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候,小學每一班孩童表演兒童劇,或舉行合唱、演講比賽,總之是這類文化性活動,然後邀家長前來參觀,都叫「才藝發表會」,究竟何時變成「文化祭」?


    「這樣豈不是和國高中的活動沒有區別?」


    「因為要跟中學部一起辦啊。」


    前往參加桃子學校文化祭的路上,我和妻子談論著這個話題。這天是十一月的第三周,大好晴天的星期六。頭頂的蔚藍天空,讓人想斷定日本四季中就數秋季最美,而即使如此斷定,也幾乎不會引來異論。


    今天一整天,讓心思遠離種種事件吧。一早起床,我就這麽打定主意。我的小桃子今天要粉墨登場,大出風頭。她會在同學的鋼琴伴奏下,朗讀三篇與級任導師討論選出的詩作。這種時候,怎能分心想別的事?


    其實,桃子想加進一篇自己寫的詩,但……


    ——跟別的詩比起來,桃桃的詩太差,還是不要了。


    她說的兩篇「別的詩」,選自編給小學生閱讀的《美麗的詩歌世界》。菜穗子有點生氣,認為比起詩作優秀與否,小孩子朗讀自己作的詩更有意義,老師根本不懂。我個人則覺得,照桃子喜歡的方式去做就好。她那麽拚命練習,我隻能祈禱正式登台時,也能順利表現。


    老舊的校舍被萬國旗、假花等裝點得像慶典般熱鬧。桃子一定會很開心——我不僅這麽想,也滿心歡喜,腳步不禁變得輕盈。


    「你果然是那種文化祭型的男生。」


    「那是什麽定義?」


    「我剛想到的定義。」


    「相反的類型是什麽?」


    「當然是運動會型的男生啊。我要提醒,運動會型與運動社團型的男生可不一樣。」


    輕快談天的菜穗子應該也很開心。同時,因為身為母親,她會緊張得情緒高漲吧。


    詩歌朗讀得到與戲劇表演相同規格的待遇,在禮堂舉行。桃子她們的一年a班預定上午十一點登場。在那之前,我和妻子四處參觀學校的展覽。美術社的特別展覽非常精彩,主題是「未來」,有描繪正統科幻未來都市的作品,也有抽象畫。


    「這所學校的孩子,對未來懷抱的意象似乎並不陰暗,太好了。」


    妻子已逝的母親經營畫廊,一家人都喜歡繪畫,也很有鑒賞眼光。


    「依你繼承自令堂的鑒賞眼光來看,覺得怎麽樣?這裏頭有沒有代表未來日本畫壇的逸才?」


    「你不知道嗎?十五歲以前,喜歡畫畫的孩子每一個都是天才畫家。我們家也有一個啊。」


    小學部一年級的學生都為文化祭畫圖,展示在各間教室裏,主題是「我喜歡的人事物」。桃子畫了一隻黃金獵犬,耳朵、鼻子和毛都很長,看起來正悠哉笑著,取名為「大家的波諾」。


    「瞧,真是天才。」


    波諾是菜穗子大哥一家養的狗。不是從小養起,而是兩個月前,工作調派到海外的朋友寄養的。不過,它十分乖巧懂事,迅速和大家打成一片。桃子非常喜歡波諾,每逢假日就去找它玩。這張圖是在學校畫的,沒有任何範本照片可參考,卻畫得非常棒。為表現波諾的身體多麽龐大,故意畫出紙麵,令人拍案叫絕。


    「真的是天才。」


    我們像盲目溺愛孩子的父母,相視笑道。


    然而,到一年a班的朗讀時間,笑容倏地從我們臉上消失。兩個人都緊張得要命,菜穗子甚至發起抖。妻子和我在坐滿觀眾的禮堂角落,握著彼此的手,全身僵硬。穿粉紅色洋裝登場的桃子,遠比她的父母從容。


    然後,她完美地進行朗讀。


    伴奏的曲子優美。小小的桃子捧著朗讀用的劇本,獨自站在舞台中央。彈鋼琴的女孩偶爾向她微笑,像在鼓勵她,桃子以目光回應。不是單純的朗讀,但也不是配合鋼琴歌唱,這是一場嶄新的朗讀表演。不光是桃子,登場的一年a班同學,每一個都非常棒。


    表演結束,孩子們出場敬禮。妻子和我跟著擠滿禮堂的家長熱烈鼓掌,拍到手都痛了。


    菜穗子在拭淚,我也差點掉下淚。


    「光是a班,就有能在這種場合彈鋼琴的孩子,真厲害。」


    明明想稱讚更多,卻故意假裝佩服這一點的妻子,實在可愛。


    接下來,孩子們進入午休時間。一年a班下午有合唱表演,是和中學部的大哥哥大姐姐相互較勁的校內比賽。為了到時候能握緊拳頭加油,我和妻子外出,照菜穗子說的去「飽餐一頓」。


    我們混在離開禮堂的家長人潮中,慢慢往出口前進時,在眾多的人群裏,似乎看到熟悉的麵孔。那是站在牆邊,半背對這裏的男人。不隻是臉,身材完全就是那個人。我語帶保留地說「似乎」,是因為那個人今天不可能在這裏。


    妻子剛剛感動落淚,十分介意眼線有沒有糊掉,以手指拂拭著,所以沒發現。


    「欸。」我呼喚妻子時,那個人沿著牆壁往禮堂前方走。那一側有緊急逃生門,從那裏也可離開,因此男人的身影隨即混進人潮,消失不見。


    「什麽?」菜穗子仰望我。


    「嶽父今天會不會偷偷跑來?」


    妻子搖搖頭。「父親不會來,他想看桃子表演,但不喜歡人群,最後還是作罷。禮堂的椅子對父親的腰也不太好。」


    曾為物流業帶來新氣象的風雲兒、在財界被稱為「猛禽」的今多嘉親,現在依然散發出強大的懾人氣魄,但畢竟已年過八十。


    「他很期待看到學校發行的紀dvd。」


    校方禁止前來參觀的家長爭先恐後瘋狂為孩子攝影,會統一製作dvd。當然,得花上一筆不小的金額購買。


    「這樣啊……」我疑惑地偏著頭,「那果然是我看錯,或是長得像而已。」


    「怎麽?」


    「我看到一個很像橋本的人。」


    也就是今多財團真正的公關人,服侍君臨會長秘書室的「冰山女王」首席騎士——橋本真佐彥。


    「如果他在這裏,一定是陪嶽父來吧?」


    我們在家長隊伍中,總算靠近禮堂正麵出口,感覺得到戶外空氣十分冰冷。風似乎吹進菜穗子的瞳眸,她眨著眼,別過臉。


    「是啊,認錯人了吧。」


    我又納悶,「不過,橋本是單身嗎?」


    妻子看著出口方向,「應該是。」


    「哦,其實我沒問過他。我們沒談過這類私人話題。可是,像他那種人,如果結婚就一定會戴婚戒,但又沒有,所以我私下認定他是單身。」


    出口格外擁擠。我牽著菜穗子的手,來到充滿校舍庭院的秋日陽光下。


    「橋本是單身,」妻子被陽光刺得眯眼,「可能是他的侄子或外甥念這所學校。」


    「啊,也對。」


    無論何時何地,一有需要,就會像一陣風般趕來的橋本,也是有私生活的。


    「有幾家不錯的餐廳可以吃午飯,不過得先打電話問問看。」


    早知道就先預約,妻子說著從包包取出手機。仿佛在呼應,我外套胸前口袋裏的手機震動。


    不是簡訊,是來電。柴野司機打來的。


    「不好意思。」


    我摟著妻子的肩膀,引導她到附近的長椅,在鈴聲結束、切換成語音信箱前按下通話鍵。


    「我是杉村。」


    「我是柴野。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現在方便嗎?」


    「沒問題,請說。」


    柴野司機總是沉著有禮,今天語氣也不焦急,但提起的事相當緊急。


    「我要和迫田女士的女兒見麵。」


    對方打算去千葉的家拿迫田女士的物品,可順便


    見麵。


    「她就和我見這麽一次麵,希望我以後別再騒擾她。怎麽辦?」


    妻子坐在長椅上望著我。


    「我們收到錢的事……」


    「是的,我說了。」


    所以才願意見麵嗎?


