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月六日,從午後開始又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雪。天空陰沉沉的,但遠處仍微微發亮,看來不會像聖誕夜那樣下大雪。打傘的行人很少。輕飄漫舞的雪花裝點著行人的頭發,落在孩子們的掌心,在人間感受片刻的溫暖後,便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城東第三中學西側相隔四個街區的兒童公園門口,一位少女正仰望著空中飄揚的細雪。她身穿棕色連帽粗呢大衣,領口處露出白色的高領毛衣。及肩的頭發紮成兩股,或許是發質太硬的緣故,垂在腦後的發辮仿佛木雕的少女人偶,俏皮地從耳朵背後翹了出來。


    天氣十分寒冷。少女跺著她那雙穿著運動鞋的腳,用藏在口袋裏的雙手隔著大衣摩擦自己的身體。


    雪片停在少女暗紅色的鼻尖上。


    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已經過了五分鍾。公園裏空無一人。原本還擔心下雪天裏來公園玩的孩子會比平時多,現在可以稍稍放心了。可這樣磨磨蹭蹭的,還是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被人看見了可就不妙了。


    當然是不被人看到的好。


    可是,要想絕對不被人發現,也不太可能。


    隻要在投進郵筒時不被人發現就可以了。


    公園附近有個公交車站,是石川三丁目的巴士站台,開往東京電車站八重洲出入口的都營巴士會停靠於此。


    從這兒一直坐到終點站,將信投入東京站附近的郵局。連郵票都貼好了。明明是很簡單的任務,可為何事到臨頭,又不準時前來了呢?就因為這樣,才會被人罵作“拖拉鬼”和“糊塗蛋”。


    心裏的話語,在體內激起回聲:拖拉鬼,糊塗蛋。


    還有一句:醜八怪。


    這些詞句一直都在。就算什麽都不說,也會發出嗡嗡的回聲。


    少女的視線落在腳背。北風呼嘯著將雪花刮到臉上。她伸手提起背後的大衣兜帽,嚴嚴實實地套在頭上。


    她討厭冬天。室外的低溫下,滿臉疙疙瘩瘩的粉刺會發紅,愈發惹眼了。冬天空氣幹燥,臉上未被粉刺覆蓋的皮膚會毛糙起皮,留下點點白斑。媽媽說,這是因為自己把粉刺藥膏塗在了沒長粉刺的皮膚上。可這些部位今後一定也會長出粉刺來,所以必須塗藥。


    “樹理,對不起,對不起啊。”


    聽到有人大聲喊自己的名字,少女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淺井鬆子正從馬路對麵一路小跑而來,身上穿著件中年婦女風格的棉大衣。


    “巴士開走了嗎?”鬆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拽住了樹理的胳膊。樹理蜷縮在心底的注意力,被粗暴地拖回現實世界。


    “還沒。”


    “啊,還好,還好。”鬆子誇張地表達出內心的喜悅,嘴裏冒出一大團白氣。她手忙腳亂地拍打著棉大衣,抖落身上的雪片。“這種天氣,巴士也來得遲吧。”


    三宅樹理透過漫天飛舞的細雪朝遠處張望,一輛布置著新年裝飾的汽車從左往右開了過去。今天是年後的第一個星期五,路上車輛很少。回家探親或外出度假的人們已經回來了,各個公司明天起就要正式上班了。


    各學校明天都要舉行開學典禮,沉悶無聊的每一天又要開始了。


    正因如此,我們才要這麽做,使沉悶無聊的日子有幾分轉變。“巴士來了。”鬆子用傻裏傻氣的歡快聲調說道。跟樹理不一樣,她的眼睛很尖。“是一百六十日元吧。”說子像幼兒園的小孩似的,從錢包裏倒出硬幣數了數。樹理在一旁看著,心裏氣不打一處來。


    跟鬆子在一起時,她總是這樣。對於這個呆頭呆腦,總愛不分場合高聲傻笑,對無聊的事物興趣盎然的鬆子,樹理沒有半點好感,甚至可以說非常討厭。


    盡管如此,樹理仍然總是和她在一起。


    巴士很空,隻有正中間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著兩三個大人。樹理上車後直奔最後一排座位,鬆子緊跟其後,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哈哈,能坐上座位,真不錯啊。”


    有什麽好高興的?樹理看著鬆子的側臉。豈止不可思議,簡直無法忍受。我們是為了什麽才去東京站的?已經把目的忘得一幹二淨了吧?看她那傻乎乎的高興勁兒,像是兩人約好一起去看電影似的。


    “樹理,你帶來了吧?”仿佛聽到了樹理的心聲――雖說對這個遲鈍的朋友而言,這幾乎不可能――鬆子壓低聲音問道。樹理又感到不耐煩了。怎麽可能不帶來呢?


    “帶著呢。”


    “放哪兒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現在不能拿出來。”樹理板起臉,對她怒目而視。鬆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說了聲“哦,倒也是”,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家夥該不會是個傻瓜吧?不,我早知道她是傻瓜。約她一起來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早知如此,應該一個人來。樹理後悔了。真不該屈服於恐懼,將一切都告訴鬆子。


    樹理轉動眼珠,悄悄打量著身邊的鬆子。隻見她雙手放在膝蓋上,老老實實地坐著。鼓脹的棉大衣讓她看上去很胖。不過,她的皮膚很好,臉上不要說粉刺,連個雀斑都沒有。頭發略帶棕色,並且相當柔順,即使隻剪了個簡單的短發,僅看發型還是相當漂亮的。


    樹理十分羨慕,甚至連做夢都想要這樣的頭發。


    作為一種終極選擇,她還真的考慮過。有好幾次晚上失眠,她躺在床上認真地思考這件事,越想越睡不著。如果,這一臉煩人的青春痘能夠治愈,這一頭硬邦邦的黑發能變成柔軟的棕發,作為交換條件,你願意成為滿身肥肉的胖丫頭嗎?


    也就是說,和鬆子調換一下也無所謂嗎?由於太胖,沒法穿適合青少年的服裝,隻能在麵向主婦的服裝店購物,有時還要穿媽媽穿過的衣服。


    總是一副俗不可耐的中年婦女裝扮的鬆子;上體育課時,隔著運動服也能明顯看出分成三段的小肚子的鬆子;跑起步來腿上的肉直晃蕩的鬆子;即使校服是定做的,隆起的贅肉也會將百褶裙的褶皺全部撐開的鬆子;下巴的贅肉肥滿圓潤,看起來像是沒有脖子的鬆子。


    如果臉上難看的粉刺全部消失,如果發質變得柔順,從此擺脫去高級理發店都沒法理出漂亮發型,讓理發師背過臉偷笑的尷尬,就算讓我變成鬆子這副模樣也無所謂。隻要減肥不就行了?鬆子那麽胖,是因為她不肯花心思減肥。把肥胖歸咎於體質,完全是在找借口。


    “樹理,”鬆子注視著樹理的臉,“你的眼圈紅紅的哦。”


    我怎麽冒出眼淚了?樹理慌忙用手去擦。


    “不行啊,樹理。你不是戴著隱形眼鏡嗎?這麽擦會弄傷眼睛的。”


    鬆子就愛瞎操心。樹理一聲不吭地將目光轉向車窗外。少說兩句,讓人家安靜一會兒,好不好?可鬆子並不知道她的想法。鬆子伸出胖乎乎的手,緊緊握住樹理的手。


    “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你不用擔心,你做的事情是正當的,什麽也不用怕。“正當的事情。樹理讓自己的手留在鬆子汗涔涔的胖手掌裏,心中展開思考。對啊,我是為了糾正不正當的狀況才這麽做的。她在腦海中不停地咀嚼這一想法,然後吞入胃中,消化,再消化。事到如今,絕不能在最後關頭打退堂鼓。


    和兩人一起坐到終點站的,隻有一對在日本橋上車的母女。這對拎著許多購物紙袋的母女下車後,樹理和鬆子也下了車。


    小雪不知何時停止了。位於東京站八重洲出人口的公交站空無一人,隻有強烈的北風在盡情地旋轉著,呼嘯著。


    “看,那兒有個郵筒!”鬆子指著公交站邊的一個角落說道。人行道與公交站的邊界處,有個四方形的郵筒,背朝兩人佇立著。


    可是,這個郵筒


    離斑馬線很近,行人過馬路去東京站,都會路過這裏。


    “找個沒人的地方吧。”說完,樹理率先邁開腳步。


    鬆子急忙跟了上去:“為什麽呀?”


    “不想被人看見。”


    “這裏不就很好嗎?”


