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過來的一霎那,草平就注意到了全身的顯著變化。無比的活力從頭頂一路滿溢到指尖。因為相隔許久地優雅睡了一覺,可想而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天前昏倒,兩天前露宿街頭。不如說是終於能夠回複到通常的體力比較正確吧。


    草平上半身坐起,惺忪的睡眼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是作了個夢嗎?他忽地想起了晴香。變成透明人的那一夜,隻有一瞬間牽到了她小巧的手。那種觸感彷佛在腦中複蘇了,不過草平隨即放棄思考這件事。


    房間跟昨天是同一間,誠司將這裏分配給了草平。「這裏沒有其他人,你高興怎麽用就用吧。」盡管誠司這麽說,但這裏除了小小的矮桌、薄薄的棉被和天花板垂吊的燈泡以外就什麽都沒有了。不過能從窗戶看到外頭,據說已經是這條街上相當好的一戶了。草平把棉被摺好放到房間的角落。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其他事好做了。


    他伸伸懶腰打了個大嗬欠。雖說身體充滿了力量,但腦子裏似乎還留有睡意。他離開房間到附近晃晃。右手邊隻有一間房,跟著隨即就遇上盡頭了。往左手邊望去則是一條昏暗的走廊,前方連接到樓梯。但卻沒看見什麽人影。他想知道現在幾點,可是卻找不到時鍾。草平站在右手邊的房間前。


    他昨晚才知道隔壁就是裏稻的房間。草平敲了敲門,木製的陳舊拉門發出了很吵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她人不在嗎?謹慎起見草平還是推開了門。


    然而裏稻人在房裏。草平一打開門頓時瞠目結舌。她擺出要脫去無袖背心的姿勢整個人僵住了。略黑的肌膚與包裹住胸部的純白裹胸布映入了草平的眼簾之中。


    兩人四目相交,草平慌亂地關上了門。


    「……對、對不起!」才剛睡醒,胸口內側的心髒就怦怦直跳。「因為我沒聽到應聲,就想說你人是不是不在……」


    在裏頭的裏稻沒有答覆。取而代之的是聽到衣物迅速摩擦還有快速踏上榻榻米的聲音。草平無計可施隻好幹等。想不到入住沒多久居然就搞出這種事……


    而後門終於打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寬度,少女從隙縫之中窺視他。


    「對不起!我真的完全沒有要偷窺你的念頭……等一下,那個,我隻是想知道現在幾點而已……」草平拚命地發言。


    「……了。」


    「咦?」


    「我,應聲了。」


    明明被人撞見換衣服的場麵,但她的神情看上去跟昨天完全沒什麽兩樣。沒有大聲哭喊,依舊是沒有顯露內心情緒的表情。


    「……對不起。我似乎沒聽清楚。」


    是因為拉門搖搖晃晃很吵,還有自己睡迷糊了沒注意到的錯。但最關鍵的原因還是她的聲音太小聲了——不過他沒有權利說這種話。


    「街上,沒有時間……」裏稻隻有嘴巴動了動。


    「……沒有時間?」草平出言詢問。


    他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義。可是繼續跟輕輕頷首的裏稻對話,他也覺得很尶尬。


    「我、我知道了……謝謝你。真的很對不起……」


    於是草平猶如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現場。


    在下樓之前他去了趟廁所。這裏的洗手間雖然是男女分開,但就像是鄉下的木造校舍裏頭的那種廁所,給人一種老舊又陰森的感覺。附近還有淋浴間,可是昨晚草平在使用時,隻有短短的一瞬間流出了熱水。


    走出大樓後,大道上的行人不多,寧靜得宛如風和日麗的湖畔那般。草平推測現在約莫是早上九點以前。用來鋪設大道的主要是石子和磚頭。品質良好的柏油之類的,想必這裏是不會有的吧。


    稍微向前走幾步之後,就看見了「jiro」。橘色的碩大招牌上,用黑色油漆親手寫上了酒吧的名稱。門是開著的。一靠近往裏頭看,店內有人率先向自己搭話了。


    「唷。早啊。」


    坐在吧台對麵的人是光頭的次郎。


    「你就進來吧。」他的聲音聽起來比昨天疲倦。有種才剛起床不久的感覺。


    酒吧裏隻有他一人。往裏頭一看,椅子都放在長桌之上。


    他出聲找草平攀談,這讓草平稍微安心了些。在這條街上現在能夠稱得上是互相認識這種關係的人就隻有誠司、裏稻以及眼前的次郎而已了。


    「你昨天睡得好嗎?」


    「嗯,實在是好久沒睡這麽好了。」


    「哈哈哈。」次郎發出笑聲。「你在來到這裏之前都露宿街頭?難怪會睡得這麽香。」


    其實也不過就一晚的事。事情說得似乎誇張了些,不過草平也跟著笑了。


    「我現在就做飯給你吃。稍等我一下。」


    次郎既然說了,草平便在椅子上坐下。然後他思索著既然現在人不多,或許可以開口問問自己從昨天起就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好啊。」次郎拿出平底鍋說道:「但我可不保證能答得出來。」


    「既然不用花錢,店為什麽還要掛招牌?不僅是招牌,這間店內部也相當整潔。大家都還沒起床,隻有你一個人像這樣在工作……該怎麽說呢,你不覺得做這麽多事一點好處也沒有嗎?」


    次郎愣了一下,隨後立刻笑出聲來。難道自己說了什麽奇怪的事嗎?草平也隻好暫且等待他笑到恢複冷靜。


    終於笑到告一段落以後,次郎開始烹煮餐點。看到跟自己年紀相當的人做菜的身影,草平覺得很有新鮮感。


    「我說啊,這是我的興趣喔。不管是外頭的招牌或店鋪內部的擺設,全部都是依我個人的興趣下去弄的。很帥氣吧!應該說這樣比較有趣吧!」


    這次輪到草平不知所措了。


    「就隻是這樣?」


    次郎張開雙手。「就隻是這樣啊~我沒想過要拿什麽好處。這是交代給我的工作,所以我就自由自在地做。其他的每個人也都是如此。這條街就是這樣運轉的。這樣就夠了吧?」


    草平閉上嘴巴,暫且開始細思他話中的意義。然而那些言語,就好比大概能想像出味道,卻沒辦法順利吞下去的便宜肉。


    草平尋思要換個話題。


    「欸,我聽說這座城裏沒有時間,這是怎麽回事?」


    次郎回首露出一副怔然的表情,望著草平的臉說:


    「什麽怎麽回事,就是這麽一回事。這條街上沒有時間。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僅此而已。我居然一直以來連沒有時間這件事都忘記了呢。」


    「……不會不方便嗎?」


    正如裏稻所言。真令人驚訝。然而草平實在難以理解「沒有時間」的這種概念。


    「也沒什麽吧?打從我來到這裏,也大約經過四年了,但從未因此困擾。」


    「這樣啊……」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草平內心想,將手伸向了端出的餐點。他又打算再換個話題。


    「這條街上大約住著多少人?」


    廚師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次郎在吧台裏坐了下來。然後他雙手抱胸深思後說道:


    「……詳細有多少人實在不清楚呢。總而言之我隻能說有很多人。有像你這種大家確切知道你來到這裏的人,應該也有不知何時像是溜進來的大人呢。或許還有人跑出去了也不一定。」


    「……有人離開這裏嗎?」


    「我都說了是『或許』啊。但也不是不可能吧?離開這條街,變回普通人什麽的。」


    用完餐,草平盡可能安靜地放下疾子。


    「能夠變回普通人嗎?」


    這無關內心有沒有想變回去的想法,草平隻是感到好奇。


    「我也不知道啊。」次郎用力地搖搖頭。


    「不過我有聽說曾經有過居民變回去了。我是不太清楚,那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傳說了。我想可信度應該很低,而且——」


    「而且?」


    「——在知道這條街的生活後,就應該不會想變回去了才是。」


    草平在吃完東西後,就真的是無事可做了。他漫不經意地朝著屋頂邁開了腳步。在相當狹窄的迷宮裏,曆經千辛萬苦總算是找到了樓梯。


    天空一片晴朗,還是待在外頭舒服多了。除了自己之外,草平也零零星星看見了一些居民。隨意亂躺也好、談笑風生也好,有各種不同的人。他也看見了跟自己年紀相若的少女們,嬉鬧狂歡地在遠方跑來跑去的身姿。瞧見這幅景象,草平思忖這裏跟外界的差異說不定並沒有那麽大。


    雖被大道一分為二,幾乎所有的大樓群都彼此相連。草平一邊在屋頂散步,一邊也為了想把透明街的全景記在腦海中而邁開步伐。若是要在這裏生活下去,肯定還是了解一下比較好吧。