    「了解,我立刻過去。但再怎麽快,至少也要一個半小時。」


    「沒問題,對方是從埼玉過來。」


    「地點約在哪裏?」


    「如果方便,請到我家。我也這麽告訴對方。」


    畢竟不好被別人聽到,她解釋道。


    「我家很小,但今天我休假。佳美跟我爸媽去動物園,白天沒人在。」


    其實她本來也要一起去動物園吧。但狀況突然生變,她隻好對女兒爽約。佳美,對不起。


    「謝謝你。」


    我迅速抄下地址。見我手忙腳亂地翻找筆記用品,妻子遞出便條紙和原子筆。


    「要告訴其他人嗎?」


    「不,就柴野小姐和我見她吧。要是談著談著,田中先生勃然大怒,對迫田女士的女兒過意不去。」


    這倒也是。柴野司機一板一眼地應道,掛斷電話。


    「你要離開?」菜穗子歎息。


    「對不起。」我合掌道歉。「對桃子也真的很抱歉。」


    「沒辦法,這跟爸的『特別命令』有關吧?」


    她從長椅站起,握緊拳頭輕捶我的胸口。


    「快去吧,偵探先生。」


    ※


    我前往東京車站,幸運搭上時間剛好的特急列車。天氣晴朗,自由座客滿。我勉強找到空位,買車廂推車販賣的三明治和咖啡匆匆解決午餐。和菜穗子說的「飽餐一頓」,落差真大。


    今天筆電放在家裏,就算著急,路上也無事可做。我隻能枕著椅背,茫然想著這陣子所有事情的經過。


    後來完全沒有關於「禦廚尚憲」的情報。一九九九年前後的某個時期,小羽代表師事某位經營顧問,並像小姑娘般為他瘋狂,目前也沒有任何資訊能印證。不知是單純沒人知道,還是刻意對會員隱瞞?


    應該是假名的「禦廚尚憲」策動小羽雅次郎——慫恿他、「教育」他,讓日商新天地協會變身為超越小羽構想的惡質、強大的詐騙組織,或至少協助此一計劃。從時間上推敲,我認為這一點幾乎沒錯。無論小羽雅次郎想變成有錢人、想受群眾尊敬、想變成大人物的欲望多麽強烈,缺乏智慧和技術,無法將日商塑造成那樣一個龐大的組織。


    那麽,後來「禦廚」的境遇呢?受小羽代表所托,進入日商內部,成為幹部之一嗎?這種情況,除非他拋棄假名「禦廚」,換上別的名字,否則會員毫無反應就說不通了。古猿庵也是,即使名字不同,見到幹部不免會發現:「咦,這不是當時對方介紹的經營顧問嗎?」媒體並未揭露所有幹部的相貌,但在網路上是毫不留情地公開,自救會的網站亦有不少內部活動的照片。古猿庵似乎頗熟悉網路,理當有機會看到。


    況且,「禦廚尚憲」會是那麽傻的人嗎?


    或許我有些沉醉於自己的想法,在「邪惡會傳染」這個發現中放進太多意義。


    不過,我忍不住要想,邪惡確實會傳染,但不會自行傳播。在日商新天地協會內部,也是在會員之間傳播而已。


    小羽雅次郎初次感染這種惡質行銷術的邪惡時,也有感染源,就是經營顧問「禦廚尚憲」。那麽,讓小羽代表感染邪惡的「禦廚」,目的是什麽?他懷有何種動機,才會接近欲望和個性都特別強烈的古怪公司老板——小羽雅次郎?


    當然,首要目的是錢,是金錢欲。如果讓日商新天地協會化身為強大的吸金機器集團,小羽代表會毫不吝惜地犒賞引導其成立的軍師「禦廚」吧。「禦廚」約莫就是為此煽動、教育小羽。


    但是,長久維持這樣的關係,也是「禦廚」的企圖嗎?將日商新天地協會改造成詐騙集團,深入其中,永久停留,吸取報酬,是「禦廚」的目的嗎?


    我不這麽認為。


    擔任小羽雅次郎的軍師,教導他近似老鼠會技術與構造的「禦廚」,應該知道詐騙行銷遲早會破滅——愈是成功,就愈快速逼近毀滅。不明白這一點的人,會想自行打造組織,站在頂點。而且,即使一開始是利用小羽雅次郎與他的日商,遲早會想自己當上龍頭吧。


    設下圈套賺了錢,然後早早脫身。一個聰明的詐欺師,想必會奉行這樣的信條。


    所以,「禦廚」不會露麵,而是把小羽雅次郎拱出來。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會站在第一線挨槍。當然,絕不可能擔任幹部。隻要賺到一定程度,就再尋找下一個目標。反正世上有太多冤大頭等著被騙。


    或許我從古猿庵的陳年回憶進行太多想像。況且,即使我這番妄想般的假設正確,除非查出「禦廚尚憲」與暮木一光的關係,否則無法再前進任何一步。


    古猿庵說「禦廚」與暮木老人不是同一個人,而是是不同人。如果他記錯呢?經過十年,即使是大人,麵貌也會改變。因為胖瘦變得判若兩人,也不無可能。古猿庵見到的「禦廚尚憲」是西裝


    筆挺的經營顧問,派頭十足;暮木老人則是外貌窮酸的清瘦老人。


    倘若「禦蔚」就是「暮木一光」,暮木老人與日商的關係就能解釋清楚。接下來的謎團,便是過去以「禦廚」的身分,打造日商新天地協會的暮木老人,為何要挑出那三名尊榮會員,讓他們受世人評斷,懲罰他們?


    直截了當地想,暮木老人應該是步入晚年後,對過去的行為感到後悔。


    日商新天地協會本身已瓦解,小羽代表等幹部也被逮捕。但暮木老人的後悔,並未因此平複。熟知這類詐騙集團如何發揮功能、會員之間如何傳播邪惡的暮木老人,明白有罪的不隻那些被抓到司法領域審判的幹部。會員是安靜的,同時是積極的共犯。尤其靠協會內部的個人借貸製度大撈一筆的尊榮會員,更是名列第一吧。


    所以,他從中挑選出那三個人。若是私下恐嚇、傷害,做出犯罪性的行為,縱然能讓當事人害怕,也沒什麽懲罰效果。最有效的就是,把他們拖到公眾眼前,剝下他們偽裝成被害者藏匿的假麵具。


    現實上,高東、葛原、中藤,不像暮木老人期待的那樣遭到媒體炮轟或被網路揭發。即使如此,他們的私生活仍受到影響。高東憲子和中藤史惠就是名字出現在公車劫持事件中,才必須像逃亡者一樣偷偷摸摸過日子,而他們身邊的人,也才會以冰冷目光重新檢驗他們過往的言行,及他們在日商的所作所為,認定「那個人果然做了招惹怨恨的事」。


    至於葛原旻,可能比其餘兩人慘,他在二月自殺。葛原旻死後的安寧被打亂,家屬得再次遭受痛苦折磨。盡管偷偷摸摸,高東和中藤還能親口辯白,葛原一家顯然更煎熬。


    為何暮木老人選擇那三個人做為懲罰的對象?依借貸金額的多寡,還是會員資曆長短?由於本人已過世,要查明細節,似乎相當困難。不過,他們無疑是日商被害者式的加害者代表人物。


    這麽一提,我後來從整理借貸金額清單的電器行老板那裏,獲得新情報。老板完全不曉得「禦廚尚憲」這號人物,但兩個月前的公車劫持事件餘波,仍在日商自救會裏蕩漾未平。據說尊榮會員中,又有兩人自殺。


    現在不隻尊榮會員,連總括來說是被害者,但有段時期獲得莫大收益的會員之間,也持續引發寂靜的恐慌。他們擔心,會不會又有會員像公車劫持事件的歹徒一樣,豁出一切告發他們,指控「你們欺騙我,甜言蜜語把我們拐進日商的你們是詐欺師」。


    即使新的兩名自殺者,不全是被這樣的恐懼逼上絕路,仍


    占有幾分要素。如果暮木老人早看透後續影響,他的計劃可說是大獲成功。


    公車劫持事件尾聲,暮木老人毫不猶豫選擇自殺。從一開始,他就有此覺悟吧。高東、葛原、中藤不必提,對於其他被害者式的加害者會員,他也給予符合他們惡行的懲罰。他對他們的名譽宣判死刑,可能同時也對他們的生命判下死刑。


    奪走他人生命的人,應該付出性命來償還。所以,暮木老人第一時間選擇死亡。在他之後,會有許多生命的死亡、名譽的死亡,及靈魂的死亡吧。暮木一光走在那條送葬隊伍的第一個。