    當樹理提出蓋上當地郵戳會比較麻煩的時候,鬆子便建議坐巴士去東京站投遞。但從鬆子現在的言行來看,她是覺得隻要郵戳不同就行了?不過她畢竟沒那麽細心。


    “好冷啊。”北風撲麵而來,臉頰被吹得通紅的鬆子嘟嚷道。


    明明裹著厚厚一層脂肪,居然還會冷?樹理想挖苦她幾句,最終還是忍住了。


    從東京站前往銀座,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越靠近銀座,燈光越亮,活力越足,整體氛圍也越繁華。公交站那兒的商務樓仍然門窗緊閉,這裏的百貨商場周圍倒充滿了過節的氣氛,生機盎然。


    情人愛侶、全家老小。大家滿麵喜悅,似乎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而且,每一個都很漂亮。


    像我這樣滿臉粉刺的,一個也沒有。


    像鬆子那樣肥胖醜陋的,同樣一個也沒有。


    擦肩而過的人們,都會好奇地回頭看看這兩個與街景格格不入的初中生。至少,在樹理的眼裏就是如此。即使知道自己不可能進入他們的視野,樹理卻仍然能聽到他們心中的聲音。


    有一個差不多和樹理同年的女孩在母親的帶領下,從兩人眼前橫穿而過,母親的大衣袖子碰到了樹理的衣服。她正專心和女兒聊天,並沒有發覺,女兒卻注意到了,並朝樹理看了一眼。那一瞬間,女孩的眼中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還夾帶著另一種感情,但立刻就消失了。樹理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心中怒不可遏。


    吃驚倒也罷了。那種同情和放心的神色又是怎麽回事?簡直不可饒恕。


    那人怎麽一臉粉刺?好可憐。幸好我的臉沒變成那樣。


    “樹理,我們到底要走到哪裏?”鬆子拉住樹理的袖子,“剛才那兒也有個郵筒,已經走過了……”


    隻管低頭走路,沒注意到。


    “別叫我的名字!”樹理短促而尖厲地喝令道。


    “啊?”


    “要你別叫我的名字!”


    鬆子縮回了手,不明就裏地說了聲:“哦,對不起。”她終於知道退縮了。


    郵筒有的是,馬路邊、大樓前,到處都有。可每個跟前都有人。


    而且越靠近銀座的中心地段,行人車輛也就越多。


    樹理猛然站定身軀,隨後轉了個身,差點跟身後垂頭喪氣的鬆子撞了個滿懷。


    “怎麽了?


    “回去。”


    “回哪裏去?”


    “公交車站。”


    鬆子問是不是投到剛才那個郵筒,樹理給了肯定的答複。本以為鬆子還會反問原因,可她什麽也沒說,默默地跟了上去。也許她知道樹理心情很差,正犯愁如何是好呢。


    樹理真想哭,想號啕大哭。眼眶肯定又紅了。


    即使隻是隨便走走,那段痛苦的記憶也會泛上心頭。


    「哇,大家來看,這張臉怎麽這樣啊。」


    那種下流的笑聲又在耳邊響起了。


    「真惡心。喂,你沒得什麽髒病吧?」


    那三個人嘲笑謾罵著,緊跟在樹理身後。那時樹理一個人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有大人跟他們擦肩而過,全都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


    樹理抿緊嘴唇,咬緊牙關,低頭繼續前行。這樣就什麽也聽不見了。這些家夥不能理睬,當他們不存在就行。


    這時,她的後背被人猛地踹了一腳。


    樹理向前栽倒,臉蹭到了柏油路麵上。


    那三人高聲歡呼著,走近倒在地上的樹理。其中一人還踢了踢樹理的肩膀,剛要爬起身子的樹理又跌倒在地,嘴唇也破了。


    “裝什麽酷啊,你這個醜八怪。”


    樹理揚起臉,朝說話的那個人看去。隻見大出俊次興高采烈,一臉壞笑。


    “醜八怪去死吧。”隨著一聲辱罵,一隻書包砸到樹理的腦袋上,那是她自己的書包,“病菌!看什麽看?惡心不惡心呀?”


    大出俊次抬起腳,正要迎麵踢向樹理的臉。樹理立刻向一旁躲開,雙手撐住地麵。這時,有人揪起她的校服衣領,將她拉了個仰麵朝天。不是井口就是橋田。


    “不是跟你說別看我嘛!醜八怪!”


    大出俊次的鞋底出現在眼前。


    樹理的臉被他踩在腳底,鼻梁骨咯吱作響。疼痛與恐懼差點讓她暈了過去。“哇――”的起哄聲無情地從高處砸落……


    走在銀座的大街上,三宅樹理猛地停下身,一下子睜開雙眼。她回到了現實世界。回憶消失了。有血有肉、銘刻在心的痛苦回憶。


    隻有憤怒才能消除這種回憶。


    “樹理。”鬆子又喊了一聲,怕再次挨罵,連忙退後一步。


    樹理又走了起來。沒有任何解釋。


    結果,她們再次來到最早看見的、位於公交站附近的郵筒前。郵筒的投遞口貼著黃色的卡片。在互寄賀年卡的日子裏,這個熟悉的標記都會出現。右邊是一般信件的投遞口,左邊則是賀年卡的投遞口。


    “都是寄的快信吧?”看到三封信的信封後,鬆子問道。樹理正是如此準備的,光買郵票就花了她不少零花錢。


    “投哪個口才好呢?”


    右邊的投遞口僅限於一般信件。眼下這個時期,快信業務是不是非得到窗口去辦理呢?


    “右邊那個就行。”


    樹理將三個信封全部塞進了郵筒。


    哢嚓。郵筒裏發出幹巴巴的聲音。


    隻用了一秒鍾。沒有重新考慮,也沒有猶豫不決。


    鬆子替樹理歎了口氣:“太好了,樹理。”


    刹那間,一個憤怒的聲音從樹理心底冒了出來,好似呼嘯的北風,狂暴地搖晃著樹理的身體。這個十四歲少女的細瘦身軀陡然充滿了憤怒的力量,一觸即發。


    好什麽好?不好!一點也不好丨你為什麽就不明白呢?


    我根本不想到這兒來,不想體會那種感受。我是被迫這麽做的。


    樹理早就控製不住內心的憤怒了,所以才寫了信。原以為這麽一來,就能將憤怒全都密封到信封裏。可為什麽信封已經落到郵筒底部了,憤怒卻仍然留在自己的心裏呢?


    樹理開了口,用一種幹澀而疲憊至極的聲音說:“嗯,我們回去吧。”?


    “參考書找到了嗎?”母親問道。


    樹理一下子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她從晚餐的盤子上抬起頭,看著餐桌對麵的母親。一口飯剛剛送進嘴裏,母親隻好咬著筷子呆呆地回望樹理。


    “去過了吧?圖書中心。”


    對了,白天出門時,媽媽問我去哪兒,我撒了個謊,說是跟鬆子一起去八重洲圖書中心買參考書,因為附近的書店裏沒有想要的書。


    “嗯,去過了,不過沒有買。”


    “沒有要買的書嗎?”


    “太多了,挑花眼了。”


    母親嚼著嘴裏的食物,會意地笑了笑:“你看看。”


    “錢要還給媽媽嗎?”


    “不用了。反正你又會想要的,對吧?”


    樹理沒有一點食欲。


    隻有母女兩人的餐桌很安靜。一盞吊燈垂在桌子上方,黃色燈光的照射下下,油膩的菜肴閃閃發光。樹理曾央求母親不要做油炸和煎炒的菜肴,容易引發粉刺。可無論她怎麽勸說,媽媽都不想改變菜單。她給出的理由是,動物性脂肪對正在長身體的孩子而言是必需的。樹理想吃蔬菜色拉,


    母親也會斷然拒絕,說煮熟的蔬菜比起生冷的色拉,能讓人更有效地攝取纖維、吸收營養。所以端上餐桌的永遠都是油炒和煎炸的食物。要把菜做熟,蒸和煮也是不錯的手法,可母親嫌麻煩,不肯做。說到底,她隻會做她自己想吃又不費手腳的菜色。


    美容書上都寫著,要想改變肌膚狀態,最好首先改變飲食習慣。“這是醫生寫的正規的美容書。”樹理想以此來說服母親,可母親立馬駁回,說到改變飲食習慣,不如先把零食戒了。簡直是偷換概念。


    樹理提出要去看皮膚科的專家醫生,母親又會說,青春期的粉刺不是病,隻要保持臉部清潔,不化妝,讓皮膚直接暴露在空氣中,自然會好。青春痘嘛,誰沒長過一兩顆呢?


    “也有人一顆都不長的。嚴重成這樣的,全年級隻有我一個。”


    “那是因為你自己去買那些不明不白的藥往臉上亂抹。隻要不亂塗藥弄巧成拙,自然會好的。”


    討論的結果總是這樣的:爸爸媽媽和他們的兄弟姐妹沒一個長過這麽嚴重的粉刺,說明這並非家中遺傳的體質造成的。隻要樹理不大驚小怪,很快就會好的,神經過敏反而會影響皮膚。


    說到最後,母親都會做出這樣的單方麵判決。


    “總之這都是焦慮造成的,不是嗎?隻要放輕鬆一點,一切都會好轉的。”


    樹理也想放輕鬆一點。但是,心情要輕鬆,首先得皮膚光潔,讓自己充滿自信才是。自己也希望能夠光明正大地麵對周圍的人。母親的話完全是本末倒置。她怎麽就不明白呢?


