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小個子男人身穿裁剪得體的大衣,腳蹬擦得發亮的皮鞋。他向三個走在放學回家社的男生打了聲招呼,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圓圓的眼鏡片在早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嗨,你們好啊。”


    三個初中生正一邊聊天一邊慢吞吞地走著,聽到他的喊聲後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他們都是籃球社的成員,除了書包外還背著個大運動包,立領外套的紐扣敞開著。其中有兩人比那個小個子男人高出整整一個頭,還有一人的個頭也不矮,即使脫掉厚底運動鞋,也比那個戴眼鏡的男人高得多。


    “你們都剛放學吧?能問你們幾句話嗎?”小個子男人熟練地上前搭訕。麵對眼前有著高大身軀和純真臉蛋的男孩們,這個戴眼鏡的男人仿佛與魔法學校的學生親密無間的靈光神童(注:小說children of themp中的人物。),一臉無所不知的神氣勁兒。我什麽都知道,我什麽都看得透。現在我有話要問你們。作為回報,我會給你們帶來好東西。


    “有什麽事嗎?”高個子男生中的一個問道,聲線不太自然,因為他正處在變聲期,把握不好自己的聲調――早晨起床時還像小學生那樣高;身體活動開來後,就會變成和父親差不多的成人嗓音;上了一天課又參加完社團活動,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時,又會變回略帶嘶啞的童聲。


    “你們都是城東第三中學的學生吧?就是那邊那個學校?”小個子男人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不到十米開外的學校邊門。正有學生從裏麵走出來。


    “是啊。”


    “回家晚了可不太好,我們還是邊走邊談吧。”小個子男人說著,竟自顧自走到前頭去了。三個男生麵麵相覷。個子最小的一個向同伴們笑了笑,臉上的神情仿佛在說:這個大叔到底怎麽回事?


    “你們是初二的,而且是籃球社團的,對吧?”


    “是啊……”


    “呃,是牧村同學、淺野同學和法山同學,對吧?”


    他們背著的運動包上貼著寫有年級和姓名的標簽。


    “其實……”戴眼鏡的男人一邊飛快地走著,一邊將手伸進了大衣內側的口袋,“我是幹這個的。”


    他拿出一張名片,遞到三個初中生眼前,隻給他們看著,不交給他們。見三人將腦袋湊在一起看過上頭的內容,他便趕緊收起名片。


    “《新聞探秘》?我知道。”淺野說。


    “是嗎?謝謝觀看。”


    小個子男人顯得十分高興,好像別人說句知道,就等於在讚揚這個節目似的。


    “不過,我可沒有看過……”,


    “沒關係。對電視台來說,沒看就知道節目名稱更加難得。雖說對於身處製作節目第一線的我們多少有些遺憾。”小個子男人的臉上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


    籃球好玩嗎?挺累的吧?訓練嚴格嗎?最近有比賽?小個子男人邊搭話邊不停往前走,把三個男生帶到離學校邊門相當遠的地方。


    “站著說話可不太好,我們到那邊的快餐店坐坐吧?我請客”


    三個男生的表情顯示出內心的動搖。就像三支點燃的蠟燭,火苗閃閃爍爍。不過,即使風來自同一方向,火苗的搖擺也會有些細微差異。這二個男生的心態也是如此:高速晃動的,劇烈搖擺的;火焰傾斜得厲害、快要熄滅的。


    「電視台的記者啊。


    找我們會有什麽事呢?


    還說要請客呢。」


    “我說……”之前第一個開口的法山又接了話,嗓音依然嘶啞,不過這次並不是變聲期的緣故,“我們在回家路上買東西吃,是要被禁止社團活動的,連麥當勞也不行,所以……”


    小個子男人一邊走,一邊回頭仰視著他,大幅度揮了揮手,似乎在表示吃驚的同時,還帶著幾分感動。


    “哦,是這樣啊!如今還有這樣的社團活動,實在令人欽佩。說明你們的顧問老師很有水平。呃,應該是北尾老師吧?”


    三個男生中的小個子一一淺野僅落在他身後一步,臉上露出了仿佛在感歎“大材小用啊”的表情。到目前為止既不說話也不點頭的牧村終於開口了:“你好像對我們學校裏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嘛。”


    天真無邪的驚訝中,還帶著點戒備。小個子男人爽快作答:“是啊,我稍稍做了點調查。因為要采訪。”


    三個男生再次麵麵相覷。蠟燭的火焰又開始搖晃了。不知風來自何處,四麵八方,五光十色。


    “采訪什麽?”


    “你在調查什麽?”


    麵對七嘴八舌的提問,戴眼鏡的男人含笑不語。這時,法山停下了腳步:“不會是柏木的事吧?”


    小個子男人的臉上露出了愈發欽佩的神色:“直覺真準啊!”


    僵局解開,學生們的話匣子打開了。


    “柏木,是不是一班的那個?”


    “就是去年聖誕夜跳樓的那個。”


    “是啊,真令人傷心呢。你們都了解柏木嗎?”


    “不了解。跟他又沒有什麽來往……”


    “他參加社團嗎?”


    “好像什麽也不參加吧?他根本不來上學。”


    “哦,你們不是一個班的?”


    “不是。”


    “法山,你一年級時跟他同班吧?”


    話題拋了過來,法山卻一聲不吭地走著。他重新背了背似乎很重的運動包。


    小個子男人飛快地瞟了一眼法山,臉上保持著和藹的笑容:“就算和柏木不熟,也總該聽過一些傳聞吧?”


    “什麽傳聞?”


    “譬如,他不是自殺的之類。”


    “哎!還有這麽回事兒?一點也不知道啊。真的嗎?”


    牧村和淺野嚷嚷起來,法山還是一句話都不說,默默地聽著。不過,他看小個子男人的眼神已然變得嚴峻起來。


    “你到底要采訪什麽?”


    “啊,別急。”


    “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好,好,明白了。沒關係的。其實我想知道的也不是柏木的事。”隨即他便轉入正題,“柏木的班主任是個叫森內的女老師吧?她還很年輕,是個大美人,對吧?我聽說她在學生中很受歡迎。”


    看到同伴要開口了,法山立刻製止了他們。他俯視著小個子男人,直截了當地回答:“這種事情,我們不知道……走吧。”他催促著牧村和淺野。淺野還在磨磨蹭蹭地原地踏步。


    戴眼鏡的男人依然笑容滿麵。


    “哎?不會吧?森內老師不是你們籃球部的副顧問嗎?”


    淺野看了看同伴的背影和小個子男人,半轉過身,說道:“的確是,不過所謂副顧問,隻是掛個名罷了。”


    “是這樣啊。不直接參與指導嗎?”


    “指導我們訓練的是北尾老師。他可是上高中時參加過全國運動大會的正牌籃球選手。”


    “副顧問真的什麽也不做嗎?”


    “也不是,北尾老師不能像指導男生那樣帶女生,所以需要有個搭檔。”


    “是這樣啊。就是說,形式上必須如此。實際上在三中的籃球社,無論男生女生,真正的教練都是北尾老師。”小個子男人不知什麽時候掏出了筆記本,飛快地記了幾筆。淺野靠過去想偷看一眼,被他巧妙地避開了。


    “是的,反正北尾老師的指導很能出成績。不過遇到比賽時,森內老師也常來聲援。”


    “哦,真踴躍啊。”


    “隻是當拉拉隊,聲援而已。”淺野似乎很開心。小個子男人見狀,臉上自然也是笑逐顏開。


    “真不錯。原來有美麗性感的老師來當拉拉隊長


    啊。”


    “性感嗎?嗯,胸挺大的。好像跟學校裏的誰在談戀愛呢。”


    “哎!這可是抓人耳朵的新聞啊。”


    “隻是傳言罷了,據說是跟教一年級數學的……”


    “喂,”法山喊道,“跟你說快走吧。”


    淺野略帶厭惡地瞟了他一眼,低聲對小個子男人說:“這家夥不喜歡森內老師。”


    “是這樣啊。”小個子男人也壓低了聲音,“為什麽?”


    “說她太輕佻。女生裏好像也有不喜歡森內老師的。”


    “引人注目的人往往都這樣。如果既不被人喜歡也不被人討厭,那就是個乏味的人。”


    小個子男人飛快地藏好筆記本,又從大衣的內插袋裏掏出另一件東西。他停在距離法山和牧村十步遠的地方,避開這兩個人的視線,將那件東西塞給了淺野。


    “這是我的名片,喏,有我家的電話和傳呼機號碼。”


    原來是一張沒有頭銜,隻印著姓名和聯係方式的名片。


    “如果你想起什麽來,就請告訴我。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無論多細小瑣碎都沒關係。你的配合會對我十分有幫助。”


    “明白。”淺野說著,就把名片放進了學生裝的口袋。他的臉上綻開滿足的笑容。一種仿佛已經長大成人的錯覺,滲透進他自尊心的表層。?


