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戰兢兢地睜開緊閉的雙眼,在確認眼前這片情景的意義後,草平忍不住愕然。


    「……這裏是哪裏?」


    他不知何時已然身在明亮的大道上。


    張大的嘴合不起來。自己直到剛剛為止應該都還在巷弄裏徘徊才是——但是為什麽?草平連嘴巴都忘記閉上,雙眼不停四處張望。


    是陌生的街道。豎立在道路兩旁的大樓每棟看起來都很老舊,遠比草平家屋齡二十年有餘的集合住宅還要更加破舊。如果沒有半點燈光,看起來就會如同廢墟吧。比肩而立的大樓群,像是一路延伸到這條道路的更加深遠之處。而那盡頭實在太過遙遠,看不清楚。


    這裏也有人。有各式各樣的人。有人在走路、有人站著說悄悄話,也有人一屁股坐在路邊開始喝酒。隻不過沒有半個人像草平那樣露出一臉呆樣。然而草平覺得他們的樣子,跟自己知道的那些城鎮的居民略有不同。


    草平猛然驚覺轉頭一看。眼前有一麵巨大的牆壁。抬頭望去,是一麵宛如直達天際那樣高聳堅固的牆壁。上頭還有如同飛龍升天那樣的裂縫,酷似在住商混合大樓的牆上看到的那種裂縫。


    根本莫名其妙。


    草平有種腦中塞滿了問號的感覺。才想著自己突然成為了透明人,現在又是在陌生的街道上迷路了。這裏究竟是哪裏?這是在作夢嗎?若真是如此那從哪裏開始是夢境呢?


    「唉……可惡——」


    草平又跺又踹,整個人就快哭出來了。為什麽隻有自己遇到這種倒黴事呀?要是幕後主使者藏在哪裏,真希望那人盡早露臉。隻要能回複原樣,要自己哭著懇求那人也無妨。但反正還是沒人會回應他的問題。


    一想到有如銅牆鐵壁無法動搖的現實,草平就沒來由地火大。也許這是他成為透明人以後第一次流露的情感。仔細想想,成為透明人之後不是能隨心所欲嗎?草平由於憤怒而忽然萌生至今從未有過的想法。沒有任何人看得見自己的身影。換句話說,沒有任何人能責備自己。因為身處絕對的安全範圍,可以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起點就是這條陌生的街道。先隨自己喜歡四處繞繞吧——縱情地、旁若無人地。已經怎樣都無所謂了。就在半呈現自暴自棄狀態的草平下定決心一回頭,終於打算要朝陌生的街道踏出一步。


    刹那間,隨著咚!的一聲,有一股衝擊從頭頂直貫腳底,彷佛是要連意識都徹底奪走一般——


    簡直就像電影那樣突然換場景。草平心中暗想。


    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醒過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天花板,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回想起來。


    就在他好不容易回想起迄今發生之事的瞬間,草平跳了起來。而原本似乎蓋在他身體上的棉被也隨之被推到一邊。


    「——啊,痛……」草平還以為閃電擊中他的頭頂。立即用雙手按頭。「好痛痛痛…」他因為劇烈疼痛而發出呻吟時——


    「對不起。」


    「——咦?」草平抬起頭,露出一臉驚訝的神情。


    草平因為傻眼而恍神,直直盯著一名少女看,她抱膝坐在木板地板上。


    「對不起。」她又重講了一次。


    這個人是誰啊?草平雙手抱頭用含淚的雙眼仔細地瞧她。但他隨即改變想法,確定是素未謀麵的女生。草平對這張臉龐一點印象也沒有。她的身材窈窕纖瘦,肌膚有些偏黑。身穿無袖背心與牛仔長褲,一派隨意的打扮。


    草平一直凝視她的雙眸。她也直勾勾地朝這邊看。兩人如今的確是雙眼對望。


    然後他終於察覺那個事實而大感震驚。


    「……你——」草平的聲音在發抖。「——看得見我?」


    少女輕輕點頭,略長的短發隨之搖曳。


    草平深受感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中激動得不得了。「太好了……」他終究從喉嚨深處泄漏出了自己的真心話。「真的太好了……」草平心想,因為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因此他得閉上雙眼用力忍住。


    「什麽,太好了?」少女開口道。


    草平搖了搖頭。「什麽事都沒有……不過說起來很蠢,我還以為自己變成了透明人……」


    隻要嘴上提到這件事就會覺得害臊,因此草平稍微笑了笑。那全都是一場惡夢。人類怎麽可能變成透明的。別人像這樣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才是現實嘛。


    可是,究竟從哪裏開始是在作夢呢?不,在那之前得先掌握這裏到底是哪裏。草平揉揉自己的眼頭,瀏覽了整個房間一圈。


    這是個鋪有木板,很樸素的房間。在草平家,姑姑給了他一間三坪大小的單人房,不過相較之下這裏還稍微窄了點。天花板下垂吊著沒有燈罩的電燈泡。房間的一隅放著一張粗糙的矮桌,除此之外便空空如也。玻璃窗好像關不緊,另一邊的拉門應能通往外麵。草平眼見那扇窗的毛玻璃流瀉出光芒,他終於認知到現在是早上。