    屋頂的地麵上四處都開了洞。靠近一看,發覺那是樓梯井。像是從旁邊開洞那樣,有許許多多的窗戶,也有垂掛衣物的地方。充斥著有人生活在其中的感覺。


    屋頂上還有各式各樣的物體。草平眺望著它們繼續漫步。生鏽的鋼筋、腳踏車的車輪、裏邊似乎有液體的銀色儲槽、好幾個空空如也的大汽油桶、一大捆衣架、電風扇的扇葉、螢幕部分中空的顯像管電視機、耙子、空罐、噴霧罐、破損的磚塊、折疊椅、扳手、幾根晾衣杆、柴堆、塑膠水管等等。雖然有好幾個不確定是不是垃圾的東西,總而言之這裏的所有物體都像被海岸拍打到岸上的漂流物那般散亂一地。


    草平盡可能靠著牆走在外側緩緩慢步。向下一看,能看到沿著牆壁的確有小路。但那裏似是很難照到陽光的地方,因此有種髒兮兮的感覺。草平還發現在小路正中央有熱衷玩著花牌的大人們。他俯視好幾顆發量稀少的頭,同時心想或許別太接近這裏會比較好。


    繼續走著走著,他又撞見奇妙的地方。積水的地麵上有好幾株青青小草排成橫列並排著。草平的鼻子嗅到了泥土的味道。


    有一名少年站在其中望向草平。


    「唷。」他舉起了手。


    「……你、你好。」草平也舉起了手。然而草平的目光卻受到他的腳邊吸引。那裏的景象再怎麽看,都像是一窪水田。


    那名少年就是草平在「jiro」裏醒過來時,在他身邊的刺蜻頭男生。


    「呃,你是叫翔平——對吧?」他原本好像在做什麽工作,但他暫時中斷走近草平。少年將褲管卷到膝上,赤腳套著黑色橡膠長靴。


    「……我叫草平。」


    「原來是草平啊。我叫柴田。」他說著脫下工作手套,用手擦擦褲子伸出了手。「請多指教。」


    他的年紀肯定是國二左右吧。草平跟他握手的同時心中暗想。


    「請多指教……欸,這裏是水田?」


    「是啊。不管怎麽看都是水田吧。嚇到了嗎?雖然才剛種下去而已啦。」


    嘿嘿嘿,柴田發出笑聲。他一笑起來看起來年紀更小了。


    「我有嚇到。」草平坦率地點點頭。這麽說來——草平終於想起了誠司對他說過的事。或許是因為一口氣塞進腦中的情報太多,因此沒辦法一個個仔細注目。


    草平一臉錯愕地眼望這片景象。綠色的稻禾秧苗直直挺立,看起來很有精神。形狀頗像少年的那頭發型。


    「能夠種出米嗎?」


    「當然了。你在『jiro』也吃過了吧?培育它們就是我的工作啲。」


    草平的確是已經嚐過了。


    「你知道種植方法嗎?」草平欽佩地問。他自己可是連一朵花都沒辦法種好。


    「先前這是別人的工作——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大叔。就是那個大叔教我的。但他現在已經引退,應該是在哪裏喝得酩酊大醉了吧。」


    「可是在這種地方你能好好種嗎?」


    「能種出來呢。而且不僅僅是米,也有各種不同的田地。那邊——」


    柴田遙指遠方。草平的雙眼凝望著那前方。在稱為大道的懸崖的另一側,遙遠的前方似能看見搭有一座白色的大型溫室帳篷。


    「——那邊就是田地,帳篷裏有種蔬菜什麽的喲。那又是其他人的工作了呢。」


    「哦~」


    「這條街不太會下雨。即使下也隻下一點點。隻會下剛好適合作物生長的量。」


    「……咦?」


    草平聽見了不禁懷疑起自己耳朵的發言。


    「外界和街上的天氣完全是兩碼子事。即使外界下起大雨,透明街裏卻仍然放晴,這種事是家常便飯。關於季節的事你聽說了嗎?」


    「季節?什麽意思?」


    「透明街的季節幾乎是保持恒定。會一直維持像現在這樣的氣候。」


    「咦……那冬天、夏天呢?」


    「沒有呢。是會稍熱或稍涼一些,不過大致上都是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喲。」


    柴田的話說得像是極為理所當然。草平聽得直眨眼。然後,「幾乎是已經完成的世界。」——他想起了誠司說過的這句話。這裏的確是什麽都有呢。他忍不住大為驚歎。


    他忽地注意到田地都有蓄積充足的水分。他望著田提出了問題。


    「既然你說這裏不太下雨,那這條街的水是從哪裏來的?」


    草平自己也有用廁所、淋浴間,自來水管線確實有在運作。可是如果要從外麵帶水進來恐怕很困難吧。他擔心提塑膠大水桶往返無數次會不會也是采辦人的工作。


    然而柴田簡短的答了句:


    「有水井喲。」


    柴田指向街上的轉角。就在牆與牆互相觸碰之處的附近。


    「那邊的小路上有個水井,再用幫浦把水抽上來。裏頭的水相當充沛,且不可思議地從來未曾幹枯過。倒是有時候馬達會壞掉。」


    他繼續說著,這回又指向另一個轉角。


    「那裏會冒出瓦斯。接著就可以拿來燒熱水、做菜。詳細的方法我不是很了解,那又是其他居民各自負責的工作了。」


    有趣到不由得讓人麵露微笑。


    「……我從誠司那邊聽說,這裏是用風力發電。」


    草平嚐試著說說看,而少年果然應聲道。


    「你有看見那個嗎?雖然距離這裏有點遠就是了。」


    柴田伸手指向更遠的地方。


    視線的前方是相隔一定距離在閃爍光芒的物體。數量非常多而且每一台似乎都在運轉。


    「是經由那個扇葉運轉產生電力的喲。那邊的風很強,不知怎地都不會停下來。話雖如此,但扇葉本身很容易壞,因此偶爾也是會停電。」


    「東西經常壞掉耶。」草平的話惹得柴田發笑。


    「也是啦。大家會一起幫忙、一起想辦法喲。」


    草平感到佩服。


    草平得到了許可以後,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暫且開始觀察起柴田的工作。他現在像是正在拔雜草。他用慣用的手勢輕巧地接連拔起許多草。接著把草放進單手提著的桶子裏。他就像是在玩一樣動作敏捷。草平認為這是個簡單的工作,因此表示想要幫忙。可是——


    「沒關係、沒關係啦。」少年搖了搖頭。「我們這裏是如果別人沒有要求幫忙,就不能幹涉其他人的工作。」


    「為什麽?」


    「因為這是屬於擁有該項工作居民的領域。雖然詳細情形我不是很清楚,但總覺得能夠理解。我想這就類似我存在於這條街上的理由吧。總而言之這是專屬於我的工作。」


    柴田繼續拔著草。他的


    言論跟次郎所說的話頗為相似——草平隱約地這麽覺得。


    草平還是第一次體驗聞著泥土的味道發呆這種事。然而盡管很閑,他卻不會感到無聊。蓄積的水麵緩緩晃動反射出陽光。自己究竟在這種地方幹什麽呢?在發呆的期間情不自禁地就是會想到這種事。身在外界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簡直是判若兩人。


    看著一麵拔草,一麵在水田兩端來回的柴田,草平再次找他攀談。


    「你對工作還真有熱誠呢。你都不玩的嗎?」


    「我玩的時間還比較多啲。隻是因為你湊巧今天來而已。我最近老是跟其他家夥一起去玩滑板呢。」


    順著柴田的視線看過去,草平發現水田旁邊放了滑板。


    「欸,誠司什麽時候來到這條街裏的?」


    「誠司?呃,是什麽時候呢?現在是幾月?」


    「呃,是五月……」


    被問到出乎意料的問題,讓草平不知所措。但若是待在時間和季節都區別不大的這條街上,也許會有他那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麽,應該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吧。我是稍微早他一點來的,所以那時候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喲。」


    「昨天我有問過他本人是不是這條街的首領,結果遭到他否定了。實際上真的不是嗎?」


    草平對誠司很好奇。身為「clouds」的主唱居然會待在這種地方……隻是他的存在,對於如今的草平而言,就像是唯一能證明外界與透明街兩邊都確實存在的人物。


    柴田笑笑搖了搖頭。


    「草平你說得沒錯。誠司的確是這條街的首領呢。他都做那麽多事了。倒是誠司他自己總是否認呢。」


    「什麽意思?」


    「從前這條街跟現在的氣氛有些不同。治安比較差一點。有分成好幾個幫派,他們互相對立、打架……經常發生這種事。雖說你來的時候也有卷進這種事件,即使如此,打從誠司來了之後,衝突就逐漸減少了。」


