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圖書館的閱覽室原本禁止替別人占座位,可事實上,誰都不遵守這條規則。


    星期天下午一點零五分,閱覽室內七成左右的座位上已經有了人,大部分都是學生,也星星點點地夾雜著一些成人。這裏並未采取多位讀者圍坐一張大桌的布局,而是讓大家坐在縱向排列的小書桌前,麵朝同一個方向。隻要一坐下來,就隻能看到前方讀者的後背和後腦勺了。


    倉田真理子從來不遵守時間,遲到十多分鍾已是家常便飯,有時竟會晚來將近一小時。所以打電話時,藤野涼子再三叮囑她:“臨近考試,圖書館裏人很多,你要是來得太晚,就沒法給你留位子了。你一定要準時來。”


    “小涼你真是愛操心。”真理子當時是這麽笑著回答的。


    才不是呢,我隻是比你更守時一些罷了。涼子想這樣回敬她一句,當然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更嚴厲的叮囑。


    然而,真理子仍然遲到了。涼子沒法集中精力學習,因為不知道真理子什麽時候會來。每當有新來的人走進閱覽室,涼子都會留意身旁座位上的書包。她不願聽到別人問:“這兒有人嗎?”


    涼子不喜歡破壞“一般”的規則。


    而被她排除在“一般”之外的,就是校規中關於裙子和劉海長度的規定。她覺得,連這種規則都要不折不扣地遵守,實在有點傻。除此之外,那些與他人共享公共場所時需要遵守的規定,則必須加以尊重“不能在圖書館占位”應該也算這樣的規定。可隻要跟真理子在一起,違規便已然成了理所當然的行為。她總是說: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有什麽關係呢?小涼,沒事兒的。


    涼子當然認為這不太好。可是當她將這一想法付諸言語或表情,真理子便說她太嚴謹。我當然嚴謹,我可是警官的女兒。一旦如此反駁,真理子就會笑。別的朋友也會笑。不會笑的隻有古野章子。章子能理解涼子的心情。她同樣不喜歡不遵守規則的人。


    “跟小涼一起複習,有不懂的地方馬上可以問,很放心。”


    “那就到我家裏來。”涼子一邀請,真理子就不痛快了。


    “你家裏不是還有妹妹嗎?我喜歡在圖書館學習。我隻要一坐到閱覽室的桌子前,就會覺得自己的腦袋和小涼的一樣好使。”


    涼子沒法扔下真理子不管。


    這還不限於真理子。涼子總感覺,自己的行動會受到周圍人的影響,一點點地拖拉下來。即使在心底反對,也很難將心意表達出來。


    我太懦弱了,明明覺得不對的事情,也不敢明確地反對。真理子央求我,我反倒會得意起來。這說明我自戀、肮髒、卑鄙。


    如果她的父母、老師和朋友們知道她是如此認識自己的,大概會感到萬分驚訝吧。大家都認為,藤野涼子是個優等生,有天賦,家教好,是棵好苗子,一定會成長為優秀人才。在大人們眼裏,她是完美無缺的。


    誰都不知道,涼子的內心積澱了太多自我厭惡,還有對自己根深蒂固的惱怒。這一切都藏得太深了。然而,時不時地因為一些契機,如在圖書館占座這類小事,這份厭惡和憤怒會緊緊包裹住她的心。


    最近,這樣的情況好像多了起來。涼子並不清楚原因。柏木卓也的死估計是一個誘因。她至今仍然耿耿於懷,因為那時隻有她一個人沒有流淚。


    那時的涼子聽到了自己心中真實的聲音。柏木卓也不遵守學校這個小社會的規則,我行我素地活著,我行我素地死去。大家擠出眼淚來哀悼他。對此,涼子無法認同。為什麽覺得他可憐?為什麽覺得他是個犧牲者?他不該是個失敗者嗎?


    所以涼子流不出眼淚。這一點,隻有高木老師看到並認同了。這樣理解柏木卓也的死沒有錯,老師懂你的心思――涼子當時從高木老師的眼神裏看到了這一層含義。


    所以,那件事已經完全過去了。


    可直到如今,涼子的心還會不時隱隱作痛。你真的這麽了不起嗎?你真的有認定柏木卓也是失敗者的資格嗎?其實,你一點也不優秀,一點也不堅強。你不過是缺少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同情心。


    “這裏有人嗎?”


    聽到有人對她說話,涼子抬起了頭。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女孩,不認識。她穿著便服,背著一個大書包,上麵別著四中的校徽。“對不起,我的朋友馬上就來了。”


    聽了涼子的回答,那女孩扭頭就走,去別處尋找空位。


    涼子低下頭,將目光落在數學習題集上。隻要專心致誌,就不會被輕易打擾。


    每道題都解開了,幾乎沒遇到過障礙。這次是第三學期期末考,出題範圍不如第二學期時那麽廣,相對比較輕鬆,用不著多花力氣,估計也能取得好成績。聽說升入初三後,會根據這次考試的成績,按能力重新分班。要是能和古野章子分在一個班級就好了。真理子嘛最好離她遠一點。既然是按能力分班,不同班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在學習能力上,我們之間的差距顯而易見。


    我怎麽可以這麽想呢?自上小學起,我跟真理子一直是好朋友,這麽想不就是對她的侮辱嗎?


    可事實就是如此。真理子學習太差勁了。讓她做什麽都是慢吞吞的,不過性格倒挺好,活潑可愛,心地善良。


    可是……可是,要成為真正的朋友,兩人的步伐得更一致些。


    涼子的頭腦流暢地轉動著,一道道數學題迎刃而解。寫下公式,計算數字。與此同時,涼子內心湧出肮髒的優越感,刺激著她的自我厭惡不斷膨脹。


    風卷殘雲般地做完題,她重新檢查一遍寫下的公式,作了驗算。


    接下來就是應用題了。翻過一頁,她抬起頭來喘了口氣。仿佛剛才一直在潛水,現在要探出水麵換氣似的。


    這時,她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這座圖書館裏,閱覽室和書架都安排在同一層寬敞的樓麵。將兩個區域隔開的隔牆雖高達屋頂,由於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即使身在閱覽室,也能看到書架區的一部分。


    那張側臉,是野田健一。


    離涼子的座位大約十米。野田健一一邊看著書架上成排的書,一邊慢慢地橫向移動身體。


    一會兒,他停了下來,伸手搭在某一本書上,又用視線飛快地掃視一下周圍。今天是星期天,書架區人確實很多,不過他的身邊並沒有人。


    野田健一確認四下無人後,抽出了那本書。那是本看上去很重,像字典一樣的書。


    盡管涼子的視力好得異乎尋常,也看不清那是什麽書。不過進出閱覽室時,她常常從野田健一所在的書架經過,大致類別還是清楚的。那是“化學”的書架。


    哎?涼子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抓緊複習,還在查什麽東西。真悠閑啊。


    野田健一成績中等,在班級中就像背景音樂般缺乏存在感。這可不是涼子的主觀評價,男生們也這麽說。他為人老實,沒有自己的主張。這樣的學生對老師和學校而言,就像一張安全牌,隨時扔出去都不會闖禍。不錯,成為這樣的人,倒也輕鬆自在。


    野田健一翻開那本厚厚的書看著,還時不時轉動眼珠,關注周圍的動靜。他彎著瘦弱的背,低著頭,似乎要用身體遮住手裏捧著的書。他這模樣,簡直像在便利店裏偷看成人雜誌。


    他在看什麽書呢?涼子來了興趣。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拉開了。涼子大吃一驚,差點跳了起來。


    “哎?這是你的包嗎?”


    抬頭一看,一個挎著帆布小包的年輕男子正低頭看著涼子。他個子高,脖子長,肩膀寬,那模樣好像要整個罩在涼子頭上。


    涼子趕緊抓起書包放到自己的膝蓋上。那人微微


    一笑。


    “多謝。”說著,那人坐了下來。黑色高領毛衣配牛仔褲。坐下後,他的肩膀碰到了涼子的肩膀。


    涼子放眼閱覽室,發現讀者雖然增多了,但還是有空位的,完全沒必要擠到這裏來。


    好像聽到她的心聲似的,身邊的年輕男子小聲說:“占座位可不行。”


    涼子朝他看了看,那人正在從帆布包裏往外掏教科書和筆記本,還用餘光瞟了涼子一眼。涼子慌忙將目光轉向正前方。她感到很不自在,心跳開始“噗通噗通”地加速起來。


    年輕男子將要用的東西放到桌上後,彎下腰把帆布包塞到椅子下麵。這時,他的肩膀又碰到了涼子的肩膀。涼子坐在狹窄的椅子上,盡可能將身體朝相反的方向挪。她也想把自己的書包放到椅子下麵,可擔心會碰到身邊的男人,就沒敢動。


    涼子隻好繼續做她的應用題。可是,題目讀了好多遍還是不能理解。她的目光僅僅僅從字麵上滑過,根本沒有看進去。


    就在這時,鄰座男子的胳膊肘劃過涼子的側腹部。


    他人高馬大,也難免。不趟故意的,隻是毛手毛腳罷了。


    涼子迫使自已如此想著。她重新握緊自動鉛筆,視線落在習題集上。專心,專心!