    究竟為何會身在此處,草平試圖努力尋找記憶。


    「你是,透明人喔。」


    僅此一句低吟卻包含著驚人的異樣感。草平緩緩將視線移回少女身上。


    「……咦?」


    少女沒有笑也沒有感到羞恥,又重說了一次:


    「透明人。你是,我也是。」


    草平目不轉睛地凝視陌生少女的臉龐。完全感覺不到她是在撒謊或說笑。用的是好比在說「今天下雨了」如此極為自然的語氣。


    「什麽嘛……透明人什麽的——」草平試圖盡力擠出笑容。明明話是自己說的,但他卻自己忘記了。「——這不可能。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能看見我的樣子。」


    然而少女隻是冷淡地說道:「透明人之間,能看見對方。」


    「……那種事我無法相信。」


    少女起身。「站起來。」


    語畢,少女點亮了天花板上的電燈泡。草平也忍住暈眩,謹慎地站了起來。


    「你看,腳邊。」少女說道。


    「什麽?」草平俯視自己的雙腳。在單薄的墊被上有著兩雙光腳。略微看向房間的一角,


    可以看見自己的鞋子放在一旁。看來這間房間沒有玄關之類的地方。


    「懂了嗎?」少女說。她的臉上依然缺乏「表情」這種東西。


    「……咦,懂什麽?」草平抬起了頭。


    「沒有影子,對吧?」


    「影子?」草平再次低頭而後終於察覺到了。自己背後的地板上確實沒有影子。


    「……為什麽?」


    「因為,是透明人。」


    說著這句話的少女腳邊也沒有影子。亮著的電燈泡就在眼前,就算是在早上的室內,也應該會出現影子。結果自己一直都沒有察覺到嗎?所以無論是潛入學校、回家見姑姑,或是在公園之時,自己都沒有影子嗎?


    「真的是……透明人……」


    「跟我,一起來。」


    「這裏是哪裏?」草平打斷少女的話聲。「你是怎麽在這裏生活的?這裏能生活下去嗎?」


    「因為,這裏是透明街。」


    忽地冒出聽不慣的詞匯,讓草平有些不知所措。


    「……透明街?」


    「就是,透明人居住的街道。」少女徐徐打開了房間的窗戶。「你看。」


    草平保持警戒露出戰戰兢兢的表情,如今他正在樓上俯瞰昨天看見的那條大道。這個房間似乎是破舊大樓的其中一戶。草平望見右手邊阻擋去路的牆壁。有著如同飛龍升天那樣裂縫的巨大牆壁,即使從這裏看過去也還是相當巨大。此外,現在街道上的人比昨晚多,顯現出頗有朝氣的模樣。


    「…


    …大家都是透明人嗎?」


    從上頭俯瞰,所有人的腳邊都沒有影子便一目了然。這天是晴天。但若是不特別注意,就不會察覺沒有影子這件事。不論是自己也好,他人也罷,會察看自己有沒有影子而活下去的人,在這世上肯定沒幾個。


    「沒錯。在這裏生活。」少女在草平的背後低語。她說話的特色是語調很緩慢。不僅僅是單純的緩慢,而是像在紡紗一樣,會有一段一段短暫的停頓。


    草平把頭從窗戶縮回,撿起放在房間一角的運動鞋。確認襪子被草率地塞入其中後,當他要穿上襪子之際——


    「你要,去哪裏?」少女問道。


    「我要回去。」草平應答。他受不了繼續待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回去,哪裏?」少女再次詢問。


    「哪裏啊……」想走出房門的雙足停下了腳步。


    回家啊——這種話說不出口。都變成透明人了,如今還能去哪裏呢?況且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回到以往的生活也是個問題吧?


    「希望你,一起來。」


    草平回首看向她。「……去哪裏?」


    「大家那裏。」


    大家是指誰?然而草平想到有件事必須先向她問清楚。


    「……你叫什麽名字?」


    「裏稻。」少女直接了當地回答。


    透明街的內部驚人地複雜。


    離開房間,跟在名為裏稻的少女後頭走,途中草平被嚇到了好幾次。寬度不到五十公尺的通道、低到不彎腰就無法通過的天花板,還出現有可能會單腳踩空的大洞,而且整條通道都很暗。然後草平終於發覺這裏沒有采光窗這種東西。盡管有敷衍了事地裝上發出朦朧光芒的燈泡和就快壽終正寢的日光燈,但就照明而言實在是談不上充足。草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第二次撞上了某處,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撞到了什麽。


    天花板上並列著一大排貌似無數電線和管路的東西,延伸到黑暗通道的極深處。視線大約朝下一百八十度後——不知道是下雨漏水,抑或凝結在管線上的露水——這裏的地板到處都能看見水窪。另外將目光橫移,還能看見髒兮兮的內牆正在剝落。