    草平等他繼續說下去。


    「誠司跟各幫派的老大互相溝通,讓糾紛得以順利解決。並且讓他們分擔各種工作,全權交給他們。你會懷疑這樣會不會出問題對吧?實際上也發生了很多問題喲——像是不好好工作之類的。不過就結果而言,透過讓他們分擔工作,使得他們打架的時間減少了。剛才也說過,不能讓其他人幫忙自己的工作,這也是誠司所說的話喲。做人要有責任感什麽的,是這麽說的對吧?」


    「喔……然後就進行得很順利啊。」


    草平發出讚歎聲,可是柴田卻搖了搖頭。


    「不。還是會發生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事喲。偶爾,不太對——也許該說是經常吧。不過實際上誠司他打架也超級厲害。這件事眾所周知以後,就沒有人敢再抱怨了。就這樣變成了現在的透明街。而且,誠司是個非常好的人這件事也同樣眾所周知。現在幾乎沒什麽人會在背地裏說他壞話了喲。」


    「很了不起吧。」柴田一臉得意地說。從他健談的語調裏,可以察覺到他應該很憧憬誠司吧。


    「很了不起。」草平也表示讚同。他是真心覺得誠司很了不起。


    柴田露出白牙再度笑逐顏開。


    草平現在的心境就像是提心吊膽地以為自己在深夜的森林深處中迷路,等到天亮之後才發覺自己其實是站在道路上頭。


    草平感到自己的心情也稍微開朗了些。盡管一時之間以為自己來到了不得了的地方而絕望,但是草平現在卻開始覺得,說不定這裏是對自己而言最棒的地方。不論是沒有貨幣,或是得負責工作,這些對自己來說一點都不苦。最重要的是,這裏沒有學校。


    或許是那種愉悅的情緒將草平引誘進了黑暗之中也不一定。


    草平比柴田率先離開屋頂,他在下到一樓的途中,發現有一條充斥著濃密黑暗的通道。由於人煙稀少,因此是沒有特別注意就會直接經過的地方。縱然日光燈還能照到眼前的通道,但再踏進一步就是完全一片漆黑。唧唧唧……日光燈發出了宛如瀕死的蟬所發出的叫聲。


    草平忽然冒出想去裏麵探險的念頭。他並沒有忘記可能會迷路的危險性,但其他居民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往來於通道中。那麽自己至少也要做得到才行吧。


    草平將身體融進了黑暗之中,再稍微前進幾步,視覺就完全不管用了。一回頭能看到樓梯附近有日光燈照耀,模糊之中看起來頗為醒目。確認自己的眼睛沒有異常後,草平右手扶壁繼續前進。


    在通道裏拐上好幾個彎,這下更是摸黑行走了。他的左手前伸,好用來警戒前方可能會突然出現的障礙物。萬一真摸到什麽,心髒肯定會跳出來吧。草平逐漸搞不清楚自己的雙眼是睜開還是閉上的。有時會被地麵的高低差絆到腳。每當這種時候,草平還會好幾次用手碰眼皮,確認現在眼睛是否睜開。


    就這樣一路走進更深處,他在道路前方看見了微微亮光。草平靠近一看,發現那是一處沒有天花板的小小空地。是在屋頂上也見過的其中一個樓梯井——抬頭能看見藍天,牆上有好幾個采光窗。因為有上頭灑落的陽光,這裏成了小小的向陽處。飄散在空氣中的灰塵閃閃發光。草平走到了光線的下方。


    草平感到刺眼而眯細了雙眼,他的視線受到空間正中央所吸引。那裏高高疊起了許許多多的書本。數量應該有超過一兩百本吧,高度大約有草平的身高那麽高。聳立在靜謐氣氛之中的姿態,好似隆冬中的雪山。


    草平一本本拿起放在光線下調查,雖然每本都蒙上了一層薄灰,但並不妨礙判讀文字。書山之上有凸出的白鐵屋簷,那是用來遮雨的吧。小說、雜誌、專刊、繪本、外文書、範圍多元的專業書籍——找不出書的共通點。與其說是個人的收藏,這裏反倒更給人一種舊書店的印象。是以前的居民拿過來就一直放著了嗎?


    草平仔細將所有書本分為「已讀」與「未讀」兩座書山。盡管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等到辨別完畢,發覺「未讀」的書本壓倒性居多時,草平很高興。他盤腿而坐,仰望書山。


    「太棒了呢。」


    寧靜的空間裏,隻聽見了他低聲地喃喃自語。


    在那之後的幾天內,草平把時間都花在讀書上頭。縱使完全讀不了外文書,但還是能看看自己平常不會看的繪本跟專刊之類的。不論是路上的長椅、能俯瞰街道的屋頂,或是自己的房間。草平會看心情把書帶到各種場所去。


    草平在自己房裏翻書的某一刻停下了手指,他感覺能明白次郎話中的意義了。「在知道這條街的生活後,就應該不會想變回去了才是。」次郎曾經這麽說過。隻要肚子餓了就去「jiro」,看書看膩的話,就去看柴田他們玩滑板。那樣過日子不可能會覺得不開心。不過這麽樂在其中真的好嗎?


    受到無法言喻的不安驅使,草平於晚餐時間在「jiro」征求意見。


    「這樣很好。」誠司說道。


    「肯定是這樣的嘛。」柴田也跟著點頭。


    「這就是透明街的生存之道。沒有人會說你什麽的。因為大家都是這麽做呢。」


    「這樣……啊……」


    看到草平遲鈍的反應,誠司跟柴田都笑了。


    次郎跟其他廚師站在吧台的另一側。就立場來看次郎似乎是老板,其他人則是員工。整間店人潮相當擁擠。當然也有大人在。這裏也會一視同仁地提供他們餐點。


    雖然似乎還有其他餐廳,不過草平很中意這裏。


    「因為你從外界過來的時日尚淺。我能理解你會擔心的心情。」誠司開口道。


    然而草平除了不安,也有不滿。


    「你負責管理


    這裏各式各樣的事情對吧?我聽說你也管理食材和檢驗設備。柴田和次郎也都在工作……我現在這樣子沒問題嗎?」


    誠司轉頭向後說道:


    「哎呀,終於要第一次開始工作了不是嗎?」他竊笑了下。


    裏稻站在背後,手上拿著小紙片。她身穿無袖背心和牛仔褲,從腋下能瞥見她純白的裹胸布。這幾天以來,雖然有好幾次在屋外或走廊擦身而過,但仍然無法跟她好好對話。說不定又會被認為是要偷窺。


    裏稻說話的口氣仍然充滿了無機質感。


    「明天,要去采辦。」她留下這句話之後便離去了。


    「肯定會很辛苦吧。」誠司說著拍拍草平肩膀,草平心中自然而然地感到了雀躍。


    隔天用完早餐後,草平就跟裏稻兩人一起到了外界去。


    包括第一次來到街上那時,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但是通過那道裂縫時,草平還是覺得很不舒服。他有種自己全身變成橡膠狀被吸進前方的感覺——這是草平抱持的感想。


    天空一片晴朗。盡管現在是大白天,但這裏原本就是條寂靜的小巷,所以路上沒什麽行人。草平從舊書店的旁邊探頭,確認過附近狀況後安心下來。


    「所以說所謂的采辦人,究竟是要怎樣采辦?」


    草平重新背好背包回頭看。她也同樣背著類似的背包。


    「這個。」裏稻迅即把昨晚手上拿的紙片遞給了草平。


    那是一張筆記紙。二十公分見方的紙張上用各式各樣的筆跡記載著許多不同的商品。


    磨刀石、十顆三號電池、針織帽(紅色的尤佳)、三支原子筆、香煙(希望是十二毫克左右的)、掃除用刷子、兩支十字螺絲起子、咖啡豆三百克、釣線(五百公尺以上)、香水(哪款都行)、蕪菁種子、洗發精和潤發乳(不問牌子,不過得是女性用)與口香糖(梅子味)等等。林林總總加起來超過四十樣。