    鄰座的男子將身子靠過來,在座位上蠢蠢欲動,隨即用舊運動鞋的鞋尖踢了一下涼子的腳後跟。


    這次,涼子斜眼瞪了他一下。


    鄰座的男子攤開書本。注意到涼子的眼神後,他也朝這邊看了看,視線散漫,裝模作樣。


    涼子趕緊低下頭,手裏的自動鉛筆滑落了,她慌忙重新握緊。這時,那個男人的胳膊肘又碰到了涼子的身體。他這次碰到的,是心愛的對襟毛衣包裹住的隆起的胸部。


    他是故意的!


    涼子“劈裏啪啦”地合上習題集,收拾起文具。在這一過程中,她一直屏住呼吸,不朝鄰座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身邊男人的臉上浮出了令人厭惡的奸笑。


    提起書包站起身,正要離開座位時,涼子打了個冷戰:會不會被他抓住呢?


    事實上什麽也沒發生。涼子逃出閱覽室,踏出很響的腳步聲。來到書架區,隔著透明隔牆,她回頭望了一眼自己剛才坐過的座位。


    隻見鄰座的男人也站了起來,臉上掛著惡心的笑容。


    涼子覺得嗓子發幹。她用力猛跺腳下鋪著地毯的地板,徑直朝“化學”書架跑去。


    野田健一還在那裏,手裏拿著一本與剛才不同的書。感到有人朝他跑去,他抬起頭,看到涼子後,又像個彈簧玩具似的跳開了。


    “野田。”涼子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袖子,手上傳來羊毛的柔軟觸感,”對不起,能跟我一起出去嗎?”


    健一明顯露出了驚慌的神色。涼子拉著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情急之下,健一手裏的書掉到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兩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那本書上。由於落下時封麵朝上,書名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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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健一的目光釘在了書名上。涼子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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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子感到背後有人。回頭一看,剛才那個年輕男子已經出了閱覽區,正沿著通道朝這邊走來,很快逼近到兩三步開外的距離。他臉上的奸笑越來越清晰。


    “我說,”那人嬉皮笑臉地指著涼子說道,“你有沒有搞錯啊?你這樣子可讓我很難堪呀。”


    涼子飛快地彎下腰,拾起地上那本《日常生活中的毒藥百科大全》,塞給野田健一。健一不知所措地退後一步,接了過去。正在涼子準備逃出去時,野田健一動了動似有似無的喉結,轉向那個年輕男子:“你找我們有什麽事嗎?”


    年輕男子站住了。已經伸出來、馬上要碰到涼子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什麽?”他反問道。猥笑依舊,聲音卻低沉而凶險。


    “她是我的朋友。”說著,健一走到涼子身前。


    為了保護涼子,那副瘦弱的身板插到了涼子和年輕男子之間。涼子的個子和健一差不多,身上的肌肉還比健一結實一些。可即便如此,這一瞬間,涼子覺得健一相當可靠。他的後背看起來像一堵牆。


    “我們是一起來圖書館的。”由於緊張,健一的聲音在發抖,“事情辦完了,正準備一起回去呢。是吧?


    健一想回頭看涼子,但脖子發硬,竟怎麽也轉不過頭。涼子兩眼盯著那個男人,輕輕點了點頭。兩人漆黑的瞳仁瞪得大大的,仿佛兩對槍口。


    年輕男子抬起長長的手臂,尷尬地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空著的手插進了褲子的後插袋。


    “我不知道你們怎麽回事,我隻覺得很不爽。”他撅起嘴說,就像小學生向老師告狀那樣。


    “怎麽了?”健一反問。他的聲音比剛才沉著許多。


    “我是說她。”那人指了指涼子。


    涼子覺得身體要蜷縮起來了,但她努力撐住了。


    “她把我當成流氓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們要回去了。她又沒做什麽,隻是在閱覽室複習功課罷了。”


    健一指著涼子稱“她”,令涼子覺得很新鮮。


    “你知不知道關我屁事。”年輕男子惡狠狠地說著,向前跨上一步,“我又不要和你說話。”


    健一毫不膽怯,勇敢地揚起了臉。


    “你要向我道歉。”年輕男子逼近涼子。能夠感覺到他喘出的氣息。“跟我說‘對不起’。”


    猛然間,遺傳自父親的倔強天性在涼子心中蘇醒了。


    “我為什麽要向你道歉?我又沒做什麽。”


    或許是遭到女孩子的反擊,感到十分意外,年輕男子膽怯地愣了一下。“你把我當成流氓了,對吧?”


    “沒有!”


    “怎麽沒有?如果沒有,你為什麽要急急忙忙地離開?快給我道歉。”


    我還沒摸夠呢――這就是你的要求,對吧?我還要摸呢,你卻逃跑了。所以你要向我道歉。女人嘛,不都是希望被人摸的嗎?


    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就算去死都不會想讓你摸!


    “隻是到了該回去的時間就回去罷了。”健一幹脆地說,他那瘦弱的胸膛挺得老高,“對年幼的女孩糾纏不清,算什麽大丈夫。”


    年輕男子一下子變了臉色。本就平庸的臉立刻變得極度醜陋。“你說什麽?”


    這句惱羞成怒的反問,在涼子聽來,簡直像是一聲慘叫。她的心在砰砰直跳,一半出於激動,一半出於恐懼。腦海裏的念頭像閃電一般快速劃過。說不定這家夥不是一般的惡心流氓,而是個變態狂。他那隻放在口袋裏的手,也許會拔出一把刀來。


    “喂,”書架之間傳來說話聲,“這裏是圖書館。請保持安靜。”


    說話的圖書館女管理員推著滿載書本的手推車,是個大身板、戴眼鏡的中年婦女,經常會在總台處看見。即使不是館長,也算個大領導。她的眼中露出責備的目光,這目光並非針對涼子他們,而是針對那個年輕男子的。


    年輕男子轉身邁開大步回到閱覽室。由於他撤退得太快,涼子在感到安全之前反倒先愣住了。原來如此,隻是個欺軟怕硬的家夥。


    “對不起。”野田健一對管理員低頭道歉。涼子跟著低下了頭。


    “遇到麻煩了嗎?”管理員問道。


    健一看著涼子,一臉關切。涼子犯愁了:要不要和盤托出呢?


    “是為了占位子的事。”她隻回答了一點點。沒想到自己的聲音竟會這麽低,涼子覺得十分窩囊。


    “哦,是嗎?”管理員兩手搭在手推車的車把上,舉


    目掃視一遍閱覽室,“這是常有的。大家謙讓一下吧。”


    “好。”涼子和健一異口同聲。


    “再見。”管理員推著車走了。涼子也朝外走去。這次她不再看向閱覽室。健一趕緊將手裏的書放回書架,跟了出來。


    穿過滿是看報紙雜誌的成年人的大堂,涼子朝門口走去。自動門共有兩道,外層的門一打開,二月的寒風便撲麵而來。不過此刻,涼子並不冷,隻覺得神清氣爽。


    野田健一追了上來。他沒有和涼子並肩而行,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後。涼子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謝謝你。”


    健一又驚慌失措起來。涼子覺得有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才明明那麽勇敢,現在怎麽又沒用了呢?


    “我又沒做什麽。”


    “才不是呢。”


    兩人並肩走著。從圖書館門前隻有一條道路通往有巴士的大馬路。馬路旁是區政府和公園,對麵還有一家超市。雖然冷,天氣倒不錯,彩色路麵上有不少漫步的行人,提著購物袋的人也很多。


    “剛才那家夥真奇怪。”


    “是個流氓。”涼子狠狠地說。


    “騷擾你了吧?”


    “真想打他。”


    “真打了才好。”健一一本正經地說,“藤野你這麽厲害。”


    涼子又笑了。這次的笑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她終於把沉澱在心底的惡氣翻攪了出來。“厲害什麽,害怕著呢。看到那家夥追過來,都動不了了。雖說遇到流氓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真的嗎?”健一像聽到了重大表白似的,眼睛瞪得溜圓,什麽時候遇到的?流氓。”


    “前年夏天,在電車裏。為了聲援都級劍道大賽,大家都去了府中。就在那時。”


    劍道社的一年級成員隻是去聲援,沒帶竹刀和防護用具。大概有十五個人吧,大家上了一輛電車,有顧問老師跟著。大家分散在車內各處,涼子處在門附近。由於上下客流比較多,不知不覺間,她就跟同伴們分開了,被一些不認識的人重重圍在了中央。


    這時,也不知是這些陌生人中的哪一個,隔著運動褲摸了涼子的屁股。


    “啊!”涼子喊出了聲。她知道同伴們和老師都在附近,一點也不害怕。聽到涼子的喊聲,大家聚了過來,老師也在朝這邊看。涼子朝周圍的陌生人掃視一圈,可每個人都像戴著麵具,毫無表情。


    “你怎麽了?”