    吸入潮濕帶有黴味的空氣後,草平心中有種自己像是在巨大生物的肚子裏迷路的感覺。


    「我為什麽會昏過去?」走下狹窄樓梯時,草平為了分散注意力,開口詢問走在前頭的背影。他現在每踩一步,樓梯都會發出吱吱吱的慘叫聲。


    「因為……我撞到你。」


    對不起,她輕聲加上了這一句。光是撞上,衝擊力就大到足以讓人昏倒嗎?草平將手伸向頭部揉一揉,想緩解疼痛。


    「……我該怎麽稱呼你比較好?」


    「裏稻。」停頓了片刻後,她回應道:「因為大家,都是這麽叫的。」


    草平心想,你沒有姓氏嗎?但他沒問出口。


    「那你就叫我草平吧。我的名字叫作嶋草平。」


    「我知道了。」


    對我而言,其實很少人會這樣叫我——草平在心中低語。


    在樓梯的盡頭,裏稻的前方猝然冒出了一名老人。草平沒有發出聲音,但還是因為突然間冒出個人而嚇了一跳。那是個身穿邋遢鬆垮的慢跑背心,無法辨別究竟是老爺爺還是老奶奶的老人。


    「走吧。」裏稻沒有停下腳步。


    「啊,嗯……」草平繼續尾隨其後。


    草平稍微瞄了一眼,隻見老人空洞的雙眼向著天空,經過時能聞到酒味撲鼻而來。兩人很快地找到了其他樓梯,走下樓梯後終於能夠離開這棟建築物抵達外麵。草平沉浸在愉悅的情緒中,因為刺眼的光芒而眯細了雙眼。草平心想,也才過了大約十分鍾的時間,但在肮髒的暗處中走路,讓精神十分疲勞。


    「接下來要去哪裏?」


    裏稻沒有應答。草平隨著她的視線望向道路的深處。有好幾個人影聚集在道路正中央。當草平在觀望發生什麽事的時候,人數又變得更多了,一下子就變成龐大的集團。也有人拉開距離在遠方旁觀。


    兩人朝那裏接近,首先傳進耳際的是嘈雜的聲音。總覺得氣氛並不平穩。


    「吵架?」草平問道。


    過了一會兒時間,裏稻點點頭。


    大約有接近二十個年輕人聚集於此。令人擔憂會不會引發大規模混戰那般一觸即發的氣氛,讓現場就像即將煮沸的茶壺一樣殺氣騰騰。盡管不是很清楚其中的分界線,但草平從他們的怒吼爭執中解讀出,似乎是有個兩個集團在對立。草平環顧四周,發覺道路兩旁有大人和老人們,但不知為何他們完全沒有要展開行動的意思。有人手上抱著一升酒瓶、有人擺起將棋盤坐在長椅上開始下將棋,模樣極為悠哉,也有人宛如在眺望山嶽或河川那樣發呆。


    草平當然不可能知道這群年輕人為什麽要互相對峙,他自己本身也沒興趣,雖說如此,可他現在也無法退後。裏稻不知怎地沒有要移動的意思。在搞不清東西南北的街道上,草平沒有自暴自棄到再次選擇單獨行動。


    「是瞧不起我嗎?」


    人群中央響起了格外大聲的怒吼。


    「你才是!」


    草平再次聽見咆哮。雙方像是在較勁一般。一名少年身上從雙肩延伸到手臂,有像是隻蛇那樣的刺青,他與頂著一頭金發,圓圓胖胖的少年站在人群中央,用幾乎能鼻子互頂的近距離互瞪。在這一帶蔓延的緊張感,似乎就是來自於他們。


    他們是兩個幫派各自的首領嗎?草平尚在觀察狀況,此時刺青少年砰的一下揍了金發男的臉。此舉令周遭的人都嚇到了。不過金發男也不服輸,用大大的拳頭朝刺青男的肚子招呼過去。剌青少年的身體凹成く字。是拳頭陷得很深嗎?隻見刺青男雙手捂著肚子,一臉很痛苦的樣子。然而早在他重新站直以前,戰火就已經點燃了。


    「開什麽玩笑!」


    「我殺了你!」


    「你這王八蛋!」


    「盡管放馬過來!」


    在簡直令人想把耳朵塞住的漫天飛舞臭罵聲中,四周陸續展開了互毆互踢的一場場格鬥。剛開始的爭執好似火花一般,緊接著到處點燃戰火,然後一口氣突然演變成大混戰。


    就像把玩具箱整個顛倒過來搞得亂七八糟。這下演變成不得了的大事了。在不知所措的草平和裏稻麵前,有一名少年臉部被拳頭擊中後仰倒下。揍人的少年隨即整個騎在那名少年身上繼續毆打他。他們兩人看起來年紀都比自己小,可是草平卻無力製止他們。


    真是淒慘的景象。比起混戰也許改稱鬥爭會更合適。就是那樣地充滿戾氣並且粗暴。在卷起的風沙之中,可以看見剛剛被擊倒的少年在路邊或蹲或倒,也能看見頭或身體在流血的人,還有似是意識模糊,用空洞的雙眼看向天空的人。