    “喂,喂,我說另一件事給你聽。”這是個甜甜的少女的聲音。


    應答的聲音同樣是細細甜甜的女聲,隻是有些口齒不清:“什麽事?什麽事呀?”


    “昨天回家路上,有個怪怪的記者向我搭訕。”


    “怪怪的記者?”


    “戴眼鏡的,臉上笑嘻嘻的,說是電視台的。”


    “啊呀,真惡心。什麽呀?星探?”


    “不是。你聽我說,他問的是森內老師的事。”


    “森林林?啊呀,討厭。森林林被星探盯上了?”


    “她那德性還會被星探看上?”


    “啊呀,你不知道?她高中和大學時一直是戲劇社團的呢。”


    “不會吧,難以置信。想當演員嗎?”


    “聽說還參加過電影試鏡呢。落選了。”


    “你怎麽全知道?”


    “她去小雅家家訪時自己說的。小雅嘛,還記得嗎?就是上小學時進了向日葵劇團(注:日本的兒童劇團、演藝事務所。)的那個。”


    “不會吧。這個我也不知道。你說的小雅是不是成田雅子?不是長得很醜嗎?”


    “人家可是拍過廣告的。”


    “是嗎?怪不得那麽神氣。我可不喜歡她。”


    “先不管她。那人都問了森林林些什麽呀?”


    “問她是個什麽樣的老師。”


    “你怎麽回答的?”


    “性格開朗的老師啊。”


    “真的嗎?她平時盡說些叫人來氣的話。”


    “啊呀,不是在跟記者說話嗎?我要是說了她的壞話被捅出去,那就得吃不了兜著走。會影響期末評語的。森內她可陰險了,特別偏心眼。”


    “這話你沒說吧?”


    “你來說好了。早晚會問到你的。聽說那人已經采訪過好多人了。”


    “森林林會上電視嗎?像什麽的,不是總有觀眾出鏡的節目嗎?”


    “好像不是那種好事啊。感覺不太對。肯定是森內幹了什麽傻事吧,我覺得。”


    “傻事?什麽傻事?”


    “那個叫柏木的不是死了嗎?”


    “不是自殺的嗎?”


    “那記者說,學校裏的學生自殺,就是老師的責任。”


    “嗯……”


    “我老媽也說過,森內老師太年輕,沒有經驗,所以柏木才會那樣。如果老師做得好,學生絕不會自殺。”


    “可是……”


    “啊呀,你想幫森內嗎?”


    “才不是呢。我聽說柏木是受了欺負才自殺的。”


    “啊,是大出他們?”


    “嗯。不對嗎?”


    “不知道。看他們那樣子,的確幹得出來。可是,就算是大出他們欺負柏木逼他自殺,森內也有責任,畢竟她沒有出麵製止。光知道打扮,沒一點腦子。”


    “這話你對記者說了嗎?”


    “沒說。得考慮評語,我可沒那麽傻。可就算我不說,用不了多久,人家也會知道。因為大家都知道呀。”


    “我聽著怎麽有點可怕呢?”


    “有什麽可怕的。森內又不關我們的事兒。”


    “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我們學校被電視台當作不好的學校搬上電視,不覺得害怕嗎?全日本的人都會覺得,城東三中是個很差勁的學校。”


    “怎麽會呢?”


    “會啊!我以前在報紙上看到過,鄉下的某個學校裏發生了欺淩導致的自殺事件,老師還一個勁兒地撒謊想隱瞞真相,結果被某周刊雜誌全都抖露出來。之後那個學校推薦的學生,哪個高中都不要。”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了。所以我在柏木死的時候就覺得不妙了。”


    “啊,你瞄上推薦入學了。”


    “可能的話嘛……”


    “行啊,你成績好。我反正完蛋了,跟推薦入學不沾邊。”


    “我的成績也沒那麽好。”


    “別謙虛了。事實就是好的。我還問那個記者,要不要采訪學校的老師?他說,已經采訪過了。好像連豆狸也慌了神。”


    “你說校長?”


    “嗯。前幾天不是開了教師緊急會議嗎?好像就是為了這事。”


    “是嗎……還真出事了呀?”


    “沒關係,反正我們又沒幹什麽壞事。森內她會不會被開除呢?開除了就好了。”


    “我說……”


    “啊?好了,來了來了。我老爸開始嘮叨了,我先掛了。”?


    “你好,這裏是藤野家。”


    “是藤野同學家嗎?請問涼子在嗎?”


    “姐姐她出去了。”


    “哦,你是她妹妹啊?”


    “嗯,是的。”


    “多大了?”


    “小學五年級了。”


    “是嗎?真懂事。姐姐大概什麽時候回來?”


    “嗯……不太清楚。今天是去參加練習比賽的。”


    “是嗎?是比賽嗎?是什麽體育項目呢?”


    “劍道社。”


    “哇,是劍道啊。真酷。姐姐對你好嗎?”


    “呃,你是誰?”


    “啊,我嗎?呃,你媽媽在家嗎?”


    “在的。”


    “能讓媽媽聽一下電話嗎?”


    “媽媽,媽――媽――”


    “你好,我是藤野。”


    “喂,是城東三中二年級一班的藤野涼子的媽媽嗎?”


    “是的。”


    “貿然打電話來,真不好意思。我叫茂木,是hbs電視台《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記者。”


    “哦,請問有什麽事嗎?”


    “去年年底,涼子的同班同學柏木卓也自殺了,對吧?就是從學校的樓頂跳下去的。”


    “是啊……”


    “關於這件事,呃,後來,就是今年,有人往學校寄過舉報信,請問您知道這件事嗎?”


    “我說,你到底有什麽事?”


    “我隻是想打聽一下。那封舉報信上說,柏木不是自殺的,是被人殺死的。連凶手的名字寫得清清楚楚。舉報人好像是事件的目擊者。舉報信共有三封,一封寄給津崎校長,一封寄給班主任森內老師,還有一封寄給了您的女兒涼子。我想


    您自然對此有所了解吧?”


    “不,我不知道。”


    “是嗎?那就奇怪了。大家都說涼子在學校是個優等生,在家也是個好孩子。您先生是在警視廳工作的吧?舉報人也知道這一點,才寄信給涼子的。您看過那封舉報信吧?”


    “對不起,我覺得這個話題不適合在電話裏跟陌生人談論。”


    “涼子的父親知道這件事嗎?恐怕涼子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吧?”


    “對不起,我要掛電話了。”


    “您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好好談一談?這件事有些隱情,包括您在內的大部分家長都不知道。班主任森內老師將舉報信撕毀後扔掉了。很過分吧?覺得麻煩,就想暗中毀滅證據。津崎校長知道此事,竟然也幫著裝聾作啞。我們《新聞探秘》節目組決定將真相公布於眾。因為這樣下去,柏木就死得太冤了。同樣作為學生的家長,您應該能夠理解柏木父母的心情吧。難道您不為他們感到痛心嗎?他們正受到學校的欺瞞,認為兒子是自殺的,非但毫無抱怨,還對學校表示感謝,說老師們為了卓也已經盡心盡力了。對於校方的欺瞞行為,您能夠熟視無睹嗎?”


    電話掛斷了。緊握“嘟――嘟――”響著的電話聽筒,茂木記者得意地笑了。


    《新聞探秘》製片室裏一片喧囂,沒人注意到他的笑臉。


    茂木對身邊的助手說:“田中小姐,過會兒――也許是馬上,警視廳一個叫藤野的人會給我打電話。”


    “哦,是藤野先生,對吧?”