    我在特急列車中搖晃著,以雙手抹了抹臉。


    倘若「禦廚尚憲」就是暮木一光,這段情節就不是單純的幻想。我開始祈禱事實就是如此。


    惡人可能萌發善心,詐欺師也可能改過自新吧。我希望我們這些人質參與的,是被這樣的悔改之心驅動的寂寞老人——曾是惡人的男人,生涯的最後一幕。


    正因暮木一光改過向善,才會有人願意繼承他的意誌,協助他善後吧。撇開評論他的行為能否算是正義,的確有人諒解他的心情,並理解他。


    阪本與前野為尋找「京super」奮戰,卻陷入瓶頸。地毯式作戰也沒成果,前幾天收到他們的來信,說這個周末要休息。


    和迫田女士的女兒談過後,不論她打算怎麽處理那筆錢,我們最好再集合一次。如果可能,我想揭開暮木一光的真實身分,但我們這些人質中,應該有人差不多已對調査感到疲倦。畢竟不是警察,對我們負荷太大。


    「隨便啦,默默收下錢吧。」


    要是這樣的意見占多數,也無可奈何。即使剩下我一個人,我仍想繼續調査(至少在嶽父決定的期限前),現實問題是,沒那種空閑的成員似乎不隻田中。


    阪本和前野拍檔傳來的訊息,在這四、五天之間,語氣的落差更明顯。阪本好像累了,或者說在嘔氣,而那似乎不是與前野之間的問題。他辭掉清潔公司的工作,便全心投入調査。沒有工作,老不在家,常與父母起衝突,這是前野偷偷告訴我的。


    「我還不是很清楚,但聽小啟的說法,他的爸媽很好,感覺是他一個人在耍叛逆。」


    阪本從大學退學,後來找到工作卻不持久,但雙親都沒責備他。實際上,在公車劫持事件中,阪本與暮木老人對話時,他也提到從大學退學時,父母沒嚴厲逼問原因。


    「他的父母並未看得太嚴重,小啟卻獨自耍乖僻,把事情往壞的方向解釋,鬧脾氣。所以,父母可能也被他搞到生氣。」


    然後,她提到更教人擔心的事。


    「我的名字叫前野芽衣(前野ㄨイ)【注:如果用平假名來寫,就是「まえのめい」】。」


    小學一年級時,前野不太會寫片假名的「イ」,經常不小心寫成「リ」。於是,「まえのめい」變成「まえのめリ(衝過頭)」。


    「我這人很冒失,容易沒搞清楚就自以為是,完全就是『衝過頭』,父母和親戚都常笑我。」


    之後,她雖能好好寫出自己的名字「ㄨイ」,但這個綽號留了下來。和我們不同,因普通的邂逅而與前野熟識的許多人中,每當她表現出慌張冒失的一麵時,就會笑:


    「不愧是衝過頭小姐。」


    這次調査中,前野不經意提起此事,阪本竟臉色大變。


    「別人瞧不起你,你還笑!」


    然而,在調查過程中,要是她做出冒失的舉動,或對遲遲沒有成果感到疲倦,為了振作而說出樂觀的想法時,阪本就會完全忘記曾為此憤慨,當麵罵她:


    「你就是這樣,才會被笑是衝過頭!」


    「你是真傻了嗎?」


    於是,兩人不止一次發生爭吵,關係緊繃。


    如果阪本隻是為遲遲摸不到吊在眼前的大把鈔票——可能改變人生的財富而煩躁,遲早會平靜下來。若這樣的煩躁與其他思緒產生化合作用,就有些棘手。


    不管眾人做出何種結論,唯獨不歡而散,我想避免。感覺田中會罵「多大年紀的人啦,說那種漂亮話有什麽用」,不過我對於共度那段不僅是異常及特殊,更是特別的幾小時的人質夥伴,懷有特別的感情。


    決定與菜穗子共度一生時,我將過去人生得到的、身邊絕大部分的關係都切斷。至今我仍不後悔,但很難再禁得起斷絕關係的痛。


    在千葉車站下特急列車,我在站前搭上計程車。柴野司機的公寓旁有間大郵局,幾乎不用找,約五分鍾就抵達。那是一棟整潔的三層公寓,似乎有空房,掛出房仲公司的看板。


    二樓的二〇二室。我按下門鈴,柴野司機神情有些緊張地現身。


    「謝謝你特地過來,對方剛到。」


    她望向裏麵的房間。整潔的脫鞋處,疑似佳美的小運動鞋旁,並攏擺著一雙黑包鞋。


    「不好意思,屋裏很亂。」


    隨柴野司機進屋,一名穿正式褲裝的中年女子,從雙人座布沙發站起。頭發綁成一束,幾乎脂粉未施,也沒戴飾品,隻戴腕表。


    「這是杉村三郎先生。」


    柴野司機介紹,我們笨拙地互相行禮。女子的嘴巴抿成一字型,顯得非常僵硬、頑固,教人懷疑是不是遭到縫合?


    我掏出今多財團的名片。


    「我知道各位都是正派人士。」


    迫田女士的女兒拿著名片,發出意外軟弱的聲音。


    「我是迫田豐子的女兒,名叫美和子。」


    她再次深深行禮。


    「當時家母受到大家照顧了。我從柴野小姐和警方那裏聽到很多。家母是那種狀況,一個弄不好,可能害大家遭遇危險,大家卻仍保護她,非常感謝。」


    「不是我們,全是柴野小姐的功勞。是柴野小姐保護迫田女士。」


    柴野司機低頭沉默著。我們呈三角形圍坐在樹脂圓桌旁。在三角的頂點之上,將建構出怎樣的建築物?從迫田美和子險峻的眉毛角度,及再次緊抿的嘴唇,仍看不出端倪。


    「聽說事件以後,迫田女士的狀況不太理想,不知現在呢?」


    美和子的薄唇開啟:「身體狀況穩定。她的宿疾不少,不過有在吃藥……」


    「她的膝蓋不好吧?」


    「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年紀大,加上長年看護太勞累。」


    看護?當時迫田女士說她母親住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還提著大波士頓包。


    可能是看到我的表情,美和子細聲繼續道:「家母獨自照顧她的母親——我的外婆,超過十年。從外婆腦梗塞倒下後,她就一直陪在身旁。」


    迫田豐子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能幫忙。


    「頭兩年,外公身體還好,能一起照顧外婆。諷刺的是,外公反倒先走……」


    要是我住在附近就好了,美和子說著,嘴巴又抿成一字型。


    「但我單身,工作經常調動,沒辦法幫忙。」


    雖然辛苦,卻非罕見的例子。


    「家母很早就和家父——和丈夫死別。她的人生相當勞苦。」


    美和子垂著頭,盯著自己的手,聲音雖小,但有些急促。


    「去年九月外婆過世,家母總算能輕鬆一些——雖然這麽說對外婆過意不去。至少我是這麽想的,沒想到錯得離譜。」


    從她說話的方式,我聯想到某個景象。隻能在電影和戲劇中看到的景象。


    ——告解的信徒。


    我犯了罪。在天主教堂的小告解室裏,麵對隻看得見影子的神父懺悔的信徒。


    「家母出現癡呆的症狀。卸下照顧外婆的重責大任,她頓時失去支柱。如兩位所知,


    家母不是完全癡呆,但自從外婆過世,她有時會說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外婆直到最後神智都很清醒,是個堅強的人。」


    我望向柴野司機,她點點頭。


    「恕我冒昧,」我平靜地問:「迫田女士的母親——你的外婆,早就過世了嗎?」


    迫田美和子挺直腰杆,轉向我,猶如隔著告解室門縫接受神父的詢問。


    「我們在公車裏,聽到迫田女士說,她是去探望住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母親。」


    迫田美和子雙手在膝上交握。這姿勢也像祈禱的信徒。


    「家母如此深信。在家母心中,的確是這樣。」


    她閉上眼,眉間擠出淺淺的皺紋,忽然搖頭。


    「不,家母其實知道外婆已死,沒能住進『克拉斯海風安養院』。」


    可是她不想承認,美和子解釋道。


    「她希望外婆還活著,住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受到完善的照顧,過著比母女擠在狹窄老舊的家裏更舒適的生活。若不這麽想,她無法承受。」


    所以,迫田女士就像真有年邁的家人住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一樣,定期去探望。


    「每周一到兩次,她會在中午或晚飯時間外出,說要協助外婆進食。偶爾會一大早過去,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待到太陽西下。」


    雖不忍心,我仍不能不問:「實際上,她都在做些什麽?畢竟你的外祖母不可能在那裏。」


    「地方那麽大,總有事情可做。」


    確實,「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占地中,也有對外開放的公園。


    「會麵期間,設施裏的訪客空間都是開放的。雖然沒辦法進去安養院的建築物,但若獨自坐著,呆呆地打發時間,應該不至於被指責,或被趕出來。」


    美和子總算抬頭,放在膝上的手握得更緊。「其實,我隨家母去過兩、三次。我也會擔心,家母到底都在做什麽?」


    「嗯,這是當然。」


    美和子微微聳肩一笑。看在我眼裏,那表情像在哭泣。


    「說來好笑,漫無目的地前去,坐在開放空間的長椅或公車站,望著往來的人群,總覺得心情平靜許多。我漸漸覺得外婆真的在那裏,就住在奢侈漂亮、令人安心的機構,過著幸福的日子。」


