情況,大部分是失血過多。若是劇痛或一口氣大量失血,引發失血性休克,會失去意識,不盡快搶救就會喪命。


    但偶有刺入的刀子堵住傷口,發揮栓子作用的情形。雖然是暫時性的,但本人不會感受到太大的創傷。當然,體內已緩緩出血,要是拔掉刀子,就會血流如注,也會產生劇痛,必須讓插進身體的刀子維持原狀。


    「他反複安慰我:『不要緊,繪裏子冷靜點。』」


    ——我沒怎樣啊,隻是有點痛。沒事的,別叫救護車。


    「他表示會想辦法解決。」


    實際上,他的確想到一個很棒的「辦法」。


    高越勝巳認為,隻要推給足立則生,堅稱是他刺傷的就行。


    「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麽。」


    但是,高越勝巳把混亂的井村繪裏子留在原地,重新穿上外套,遮住插在身上的水果刀,走出公寓。


    「他吩咐我,在他回來以前,絕對什麽事都不要做,也不要見任何人。」


    然後,他前往足立則生工作的報紙販賣店。


    單程距離一百公尺。平常的話,應該是再輕鬆不過的路程。然而,高越勝巳胸口插著刀子。即使運氣好,出血被堵住,一旦走動就不可能不疼痛。


    「高越先生平常注重健康嗎?比方在慢跑之類的。」我出聲。


    井村繪裏子點點頭,流露「為何問這種問題」的困惑眼神。


    「他是健身房的會員,很在乎身材,認為有啤酒肚很遜。」


    大概是幸運,再加上平素的鍛鏈吧。肌力強,心肺功能佳,而且體力充沛。多麽驚人的體魄,多麽敏捷的思緒啊。


    剛出事的時候,高越勝已腦中浮現的解決之道,確實是神來一筆。隻要全部賴到足立則生頭上,不僅能守住井村繪裏子和肚裏的孩子,還能除掉驚擾他人生的絆腳石,真是一石二鳥。


    「高越先生知道足立則生有傷害前科嗎?」


    「當時他曾提及,說沒問題,警方一定會懷疑他。」


    如果蒙上莫須有的嫌疑,足立則生會全力辯駁,也會吐出與高越勝巳的宿怨,有這樣的風險。


    然而,若足立則生逃亡,情況就不同。


    高越勝巳臉色大變,闖進報紙販賣店罵人,大叫「他想殺我」,再落荒而逃。這出戲最大的目的,當然是做給周圍的目擊者看,但應該有次要的目的:讓足立則生發現自己被逼到棘手的死胡同。我陷害你嘍,你要怎麽辦?


    足立則生選擇逃亡。高越勝巳是不是早料到這種可能性?他以前利用過足立則生,再次利用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他對足立則生的個性了若指掌。在高越眼中,足立則生隻是顆棋子、受騙的傻蛋。受騙的人是自己笨,上當也是活該。


    「他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


    但高越勝巳仍握緊井村繪裏子的手,反複叮囑,要她套好說詞。非常簡單,弄對順序就好。我回家,聽到你又被足立糾纏,火冒三丈地跑去找足立算帳,卻被那家夥刺傷。記住沒?這就是事實。那家夥是騒擾你的跟蹤狂,記好了嗎?


    「他搖搖晃晃,與其說是坐下,更像是腿軟,可是嘴巴還講個不停。他求助般抓住我的手……」


    井村繪裏子的手往孕婦裝抹了抹,像沾上什麽髒東西,仿佛那汙穢殘留至今。


    「他不停強調是為了寶寶,為了寶寶……」


    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上,不再出現淚痕。從眼睛和嘴唇吐出的話語,也都幹透。


    「刀子呢?你拔起來了嗎?」


    不能就這樣扔著,那是凶器。如果被發現凶刀來自高越和井村的自宅,那場戲等於白演。


    井村繪裏子眼神迷茫飄移,搖搖頭。


    「是他自己拔的。」


    流好多血。她低喃著,雙手掩麵。


    「他要我把血衝幹淨,我照做後,打電話叫救護車。」


    那把水果刀是高越勝已為兩人的新生活買的,是銀器餐具組之,收放在天鵝絨內裏的盒子。刀子至今仍放在原處,警方沒懷疑,也沒進行調查。


    井村繪裏子渾身發抖,北見夫人撫著她的背。


    「我知道刀子一拔掉,他的性命也會跟著消逝。」


    ——啊啊,他要死掉了。


    「地板上蓄積出血泊,愈來愈大,可是我……」


    還在洗水果刀,擦幹後放進收納盒。


    「是為了寶寶,為了寶寶……」


    低沉的呢喃也在顫抖。


    「全是為了寶寶。原本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生,那個時候,卻滿腦子想著是為了寶寶……」