    “被人踩著腳了。”


    涼子從陌生人的包圍圈裏脫出了身。離她較近的同伴竊竊私語:“有流氓。”其他社團成員聽到後,立刻激動起來。流氓,有流氓。哎?哪個?一些男同學捋起袖子,躍躍欲試。交頭接耳的聲音一下子擴展開來。


    “正好這時,電車到站了,很多人都下了車。這事兒就算到此為止了。”


    “原來沒抓到啊。”


    “是啊,很遺憾。”


    那時並不是獨自乘車,所以不太害怕。今天是孤零零一個人,遇上騷擾,就怕得不行了。


    我很懦弱。一個人的時候就什麽都不是了。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懦弱得多。


    “當女孩子真難。”野田健一說道,語氣中帶著安慰,顯然十分真誠。涼子不禁“咯咯”地笑了出來。健一盯著涼子的笑臉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自己也羞答答地笑了。“剛才那個家夥要是不肯作罷的話……”


    “嗯?”


    “我就說:這女孩的父親是警官。”


    這倒大大出乎涼子的意料。“說了也沒用吧?那家夥不會相信的吧?”


    “很有可能。”


    “看那家夥的眼神,已經氣急敗壞了。估計是個慣犯。”


    “是啊,他好像很熟練。從他找碴兒的理由,還有管理員一來就逃跑的舉動,都能看出來。”


    兩人來到大馬路上。這時,相反方向的巴士剛剛開出。


    涼子不知道野田健一住在哪裏。應該就在附近吧,可又想到,今天是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他。


    “野田,你怎麽回去?”


    “走回去。藤野你要坐巴士嗎?”


    涼子的家離這裏也不遠,一個人來騎自行車就行。可今天本該跟真理子一起回去,來的時候坐了巴士,因為真理子不會騎自行車。


    “你還是早點回家的好啊。心裏畢竟很不舒服。回到家就會平靜下來了。”野田健一的話完全是大人的口吻,充滿體貼和關懷。涼子起了興趣,偷偷瞄了一眼怯生生地跟在身後的健一。


    哦,野田是這麽個男孩呀。


    見涼子在打量自己,健一就像百葉窗被風吹過一般,輕快地眨了眨眼睛。“怎、怎麽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沒什麽。”涼子笑了。如果有一百個男人在場,他們都會為這一笑而動心吧。隻有那個年齡、極具魅力的女孩,才會擁有如此富有魔法力量的笑容。


    “今天,其實是跟真理子約好在圖書館裏碰頭的。”涼子說。


    “是倉田嗎?”


    “是啊。可是被她放鴿子了。她可能把這事忘了。”


    “倉田的話,很有可能。”健一的話依然帶著老成,“她有點馬大哈。”


    “就是。我正想去教訓她一下。她家在千川町,野田,你的家在哪裏?”


    這等於是在邀請野田健一:如果方向相同,我們就一起走吧。如果健一是個聰明的男孩,那麽即使自己家在相反的方向,也會說“我們同路”吧。


    野田健一顯然不夠聰明,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涼子大失所望。這份失望毫不隱晦地顯露在她的臉上。


    野田健一雖然不夠聰明,還好並不算太笨。“不過,我們還是一起去好了。我還有點擔心你。”他說得過於慌張匆忙,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呃……其實擔心已經沒有必要了。不過保險起見……”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涼子笑著點了點頭:“嗯,謝謝!”


    涼子興衝衝邁開腳步。她既開心又興奮,覺得自己從這個向來隻落在自己的視野角落,幾乎毫無交集的男孩身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光芒。涼子發現了健一的優點,由此帶來的喜悅,令她春風滿麵。


    “野田,你經常和真理子說話,是吧?”


    涼子在教室裏看到過,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和向阪行夫在一起。“嗯,向阪和真理子是青梅竹馬。”他答道。


    “是這樣啊。可我不太了解向阪,跟真理子倒是從小學起就一直在一起。”


    “藤野你是優等生嘛。”健一笑道,依然低著頭,“當然跟向阪和我不怎麽相幹了。”


    涼子不做聲了。這時,一輛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馳過,是大人騎車載著一個小孩。


    “這話最沒意思了。”


    “啊?”


    “交很多朋友才有意思呢,不是嗎?可總不能如願以償。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後半句並非真話。因為涼子知道原因。野田健一應該也知道。因此,這次輪到他沉默不語了。


    同學之間並非毫無隔閡。成績、容貌、運動能力的差異,說話是否合氣氛;性格的內向和外向。凡此種種,學生之間會以各種各樣的標準來衡量和被衡量。老師說人人生而平等,其實完全是一派胡言。成人社會必定存在的差別和歧視,校園中同樣免不了。這些道理每個孩子都懂,也都能理解和認可。


    若非如此,便無法生存。


    涼子和真理子的交情,以那些標準而言,是不協調的。事實上,涼子感到了真理子給她帶來的負擔,很重,也很累。


    涼子能和真理子友好地交往至今,是因為她從不承認自己有優越感。學習好的孩子和學


    習不好的孩子,位於上方的孩子和位於中下方的孩子,涼子的心中有一種特殊的正義感,根本不承認這樣的差別。


    但升入中學後,她漸漸感到累了。今天不就是這樣嗎?如果自己一個人複習,就用不著去圖書館了,也就不會遇上這樣的倒黴事了。


    可是,不去圖書館,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和野田健一同行,也不會因為發現了他的勇敢而高興了。


    涼子心裏很亂,比她自己感覺到的還要亂。與野田健一的親近感,或許隻限於眼下。但自己十分珍惜眼下的時光。這樣的心情該怎麽說才好呢?


    “野田,你經常去圖書館嗎?”


    等了好一會,健一才回答:“偶爾罷了。”


    “你讀的書真稀罕。我還稍稍吃了一驚呢。”


    這次根本沒有得到回應。涼子邊走邊回頭看,隻見健一的臉色發白了。


    “你在查什麽東西嗎?”涼子像是為了打破僵局似的問。


    “也不是。”健一低頭走著,回答道,“我正好走到那兒,見那個書架旁邊很空,就拿本書出來翻了翻。”


    這話明顯不是真的。他在“化學”書架前明明站了很久,還一邊留心周遭的情況,一邊仔細閱讀書上的內容。


    當涼子看到那本書的書名――《日常生活中的毒藥百科辭典》後,他的反應也顯得過於強烈,似乎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那根本不是偶爾拿到一本容易引人誤解的書,被人看到時感到尷尬的反應。


    隨便翻翻。涼子還以為他會回答得稍微具體一點。比如,在查推理小說或電視劇中出現的毒藥名。這不是很自然嗎?


    是啊,這一點也不奇怪。誰說初中生不能查毒藥的知識呢?


    “我家也有那種大辭典。在爸爸的書櫃裏。”


    “啊,”健一有氣無力地說,“是查案的資料吧。”


    “好像是。放在了上鎖的書櫃,為了不讓妹妹們看到。”


    “藤野,你可以看嗎?”


    “可以,不過要事先得到許可。前一陣,電視中播放過特別節目,說將氯化物洗滌劑混合使用會有危險。為了查找節目裏出現的藥品名稱,我查看過化學百科辭典。”


    這是真有其事。涼子的母親因為工作繁忙,打掃衛生和洗衣服時,總會將漂白劑和洗滌劑混合使用。涼子看了那檔電視節目後,知道這個習慣很危險,為了說服媽媽,她特意學習了這方麵的知識。


    這時,兩人離開大馬路,走上一條沒有人行道的道路,路旁的隔離帶歪歪扭扭,斷斷續續。健一依然走在涼子身後,還隔著隔離帶。


    “警察需要鑒定那些藥品,以必須有相關知識吧?”


    “也就是一些基礎知識罷了。正式的鑒定和分析需要交給專業部門。”


    “技術課?”


    “是的,還有大學的法醫學研究室,科偵研什麽的。”


    “是科學偵查研究所吧?”健一糾正道,“那些專家什麽都懂嗎?”