    然後,我無法再責備家母,要她別做這種傻事——美和子接著道。


    「幸好家母沒給任何人添麻煩,所以我想讓她做到滿意為止。我反倒經常打電話給家母,問她今天奶奶怎麽樣?」


    她一手按著臉,露出笑容。這次看起來像在嗚咽。


    「家母總是開心地告訴我:奶奶過得很好。連三餐的菜色、機構裏有些什麽活動,她都了若指掌。比方今天的午餐是焗烤,體操教室的時間更改,下周有煙火大會。」


    這些資訊看「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公告欄就能得知吧。


    「我也不是毫不期待家母能回到現實,但我不想硬拉她回來。家母失去外婆,活在夢裏。如果她這樣幸福,那就好了。」


    美和子放開手,重新坐正。束緊的發際,摻雜著降霜似的白發。


    「讓外婆住進『克拉斯海風安養院』,是家母一直以來的心願。」


    柴野司機緩慢地深深點頭。


    「家母做了許多準備。她說將過去省吃儉用存下的錢、外公留下的保險金和存款,還有把能賣的都賣掉,勉強能湊到入住時的保證金。」


    據說幾年前,當地人就曉得那片廣大的土地,要興建大型綜合醫院和養老院。


    「業者開始收購土地,然後我從家母那裏聽到消息,已是五、六年前的事。市政府的刊物上也有公告,說設施名稱叫『克拉斯海風安養院』,提供縣民優先入住名額。」


    迫田女士因此燃起希望。


    「私立養老院費用太貴,實在負擔不起。而公立養老院,排隊的就有幾百人,不知何時才輪得


    到。」


    當然,「克拉斯海風安養院」也是一處要價不菲的設施。不過,如果是縣政府為了彌補公立養老院的不足,提供補助租下房間,讓縣民優先入住的名額,隻要抽中,憑迫田女士的財力,也能勉強支應。


    我點點頭。迫田女士在公車裏對我和總編提過:幸好抽到縣政府補助的房間。


    「但還是比公立養老院昂貴,所以家母想要設法……」


    美和子說到一半,不隻是抿嘴,而是用力咬住下唇。看得見露出的門牙。


    「雖不知抽不抽得到,我說會出一點錢,但家母不願給我添麻煩。」


    「克拉斯海風安養院」開幕時的優先入住抽簽落空,不過,隻要有空房,就會再進行抽簽。迫田女士登記等待空房,不斷籌錢,以便抽到能立刻搬進去。


    「即使勉強籌到入住時的保證金,仍有每個月的管理費、消耗品費,外婆還需要醫療費。家母的收入隻有年金,想必十分不安。為了設法增加手頭的資金,家母絞盡腦汁,畢竟現在的存款利率實在太低。」


    一股如又冷又黑的地下水般的預感湧上胸口。不知是從哪裏湧出來的。漆黑、毫不留情、沉重,是不可能存在於世上的,絕對零度的水。


    「難不成迫田女士……」


    我的嗓音沙啞到連自己都覺得難堪。美和子冷靜回望,點點頭。


    「各位應該已知道。沒錯,家母掉入『日商新天地協會』的詐騙行銷陷阱。」


    我愕然失聲。


    「至今家母都不肯告訴我,是誰找她加入,恐怕是顧慮到對方吧。雖然現在可能是真的想不起來。」


    美和子話聲漸大,聽得出相當憤怒。


    「在那之前,家母是明理的人。她樂天開朗,勤勞能幹。雖不精明,但具備一般常識。既然連這樣的家母都會相信,我猜是以前職場的同事找上門。她們認識已久,感情很好。」


    「迫田女士曾在哪裏任職?」


    美和子微微一笑,我仿佛能看到她的過去。我媽媽很能幹喔,一個聰明可愛的少女如此炫耀。


    「她是市政府職員,在廚房工作。三十年間,一直為小學的學童提供夥食。」


    她本身或許也是吃母親做的營養午餐長大的學生。


    「除非是那麽要好的對象,否則家母不會輕易心動。居然動用最重要的入住保證金,簡直是本末倒置。」


    八成是受到極巧妙地煽動,如今我明白這是極有可能的事。


    「迫田女士花錢買了協會的什麽?淨水器嗎?」


    「渡假飯店的會員權。」


    是日商新天地協會在末期垂死掙紮推出的計劃。


    「何時發現被騙的?」


    美和子歎氣,「去年七月,那個姓小羽的代表被捕,警方進入協會搜索的時候。」


    「在那之前呢?」


    她搖搖頭。迫田女士看到小羽代表被捕的新聞,驚慌失措地打電話給女兒。


    「我也……說不出話。」


    一開始,美和子忍不住吼母親,隨即擔心地趕回家,發現母親甚至忘記照顧外婆,把存折和日商送來的各種文件攤在桌上,茫然若失地坐著。


    我們三人分享短暫的沉默,如默禱般的沉默。一輩子正正當當,勤奮工作的女性,卑微地夢想著,希望能陪老母安樂度過最後一段人生,卻遭到欺騙,失去一切。這樣的情景浮現眼前。


    那是小小的死亡,夢想的死亡,希望的死亡。因此,我們安靜默禱。


    「損害金額是多少?」


    美和子眉頭又擠出皺紋,搖搖頭。「錢都是家母在管,後來調查,也不知道正確的金額。可是,應該有一千萬圓。」


    「有沒有報警?」


    「我們報了案,被問很多問題,但沒下文。」


    「自救會呢?」


    「參加那種團體又能怎樣?以前發生過許多類似的詐騙案吧?但不管哪一個案子,被害者聚在一起活動,有任何幫助嗎?就算能拿回一點錢,比起損失的金額,往往是九牛一毛,而且得花時間,根本沒意義。法院和警方對詐騙案的被害者也很冷漠。法律和社會都認為是受騙的人不對,不是嗎?」


    吐出這番責難般的話,美和子似乎忽然感到內疚,低喃一聲「抱歉」,從放在腳邊的皮包取出手帕,按住臉頰。


    「何況,我更擔心家母。起初,她無法理解自己被騙、錢拿回不來、投資的錢血本無歸,腦袋一團混亂。連負責日商會員的刑警,都無法跟她溝通。」


    總算了解情況後,迫田女士開始責備自己。


    「她每天以淚洗麵,邊照顧外婆,邊哭個不停。我……覺得家母可能會動傻念頭,擔心得要命。」


    「傻念頭是……?」我低聲問。


    「我覺得她會跟外婆一起尋死。」


    我懂——柴野司機呢喃。


    「我要為家母的名譽辯護。她不像一部分的會員,砸下大筆金錢在小羽那個詐欺師身上,成為他的信徒,家母完全是被害者。或許她思慮不周,或許她應該更小心,我也有義務好好監督家母。我們都有過失,但家母並非崇拜那個協會,隻是投資會員權。即使有人邀她買其他東西,她都拒絕,自然沒向任何人推銷。」


    美和子像律師般振振有詞。身為迫田豐子的女兒,這是必須守住的、重要的一點,現在的我非常明白。


    「外婆不知道發生什麽事,至少我沒告訴外婆。不過,外婆應該看出家母的樣子不對勁,所以……仿佛被家母的灰心傳染,日漸衰弱。」


    去年九月底,美和子的外婆過世,就在日商新天地協會被舉發的兩個月後。


    「從此以後,家母頻頻前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


    搭乘那班公車,定期去報到。


    「第一次聽家母提起時,比起吃驚,我更害怕。我覺得家母崩潰了,不能刺激她,所以提議『我今天陪你去』,跟她一起出門。」


    然後,她目睹母親的行動,目睹母親的表情。母女共享心靈平靜的不可思議時光。


    「家母有點迷失現實,但應該不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或許我太樂觀。」


    「事實上,她並不會給人添麻煩啊。」柴野司機開口。「她搭乘我們的公車時,總會和我寒暄。」


    不難想像迫田女士提著大大的波士頓包,經過投幣箱時,向司機說「午安」、「麻煩司機了」的模樣。


    美和子又咬住下唇。


    「可是,我怕會出事,像是被警衛抓住之類的,便讓家母隨身攜帶一封信。雖然不能點明理由,但我寫著『這個人是我的母親,如果有什麽事,請聯絡我』,並注明自己的姓名、地址和電話。」