    她放下手,垮下肩,抬起頭。那雙眼睛十分空洞,沒有注視任何事物的力量,盡是一片虛無。


    「如果說出一切……」


    她又開始搖頭,似乎沒辦法靜靜不動。


    「我的寶寶就會變成詐欺師的小孩、殺人犯的小孩,豈不是太沒天理?」


    聽見她不尋求回答的呢喃,北見夫人意外強烈地反駁:


    「沒錯,太沒天理。你的想法錯得離譜,寶寶是你們的孩子,但孩子不是生下來背負你們的罪。」


    井村繪裏子頓時一愣,眨眨空洞的雙眼,望向北見夫人。早該幹涸的淚水又湧現。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我的腦海浮現一個畫麵。奢華的公寓一室,倒在血泊中的高越勝巳。他逐漸死去,生命慢慢脫離身體。井村繪裏子望著這一幕,是不是也像這樣不停呢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仿佛時間凍結般,隻有兩人的場麵。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靠近。


    她以為不可能順利。


    她以為一定會有人懷疑,識破真相。她以為這種謊言不可能成功。


    然而,沒有人懷疑她,沒有人揭穿她。


    「我一直在撒謊。」


    因為肚裏的孩子父親命令她這麽做,懇求她這麽做。


    「每個人都被我騙了,卻沒人發現。大家都對我好,同情我。」


    可是——井村繪裏子抱住肚子。


    「這孩子知道我是個騙子,因為他流著我的血。我不能再繼續騙下去。」


    井村繪裏子放聲大哭。這不是即將成為母親的年輕女子的哭法。在她腹中成長的孩子,不久足月呱呱墜地,過兩、三年後,一定也會是這樣的哭法吧。媽媽,我跌倒了。媽媽,肚子餓了。媽媽、媽媽、媽媽。


    「那就不要再繼續撒謊。你已這麽決定,對吧?所以你才會過來這裏,不是嗎?」


    井村繪裏子緊閉雙眼,不斷點頭。


    「我們去找警察吧,我陪你。」


    在母女般相擁的兩名女子旁,我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桌上的檔案——北見一郎留下的檔案。


    ※


    報導非常迅速。盡管這起案件十分離奇,報導內容卻相當正確。


    這表示井村繪裏子的供述就是如此前後一貫,値得信賴吧。傍晚的新聞隻有相關事實的報導,但晚上九點的新聞,還播出捜査總部的記者會情況。


    我沒告訴妻子,我也參與此事。光是公車劫持事件和「特別命令」,就夠讓她操心的。我在書房用電腦偷偷看新聞,看到搜查總部負責人回答記者的問題,說警方並未認定列為重要關係人、下落不明的足立則生就是命案嫌犯,忍不住苦笑。


    雖然從謊言中解脫,但井村繪裏子的未來絕不能說是光明的。她的決定很正確,為了總有一天能夠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下,這是必要的,隻是需要時間。不遊過苦水,沒辦法取得甘甜的水。


    對於未曾謀麵的高越勝巳,我懷有一種感歎。對他的智慧與行動力的感歎。難道他不能將才智發揮在更好的地方嗎?雖然這樣的喟歎於事無補。


    被騙的人是自己活該。


    他應該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井村繪裏子吧。他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打造幸福的人生吧。當他發現兩人的價値觀——說是正義感也行,南轅北轍時,一定打從心底驚訝不已吧。


    我沒辦法對這孩子撒謊。


    我靈光一閃,梭巡起書架。那是幾年前的事?我和菜穗子一起去上野的美術館參觀林布蘭展,買了畫集。


    我翻找到的作品,是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的畫作《聖彼得不認主》。這麽說來,我們曾聊到,總有一天要去當地看原畫。


    聖彼得是耶穌十二門徒中的大弟子。他不是多愁善感的年輕人,原本是鄉下的漁夫,是個樸實的中年男子。


    擁有強大權力的羅馬帝國,對基督教警戒日益加深,展開打壓與迫害。耶穌即將被捕時,十二門徒各別表達自身堅定的信仰,發誓效忠耶穌,但是「神子」已看透弟子心中隱藏的迷惘。


    用三十枚銀幣賣掉耶穌的背叛者是猶大,但彼得也背叛過耶穌。耶穌被官員和群眾抓住,隻有彼得直到最後仍跟隨在耶穌身邊。然而,經過一整夜嚴厲的訊問,他終於屈服,發誓自己絕不是耶穌的弟子。在這樁悲劇發生前,耶穌早預言此事。