    “是啊。”


    “罪犯如果使用毒藥,對警察來說反倒會成為重要的線索吧?”健一並不是問涼子,而是在自言自語。聽上去他好像挺犯愁的。涼子覺得不太對勁,可這種感覺太模糊,不知該怎麽問他。


    總不能直截了當地問吧?野田,你想向什麽人投毒嗎?哪能這麽問啊。


    前方已經看得到真理子的家。那是一座抹著洋灰的二層舊樓,隔著房子周圍的水泥矮牆,可以看到裏麵種的植物,不過眼下都已經枯萎了。對麵有一座兒童公園,一到休息日就會有許多家長帶孩子來玩。一走近,就能聽到孩子們的喧鬧聲。


    “看,那就是真理子的家。”


    窗外和屋簷下都有許多晾曬的衣物在迎風招展。涼子站在下方往上指的時候,真理子正好從一扇窗戶裏探出臉來。


    “啊呀,小涼!”真理子使勁揮著手,高喊著,“對不起,對不起。我正要去圖書館呢。”


    那你到底在磨蹭什麽呢?涼子隻得苦笑。她將雙手做成喇叭的形狀放在嘴邊。


    “你放我鴿子!”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真理子從欄杆內探出身子,爽朗地笑著。隨後,她又提高嗓門,喊道:“哎?野田也在嘛。”


    “是在圖書館遇到的。”涼子答道。野田健一的身體縮到一旁,也許是為兩個少女的高聲對話感到害臊了吧。


    “你們是去約會的吧?”


    “哪有,都是因為你不來嘛。”


    “所以我道歉了呀。快進來吧,快點。”


    涼子回頭看了看野田健一,他正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問:“我也進去嗎?”


    “你要是回去了,真理子會傷心的。進去吧,待會兒再叫上向阪。”


    這下健一好像放了心,怯生生地說了聲:“是啊。”


    父母都去上班了,祖父母則去走親訪友了。真理子一邊大聲說明,一邊把兩個同學往家裏拉。


    “大樹呢?”大樹就是真理子那個自以為是的弟弟。


    “有足球比賽,要到傍晚才回來。”


    在進大門、脫鞋、被請進起居室、找就近的椅子坐下時,野田健一都會說一句“打擾了”,總共說了四遍,好像要對屋裏各式各樣的家具都打個招呼似的。


    倉田家總是亂糟糟的,收拾、整理之類的詞匯,在他們家的詞典裏似乎沒有,涼子看不慣這副模樣,以前都沒怎麽進過真理子的家。不過今天,這種雜亂無章的家庭氛圍卻能為涼子帶來溫暖。那個討厭的流氓留給涼子的惡氣,似乎都被倉田家的日用品吸走了。


    “啊呀,真巧啊,真巧啊。”真理子唱歌似的說著,從冰箱裏取出紙盒裝的可可,倒在三個馬克杯裏。


    “巧什麽巧?連約好的事情都忘了。”


    “所以我道歉了嘛。忘掉了又有什麽辦法呢?不過我有個特大新聞,可以用作補償。”


    將馬克杯放入微波爐後,真理子等不到“叮”的一聲響起,就回到了起居室。


    “中午我去了趟超市,遇見了鬱美。小涼你還記得嗎?小學三年級時,我們不是都在一起嗎?後來她去了四中。就是那個鬱美。”


    涼子依稀記得,要是看到那個人,應該認得出來。


    “她告訴我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們談了好一會兒,還打電話告訴了向阪,結果記去圖書館了。野田,這真是個特大新聞,是吧?”


    大出俊次的三人幫,終於被警察逮住了。


    “上星期天,他們敲詐了四中的一個學生,還把人家打成重傷,結果被逮捕了。這個星期他們不是一直沒露麵嗎?”


    是這麽回事啊?當時還覺得,反正是遲到早退的慣犯,在學校看不到他們也並不稀奇。


    那個個子最高的,”健一說,“是叫橋田吧,我見過。”


    “哎?什麽時候?”


    “是……前天吧。他在上體育課。我是透過窗戶看到他的。”


    “啊呀,這麽說,並不是三個人都逮捕啊。”真理子的眼睛瞪得溜圓,“這又是怎麽回事呢?那可是個重大事件,據說這次要把大出送進少教所,肯定的。”


    廚房那邊飄來陣陣香味。


    “真理子,可可熱好了。”涼子催促道。真理子飛一般地跑進廚房。野田健一正用不安的眼神,打量著外麵晾曬的衣物。


    要是真的將大出他們送進了少教所,三中就解決了一個大問題。涼子長出一口氣。真理子十分興奮,說是馬上把向阪也叫來。


    “我拿點心給你們吃。這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嗎?要好好慶祝一番!”


    涼子看了眼健一的臉。他在短暫的一瞬間接受了涼


    子的目光,又很快害羞似的將視線轉到別的方向。到這裏之後,他的身上已經看不到之前散發的光輝。涼子心中的那份喜悅,也隨之消失無蹤。


    23


    萬延寺是一座四麵被住宅環繞的小寺廟。正殿前麵積不大的停車場隻停了四輛車就滿了。與寺廟相鄰的墓地規模也不大,入口處立著一尊頗有年份的觀音像,兩側擺滿了美麗的白菊花。


    來到入口處時就和森內老師匯合了。時間到了,看來森內老師也是匆匆趕來的。森內老師身穿高檔的黑色羊絨長大衣,很襯她那張白皙的臉蛋。這讓最近十年來都靠三季通用的防水布大衣來應付的佐佐木禮子多少有點羨慕。同為地方公務員,年齡還比禮子小,森內老師的工資應該不會很高……


    人長得美,就值得好好打扮。不管穿什麽都好看。


    “啊呀,這下可好,能和你一起進去了。還以為隻有我一個遲到了呢。”森內惠美子看到禮子後高興地說。對禮子的出現,她好像一點也不奇怪。或許她已經從津崎校長那裏聽說過禮子要來了。


    “天氣真好,真不錯。”


    “是啊,就是風有點大……”


    二月底的藍天下,陣陣北風吹得道路兩旁的枯枝嗚嗚作響。


    “要是下雪可就糟糕了,幸好是個大晴天。”


    兩人換上拖鞋,沿著走廊急匆匆地朝靠裏的休息室走去。十疊大小的房間已被前來出席法事的親屬坐滿了。津崎校長坐在柏木卓也的雙親身旁,向周圍的人介紹晚到的禮子和惠美子。


    柏木夫婦跟葬禮那會兒相比沒什麽變化,至少外表如此。臉色不好,臉頰瘦削,眼窩凹陷。這也難怪,這對夫婦並未遭遇任何轉機,時間依然停頓在那一刻。


    負責接待的僧人過來後,大家接二連三朝正殿走去。沒能正式向柏木夫婦打招呼,反倒讓禮子鬆了一口氣。


    正殿裏為客人預備的折椅排成三列。禮子在最靠裏側的那一列坐了下來。津崎校長和森內老師坐在第二列,就在柏木夫婦身後。


    誦經開始了。聽了一會兒,禮子便明白這是淨土真宗的法事,和老家信奉的宗派相同。不過禮子不太懂宗派間的區別。


    被誦經聲超度的那個名叫柏木卓也的少年,應該也不知道自家信奉的佛教屬於哪門哪派。在出席某位親戚的法事時,他肯定也坐過這樣的椅子。卓也的骨灰會和誰一起長眠地下呢?


    卓也的母親柏木功子開始啜泣起來,鄰座的女性撫摸著她的後背安慰她,自己卻也在不停地抽噎。


    津崎校長和森內老師都低著頭,保持同樣的姿勢。


    禮子眨著眼睛,抬頭仰望升向正殿天花板的嫋襲青煙。


    想要正經思考,思路就會中斷;試圖什麽都不想,一些事情又會從腦子裏冒出來。她覺得,如今讓她最操心的,並非已經死去的柏木卓也,而是依然活蹦亂跳,到處惹是生非的三人幫――大出俊次、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對置身莊嚴的誦經聲中,不為他求冥福卻滿心雜念的佐佐木禮子,柏木卓也的亡靈會不會不高興呢?怎麽可能?肯定不會――禮子自以為是地想。


    柏木卓也是自殺的,並非傳言中說的那樣,被大出他們殺死的。


    當然,在導致柏木自殺的原因方麵,大出他們那樣的不良少年多少存在一絲關聯,但不可能有更具體的相關性。禮子確信如此,也會對周圍的人明確闡述這一想法。


    就連之前擔憂過他殺可能性的津崎校長,最近也完全擺脫了顧慮。一度在三中到處流傳的謠言,如今正趨於風平浪靜。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那三個人又闖下了大禍呢,柏木。禮子正默默地向柏木卓也訴說心聲。


    是搶劫傷害罪。他們把一個四中的學生打成重傷,被捕後還當麵撒謊,逃避責任。他們的家長同樣有問題。


    城東四中一年級學生增井望的事件,最終並沒有立案。


    禮子已經盡力了。她仔細詢問情況,采取滴水不漏的戰術,心想這次肯定能好好教訓一下大出俊次。她也堅信,這樣做對他本人絕對有好處。


    可是事與願違,事件發生不到三天,增井望的父母撤銷了報案。說雙方已經調解成立了。


    增井望的父親甚至還說:“說敲詐甚至搶劫,有點小題大做了,其實不過是小孩子打架稍稍過了頭。都是男孩子嘛,難免的。”


    禮子聽了,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大為光火。你說的可是心裏話?你當真以為增井會跟他們打架?