    “嗯,就是紫藤花的藤,原野的野。他來電話的話,你就對他說,過會兒我會給他回電話。無論對方說什麽,你都說,茂木會給您回電話,然後掛掉。”


    “明白了。對了,您不在的時候,有位津崎先生打來過電話。”


    “哦,我看到便條了。他那裏沒事,先晾他一陣子再說。”


    “可他好像有急事。”


    “慌了嘛,沒事的。他是豆狸嘛。我要等到豆狸火鍋煮爛了再慢慢吃。”


    茂木在淩亂的桌麵上胡亂翻找,找到便攜式錄音機和新磁帶,塞進包裏,又為照相機換上了新膠卷。


    助手的目光停在茂木麵前的軟木板上。茂木有個習慣,喜歡把與正在采訪的事件相關的物品用圖釘釘在這塊軟木板上。


    其中有幾張照片,基本都是抓拍的,有一張是學生手冊上照片的放大複印件,是個清秀又拘謹的男孩。


    還有幾張拍的都是同齡的學生,照片中的人影都因晃動而模糊。其中一張上麵的女孩身穿校服,手提書包,邊走邊和身邊的同學說笑,清新的笑臉顯出聰慧好強的性格,還有一張照片上,幾個男孩坐在便利店門前抽煙,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學生,胡亂穿在身上的時髦外套明顯是名牌貨,釘在這張旁邊的是僅有的一張青年女性的照片,是在某個車站前拍攝的。巴寶莉防水大衣搭配一雙簡約素雅的淺口皮鞋,提著一隻黑色大手提包。由於拍攝對象在走動,圖像有些模糊。長發飄動,側臉可以看清耳朵。相貌端麗,身材出眾。


    “茂木先生,您這次做的是什麽題材?好像又和教育有關。”


    茂木從轉椅上站起身,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是啊。這次和以前可不能比,是一條大魚。你就等著看我的成果吧。”


    30


    “拜托你別貼在那兒。真是的。”


    站在兌換機旁的佐佐木禮子回過頭,見一個比她高出一頭、滿頭亂發的店員正瞪大眼睛看著她。


    “哎?我可是得到過你們店長的同意的。”說著,禮子又開始了手中的工作。她貼的是城東警察署少年課精心製作的、麵向青少年的警示宣傳畫。大號字體的“夜遊必須等你成年之後”下方,擬人化的彎月和星星指著正要走進遊戲中心的孩子們,嗬斥著:不行!


    “兌換的說明都快看不見了,你倒是看準了再貼啊。”


    “沒事,並排貼著呢。你看,不是挺好嗎?”


    “這種畫,小鬼們根本不看。”


    “那你應該提醒。未成年人晚上八點以後禁止入內。”


    “是不是未成年人,怎麽看得出來?”


    “連這點眼力都沒有,你怎麽幹這行的?”


    店員重重地哼了一聲就跑開了。禮子狡黠地笑了笑,摸了摸招貼畫,確認已經貼牢了。


    那個店員說得沒錯,那些半夜三更從家裏溜出來,到遊戲中心或便利店紮堆廝混的小家夥不可能理會宣傳畫。他們的家長根本不在乎孩子吃晚飯時在不在餐桌旁、夜深後有沒有上床睡覺。有時聯係這些家長,對方竟然會說:“什麽時候出去的?一直沒有回家嗎?”“總是這樣的,就不勞您多費心了。反正也沒給別人添麻煩。”“我們尊敬孩子的自主性。”


    缺乏像樣的家教,有充足的零花錢可用,就有地方可玩。在這種世道下,孩子們自然會樂顛顛地往外跑。繁忙的大人們對自己和孩子都十分寬容,而不知何時,“寬容”已然成為“散漫”的同義詞。


    身處這樣的時代,任勞任怨地四處張貼宣傳畫的少年課刑警能指望得到稱讚嗎?


    接著要去另一家遊戲店,佐佐木禮子穿過自動門來到街上。一對手挽手的男女與她擦身而過,走進店裏。男的四十來歲,穿得花裏胡哨的;女的一看就是個高中生,身上的服裝和臉上的妝容卻比大人還像大人。他們正朝抓娃娃的遊戲機走去。


    禮子猛地停下腳步。要不要叫住他們?她看了看手表,剛過下午三點。且不論那兩人是什麽關係,這個時候來遊戲中心玩,很難說有什麽問題。


    這時,春裝外套的內插袋裏發出傳呼機的鳴叫聲。拿出來一看,是城東三中保健室打來的。與校內其他辦公室的電話不同,保健室的電話是直撥外線的。對麵正好有間電話亭,禮子飛快地跑過去,抄起電話聽筒。


    保健老師尾崎很快接聽了電話:“啊呀,真快。打擾您工作了,不好意思。”


    “哪裏,沒關係。我正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在天秤座大道。”“太好了。”尾崎老師似乎很高興,“是這樣的,有一位學生來我這裏,說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找我的?”


    “是啊。”尾崎老師答道。隨後她壓低聲音說了句“是佐佐木警官”,估計是對身邊的學生說的。“您現在能抽空來一趟嗎?”


    “當然可以。我馬上過去。”


    好像早就料到能得到肯定的答複,尾崎老師用從容的口吻說:“您一定還記得那位來麵談過的二年級學生三宅樹理。”


    禮子瞬間屏住了呼吸。電話裏傳來尾崎老師的聲裔:“要跟她說話嗎?”大概在問樹理要不要和佐佐木警官通電話。


    樹理似乎不想接電話。尾崎老師的聲音又回來了:“她想跟您麵談。”


    “明白了。尾崎老師……”


    “嗯?”


    “三宅同學的情緒怎麽樣?”


    “我們邊聊邊等,您不必太著急。”


    “好的,待會兒見。”


    出了電話亭,禮子翻起外套的領子,大步流星直奔城東三中。她心潮澎湃,充滿期待,走著走著竟一路小跑起來。


    雖然在津崎校長麵前鄭重其事地宣示過“我來跟三宅接觸”,可真正做起來,卻比想象中要難得多。想跟她交談、解開她的心結,這樣的想法至今未變,可實際上隻有幹著急的份兒,毫無進展。


    研究調查結果、把握現實狀況,盡管禮子找了各種借口頻繁地來到城東三中,可直到今天還從未找到接近三宅樹理的機會,倒是跟保健老師尾崎處得越來越親熱。


    接觸機會不多是一開始就能預想的。可沒料到的是,三宅樹


    理會自我封閉得如此嚴重。放學後去找她,她早已回家,不僅不參加社團活動,甚至都不和同學聊天或泡圖書館。隻要一下課,她就像被放出了牢籠,直接回了家。這就是三宅樹理的生活狀態。


    今天是怎麽了?她竟然主動找上門來。禮子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城東三中的校舍已經清晰可見。


    樹理今天的行動,或許是被《新聞探秘》節目茂木記者的采訪活動逼出來的。即使三宅樹理仿佛身處孤島,茂木記者的行動也會傳到她的耳朵裏。因為那個家夥不顧校方的製止,正一個勁兒地盯著三中的老師和學生。


    記者的采訪也許讓樹理心虛又著急,覺得僅靠傳聞可能得不到確切的信息,才決定直接來找信息的源頭,也就是參與麵談的佐佐木禮子。因為佐佐木禮子是警官,更重要的是,她不是校方的人。


    若事實真是如此,說不定今天能夠一舉將她拿下。也許三宅樹理會主動坦白是她寫的舉報信。如今連電視台這樣強大的公眾媒體都行動起來了,她原先根本沒有預料到。她感到了恐懼,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無論寫舉報信時考慮得如何周到,意誌如何堅定,她畢竟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女。


    對於不知該如何應對《新聞探秘》的采訪,正焦頭爛額的津崎校長,禮子無能為力。正如津崎校長所言,輕舉妄動隻會加深茂木悅男的懷疑。談談看法倒是可以,可這些看法是否妥當,就沒有自信了。


    不過,如果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直接從舉報人口中得到確認,證實舉報信的內容確屬無稽之談,那無疑會成為津崎校長的強力支撐。柏木卓也不是被人殺死的。城東三中沒有隱瞞真相。無論茂木記者多麽善於揭發內幕,也隻得明確聲明:他在這件事上無疑是搞錯了。


    放緩腳步調整呼吸,佐佐木禮子走進學校的正門。一些正忙於社團活動的學生散布在校園各處,各種各樣的喊聲和大大小小的球在空中飛來飛去。校舍裏傳出校歌的演奏,估計是音樂社的成員在為畢業典禮作排練。


    敲保健室的門之前,禮子簡單地理了理頭發,做了一個深呼吸。


    “打擾了。”她打了聲招呼後,打開了門。


    尾崎老師正坐在桌子旁,她身邊的椅子上坐著三宅樹理。看清禮子的臉後,樹理一下子站了起來。


    刹那間,禮子心裏吹過一陣寒風。


    這孩子生了一張不幸的臉,簡直像是月球的背麵,沒有亮光,沒有溫暖。


    “你好,佐佐木警官。”尾崎老師站起身,輕輕撫摸三宅樹理的肩膀,“三宅同學,你看,佐佐木警官來了。”


    三宅樹理直挺挺地站著。雖然她背對著窗戶身處陰影,但依然能看出,她臉上的粉刺比出席麵談那時更嚴重了。


    “你好。”禮子若無其事地打了個招呼,微笑著走近樹理,“你是三宅同學吧。你還記得我,我很高興。”


    樹理看著禮子的臉,笨拙地點了點頭。


    “請坐那邊的椅子。”尾崎老師指了指裏間床邊的椅子,“我可以旁聽嗎?”她問樹理。


    “嗯,嗯。”樹理的聲音有些堵。


    “那我就留在這裏了。這個時間,隻要沒人在運動時受傷,是不會有人來打擾的,放心好了。”尾崎老師微笑道,樹理卻沒有用笑容回應她,隻是僵硬地走到要坐下的地方。


    “三宅同學,你還好吧?麵談時你曾說過,有時候想到柏木的事,會十分悲傷,是吧?”