    草平體認到自己來到了不得了的地方。這讓他深受打擊。裏稻則依然默默無言地看著這場騷亂。在這場群架打完以前,隻能暫且在這裏看熱鬧了——就在草平如此焦慮之際——


    「——也差不多該住手了吧。」


    從草平背後傳來一副會令人打起冷顫的冰冷話聲。


    他的音量並不大。即使如此,這附近的時間卻似乎因他而靜止,恢複了彷佛連遠處衣物摩擦聲都能聽見的一片靜寂。


    草平嚇得膽顫心驚一回頭,看見道路前方站著一名少年。


    他的嘴角浮現淡淡的微笑,在走路的同時啟齒說道:


    「你們這是第幾次了?」


    盡管聲音柔和又有抑揚起伏,但草平聽在耳中隻覺得那就像是吹拂過南極的冷風。當他瞧見從他身邊走過那名少年的容貌,草平感受到有種


    會訴諸記憶的東西。然而那是什麽,他卻無法立刻回想起來。


    那名少年淡漠地走到不良少年集團的眼前。


    「今天究竟是為了什麽理由?」


    右眼皮發腫的刺青男,戰戰兢兢地發聲:「是那些家夥先招惹我們的。」


    「才不是吧!」縱然嘴角還在流血,胖胖的金發男大聲表示抗議。「你們才是鏗一下就把人打飛了。」


    「你說啥?」


    「別想給我打馬虎眼!」


    兩邊出聲叫囂,眼看又要開始吵架。不過——


    「可以請你們閉嘴嗎?」少年的一句話,讓他們隨即停下了動作。


    每個人都麵麵相覷,用手肘互相戳別人。還狀似在用眼神示意,要找人盡快向少年解釋狀況。


    「……誠司,抱歉。」金發男終於低頭說道。他那副變得懦弱的樣子,圓圓胖胖的身軀看起來宛如小了一圈。「就是,那個……呐。請原諒我。」


    不過草平隻注意到了他話中的一點。他剛才說了誠司嗎?他曾經聽過這個名字。


    少年長籲了一口氣。


    「我在這裏饒了你們,結果還是會重蹈覆轍吧。」


    刺青男跟金發男雨人都拚命甩頭。「我們不會再犯了。真的。請相信我們!」


    「不好說呢。」名叫誠司的少年話聲十分冷淡。


    三人隨即在草平身邊開始交談,此時草平卻注意到站在誠司後頭的人影。


    他的鼻子還滴答滴答地流著血,起身時腳步踉蹌。他是方才被人騎在身上痛毆,約莫國中生年紀的少年。他絲毫不在意身上穿的t恤已然破爛不堪,充血的雙眼東張西望著。


    草平看見那雙眼,不知怎地就是覺得他的狀態很不尋常。當那名少年的雙眼捕捉到誠司之時,他用跌跌撞撞的不穩步伐走近誠司,揮動手臂,然後——


    「——危——」


    連「險」這個字都還來不及出口。草平就反射性地飛奔出去。看見距離頗近的誠司回首的臉龐。果然就是本人啊,草平暗想。不過他會什麽會在這裏呢?腦袋瞬間開始高速運轉,然而下一秒便眼冒金星。


    受到鏗!的一下衝擊,草平一陣天旋地轉,接著便當場倒下。他感到附近的人群開始鼓噪,但那聽上去卻像是從相隔一段距離的電視機裏頭傳出的聲音。我被揍了,但也才不過一下,應該沒什麽大不了——草平卻站不起來。不知怎地身體完全使不上力,盡管腦袋對手臂和雙腳持續發出指示叫它們用力,卻完全不聽使喚。簡直像全身都是泥屑做的。


    「你沒事吧?」


    草平向後仰倒的視野之中,突然冒出了一個人影這麽說著。沒事吧?怎麽可能沒事啊。草平的視野朦朧,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了。


    「抱歉把你給卷進來了。」那個人影再次說道。


    已經完全無所謂了。草平暗想。這陣子老是被卷進事件裏。


    自己究竟是不是昏過去了,草平其實搞不太清楚。隻是等到意識跟視野正好合而為一,整個人爬起來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身在室內了。


    「啊,醒了。」


    他看向聲音的來源,是來自一名在他腳邊坐著的年約國中生的男生。他的頭發就像刺蜻那樣一根根倒豎著。他的臉貼近直盯著草平瞧,留下了一句:「果然沒腫得很嚴重。」接著便離去了。


    自己似乎是躺在靠窗的長椅上。草平把腳放在地板上,開始環顧周遭一圈。酒吧——這裏應該是這類地方吧。雖然沒去過那種地方,但在電影或廣告上曾經見過。從黯淡的室內和燈光,還有空間的擺設,草平認為還是酒吧這個詞匯最適合。更裏麵的地方擺放著五六張長桌,有好幾個人坐在那邊對話。將視線橫向挪動後,草平看見沿著吧台大概放著十個左右的圓椅,中央的椅子上坐了一名少年。他正看著這邊。


    「嗨。」


    名叫誠司的少年發聲。灰色的頭發下長著一副中性的樣貌。乍看之下也可能會看成女孩子。細長的雙眼,細致高挺的鼻子等,跟「美形」這個字眼很搭。他卷起了長袖襯衫的袖子,身穿窄管長褲正翹著二郎腿。盡管是一副輕便打扮,但草平莫名地覺得他看起來猶如是名模特兒。