    樹理慢吞吞地撥動筷子,從炒菜中剔除五花肉,同時問道:“爸爸今天去哪兒了?”


    “橫濱。說他的新作馬上就要完成了。”


    “會晚回來嗎?”


    “估計會吧。”母親一邊吃東西一邊瞄了眼時鍾,“叫我們不要替他留晚飯。要跟大夥一起到常去的酒吧坐坐。”


    樹理的父親是個所謂的“星期天畫家”,因為他是個上班族,畫畫並非他的本業。他本人倒一直以“畫家”自居,雖不以此為生,卻自認其創作態度與專業藝術家並無二致,絕非那些憑興趣畫幾筆的星期天畫家可比。


    有一次,樹理被父親自以為是的藝術論激怒了,便予以反駁:“可爸爸加人的那個‘二光會’,不就是一群憑興趣畫兩筆的人嗎?來我們家玩的那些人,誰都不認為自己是專業畫家。不管你的創作態度如何,隻要沒人肯掏錢買你的畫,用你的畫裝點客廳,就不能自稱專業畫家。不是嗎?”


    誰知父親勃然大怒,連臉色都變了:“你一個小孩子,胡說些什麽?那些名畫家,不都是在世時自己的畫賣不出去,過著貧苦的生活嗎?你知道梵高吧?他生前就沒人肯買他的畫,可你能說梵高不是藝術家嗎?”


    真是歪理十八條,樹理心中暗忖。跟媽媽一樣,就知道偷換概念。我說的是爸爸你呀,為什麽要拉梵高來撐腰呢?


    對於樹理喜歡的現代藝術,父親也一直看不順眼,說如今的美術界讓那些連素描都不會畫的家夥跑去牆上塗鴉,亂畫一通就能賺大錢,完全是窮途末路了。這會讓真正的藝術家窒息而死的。


    現代藝術確實有這樣的一麵。即使在評價很高的作品裏,也會有連樹理這樣的初中生都看得出是在糊弄人的作品。但樹理很清楚,就算真有因此窒息而死的真正的藝術家,自己的父親也絕對不在這個行列裏。


    父親從青年時代就開始畫畫了。他曾考過一次東京藝術大學,不過並未考上,而是進入一所普通大學的經濟係,畢業後就職於大型家電企業,工作至今。


    由於年收入算得上豐厚,父親每年都要帶家人出國旅行一次。這對母親和樹理僅僅是觀光遊覽,可對父親而言,就是為了繪畫,為了創作的旅行。無論去哪裏,他都會隨身攜帶畫具。在機場的櫃台處寄存行李時,他都會露出裝模作樣的笑容,主動說明行李箱裏存放著貴重的畫具。如果櫃台前的服務人員聽後說出“您是一位畫家呀”之類的話,他便會挺直腰板滔滔不絕,說自己的作品人選過某某畫展,這次旅行準備描繪哪裏的景色等等,好像並不知道對方隻是出於工作需要隨便附和他罷了。


    不光是外出旅行,就連在外用餐或購物時,父親也會逮住機會向人炫耀。每到這時,樹理都會羞惱不已,盡可能和父親保持距離。不僅是現在,早在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她就已經這樣了。即使是孩子,到了這個年齡,也完全能分清對方的笑容是隱藏了困惑和厭惡的假笑,還是出於好意和尊敬的真笑。


    最令她無法容忍的是,父親會無視女兒的心思,把樹理拖入他的自我宣傳中。


    “這是我的女兒,名叫juri(注:juri是“樹理”的羅馬字拚寫。而在日本的漫畫、影視作品中,常有名為juri的美少女出現。),是我給她取的。這樣的名字,無論哪個國家的人聽來,都會感到親切。”


    這時候的樹理,真想當場死掉。


    小時候倒還好,畢竟那種羞恥感僅限於“五官平平的日本女孩偏偏起了個洋名字”的落差。可是,小學六年級第二學期開始,樹理的臉上就開始一顆顆地冒出粉刺,升上初中後,整張臉更是變得一片狼藉。從那時起,她就再也無法忍耐“juri”這個名字了。


    於是升上初二後,樹理向父母提出更名的請求。


    城東三中每學年都要重新分班。新學期的首次班會上,每個人都要作一分鍾的自我介紹。輪到樹理時,她隻報出自己的姓名,便徑直坐了下去。可即使這樣,她仍然聽得到大家的低聲竊笑。不光是二年級分班後初次看到樹理的新同學,連一年級時同班的老同學也是如此。就箅他們沒有笑出聲音,樹理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長那麽醜,還叫juri呢。」


    所以樹理想,至少把名字改掉也好。然而父母根本不能理解。父親甚至還用反問調侃:“想改成片假名拚寫嗎(注:在日本的年輕人眼中,用片假名拚寫的名字更時髦。)?”


    那天晚上,樹理帶著從便利店買來的剃須刀片進了浴室。她想到了死。可是,當她將刀片擱在手腕上,注視著自己雪白的手臂時,卻怎麽也下不了決心,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樹理手臂內側的皮膚很美,又細又白,是十四歲少女應有的肌膚。可為什麽臉會變成這副模樣呢?不,最近不僅僅是臉上,脖子和背部也都長出了粉刺。長出後會潰爛,潰爛後又長出來,不停反複,並留下難看的疤痕。疤痕尚未褪去,又會長出新的青春疸。


    簡直就像遭到了惡魔的詛咒。


    她也不是第一次想到去死了。上初中後不久,第一次遭遇那群壞蛋――大出、井口和橋田三人幫時,她就已經想到了。那天她奔跑著逃回了家。當時媽媽出去買東西了,她一個人跑進盥洗室照了鏡子,清楚地看到因粉刺而微微發腫的臉上,還留著大出的鞋印。那時,她也想到了死。她洗了臉,換了衣服,穿好鞋子,來到附近的高層居住區。她想跳樓。?


    她在高樓外梯頂端的平台上站了約一個小時,哭哭停停,傷心至極。但當她想到,自己的死隻會讓那些壞蛋更加幸災樂禍,便擦幹眼淚,走下樓梯。


    她決定要治好臉上的粉刺。她堅信肯定能治好。回到家後,母親完全沒有發現異常,因為臉上的腳印已經洗掉了。


    從此,樹理便熱衷於往來圖書館和書店。美容方麵的書自不必說,就連艱深的醫學著作,她都有所涉獵。她還盡量節省自己的零花錢,因為去專科醫院就診會相當花錢。


    可這麽做使她在班級裏陷入絕對孤立的境地。為了盡量縮短滯留學校的時間,她不參加任何社團活動,也不跟同學來往。她也不


    在乎這些,反正原本就沒幾個朋友。男同學們從一開始就不怎麽理睬她,女同學們則是表麵上嘻嘻哈哈,背地裏盡說壞話。他們都覺得樹理惡心,都說離她太近會傳染上粉刺細菌,以至於不願跟她一起下遊泳池。這些流言蜚語,樹理全都知道。


    大出他們之後也來糾纏過她好多次。有一次,樹理回教室取忘記的東西,碰到那些家夥聚在教室胡鬧,結果樹理被他們逮個正著。


    “嗨,看,這家夥還沒死呢。把她那張髒臉洗洗幹淨吧。”


    他們粗暴地將樹理拖進男廁所,把她的臉摁進抽水馬桶,對她又踢又打。大出更是過分,他一邊淩辱樹理,一邊裝模作樣地尖聲喊道:“juri!這名字真好聽啊!juri!”


    樹理下定決心,無論他們對自己做什麽,都不哭不鬧不反抗。不一會兒,估計那三人覺得無趣了,說了聲“今天暫且放你一馬”,將她推倒在男廁所的地磚上,揚長而去。樹理艱難地爬起身,躡手躡腳地來到走廊,想悄悄逃離學校。走到邊門時,她遇上了教社會課程的楠山老師。樹理臉色蒼白,校服淩亂,完全是一副非同尋常的模樣。然而,楠山老師看到樹理的臉時,身體霎時退縮了一下,似乎吃了一驚,然後一言不發地背過臉,仿佛看到了什麽汙穢不堪的東西似的。他扔下一句“離校時間早過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時,樹理並不想死。她對自己說:我決不能認輸。我一定要治好臉上的粉刺。隻要治好粉刺,世界也會改變。臉上沒有長粉刺,也就是小學五年級之前的樹理,是個雖然性格內向,卻溫柔善良、朋友很多的女孩。那時,她的形象和juri這個名字一點也不矛盾。她的朋友們親切地叫著“juri、juri”,都覺得這名字很好聽,非常羨慕。


    我一定能回到那個時代。隻要努力,就一定能。


    一定。一定。一定。


    可現實又如何?讀了那麽多書,收集了那麽多知識,又有什麽用呢?母親不願改變家庭食譜,飲食療法她也聽不進去,藥用化妝品也別想買。哭著求母親帶自己去找專科醫師,她竟不理不踩,拋下一句:“沒必要的。你有時間想這個,還不如好好學習。”


    樹理也懇求過父親,因為她覺得,父親有時比母親好說話。可父親卻說:“青春期長點青春痘很正常,何必煩惱呢?樹理你很可愛的,拿點自信心出來。”


    樹理絕望了。還有比這更令人失望的答複嗎?