    “就是他說的啊。他自己也在反省。”


    胡說!禮子去過好幾次醫院,也和增井談過話。他當時非常害怕,對自己受到的欺淩也相當氣憤。他怎麽可能承認那隻是打架呢?“如果事情就這麽結束,增井又無法接受的話,那可是會影響到他和你們父母間的關係的,明白嗎?”


    “我早說過,他接受了。”


    一句話直衝到禮子的喉嚨口:你們受到過大出勝的恐嚇吧?還是他用重金收買,你們見錢眼開,就讓兒子忍氣吞聲,對不對?你真的以為這樣做是對的嗎?


    但這些話絕不能從禮子嘴裏說出來。真的能接受,真的沒問題?她隻能無奈地反複確認而已。


    大出的不良少年三人幫無罪釋放了。更氣人的是,大出俊次在釋放後,竟然以警察違法偵查,精神受到傷害為由曠課了一段時間。一直緊跟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也學他的樣子不來上學。橋田佑太郎倒像往常一樣沒有曠課,禮子還對他抱有過一絲希望。說不定現在就是將他從大出俊次身邊拉出來的好時機。禮子試著跟他談過幾次,全都無果而終。橋田在三人幫裏是沒嘴的葫蘆,單獨一人時就更不願開口了,簡直像個石頭人。


    這起事件也給津崎校長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事後,大出勝竟闖到校長室大吵大鬧。這件事和三中以及津崎校長幾乎毫無瓜葛,他卻執意要找上門去,說俊次不肯上學的原因在於學校沒有妥善處理這起事件,還說學校涉嫌與警察聯手,捏造事實陷害俊次。


    學校麵對學生家長上門鬧事,無論對方如何無理取鬧,也隻能保持低姿態,耐心傾聽。這陣子禮子與津崎校長頻繁見麵,就是為了那些叫人不得清閑的煩心事。


    耳朵聽著和尚們誦經,禮子心底卻在悄悄苦笑:我好像是來向柏木你倒苦水的的,不要怪我,因為曾經掄起椅子跟他們大打出手的你,對他們的惡劣品行再了解不過。


    是個令人討厭的家夥――橋田佑太郎是如此評價柏木卓也的。大出和井口那時雖然沒說話,但從他們讚同的表情看來,他們對橋田的評語並無異議。


    橋田覺得你哪裏“令人討厭”呢?你又是怎麽看待他們的?特別是大出俊次,你覺得他是怎樣的人呢?


    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就像磁鐵的兩極,一個是一味鑽牛角尖,最後選擇了死亡;一個是盡情放縱享樂,完全不知自我反省。如果能把他們加起來除以二,那麽柏木卓也就不會死,大出俊次也不會受到警察的照顧。


    以自我為中心是他們的共同之處。但是,十到十五歲的孩子都是徹頭徹尾的自我中心主義者,還同時具備隱藏這種特質的狡詐。正因如此,這才是通過經驗教訓來認識自我中心的弊端,學習向社會妥協的重要時期。


    問題是,自認處在世界中心的他們的中心又是什麽?


    柏木卓也的中心有什麽?


    大出俊次的中心又有什麽?


    我真希望你還活著。禮子在心底無聲地呼喚著柏木卓也。


    你與大出俊次同齡,又身處相同的環境,你那雙總是審視著自己內心的雙眼,定能看透大出俊次這個問題少年的心。


    你一定能看透。


    我希望像你這樣的孩子能順利長大成人,不斷磨礪自己的慧眼。真遺憾啊,柏木。我為你感到遺憾。?


    “這下終於結束了吧。‘七七’都已經過去了……”走出飯店,森內惠美子一邊走,一邊重重地喘了口氣,說道,“總算放心了。東奔西走的,快累死了。”


    禮子不自覺地掃視一下周圍。說不定柏木家的親戚就在附近。法事結束後,大家轉移到附近的一家飯店用餐。開齋後的聚餐有時會搞得熱鬧非凡,時常會讓人忘記設宴的初衷。不過今天倒沒有出現這樣的場麵,大家的談話斷斷續續,聚餐一小時不到就結束了。


    確實,從那樣沉悶的場合中脫身,禮子也能體會到精神放鬆後的虛脫感。可是,剛才森內老師的話多少有些過了頭,聽上去實在冷酷無情,會讓有心的聽者覺得她在說:這件麻煩事終於過去了。


    對此,津崎校長穩當地應了聲“您辛苦了”。


    “校長跟佐佐木警官要去jr(注:日本鐵路公司japan railway的縮寫,這裏泛指日本國有鐵路列車。)的車站嗎?我們一起走吧?”森內惠美子的語氣顯得無憂無慮。


    禮子馬上回答她:“我跟校長先生還有事要談。”


    “啊呀,是嗎?”惠美子瞪大了眼睛,“那我就告辭了。你們辛苦了。”說完,她英姿颯爽地走上人行道遠去了,這副模樣仿佛在說:啊,結束了,休息天剩下的時間可不能再浪費了。


    禮子回頭一看,見津崎校長正微笑著。


    “我們也走吧。”


    禮子點了點頭,邁開腳步。他們朝著城東第三中學走去。


    為了應對那封舉報信,在得到津崎校長的同意後,禮子一直在做詢問調查,直到上周末才結束。她之後要向津崎校長匯報調查結果。


    今天正好有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冥冥之中似乎有著某種因緣。


    “這身衣服有點不夠得體,真是不好意思。臨出門時,女兒帶著外孫女來了,家裏鬧哄哄的……”


    “您有外孫女了?”


    津崎校長笑成了一朵花:“是啊。下個月就一歲了。”


    他經常穿的毛衣背心據說是夫人親手編織的。這位外婆肯定也會給外孫女編織許多可愛的毛衣和襪子吧。


    “今天學校裏有籃球比賽,是本校的籃球社團跟二中校隊的練習賽。很熱鬧啊。”


    “校長室裏不會有球飛進來吧。”禮子笑道,“就算飛進來也沒關係。我可以回他一個遠投。我上初中和高中的時候都在打籃球,還參加過高中籃球聯賽呢。”


    “喔!”津崎校長的雙眼瞪得溜圓,“現在還喜歡體育嗎?”


    “我們警察署內有壘球同好會。”


    “您是投手吧?”


    “啊呀,看出來了?”


    “您投的球一定很強勁。”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學校。確實,體育館那邊傳來了喧囂聲。和岩崎總務打過招呼,他們進入了校舍。校長室既安靜又昏暗。津崎校長打開天花板上的熒光燈,請禮子就座後,自己也坐下了,嘴裏還發出“哎嗨喲”的聲音。


    “很累了吧?”


    “為學生送行,不管經曆過多少次,總會難過。”


    敲了門,岩崎總務走進室內。禮子上前接過他拿來的水瓶。校長室裏有成套的茶具。


    “我來吧。”禮子說著,泡了兩杯茶。茶葉和警察署裏的差不多,都不怎麽樣。


    在這個就座泡茶的過程中,禮子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下麵要向津崎校長匯報的內容非常沉重。至於如何對待調查結果,禮子自有考慮。她與津崎校長之間已經建立起信賴關係,但是對於今後的對策,還需要好好商量。


    “剛才森內老師的話有點過於輕率了。”津崎校長說著,朝禮子笑了笑,“可能讓您不快了吧?森內老師性格開朗,時常會有點冒失。”


    看出來了嗎?


    “嗯,我隻是覺得她太冷淡了。就算心裏這樣想,也不應該說出來吧?”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津崎校長的語氣並不嚴厲,“這就是森內老師的毛病,或者算是一種傾向。我有時也看不過去。”


    “傾向?”