    「真是場災難呢。」他望著草平的眼睛如是說:「我從裏稻那裏聽說了。你才剛來到這裏吧?剛才真是對不起了。他隻是一時火氣上來而已。」


    「呃……」草平發出低吟。雖說他確實是聽見了少年所說的話,可是由於他才剛醒來,所以腦子還是花了好一段時間咀嚼他話中的含意。


    草平用手揉揉自己尚未完全清醒過來的腦袋,再次環顧了房裏一圈。發現裏稻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什麽都不做,就隻是坐在那裏,安靜到會讓人以為那是放在那裏的物品。


    「你被揍的地方還好嗎?」


    草平猛然回神,把揉頭的手移向了左側臉頰。頰骨下方似能隱隱感受到熱度,不過應該沒什麽大礙吧。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你似乎之前就受傷了呢。因為看起來像是好了,所以就把繃帶給拆了。」


    跟聖打架受傷時綁在手臂上的繃帶已經消失了。不過那種事已經完全無所謂了。腦袋變得清楚以後,草平終於與少年對上視線。


    「……你是『clouds』的誠司,對吧?」


    舌頭幾乎是擅自動了起來。桌前的幾個人通通緘口不語,房裏陷入一片沉默。不過草平沒有閑暇顧及他們。眼前的少年長得跟搖滾樂團「clouds」的主唱一模一樣。以前晴香有讓自己看過影片。草平憶起了上傳到網路影片網站中的影像。


    當事人默默無言地凝視著草平,而後臉上終於浮現出相當輕微的笑意。


    「你知道『clouds』呢。」


    「你果然是誠司——啊,誠司先生……?」


    「用不著加『先生』兩字。比起這個,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啊,草平——我叫嶋草平……」


    「草平。這樣呀,我是誠司。我的確曾是『clouds』的主唱。這裏也是這樣叫我的。草平你也這樣叫我就行了。」


    他陳述一切的語氣太過理所當然,反倒讓草平不知如何是好,於是便不再過問。房間裏已不再維持沉默,縱然有來到附近想靜觀事件發展的人,但也有人已經喪失興趣,重新開始與他人談天。


    「那麽草平,你從裏稻那裏知道了多少?包括我們跟這條街的事。」


    草平又望向裏稻一次。然而她卻絲毫沒有要動起來的意思,也沒有打算加入幾名少年的對話。有幾個人在桌上開始愉快地玩起了撲克牌。


    「那個,呃……」


    對草平而言還沒有半點現實感的那個字匯,他很猶豫是否要輕易說出口。


    「透明人」誠司就像是能讀取他人心中想法般說:「——我們是透明人。而你也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關於透明人我隻知道一些……但我還……什麽都不了解。所以說……」


    「希望我能教你。」誠司說道。


    草平點了點頭並說:


    「還有,關於這條街(?)的事。」


    「這裏是透明街——就是透明人所居住的街道。我們在這裏互相扶持生活下去。」


    「我不是指這個,不,那雖然也很重要……但為什麽會存在這種街道?是怎麽創造的,或該說……我是指不了解那些事。」


    總而言之,草平實在很難認為這是現實世界。


    「關於透明人,我也能說些大概。」誠司冷靜地說道:「隻不過,我們對於自己也是一知半解。隻是察覺到的時候身體就已變得透明。然後就磕磕絆絆


    走到這條街上了——幾乎可以說是不自覺的呢。實際上,透明人可以說是矛盾的存在。盡管連眼珠子也是透明的,但卻能保有視覺。這條街也是一樣。是隱藏在巷弄中,相當不合科學的東西。可是卻沒什麽機會跟人討論這些東西呢。經過百般苦思,我推測其原因是打從很久以前,這裏就住著非常多人。」


    「……很久以前?」草平忽然喊出聲。


    「從很久以前就有提到存在著這種街道,草平你聽說過名為《桃花源記》這部中國的古代作品嗎?」


    「陶淵明的?」由於是出乎意料的反問,草平便反射性地做出回答。


    「沒錯,你有讀過嗎?」


    「隻有讀過一點……」草平很客氣地說道。


    實際上草平並沒有很熱衷地讀過。他隻是在寫到陶淵明這位古代中國文學家的新書中,稍微瀏覽過一下而已。


    「如果換成世外桃源這種說法,大多數的人就能懂了呢。」誠司開口說道:「一名漁夫劃船溯溪而行,看到桃花盛開、未曾見過的地方。穿過山中的洞穴後,那裏出現了奇妙的村莊。村民們表示完全不知道當時外界的一切與政治情勢。那男人開口詢問後,村民答道——自從許久以前村民的祖先開拓這塊地方以來,就沒有過什麽發展,大家從未出去外界,而是一直在這裏生活。然而村民都在這無人知曉的空間之中幸福地度日。」


    誠司繼續說道:


    「在日本也有柳田國男所編纂《遠野物語》中的『迷途之家』這樣的傳說。講述有一名女性在山中深處迷路,後來她發現豪華的宅邸並且入內,結果發現那裏雖然感覺有人生活,卻不見任何人類的蹤影這樣的故事。像這樣關於異界的傳說還有很多。」