    父親如此熱愛繪畫,那麽喜歡談論藝術,難道他連最基本的美醜都分不清了嗎?


    我就是醜的化身。很醜。很醜。很醜。同學們都嘲笑我,管我叫“粉刺魔鬼”。


    爸爸他看不到。樹理的臉,甚至整個人,他都看不到。因為爸爸根本就不想看。


    不久就要成為世界知名畫家了――爸爸,這句話你講了幾年?幾十年了?所謂的“不久”到底是多久?


    我長得很可愛?不是一回事嘛。反正都不是真實的。爸爸他不願意看真實的東西,看到的隻有他的願望。我不久將成為世界級的畫家,我的女兒美麗可愛。他根本不懂,無論願望多麽強烈,都不會變成現實的。


    不,他懂。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一直逃避。樹理也一樣。無論哪兒都沒有出路。就這點而言,父女倆並無分別。


    除非自己能找到一條出路。


    照現在這樣挨下去,明擺著隻有自殺這一條路。


    所以我要……我要……


    “樹理,你什麽都沒吃嘛。”


    樹理隻是用筷子撥弄著盤子裏的食物,並沒往嘴裏送。母親的臉上升起了怒氣。


    “今天天氣好,穿得少了點。好像感冒了,頭有點痛。”


    樹理隨口編了個理由。說什麽都無所謂。父親也好,母親也好,隻要編個過得去的理由,他們就會立刻接受。


    眼下不就是這樣嗎?


    母親隔著餐桌伸手摸了摸樹理的額頭:“啊呀,還真是的,好像在發燒呢。”


    哪裏發燒了?怎麽有這樣沒心沒肺的媽媽。


    “我去睡了。謝謝。”


    母親未阻止樹理離開餐桌。估計是樹理說了“謝謝”的緣故吧。“我們家家教很嚴,即便在家裏也要讓孩子做到禮貌周到。”森內老師來家訪時,母親自豪地對她喋喋不休過這一點。


    森內!上樓梯走向自己的房間時,樹理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升級時自己曾虔誠地祈禱過:森內和楠山這兩個人絕不能當我的班主任。可是上帝並未予以理睬。上帝從來不會把樹理我當一回事。


    森內!她心裏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臉上卻偏偏顯出滿不在乎的模樣,以掩飾自己的傲慢。開班會時,她還說過什麽“美也是人的一種能力”,當時的情形樹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即使是半開玩笑的話,那時森內分明在用輕蔑的眼神看著樹理。樹理注意到了,這點森內也心知肚明。她就是為了讓樹理注意到,才故意這麽說的。她還笑了,似乎在說:瞧你,真可憐。


    當時,還有一位同學也意識到了森內與樹理之間的目光交戰,那就是藤野涼子。


    涼子用銳利的目光緊盯著歡笑中的森內。樹理朝她看後過了一會兒,她才感覺到來自樹理的視線。


    涼子也將視線轉向樹理,目光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並頗為善解人意地立刻看向別處。


    從那時起,樹理開始討厭涼子。


    樹理原本就不太喜歡涼子。可從那件事後,她對涼子的感情轉變為明確的厭惡和憎恨。


    你跟森內本是一丘之貉,裝什麽正義?就算再過一千年,你也不會懂我的心思。為什麽要裝出心領神會的模樣呢?


    長得漂亮,成績優秀,文體雙全,朋友又多。沒有困苦,沒有煩惱,何時何地都能受人優待。你明明對此心知肚明,卻偏要假裝和我處在同一戰線上。


    虛偽的家夥,走著瞧吧。


    進入房間,樹理坐在書桌前,拉開抽屜。由於母親會擅自檢查抽屜,為此樹理下了一番工夫。她給抽屜安了個雙層底,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現在,她撥開筆記本和從雜誌上剪下的紙片,從抽屜的底層取出了一個薄薄的透明塑料文件夾。


    她的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剛開始,她想借用母親拿來打賀年卡的文字處理機,可那台機器打過字後會留下痕跡。隻要樹理用過文字處理機,母親肯定會去檢查她打過什麽文字,這樣就露餡了。


    她決定采用最原始的辦法:貼著尺子劃下筆畫僵直的文字。雖然費時費力,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


    誰都不會想到這些字是樹理寫的。她還特意坐公交車到便利店裏複印了幾份。同樣內容的信件需要一式三份。


    今天在東京站八重洲出人入口投入郵筒的,就是三封那樣的快信。


    那原稿該如何處理?最好保留下來,但這樣做很危險。即使抽屜裏有機關,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簡單地撕碎扔掉會更危險。倒垃圾時,母親會起疑心,說不定還會把紙片拚起來看,就算讀不全,隻要讀通一行,也會讓樹理陷入不利。


    是等母親睡覺後,悄悄地放進父親的煙灰缸裏燒掉?還是撕得粉碎,再扔進抽水馬桶衝掉?要是馬桶堵塞,可就弄巧成拙了。


    那就再留一會兒,至少留過今晚。


    明天是開學典禮。寄出的快信能在這之前到達嗎?引發騷亂該是在傍晚之後了吧。


    早知道實際去做竟會如此簡單,就不和淺井鬆子講了。樹理現在很後悔,可剛想到時,心裏根本就沒底。不跟什麽人講一下,現察對方的反應,就下不了決心。而樹理能夠想到的人隻有鬆子。


    鬆子聽了她的計劃後既


    驚訝又驚慌,甚至有點狼狽不堪。她眼淚汪汪地說:“樹理啊,你把如此重大的事情藏在心底,一定很痛苦吧?真是個笨蛋。


    如果我能變漂亮,能夠找回自信,並且到那時仍跟鬆子保持朋友關係,那麽在別人眼裏,我們兩人或許會成為藤野涼子和倉田真理子這樣的拍檔。對於涼子與真理子的關係,女生都感到不可思議。“藤野為什麽和倉田關係那麽好?”“肯定是倉田纏著藤野,藤野不忍心甩掉她。因為藤野心地善良嘛。”


    說什麽呢,你們這些笨蛋!涼子她心裏明白著呢。跟倉田真理子交往,就能輕而易舉地給自己戴上優等生的麵具,給人留下不傲慢又心地善良的好印象。


    我也會跟她一樣嗎?還是比藤野涼子更實在,不和鬆子在一起?


    如果我能變漂亮的話。


    會的,一定會變漂亮的。


    可是眼下,首先得保證自身的安全。為了不再被人踹後背,被人摁到抽水馬桶裏;為了不再獨自站上高樓的外樓梯,手扶欄杆待上個把小時,淚流滿麵地想象自己跳樓的模樣;為了不再捏著刀片,泡在浴缸裏失聲痛哭。


    我必須對那三個如此淩辱我的家夥實施應有的報複。


    為此我不得不這麽做。想好字句,借助尺子,一筆一劃地寫出舉報信。


    這是正當的行為。


    我看見了。我確實看見了。所以才決定不再保持沉默。


    三宅樹理的嘴角形成了一條直線。這是借助世界上所有的尺子都劃不出的,一條完美的直線。這是一條標示出正義與複仇兩點間最短距離的直線。這條直線的起點和終點,隻有樹理自己知道。?


    舉報信


    城東第三中學


    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


    不是自殺的


    他是被人殺死的


    是被人從學校的屋頂上推下去的


    聖誕夜那天


    我看到了


    我在現場看到了


    柏木還發出了慘叫


    把他從屋頂推下去的


    是二年級四班的大出俊次


    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幫他一起推


    後來他們三個人笑著逃跑了


    我由衷地懇請


    重新調查這一案件


    像現在這樣


    柏木就死得太冤了


    拜托了


    請通知警察


    我由衷地懇請你們


    (注:原文使用的是男性專用的第一人稱。)


    16


    藤野剛早晨六點回了家。妻子邦子已經起床,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桌上攤開著當天的晨報。她臉上的睡意尚未全消,看到丈夫回家,便抬頭說了句:“啊,辛苦了。”


    “睡兩三個小時,換一下衣服就要走的。”


    “要洗澡嗎?”