    草平將視線移離筆記紙抬起頭。裏稻的表情則絲毫未變。


    「也就是說……」草平腦中的紅燈亮了起來。「……用偷的?」


    她微微點頭。


    「我還以為……怎麽說呢,是要借一下掉在這附近不值錢的東西……」


    「這樣子,也可以。」裏稻說道。


    「萬一露餡呢?」


    「偷東西,早晚會露餡的。」


    「……你說的是沒錯。有被逮捕的危險吧?」


    「不可以,被抓。」裏稻這麽說。看她的雙眼就能明白,她對竊盜這件事本身根本不在意。連一絲的不安都沒有,能夠感受到她的堅決。


    草平深深歎了口氣。他終於懂為什麽誠司沒有當場說清楚工作的詳細內容了。要是在還沒習慣街上的狀態下聽他這麽說,也許自己那時候便會拒絕。


    不過現在就不一樣了。自己已經成為了這條街的居民。那麽自己就必須完成被賦予的工作。


    「……我知道了。我們走吧。」


    草平連點了兩次頭。然後他決定起碼自己心中要一直抱有罪惡感。兩人離開了小巷。


    「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


    裏稻指向橫臥在這條路對麵的另一條道路。


    「那裏。因為有,放很多東西的店。」


    那裏對透明人而言,顯然潛藏著一定的危險。那裏人潮很多。人們的表情很愉快,看上去一臉毫無煩惱的樣子。今天說不定是假日。草平已經完全搞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幾了。眼見這吵吵鬧鬧你一言我一語的場景,不禁覺得透明街還真是安靜。


    忽然之間,裏稻衝進人群當中。草平大驚失色。要撞到了——他如是想。萬一撞到人,就算不會馬上露餡,也會引發一點小騷動吧。


    不過事情沒有變成那樣。草平光是為了跟上她的背影便卯足全力。她好似玩遊戲時在池水上一路彈跳的石子那樣,在人群中「咚咚咚」地跳來跳去。時而側個身,或是輕巧地旋轉一圈,看起來像是在空中飛舞的樹葉。活用人們往來時僅僅一瞬間產生的縫隙,在狹小的地點——單腳踩上那裏,再跳到其他的落腳處。接著持續反覆這樣的動作。


    這群人完全沒察覺到。在他們的眼前鼻尖,明明有一名少女在跳來跳去。若是他們能見到那名少女的身影,肯定會嚇破膽吧。不過現在嚇破膽的人隻有草平。


    跳到距離穿著格紋polo衫中年男子鼻尖五公分前的地方,落地後,她終於回頭望向草平——那裏是路旁的樹叢中,似乎是安全範圍。用手帕擦汗的男性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就這麽走掉了。


    接著裏稻謹慎地舉起手來,她在叫草平趕快過去。可是草平實在學不來她的動作。別說是學,他根本無法相信剛剛自己看見的一切。


    花上一倍以上的時間,草平終於手忙腳亂地到了裏稻的腳邊。那不過是橫越馬路那麽短的路程而已。但在途中由於他沒有察覺從背後過來的腳踏車,還險些出現撞個正著的場景。是個大約國小的男生騎著登山腳踏車,擦過草平的右耳垂疾馳而過。如果再向旁邊走幾公分的話……一麵目送那名少年的背影,草平感到自己的背後像是塗上一層冰雪那樣狂冒寒意。草平來到裏稻的腳邊時已是膝蓋著地,上氣不接下氣。


    「……你總是這樣嗎?」


    「是。」


    「為什麽……?這樣很危險吧?」


    「習慣的話,就沒問題。」


    我可不這麽覺得呢。草平仰望她的側臉暗想,喘了口氣。


    之後裏稻的行動也很離譜。她才說要通過人潮眾多的天橋,沒想到就突然跳上樓梯寬約十公分的把手,並且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去。


    她還在天橋上等大吃一驚的草平上橋,而裏稻下橋之際,這次連扶手都沒有用,她輕巧地爬上欄杆,跟著不見半點猶豫就整個人跳到下方的人行道。


    草平眼見這幅景象忍不住發出了尖叫。他驚慌地向下方細看,隻見她的雙腳在觸碰到柏油路麵的那一刻,為了要「消除」重力而毅然做了個前滾翻。


    天橋的高度距離地麵不到十公尺——但肯定也有六、七公尺吧。是隻要當心就死不了的高度,可是十之八九一定會受傷。然而做完前滾翻的她,就像不倒小法師那樣站直起身,抬頭看還在樓梯上的草平。


    草平已經張大嘴巴閉不起來了。


    當他終於追上裏稻時,他要裏稻留些談話的時間。盡管身在五層樓高大樓的簷下,但鐵門已經拉下,暫且可算是安全。


    「你為什麽要故意從那麽危險的地方通行?」


    「……危險?」裏稻歪歪頭。


    「像樓梯的扶手上啦,或者是直接跳下去之類的事啊。」


    她壓根就不覺得危險嗎?草平十分擔心今後她的身體。


    「因為,好走。」她如此回應。


    「好走?」


    她是不是把好走跟難走搞錯了?


    「沒有任何人的地方,安全。」她稍稍麵露難色繼續說道:「也不用擔心,露餡。」


    草平在幾經苦思之後,總算是從她不得要領的回答中得出了答案。


    要走唯獨透明人的自己能通行的地方——她恐怕是想這麽說吧。不論是樓梯的扶手上,或是從高處跳下去的空中都能算得上吧。也許她的意見的確沒錯。普通人是不會從那種地方通行,也不必擔憂會因為被看見身影而引起騷動。


    可是這樣會出現其他的危險性吧。萬一受傷可就大事不妙了。不過要說到「安全」,透明人的存在要是曝光,似乎對她來說才算得上是問題。


    「不過你居然能在人群中那樣蹦蹦跳跳呢。」


    「那也是,不得已。」裏稻邊說邊邁開步伐。「因為,一定


    得通過。」


    「……難道你在透明街裏也會這樣移動?」


    「會。」


    原來如此。來到街上的自己會失去意識,就是因為跟從上空跳下來的她撞個正著的關係啊。


    草平也跟在裏稻的後頭走。


    「那還……真像是跑酷呢。」


    「跑……?那是,什麽?」


    裏稻似乎完全不知情就已經這麽做了。跑酷是指使用城市裏擁有的各式各樣設備與障礙物等等進行的一種運動。特色是會利用地形做出特技體操般的動作。草平也隻是在圖書館的藏書中稍微讀過一段內容,這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是誰教你的?」


    裏稻搖搖頭。「隻是因為,這樣方便,自然就會。」


    令人嘖嘖稱奇。就她的眼中看來,這一連串的移動方法,可以說就像是自己開發出來的東西。他想起了誠司說過的話,盡管他曾對草平說:「這樣也能跟得上裏稻了吧。」但卻完全不是這樣。他光是看著裏稻的背影就得卯足全力了。


    「草平,你也做得到。」


    裏稻說得一副看穿草平心思的樣子,讓他很緊張。


    「哎呀,這可不好說……我倒是完全沒有自信……」


    「沒問題。隻要習慣,就能做到。」


    我實在不這麽覺得呢。草平心情沉重了起來,不過他還是默默地追了上去。他想起好不容易交給自己的工作,可不能丟下不管。


    兩人小心謹慎走上十分鍾左右,然後裏稻停下了腳步。


    「到了。」


    是在街道旁的家居中心。


    草平也去過好幾次。雖然是平房建築,但是由於腹地廣闊,店裏可以擺下數量龐大的商品。出入口都設在同一個地方。那附近有移動攤車開著賣可麗餅的小店。草平心想,既然有這種小店,也就是說或許今天真的是假日也不一定。


    停在停車場裏的車輛不多,店裏看起來人潮也沒那麽擁擠。草平在放心的同時,也產生了想趕緊結束工作的念頭。盡管才離開透明街不過大約一小時,但他想趕快回去的心情卻越來越強烈。與此同時,他覺得似乎能理解為什麽居民不太想出去外界。總而言之在外界要顧慮的事情太多了。


    「那我們走吧。」他開始走在裏稻的前方。


    然而當草平打算進入店裏,右膝就重重地撞上了對開的自動門。玻璃發出了喀的一聲並隨之晃動,店裏的客人都把頭轉向這邊看。草平因為太過心急所以大意了。


    「好痛……」


    「得等它開。」在他背後的裏稻說道。


    「你說得對……呢。」


    這種話真希望你能早點說,草平默想。盡管不是很了解自動門的構造,但由於它是使用紅外線感應器,所以似乎無法感應到透明人。不過馬上就來了一對年輕夫妻,草平跟裏稻就緊緊跟在他們後頭進了店裏。


    草平原先還在想要怎麽采辦物資,不過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用手拿取陳列架上的目標商品,緊接著塞進背包裏麵——僅此而已。當然這種時候必須小心注意避開人的視線還有監視器。想要伸手拿原子筆的時候,有一對約莫高中生年紀的情侶從旁出現,草平兩人就隻能靜待時機了。雖說人潮並不擁擠,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絕人的視線。


    在拿到原子筆後,草平閉上眼睛嚐試想像了下。透明人抓著物品拿起。也就是說,旁人看起來會出現商品飄浮在空中的景象吧。


    「隻要放進這個背包就看不見了?」


    「對。」裏稻直直點頭。「隻要,放進透明街的東西,那就沒問題。」


    「可是這個背包本身隻是普通的東西吧。應該說這是外界製作的東西。」


    背包上還印著製造商的名稱。


    「隻要,曾進過透明街的東西,就會變成,透明街的東西。」


    原來如此——草平心想。如果要一一深究原理,似乎會沒完沒了。


    草平再次用力吸氣然後吐氣。現在就隻能豁出去了。他嘴上念著對不起,同時繼續進行采辦。


    之後在家居中心隔壁的購物商場裏弄到咖啡豆之類的食品,清單上記載的所有東西全部采辦完畢。


    裏稻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草平在回程路上,望著她的背影冒出這種想法。是在哪裏、用什麽方式養育,才會成長為眼前的這名少女呢?