    「在雞啼前,你將三次不認我。」


    對於自己的謊言,及心中的想法遭耶穌看透,彼得羞愧難當,後悔不已,說出真相後,被倒吊在十字架上殉教。建在他墓上的,便是基督教的大本營,梵諦岡的聖伯多祿大教堂。


    聖人彼得是個騙子,是為自身謊言悔過的人。他一度為求苟活而撒謊,最後無法背負謊言活下去,選擇壯烈犧牲。


    林布蘭畫筆的魔術建構出的美麗明暗中,《聖彼得不認主》裏的彼得撒謊:「我不認識什麽耶穌。」遭官員拖走的耶穌,回望彼得。光打在耶穌的臉上,彼得的臉則沒入陰影。


    真實與欺瞞,生與死,人心的堅強與脆弱。這是將種種對比的瞬間切割下來的美麗名畫,但菜穗子不是很喜歡。她認為這樣太殘酷。


    ——其他門徒都逃走,隻有彼得留在耶穌身邊不是嗎?由於他堅持留到最後,才會禁不起嚴厲的逼問而撒謊。


    ——如果彼得膽小一點,根本不需要撒謊。因為他有勇氣和信念,落得備受侮辱折磨的下場。因為他是個正直的人,結果背上了罪。


    這太令人難過,菜穗子說。


    謊言之所以會摧殘人心,是因為謊言遲早會結束。謊言不是永遠的,人沒那麽堅強。愈想活得正直、活得善良,不論是如何逼不得已撒的謊,還是會無法承受重擔,總有一天會道出真相。


    既然如此,能夠不把自己的謊言當成謊言、能夠擺脫謊言重擔的人,不是幸福得多?


    不管是怎樣的彼得,都有回頭注視他的耶穌,所以我們才會無法承受謊言。但是認為自己沒有耶穌、不需要耶穌的人,將肆無忌憚吧。


    井村繪裏子可以選擇貫徹謊言,因為肚裏的孩子一無所知。不能對孩子撒謊,是她一個人的想法。或許當孩子長大成人,會希望母親貫徹她的謊言。或許孩子會責怪母親為何不撒謊撒到底,保護他的人生?


    真相絕不美麗。世上最美麗的不是真相,而是沒有終點的謊言。


    擺在旁邊的手機響起。


    顯示的是北見家的號碼。接聽說「我是杉村」,傳來的卻不是北見夫人的話聲,也不是司。


    「杉村三郎先生嗎?」


    那是客氣、膽怯的低沉嗓音。


    「你——」


    是足立即生。


    「不好意思,在這種時間打電話。」


    我望向時鍾,將近晚上十一點。


    「我在北見先生家,太太叫我聯絡你一下。」


    我借用他們家的電話,他補充。


    「你看到新聞了?」我問。


    「嗯。」


    「你何時過去的?」


    「八點左右。」


    原本隻想打聲招呼——他有些難為情,話聲漸弱。


    「沒想到太太留我吃晚飯。」


    今天北見夫人馬不停蹄。她陪井村繪裏子投案,理所當然,應該也做了筆錄,總算回到家,足立則生又登場。


    「我還是得向警方報到一下吧。」


    我早就期待、預測到他會這麽說,但實際聽見仍鬆一口氣。


    「明天我會去警署。」


    在那之前,他想先看看北見夫人和司,便上門造訪。


    「害他們為我這種人擔心,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電話另一頭隱約傳來司的話聲。,感覺像日常對話,似乎在和北見夫人聊天。


    「太太真是個好人。」足立則生感歎。「她很了不起,不愧是北見偵探的妻子,兒子也一樣。」


    這回傳來北見夫人的笑聲:「別這樣啦。」


    「是真的啊。」


    不是對我,足立則生對北見母子說。最後,換司來聽電話:


    「晚安,杉村先生。抱歉,這麽晚打擾。」


    「哪裏。」


    「足立先生比想像中有精神。」


    「那就好。」


    「警方不會太嚴厲地訊問他吧?」


    「嗯,或許該擔心會被媒體記者追著跑。」


    「果然會變成那種情況。」


    其實我們家也一樣——司壓低音量。


    「直到三十分鍾前,電話和門鈴響個不停,吵都吵死了,現在總算安靜下來。多虧自治會長過來斥責:你們有點常識好不好!」


    我媽真是太熱心了——司不禁歎息。「就愛插手管多餘的事。可是,還是沒辦法袖手旁觀吧。」


    跟我爸一樣,他笑道。


    「想到我爸過世,感覺就像他附


    身到我媽身上。」


    少胡說八道,北見夫人的話聲響起。


    足立則生接過電話,「看到電視新聞中,高越太太在女性友人陪伴下投案的消息,我馬上想到可能是北見夫人。」


    沒有任何根據,純粹是直覺。他想確定這一點,於是登門造訪。


    「你進去公寓時,居然沒被任何人看見。」


    「這部分……唔……」


    又躲在垃圾桶後麵?