    “出門前衝一下就行。”


    “當心感冒。”


    “沒事的。”


    脫了上衣在妻子對麵坐下後,藤野剛也倒了杯咖啡。馬上要去睡覺了,按理是不需要咖啡因的,可實在抵抗不住那股誘人的香味。


    “今天是開學典禮吧?”


    “是啊。”


    “涼子的情況怎麽樣?”


    妻子放下報紙正要站起身,聽了他這句話,微微偏了下腦袋。


    “你是說,由於那件事?”沒等丈夫點頭確認,她繼續說了下去,“好像沒有因此消沉呢。再說她和死去的柏木並不親近……”為了忍住不打哈欠,邦子緊皺眉頭,板起了臉,“別人的事楚別人的,自己的事是自己的。這孩子能分得清。”


    “這樣啊。”


    妻子開始準備早餐,藤野剛則粗略翻看了晨報。喝完杯中的咖啡,他離開餐桌。上了二樓,鑽進被窩後,他像關了開關的機器一般立刻停止運轉,一頭紮進夢鄉,甚至連關注女兒起床的精神都沒了。


    睜開眼睛時,已是上午十點過後。拉開窗簾,冬日淩冽的陽光立刻照亮了整個房間。他急忙跑去淋浴,刮掉胡須,換好衣服。


    孩子們上學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家裏隻剩藤野剛一個人。塞滿替換衣物的手提包放在沙發上,桌上有妻子留給他的便條:食物在冰箱裏。打開冰箱門,他看到了盛放三明治的碟子。妻子在便條上指示他熱一下再吃,他嫌麻煩,並未照辦,就著盒裝的牛奶將三明治塞進嘴裏。


    穿了上衣抓起外套時,大門口的對講門鈴響了。他沒有拿起對講的話筒,而是直接打開了大門。


    門口站著一名身穿深綠色防寒大衣、戴著頭盔的郵遞員。


    “藤野,快信。”


    藤野剛接過信封,說了聲“辛苦了”,便關上了大門。


    這是個極為普通的白色二層信封,郵政編碼的上方蓋著紅色的“快信”郵戳。


    信封正麵的文字,強烈地吸引著他的目光。


    那是一種筆畫直來直去的難看文字。這顯然不是用通常的方式的,而是借助尺子劃出來的。


    收件人一欄寫著“藤野涼子親啟”。“藤”字大得出奇。用尺子劃筆畫多的字,往往會寫成這副德行。同樣的道理,“野”也寫得脫了形。


    藤野剛隨手將信封翻過來,見信封背麵並未寫上寄信人的姓名。


    不祥的預感。


    出於工作性質,藤野剛接觸到此類信件的機會比較多。就算沒有工作經驗,隻要看過相關的小說或影視劇,看到如此奇特的信件,都會產生異樣的感覺吧。


    信封裏裝了些什麽?信上寫了些什麽內容?即便自己的不祥之感是杞人憂天,信上也肯定不會寫“涼子,新年好!第三學期也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更何況,這是封鄭重其事的快信。


    藤野剛將大衣放在手提包旁,拿著信封翻來覆去地看。他猶豫了。這封信的內容無疑不會令人愉快。問題是哪種性質的不愉快?還有,自己有沒有權力拆封?


    如果涼子隻有十歲,他便明確地擁有這項權力。不僅如此,若信中的內容不宜讓她知曉,那連收到信這件事也可以秘而不宣。如果這封信是給二女兒或三女兒的,看到信封上那些怪模怪樣的字跡,自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拆開。這無關父母的權力,而是必須履行的義務。


    涼子十四歲了,正處於敏感的年齡,是孩子學會行使權力抵抗父母義務的年齡。


    藤野剛挪動手指,將信封捏了個遍。憑手感可知,信封裏隻有薄薄一張折疊起來的信紙,沒有別的東西,如刀片或死蟲子之類惡作劇的慣用道具。


    不是這類信件嗎?也許是情書?寄信人害羞,不想被認出筆跡,才用上了尺子?


    以前,藤野剛有個同事遇到過類似的事。他的女兒在上短期大學時,收到過某個小夥子的幾十封求愛信。每封信中除了寄托綿綿情思的厚厚一疊信箋外,還附帶一包避孕套。最後,隻得由老爸出馬痛罵了小夥子一通。對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他之前隻覺得寄那樣的信是一種表達好意的直率方式,並非出於歹意。


    手中的這封快信也是如此,不能因為信封上的古怪字跡,就認定它一定是危險的。


    父母並沒有僅僅以“看上去不舒服”為理由私拆兒女信件的權力。


    藤野剛看看手表,現在是十點五十分。開學典禮當天不上課,中午就放學了。不過,涼子會去參加社團活動,得等到傍晚才能回家。


    這怎麽等得及呢?再說自己一出門,又得過好多天才能回來。這樣一來,就會喪失詢問涼子快信內容的最佳時機。


    當然,如果信的內容確實有問題,她一定會打電話來告訴自己。可是……


    藤野剛總也放不下心來。而且這是一封快信,看


    郵戳還是東京中央郵局蓋的,這些情況都令人生疑。涼子有不少朋友,可即便如此,一個十四歲初二學生的交際圈,一般不會超出學校所屬的學區範圍。這封信卻是從學區外寄來的,也許是故意這麽做的。


    為了讓自己拿定主意,藤野剛重重地哼了一聲,回到起居室。他似乎有幾分怒意。


    “為什麽要擅自拆看我的信!”如此強烈抗議的涼子仿佛就站在眼前,自己正與她對抗著。


    他站著用剪刀剪開了信封。


    讀這封信用了二十秒。讀一遍後覺得還不夠,又重讀了一遍。


    他將信箋放回信封,打了一通電話。鈴聲隻響了一遍,就有一名部下接了電話。藤野剛簡短地對他說,自己要到別的地方去一趟,會晚點回本部。諸事拜托。


    隨後,他走出家門。那封寫著“藤野涼子親啟”的快信放在他上衣的內插袋中,急速走動時,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城東第三中學近在咫尺。


    校園空蕩蕩的,估計學生們都還在教室裏。落葉被北風卷起,又如同活物一般滑翔而去。


    藤野剛是從邊門進入學校的,因為走這裏比較近。他穿過去年聖誕節早晨柏木卓也陳屍的後院,跨上三級台階。沉重的金屬移門並未上鎖,用手一拉便“吱呀呀”地打開,眼前立刻出現一條長廊。這裏未備有室內穿的鞋子,藤野剛隻得在移門內側鋪著的擦腳墊上使勁蹭蹭鞋底,再走進去。校內十分安靜,不過當藤野踏上走廊時,頭頂傳來了學生的歡笑,還伴隨著鼓掌聲。可見班會開得相當熱鬧。


    他邊走邊尋找校長室的標牌,恰好此時,左側一扇房門打開,走出一名身穿藏青色事務員工作服的女性。看到藤野剛,她的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色。藤野剛對她點頭致意。


    “對不起,我是二年級學生藤野涼子的父親。我想見校長。”


    身穿工作服的女性聽了他的請求後,似乎更驚訝了,表情顯得有些驚慌不安。“您有急事嗎?”


    “是的,十分緊急。”


    那人臉上的不安更明顯了:“是二年級的藤野的父親?”


    “是的。”


    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後走在了前麵。校長室的標牌正掛在位於她剛剛走出的房間前方的第二間房的上方。隔壁是教師辦公室。


    女事務員敲了敲門,裏麵傳出一聲“請進”。說了聲“打擾了”後,她打開門,探進去半個身子:“來了一位學生家長。”


    沒等她說完,藤野剛越過她的頭頂朝室內張望。圓臉的津崎校長正端坐在一張鋪著綠色台布的大辦公桌後麵。桌子前站著一名五十來歲、身材消瘦的女性。她向前彎著身子,像是要罩住校長一般。


    藤野剛心中有了數。這樣的話,溝通就容易多了。


    津崎校長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封信。桌麵的文件夾、筆筒、電話、印台和文件都歸置得井井有條,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空間,信就放在那兒。


    津崎校長手執一紙信箋,應該是從那個信封裏抽出來的。就在藤野剛張望的瞬間,他迅速合上了信箋。


    字跡古怪的快信也寄到了學校,和我們家那封一樣,也是剛到、剛拆封的。


    “去年聖誕節出事那會兒,我們在邊門見過麵。我叫藤野剛。”校長從椅子上站起身:“啊,是藤野先生。您是在警視廳奉職的吧?”