    是在外界有痛苦經曆的人們所聚集之處——盡管是誠司的話語,但當然也能適用於她身上吧。因此自己還是別去深究她的過往,草平這麽想。因為他自己也有不希望他人深究的事。


    回到透明街時,草平那宛如箭在弦上的緊張感一口氣得到了緩解。雖說旅途短暫,但他再次確認到身為透明人的危險性。窩在街裏不出去是明智的選擇。


    在大道的正中央,草平將背包放於地麵。兩人份的背包裏裝滿了物資。


    「歡迎回來。」


    回首一望聲音的來源,隻見誠司站在那裏。


    「你平安無事回來了呢。真是太好了。今天晚上會焚火,東西就在那裏交給大家吧。嗯?草平你怎麽啦。」


    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讓草平回過神來。


    「啊,不,沒什麽……呃,所謂的『焚火』是要做什麽?」


    誠司麵露會讓人聯想到惡作劇那般孩子氣的笑容。


    「是有趣的事。」他簡短的回應道。


    正如誠司所說,當晚在透明街的屋頂上,焚燒起盛大的火焰。誠司先召集了大約十人左右進行事前準備。有發出巨大的轟隆隆聲響滾動汽油桶的人、拿木頭或紙片過來的人、準備桌椅的人和拿食材過來的人等等。


    因為注意到這幅景象,其他居民也隨即開始聚集,遲來的人們也馬上加入了準備工作。轉眼之間就變成五十人左右的大型聚會。然後不知何時就展開了大規模的營火晚會。


    在點燃火焰後不久,聽見了「咚」的堅硬聲響。是從鍾樓傳來的。


    草平隨意找個地方坐下,開始啃起次郎在自己眼前所製作的三明治。是在法國長棍麵包裏夾進了剛烤好的厚實火腿、萵苣、雞蛋跟美乃滋。


    「你剛才為什麽發呆?」


    說話的人是誠司。


    「咦?」


    「從外界回來那時,你看起來樣子怪怪的。」


    「……不,沒什麽事啦。」草平搖搖頭。「我應該隻是覺得有點累了。」


    「哦。」誠司隻發出這聲,隨後在草平旁邊坐下。


    草平想起有人對自己說「歡迎回來」,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姑姑最後一次說出那句話是什麽時候的事?自己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因為也沒有意識到有人對自己說「歡迎回來」,當然也不會留在記憶中了。


    假若如今的自己回到外界,會有誰對自己說「歡迎回來」嗎?


    「——草平,你有聽見嗎?」


    從左側傳來了聲音。


    「啊……對不起,怎麽了?」


    「第一次的采辦如何?」


    「唉,那可真是辛苦啊……啊,對了。我之前都沒聽說是要偷東西啊。」


    草平語氣中帶著不滿。


    「哈哈哈。」誠司笑了笑。「但你發問那時我不是很不知所措嗎?」


    草平以沉默代替回答。應該就像他所說的吧。


    「……我懂你的心情。可是透明人沒辦法買東西吧。為了盡可能不要采辦,居民們都努力地就地解決,但還是會有極限。這也無可奈何。我很抱歉沒對你說這件事。希望你原諒我。」


    誠司用手上的馬克杯喝咖啡。由於原本也沒打算不原諒他,既然他那麽說了,於是草平也隻能保持沉默。自己


    也已經決定要將錯就錯了。


    他的雙眼望向火堆。那裏有很多居民在。三十多歲的男性把折疊躺椅拿出來躺於上方、中年男子們在四角矮桌上玩麻將、柴田和他玩滑板的同伴們在釣竿上掛著棉花糖和水果用火烤、一名少年全神貫注在為汽油桶裏添柴加火,還有年輕女性把似乎是從房裏拿來的垃圾燒掉了——有形形色色的人們。


    原來有這麽多人啊,草平喃喃自語。


    「對了。我忘記告訴草平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關於火的使用。」


    「火?」


    草平把視線從汽油桶移回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


    「雖說是理所當然,不過還是希望你小心用火。換成說是小心災害也可以。想必你也知道這座透明街是處於一個不可思議的空間裏吧?這裏好像是個極為脆弱的世界。假如發生火災或大樓崩塌這種強大的衝擊,或許會使得空間關閉起來——有這種說法。」


    草平無法確切想像出「關閉空間」會是怎樣的一幅光景。


    「鎮上的老人們是有說過『因為天神的盆景很不穩定』這樣子的話。總而言之,最好還是不要引起大騷動。嗯,這部分跟外界倒是沒什麽差別呢。」


    「我知道了。」草平開口回應。不過他覺得自己應該沒什麽問題。畢竟他從以前開始,就是不喜歡鬧事的個性。


    不經意瞥了眼旁邊,草平發現裏稻正在把什麽東西遞給居民。他們排排站,依序從裏稻那邊收下物品。


    「那是采辦的……?」


    裏稻從腳邊的背包拿出采辦物品交給了他們。


    「沒錯。采辦結束的那天會在屋頂上焚火。你也有聽到方才響起的鍾聲了吧?那就是信號。要走遍整條街一家家發放實在太麻煩,所以就會像這樣叫大家自己來拿。今天交給裏稻來就好,畢竟你是第一次工作呢。」


    過了好一會兒,次郎跟柴田也來了,他們坐在草平背後。


    「你是第一次工作對吧?怎樣?很辛苦嗎?」


    柴田興致勃勃地發問。


    「很辛苦啊。不過我覺得你的工作更耗費體力。」草平回應道,然後對著次郎說道:「謝謝你招待的三明治。很美味。」


    「用不著道謝。再怎麽說我也下單要了菜刀的磨刀石。我們彼此彼此。」


    四個人持續了一陣子熱烈的談話。主要的話題圍繞在是否能用滑板在外界進行采辦——然而在草平表示那無異於是自殺行為之時,柴田便垂頭喪氣。他似乎很想滑滑板出去外界一次。


    不經意之際,響起了輕快的節奏。那就像是直直落下的雨水,滴在空蕩蕩桶子上發出的聲響。


    剛剛一直在躺椅上睡覺的三十多歲男性,不知何時已爬了起來。他的雙腳之間響起了富有韻律的聲響。是從看起來宛如小小寸胴鍋的兩個太鼓所傳出來的。


    四處冒出了拍手和咻咻的口哨聲,就像是在稱讚他一樣。


    「好厲害。是奇怪的太鼓呢。」


    「是邦哥鼓。」誠司說道:「是拉丁人的民族樂器。」


    草平默默看著,隻見燒垃圾的二十多歲女性也手拿樂器出現了。是一支細長的銀笛。這個草平知道,是長笛。


    她站在打著邦哥鼓的男性身旁拿好笛子,接著吹奏出沉穩的音色。


    長笛與太鼓鼓聲交織出神秘的音樂。時而行雲流水,時而靈動跳躍,風貌千變萬化。在不知不覺間群眾已然變成了聽眾,還可以看到零零散散有些人在跳舞。


    「這是什麽曲子呢?」草平露出疑惑的樣子。


    「不,這是即興的呢。」誠司開口答覆。


    草平忽然想起並將視線投向了誠司。


    「誠司,你不彈吉他嗎?」


    在草平所見的「clouds」影片中,也有身為主唱的誠司自己彈奏吉他的歌曲。晴香說過最喜歡的應該就是那首歌。看見眼前的演奏, 草平無意間就問了出口。


    「——糟!」


    柴田不經意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同時次郎用力揪住了草平的脖子,使得草平大驚失色。