    “我說過這種話?”


    “嗯,當時看你真的很難過,我還有點擔心呢。你還自責說,自己是不是可以為他做些什麽。”


    樹理確實說過這些話,不過並非出於真心,隻是些適時的場麵話罷了。


    “我去麵談了兩次。”


    “是啊。”


    “大家都說我怪怪的。”


    禮子表現出略誇張的驚訝:“不會吧?來過兩次的同學又不止你一個。”


    “是嗎?”


    “是啊。還有來過三四次的呢。隻是想來和我們說說話。”


    “是這樣的嗎……”


    接不上別的話。樹理的心思不在這裏。她到底想說什麽呢?禮子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樹理說什麽,都不能大驚小怪,讓樹理察覺到異常。


    “呃……對不起。”


    “哎?”


    “特地讓您跑一趟。”


    “別放在心上。我經常來這兒玩,是吧?尾崎老師。”


    尾崎老師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去泡保健室的“秘製香草茶”。


    “工作累了,就偷偷到這裏來休息一會兒。”


    “真的嗎?”


    “真的。還到這裏來午睡呢。”


    尾崎老師端著裝了香草茶的馬克杯走了過來。一陣溫暖的芬芳鑽入鼻腔。


    “啊,真開心。好香啊。”禮子是真的覺得高興。


    樹理緊緊握住了馬克杯的手柄。


    “三宅同學,你開始說吧。”尾崎老師溫和地催促道。


    三宅樹理抬起目光。“呃……”她說了起來,聲音低低的。


    禮子喝了一口香草茶,感到有點欣慰。


    “聽說警察要重新調查柏木的案子,這是真的嗎?”


    禮子的茶杯停在嘴唇邊,眼睛瞪得大大的。


    樹理見狀趕緊說了下去:“我也是聽來的。說電視台的人正在采訪。我沒有被采訪,可大家都在說。”


    “電視台?”


    “是啊。據說要出大事了。柏木其實不是自殺,是被人殺死的,連凶手都知道了,卻被學校隱瞞起來了。還有,森內老師她……”


    禮子看了看尾崎老師。尾崎老師臉上依然掛著謎一般般柔和的笑容,沉默不語。


    樹理探出身子:“真是這樣的嗎?柏木真是被人殺死的嗎?我想問一下佐佐木警官肯定會清楚,所以……”


    湊到近旁的樹理的眼中,強烈的好奇與興奮蓋過了緊張與不安。


    “出現了這樣的傳言,可真是令人不安。”


    “是啊,我……”樹理飛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抬起頭來,“如果真是這樣,我,呃,有些話我一直藏著。我覺得還是應該鼓起勇氣說出來的。所以我想到要跟佐佐木警官商量一下。”


    “藏著的話?”禮子柔聲反問。


    樹理點了點頭,眼睛盯著空中的某一點:“其實,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柏木不是自殺的。”


    剛才禮子還覺得樹理很“不幸”,可現在看來,這似乎是個誤解。這孩子想利用新情況進一步推進自己的計劃。


    禮子首先穩住了自己的心神:“你能說得詳細一點嗎?”?


    說出來了,我終於說出來了。


    可不是嗎?電視台都出動了。記者都來采訪了。我怎能錯過這個好機會?


    我會傻傻地坦白那封舉報信是我寫的?當然是另編一套鬼話了。


    “我聽過這樣的說法。什麽時候來著?嗯,大概是去年秋天。那天放學後,我看見大出他們三個人在教室裏竊竊私語。


    “他們說,柏木那家夥看著就來氣,要好好收拾他一頓。後來發生了理科準備室的打架事件,再後來,柏木就不來上學了。


    “柏木死後,有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聽他們說,幹得不錯。我一害怕,就悄悄溜走了,他們沒發現。可我真的聽得清清楚楚。


    “這件事,目前為止我沒對任何人說過。但我知道應該說出來,所以才去出席麵談的。可到底還是太害怕,沒說出來。


    “可聽了大家都在說的傳言,我覺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都說警察在重新調查柏木的事件,已經知道那是殺人案了。我想,如果沒有明確的證據,警察是


    不會出動的。電視台的記者也來了,那就說明有證據吧。說不定除了我,還有別的人也知道什麽重大線索吧。”


    尾崎老師和那個叫佐佐木的警官都聽得很認真。還說除了作為辦案的參考外,絕不會把我說的講給別人聽,讓我放心。


    還表揚我,感謝我提供的線索。


    什麽呀,太簡單了。擺布這些大人,原來這麽簡單。


    從老師口中打聽不到舉報信的事,所以,這次的風吹草動到底從何而來,我還不清楚。估計還是因為那封舉報信吧。或者又出了什麽別的狀況?


    要詳細地了解傳言的起因,該問誰好呢?鬆子是絕對靠不住的。還是應該問涼子吧?因為她收到了舉報信,盡管她總是裝成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最討厭她了……可也沒辦法。最好讓記者先來采訪我,那樣就能知道很多內情。


    麵對電視台的記者,編故事是很危險的。他們跟老師不一樣。我說的話,他們會全部捅出去。老爸不是一直說媒體是靠不住的嗎?老爸的話雖然多半不著邊際,自以為是,但這話倒是沒錯。看現在的電視節目就知道了。


    接下來會怎麽樣呢?大出他們會被抓起來嗎?森內老師會被炒魷魚嗎?


    說不定傳說中森內老師隱瞞的東西,就是我寄給她的舉報信?那個老師有可能這麽做。可是校長和藤野涼子那裏也都寄了,她一個人藏起來又有什麽用?


    啊,我真想知道啊!森林林她到底千了什麽?


    三宅樹理的內心激動萬分。


    31


    “那麽……”柏木宏之抬起眼睛,望著並肩坐在柏木家起居室的客人們――津崎校長、高木年級主任,還有卓也的班主任森內老師,“你們想要我們……不,想要我的父母怎麽做?”


    坐在他身邊的母親功子一直垂頭喪氣,老師們已經來了一個多小時,可她始終一言不發。


    父親則之瘦弱的下巴垂到胸前,雙眼緊閉。他也很少說話。


    父母都已疲憊不堪,自然難免沉默寡言。宏之已經不知道和三中的教師們會過幾次麵了,可他覺得這些教師說的話既可疑又荒唐,而且就父母轉述的內容來看,校方一直在和他們空耗著時間。


    二月底安葬完卓也的骨灰,這起事件總算告一段落。可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現了新的問題。不,對學校來說是問題,但對柏木家而言,卻是重大轉折。


    第三學期剛開學,一月七日,突然出現了幾封匿名舉報信,信上說卓也並非自殺,而是被人殺死的。舉報人在現場看到了殺害卓也的過程,凶手是同為二年級學生的三名不良少年――大出俊次、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然而,津崎校長卻隱瞞了舉報信的存在,對柏木家隻字不提,隻問有沒有收到過奇怪的來信。這一點就已然不可原諒了,誰知更有甚者,森內惠美子竟然將寄給自己的舉報信撕毀後丟棄了。


    而這件事重新浮出水麵,完全出於偶然。拾到那封被森內老師扔掉的舉報信的第三者寫信至hbs電視台《新聞探秘》節目組,聲稱無法容忍有人隨意丟棄如此重要的舉報信。如果沒有那位素不相識的第三者,那麽,宏之和父母恐怕永遠不可能知情了吧。


    由於記者開始行動,津崎校長慌了神,主動聯係了柏木家,企圖安撫、平息家人們的憤怒和懷疑,開始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借用津崎校長的話,叫作“說明、道歉和懇求”。每次來說的話都不盡相同,但無非是要求柏木家拒絕那個叫茂木悅男的記者的采訪,將這件事全權交給城東三中處理。


    校方的反應極為迅速,可《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茂木記者卻遲遲不來與柏木家接觸。直到三月中旬,他才寄來一封信,說是想見個麵。宏之從父母口中了解此事,也是在這個時候。與校方的談話父母尚能應付,麵對媒體就有些心虛了,便希望宏之也能在座。於是,柏木宏之回了家,看到因卓也的死而憔悴至極的雙親,尤其是身心疲憊、形容枯槁的母親後,他感到自己體內的血液在倒流。


    一家三口與茂木記者見了麵。宏之發現自己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人。他的話直截了當,意圖明確。關於卓也的死,城東第三中學隱瞞了事實,他便試圖揭露真相。事關重大,必須盡量理清關係、掌握證據後,才能采訪卓也的遺屬,因此拖到現在才與柏木家接觸。


    相比之下,津崎校長的說法完全在閃爍其詞。他說舉報信的可信度很低,雖然並未表明舉報人的身份,但考慮到如果是學生,此人捏造這樣的舉報內容肯定事出有因。若置之不理,讓事態進一步惡化,對於柏木夫婦也隻會徒增煩惱。因此,校方才決定低調處理此事。瞧這說的,好像還得感謝他似的。宏之相當氣憤,於是決定親自參加這次與校方的交談。


    三位教師形容憔悴,森內老師的變化之大更是令人吃驚。蒼白、單薄,簡直像個幽靈,連化妝和穿戴都無心侍弄,一下子老了許多。可宏之絕不會同情她。有一次心血來潮,宏之曾與她單獨交談,向她傾訴自己對弟弟卓也的複雜感情。現在想來,這實在太愚蠢了。可在當時,由於森內惠美子願意傾聽,他感到過幾分寬慰。也正因如此,現在便愈發感到後悔。我怎麽會向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敞開心扉呢?