    站在辦公桌前的那位女性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嚴肅。這個人也很眼熟。發現柏木卓也的屍體時,她肯定也在邊門那兒,好像是二年級的年級主任……對了,是高木老師。


    在費口舌說明之前,藤野剛從上衣口袋中取出自家收到的快信,朝屋裏揚了揚。


    校長和年級主任頓時臉色大變。


    “快請進來。”校長說道。


    身穿事務員工作服的女性給藤野剛讓了道,臉上掛著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藤野剛盡可能輕地關上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城東第三中學校長津崎先生」


    寄到學校的快信信封上是這樣寫的,和寄給藤野涼子的那封一樣,是一種筆劃直來直去的古怪字跡。沒有留寄信人姓名,信封是同一種,寄的也是快信,郵戳也完全一樣。


    信箋內容相同,是複印件。


    “是同一個人寄的吧?”


    在校長室中央的會客沙發座上,津崎校長和高木老師並排坐在一邊,藤野剛坐在他們對麵。中間的桌子上放著那兩封信。


    “你們怎麽看?”藤野剛問道。


    “怎麽看……”高木年級主任看了看校長的臉。


    “信中所寫的內容,校長先生是第一次得知嗎?”


    “當然,是第一次。”津崎校長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非常驚訝。”


    “學校裏是否有過類似的傳言,說柏木是被人從屋頂上推下來的?”


    這次輪到校長看了一眼年級主任的臉。高木老師眉頭緊鎖。


    藤野剛無視年級主任極不痛快的表情,正麵注視著津崎校長,繼續說:“柏木死後第二天召開的二年級家長會,我夫人去參加了。聽說會議上有人提到過大出的名字,還出現了他是否與柏木的死有關的討論――或者說情緒化的爭論。請問是這樣嗎?”


    年級主任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津崎校長垂下目光,點了點頭:“有這回事。雖說並無明確的依據,但柏木死後,學生中確實流傳著類似的謠言。”


    藤野剛見對方沒有用“沒聽說過,不可能”之類的說辭來搪塞,便感到放心了。藤野剛曾因其他的事件接觸過某學校相關人員,發現他們麵對不利於學校的問題時,會立刻予以否認。很多人似乎無權表示知情。


    “學校有沒有公開麵向全體學生,對柏木的死作過說明呢?”


    “今天早晨在開學典禮上說明過了。”津崎校長答道。


    “說他是自殺的,對吧?”


    “是的。說柏木的父母十分悲傷,以及大家要珍視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等等。剛剛講過。”


    高木老師板著臉說:“也有教師反對過,認為在開學典禮上沒必要舊事重提。反正學生們都已經知道了,參加葬禮的同班同學都聽過柏木的父親在出殯時的致辭。報紙也刊登過後續報道。”


    藤野剛看到過那則報道,雖然它隻占了版麵上一個極小的角落。


    “但是,那並不能作為學校對此事的交代。”津崎校長說,“我們認為,還是應該正式地向學生們匯報。在全校集會上說明此事時,學生們並沒有驚慌失措的反應,也沒看到有人哭泣。據此可以認為,對於柏木卓也的‘自殺’,大家已普遍知曉。”


    校長說,今天的全校集會是在默哀一分鍾後結束的。


    “為慎重起見,我們還探討過,寒假裏是否要安排心理輔導。”高木老師說,“這種做法在公立學校中也尚未正式引進,因而必須與區教育委員會商量,加之預算和人員問題,並不能馬上實現……”


    高木老師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似乎有點頭痛。


    “教育委員會的意見是,即使要引入心理輔導,也不能以學校為單位,而是必須在教育委員會的指導下設立一個跨學校的機構。因為以學校為單位的心理谘詢會讓學生有所顧慮。他們會懷疑,向輔導老師坦白的隱私會傳到班主任的耳朵裏。在欺淩事件中,他們也會擔心,實施欺淩的壞學生是否會得知這些情況。可如果采取教育委員會主導的形式,就會打亂學校的固有秩序,甚至會有學生跳過老師直接去教育委員會告狀。教育委員會提出建立兼具‘舉報箱’功能的心理輔導室製度,可所謂的‘舉報箱’往往是一把雙刃劍,會給教師們帶來不公正的壓力……”


    一直點著頭耐心聽講的藤野剛,聽到這裏也不得不打斷她:“對不起,請停一停。這方麵的具體情況還是改天再來請教。”


    在老資格教師沉著冷靜、正經嚴厲的外表下,高木老師的內心其實已經被舉報信搞得相當狼狽了,並努力將話題引向別的方麵。


    “對、對不起。”高木老師稍顯慌亂,結結巴巴地道了歉,“寒假裏我一直為這事兒到處奔忙。”


    藤野剛默不作聲地聽完她的道歉。這位年級主任確實很疲憊。今天是開學典禮,並不會讓教師如此勞累,可見她在放假期間一直非常忙碌。


    “老師們又如何呢?對於柏木的死因,有人覺得蹊蹺嗎?”


    津崎校長緊閉嘴唇思考片刻,然後說:“沒聽說有這樣的意見。正像高木老師所說,寒假中我們的工作都是圍繞今後的對策展開的。柏木的事情已經認定為不幸的自殺事件。這就是我們得出的結論。”


    “寒假裏有老師來學校嗎?”


    “有。除了元旦那一天沒有人來之外。不光是對心理輔導的討論,三年級學生馬上要麵臨中考,也需要做各項的準備。三年級的班主任老師們幾乎天天到校。”


    “老師們碰頭後,沒人對柏木的死因提出自殺以外的可能性嗎?”


    “一次也沒有。”


    藤野剛點了點頭,將視線落在兩封一模一樣的舉報信上:“寫這封舉報信的人,說自己看到柏木被人從屋頂上推了下來。”


    津崎校長和高木年級主任也看了看舉報信,表情僵硬地點點頭。“慎重起見,我再問一下。在此之前,有沒有收到過類似的目擊信息?”


    高木老師拔高了嗓門:“沒有。如果收到那種消息,我們怎麽還能篤定地談論學校今後的運營和發展呢?”


    “校長先生呢?”


    津崎校長一聲不吭地搖了搖頭,看向藤野剛的臉:“我現在不是麵對學生家長,而是麵對現役警官,想請教一下。”他以這樣的立場發問,“在一樁事件獲得定論後,又突然出現將其全盤推翻的信息,這樣的情況是否多見?這種事後發掘的線索是否可信?”


    藤野剛端正坐姿,挺直後背。


    “對於您的前一個問題,我可以用‘並不罕見’來回答。原因多種多樣。比如在案發之初沒有勇氣開口的證人,在結案後感到後悔,有時會悄悄地接觸調查案件的人。當然也存在有人胡編亂造,唯恐天下不亂的情況。”


    校長點了點頭。


    “對於您的第二個問題,我隻能回答‘視具體情況而定’。至少在目前狀況下就是如此。”


    津崎校長圓圓的肩膀垂落下來。高木老師則探出身子說道:“可是基本能夠肯定,寫這封舉報信的人是本校二年級的學生”


    “為什麽這麽說呢?”


    “首先,就柏木的事件而言,受刺激比較大的還得數二年級的同學;其次,這人對大出、井口和橋田比較了解;還有一點,這人寄信給藤野涼子,多半是因為他知道涼子的父親是警察,而不是因為涼子身為柏木卓也所在班級的班長。”


    對於這些推測,藤野剛完全同意。不管舉報信是誰寄的,他一定是學校裏的人,且對涼子比較熟悉。不過他不想明確表達讚同:“您的意見很可取,但畢竟隻是一種可能性。請暫時不要張揚出去。”


    “您是說,不要去找那個男生?”


    “不能僅限於學生。高木老師,可不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啊。”


    高木老師眯起眼睛,似乎想反駁。藤野剛在這位年級主任開口之前搶先說道:“不能因為信件使用了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稱,就如此斷定。且不論告發內容的真偽,告發人的內心其實相當恐懼。為了不被人看破,此人動了不少腦筋。有一個很好的證據,就是東京中央郵政局的郵戳,此人為了不讓信件被蓋上當地的郵戳,特地跑去市中心投遞。既然如此動用心計,也完全有可能偽造性別。”


    “藤野先生說得很對。”津崎校長說道,“高木老師,可不能操之過急啊。”他對年級主任也用了相當恭謙的敬語。


    “這是自然……”


    估計高木心底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抓住那個寫信的人,大喝一聲“喂,你坐下”,讓他坐在對麵,狠狠地訓斥:為什麽要攪得天下大亂?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什麽以前不說?如果是假的,為什麽要撒謊?


    “信中點名的三個學生都是二年級的嗎?”


    津崎校長答道:“是的。”


    “三人都和柏木同班嗎?”


    “不是。”高木老師插嘴道,“一年級的時候是同班,對吧,校長?”她又將目光轉向藤野剛,“這三人是抱團的,曾經鬧了不少亂子。所以他們升入二年級後,我們把領頭的大出調去別的班。可即便如此,他們三人仍然成天混在一起。”


    “說白了,這三人都是問題少年,對吧?”