    站在相同的立場,我也會這麽做吧。


    「然後,勉強平靜度日。」


    美和子的雙眼好似忽然失焦,撇下嘴角。


    「遇上公車劫持事件,搬來我家後,有陣子她天天叨念著得去探望外婆才行。」


    迫田女士以為年邁的母親住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


    「我告訴她事實,耐心解釋外婆已不在。不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也不在任何地方,媽是在做夢。」


    她的話聲消沉,隨即又振作起來。


    「這陣子,她的情緒總算穩定。上星期,我們討論起外婆的納骨問題。」


    「在那之前呢?」


    「沒錯,骨灰一直留在家母身邊。真的很不可思議,外婆的骨灰壇就在眼前,家母也會供花,每天上香,卻持續前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在家母心中,兩種行為一點都不矛盾。」


    說到這裏,美和子雙眼泛淚。她很快拿手帕拭去,淚水並未滴落。我感受到她的決心——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此刻,她看起來已不像在懺悔。


    麵對坦承秘密的女性,最近我才有過類似的經曆。井村繪裏子是真正的懺悔者,一個勁地哭。她渴求安慰、寬恕與解放,如迷途孩童般害怕。


    迫田美和子不一樣。雖然她有秘密,但不害怕也不迷惘。她想保護母親。


    但是,從誰手中保護?


    「發生公車劫持事件時,你告訴過警方這件事嗎?」


    「我隻說出家母前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理由。家母想讓外婆住進去,但沒抽中簽,覺得很遺憾。」


    「有沒有提到迫田女士是日商新天地協會的被害者?」


    「沒有。」她突然露出要咬上來的眼神,「不說有什麽關係?事到如今,就算告訴警方也沒任何幫助,警方也不可能給我們任何協助吧?」


    我有點嚇到,不禁縮起下巴。


    「但事件剛發生時,警方應該不曉得暮木老人與他指名的三個人的關聯。即使很快査明,如果知道人質中有日商新天地協會的被害者,警方的應對或許會不同。這是重要的情報,完全沒必要隱瞞……」


    我倏地閉嘴,美和子的視線紮在我身上。


    這個人還沒全盤托出。她一定知道什麽,她還有所隱瞞。


    「杉村先生。」


    柴野司機怯生生喚道。我與美和子同時回過頭。


    「為了讓美和子小姐見我們,我說出收到錢的事……」


    是我拜托她這麽做的。


    「嗯,沒錯。」


    「但被指名的那三個人,呃……」


    我沒說——柴野司機逃避似地垂下頭。


    對,沒錯。我也陷入混亂。在見到迫田美和子前,柴野司機不可能自作主張提及。


    「沒錯,這件事是我提出來的。」


    美和子一副緊迫盯人的模樣,不屑道。


    「這樣多少能替各位省一點麻煩。要是曉得他們是人渣,各位心理上會輕鬆一些吧?」


    柴野司機縮起身體。


    迫田美和子早就知道嗎?在我們調查前……在我們通知她前?


    「你怎會知道?」我像傻子般問。


    美和子突然厲聲大吼:


    「我才想問你們!」


    她焦急地握拳跺腳。


    「為何大家不默默收下錢?為何要調査?收下又有什麽關係?你們被抓去當人質,生命受到威脅,收下補償金是天經地義。那個暮木也說是賠償金,難道不是嗎?」


    粗聲粗氣的質問,聽起來近似慘叫。


    「別再多想,收下錢,讓這件事落幕吧。拜托你們!」


    她突然離開沙發坐到地上,雙手扶地低頭行禮。「拜托,求求你們!」


    柴田母女的生活空間,簡素明亮的2dk【注:指二房一廳一廚的格局】裏,突兀的叫聲拖出長長的尾音。


    我和柴野司機僵在原地。


    「如果可以……就輕鬆了。」


    一回過神,我含糊細語。


    「我曉得那樣就輕鬆了,但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啊。」


    美和子跪坐在地,深深垂著頭,看不見臉。


    「五百萬。」她小小聲地說。「事件發生後快一個月,錢就寄來了。」


    時間跟我們一樣。


    「五百萬呢。」美和子對著地板重複道。「我立刻拿給家母看。媽,雖然隻有一半,可是被騙走的錢拿回來了。好心人幫我們拿回來。」


    喃喃細語變成慘叫般淒厲,美和子抱住頭。


    「不必再擔心,討厭的事都可以忘記。我一再如此告訴家母。她把那包錢供在


    外婆的骨灰壇旁,每天合掌膜拜。請不要搶走,請把錢還給家母!」


    那是家母的錢啊!


    柴野司機搗著嘴,閉起雙眼。我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美和子顫抖似地歎息,直起身。


    「我是獨生女,家裏隻有母親和我。」


    她的眼角濕潤,臉色慘白。


    「絕不會泄漏秘密,我對天發誓。」


    我注視著她,看到濕潤的瞳眸。看到她和母親一樣勤勞,卻因此無法陪伴母親。看到她的後悔與心痛,我理解她想保護的珍貴事物。


    好的。短短兩個字,我卻說不出口。


    「請告訴我。」我不得不反問:「你知道什麽?難道是暮木老人的真實身分?」


    所以,她毫不懷疑地對母親說:「是好心人幫我們拿回來。」


    美和子凝視著我。「如果告訴你,你就能接受嗎?就能默默收下錢嗎?」


    我無法回答。


    柴野司機抬起頭,眼神堅決。「我會把事情原委告訴大家,請求大家收下錢。」


    「柴野小姐……」


    「對不起,但我想這麽做。」


    美和子不禁歎氣,仍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她筋疲力竭,垮下肩膀。


    「我沒見過他。」


    美和子茫然望著半空。


    「隻通過兩次電話。」


    第一次是今年的六月五日。


    「傍晚五點多手機響起,來電顯示為『公共電話』,我嚇一跳,以為家母出事。」


    電話另一頭的男人語氣沉穩恭敬,首先報上名字:「我住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附近,名叫暮木。」


    我與柴野司機互望一眼。


    「然後,他說出家母的名字,表示是看到家母帶在身上的信才打電話聯絡。」


    「太感謝了。家母有沒有給您添麻煩?


    「暮木先生回答:沒有,我不是安養院的員工,也不是警衛,請放心。然後……」


    美和子停頓片刻。


    「他說常在那一帶散步,也常看到家母,從不覺得家母有什麽不對勁。但是,今天他發現情況有些不一樣,便出聲向家母攀談。」


    ——令堂坐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前的公車站牌長椅哭泣。


    「迫田女士在哭?」


    美和子點點頭。「一個人哭得稀哩嘩啦。『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前的公車站牌,是靠近發車地點的地方吧?你們知道是哪裏嗎?」


    「嗯,知道。」


    「從那裏能清楚看見安養院,但很少有人搭車,幾乎是沒人。所以,家母才喜歡坐在那裏吧。」


    然後,獨自哭泣。


    ——我十分擔心,雖然覺得冒失,還是出聲關切。


    「聽到溫暖關懷的話,家母大概非常開心。她告訴暮木先生許多事。」


    ——您的外祖母沒能住進「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她感到相當遺憾。我隻是個路人,卻打探這種事,真不好意思。


    「家母哭個不停,臉色也很糟,所以……」


    ——如果方便,我聯絡你家裏好嗎?請家人來接你吧。


    「暮木先生這麽提議,家母便遞出我給她的信。家母告訴他,女兒住得有些遠,工作忙碌,沒辦法來。她一個人可以回家,也曉得要搭哪班公車。」


    ——聊過一會兒,令堂應該已恢複平靜。她搭上恰巧到站的公車,我剛目送她離開。


    「暮木先生解釋,他覺得聯絡我一聲比較妥當,於是打了電話。」


    暮木老人實在親切。


    我驚訝不已,簡直像童話故事《青鳥》。在外頭的世界尋尋覓覓,青鳥其實近在身邊。迫田女士不僅和日商新天地協會有關,也與暮木老人有關。


    柴野司機比我能幹,提出重要的問題:


    「那麽,當時迫田女士能清楚認知到現實嘍?」


    美和子的表情痛苦歪曲。「沒錯,我赫然一驚,仿佛被刮一巴掌。」


    迫田女士雖然定期前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但絕不是一直處在恬靜的美夢中,有時她會回到現實。老婦人的心總在夢與現實之間來回擺蕩,在潰散的希望、後悔與自責煎熬中,搭上那班公車。