    “什麽叫‘怎麽做’?”津崎校長向宏之的父母反問。他坐得比葬禮時還要畢恭畢敬。


    “就是要我們怎麽做。譬如,學校的看法是這樣的,你們必須接受並且相信。然後不接受電視台的采訪。”


    “我們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們是什麽意思?”


    “我們不想擾亂卓也父母的心緒……”


    宏之搖搖頭,攔住了津崎校長的話頭:“已經聽過無數遍了。我爸媽的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


    津崎校長怯生生地垂下頭:“確實非常令人遺憾。”


    一直一言不發的高木老師突然變了臉,對宏之說:“你是卓也的哥哥吧。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對不起,你能不能讓我們跟你父母交談?”


    宏之胸口猛地竄起一股無名火:“你以為我還是個小鬼,沒法討論大事,叫我閉嘴,滾一邊去。是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


    “話裏話外不都是這個意思嗎?你們看看,我的父母已經憔悴成什麽樣了。我能放心得下嗎?卓也是我弟弟,我也是家庭成員之一。不,我就是柏木家的代表,我說的話就是柏木家的意見。”


    令人難耐的沉默中,電話鈴響了。父親搖晃著站起身去接電話。他低聲說了幾句後,掛斷了電話。“是公司裏打來的。對不起。”


    “哪裏、哪裏。多次占用你們的時間,真是過意不去。”


    津崎校長又開始道歉了。不必如此,校長先生。為了卓也,老爸甚至想到過辭職,占用一點時間又算得了什麽。


    柏木宏之至今仍住在大宮,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卓也死後他曾偷偷地期待過,父母覺得冷清,會不會叫自己回家去住。可事實並非如此。父母一直沉浸在失去卓也的悲痛之中。如果沒有出新的狀況,恐怕他們會永遠封閉自己吧。


    卓也死了,可他似乎還在這個家裏,還在父母的身旁。父母叫宏之回來,隻是因為自己太累,需要有人來幫忙。就像生病了喊醫生,家電壞了叫修理工。宏之在家中的存在價值,依然沒有改變。


    啊……混蛋!我想這些幹什麽?剛才我說自己是柏木家的一員、柏木家的代表時,父母不是毫無反應嗎?何必自尋煩惱呢?


    “校長先生,我想請教一件事。”為了蓋住體內不斷冒出的聲音,宏之提高了嗓門。


    “請講。”


    “到目前為止,老師們就沒有懷疑過,大出俊次他


    們三人與卓也的死有關?”


    津崎校長直視著宏之,答道:“沒有。”


    “看到舉報信後,也毫不懷疑嗎?”


    “是的。”


    “就是說,卓也是自殺的,這番看法至今未曾改變,是嗎?”


    “是的。”


    高木年級主任想開口,宏之卻搶在她前頭繼續說:“對於舉報人是誰,老師們是否已經心中有數了?”


    這次津崎校長並沒有馬上回答,並非無法回答,而是在斟酌該怎樣回答。


    “從舉報信的內容,以及有一封寄給了卓也的同班同學的情況來看,舉報人恐怕是二年級的學生。即使是校外的人,也對本校的情況相當了解。”


    “那個同班同學,就是班長藤野涼子吧?”


    “是的。她是個好學生。不過,藤野她……”


    見津崎校長顯出狼狽之色,宏之立刻說:“請放心,我不會追究藤野涼子的過錯。她隻是個初二的學生,既然老師命令她不許說出去,她自然無法違抗。她其實是老師們隱瞞行為的犧牲者。我隻會同情她,絕不會責備她。”


    “謝謝了。”津崎校長說道。聲音輕得跟蚊子叫似的。


    “就是說,你們不知道舉報人是誰,對吧?”宏之厲聲說,“你們想過要找出舉報人,才展開了詢問調查,是不是?”


    津崎校長無法回答。高木年級主任低頭不語。森內惠美子似乎就要暈過去了。她肯定想馬上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吧。


    “沒找到嗎?”


    “沒找到。”


    “真的嗎?”


    “真的。”


    撒謊。宏之心中暗忖。他願意用自己的靈魂打賭,校長他們肯定知道舉報人是誰。雖然他們隱瞞過舉報信的存在,不,應該說正因為他們想隱瞞舉報信,才會更積極地去尋找舉報人。


    “我不相信。我要知道真相。”


    “我們說的就是真相。”


    津崎校長的表情和聲音都滲透出疲憊、苦惱,還有自責。宏之發現,校長身上的老式西裝下麵穿著素色的針織背心,似乎是手工編織的。宏之驟然覺得一陣心痛,他開始覺得眼前的校長非常可憐。


    這個人也有家人。他們肯定也在為此次風波勞神傷心,為麵無人色、日益憔悴的丈夫或父親擔心。編織背心的會是誰?今天津崎校長穿著這件背心出門,她又對他說了些什麽?“小心點”還是“加油”?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麽我們一定要如此煩惱,如此痛苦?發怒、責難、互相傷害。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過錯!


    解答很快從宏之的心底浮了上來。聲音很大,大到振聾發聵的程度,已然超越了對與錯、真與假的界線。


    這一切,不都是卓也的過錯嗎!


    “森內老師。”


    出乎意料地,森內惠美子聽到喊聲後立刻抬頭望向柏木宏之,眼裏噙滿了淚水。


    “森內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很清楚。”回答的聲音在發抖。


    “我們交談過,就在新年的時候,你到我家裏來過。”


    “是啊,是這樣的。”


    “我對你說過,我跟卓也之間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是吧?你聽得很仔細,還安慰了我。”


    津崎校長和高木年級主任對視一眼,一起看向森內老師。他們似乎很吃驚,想必不知道這件事吧。


    “有過這麽一回事。”宏之對那兩人說。


    “你都說了些什麽?”父親突然插話道,語氣中分明含有責難之意。宏之不由得來了氣。


    “都是些爸爸媽媽不願意聽的話!”


    父親一驚,蜷縮起身體。母親依然毫無反應。這副模樣也叫人來氣。轉念一想,事到如今還生什麽氣?母親不一直是這樣的嗎?她的心裏隻有卓也。可想想還是憋屈得慌。宏之的聲音因此更加粗暴了。


    “當時我還想,多好的老師啊。第一次遇到肯聽我傾訴的人,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森內老師將一隻手捂在嘴上。她快要哭出來了。


    “所以我更不明白了。對我這麽親切的老師,怎麽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是不是因為卓也已經死了,葬禮也辦過了,一切都結束了,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是吧?”


    “宏之,你想錯了。”


    聽到津崎校長喊自己的名字,宏之稍稍有些吃驚。原來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森內老師沒有丟棄舉報信。她根本沒有收到。”


    “可是沒有發生投遞事故,就隻能認為是本人扔掉的!”


    在宏之的怒吼聲消失之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我也不明白,”最後還是森內老師打破了沉默,“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沒有拿到信,一點頭緒也沒有。如果我拿到那封舉報信,是絕不會撕破丟棄的。這一點,隻能請你們相信我。”


    她的意思是:你們不相信我,我也沒辦法。


    “森內老師也認為卓也是自殺的?沒有考慮過其他可能性?”