    「今晚你有地方住嗎?」


    「怎麽跟北見母子擔心一樣的事?」


    我不要緊的,他開朗道。


    「我當過一陣子遊民,現在也曉得怎麽露宿街頭。」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所以你沒必要逃到很遠的地方。」我語帶驚奇。


    是啊,他笑道。「去哪裏都用走的,是遊民生活的基本。要是隨便跑到地方都市,因為不熟悉環境,反而會混不下去。」


    他一直待在都內,才能這麽快回來。


    「可是,明天去找警察,必須穿得體些。太太借我北見先生的襯衫和長褲。」


    我會感激地穿去報到,他繼續道。


    「感覺像北見先生陪著我。」


    我也這麽想。


    「報紙販賣店那邊怎麽辦?」


    「警察那邊處理完,我會去道歉。雖然不曉得他們肯不肯再雇用我。」


    畢竟我有前科的事曝光了……他話聲變小。


    「噯,總有辦法吧。如果不想出辦法,也太對不起北見先生。我會好好加油,不再讓大家擔心。」


    他忽然冒出乖巧國中生會說的話。


    「就算去警署,我也見不到高越的妻子吧?」


    「應該見不到。」


    「我想也是。」


    我想向她道歉——他解釋道。「是我害高越太太犯下那種罪。」


    我保持沉默。


    「我自以為在做對的事,自以為在進行正義的告發。」


    居然是錯的嗎?他低喃。


    「關於井村繪裏子父母的事,北見夫人提過嗎?」


    那是新聞還沒揭露的情報。


    停頓片刻,傳來回答:


    「——嗯。」


    「你不可能會知道那樣的內情。高越先生和繪裏子小姐的關係不穩定,也是你無從得知的事,對吧?」


    「自責之前,最好確實畫清界線。不能所有事都想往身上攬。」


    我也一樣,沒資格講別人。我拿著手機,望著朦朧倒映在關機的電腦熒幕上的自己。


    「如果曉得下手的是高越的妻子……」


    我已猜到足立則生想說什麽。


    「我可以永遠逃下去。我會請她不要泄漏,扛下這個罪名。」


    「這不是好主意。」謊言會結束,總有一天會結束。


    「況且,實際上也沒辦法這麽做。做不到的事,就別再想東想西。」


    「你真的很不可思議。以為你心地善良,卻說那種冷酷的話。」


    倒映在熒幕上的我,有些疼痛般皺起臉。


    「或許我有點古怪。」


    「不是有點,是非常怪。」


    那是親近的口吻。


    「高越太太的罪不會太重吧?」


    「依我所知,那是一場意外。說要把罪誣賴到你頭上,也是高越先生的主意,我想不會有問題。」


    是嘛,他說。


    「你所能做的,就是將前後的事實坦白告訴警方。與其無謂地包庇,說出真相才是最有效用的。啊,對了。」


    我想起一件細微,但十分重要的事。


    「高越先生的太太名叫井村繪裏子。他們是事實婚姻,所以不同姓氏。她相當在乎這一點,今後別再喊『高越太太』,稱呼她『井村小姐』吧。」


    「可是,他們看起來感情很好。」


    「感情應該不差吧,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問題。」


    這樣啊——足立則生應道。


    「與其說高越是三寸不爛之舌,更接近強勢的人。他會牽著對方的鼻子走,耍得對方團團轉。他和我合作時,都是這樣。」


    聽到這番話,我才想到,足立則生也曉得會傳染的邪惡,及謊言的罪惡。他與回頭的耶穌對望過,不知他會怎麽評價暮木老人?


    「等你穩定下來,方便見個麵嗎?」


    「為什麽?」


    麵對直率的疑問,我不禁一笑。「讓我看看你過得好的模樣吧。」


    「這樣啊,那我會再打電話。」


    「嗯,就這麽約定。」


    給你添麻煩了,足立以親近的語氣做結,掛斷電話。靜謐的書房中,我身子一動,椅子壓出聲響。或許是我的心在傾軋。


    ※


    對外燴業者的訪査,由於發生出乎預料的狀況延期,本身沒什麽收獲,不過內容挺有意思。這家公司的負責人是三名三十多歲的女子,從念短大時感情就很好。八年前,她門實現一起創業的夢想。


    「關於日商新天地,是我們主動寄廣告文宣過去,才開始合作。那時經營尚未上軌道,我們想設法開拓新客源,拚命打廣告。」


    服裝、化妝、發型,甚至連發質都相似的三名女老板都十分健談。嗓音不同,但說話的調調都一樣。即使把收下的名片擱在眼前,我還是分辨不出誰是誰,有如三胞胎姐妹。


    「我們早就曉得這個客戶不太好。」


    「整體氣氛就是可疑。」


    「可是,我們隻提供外燴,又不是要加入會員。」


    「雖然他們纏著要我們加入會員。」


    「開口閉口就是『我會讓你們發大財』。」


    「對對對!那個代表公司的老頭油滋滋的,兒子更是差勁透頂。」


    「就是那種一夜暴富,自以為了不起,沒人要的典型!」


    熱鬧得像女子更衣室。


    「我們摸著良心做生意,估價都照規矩來,也會配合對方的活動內容提出各種方案。」


    可是,日商新天地協會——或者說小羽父子想要的不一樣。


    「他們隻求外觀好看,味道怎樣都無所謂。」


    「說什麽反正不會有人吃。」


    「還說最後都會變成廚餘,花工夫是浪費資源。」


    甚至問大冷盤能不能用蠟製食物樣品代替,不必用真的食物。她們覺得實在太離譜,當場反對。


    「我們也有自尊心。」


    小羽父子對細節要求很多,但付錢相當大方。


    「身為女老板,真的經常遇到不合理的狀況。」


    由於是女人,經常被瞧不起、砍價,或拖延付款。


    「可是,小羽父子看我們是女人,想讓我們見識他們的威風。」


    「展現『我超闊氣的!』之類的姿態。」


    「想必也是別有用心。」


    「我們被約過好幾次,說什麽『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日商新天地協會的會員,多是上了年紀的人。