    「誠司又在說難懂的話題了。」一名少女走近說道。是個身穿短裙,看起來跟草平年齡相當的女生。「搞不懂他在說什麽。」


    「……這話什麽意思?」草平把視線從少女移回誠司身上。他不知道誠司話題的結論是什麽。而且,不知怎地又開始覺得身體不舒服了,雖然現在坐在長椅上,但他變得想要躺下來。


    「我在想這些故事,會不會是發現透明街的人們所說的故事。所以說,透明人應該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


    「……但你不是透明人吧?我看過好幾次有你出現的影像。」


    「當然。我也是曾是外界的人。而你跟其他這裏的居民也是。」


    「外界?」


    「外麵的世界——這裏是這麽稱呼迄今為止我跟你居住的世界。可是某一天,我在外界成了透明人。在這裏的居民所有人都是如此。在某一時刻,一回神之際便察覺再也沒有任何人的雙眼中能映出自己的模樣了——不分男女老幼。盡管無法判斷這是否跟資質或遺傳相關,但有一件事能肯定,透明街的男女在外界都過著有苦衷的生活。」


    誠司的話語中帶著幾分欲言又止。


    「……有苦衷是指……?」


    草平注意看了看四周的少年少女。誠司看到他這副樣子,默默地笑了下。


    「我不是說跟犯罪有關的意思。該怎麽說……這裏都是一群有著不足以對外人道那樣子痛苦過去的人。他們發覺自己變得透明,在半是不自覺的狀態下走到了巷弄中。就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然後一回過神就已經身在這條街上了。」


    「不自覺?」草平歪歪頭。


    「大家幾乎都是呢。我也曾經如此。明明是自己的雙腳,卻好像是別人的一樣。就像是雙腳把我一路運到巷弄中的感覺,你也是同樣的吧?」


    「立方體……」草平的口中無意間流瀉出這個詞語。


    誠司停下了動作。「……什麽?」


    「啊,呃——我想問你一下,你有撿到……立方體嗎?」草平忍耐著強烈的暈眩,向誠司提問。


    「立方體?你在說什麽?」誠司露出猶如剛睡醒的孩子那樣的神情。


    草平看見他的樣子感到慌張。


    「抱、抱歉,你用不著介意。什麽事都沒有……」


    草平一麵傾聽著誠司的話一麵回想。跟晴香在夜路分別之後,一直到自己察覺已經變成透明人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當他試著徹頭徹尾地想一遍後,除了撿到立方體以外就想不出什麽特別的事情了——也許是那個記憶來得太過突然,才會讓草平忍不住喃喃自語。那個聲音、那個熱度,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而且雖說自己很疲勞,但那應該不是能稱之為幾乎不自覺的狀態。草平隻是很在意鍾樓,然後受到了貓咪的聲音指引。那都是基於自己的意誌所做的行為。


    然而根據誠司的反應來看,草平判斷那件事應該關係不大。立方體不過是遺失物。不管有沒有自覺,結果就是自己如今身在此處,也沒什麽太大的分別吧。


    誠司聳聳肩繼續說下去:


    「……總而言之,草平,你從今以後就在這條街住下吧。跟我們一起。」


    「——咦?」盡管感到頭暈目眩,他的意識還是受到了那個提議的吸引。「我?也住在這裏?」


    「如果除了這裏你還有能去的地方,那我倒是不會挽留你。」縱然嘴上欺負人,但相反的,誠司臉上的笑容卻不惹人討厭。


    草平合上張開的嘴巴。似乎沒有必要準備答案。即使是打架打到沒完沒了的地方,也遠遠強過在誰都看不見的世界裏獨自演繹著孤獨。就這麽想吧。另外,草平終於想到自己為什麽身體會不舒服了。


    「我有件事想麻煩你……」是否要對剛認識的人說這種事,令草平感到躊躇,不過他現在已經顧不了這麽多了。若把人的體力比喻為一桶滿滿的水。如今的草平就連一小茶匙的份都沒有。


    「怎麽了?」誠司歪歪頭說:「你怎麽了?身體狀況看起來不太好……」


    草平無力地低下了頭,仔細一想,昨天整整一天都沒有吃飯和喝水。


    「希望你能讓我吃點東西。」


    爬上屋頂的草平,以雙頰和發絲感受舒服的清風。他覺得身體重新獲得營養,正在發出歡呼。


    草平現在正跟誠司、裏稻三人一起俯瞰這條街的全景。


    不久之前,有名光頭少年在吧台的另一側做料理給草平吃。草平從他留了點小胡渣的下巴推測,他應該比自己稍微年長一些。送到自己眼前的是在大碗公白飯上盛有薑燒豬肉和荷包蛋的樸素餐點,不過,那一瞬間便被從前天開始就什麽都沒吃的草平胃袋給吞噬殆盡了。坐在他身旁的誠司眼見這幅情景笑了出來。