    森內老師膽怯地瞄了一眼津崎校長。校長像是在鼓勵她似的點了點頭。


    “是的。沒有其他考慮。”她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看著宏之,“正像那天我對你說的那樣,卓也是個單純的孩子,容易鑽牛角尖。沒能阻止他自殺,這一點我有責任。但我並不認為他是被什麽人――譬如像舉報信寫的那樣被大出他們殺害的。大出他們確實有很多問題,可我不認為卓也是和他們起了衝突,才失去生命的。”


    說著說著,森內老師的語氣變了,那口氣仿佛要和宏之談心。


    “作為卓也的哥哥,你在卓也臨死前也沒有機會跟他接觸吧?你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因此沒有看到卓也臨死前的狀況,對吧?”


    你到底想說什麽?要說這是我的過錯嗎?那時你不是說過,對於我不得不逃到爺爺奶奶那裏去的狀況,你非常理解嗎?


    “卓也拒絕上學後,我經常來看望他。在學校時,我也十分了解大出他們的情況。據我所知,卓也和大出他們之間沒有聯係,更不會發生什麽導致死亡的衝突。”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覺得,舉報信的內容是無稽之談,於是撕毀、扔掉了?”


    “我沒有扔掉那封信。請相信我!”森內老師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掛到臉頰上。


    宏之硬生生將視線轉移到津崎校長的臉上:“是的。我確實不了解臨死之前的卓也。我沒有和他在一起生活。”


    津崎校長一動不動地承受著宏之的目光。高木年級主任皺起眉頭,來回看著森內老師和柏木宏之。


    “父母也說卓也是自殺的,並為此深深自責。所以我相信卓也是自殺的。因為父母比我更了解他的心。父親在葬禮上的演講大家都聽到了吧?”現在的宏之也相當於在獨自演講,“大家因此都認為卓也是自殺的,連我也是。可是現在,這一點卻從根基上發生了動搖。”


    沒有人說話。宏之不明白,自己的心明明如此痛苦,卻為何依然如此激動。


    卓也,你覺得怎麽樣?你會如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你會說“哥哥,謝謝你”嗎?還是為自己具有如此強大的影響力,在死後仍能帶給我痛苦而沾沾自喜呢?


    結果,我還是逃不出你的陰影。


    “宏之說得沒錯。”臉上掛著沉痛的表情,卻依然仰視著宏之的津崎校長說道,“不過,我們作出的一切判斷都是出於善意的。”


    “可結果並不好,校長先生。”


    宏之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夠了。不必多說了。


    “無論怎麽探討,作為教師的你們和作為遺屬的我們根本談不到一塊去。


    我們雙方都不知道真相。既然如此,那就讓《新聞探秘》節目組去徹底調查。就現狀而言,茂木記者才是唯一可信的第三者,難道不是嗎?”


    “可是,宏之……”


    “你們請回吧。”


    柏木宏之低下了頭。他忍住沒有用手指向自家的大門。


    “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們會按照我們自己的意誌行動。你們請回吧。以後再也不要來了。”


    教師們走後,起居室再次陷入沉默。宏之覺得卓也仍在這兒。這兒、那兒,家裏的每個角落。


    “你這麽跟老師說話,好嗎?”


    “有什麽好不好的?他們一直在欺騙我們。”


    父親靠在母親身邊,嘀咕著:“宏之,你……”


    “這事今後就交給我。我馬上就要上大學,已經是大人了。你們不用出麵,交給我就行。這事讓你們受了太多苦,不是嗎?”


    沒料到,母親突然開口了。她有氣無力地說:“卓也他不是自殺的嗎?”


    宏之看了看父親。父親正在撫摸母親的肩膀。


    “卓也是被什麽人殺死的嗎?”


    “不知道,媽。我會去搞清楚的。”


    “是誰殺的?”


    “媽,我不是說了……”


    宏之跪在地板上,看向母親的臉。母親的瞳孔深處一片空白。是卓也的死所造成的虛空,映照不出任何現實的鏡像。虛空擴散開來,鋪滿了整個眼眸。


    “是誰殺的?”


    “我一定會弄清楚的,媽。我會查明真相,不會再上別人的當了。”


    母親的眼睛眨了一下,虛空凝聚出焦點,落在宏之臉上。


    “不會是你吧?”


    父親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麵如土色:“喂,你在說什麽!”


    母親聲調呆板的話音並未停止,好像很隨意似的,繼續說:“不會是你殺的吧?宏之。你討厭卓也,你恨他,對不對?但是,你不會的,是吧?你是卓也的哥哥。你不會傷害卓也的,是吧?”


    這不是母親的真心話。她受的刺激太多太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我不能把她的話當真。母親已經不正常了。宏之在心裏像念咒語般不停地對自己說。


    盡管如此,苦澀的眼淚還是不可遏製地湧了上來。宏之覺得,自己此刻如果向前俯下身子,那麽遭此重擊而破碎不堪的心,立刻會大口大口地吐出來。


    “不是我。”


    宏之將手放在母親的手臂上,緊緊抓住。父親像是不忍看到這一幕似的背過臉去。


    “我怎麽會做這種事呢?不是我。”


    無論有多大的艱難險阻,我也一定要查明真相。宏之心裏暗暗發誓。隻要不弄清真相,事件就無法完結。


    “對不起,宏之,對不起。媽媽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媽媽她已經崩潰了……”


    宏之搖搖頭,阻止父親繼續說下去。他同樣握住了父親的手。父親則像一個落水者抓緊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宏之的手。


    32


    猛然傳來一陣東西摔碎的巨大聲響。


    小玉由利嚇得差點跳起來,藏在大衣裏的攝像機掉了出來。這台攝像機可不是電視台的器材,而是茂木的私人物品。那是隻能用來拍攝學校運動會、家庭旅行之類的家用攝像機,小巧玲瓏,但看著有點寒酸。


    小玉由利慌忙撿起攝像機檢查一番。在這個過程中,屋子裏不斷傳來東西掉落或摔在地麵的聲音,不時夾雜著怒吼聲。


    “你這個混蛋!你再說一遍試試!”


    這不是茂木的聲音。屋裏到底出了什麽事?由利的膝蓋不由得發起抖來。我是不是卷入什麽重大事件了?怎麽辦?他們這副模樣也要拍下來嗎?


    由利是一名與hbs簽約的人才派遣公司的員工。這家公司主要派遣事務方麵的工作人員。因此,由利的職位說好聽一點是總務,其實就是個打雜的,平時主要分管觀眾來信。被派過來的三個月裏,她一直被安排在企劃部,從上周起轉到了企劃報道部。當時上頭和她說,反正要做的事跟原先一樣,沒什麽難度。所以,她覺得換個部門也沒什麽,就高高興興地來了。


    可誰知道竟會遇到這種事。


    茂木是企劃報道部的記者裏最能千的。雖然他隻是個簽約記者,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連正式記者都難以企及。聽說他喜歡單獨行動,一心想搶頭功,在電視台裏不討人喜歡。由利跟他打招呼,他也總是愛理不理的,常常自說自話地亂翻觀眾來信。因此,由利對他沒有有好印象。


    就是這個茂木,今天下午很晚來到台裏後,大大咧咧地走到由利的桌子跟前,叫她拿上攝像機馬上跟去采訪。拍什麽?到那裏再說。


    當時由利都愣住了,差點沒笑出來。為什麽要叫打雜的派遣員工去拍錄像呢?


    “發什麽愣?快走!”


    由利幾乎是被他從椅子上拖起來的,隨即被塞了台攝像機。


    “我、我沒拍過錄像呀。”


    “這是傻瓜攝像機。你隻要按下錄像按鈕,把鏡頭對準拍攝對象就行。”


    “我說,您要拍錄像的話,應該叫攝影師……”


    “少囉唆。這次采訪動用不了攝製組,要不怎麽會叫你去呢?”


    簡直是不分青紅皂白。由利不知該如何是好,正僵在那裏時,看到一個同樣做總務工作的前輩正一個勁兒地向自己使眼色,意思是說:別強著了,快去。


    沒辦法,由利隻得哭喪著臉,跟著茂木來到停車場,上了他的車。那是一輛陳舊的大眾車,還是黃色的。既然是攝製組都不能參加的采訪,開這麽惹眼的車沒問題嗎?


    “我馬上要去采訪一家人。”茂木一邊開車一邊板著臉說,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是一家大型木材廠的社長的家。住宅、工廠、事務所都在一塊兒。我進到他家,你就把那裏的建築物都拍下來。連那裏的工人和鄰居都一起拍下來。不過,你不能讓他們知道。你這樣傻乎乎的小丫頭不會引人注意,如果有人問你,你就隨便說點什麽糊弄過去。關鍵是,不能讓他們看到攝像機!”


    隨便說點什麽糊弄過去?那該怎麽說才好?