    「即使是我們這種年過三十的女人,在代表大人眼中仍是鮮嫩欲滴吧。」


    「兒子也一樣,一副『沒有女人不為我癡迷』的態度。我們不鳥他,他就像笨蛋般發動追求攻勢。」


    聽著有趣,但當下發生過許多不愉快的糾紛吧。


    「的確,相比其他業者,以那種菜色來說,我們收取較昂貴的費用。可是,誰教我們開多少,對方就付多少嘛。」


    「我們是當包括精神賠償金。」


    她們安撫小羽父子,一麵接著他們利潤極佳的案子,同時搜集日商新天地協會的


    相關資訊,留意自救會動向。


    「光看自救會的網站,就曉得日商新天地差不多快完蛋。」


    日商新天地被査獲三個月前,她們要求停止交易。


    「真是千鈞一發。」


    「再晚一此二,或許我們也會蒙受池魚之殃。」


    「學到寶貴的一課。」


    不論男女,堅強的人都會將活力帶給身邊的人。在這件事的訪査中,我第一次分享到活力。


    女老板啊……菜穗子和朋友也會像這樣「學習」嗎?思及此,我忍不住說出內子在幫忙朋友開餐廳的事。她們七嘴八舌地吵鬧起來。


    「哇!」


    「那真的隻是幫忙嗎?還是有出錢投資?」


    「如果來得及,最好說服太太退出。」


    「做生意可不是什麽漂亮好看的事。」


    「太太可能會一口氣失去金錢、朋友和年輕等寶貴的資產。」


    「確實會變老呢,一口氣老個十歲。」


    「細紋會變多。」


    「還會自律神經失調。」


    等一下啦——三人中個子最高的女子笑著製止。


    「討厭,搞得我們好像《馬克白》裏的三個女巫。」


    我和三個女巫一起笑,答應她們會好好勸妻子。


    「抱歉說了些無聊的話。」


    臨別之際,她們致歉。


    「我們不是要挑剔你太太的工作。」


    「隻是創業真的很辛苦,想高高在上地忠告幾句而已。」


    對吧?三人互相點頭。


    「這短短八年間,我們多次差點鬧翻。」


    「可是,還是撐到現在。希望太太的工作也能順利。」


    來到外頭,走在秋陽下,我想著要找段悠閑的時間,進一步詢問菜穗子幫忙餐廳經營的細節。這陣子,我都隻顧著自己的事。隻顧著自己,還有自己的夥伴。因為菜穗子和桃子總會等我回來,所以我放心投入眼前的事。這是我的壞毛病,不僅僅是這次而已。我忍不住搔搔頭。


    今天買束花回家吧。


    隔天,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寄件人自稱是日商新天地協會代表小羽雅次郎在半個世紀前,仍是年輕上班族時的同事。


    當時剛吃完晚飯,正在休息。在我們家,為了桃子要配合下周六文化祭表演穿的衣服與鞋子,把發型也「set一下」,掀起一陣騒動。


    「人家不要綁辮子,想挽起來。」


    像這樣露出後頸的頭發—比手畫腳的女兒,唯有那一瞬間異樣成熟,我心頭一驚。「後頸的頭發」,她何時學到這種詞?


    「媽媽不喜歡小女孩裝大人。」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發型,妻子勸道。女兒雙手插腰對抗,「人家就是不要綁辮子!」我留下一句「我去廁所」,順便進書房瞄一眼,發現有郵件透過正打開的部落格傳來。


    寄件人自稱「古猿庵」,主旨是「關於小羽雅次郎」。


    「突然致函,不揣冒昧。小生曾與小羽雅次郎共事。在搜尋小羽雅次郎的名字時,偶然發現您的部落格。」


    從字麵也看得出,對方是與小羽代表年紀相當的人物。比起寫電子郵件,寫實體書信的時間更長久的人。


    「小羽雅次郎因數項罪名,遭判處刑罰。我回顧人生時,為此感慨良多。小生是退休的老者,或許回憶並非您想追査的情報,但若能幫助您了解小羽雅次郎的為人,幸甚。」


    對方沒留下聯絡方式,我回信致謝。


    一會兒後,我調停母女內戰,回到書房。這次又收到長篇信件。


    「感謝您鄭重回信。小生與小羽曾在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年)四月至三十九年三月,位於神田駿河台下十字路口附近,一間叫森山堂有限公司的英語會話教材公司任職。」