    「咦……什麽?怎麽回事?」


    「還問怎麽回事!」次郎在草平耳際說起悄悄話,不過語氣卻很強烈。「你剛剛那句話說不得啊。」


    「……為什麽?」


    草平看看柴田跟次郎,接著目光回到了誠司身上。而後,隻見誠司不發一語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從最近的梯子爬了下去。


    草平完全一頭霧水,這次輪到柴田回答:


    「雖說是很久以前,不過誠司是樂團主唱的這件事曾經有流傳開來。當時有個家夥一直死纏爛打要他彈吉他。實際上誠司是有吉他,可是從來沒見他彈過呢。然後在大家覺得氣氛很不妙之際,那家夥就被揍飛了。門牙還斷了三根喲。」


    「真是淒慘的事件呢。」次郎點點頭。他的光頭反射出火焰。


    實在很難想像誠司會揍飛別人。不過他們應該也不會撒謊。


    「不過……這是為什麽?」


    「我們也不知道。不過誠司他從不提起自己曾經玩樂團或是吉他之類的事。要是對誠司提起這個話題,他的心情就會變得極差。唉……忘記跟草平你說這檔事了啊。」


    這麽說起來,他的確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就好像不怎麽提起關於「couds」的事情。草平在內心反省了一番。盡管他明知探詢別人過去不太好,但與過去有所聯係的事物或許也得多加注意才行吧。他心中盤算著下次見到麵時要向誠司道歉。


    然而誠司隨即就出現了。


    他爬上梯子回到這裏,手上握著一把吉他。是木吉他。看到眼前這一幕,草平三人麵麵相覷。


    「這是怎麽回事?」草平問。「拿來了呢。」


    「……我不知道。」


    柴田如此說道。次郎也跟著搖搖頭。


    「你們在說什麽悄悄話。有什麽好奇怪的嗎?」


    縱然誠司噘起了嘴,但看起來不像是在生氣。


    「……誠司,你要彈那個嗎?」


    次郎戰戰兢兢地提問,誠司微微地笑了。


    「吉他當然是為了拿來彈的吧。而且已經無所謂了。因為不論我彈或是不彈,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誠司話聲剛落,便加入了邦哥鼓與長笛的行列。看見他手拿吉他的身影,居民們為之沸騰。是交雜著驚訝與期待的聲音。然而這些喧鬧聲,馬上就因為他彈出的樂音而銷聲匿跡。


    吉他抓準邦哥鼓與長笛發出聲音的空檔擠了進去,配合他們的音調。由於增加新的音色而誕生出嶄新的旋律,取悅了聽眾的耳朵。緩緩流淌,有如小河般的曲調——正當眾人如此認為時,又彷佛由誠司帶頭讓歌曲變得激昂了起來。他們三人似乎光是有時互相對看一眼,就能決定歌曲的走向。讓草平很難相信這居然是即興演奏。


    跳起舞來的人逐漸增加。他們在火光照耀下,一同歡笑踩著各自不同的舞步。有人在轉圈圈,有人用手打著拍子。柴田和次郎不知何時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


    草平的雙眼不經意瞄到裏稻還待在剛剛那地方,坐在屋頂邊緣,從遠處眺望聚集在音樂與火焰之下的人們。從她的側臉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倘若她跳起舞來,肯定會很開心吧。草平默想。


    誠司把紙跟筆交給了草平,並說這應該會是日後要經常帶在身邊的東西。


    「人們肯定會聚集到采辦人的周遭,因此隻要寫下他們各自需要的物資便可。然後就能完成采辦清單了吧。」


    盡管誠司這麽說,但因為知道自己的人還不多,草平仍有些疑惑。不過根本用不著擔心。不知道是從哪裏聽說的,


    居民們紛紛來找草平。每當草平在吃飯、對話或讀書時都必定會被打斷。其中還有人在深夜時分——到底是怎樣知道的——跑來草平的房間,讓他覺得很煩人。


    「采辦人真是受歡迎呢。」次郎看到他這副模樣說道。「不過裏稻就不是這樣子了,因為她總是很冷淡呢。」


    他們想要的東西跟上一次的差異並不大。每樣似乎都是在家居中心或購物商場就買得齊的樣子。說不定這點跟外界的人是一樣的。


    不過其中還是有引人注目的東西。


    那是草平在「jiro」跟次郎還有柴田三人一起玩花牌時發生的事。透明街不知怎地很流行玩卡片遊戲。草平已經學會了很多外界所不知道的遊玩方法。


    「誠司人呢?」


    草平玩著名為花合的遊戲開口詢問。


    「誰知道。要不是窩在房裏,就是在路上四處閑晃吧?」次郎答道。


    「他窩在房裏會做什麽?」


    「你知道這條街裏的儲糧都是由誠司管理的吧。也許是在記帳還什麽的吧。倘若在路上行走,也是居民在找他商量事情,或是在檢查設備。」


    「喔。」


    草平習慣這條街的生活後才發覺到,誠司不太在人前露臉。幾乎都是在用餐抑或焚火的時候才會見到他。來無影,去無蹤。


    特別是像這種熱衷於玩遊戲的時段,要見到他的機會並不多。


    然而這時店門忽然被推開。門口站著兩個人影。一個是草平剛來到街上之初,在大道上打架的胖胖金發少年。


    另一個人影則是誠司。


    「他有話要對你說。」誠司說道:「他好像有事要拜托采辦人。」


    胖胖的少年名叫健人。


    「——碳酸鈣?」次郎在收拾花牌的同時發問:「那種東西是要用來做什麽的?話說那是什麽啊?」


    「是一種粉末。是培土所必須的。」


    健人似乎很容易冒汗,隻見他連抹了好幾次額頭。


    「培土?」草平也露出疑惑的樣子。


    「我在種田。你們吃的番茄和小黃瓜,都是我種的東西。」


    健人充滿自信地啟口。雖然草平覺得那凸起的肚皮裏頭比起蔬菜,更像是塞了一大堆的肉,但當然他不會說這種話。


    「不過對田地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泥土。我們也看各式各樣的書之類的一直在學,然而我們現在使用的這些泥土,似乎混進『碳酸鈣』會更好。你叫草平吧?——能不能拜托你想點辦法呢?」


    健人雙手合十拜托著,而次郎說:


    「雖然感覺是家居中心會有的東西,但很大的東西還是算了吧。你那種東西感覺像是有好幾公斤,裝成一大袋滿滿的那樣吧?你是想要多少?」


    「哎呀,那個,如果能有越多越好……因為希望能在很多田地裏使用。」


    健人臉上一副為難的神色。


    體積大的東西的確難以采辦。若不是能放進背包的東西便藏不住,而放進背包裏的東西都盡量避免有一定重量的物品。畢竟身體若不能保持某種程度上的靈活,在外界可是很危險的。


    但即使如此草平卻依然點了點頭。


    「好啊。」


    誠司、健人、次郎跟柴田四人都露出愕然的表情。


    「我去拿來,我想應該沒問題。碳酸鈣就行了吧?」


    「喔……喔。」健人連點好幾次頭。「如果有那個就幫大忙了。」


    誠司輪流瞧向草平和健人。


    「此話當真?草平你不必勉強自己。我也曾經拒絕過他,是因為他說無論如何都想要,所以我才把他帶來這裏。這有可能會被人發現啊……」


    「不,我想應該沒問題。我心裏已經有底了。」


    肯定沒問題。草平這麽告訴自己。


    采辦的時間選在晚上。


    從隱藏透明街的巷弄到八扇車站相當近,走路花不上五分鍾。走跟車站相反方向的話,就會到八扇公園——走到這裏大概要花十分鍾以上。不過目的地還在更遠的地方,是穿過公園再走一下下就會到的地方。就在草平家不遠處。