    “是的。為了教育他們費了不少腦筋啊。”


    “是什麽類型的問題少年?有暴力傾向嗎?”


    “有一點,總之是搗亂成性。上課胡鬧,威嚇同學,找茬打架等等,遲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飯。”


    “對老師也有過暴力行為嗎?”


    津崎校長和高木老師對視了一眼,藤野剛集中注意力留神他們的回答。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對教師動用暴力的先例。”校長答道,“倒是常常破壞校內器物。”


    “在此之前,他們有沒有鬧出過大事,需要城東警署介入呢?”


    “不,這倒從未有過。”回答十分爽快。


    “一次也沒有?”


    “是的。”


    “有沒有考慮過報警呢?”


    高木主任看了看津崎校長的臉,校長則低頭看著舉報信,答道:“沒有發生過如此嚴重的事件。”


    然而,年級主任臉上的神色似乎表明她有不同的答複,不過並未化作語言。


    “明白了。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壞蛋三人幫。盡管舉報的情況真偽難辨,不過那三人被舉報,誰都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對吧?”


    校長歎了口氣,說道:“很遺憾,正如您所說的那樣。”


    “但是,你們仍然認為這一傳言毫無根據?”


    “是的。這是僅憑印象捏造出來的不負責任的謠言。很多學生都知道,柏木和那三人並無過深的瓜葛。我認為這種謠言不會傳太久。”


    藤野剛心想,涼子倒也從未說過類似的證言。


    “大出是他們的頭兒。”高木老師說,“另兩個隻是跟屁蟲,沒有魄力單獨興風作浪。”


    “就是說,這是老師們的看法。”藤野剛頂了一句。高木老師臉上的線條愈發僵硬了。


    “我直接教育過他們,所以……”


    “是的,我知道。”


    藤野剛說,他已經聽說過,柏木卓也從去年十一月中旬開始不來上學,似乎和他在理科準備室中與那三人發生的衝突有關。


    “在老師們眼裏,柏木與那三人的關係,屬於比較緊張的程度?”


    “我們不這麽認為。家長會上也講過……”


    “嗯,我聽夫人提過。理科準備室事件之前,柏木並不是那三人的攻擊對象,是吧?”


    “是的。”


    “那三人的家長是否配合校方解決自己孩子的問題?”


    這次,校長和年級主任沒有對視,臉上呈現出同樣的表情:失望、氣惱。


    “沒有。”高木老師尖聲答道,“不要說配合,完全是敵對態度。”


    “那倒還不至於……”校長想攔住她的話頭。


    “至少大出的家長就是這樣的,校長。”年級主任


    又把校長頂了回去。


    “那這封舉報信就更加難處理了。”


    校長和年級主任也許都想說:不用你忠告,我們也知道難處理。不過兩人都沒說出口。


    “請恕我直言……”藤野說著,徑直盯著校長的眼睛。津崎校長毫不膽怯地抬起眼睛回望他。


    “在現階段,事態的處理畢竟是學校內部的問題。作為一名學生家長,我原本隻能簡單地提些意見,有必要的話,也想給出點建議。”


    校長默默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可不同的是,我身為一名警官,而且舉報信中有一封寄給了我女兒。這樣一來,我就無法僅僅以家長的立場,靜觀校方單方麵的判斷和處理了。”


    “您準備怎麽做?”高木老師說。她的聲音顯得極為緊張。


    “我會馬上去城東警察署,見見負責柏木卓也事件的刑警,當然會將這封舉報信帶給他們看。”


    看到年級主任臉上顯露出的狼狽神情,藤野剛放緩了語調。津崎校長倒是不動聲色,一聲不吭地洗耳恭聽。


    “我會小心謹慎,不讓舉報信的內容泄露到外界。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僅憑一封字跡可疑的匿名信,就讓大出他們備受指責,是絕對不允許的。就算他們平時放蕩不羈,那樣做也有失公正。”


    “謝謝!”津崎校長說。


    年級主任仍顯得十分慌張。她把手按在嘴上,手指在顫抖:“報警……難道不應該討論完對策後再去報警嗎?這件事應該由我們全權處理。”


    藤野剛就是擔心這一點,才先發製人的。


    討論、討論。如果校方經過討論得出暫時觀望的結論,又該如何是好?柏木卓也是自殺的,舉報信僅僅是個惡作劇。得出這種結論的可能性很大。無論校方是否追究寄信人是誰,都會銷毀信件,湮滅證據。這番話雖然難聽,可事實就是如此。藤野剛並不想直言不諱。


    “很遺憾,我不能認同。”


    “可是……”


    “高木老師,請允許我解釋。我並不是因為信中寫到‘請通知警察’才決定報警。我不會完全按照信的內容去做,也會尊重學校的自治權,但是,我是一名警察。無論真偽,隻要出現殺人現場的目擊證言,我就不能不聞不問。”


    “可證言的內容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正因為不清楚,才需要慎重地調查。更何況,請恕我直言,就此事的性質而言,已經超出了教師的能力範圍。”


    “恐怕,”津崎校長小聲說了一句,隨即拿起寄給他的那封舉報信,又用較大的聲音說了句“恐怕”,才繼續說道,“之所以要寄信給藤野涼子,就因為寫信人已經料到了這一步。且不論內容的真偽和寫信的意圖,此人恐怕已經預計到,僅僅寫信給學校無法達成自己的目的。真聰明啊。”


    藤野剛有些吃驚。校長很誠實,因為說出這番話,等於主動承認校方有銷毀舉報信的可能。


    “既然這樣,為什麽不直接寄信給城東警察署呢?”高木老師並不是在反駁藤野剛,而是在反駁津崎校長,“那樣不是更有效嗎?”


    “說不定已經寄到了,就現在。”藤野剛斷然道,“這也是我想確認的。”


    “如果他們也收到了,應該早就跟我們聯係了。”


    “寄到警察那兒的匿名怪信很多,說不定還沒拆封。即使已經拆封,城東警察署也可能在為如何處理而犯愁。”


    “所以,”高木老師強調道,“如果提出此事由我們來處理,他們也會聽從我們的意見的。”


    “舉報人預想到這封信會被我看到,才特地寄給我女兒的。這說明,此人擔心隻寄給其中任何一方,都會不起作用。可以這樣考慮吧?”


    其實,藤野剛就是為了表明這一點才來拜訪校長的。學校收到舉報信的情況,對他而言隻是個偶然。並且,按照他的心願,最好是跟校長單獨交談。


    “可不管怎麽說,沒必要對這樣的信件小題大作吧。不就是一場惡作劇嗎?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可不想將已經過去的事情重新翻出來,讓學生們擔驚受怕。”


    高木老師絕不妥協。對這位認真謹慎、經驗豐富的教師,藤野剛絕沒有蔑視的意思。可是就眼下而言,他不得不懷疑:高木老師是在自欺欺人。讓學生們擔驚受怕並非重點。肯定還有更重要的理由,令她如此狼狽不堪。


    那就是學校的麵子和聲譽。將要麵臨中考的初三學生,無疑也是她憂慮的對象。


    學校裏有學生自殺本就夠麻煩了,若是一起凶殺案,對學校的傷害更是無法估量。進一步說,如果是學生殺死學生,哪怕僅僅是個謠言,對學校聲譽所造成的影響根本難以估量。


    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用置之不理來自我麻痹。


    “我覺得必須盡快地、悄悄地找出這名舉報人。”藤野剛說,“不隻是為了確認舉報內容的真偽,也不是為了批評和斥責。正如校長先生剛才所說的那樣,寫舉報信的人十分聰明。”


    情急之中,他差點將“人”說成了“學生”。


    “如果發現校方沒有反應,不去報警,就很可能會采取下一步行動。恐怕到時候,校方就很難控製局勢了。”


    “下一步行動?”津崎校長問道。


    藤野剛覺得,校長雖然嘴上這麽問,心裏肯定知道自己會怎麽回答:“將問題麵向外界,捅給媒體。隻要一封信、一個電話,媒體就會蜂擁而至。如果學校銷毀了最初的舉報信,早晚會一並受到追究。為了避免這樣的被動,就必須盡快找出那位舉報者。”


    年級主任不吭聲了。她的嘴角在抽搐。津崎校長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手裏捏著的舉報信。


    “眼下,舉報人至少還對學校和家長有所期待。至於這份期待,是真誠地希望調查柏木死亡的真相,還是靜候大家因這場惡作劇而驚慌失措,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最重要的是,無論怎樣的期待,都不能使其落空。根本沒有靜觀其變、慢慢處理的時間,更不能隨隨便便置之不理。”


    “我、我不明白,我跟不上你的思路。”高木老師連聲音都在發抖,既狼狽不堪,又怒不可遏。她在生藤野剛的氣。“這樣的信件,明擺著完全不可信。肯定是學生搞的鬼。又不是影視劇,事到如今還要提目擊證言,根本是一派胡言。如此小題大做才是大錯特錯。”


    “高木老師,”津崎校長平穩地說,“藤野先生並沒有把舉報信的內容真偽視作主要問題。這麽說或許有點奇怪,但現在,真偽問題是其次,更迫切的是怎樣才能正確處理。”


    “正確處理?如何處理?要鬧得雞犬不寧嗎?”