    「我太震驚,沒能好好道謝就掛斷,隨即聯絡家母。但家母愣愣的,我們的對話完全搭不上。對方好意幫忙,她卻完全不記得,隻說『外婆今天心情也很好』。」


    「會忘記呢。」柴野司機出聲。「她在幻想與現實之間來回,中間的事情都遺漏了。」


    杉村先生,你還記得嗎?她問我。「公車劫持事件中,迫田女士對暮木先生說:我記得你,常在診所看到你,對吧?」


    「嗯,我記得。」


    「但是,她完全沒提到在公車站與暮木先生交談的事。我不認為那是裝出來的。」


    我有同感。迫田女士的記憶不穩定,且斷斷續續,思考也非直線性。


    「那時隻談到這些。」美和子繼續道:「我滿腦子擔憂,覺得不能再讓母親單獨生活,得接過來一起住。沒想到——」


    約一個星期過後,暮木老人再度打給美和子。這次是晚上九點多的時候。


    ——我是前些日子致電打擾的暮木。後來。我也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見到令堂。


    「家母氣色不錯,他感到放心,但家母似乎把他忘得一幹二淨。我拚命向他道歉。可是,暮木先生卻說忘了他比較好。」


    ——看到令堂的情況,其實有件事想拜托您。


    —前些日子,令堂說您的外祖母沒能住進「克拉斯海風安養院」,是遭到詐騙,失去積蓄的緣故。


    「我非常驚訝,家母居然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吐露這麽多。」


    美和子捂住胸口。


    「母親遭到詐騙的事,我沒告訴身邊任何一個人,當然也沒跟別人商量。家母又是那個樣子,不會說出去。連在我們之間,日商的話題都成為禁忌。總之,我們想快點忘掉這件事。可是家母……果然還是……」


    希望有人傾聽。即使得不到勸慰也沒關係,即使被責備太不小心也無妨,隻要有人聽她說,碰到這樣的事情很難過,非常後悔。這樣的對象,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反倒好。如同我們有時會對著深夜的計程車司機背影,不停大吐家庭或職場苦水。


    「我向暮木先生道歉,說不好意思,讓他聽到這麽丟臉的事,然後換他開口。」


    —令堂說到詐騙的事,一直提到「日商」這兩個字。難不成是去年七月警方査獲的「日商新天地協會」?


    美和子頗為驚詫,但隻能承認。


    ——這樣啊。


    暮木老人語氣恭敬沉穩。


    ——那麽,我多少能幫上一點忙。


    「我一頭霧水,隻好把手機貼在耳上,聽著暮木先生的話。」


    我非常了解美和子當時的心情。如果暮木老人認真想說服對方、讓對方聽從自己,或加以「教育」、操縱,沒人能抵擋。


    —接下來幾個月內,我想做一件事。如果成功,雖然不夠彌補令堂被騙的金額,不過,我可以送一筆錢給令堂。盡管無法直接懲罰欺騙令堂的人,但應該能讓與那協會有關、欺騙令堂之類的家夥,多少陷入恐慌吧。


    ——錢我會寄給你,請轉交令堂。


    美和子望向我,然後瞅著柴野司機繼續道:「那個人說:我的名字叫暮木一光,這件事絕對會上新聞,請留意。」


    美和子聽著,漸漸感到害怕。她通話的對象,會不會神誌不正常?


    「我提到日商新天地協會的代表和幹部早就被逮捕,但他認為那樣根本不夠。」


    ——壞的不隻有小羽代表和那些幹部。還有很多人現在裝出一副被害者的嘴臉,其實是欺騙令堂這樣的人得利,知道司法懲罰不到他們,逍遙度日。


    ——我答應你,即使金額不多,也一定會送錢給令堂。所以,請務必幫忙,讓令堂忘記我。萬一她想起,小姐,務必要她忘記這件事。


    「對方似乎就要掛電話,雖然我腦袋一團混亂,還是急忙問:為什麽你要幫家母?明明有那麽多受害者。」


    於是,暮木老人回答:


    ——是啊,沒辦法補償到每一個人。


    ——所以這也是種緣分。


    接著,他便結束通話。


    「從此再無音訊。」美和子緩緩搖頭。「這種事你們相信嗎?」


    我和柴野司機默然不語。


    「幾天過去,我開始覺得這是惡劣的玩笑,我被奇怪的人唬弄。家母忘了曾在公車站哭泣,我也打算忘記。」


    但是,九月那一天,發生公車劫持事件。劫持公車並自殺的歹徒,新聞報導是「暮木一光」。


    「得知歹徒以人質要脅,希望警方帶幾個人過去時,我靈光一閃。」


    遭指名、被拖出來示眾的,肯定是日商新天地協會的會員。


    「可是錢呢?我疑惑那筆錢該怎麽辦。」


    一個月後,答案以宅配包裹的形式揭曉。


    「這麽貪財實在丟臉,但事件發生後,我一直坐立難安,期待錢會不會真的送來?」


    美和子打心底羞愧般搗住臉。


    「然而,下班回家後,發現招領單時,我突然感到害怕,怕得不得了。」


    但是,她仍前去領包裹,看到包得嚴嚴實實的五百萬圓。


    「除了錢,還有我讓母親帶在身上,也就是當時母親交給那個人的信。」


    這是不動如山的「鐵證」。


    柴野司機頓時沉默。


    「托運單呢?」我僵硬地問。「你有沒有保留?」


    「我丟掉了。」


    包裝也丟掉,隻留下錢。


    「我決定當成上天的禮物。」


    ——這也是種緣分。


    「我決定想成是神明憐憫母親,賜給她的恩惠。」


    然而,我們這些人質卻吵起來,開始調査錢的出處,並且聯絡她。迫田美和子會恐懼不已,設法遠離我們,也是難怪。


    「很抱歉。」


    我沒多想,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美和子應道,話聲恢複剛見麵時的細微。


    「世上沒這麽好的事,神明也不可能逐個同情像家母那樣渺小無知的老好人。」


    這一點我也明白——美和子的眼神幹涸。


    「要是大家把這件事告訴警方,家母也不可能逃過追究。默默收錢被發現,家母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我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美和子繼續道。「所以,今天我才會上門拜訪。」


    抱歉,柴野司機出聲。


    「査得出暮木先生的真實身分嗎?」


    美和子徑自切換語氣,坐回沙發望向我們,仿佛在說:不要再談夢想,來討論現實吧。


    「各位調査後,有什麽發現?請告訴我。」


    我說明至今為止的相關經緯。


    「暮木先生不必提,那個叫『禦廚』的人也不是日商新天地協會的幹部。我沒看過這個名字。」


    「是的,至少在被逮捕的人裏,沒有這個名字。」


    「但我認為,暮木先生是日商的相關人士。我一直這麽認為。」美和子語氣堅定。


    「即使不是幹部,借用杉村先生的話,也是『加害者式的被害者』?」


    「是獲得超乎某程度收益的前會員吧?」


    「是的,應該是這種身分的人。那麽,錢的來源也解釋得通。」


    美和子聰明且實際,這才是她原本的樣貌吧。


    「在電話中,暮木先生確實是用『補償』這個字眼嗎?」柴野司機問。「他說沒辦法補償到每一個人。」


    「是的。」


    「若身分是會員,這種說法有點太沉重……」


    「會嗎?個人的感受不同吧?」


    「可是,杉村先生認為,那個姓『禦廚』的經營顧問,就是暮木先生吧?」


    我自以為公平地陳述,終究傾向支持這個看法。


    「說他們是不同人的,隻有古猿庵。不過,能證明『禦廚』這個人存在的,目前也隻有古猿庵。」


    「暮木先生就是煽動小羽代表,指導他做出那些事的罪魁禍首?」美和子瞪大雙眼。「這一點我存疑。假如暮木先生是幕後黑手,又自覺責任比小羽代表重大,跟我通話時,應該會講得更明白。」


    「會不會是無法坦白到那種地步……?」


    「但是,一個人的變化會這麽大嗎?一個奸詐的幕後黑手、詐欺師的指導者,突然徹底悔改向善……」


    「需要一個震撼性的契機。」柴野司機點點頭。「那就是所謂的『洗心革麵』吧?不是有點後悔,或自我反省的程度。」


    抱歉,我有點混亂……她低喃。


    「我也一樣混亂。」我回道。


    三人不禁歎息。


    「不管暮木先生曾是日商的幕後黑手,或是如今才感到後悔的前會員,」美和子咬緊嘴唇,接著道:「我都不認為他是惡劣到底的壞人。即使沒有將牟利的會員拖出來示眾、沒有為了這個目的劫持公車、沒有像這樣留下錢,我還是不認為他是壞人。」