    不過就在用完餐後,草平終於察覺到,於是怯怯地坦率說出自己沒有帶錢。他跟姑姑吵架衝出家門之際,並沒有帶錢包。


    然而光頭男卻愉快地露出了笑容。


    「這條街上沒有人在談錢喲?」


    草平懷疑了下自己的耳朵。


    「……沒有錢?」


    「沒錯。就算沒有錢,人也能活下去吧。」


    一時間實在很難相信,但他身旁的誠司隻是默默地笑了。


    「關於這條街,看來還有很多事得教你呢。」


    跟我來吧。因為誠司這句話,草平跟著他走。裏稻也緊跟在後。三人於是乎來到了屋頂。在晴朗的天空下,草平俯瞰了一圈街道上的風景。由於視野廣闊使得心情絕佳,也讓草平得以大略推測這個街道是如何形成的。


    「怎麽樣?」誠司問道。


    「……是用牆壁圍住的嗎?」草平張口回答。


    「沒錯。從上空俯瞰很接近正方形呢。」


    透明街幾乎是由大樓群組成的,而且通通都是相當老舊的建築物。四麵牆壁圍住了那些大樓,整條街道塞得滿滿的。


    豎立


    在遠方的那些高牆則比這些大樓更加巨大。一眼望去就像是平坦的山脈。莊嚴得簡直讓人親眼看到時會忍不住屏氣凝神。不過,這或許隻是草平的錯覺。


    「那些牆是誰蓋的?」


    誠司搖搖頭。風吹動了他的發絲。


    「關於牆壁的事我不清楚。也不知道在牆的另一邊會是怎樣的景象。不管是釘子或楔子都無法傷其分毫,也無法攀爬上去。剛才也說過了,跟外界連接的通道就隻有那道裂痕而已。根據街上的老人所說,以前的牆好像比現在更矮。」


    「更矮?」


    「隨著大樓越蓋越多,留意到的時候牆也跟著變高了。老人們都說『透明街裏有神明』。也許我的想法很奇怪,但我覺得可以姑且一信。這條街上什麽都有可能。」


    草平也確實覺得那是有可能的事。打從來到這裏之後,就一直不斷受到驚嚇,接下來肯定還會被嚇到好幾次吧。總覺得在心中打定「我已經不會再嚇到了」這種主意也隻是白費功夫。因為或許真的有神也不一定。


    「話說大樓越蓋越多是指?」


    「你嚇到了嗎?又暗又髒又潮濕。盡是照不到陽光的地方。你看吧。」


    誠司的雙眸望向周遭。


    「高低不平的對吧。這是大樓無數次增建的結果。就像積木一樣。」


    周遭大樓的高度確實全部都很奇妙。還看見好幾棟顯然高度特別高的建築物。


    「這似乎是以前住在這裏的居民各自蓋的。這些大樓的內部似乎能互相通行,不過由於建造時毫無計劃,因此搞得內部構造極為錯綜複雜。連地麵高度都不一致,跟迷宮沒什麽兩樣。實際上也有居民在裏麵迷路,所以你要當心喔。」


    說會迷路這話絕對不誇張吧——草平努力將他的話銘記在心。來到這屋頂時已經是第二次在大樓之中行走,可是他還是連一條路都記不住。假如有人要他獨自一人回到剛剛的酒吧,他絕對會舉雙手投降。


    「這條街隻有一條道路嗎?」


    草平指向剛才眾人打架的那條大道說。從他現在站立的位置看過去,像是摩西分海那般,懸崖從左到右開了道大口子。隻要一掉下去肯定必死無疑。


    「不,路總共有五條。」誠司搖了搖頭。「在那邊的崖下是這條街的中央大道。沿著牆壁還有小路,剛好可以繞一圈。從路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大概要花上十分鍾。」


    草平聽見這番話恍然大悟,在腦中開始描繪畫麵。因為整個區域似乎是正方形,因此鋪設的道路就像把田地的「田」字,中間那一條直線抽掉的感覺吧。


    接著草平變更注視的目標,他打從爬上屋頂時目光就被它吸引住了。因為鍾樓就蓋在那裏。


    「那是像燈塔一樣的東西。我們都是這樣理解的。」


    「燈塔?」


    裏稻與草平、誠司相隔一段距離怔怔地站立著。在她後方五十公尺處的前方,蓋了一座外界也能看見,沒有指針的鍾樓。屋頂是直貫天際那樣的形狀,鍾樓四邊都各裝飾有一麵鍾麵,但果然每個鍾麵上都不見指針——話雖如此,但從草平現在所在的位置隻能看見兩麵。鍾樓也是蓋在大樓之上,如果爬上去,比起這裏似乎更能將整條街盡收眼底。


    「雖然從外界也能看見那座鍾樓,但你有留意到嗎?那座鍾樓隻有透明人才看得見。是到外界的居民在回程時也不會迷路的標記。」


    誠司說著將手塞進了口袋裏。


    「……為什麽從外麵也能看到那個?它看起來比牆壁還要矮……」草平說道。


    「實際上是比較矮。」誠司直直點頭。「但還真是搞不懂原理。也隻能說是空間扭曲了呢……」


    草平朝四周東張西望。盡管不懂的事還是堆積如山,但他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裏稻仍然在相隔著一小段距離的地方保持站立不動。也不知道她腦子裏在想什麽。