    “高木老師……”


    “即便是城東警察署,隻要我們提出請求,保證能找出舉報人,他們肯定會同意我們的做法。再說,作出‘柏木卓也是自殺,這一結論的不正是警察嗎?”高木老師的聲音在校長室的牆壁上引發回音。


    “班會就要結束了。”津崎校長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現在是十二點零五分,“高木老師,請您回教師辦公室吧。”見高木老師還沒有要動身的意思,他又加了一句,“拜托了。”


    “可是校長……”


    “請您離開此處吧。”


    高木年級主任總算走出了校長室。剩下兩個人獨處後,津崎校長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額頭,稍稍閉了一會兒眼睛,隨後突然說了句:“謝謝!”聲音中混合著歎息。


    藤野剛不知對方為何要道謝,隻好默默地看著他的臉。


    “如果沒有你,藤野先生,我們也許會得出觀望――也就是對這封惹是生非的舉報信置之不理的結論。學校的品性往往就是如此。”藤野剛帶著幾分諷刺意味地問:


    “如果我不提出建議,校長您也會同意這種‘家醜不可外揚’的做法,是嗎?”


    意外的是,津崎校長非但不生氣,反而微笑道:“或許吧。即使知道不妥,把信當成惡作劇也會比較輕鬆。況且柏木死後,需要解決的事務也有很多。用這些理由來搪塞自己很容易,去說服警察也毫不困難。畢竟是做老師的,說服別人可是我們的強項。”


    藤野剛也微笑起來。校長這人說話挺有意思的。


    校長臉上恢複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下一步具體該怎麽做才好?我也打算去跟城東警察署商量一下,可是該怎麽說呢?警察一般會采取怎樣的手段呢?”


    問題出人意料,可見這位校長相當務實。


    “我不知道負責該案子的刑蒈會怎麽想。我能說的,隻有我想對城東警察署提出的意見。”


    “請講。聽了您的意見後,我會對此事負全責,力求妥善處理。”


    藤野剛輕輕揚起眉毛:“當然了,校長是學校的負責人。”


    “我不會再找其他教職員工來商量此事。為了不擴大影響,舉報信要盡可能低調、妥善地處理。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悄悄解決。這確實是最理想的做法。


    “可能嗎?像剛才那位老師……”


    “高木老師對舉報信視而不見的理由和我不同,所以沒有問題。”津崎校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苦笑,不過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我決定全權處理此事,她也會配合的。應該說,我會讓她配合的。”


    “明白了。”


    藤野重新坐直身體。對麵的津崎校長從辦公桌上取來便箋,拿起鋼筆。


    “關於寫舉報信的人,我剛才的說法或許太較真了。多半還是二年級的學生,而且應該是離柏木和我女兒很近的人。就算斷定為同班同學,估計也差得不遠。”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因此,你要告訴這孩子‘舉報信收到了,學校已經報了警,大家都行動起來了,也並非難事。然而,‘由於案子出現了新疑點,必須重新展開調查’這種完全符合舉報人期待的信息是不必要的。我建議校方告訴學生:為了防止悲劇再次發生;為了將柏木的死當作現實的警示;為了重新審視學校的安保工作,學校將和城東蒈察署聯合開展調查活動。或者可以宣布:包括警察在內的校外專業人士,會就校園生活的煩惱向大家征詢意見,有些問題可能會比較深入,希望大家配合,保證不泄漏個人隱私。同時也可以向大家呼籲:對這起事件,大家可能會感到煩惱,老師們也想知道大家的想法,請大家自發寫信給班主任或校長。可以為此設立專用的信箱。”


    津崎校長用工整的楷書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做著記錄,顯然是長年寫板書練就的功力。


    “我覺得舉報人會馬上作出反應。可能是寫信,也可能直接向城東警察署提交信息。即使對方不主動投案,對校方的舉動,學生們也會有所反應,可以細加觀察,據此找出有嫌疑的學生。這類孩子往往意誌堅強但內心脆弱,眼下必定因等待收信人的反應而處於緊張的心理狀態,隻要給予一定的刺激,便立刻會將心態表露出來。”


    認真地記完筆記,津崎校長抬起頭來。“藤野先生,對於舉報內容的真偽,您真的認為是次要的,對吧?”


    “是的。甚至可以說,虛假的可能性極大。”


    “為什麽呢?”校長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我不知道城東警察署到底作過怎樣的嚴密調查,但重要的是,柏木的父母在出事之前就擔心他可能會自殺。基於這個細節,我很難認定這是他殺。”藤野剛繼續說道,“再說,‘我看到有人把柏木推下去了。凶手們笑著逃走了。’這樣的重大證言來得太遲,完全沒有出現在正確的時機。如果舉報人真的看到了現場的情景,按照普通人的心理,會在凶手逃離現場後,立刻撥打110報警。即使是十四五歲的孩子,遇到類似的重大事件,他們的反應也應該和成人一樣。畢竟不是幼兒了。”


    這時,走廊上的廣播喇叭裏響起了音樂聲。班會已經結束了。“如果當時出於某種原因,如目擊者和凶手相識,因為害怕報複或牽連而沒有報警,在看到柏木卓也的死以自殺結案後,良心上過意不去,那麽這封舉報信又寫得太早了。今天是開學典禮的日子,大家剛開始上學,在很多學生眼裏,事件還未告一段落。如果聽完今天早晨校長的演說後再寫舉報信,就要合情合理得多。不隻是報紙和傳言,連校長都公開說柏木卓也是自殺的。校園生活回歸日常,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隻有自己知道柏木是被殺死的。從良心受到譴責,到無法保持沉默、決定寫信,這個過程至少需要幾天時間。況且對於初中生,相比報紙上刊載的內容,在學校裏切實體驗過的事情才更重要。要有這樣的體驗,必須等到開學。可這封舉報信是在放假期間寫的,並且算準了能在開學當天寄到。這太不符合常理了。”


    點了兩三次頭,津崎校長仰視著藤野剛。校長是個小個子,即使兩人坐著,眼睛也不在同一高度。藤野剛有點不好意思了,居然在校長麵前滔滔不絕了一番專家口吻的演說。不過他確實算個專家。


    “明白了。”校長的聲音十分沉重,“即使舉報內容是虛假的,問題也一樣嚴重。這說明舉報者基於某種迫切的心理徭求,希望擾亂柏木卓也事件相關人員的心。這是我一直在擔心的。”


    “擔心什麽?”


    “除了我和藤野涼子,可能還有其他人收到了舉報信。我不是說城東警察署,而是指其他學生的家。”


    一瞬間,兩人麵麵相覷。


    “柏木的父母嗎?”


    “是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發現屍體的野田健一。他也是個相關者。”


    藤野剛點點頭,停頓片刻後補充道:“那三個人的家裏也有可能吧?‘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之類的。”


    如果舉報的內容是故意捏造的,其矛頭仍然針對大出、井口、橋田這三個人。想到這一點,藤野剛豁然開朗。舉報人的目的,不就是要將一度流傳又很快消失的、針對那三個人的惡毒傳言再度炒熱嗎?津崎校長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


    隔著一道牆壁的走廊上,爆發出學生們喧鬧的話語聲和腳步聲。


    17


    來到城東警察署後,藤野剛發現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負責柏木卓也案的兩位刑警都在警署。其中一人正在開會,於是藤野剛決定先跟一位名叫佐佐木禮子的少年課女刑警溝通。


    佐佐木警官領會迅速,應對機敏。當然,藤野剛身為總部現役警官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說得先到郵件室去,查看一下今天收到的郵件。


    “上午收到的郵件不是都分發到各科室去了嗎?”走在“哢哢哢”急行於走廊的佐佐木身邊,藤野剛問道。


    “是的,但是會留有清單。”


    “清單?”


    “我們這兒收到的郵件都會先登記,再分發下去。”


    工作真細致。


    郵件室在警署北端,是一間見不到太陽的陰冷房間。幹這份在佐佐木警官眼裏“誰都不想幹”的工作的,是一位身材瘦削、上了年紀的警察,估計快要退休了吧。根據來人的要求,他立刻拿出登記著當天郵件的清單。


    “慎重起見,昨天的清單也讓我們看一下,好嗎?”


    “那個就由我來看吧。”


    將清單攤開在室內一角的辦公桌上,兩人開始掃視起來。


    “是快信,對吧?”


    “寄到我家和學校的都是。”


    結果,兩天的清單裏並沒有匿名快信。


    “下午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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