    “嗯,就是對自己不喜歡、合不來的學生比較冷淡。有點‘你們隨便,我可不管’的意思。”


    將茶杯和茶托放在桌上,禮子輕輕點了岸頭:“對於她的這一傾向,學生也察覺到了。調查時,森內老師的話題經常出現。學生中好像分成了兩派,支持派很喜歡她,反對派則對她的偏心深表不滿。”


    津崎校長的圓眼睛裏顯出緊張的神色:“我們開始吧。”


    “好。”禮子拿過放在身旁的皮包,從中取出一個大信封放到桌上,“這就是本次調查的結果。”


    且不說內容,報告書本身就很厚重。


    “今後的對策當然是由貴校的負責人――校長先生您來考慮的,不過我也有個建議。在聽取匯報的同時,您是否也能聽一下呢?”津崎校長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洗耳恭聽。請讓我拜讀一下報告。”說著,他拿起信封,打開後取出裏麵厚厚的一遝文件,“您有建議就直說。這次調查已經取得成果了,對吧?”


    “是的。有結果了。”


    津崎校長捧著報告,抬頭看向禮子的臉。禮子一臉嚴肅。


    “那個寫舉報信的人已經找到了。是二年級一班,即與柏木同班的女生三宅樹理。您能馬上想起那個女生的長相和特征嗎?”


    24


    這次,津崎校長沒有馬上回答。那雙圓眼睛眨了好幾下,他才開口:“哦,父親是畫家的那個三宅樹理嗎?”


    禮子吃了一驚,反問道:“她父親是畫家?這倒是頭一回聽說。


    “雖然不怎麽出名,但也不是‘星期天畫家’的水平。森內老師有一次去家訪,正好她父母都在,就在那時聽說的。據說還得過獎呢。”


    這對禮子而言是個新信息。三宅樹理在談話時幾乎沒說起過她的父母,即使禮子主動提起,她也會把話題岔開。當時,禮子就覺得有些奇怪,現在就更摸不著頭腦了。


    “隻要看到三宅,誰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老師們也都知道吧?”


    津崎校長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對了,他是男老師,還上了年紀――禮子心中暗忖。他沒有注意到三宅樹理那強烈得會在他人腦海中留下深深烙印的特征。


    “她臉上長滿了粉刺,連脖子上都有。”


    “啊……啊!”津崎校長重重地點了點頭,“就因為這個,她還受到過男生們的嘲笑。高木老師有一陣子特別關注。”


    “有這樣的事嗎?”禮子倍感意外。原以為高木老師不怎麽細心。不過她畢竟也是女性嘛。


    “高木老師很注意這些細節。她可不是隻有嚴厲的一麵。”


    或許吧。但是,她的關心似乎並沒有傳達給三宅樹理。因為樹理沒說過高木老師一句好話。


    “三宅她自己對這方麵非常在意。也難怪,她正處於一生中最關注自身形象的年齡段。她會故意裝作不在乎。”


    “她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也缺乏協調性。”津崎校長隨即便換成庇護的口吻,“她朋友很少,也參加社團或班級活動。她很規矩,但不喜歡跟別人在一起。”


    禮子的感覺是:豈止不喜歡,簡直是主動拒絕,盡力逃避。


    “三宅在跟人說話時,從不看對方的眼睛。”


    因為不想被別人看,所以不看別人。


    “時常對周遭保持警戒,戰戰兢兢的,就像隻刺蝟。我一見到她,就有這樣的感覺。”


    津崎校長的臉上浮


    現出驚訝的神色:“不會就因為這個而斷定舉報信是三宅寫的吧?”


    禮子用力搖了搖頭:“當然不是。我會按順序說明的。在此之前,請您先看一下第一頁資料。”


    津崎校長戴上老花眼鏡,趕忙翻開資料。


    “第一頁是概況。這次參加調查的二年級學生,除去全員參加的一班,人數還不到總數的百分之四十。其中的大部分都表達了柏木去世後,他們對於自己的現狀和將來感到無以名狀的擔憂。擔心自己也會像柏木卓也那樣選擇死亡的學生有三人之多。”


    津崎校長悲哀地垂下眉毛。


    “具體內容請看裝訂在一起的臨床心理醫生佐藤的報告。佐藤醫生認為,對於表達類似擔心的學生,學校可以委托保健老師尾崎對他們開展進一步的心理輔導。如果從校外請來心理輔導醫生,反倒可能會增加學生的心理負擔。還有,校長先生,”禮子提高了嗓音,“也有好消息。對於柏木的突然死亡導致的不安和恐慌,三中的學生正通過朋友間溝通和安慰的方式逐步消化。有很多人說,現在的朋友關係比以往更好了,他們也會更重視友情。我認為,在這方麵無需太過擔心。”


    “是嗎?”津崎校長說,“這樣的話,作為教師,我們必須盡量不去妨礙學生之間的溝通。”


    “您對學生作的演講也取得了較好的效果。有人還說,他們能體會到校長真誠的關心。”


    津崎校長默默地點了下頭,仿佛在細細咀嚼這些話語。


    “所以,問題是……”禮子在考慮該怎麽讓談話深入下去,“校長先生,您知道同在二年級一班的淺井鬆子嗎?”


    “那是個胖胖的孩子。”津崎校長立刻回答,“參加了音樂社團,有點馬大哈,但心腸很好。”


    “她給我的印象也是如此。我認為她應該減肥。”這似乎是個多餘的建議,“這個淺井和三宅關係密切。就某種程度而言,是三宅支配著淺井。”


    “您為何會這麽認為呢?”


    接下來才是正題。禮子端正坐姿。


    “二年級一班的女生是按照學排序接受詢問的,所以我們先見到的是淺井鬆子。她是個招人喜歡且十分配合的學生,但詞匯表達並不豐富,動不動就害羞。”


    津崎校長點了點頭。


    “她還十分緊張。她說自己對柏木幾乎一無所知,又說覺得很可怕,有一句沒一句的,一直擺脫不了緊張。我當時覺得,這真是個極其認真的學生。”


    但是漸漸地,禮子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我感覺到在交談的過程中,淺井她總是在留意著什麽。她的話語中開始越來越多地提到樹理。”


    「佐佐木女士是警察吧?警察會調查這件事嗎?這就是常說的“偵查”嗎?我跟樹理講過,警察出動了,那就是“偵查”了。」


    “我裝糊塗,追問淺井這句話的意思。也許她意識到自己提出的問題的分量,趕緊岔開了話題。”


    針對淺井鬆子的詢問就此結束。而此時,禮子已然將“樹理”兩字刻在了腦海。


    “之後便輪到對三宅的詢問。她進來後恭敬地向所有人打了招呼,卻根本不看我的眼睛。”


    津崎校長稍稍探出身子:“三宅是怎麽回應你們的問題的?”


    “她說剛開始時,她根本無法接受柏木的死,覺得自殺也好,事故也好,都極不自然。但她沒有進一步說下去。”


    “所謂沒有進一步,是提出‘他殺’的可能性嗎?”


    “是的。她的言語似乎經過深思熟慮,目的是引誘我們說出點什麽,或者說,探聽我們是否有這方麵的懷疑。”


    “還有一點,”禮子豎起一根手指,“她也頻頻提到鬆子,似乎想知道淺井在接受詢問時說了些什麽。她顯得急不可耐,坐立不安。她很想知道,淺井是否對我們說過三宅不想讓她說的東西。不僅是我,連在場的尾崎老師和佐藤醫生也都有同感。”


    津崎校長麵對攤開的資料,沉默不語。


    “我沒有說出三宅想要知道的內容,而是岔開話題,開始試探她。我很快中斷了詢問,並對她說,如果你感到不安隨時都可以來。下次來時可以放鬆心情,暢所欲言。隨即我就讓她回去了。”


    如果三宅樹理就是舉報人,她自然非常想知道禮子他們――也就是校方會如何采取行動,因此她肯定還會來。這是禮子設置的陷阱。


    “她走後,我向尾崎老師打聽三宅和淺井的關係。我就是在那時了解到,她們兩人並不是平等的朋友關係,而是三宅支配著淺井――至少三宅是這麽認為的。”


    “淺井鬆子也不是沒有朋友。”津崎校長說著,放低了聲音,“雖然不是年級裏最有人氣的學生,但她積極參加音樂社團的活動,與團內其他成員都很合得來。”


    禮子點點頭:“尾崎老師也是這樣認為的,說淺井心地善良,也許是有意陪伴著處於孤立狀態的三宅。”


    一星期後,三宅樹理果然再次前來出席麵談。


    “她真的又來了?”津崎校長問。


    “是的。我以為她會更早點來,難為她竟然強忍了一個星期。”


    第二次麵談時,三宅樹理更加坐立不安,好像既害怕又生氣。


    “她說她怎麽也排遣不了心中的不安,便又來參加麵談。事實上,相比表達自己的心情,她更熱衷於打聽。看來她撐不住了。”


    「柏木真是自殺的嗎?警察和學校有沒有故意隱瞞真相?把重要證據隱藏起來了吧?」


    “她還說,她要是了解到什麽重要線索,馬上會通知老師和警方。”


    坐在三宅樹理對麵的禮子甚至為她感到難受。她幾乎是在大喊大叫:我寫了舉報信。我想知道後來怎麽樣了!快告訴我!