    那個人主動關心家母。


    「對前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獨自坐在公車站哭泣的家母,他感到十分擔憂。現今找不到這種人了。」


    我內心浮現惡意的反駁。詐欺師喜歡與人有關。雖然不知詐欺師是討厭人還是喜歡人,但他們總想接觸人。在表露本性前,他們是親切善良的。即使洗心革麵,那位老人依然擅長操縱別人,也喜歡操縱別人。


    我沒有說出來,隻表達謝意。


    「謝謝你今天過來。我會轉告大家,好好討論。請早點回去陪令堂吧。」


    柴野司機也深深點頭。


    「討論後,我會通知你結果。雖然柴野小姐似乎已做出結論。」


    柴野司機一臉靦腆,「不好意思。」


    迫田美和子離開後,柴野司機開口:


    「我忍不住想像,我和家母,還有我和佳美,總有一天會變成迫田女士與美和子小姐那樣。」


    母女一同迎接人生的秋季與冬季。


    柴野司機為何會成為單親媽媽,不須多問,隻要看到客廳還嶄新的佛壇,及上頭年輕男子的遺照就明白。


    「還早得很。」我笑道。「好了,召集大夥吧。」


    ※


    「那筆錢不能收。」


    田中雄一郎反對。


    我們在國道旁一間家庭餐廳的角落集合。這家店是田中推薦的,說這裏不敵其他餐廳競爭,無論何時過來都門可羅雀,能安心討論。實際上,就算扣掉來的時間還不到晚飯時段這一點,也空蕩得教人同情,免費續杯的咖啡煮得過濃。


    「怎、怎麽突然這麽說?」


    阪本臉色大變。許久不見的他,下巴蓄起流行的短須。看在我眼裏,像是病人沒刮的胡碴。阪本就是沒精打采到這種地步。


    「田中先生,你怎麽啦?明明之前那麽想要錢。」


    前野不是諷刺,而是純粹的驚訝。田中苦笑:「我隻是換了信條,別那麽詫異。」


    那是詐欺師賺來的錢,他繼續道。


    「我不能收。我的錢送給迫田老


    太太。」


    我大吃一驚,內心如遭重創。這位「社會人士」先生,為何總是輕易跳脫我的預期?原以為他會說:這樣啊,為了迫田老太太,我們快點收下這筆錢吧。


    「可、可是,那是我們的賠償金啊。」阪本出聲。


    「我的想法是,不管是賠償金還是什麽,詐欺師的錢我就是不能收。那筆錢應該還給被害者。」


    「被害者很多啊,不隻迫田女士。」


    「所以就放任他們去死嗎?小鬼。」田中眼中燃起怒火。「你要說很多人被騙,隻救一個人不公平嗎?哼!」


    田中拙拙逼人,但他的腰最近又痛起來,原想撲向阪本,隨即皺起眉。


    「這就是你的『平等』?學校這樣教你的嗎?凡事講求自由平等最重要?」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小聲點!」前野插進怒目相視的兩人之間,「拜托,不要吵架。」


    站在廚房門口的女服務生望著別處。


    「日商新天地協會的詐騙案我不太清楚,也沒興趣。這類詐騙行銷案件到處都是,」田中的語氣稍稍和緩,「所以我沒那麽善良,想救助那個協會的被害者。可是……」


    我認識迫田老太太,他繼續道。


    「你是指,她也是公車劫持事件的人質之一嗎?可是,迫田女士是第一個離開公車的,跟我們不一樣。」阪本反駁。


    「你這小鬼未免太羅嗦。」


    對不起,前野小聲替阪本道歉。


    「我想說的是,既然錢是怎麽來的已漸漸査清楚,接下來就各自決定吧。然後,我的份要給迫田老太太。」


    「所以我才問,為什麽隻給迫田女士?」阪本糾纏道。


    田中聞言,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細細打量阪本。


    「你啊,知道『來生不安』這個詞嗎?現代的年輕人應該不曉得吧。」


    阪本求救似地覷著前野。衝過頭的芽衣小妹一語不發,輕輕點頭。


    「日商其他的被害者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迫田老太太的事。我知道她的長相,也得知她的處境。公車劫持事件時,那個老太太的言行舉止,我都記得。既然知道這麽多,我不能把騙老太太的詐欺師送來的錢收進口袋,否則會臥不安枕。啊,你們也不曉得臥不安枕?就是晚上睡不好啦。」


    阪本的鼻子憤怒脹紅。


    「『我有收下賠償金的權利。老先生是有錢人還是窮人,都不關我的事。』」


    阪本揶揄地模仿當初田中的語氣。


    「你不是說,你開小公司,錢永遠不嫌多嗎?」


    這不隻是反抗,簡直是侮蔑。然而,田中那種疼痛的笑仍掛在臉上。


    「隨你愛怎麽講,我不收詐欺師的錢。如果被騙的是認識的人,就更不能收。我不懂大道理,但想順著良心去做。」


    我故意大聲歎氣,引來眾人的視線。


    「換句話說,不能直接把錢交給警方?」我放慢語調提醒:「得先決定這一點。」


    田中滿意地點點頭。「沒錯,順序反了。錢要放進各人的口袋裏,不然迫田老太太未免太可憐,不是嗎?」


    「各位都同意嗎?」


    阪本沉默著。前野望著他的側臉,然後向我點點頭。


    「是的,這樣就好。」


    柴野司機浮現安心的神色,看來用不著她低頭求情。


    田中隔著桌子,腦袋歪向阪本。「喏,這樣行了吧?小子,何必鬧別扭?那筆錢是你的,不會有人沒收,放心吧。」


    「我不是在說那個!」


    阪本忽然大吼。女服務生不禁看過來。


    「小啟,別這樣。」前野縮起身體。隻見阪本抓著桌角發抖。


    「不要把我講得像守財奴。明明是你最貪財!」


    田中一陣心虛,「是啊,讓大家見笑了。」


    「你明明想要一億圓!」


    「小啟,不要這樣。」


    「事到如今再來耍帥也太遲。說什麽要把錢給迫田女士,反正隻是嘴上工夫,其實你想暗杠吧?」


    阪本罵道,田中一臉掃興的樣子。


    「錢各自收下,大夥一輩子守住秘密,不再提起。杉村先生,這樣就行吧?」


    田中丟下這句話,抓住椅背,準備起身。


    不料,阪本突然揪住田中的衣領,翻倒桌上的杯子。


    「少擺出一副了不起的嘴臉!明明你最想要錢!你是騙人的吧?說什麽要把錢給迫田女士,是騙人的吧?」


    幸好看起來很閑的女服務生消失到廚房裏。我把阪本的手從田中的衣領上扯開,柴野司機撐住田中,而前野抱住阪本。


    「小啟,不要這樣!那不重要了吧!」


    阪本一臉蒼白,瞪著田中坐下,開口道:


    「我要把錢交給警察。大叔,詐欺師的錢不能收吧?那交給警察才合理。」


    田中的眼珠子幾乎要迸出來。柴野司機拉扯他的襯衫,把逼近阪本的他拉回來。


    「這小鬼究竟是蠢到什麽地步?你也為迫田老太太想想吧。」


    「被害者不隻迫田女士。」


    「那把我們拿到的錢湊在一起交給警察,對那一大堆被害者就有幫助嗎?警察會把那些錢分給被害者嗎?怎麽可能!隻會被當成證據沒收,變成一筆死錢。」


    沒錯,這是很實際的推測。


    「不要再驚動迫田老太太,拜托。」


    田中不是對阪本,而是對我們說。喏,拜托啦。他雙手合十。


    「你還年輕,也許很難體會。可是,等上了年紀,全身到處是毛病,還要照顧老父老母,真的非常難熬。就算隻是金錢上稍稍寬裕,也是莫大的幫助。看到那個老太太,我實在不覺得事不關己。」


    我望向阪本問:「你認為呢?」


    阪本固執地垂著頭,漸漸恢複血色。但不是變紅,而是變成土黃色。


    「好啦,是我不對。」田中意外幹脆地認輸。「大夥一起收下錢,要怎麽用,端看各人決定。我也真是的,不該在這裏說嘴,對不起。」


    柴野司機把倒在桌上的開水擦幹淨。女服務生走出廚房,又閑閑地站著。


    「我那些話,不是逼你學我。你有權利收下賠償金。」


    阪本不吭聲。


    「所以,請你不要把錢交給警察,那樣一切等於白費。好嗎?拜托你。」


    田中再次行禮,緩緩離座。我攙扶著田中,帶他到餐廳門口。


    「不好意思。」田中向我道歉。「我不該劈頭就講那種話,對吧?」


    「沒錯。」


    阪本想要那一百萬圓,卻感到內疚。那是「詐欺師的錢」,他恐怕比田中更強烈意識到這一點。他覺得應該要還給被害人,另一方麵,卻也無法隻因內疚死心。田中絲毫沒發現阪本內心的天人交戰。