    那是間有二十名左右員工的小公司,但時値令全世界驚奇的經濟高度成長期初期,為了光榮回歸國際社會,日本的英語會話風潮如火如荼,因此業績傲人。


    「小生當時十九歲,小羽二十歲。如同字麵,我們同桌共事,每日外出跑業務回來,一塊塡寫日誌。在業績表上,兩人的名字也並列在一起。」


    從協會的紀錄影片來看,小羽代表即使上了年紀,仍是儀表堂堂的偉岸男子。


    「小羽外貌出眾,雖是半帶玩笑,但上司甚至曾勸他轉行當影星。此外,他能言善道,是優秀的業務員。然而,諷刺的是,小羽似乎缺乏英語會話天分。反過來說,意謂著他的業務能力就是如此傑出,足以彌補缺點,成功推銷教材。」


    兩人經常結伴去喝酒。由於是年輕人,也會去跳舞,或和女孩一塊出遊。


    「隻要和小羽出門,就不愁沒有女伴。」『


    如果是年輕人,應該會在後麵附上一個冒汗的表情符號。


    「附帶一提,小生是所謂的猴子臉,古猿庵這個網路代號,也源於這副相貌。年輕的時候,即使是男人,也很在乎外表。而外表往往帶給小生無名怨憤,但小羽經常笑我:日本男兒長得像日本猴有什麽好羞恥的,要抬頭挺胸。」


    昭和時代,日本在敗戰中重新來過、煥然一新。我仿佛聽得到,在這個時代青春活躍的年輕上班族的聲音。


    「小羽個性陽光,如同前述,工作表現十分優秀。因此,對小生而言,他是同事,也是像兄長般値得信賴的人。不可思議的是,小羽幾乎不談論自己。我從沒聽他提過家人的事。小羽談論的,總是對未來的野望。」


    ——總有一天,我要成為一方霸主,擁有令每個人刮目相看的雄偉城堡。


    這是小羽雅次郎的口頭禪。


    「小生與小羽在同一時期離開森山堂,不過我認為那是巧合。小生原本就預定要繼承家業,是暫時領一份薪水。小羽則說要存錢開公司,看到森山堂發展不大,便想跳槽到其他更好的公司。」


    這段文章後麵的內容,跟我的感想相同。


    「當時,出於這種動機轉職的人極為罕見。成功的例子應該也比現在少。」


    我對著電腦點點頭。


    「離開森山堂後,約一年之間,我們偶有聯絡,但畢竟去者日以疏,我們漸行漸遠。小生繼承家業,長久以來,鎭日為籌措資金奔走。即使如此,對小生而言,小羽仍是年輕時日的美好回憶,唯有賀年卡我每年都不忘寄給他。小羽也會來信,隻是住址遷徙不定。不過,這是他的大誌逐步實現的佐證?抑或相反?每逢新年,小生總內心複雜。」