    由利隻顧犯愁,無暇搭理茂木,可他繼續用命令的口吻說:“以後正式采訪時,他們會做好準備。所以現在不搶先拍攝的話,就拍不到真實的鏡頭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別弄砸了。”


    “可是,可是……”


    “還有,我進屋後,嗯,大概過三十分鍾吧,肯定會吵起來。這個也要拍下來。一定要拍下來!”


    “可是,可是……”


    “什麽‘可是’?好好聽我說!”


    “我不會攝影。”


    “是不想幹吧?沒有人手了,隻有你來幹了。”


    “可這不是我的工作……”


    “你一個臨時來打工的,還想挑肥揀瘦的?別做夢了!”


    由利真的要哭出來了。


    茂木在《新聞探秘》這檔節目立過幾次大功。該節目是hbs電視台的拳頭節目。由利看到過茂木作為采訪記者出現在裏頭。


    在節目裏,茂木是個知性、沉穩又謙和,還能說會道的理想型記者。由於他是小個子,相貌也普通,不像個好逞強的記者,因此能輕而易舉地取得觀眾的信任。他的穿著雖然不怎麽引人注目,卻總是相當時尚得體。


    他尤其擅長教育題材,一直站在受欺負的學生和上學校當的家長們那邊,是他們的堅強後盾,一副除暴安良的正義化身形象,看上去相當值得信賴。所以由利被調到企劃報道部來,剛見到他時,內心還雀躍了一番。


    可沒過多久,就聽到一些有


    關他的負麵傳聞,說這人表裏不一,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張臉,是他專用來上電視的,不要輕易相信。


    那些傳聞沒說錯。他哪是什麽弱者的盟友啊。派遣來的臨時工不就是職場中的弱者嗎?可他竟會無緣無故地罵他們笨蛋和廢物。


    現在,無論在哪個職場都沒有受到過如此待遇的由利,在茂木的強權下隻得忍氣吞聲,不敢頂嘴反抗,生怕不照他說的去做會招致更猛烈的痛罵。現在也隻得兩手緊緊抓住攝像機了。


    汽車橫穿東京市中心,朝下町方向駛去。茂木似乎對通往目的地的路徑很熟悉,一點也沒有猶豫。


    沒過多久,汽車停在一個街區旁邊。這裏像是住宅區,也有一些小商店和街道工廠,顯得雜亂無章。


    “別磨磨蹭蹭的,快走。”


    走過兩個街區後,茂木指了指前方的一塊大招牌,上麵寫著“大出木材株式會社”。那裏有一幢混凝土外牆的建築,屋頂上有好幾處修補過的痕跡。前方那片場地估計是材料堆放場,堆著許多裝有板材的大桶和斷開後露出年輪的木材。到處飄蕩著濃鬱的木材香味。廠房裏不時傳來“嘰――嘰一一”的鋸木聲。


    工廠的後麵是住宅,廠房很大,將它擋了個嚴嚴實實。這是一幢二層樓的木結構建築,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幢樓的構造相當宏偉,給人不愧為大老板府邸的感覺。


    “頂多一個小時左右吧,不要慢吞吞的,錯過了拍攝時機。”扔下這麽句話,茂木徑直走進了社長府邸。


    遭受到一連串蠻不講理的待遇,由利此刻依然心亂如麻。當她被茂木扔下,隻剩孤單一人後,反倒覺得心裏踏實了。有什麽呀?不就是拍點錄像嗎?拍就是了,過後我再跟你算賬。


    按下錄像按鈕,由利便將攝像機藏在大衣裏頭,四處走動著拍了起來。工廠裏目所能及的範圍內有四五個工人,過往行人也是絡繹不絕,卻沒有人上前阻止由利。雖然覺得憋屈,但茂木說得確實也不錯,要偷拍,由利這樣的外行反倒比攝製組更方便。不過,畫麵質量可就管不了了。


    就在由利差不多拍了個遍後,傳來了砸東西和怒吼的聲音。


    聲音來自社長家。工廠裏的工人聽到後,都停下手裏的工作,麵麵相覷,一齊朝社長家張望。其中有一人跑了過去,走進大門。由利將這一場景也拍了下來。


    忽然間,一度關上的大門“咣當”一聲從裏麵打開了。這扇門環做成獅子頭形狀的西洋式大門非常氣派,和有著三十來年房齡的老房子有些不相稱,明顯是最近才換上的。由於大門打開時氣勢太猛,獅子頭門環發出響亮的鏗鏘聲,連離得較遠的由利都聽到了。


    茂木從大門裏蹦了出來。說“被扔出來”似乎更確切一些。他一骨碌摔倒在地,眼鏡飛出老遠。


    此時,大門口出現了一個身穿淡綠色工作服的彪形大漢。他兩腳叉開,像一尊金剛像一般站在那裏。他滿臉通紅,似乎血管已經擴張到極限,差一點就要爆開。


    大漢唾沫橫飛地怒罵著滾倒在腳邊的茂木:“下次你再這樣胡說八道,看我活剝了你。明白了嗎?滾!”


    茂木鎮靜地爬起身,隨手接住了與怒罵聲一起拋來的他的大衣。令人驚奇的是,他的臉上竟然還堆著討好人的微笑。


    “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大出先生。”他一邊站起身,一邊用上電視時的腔調對大出勝說,“可是,無論您怎麽生氣,也改變不了事實。再說,我隻想了解真相,並沒有從一開始就懷疑您的兒子。但學校方麵隱瞞真相的情況……”


    “少囉唆!”大漢大喝一聲,撲上去一把揪住茂木的領子,猛烈搖晃起來。兩人的身高差大概有二十公分,被大出揪住後,茂木隻能腳尖踮地。“怎麽,你還要說?啊?我不管你是hbs還是什麽。你以為我是什麽人?啊?你知道你在誣陷什麽人的兒子嗎?啊!”


    即使整個人都被提了起來,茂木的臉上依然保持著笑容。


    “您是誰,我知道。您是大出木材廠的社長,是大出俊次的監護人。所以我才來見您。關於您兒子身上的嫌疑……”


    沒等茂木說完,身穿著工作服的大漢――大出社長結實地給了他一拳。茂木小小的身體一下子飛出一米開外,背部著地摔倒在地上。


    “喂,你也差不多就行了!”


    隨著一個高嗓門的聲音,大門裏竄出個瘦瘦的女人,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大出社長。那是一位身穿高檔毛衣和裙子的中年婦女。這人一定是大出社長的夫人吧?就如這幢古色古香的日式房屋跟獅子頭門環毫不相稱一樣,大出社長跟他的夫人也是極不般配的一對。


    “再怎麽你也用不著打人啊!”


    “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啊?你知道這家夥在胡說些什麽嗎?”


    “我知道,可也用不著這麽鬧吧。”


    現在關注這裏的不隻是工人和路人,連街坊鄰居也都打開門窗朝這邊張望起來,其中有些甚至跑到路邊,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熱鬧。


    怒不可遏的大出社長好像也察覺到有礙觀瞻,便像一頭剛從水裏上岸的狗熊一般抖了抖身子,瞪大眼珠看定了坐在地上的茂木:“我會讓律師出麵的。管你什麽電視台,有本事衝我來。我告你去!”


    扔下了這句話,他就帶著緊貼他後背的夫人回屋去了。


    “咣當”一聲,大門關上了。


    下一秒,震壞了的獅子頭門環“當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部分出於剛才所受刺激的反作用,由利突然很想笑。想忍沒忍住,竟然真的吃吃地笑了起來。環顧四周,見畏畏縮縮的看熱鬧鄰居中,也有人低著頭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


    “怎麽樣?都拍下來了嗎?”


    由利回到車上後,又拍下了茂木那張打腫的臉。


    “嗯,住宅周邊和工廠什麽的都拍了。”


    “沒問你這個。我被打的場景拍了沒有?”


    “這個嘛……”


    攝像機是對著的,拍沒拍下就不知道了。事出突然,由利愣了一下,估計會有點滯後。


    茂木大聲地咂了一下舌頭,擺出齜牙咧嘴的表情,估計腫起來的地方很痛吧。


    “那我不是白挨揍了?不是早就囑咐過你了嗎?”


    “可我就是個外行嘛……”


    “剛開始時誰不是外行?都是邊幹邊學的。你還有工作熱情嗎?吊兒郎當的,光想著在電視台工作有麵子了,對不對?隻要能拿到工資就行了,是不是?”


    平白無故地遭受一頓臭罵,由利就算懦弱也忍不下去了。剛才茂木被大出又打又罵,這幅景象對由利產生了影響。這家夥也沒什麽可怕的嘛!


    “我就是個事務員,不是攝影師或記者,也不想成為那種人。輪不到你這樣教訓我。”她將攝像機往茂木懷裏一塞,“告辭了!”