    草平不經意地改變了提問的方向。


    「你是這條街的首領嗎?」


    誠司露出一副由於驚訝而雙眼圓睜的表情。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要說為什麽……剛才打架的時候,你喊一聲就讓大家都靜下來了吧?所以我才這麽認為。而且周遭的大人們似乎完全置之不理。」


    「我也不是什麽首領。隻是因為這條街的大人們都不太會行動,我想就隻能自己來做了。」


    誠司就近坐在水泥磚上頭。


    「……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他們完全不工作。打從大白天起不是喝酒就是賭博——因為沒有錢,所以似乎是用酒來賭啦。不可思議的是從年輕時就在這條街裏工作的居民,也會在過了某個時期後突然什麽都不做。不過在透明街不工作也有飯吃呢。」


    草平回想起手抱一升酒瓶的老人,感到不解。


    「那你們是怎麽生活的?」


    「大人可都不工作喔?那麽就隻好由不是大人的人來工作了——也就是我們。剛剛不是有人做飯給你吃嗎?他叫次郎,他的工作是廚師。就是使用食材,弄點什麽給居民們吃。像是木匠、清潔工或理發師,其他還有很多工作,都各自由居民分擔。因此也有任務想交給你。」


    草平默不作聲地等待誠司發言。草平在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預測到會有這種事。假使有自己能做到的事他當然打算做。


    「我希望你跟裏稻一起當采辦人。」


    此時吹起的風再次拂過草平的臉頰。草平回首望向少女,而後再次看向誠司。


    「……采辦人?那是什麽?」


    草平覺得這個詞匯的發音聽起來很奇妙。


    「這條街大致上的東西都相當齊全。有旱田、水田,也有家畜。能用風力發電,也有瓦斯——雖然偶爾會壞掉,不過總之該有的東西都有。什麽東西都剛剛好齊備,幾乎是已經完成的世界。」


    誠司也將視線投向了裏稻。


    「然而卻不是一切都完美無缺。無論如何還是會出現不足的物資,從外麵獲取這些東西就是裏稻的工作。然而現況是隻有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雖然本想讓至今已經有其他工作的居民暫時幫忙一下……該怎麽說,因為這裏的居民不太想出去外界。」


    誠司說話變得有些含糊不清。


    「為什麽?」草平有些在意他的樣子。


    「……因為很危險。你懂吧?」


    他說話時的語氣就像是在偷偷講述秘密一般。原來如此,草平明白了。那是盡管單純卻最令人理解的原因。然後,他終於認可這條街對透明人而言的確相當安全。


    「草平你看起來體格不錯,我差點被揍的時候,立刻衝出來的就是你。你有在從事什麽運動嗎?」


    「呃,啊……嗯。我念國中時,曾經進過田徑社……」


    那是他不太願意回憶起的過往。


    「嘿!」誠司發出狀似相當佩服的愉快聲音。「原來如此,那就好。這樣也能跟得上裏稻了吧。」


    「跟得上?」


    草平無法理解這句話代表什麽意思,而誠司隻是默默笑了笑,接著起身。


    「你早晚會懂的。目前似乎還不必進行采辦,你在那之前就先隨意待在這裏吧。等時候到了,裏稻會教你的。」


    「你說隨意……是什麽意思?是隨便做什麽都行嗎?」草平現在還處於不知天南地北的狀態,即使誠司這麽說他也覺得很困惑,不知如何是好。


    誠司「啊」的一聲,像是想起了什麽似地看著草平單手拍膝道。


    「我有事情忘記說了。」


    「什麽事?」


    「這裏沒有所謂的法律,也未曾聽聞以前有過,今後也沒


    打算製訂。然而有一條必須絕對遵守的守則。」


    誠司流露出猶如刀刃一閃那般認真的眼神。


    「……那是?」


    草平有些緊張。


    「就是絕對不能讓外界的人類知道我們的存在。隻有這條守則務必遵守。」


    誠司的嗓音聽起來十分堅決。外界的人類——草平聽見這個名詞之際,有種迄今跟自己相關的所有人們,都去了另一頭的感覺。


    「……那就是守則?」


    「沒錯。所謂的存在,包含著透明人與透明街這兩者的存在。萬一被人知道了會造成怎樣的後果,草平你能想像得到嗎?我是想像不到,但肯定會演變成不得了的大事件吧。並且,那毫無疑問地肯定對我們沒好處吧。居民們都很喜歡這條街——無論是大人或小孩。不過一旦曝光,起碼日後就無法再繼續默默地在這裏生活了吧。」


    誠司說話時的雙眼蘊含著力量。


    的確很難描繪出這兩者的存在曝光時的情景。草平的腦海中冒出了諸如「警察」或「大眾傳媒」這些字眼,而他們會如何展開行動,草平實在是無法想像。不過應該會成為足以顛覆整個世間的大事。


    那麽也該回去了。誠司說著踏出了步伐。草平則慌張地向他詢問:


    「——所以說,我在工作開始前應該怎麽辦才好?」


    誠司輕聲開口:


    「我剛才說過了吧?隻要隨意待在這裏就行了。這裏是沒有法律的透明街——是歌頌自由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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