    阪本十分同情迫田女士,而且比田中感情更深。可是,田中毫不理會阪本的心情與矛盾,隻曉得擺出大義凜然的模樣,宣告詐欺師的錢不能拿,我也氣惱不已。第一次討論時,借用阪本的話來形容,那個「貪得無厭」的田中率真許多。


    田中是好人。雖然是好人,卻也是自私的人。因為自私,會說些不該說的話。


    「那你要怎麽做?」


    田中在餐廳門口問我。那種請示般的眼神又令我一陣火大。


    「我接下來再想。」


    他麵露冷笑,隨即應道:「騙人,你也想把錢給迫田老太太吧?」


    「不,我會遵循自己的心意,田中先生也請自便。」


    我無法不補上這麽一


    句:


    「不過,迫田女士的女兒也許不會收下你的錢。」


    田中意外地蹙起眉:


    「……是嗎?」


    「她可能會表示,田中先生收下應得的份,她心情上會較輕鬆。」


    這樣啊——田中清醒般眨眨眼。


    「如果是那樣,我會收下自己的份。這樣就不會臥不安枕。」


    田中笑道,疼痛似地彎著身子,走向停車場。我簡直累壞了。那開心的笑臉是在搞什麽?


    回到店內,阪本仍瞪著腳尖,旁邊的前野泫然欲泣。柴野司機不在,我四下張望,發現她在稍遠處講手機。她很快結束通話。


    「女兒要回家了,我差不多該告辭。」


    但她暫時回座,對年輕的兩人展露笑容。「這樣就好,我鬆一口氣。」


    前野以紙巾擦淚,隻見她雙眼通紅。


    「柴野小姐打算怎麽做?」


    「如同之前答應大家的,我會尊重各位的結論。


    「可是,柴野小姐以前說,即使我們決定收下錢,你也不能收下自己的份,會分給大家。」前野應道。


    「我分給大家,大家願意收下嗎?」


    前野無力地搖頭,「——我不能收。」


    柴野司機點點頭。「如果我是前野小姐,也會回答不能收。那個時候的我沒深思熟慮。既然做出結論,把錢分給大家,等於是在逃避責任。」


    「那你也不會把錢給迫田女士嗎?」


    「不會。」柴野司機話聲堅定,但很溫柔。「我想迫田女士的女兒也不會收吧。」


    光是能想到這裏,證明柴野司機比田中成熟。


    「我不認為田中先生的想法是錯的,也不認為全然是對的。前野小姐,你也按自己的心意做就行。」


    他也——柴野司機急忙換了個稱呼:「暮木先生一定也這麽希望。」


    前野渾圓的雙眼直盯著柴野司機。


    「你真的覺得這樣就好?」


    柴野司機點點頭。


    「那筆錢,真的能隨便用嗎……?」


    前野自問,臉痛苦得皺成一團,淚水又湧出眼眶。


    「我沒辦法這麽想。不管怎樣,就是沒辦法。」


    她啜泣起來。


    「我覺得不能收下這種髒錢。如果用了這筆錢,會變成跟詐欺師一樣。」


    「不是這樣的,芽衣。」


    聽到我的話,前野激烈搖頭。在她旁邊,阪本像尊石像一動也不動。


    「暮木老爺爺錯了。與其付賠償金給我們,不如把錢給日商的被害者。」


    「日商那件事,與公車劫持事件不一樣,不能混為一談。」


    前野看也不看依舊沉默的阪本,默默掉淚,然後歎口氣,抬起頭。


    「我想再調査一陣子,請多給我一點時間。而且,還沒找到『京super』在哪裏。」


    那麽,阪本和前野永遠無法安定下來。想要錢,但不能動用這筆錢。他們無法擺脫這樣的糾葛。


    兩人像這家店的咖啡一樣,煮到都快燒焦。即使田中沒那麽多話,最後依然會演變成這種局麵吧。


    對兩個年輕人來說,那筆錢太沉重。比我想像中更沉重。


    「坦白講,我認為找不到『京super』。畢竟你們已調查這麽久。」我推斷。「調査由我繼續。我會設法努力,直到査出暮木老人的真實身分。但是,芽衣和阪本,你們收手吧。那筆錢是給在公車劫持事件裏,被當成人質的我們的賠償金。即使收下,也不需要感到羞愧。我們都會收下。」


    「既然這樣……」傳來一道低沉的吼叫,是阪本。


    「為什麽不幹脆一開始就收下?根本不用調査錢的來曆,直接收下就好了啊!」


    「以結果來說是這樣呢,抱歉。」


    我同意阪本的話,於是向皺著眉、麵色如土的他道歉。


    「但在當初的階段,我認為不清不楚地收下那筆錢很危險。」


    「……我有同感。」柴野司機從旁幫腔。「萬一收下錢後,引來可怕的麻煩就糟了。」


    「就是啊,小啟。那時我們不是討論過,這筆錢或許和黑道有關?你不記得嗎?你還說暮木老爺爺有槍,搞不好是道上的人。」


    原來兩人有過這樣的討論。暮木老人是黑道分子,我想都沒想過。


    「你很白癡耶,真的在怕那種事?」


    這陣子,阪本有時會粗魯地和前野說話。雖然知道,但親眼目睹還是不好受。


    「阪本,你口氣變得真差。」


    對不起,前野帶著鼻音道歉,罵人的阪本卻充耳不聞。


    「剛剛田中先生說會變成『死錢』。」柴野司機沉穩開口。「現在最應該避免的,是不是那種狀況?就是不要讓暮木先生留下的賠償金變成死錢。相反地,不管以何種形式,隻要能讓那筆錢變成『活錢』,我認為就是正確的用法。」


    這話說得真不錯。


    「所以你別再哭了。」柴野司機笑道。「這筆錢是會愈來愈沉重的秘密。各位——不,我們決定要共同扛起這個秘密。光做出此一決定,對迫田女士和她的女兒就能有點幫助。這是詐欺師會做的事嗎?即使如此,你還是覺得自己跟詐欺師一樣嗎?」


    前野淚汪汪地眨眼。


    「請用暮木先生的賠償金,去開創新的人生吧。如果收下這筆錢,怎麽樣都會感到愧疚,就當暫時借用,總有一天還清就行。將你們在開創的人生中賺到的錢,拿去幫助有困難的人就行。請用在助人上吧。」


    「柴野小姐真是能言善辯,我第一次知道。」阪本開口。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短短一個月之間,原本善良開朗的年輕人,居然會變成滿嘴挖苦嘲諷的人。


    柴野司機頓時僵住。


    「夠了。」阪本作勢起身,「我要回去了。」


    「小啟,你怎麽啦?」


    前野呼喚,但阪本頭也不回,頑固地繃緊全身,離開店裏。


    「或許暫時讓他一個人比較好。」


    柴野司機感歎。她沒生氣,而是傷心。


    「你們一起調査時,碰上什麽不順心的事嗎?」


    前野搖搖頭,「沒有,隻是小啟變了。」


    語畢,她像對自己的話感到奇怪似地蹙眉。「或者說,其實我並不了解小啟。現在才這樣想似乎很傻,但近來我感觸頗深。」


    兩人是在公車劫持事件中結識。


    「那時候的小啟十分溫柔,護著隻知道害怕、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我。他非常可靠,是個好人。」


    「嗯,我記得很清楚。」


    「可是,大概是身處險境,他才那樣表現。畢竟是特殊狀況。」


    因為是在詭譎的黃色燈光下,槍在鼻尖晃動的狀況。


    「或許不是小啟改變,隻是狀況不同。我不曉得小啟原本是怎樣的人,所以他可能隻是恢複本色。」


    對於現在的阪本,前野應該是最了解的人。她的話相當有說服力。


    「這……也許有這樣的事,」柴野司機無法接受。「但我還是認為,是阪本先生變了。雖然見麵的次數沒那麽多,仍感覺得出來。他跟上次在小巴士裏討論時,變得判若兩人,眼神和表情都不一樣。」


    前野沮喪地點點頭。


    「那筆錢對阪本先生的折磨,是不是遠遠超乎我們想像?所以,我剛剛才會問你們,調査期間是不是碰上不順心的事。」


    「不順心的事……」


    「這樣問太籠統。比方,一開始阪本先生說,為了重返大學,他想要錢吧?是不是發生什麽比起上大學,更急需要錢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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