    “我試探著對她說,關於柏木的死,你要是知道些什麽,就說出來,不要有顧慮,我們絕對不會泄密。作為警察,我自然會擔負責任。誰知我話音剛落,三宅反倒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她又突然說,淺井作為朋友有點不太靠譜。她開始說淺井的壞話,還說淺井‘很沒用’,我問她什麽意思,她又含糊其辭起來。”


    津崎校長呻吟似的歎了口氣。


    “第一次麵談結束時,我把署裏的直通電話告訴了三宅。這麽做或許有點過頭。”


    “她打過這個電話嗎?”


    “沒有。也沒有第三次來參加麵談。”


    估計她十分沮喪,覺得繼續追這條線索也沒用,便主動放棄了。


    “後來,我跟尾崎老師和佐藤醫生商量後,得出了一致意見。”


    寫舉報信的人就是三宅樹理。淺井鬆子應該是她的幫手,即使沒有幫助她,淺井也肯定知道三宅做了些什麽,隻是她站在三宅那一邊,不肯說出來。


    “淺井在三宅之前接受麵談,三宅命淺井來打探我們的口風。淺井沒有打探出什麽來,三宅就說她‘沒用’,這也是三宅第二次麵談時氣急敗壞的主要原因。三宅還擔心,淺井會不會將她寫舉報信的事告訴我們。這隻是她的杞人憂天罷了。”


    不管淺井鬆子與舉報信到底有多深的瓜葛,至少她沒有背叛三宅樹理。鬆子是為樹理著想的。


    津崎校長突然問了個較為深人的問題:“佐佐木警官,你認為淺井相信舉報信的內容嗎?”


    “這個不好判斷,但她肯定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麽。在那種情況下,即使將信將疑,淺井也會對三宅言聽計從。淺井不就是那樣的孩子嗎?”


    津崎校長露出帶點苦澀的表情,點了點頭:“是這樣的吧。”


    “三宅很聰明,”禮子繼續說,“我們一旦行動,她便立刻明白學校已經收到了舉報信。但事態並未


    向她期望的方向發展:馬上將大出他們當作殺人案的嫌疑犯,追究他們的罪行。所以,最壞的結果就是虛假舉報信的事實敗露。估計她嚴厲叮囑過淺井不許說出來吧。”


    “虛假的舉報信,”津崎校長嘟嚷道,“能斷定那是虛假的嗎?”


    事到如今,怎麽還……禮子笑了。


    “那封信當然是一派胡言。我對三宅還是剛剛有所了解,但對於大出、橋田、井口這三人幫,已經了解得有點煩膩了。他們沒做過那樣的事。沒有殺死柏木。”禮子猛地攤開雙手,“那個自稱目擊者的人如果真的看到過殺人現場,那他當時身在何處?應該也在現場吧?那他為什麽要在聖誕夜跑到學校樓頂上去?如果真的看到了殺人現場,為什麽不馬上打110報警?為什麽不為柏木呼叫救護車?”


    津崎校長垂下腦袋。


    “據尾崎老師說,進入第三學期後,三宅的健康狀況急速惡化。有時剛到學校就覺得不舒服,馬上就往保健室跑。她臉上的粉刺原本就很多,最近也更加嚴重了。”


    個中原因就在於心理壓力。


    “心裏擁有秘密時,負擔會變重。”


    兩人同時陷入短暫的沉默。


    “三宅她為什麽要寫那樣的舉報信呢?”津崎校長費力地低聲嘟囔道,“她為什麽要陷害大出他們呢?”


    “校長先生,您應該能夠理解。”禮子說,“您剛才不是說過,三宅由於臉上長粉刺,曾經被男生嘲弄過嗎?大出他們的三人幫應該也在嘲弄過她的男生之中吧。”


    甚至可以說,就是那三人主導的。


    “不論男女,問題學生在尋找欺淩對象時,很容易盯上有生理缺陷的學生。肥胖、矮小、難看等等。這就是殘酷的現實。三宅一定受到過大出他們的嘲弄和欺負。她本人想極力隱瞞,可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所以她要借柏木卓也的死來報一箭之仇。如有可能,最好是將這三人趕出三中。


    “這是報複,是複仇。淺井參與此事,也許是因為她也受到過大出他們的欺負吧。”


    “這就是動機?”


    禮子點點頭:“這是我和尾崎老師與佐藤醫生商量後得出的結論。”


    一時之間,校長室安靜得仿佛太平間。


    “於是,我就有個建議……不,是懇求。”


    津崎校長抬起頭看著禮子。


    “請暫時不要驚動三宅和淺井。收到舉報信的事也不要讓更多人知情。調查報告以及如何應對表達過內心不安的學生,當然都由您來安排。”


    “這些都好辦,舉報信的事原本就控製在最初便知曉的那幾個老師的範圍內。”津崎校長的視線晃動著,顯出內心的些許不安,“可下一步又該怎麽做?”


    “我來跟三宅接觸,尾崎老師也會全力支持。我會想辦法問出事情的真相。”


    “怎麽問?你又不是老師。”


    “在這件事上,我覺得相比老師們,三宅更容易向身為警察的我敞開心扉。事實上,她正寄予希望的不是學校,而是警察。”


    佐佐木警官似乎在代替三宅表達對三中教師們的不滿和失望。老師們不會幫我,所以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或許津崎校長沒有注意到一點,或許他注意到了,卻沒當一回事。


    “這可不容易做到啊。”


    “我知道。”


    “跟淺井談談怎麽樣?那孩子的話……”


    禮子立刻攔住了津崎校長的話頭:“不行。淺井不是主犯――對不起,我說過頭了。跟她接觸弄不好會使她左右為難,還會給三宅提供開脫的機會。”


    “開脫?”


    “三宅可能會說,寫舉報信的是淺井,自己隻是在她的請求下幫了個忙;或者聽說淺井寫了舉報信,自己隻是想庇護她,等等。”


    津崎校長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對不起,考慮到她們兩人之間由力量強弱形成的關係,這樣的想象並非絕無可能。”禮子說。


    津崎校長認輸似的垂下了肩膀。“明白了。”他無力地說,“一切都拜托您了。”


    “謝謝!”禮子坐在椅子上深深彎下身,低下頭。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剛剛翻過一座大山,暢快無比。“我會盡力做好這件事,不會給三宅和淺井留下不良影響,因為她們都是純真的孩子。我估計需要花費一些時間。”


    津崎校長立刻接著說:“是啊,您盡可多花些時間,急不得啊。”


    禮子點點頭,看著校長的兩隻小圓眼睛,莊重地說:“上次在大出他們的事件裏,我失策了,還給您添了麻煩。這次您能接受我的懇求,真是太感謝了。”


    津崎校長有些摸不著頭腦。事情太多,可能一下子理不出頭緒。


    “就是四中的增井望……”


    “哦,那件事啊,那可不是您的錯。”說著,津崎校長頗為擔心地問道,“您沒有受到上司的訓斥吧?”


    “有啊,說是操之過急,做事不謹慎。”


    所以這次一定要謹慎行事。


    “我在青春期時,也曾為粉刺和雀斑痛苦不堪。因自己無法左右的外表而被人說三道四並受到欺負時,內心的憋屈和苦惱是深有體會的,至今也仍然記憶猶新。我覺得,隻要將這份感受真誠地傳達給三宅,她一定能夠接受。”


    “拜托了。”津崎校長低下頭,隨即又像回過神來似的說道,“是啊,我們也必須認真對待那起敲詐事件。說因禍得福會對增井有點失禮,但我們可以通過這番沉痛的教訓,盡量使大出他們改邪歸正……”


    說到一半,校長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兩人都吃了一驚,差點跳了起來。


    津崎校長苦笑著,輕快地站起身,接聽了電話。


    “喂,我是校長津崎。”他那雙小圓眼睛急速地眨巴著,“對不起,聲音有點小,聽不太清楚。”


    電話那頭的聲音大了一些。


    “啊?”津崎校長眼睛瞪得溜圓,腰背挺得筆直,還很快地看了一眼禮子,“‘新聞探秘’?是電視節目嗎?”


    那是全國性電視台hbs總局製作的一檔探討社會案件的新聞節目,每周六傍晚播出。教育問題是他們經常報道的題材之一。


    禮子對津崎校長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這檔節目。津崎校長說了聲“請稍等”,用手按住話筒,對禮子說:“是這檔節目的記者。”


    “要求采訪嗎?為了柏木的事?”


    “好像是,”津崎校長皺起眉頭,“說是收到了觀眾來信。”


    “觀眾來信?”