    分量這麽多的文章,一個小時不可能寫得出來。在不確定我會不會回信時,古猿庵就寫好這篇文章。或許他花了一星期來寫。


    我和古猿庵都不曉得彼此是怎樣的人。我隻是一個征求情報的窗口,而古猿庵隻是寄一篇文章過來。正因隻有這樣的連係,古猿庵才能道出往事。


    像這樣回顧過去的你,一定過著平靜的晚年吧——我心想。無論是播磨屋夫婦那種熱鬧的平靜,或高東憲子那種帶著孤寂的平靜。


    「昭和四十二年的秋天,小生偶然到神田,順道拜訪森山堂,從女職員那裏聽到關於小羽的意外事實。」


    離職約三年的員工,忽然回來打招呼。懷念、親近與放鬆,讓女職員禁不住泄漏口風。


    「她說小羽會辭掉森山堂,是小生辭職的緣故。當時隻是小生不知道而已,其實小羽在社內的評價頗有問題。」


    據說小羽蒙上盜用公款的嫌疑。


    「那名女職員是會計人員,應該相當了解內情,但說得模模糊糊。小生在公司內是少數的小羽信奉者之一,如果小生離開,小羽勢必難以容身,才會匆匆離職。」


    這表示兩人在同一


    時期離職,並非偶然。


    「小生聞言,非常訝異。小羽連零錢都沒向小生借過,反倒是個慷慨大方的人,小生經常讓他請客。」


    我忽然想起,後來成為日商新天地協會代表的小羽雅次郎,不停想向外燴公司的三個女巫展現他有多大方。


    「我向女職員埋怨,如今告訴我這種事,我也無從反應。但女職員似乎是出於一番好意,想給我忠告。」


    ——如果你和小羽先生仍有來往,最好快點斷絕關係。我很清楚他的為人。


    「女職員曾和小羽發展成親密的男女關係。森山堂禁止職場戀愛,他們是地下情侶。」


    深知小羽雅次郎有多吃香的古猿庵,對兩人的秘密戀情並不驚訝。他驚訝的是別的事。


    「當時她認真考慮和小羽結婚,但小羽總顧左右而言他,推托逃避,最後甚至告訴女方,和他結婚會變得不幸。」


    與其說是誇張,更像是做戲。我仿佛看到日後接受會員喝采,在講台上顧盼自雄的小羽代表的萌芽。


    「於是,她詢問小羽理由。小羽做了一番辯解。當然,這些都是小生初次耳聞。」


    小羽雅次郎的老家,在近畿地方的某地方都市。小羽家是當地的世家望族,也是大富豪,代代都有貢獻地方發展的優秀人才輩出,雅次郎的曾祖父還擔任過縣議會議長的要職。


    然而,到雅次郎的父親那一代就跛了腳。在當地的山林開發案中,雅次郎的父親因收賄嫌疑遭到逮捕。如果隻是錢的問題,負起政治責任也就罷了,但其中有黑道介入,為了利益分配問題,甚至鬧出殺人命案。


    雅次郎的父親並未直接參與殺人,但他協助事後的滅證工作,因此遭到殺人實行犯集團的恐嚇。對政治家來說,這也是致命傷。


    「由於父親的醜行,十六歲的小羽遭故鄉放逐,高中無法畢業,隻能輟學。但在森山堂任職時,小羽告訴小生,他是神奈川的縣立高中出身。從不談論自己的小羽難得主動提起,小生記得相當清楚。」


    這是本人兩、三下就會忘掉的謊言吧。


    「小羽對女職員說,故鄉憎恨他,而他也憎恨著故鄉。總有一天,他要在社會上獲得成功,讓那些對他扔石頭、把他趕走的家夥,見識到他的厲害。在目標達成前,包括結婚、在公司飛黃騰達等一般人追求的平凡幸福,他都要暫時拋下。」


    ——所以,你不能跟我這種受詛咒的男人結婚。


    我決定要賺大錢,娶名門千金為妻,以妻子為墊腳石,躋身上流社會。即使如此,若你還是愛我,我可以讓你當我的情婦。小羽雅次郎這麽說……


    「女職員目瞪口呆,決定和小羽分手。」


    親密交往時期,她借一筆相當可觀的錢給小羽雅次郎。或者該說是供養他?那筆錢也沒拿回來。


    「她也想過要報警,控告小羽騙婚,但考慮到世人的眼光,還是作罷。她譴責那男人是信口雌黃的大騙子。向我訴說時,她的憤怒與傷心似乎仍未完全平息。」


    古猿庵困惑不已。


    「那個時候,小生與小羽的往來逐漸疏遠,就算聽到這件事,也沒有任何損害。但是,雖為期短暫,畢竟曾是我視為兄長景仰的人,得知小羽這一麵,還是未經曆練的年輕人的小生,受到相當大的打擊。」


    我拉動熒幕卷軸,看到電子郵件末尾。


    「後來,小生與小羽的交往如同前述,但小生又和小羽見過-麵。」


    約莫是一九九九年,郵件上寫著。


    「小生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回憶並不確實,不過見麵時,和小羽聊到世界會在一九九九年七月滅亡的預言,最後沒有實現。」


    那不是偶然的再會,是小羽雅次郎主動聯絡古猿庵。


    「小羽做起新生意。他在販賣、出租家庭用的高性能淨水器,說飮料水產業絕對會有巨大的成長,問小生要不要投資。」


    我翻開手邊的筆記本。日商新天地協會推出號稱隻要安裝,就能讓自來水擁有和奇績之水「雅典娜」相同效果的淨水器,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古猿庵的記憶是正確的。


    「光是經營繼承父親的小公司,小生已焦頭爛額。即使深受小羽的提議吸引,或全麵信賴他,也不可能投資。」


    這表示,自昭和三十九年分別以來,睽違三十五年忽然被找去,闊別重逢的小羽雅次郎提出的投資案,對古猿庵來說缺乏吸引力與可信度。


    「小羽看起來經濟狀況非常好,小生認為他已實現年輕時的大誌。然而,這樣的想法中,不免摻雜一抹不安。」


    小羽雅次郎成為手頭闊綽的中年歐吉桑,就像男性古龍水,散發年輕時古猿庵沒能看透,如同月球背麵般隱藏的可疑氣息與撒謊天性。


    「小羽介紹一位和他一起來的先生。自稱經營顧問的那個人的氣質,及小羽仿佛戀愛中少女般為他癡迷的模樣,都令小生擔憂。」


    單肘撐在桌上盯著熒幕的我,忍不住直起身子。


    淨水器銷售,是小羽雅次郎創立的日商新天地協會,明確轉換到老鼠會詐騙的契機與轉捩點。


    當時,有個令代表小羽如同熱戀少女般癡迷的「經營顧問」……


    「那位經營顧問與小生幾乎沒有對話,小生對他的印象也很薄弱。但小羽對年紀相仿的顧問不停喊著『老師、老師』,還告訴我『這位老師不是隨便就見得到的』、『機會難得』。」


    這位經營顧問,或許就是在這次的査獲行動中,與小羽父子一同被逮捕的幹部之一。


    「不知不覺變得冗長。謝謝您奉陪老人家回憶,謹此致謝。」


    結語後麵空一行,又寫道:


    「小羽雅次郎欺騙眾多善良市民,詐騙牟利,造成社會嚴重不安。對於他的罪行,小生不打算袒護。但他是活生生的人,縱然天性善於撒謊,要是沒在人生行路上做出錯誤選擇,或有人將他導上正途,也許不致身陷囹圄。小生不由得作此想。」


    我有同感。小羽雅次郎推出的健康食品和「雅典娜」,是一種安慰劑生意。雖然可疑,但光是這樣,不至於造成多大傷害。可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後的發展,卻一頭栽進不同次元。不是販賣商品和服務給會員,而是利用會員來銷售商品和服務,驅使許多活生生的人變成斂財機器。


    如果這個手法不是小羽雅次郎靠自己腦袋想到的呢?如果是有人指導他,或教給他這樣的壞主意呢?


    「透過一連串報導,小生有機會見到小羽現在的模樣。他的言行和表情,讓我感覺過去他告訴女友的往事——被趕出故鄉、憎恨故鄉,想出人頭地讓鄉親刮目相看,或許有那麽一絲真實性。」


    沒錯。小羽雅次郎不斷高談闊論「社會改革」。他透過改革之法,來稱霸貶抑他、指責他的社會。再也不願屈就於社會劣勢,這就是他生存的目的,與人生對抗的意義。


    倘若他背後有個軍師?


    我取出幾乎不用的掃瞄器,掃入向媒體公開的暮木老人肖像畫,寫信給古猿庵。


    「一九九九年,與小羽雅次郎同行的經營顧問,是這位先生嗎?」


    我急得打錯字。


    「可以請您從這張肖像畫想像年輕十歲的樣子嗎?身高約一六〇公分,體型瘦小。此外,希望能告知那名經營顧問如何自稱。」


    傳送後,我焦急不安地在書房踱步。很快就收到回信,對方應該也在等我的反應吧。


    「據小生記憶,當時小羽癡迷的經營顧問,並非這名人物。」


    膝蓋以下一軟,我癱坐在旋轉椅上。


    「小生不記得那經營顧問的名字,但曾收到他的名片。小生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名片全都保存起來


    。我想翻找一下,應該能尋獲。」時間跨入隔日,古猿庵打算現在開始翻箱倒櫃嗎?


    「感謝,您的一席話助益良多,我深為感謝,但請千萬不要勉強。」


    我又在書房踱步一會兒,心想今天就到此為止,決定去洗澡。桃子早就入睡,菜穗子在客廳翻雜誌。


    「今晚是我讀繪本給她聽的。」


    菜穗子微微噘著嘴。


    「比爾博故事的高潮你來負責。」


    「嗯,謝謝你。不好意思。」


    坐下後,我告訴妻子古猿庵的事。妻子睜圓眼,感歎:


    「網路真是厲害!」


    「唔,不必四處奔波,情報也會自行送上門。」


    這天晚上睡眠很淺,我清晨六點起床,檢査郵件,發現沒回音,不禁覺得自己太性急。用完早飯,換上衣服後,傳來收到郵件的提示聲。


    「小生把當時小羽給我的名片掃描成檔。」


    那是掃瞄的名片圖檔。


    「禦廚尚憲」


    字旁附有讀音,不是念「mikuriya takanori」,而是「mikuriya syoken」。


    沒有頭銜。除了名字,隻有住址和電話號碼。門牌號碼在澀穀區,沒有房號。我立刻用電腦的地圖軟體查詢,那是個不存在的門牌號碼。


    我試著撥打電話。一接通,立刻傳來傳真機的「嗶」聲。這個號碼想必老早就轉賣,換別人使用。


    門牌號碼大刺刺地使用假號碼,而這罕見的姓氏也極有可能是假名。我原本推測暮木一光是他的本名,或假名之一,但與古猿庵的記憶「不是這張肖像畫的男人」相互矛盾。那位顧問與小羽雅次郎年紀相當,就算他是暮木老人也不足為奇,隻是……


    煩惱之前,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我急忙將這項新情報告訴田中、柴野司機、阪本和前野搭檔,並附注:請你們留意「禦廚」這個姓氏,如果在哪裏看到,請告訴我。


    先前訪問過的人,我以郵件和傳真通知他們,並寫信到自救會網站。日商新天地協會中,有沒有叫「mikuriya syoken」的人?若和暮木老人一樣是假名就沒轍了,但期待萬分之一的僥幸也沒損失吧。能得到古猿庵的情報,已是奇跡。


    我也寫信向對方道謝。按下傳送鍵前,我略微猶豫,又添一句:


    「古猿庵先生,你會去旁聽即將開始的小羽雅次郎代表的審判嗎?」


    我在遲到前一刻趕抵辦公室,在集團廣報室大致確認過早上的業務後,檢查自家電腦信箱的郵件。有回信了。


    「至少小生一個人,要守住小羽雅次郎年輕時日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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