    草平如今跟裏稻佇立在公立國中的校門前。校舍內不見半點燈光。


    「這裏是?」


    盡管表情仍然缺乏變化,但她現在似乎是一頭霧水的樣子。


    「這裏是我讀的國中。我猜這裏大概會有很多碳酸鈣。」


    草平舉起雙手試圖爬上鐵欄杆。裏稻也照著做,不過她幾乎是一躍就跳過去了。實在是令人目瞪口呆。


    在校舍最上方有個時鍾,上頭指著九點十分。離開透明街過了三十分鍾。離車站越遠人潮越少。因此來到這裏很輕鬆——這是指跟上一次相較的意義上。


    沒有任何障礙物的操場,一望便知沒有半個人在。這靜謐又廣闊的空間,不可思議地能讓人的心情鎮定下來。草平不發一語地朝操場旁邊走去。


    那裏有一間組合小屋。與草平一年前畢業時毫無二致。


    「這裏頭就有。不過……」


    視線所及之處,隻見門用掛鎖鎖住了。這裏也跟記憶中一模一樣。至於鑰匙就掛在教師辦公室的牆麵上。不過草平認為要潛入校舍之中應該頗有難度。


    裏稻撿起掉在附近約莫拳頭大的石頭。她的想法似與草平相同。草平默默地接過石頭,瞄準掛鎖上零件的部分往下一砸。


    「鏗!」發出的聲響出乎意料地大。聲音的餘波還擴散到無人的操場上。草平回首望向裏稻。她也在張望四周。不過附近沒有住家,肯定沒問題吧。


    他又再砸一次。咬住鎖鉤的鎖體已經在搖搖晃晃。再砸上兩次後,鎖終於鬆脫了。


    小屋之中一片漆黑。這裏沒有電燈。草平伸手摸索右邊的牆壁一帶。那裏應該有掛著手電筒才是。


    與記憶吻合,那裏確實有個大型手電筒。草平打開手電筒環顧小屋內部,令他感受到忍不住想喃喃自語的懷念感。足球社的球、棒球社的球棒,還有田徑社的欄架、三個社團共用的三角錐等等,在狹隘的空間裏擺了一大堆用具。飄散灰塵的空氣掠過鼻子,讓他幾乎就要回想起國中時代的一切。


    他隨即發現了要找的東西。


    「就是這個吧,上頭有寫。」


    地板上放著六個大袋子,看起來好像很重。在藍色的塑膠袋上,用大大的字在中央寫著「碳酸鈣」。旁邊還放了一台紅色標線車。


    「為什麽?」背後的裏稻如此問道。


    「什麽?」


    「為什麽,你會知道?」


    「……我之前也許說過了,我曾經參加田徑社。每天經常使用這間組合小屋。因此我還記得。碳酸鈣經常用來畫操場的白線——聽說以前是用石灰還什麽的就是了。」


    沉默充斥在這這小小的空間裏。


    草平的腦中閃現出聖的臉孔。身在此處,即使不願也會想起自己跟他失和的事。本以為自己不會再回到這裏,沒想到竟會以這種形式回來……憶起聖的事情之後,其他的記憶也似乎跟著一同襲上心頭。破了大洞的筆袋、被丟在走廊的課桌、水口所說的話和壞掉的飾品、其他的同班同學,還有晴香的事。


    「沒事吧?」


    草平聞聲回頭,望見裏稻一臉擔心的神情。他第一次看見裏稻顯露這種表情。


    「你,怎麽了?」


    「……咦?」


    然後草平終於發現了到自己現在呼吸紊亂。他摸了摸額頭,甚至滲出了冷汗。


    「發生了,什麽事?」


    裏稻絕非全無表情呢。草平擦汗的同時心中默想。雖說這種事也許是理所當然,但一想到她也是擁有感情的


    人,草平不免有些高興。


    「我想起了一些討厭的事……」


    草平深吸一口氣,然後緩慢綿長地呼氣。光是這樣草平似乎就感到輕鬆多了。


    「說出來。」裏稻說。


    「……說出來?」


    「對。說出來,就會輕鬆。」


    「不。怎麽可能——」草平麵露微笑想轉移話題,然而看見裏稻強勁的眼神,草平便閉上了雙唇。此刻似乎不是光開玩笑或說有的沒的就能輕易帶過。


    說出來就會輕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自己說這種話。對他人坦承真心話,是他壓根沒想過的事。畢竟自己連說話的對象都沒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裏稻卻說她想聽。「跟她說也沒關係吧。」草平心中如是想。就算讓她知道自己充滿羞恥的過往,她也肯定不會嘲笑自己或發怒吧。


    就在草平打算開口之際——


    能聽見小屋外頭有聲音。察覺到聲響後,草平感覺自己幾乎要窒息了。是人的腳步聲。沙沙沙沙……鞋子滑過操場土石的聲響,正逐漸朝這邊接近。


    草平和裏稻互相對視。她嗯的一聲點頭後說道:


    「是那個。」


    裏稻的雙眼看向草平手中的手電筒。


    「啊……」


    草平慌亂地扭轉筒身,光線消失了。但這鑄成大錯。


    「——喂!是誰,在裏麵的人是誰!」


    「給我出來!」


    草平聽見了兩個聲音。


    因為室內燈光的消失,結果反而暴露了自身的存在。草平把手電筒丟到地上。


    幾乎與此同時,有個中年男子從沒關的門露出臉來。他的手上拿著手電筒,是個身穿便服約四十多歲的男人。在他身後還有個身穿製服的警衛。警衛看上去大概三十多歲,身材纖瘦卻精實。


    「喂!是躲到哪裏去了!」便服男出言道。盡管草平跟裏稻因為他們照過來的燈光而眯細雙眼,但無論如何他們都看不見兩人的身影,因此無須擔心。然而還有其他問題。


    組合小屋的空間並不廣闊。再加上還有各個社團的用具占據空間,容納四個人進來後,房裏就沒什麽多餘空間了。


    「給我出來!」警衛再次大吼。


    草平身體呈大字型貼在牆上,眼前就是警衛的側臉。他們的目光放在架子或欄架的後頭。草平心髒狂跳到甚至會感到疼痛。該趁現在逃回去嗎?但那樣不就沒采辦完畢了。怎麽辦?


    草平迷惘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之時,抬起頭卻看到裏稻發揮自己身輕如燕的超常本領。她右腳掛在架子上,左腳緊緊貼住牆壁。姿勢看起來宛如在天花板上爬行的蜘蛛。


    果然弄壞鎖的聲響太大了——草平感到後悔。他對身穿便服的男人沒什麽印象,但從他的模樣看來,說不定是新來的老師。他肯定是留在了校舍裏。當初自己該更詳細調查才對。而警衛也是他叫來的吧。


    「真是奇怪呢。」疑似老師的男人說:「燈光明明忽然間消失了對吧?」


    「是啊,我也看見了。哎呀,應該就是這個吧。」


    警衛撿起地上的手電筒,喀吱喀吱地扭轉筒身,手電筒隨之亮了起來。


    「裏頭也有電池呢。也可能是因為什麽緣故而關掉了。畢竟現在這裏沒有人在。」


    「說得也是。雖然覺得應該是哪裏的臭小鬼偷跑進來……不過說不定也可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果然是學校的職員啊……但總之情勢似是朝著他們要打道回府的方向前進。兩人背對草平走向門外。


    然而草平的手臂碰到軟綿綿的觸感,與此同時警衛大喊出聲。


    「——哇!」由於觸碰到意料之外的東西,警衛嚇得趕緊縮手。


    被碰到了!穿幫了嗎?


    草平還以為自己是不是心跳停止了。怎麽辦?他的口中十分幹渴。


    「你、你怎麽了?」嚇到的職員張口說。


    然而在警衛開口回答以前,裏稻早就跳了下來。


    咚——這一聲響起,讓兩人都轉過了頭。然而他們的雙眸中卻不見站在自己麵前的裏稻。明明她現在就雙手叉腰站在那裏。


    她想做什麽?草平根本來不及阻止,裏稻就大步走向那名職員,翻轉身體以右腳用力踢他的側臉。


    那名男性砰的一聲向旁邊倒去,立著的欄架跟著搖晃,室內回響著會讓人以為地球裂成兩半那麽巨大的聲響。


    「噫!什麽?什麽?」


    警衛發出尖叫聲,拿著手電筒往四麵八方照。相對的裏稻此時慢慢舉起腳邊裝碳酸鈣的袋子。


    「咦……」


    緊接著,當警衛察覺後便停下了動作,他的雙眼睜得老大。


    「……在飄浮?」


    他似乎是徹底疏忽大意了,裏稻用雙手拿著那個袋子迅速轉動,利用離心力朝著警衛的臉甩過去。


    警衛的鼻尖被砸個正著,後仰倒下,然後沒再爬起來。草平貼近看他仰倒的樣子,隻見他兩眼翻白,嘴巴一張一合地動著。另一名學校職員也還有呼吸。可能有哪裏受傷了,但也無可奈何。


    草平急忙將兩人拖到外頭去,為了讓人容易發現,就讓他們睡在組合小屋之前。假如這名警衛是來自附近的保全公司,那或許會有人因為擔心他沒回去而跑來也不一定。草平不知道中間會曆經怎樣的曲折,但總之他祈禱能有人趕緊發現他們。


    為了慎重起見草平還打開手電筒,放在他們頭部附近。這樣一來就更醒目了吧。


    「怎麽辦?」


    草平抬起頭,便看到裏稻戰戰兢兢的模樣。就算她缺乏表情,但還是無法掩飾住不安的神色。


    「裏稻,謝謝你救了我。」草平開口道。自己什麽事都做不到。


    「會露餡兒嗎?」


    草平搖搖頭。


    「沒問題的喔。不會露餡兒的。」


    「誠司、大家,可能會生氣……」


    草平思考了一下,隨後說道:


    「就別說出去吧。」


    「……咦?」


    「透明人的事不會因為這樣就露餡兒的。這些人之後大概會把其他什麽完全估計錯誤的事情當成原因。隻要我們不說出去,就不會發生任何問題了。不是嗎?」


    草平覺得實際上應該會是如此。遭到暴徒襲擊——如果變成這麽一回事,對透明街也不會發生任何影響。


    即使如此,在回到街裏的路上,裏稻還是對自己的行為相當懊悔。盡管草平拚命地安慰她,但看到她失去鎮定的樣子,草平還是覺得很心痛。裏稻看起來就像個無法坦言自己失敗的孩子。


    沿著街道行走之際,草平無意間想到而開口說道:


    「……你要聽剛才的故事嗎?我以前的故事。」


    原先低著頭的裏稻抬起了頭。


    「雖然是一點都不有趣的故事。」


    倘若說方才那件事是裏稻的失敗談,那這則往事正可說是自己的失敗談。盡管說出來也一點都不好笑,但是草平認為這也許能讓她轉移注意力。


    「告訴我。」裏稻這麽說。


    這種時候我在幹什麽啊——草平心中抱持著這樣的念頭,但仍舊開了口:


    「我上國中以後,隨即加入了田徑社。我從以前腳程就很快,大家都勸我要好好活用,於是我就想試試看。我當初說要入社後,兒時玩伴的聖跟晴香也一起加入了——雖然晴香是當社團的經理啦。


    我從一年級開始就在東京都的大賽上名列前茅。也許是我發育的比周遭人要快,因此具有優勢。我比賽的項目是『一百一十公尺跨欄』,就是跨越障礙物的賽跑。專攻兩百公尺賽跑的聖速


    度也很快。我們升上二年級以後,成績也相當亮眼。」


    大卡車在道路上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揚長而去。草平接著繼續說下去:


    「二年級過了一半之後,聖被任命為社長。那家夥有領導能力,也深受大家信賴,這是理所當然的。我當然也沒有任何意見。我沒有拉攏人心的力量呢。秋季大賽順利地舉行了。但就結果來看,我們留下的成績不夠理想。當時聖經常把『春季大賽絕對要進軍全國』這樣的話掛在嘴邊。


    然後冬季過去,眼看大賽就要到了。若在大賽中輸掉,我們就隻得引退。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獲勝。不論是我、聖或是晴香都是這麽想。不過某天在練習時出了意外。那天棒球社和足球社由於大賽還是校外練習賽什麽的,不在學校操場裏。兩個社團都不在,也就代表田徑社可以獨占操場。因而大家分外有幹勁。大家都很高興,覺得是『練習的絕佳日子』。」


    裏稻一言不發地持續行走。不過草平也知道她確實有在聽他說話。


    「社團活動開始前一定要做伸展運動,就是所有社員一起做簡單的訓練。結束後才好不容易能進行各種比賽項目的練習。聖的比賽項目『兩百公尺賽跑』,平常沒辦法好好練習。因為平時有三個社團互相爭著用操場,要長時間使用跑道的比賽項目,一定得從最初的起點附近開始練習才行——但是這天有很寬闊的地方可以使用。因此我決定在自己的練習開始前,要先從旁協助他。我把訓練時使用的用具塞進箱子裏,拿著它穿越操場,然後放進剛剛那個組合小屋就結束了。


    我從小屋出來後,聖他們兩百公尺賽跑的選手已經開跑了。從彎道起跑接著進入直線——就在這個時候,聖他跌倒了。」


    草平沉默了半晌。他到現在都還記得聖摔倒的那幅光景。他有如破抹布那樣摔倒,然後用空洞的雙眼對著天空。


    「在全力奔跑的時候跌倒是相當危險的事。事實上聖有撞到頭,隨後立刻就把他送上了救護車。我本應跟晴香一起跟過去。不過在那之前有一件令我無論如何都很在意的事。」


    「在意的事?」裏稻發問。


    「……嗯。聖在摔倒的瞬間,我看見那家夥的腳邊有個發光的東西在彈跳。我想確認那是什麽。結果很快就找到了。那是平常練習時使用的哨子。大概是這麽小的東西——」


    草平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了u字型。


    「——那是原本該在放進小屋的那個箱子裏頭的東西。顯然是我在穿越操場之際,在那裏把哨子弄掉了。之後聖踩到它才會摔倒——就是這麽一回事。居然會有障礙物掉落,這是不允許發生的事。我應該更加小心才對。聖的腳踝骨折,他最終沒能參加最後一場大賽。由於這個原因,我被那家夥討厭了。」


    裏稻隨即說道: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草平,沒有惡意。」


    草平抬起了頭。說不定這是她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的確是沒有惡意。但那不是普通的骨折。聽說腳踝骨折很難醫治,而且那家夥還得擔心關於後遺症的事。雖然能夠治愈到可以小跑步的程度,可是已經無法全力奔跑了。」


    裏稻緘口不語。草平則繼續說道:


    「不過呢,一開始聖並沒有生氣。我向他道歉,他也隻是對我笑著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還說『會變得很麻煩所以別跟其他的社員說』。我無法置信,他居然能夠微笑原諒了害他受傷的我。他甚至還在醫院的病床上對我說『上高中以後要當經理』。然而我卻背叛了他。」


    「什麽,意思?」


    「我家不是很有錢,光是讓我上高中就竭盡全力了。社團活動不管是用具或是遠征大賽,都需要花費金錢。即使我想去打工,但學校又管得很嚴。所以在國中要畢業的時候,我終於向聖坦白。『我上高中不會再繼續參加田徑社』——我這樣對他說了。不過我想還是有點太輕率了。也許當時的我在內心某處,覺得他會再次原諒我也不一定——」


    草平接著說:


    「——但是不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聖那麽憤怒的樣子。他對我說『我明明全都托付在你身上了』、『你要背叛我嗎?』這些話。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繼續跑。我想連同跑不了的聖他的份一起跑。但是沒辦法……」


    然後,最近聖把受傷的事情搞得人盡皆知,於是草平在班上就遭受迫害。他們通通都站在聖那一邊。在他終於察覺自己受到霸淩,進而知道他們行動的緣由時,草平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顯然聖是受害者,而自己是壞人。


    草平沒有連二年五班的事都一起告訴裏稻。反正說了也於事無補,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暴露更多自己丟臉的往事了。


    裏稻默不吭聲。街道的燈火照亮她的側臉,草平無從窺知,在聽過剛剛那些話以後,她有什麽感想。不過,一想到有可能會讓她的心情越加沉重,草平就有些後悔。也許果然不該跟她說那些話的。


    回到透明街之時,大概已經是淩晨十二點了吧。然而認識的居民們幾乎都還醒著。


    「歡迎回來。」


    看見他們前來迎接,草平不禁感到安心。


    「我回來了。」


    如此應答後,草平隨之從大背包裏拿出碳酸鈣的袋子,周遭立即響徹一片讚歎聲。他跟裏稻一起總共拿到了四袋。


    健人不斷連聲道謝:


    「草平,謝謝你!這樣一來下次應該能種出好吃的蔬菜。」


    他用巨大的身軀抱住草平,草平跟著開口說道:


    「不過這跟農業用的也許會有所差異喔。」


    「有什麽關係。這的的確確是碳酸鈣。」


    健人狀似完全不介意的樣子,草平也覺得那就這樣吧。


    誠司站在人群之外。他似乎也感到很訝異。


    「你真有一套。是在哪裏拿到的?」


    說是在國中的倉庫裏之後,誠司欽佩不已。


    「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嗎?」


    「……當然。沒問題的。」草平笑了笑。「隻是小事一樁啦。」


    之後草平跟裏稻兩人一起享用了次郎事先做好的餐點。跟大家道別後,草平把手放在自己房間門上之際,正要進入隔壁房的裏稻嘟噥了句:


    「我想,不是草平的錯。」


    「……咦?」


    她牢牢地盯著這邊看。


    「今天,謝謝你。」


    草平憶起裏稻是因為替她保密小屋那件事而道謝。可是獲救的是自己。應該道謝的是自己——他打算這麽說,但他發覺到裏稻的嘴角綻出了一抹微笑。縱然那真的隻有小小的、像是隻要風一吹就會消失那樣子的笑容,但她確實是笑了。


    在他發愣的期間,裏稻回到了房裏,隻剩下草平一人在原地呆站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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