    “先見麵了解一下情況吧。不好拒絕啊。”


    津崎校長幹淨利落地踉對方談妥後,掛斷了電話。禮子已經微微欠身,似乎馬上要站起來了。


    “說是馬上過來。”


    “是什麽樣的觀眾來信?”


    “不清楚。”


    “那個欄目經常報道校園題材,所以我會知道。”


    公立學校裏不願上學的學生自殺了,這一事件完全能成為他們製作節目的話題。但是,禮子心中還有另一種不祥的預兆。


    “我也旁聽一下吧。”


    沒想到津崎校長一口回絕:“這可不行。不管他們要來采訪什麽,城東警察署的警官在場,那就太不同尋常了,事態會變得愈加複雜。”


    是嗎?禮子咬緊嘴唇。


    “不要緊的,到底是為什麽來采訪,我事後再告訴您。”


    禮子有些不太情願地走出了校長室。她覺得眼前這片萬裏晴空中,似乎有一朵微小卻令人不安的疑雲。


    25


    前來采訪的記者是個男人,非常年輕,這一點出乎津崎校長


    的意料。不過,這也可能是他那張娃娃臉和上麵架著的圓框眼鏡給人造成的錯覺。再加上他個子小,身高和津崎校長差不多,可以想見,在學生時代,他一定曾為此痛苦不堪。不,說不定如今在電視台這樣看似風光的行業中,也依然如此。


    “我是企劃報道部的茂木。”伴隨恭敬的自我介紹,他遞上一張名片。名片的右上角寫有“新聞探秘采訪人員”的字樣。


    茂木記者在半小時前佐佐木禮子坐過的位子上坐了下來,與津崎校長麵對麵。


    “校長先生,休息天您也經常到學校裏來嗎?”茂木記者問道。“也不總是這樣。今天出席了您所問及的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結束後就來學校看一眼。”


    “七七的話,是要安置骨灰了吧?”他顯得挺驚訝,大概是對時間的推移存有疑問吧。


    “是的。父母不願讓兒子的骨灰離開自己。這種心情我們完全理解。”


    茂木記者點了兩三下頭,從上衣的內插袋中取出筆記本,記下幾筆,表明他已經開始工作了。他上身穿著一件外表深褐色,內襯帶有明快格子花紋的時尚西裝,係一根同色係的領帶。下身則是一條看起來挺高檔的毛料長褲。如果一定要在津崎校長貧乏的時尚詞匯中找一個恰如其分表達,或許可以稱之為“英倫風”。


    正如電話中所說,茂木記者是獨自前來的。他沒帶照相機,或許會拿出錄音器材。津崎校長決定,如果他這麽做,自己就斷然拒絕。然而,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會這麽做。


    “聯係得太匆忙,您能為此特意抽出時間,真是萬分感謝。”茂木記者從筆記本上抬起頭,正視津崎校長。眼鏡片後麵的瞳仁圓溜溜的,透著純真而犀利的光芒。


    “在提問之前,我得先給您看一下實物。”


    他打開放在身邊的大皮包,拿出一個a4尺寸的牛皮紙信封,並從中取出一個小信封。小信封髒髒的、皺皺的,一端已經被撕開。


    “這就是那封觀眾來信。請看。”


    津崎校長接過信封,看了看正麵,上麵有一行手寫字體“hbs新聞探秘節目組”,不算漂亮,倒寫得十分認真,是黑黑的粗體字。


    “光寫這個就能寄到嗎?”


    信封上沒寫電視台的地址,郵政編碼欄也空著。


    “是的。寫節目組的名稱就能寄到。這樣的觀眾來信很多。”


    “這是用軟筆寫的。”


    注意到這一點,津崎校長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這樣的筆跡不是簽字筆或記號筆寫的,起筆和收筆處都體現出軟筆的特點。


    “或許是用真正的毛筆寫的。”


    “不,這是用軟筆寫的。看得出來,跟毛筆寫的不一樣。”


    “哦,是這樣啊。”茂木記者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對了,您是老師,自然有眼光。”


    “我教了好多年語文。”


    不僅身為語文老師,津崎校長還愛好書法,現在仍然堅持練習。他從四十歲開始練字,也練了足足十年。他覺得字能夠反映一個人的心態。在每年放寒假前的結業式上,他總要對學生們說:新年的第一筆一定要用心寫好。他突然想到,去年通過校內廣播播送的結業式講話漏掉了這一節。


    仔細觀察了信封正麵,津崎校長又將這封信翻過來。似乎是理所當然,信封背麵沒有寫寄信人的任何信息。


    “請看信的內容。”茂木記者催促道。


    是那封舉報信。直來直去,借助尺子劃出來的筆跡仿佛刮擦的傷痕,和另外兩封一樣,都直接寫在了信封上。


    一句“森內惠美子親啟”,加上森內老師的居住地址。郵戳是中央郵局的。一月六日寄出的快信,和前兩封一模一樣。


    不過區別還是有的。這封從正中間撕成了兩半。


    津崎校長抬起眼睛,發現茂木記者正凝視著他。


    “這封信寄來時就是這樣的嗎?”


    “是的。我沒有修複,直接拿來了。”


    津崎校長從撕成兩半的信封裏,拿出撕成兩半的信箋。是舉報信的複印件。這已經是第三封了。


    信的內容自然和另外兩封一模一樣,連形狀尺寸也分毫不差。開學典禮那天第一次看到這封舉報信時,津崎校長就覺得,無論寄信人是誰,會用這樣的字體寫一份舉報信和兩個信封,這個人的情緒應該非常不穩定,甚至可能體現在外表上。若沒有積累大量苦悶的負麵能量,是不可能寫完這麽多字的,因為寫到一半就會感到厭煩。畢竟,字能夠反映人的心態。津崎校長甚至覺得,如果舉報人是學生,也許用不著調查,隻要不動聲色地觀察一下,就能找出是誰。


    然而,當時津崎校長沒有說出這個想法。在一板一眼的藤野剛警官麵前,身為書法愛好者的自己大談“字能反映人的心態”這樣的理論,他認為並不合適。


    佐佐木禮子斷定舉報人就是三宅樹理,還說參與調查的三人意見一致。


    津崎校長沒法記住城東三中所有學生的相貌、名字和個性。因為大多數學生並不起眼,也不會鬧出亂子。


    校長統領著教師,也是名副其實的學校之長,卻無法左右本地的教育界。畢竟上頭有教育委員會的重壓,從他們的角度俯瞰,校長不過是個夾在教育委員會和學校之間的中層管理人員。


    因此非常遺憾,校長必須把大半的心思花在應對上級部門的指導和壓力上,用於學生的精力自然受到了限製。所以,好壞兩方麵都不突出的學生,是很難在津崎校長的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


    三宅樹理也是不引人矚目的大部分學生中的一個。即使她不喜歡集體活動,缺乏協調性,也絕不是問題學生。因此,當津崎校長聽說三宅樹理因臉上的粉刺受到男生的嘲弄後,也隻是對她稍加關注,並沒有很上心。


    如今他知曉了一個事實:寫舉報信的就是三宅樹理。


    “森內惠美子親啟”,這些如同用尖釘刻畫而出的文字,每一個都仿佛三宅樹理內心的傷痕。


    為了將大出俊次的三人幫趕出城東三中,她甚至不惜撰寫虛假舉報信。可見她內心的痛苦已經不堪忍受。


    這一聲心靈的呼喚,卻被人生生撕成兩半。


    而且是寄給班主任的那一封。


    “您讀一下附在裏麵的信件,就能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麵對津崎校長的震驚和困惑,茂木記者十分冷靜。


    牛皮紙信封中,還放著一張對折的b5複印紙。津崎校長將其取出,展開在眼前。


    上麵是用文字處理機打出來的橫排文字,密密麻麻的。津崎校長讀了起來。


    「敬啟:


    我經常收看貴節目組製作的節目,並為報道的真摯態度所折服。


    我是一名住在東京都內的教育工作者。前些日子,我在自家居所附近散步肘,看到有一封信落在垃圾堆放處旁。


    我平時很少注意落在路旁的東西。特意撿起這封信,本是為了將它放回垃圾堆放處。


    可當我撿起時,信箋從撕成兩半的信封中掉了出來。於是我讀了信箋上的內容。


    我發現這是一封內容十分重大的信件。雖然寄信人不知是誰,但我懷疑,將這封信撕毀並丟棄的人是收信人森內惠美子。


    我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聽之任之。


    信中提到的“城東第三中學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應該就是去年聖誕節從學校樓頂跳樓自殺的那個柏木卓也。可見信的內容並非無中生有,是確實發生過的事件。


    我很在意這封信的內容,就把它留在了身邊,並打電話到城東第三中學,確認是否真的有森內惠美子這個人。


    得到的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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