    由利飛快地跳下車,又重重地關上車門。車門要是能像剛才那個獅子頭門環那樣震壞了才好呢。


    茂木並沒有阻攔她。由利下車後,他馬上發動引擎,一溜煙地開走了。他要去哪裏?剛才他好像說過要去學校。說大出社長肯定會去學校大吵大鬧。


    來到馬路上,由利向路人打聽到最近的地鐵站,一個人回到了hbs電視台。


    走進企劃報道部,一位老資格派遣員工跑了過來:“啊呀,小由利,你沒事吧?”


    “哪裏沒事啦?”


    《新聞探秘》節目的助理導演也在一旁。剛才兩人好像在聊天。“簡直是一場災難,是吧?茂木那家夥還是那麽橫衝直撞。”


    “他要橫衝直撞盡管去,別拖著別人。”回到有人肯聽自己訴說的地方,由利放了心,憋屈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我本來就


    是個外行,可他突然塞了台攝像機給我,叫我拍這拍那,還要罵人,太過分了。”


    那兩人連連點頭。前輩拍著由利的後背安慰道:“我以前也被他沒頭沒腦地罵過,也是為了和我不相幹的事。”


    “跟電視見看到的簡直判若兩人。”


    “是吧?儀表堂堂,采訪也有一套,幹什麽都很拚命。”


    那倒是真的,他確實很拚命。


    “嗯,今天他不能自己拍錄像,才要找人幫忙……”


    聽了由利的詁,助理導演陷入了沉思。他好像知道點什麽。


    “要說在往常,這些基礎性的采訪工作,他都是一個人幹,不容旁人插手。”


    “這麽說,這次有點特別,不能動用《新聞探秘》的攝製組。”


    助理導演朝由利彎下腰,壓低聲音說道:“我下麵說的話你可要保密,透露出去的話,我可就難辦了。”


    由利發誓保密,前輩也點了點頭。


    “茂木現在搞得起勁的這個題材,在昨天的企劃會議上已經被擱置了。”


    茂木對此題材充滿自信,為此還大鬧了一場。


    “因為那是他最拿手的校園題材,是初中生自殺事件……”


    “又是校園欺淩事件嗎?”


    “這就很難說了。嘖,非常難說。”他故意用了調侃的語氣,“這個案子裏,不僅學校否認有欺淩事件,連死者的雙親都說自己的孩子沒受到欺負。他們並沒有責備學校,也沒說孩子的自殺是否跟欺淩有關。不,隻能說以前是這樣的。後來情況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起因是一封舉報信。那上麵說,那起事件根本不是自殺,是不良團夥的殺人事件。”


    這封舉報信竟然是觀眾寄給電視台的信件。


    “啊?這是我來以後的事嗎?”


    “不,那時你還沒來。茂木那家夥不是常常拆看觀眾來信嗎?”


    他有時沒等別人整理好就拆開,有時又會翻出陳年舊信,說是可能漏掉重要的內容。


    不管怎麽說,看到舉報信,茂木覺得自己掌握了關鍵材料,但節目組的導演和其他成員認為,僅憑這點是不夠的。


    “也難怪,校方的行為是有點怪。特別是那個死者的班主任,竟然把寄給自己的舉報信撕碎後丟棄了。”


    “真過分,真沒有責任心。”前輩附和道。


    “嗯。可那位老師一口咬定自己沒那麽做。說來,舉報信上寫明的那幾個學生確實存在,平時表現也不好,因此會有懷疑的餘地,但並不能就此斷定他們是殺人犯。”


    “警察呢?”


    “警察堅持自殺的說法,毫不動搖。與校方一樣,他們認為舉報信是學生寫的,是毫無根據的憑空捏造。好像連寫舉報信的人都已經找到了。”


    總之,整起事件如墜五裏雲霧,摸不著頭腦。


    “就目前而言,很難斷定校方一定像茂木所說的那樣,隱瞞了由欺淩發展為殺人事件的真相。如果做成電視節目,就會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估計茂木也希望這樣吧。電視的衝擊力是很大的。所以,上頭不得不謹慎對待。萬一事實並非如此,可就要捅出大簍子了。這個題材太危險,不能用。”


    結果就是,茂木的方案被槍斃了。因此他無法動用攝製組。


    由利也因此倒了個大黴。


    “可是,茂木他好像還不死心。”


    “那是自然,昨天會議結束時,他還在冷笑,說什麽‘你們等等著瞧吧。’”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由利在心裏暗自挖苦了一句。


    “茂木他有時會將尚未成形的事件弄假成真。”助理導演一邊點燃香煙,一邊慢吞吞地說了一句駭人聽聞的話,“以前也有過差點釀出事故的危險舉動。這次,我也有不祥的預感。那家夥的行動力真是嚇人。所謂正義的化身吧。”他笑道,“估計他正在尋找使他的方案能夠通過的關鍵證據……”?


    正是如此。


    茂木現在正身處城東第三中學的校園。他來過好多次了,校長室和教師辦公室的位置在他腦子裏一清二楚,連拍攝位置都想好了。校長室有扇朝著校園的窗戶,下麵有一片矮樹叢,小個子的茂木正好能藏身於此。


    學校的正門和邊門一直敞開著,看門的校工是個老好人,但他常常會發呆,所以進入校園不費吹灰之力。現在已經放學了,校園裏隻有幾個參加體育活動的學生,零星散布各處。沒有指導老師陪伴,那些學生又玩得很投入,應該不會來製止茂木。


    校長室裏正上演著一出好戲。


    正像茂木料想的那樣,一度躲進屋裏的大出社長沒過半個小時就出來了,立刻跳上了他的私家車。那是一輛停在他家屋後停車場裏的奔馳。待在家中的三十分鍾裏,他到底幹了什麽不得而知,出來時身上依然穿著工作服。


    來到三中,他把車一直開進大門才停下,跳下車後飛快地跑進大樓,一下子就沒了人影。茂木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麵。當茂木到達拍攝位置時,隔著窗戶就能聽到裏麵的怒罵聲。


    “你們這些人,是不是想聯合起來把我兒子弄成罪犯?啊?這就是老師做的事情嗎?”


    茂木不由得笑了。反應也太直截了當了吧?腦子不會拐彎的人就是可笑。


    他悄悄抬起身子,窺視屋裏的情景。大出社長一把揪住津崎校長的衣領,兩人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大出社長不停地吼叫著,唾沫星子噴了津崎校長一臉。可憐的校長被吊在半空,身上那件招牌裝備――手工編織毛衣,從外套下麵露出一大段。


    “等等,請稍等。”津崎校長痛苦地呻吟著。


    大出社長越發激動了:“怎麽著,你還想狡辯?你這個禿子,還要不要命了?”


    校長室的門開了,幾名教師跑了進來,其中一位是女教師――二年級的年級主任高木。她看到眼前的光景後驚呆了,身後那位身穿緊身運動服、腳蹬運動鞋的男教師一把推開她,衝上前拉住大出社長。


    “你幹什麽!不可以動用暴力!”


    “你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混蛋!”


    大出社長一把推開津崎校長,朝那名男教師撲去。兩人一下子扭打起來,碰倒了室內的椅子。兩人都是火冒三丈的彪形大漢,一時很難看出誰能製服誰。牆被撞得砰砰直響,櫥櫃也被撞歪了。隨後趕來的幾名男教師趕緊來幫同事的忙,即便如此也很難製服大出社長。


    “報警!快報警!”年級主任尖叫著。


    津崎校長氣喘籲籲地從地上坐起身,趕緊用沙啞的嗓音製止她:“慢著!不能報警!”


    津崎校長坐在地板上連聲高呼“大出先生”。可混戰中的幾個人根本聽不進他的話。他爬到那群人身邊,不知碰到的是他們揮動的手臂還是亂踢的腿,他的身子再次飛了出去。簡直像武俠片中的場景。


    茂木一直在拍攝錄像,每個鏡頭都滴水不漏,連口水都要流下來了。這是他期待已久的景象。


    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他一心拍攝,未予理睬。又拍了幾下。眼睛稍稍離開攝像機往後一瞄,發現身後有五六個學生圍了個半圓。其中一人手裏拿著一隻足球。


    “你在幹嗎?”拿足球的學生問。


    定睛一看,茂木發現剛才散布在校園各處的學生集中到了這裏,全都盯著他,臉上顯露不安的神色。原來如此,校長室裏鬧得這麽厲害,他們怎麽會聽不到呢?


    “校長先生吃大虧了。”茂木微微一笑轉過身來,將攝像機藏在背後。學生們有的踮起腳,有的跳起身,紛紛向校長室裏張望,竟然嚇得沒人說話。也難怪,你們的老師真夠嗆啊。


    “還是打110報警吧。”茂木假裝好意地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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