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海是分母,而天空是分子,算出來的結果應該會大於1吧。隔著電車的車窗,我仰頭望著忍住不哭的天空;隨著動作耳機稍微滑動了位置,耳中的音樂於是流瀉而出。


    拇指稍稍使力,md(注37)就像剛烤好的吐司般跳了出來。我取出一副全力唱完的樣子的滾石合唱團(thelingstoi),換上the hiatus的出道專輯;從容地插入md後,確認著按紐的觸感才按下播放。


    不過,我馬上就按下了停止紐。他今天好像也搭了同一班電車。


    「md不是早就停產了?」


    聲音從比一般男生還矮的地方傳來。現在隻有風人會對我的「md最棒主義」認真地給予意見,所以我其實還滿謝謝他的。


    「你怎麽這麽說啦。」


    「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沒看過有人在用md……」


    風人這麽說著,然後掏出自己的ipod nano。「喏,這個多輕巧方便」,他一麵說,一麵開始操作。我調整了一下角度,望著cd封麵從螢幕中一張張流暢地滑過;但因為拿著它的風人看起來並不酷,所以對我產生不了任何殺傷力。


    這個重要的兒時玩伴,現在依然很平常地對我說話。隨著電車搖晃,他的身體不斷失去平衡。我覺得「能夠平常地說話」這種感覺非常難得。可以不用在乎現在是不是要搞笑啊、還是要炒熱一下氣氛啊、氣氛會不會很尷尬啊等等的,心跳次數也完全不會改變,能這樣「平常地」對話的對象,實在非常珍貴。


    之所以這麽覺得,也是因為切身地感覺到這種對象明顯減少了。


    「因為重考到第二年,周圍所有的人就都變得小心翼翼地。」


    之前我曾經像吃飯時嘴巴裏掉出飯粒的老爺爺那樣碎碎念著。當時風人什麽反應也沒有,所以我就從旁邊探頭看了一下,發現他手裏拿著跟朋友借來的gee朝倉的漫畫,正盯著一個帥到不行的帥哥。都已經大二了,竟然不套上書衣、就這樣光明正大地在電車上看少女漫畫,這讓我覺得風人一點兒也沒有變。在風人的身上,我感覺不到男人味或女人味這種東西。這點從以前就是這樣,讓我感到安心。


    竟然不鳥我。當時我那麽想著,但同時也覺得感激。不回應我那句碎碎念,才是正確的做法。


    在前往念到第二年的重考補習班的路上,我跟風人碰巧搭上同一班電車的機率其實並不高。但因為我們都會選擇那節抵達時剛好緊接著通往驗票口階梯的車廂,所以如果搭上同時間的電車,就會在月台上碰到。


    注37:md是minidisc(迷你光碟)的英文縮寫。直徑為六.四公分,有矩形的塑膠外殼;尺寸比cd小、攜帶的便利性高,音質則比mp3檔案更好。


    西武新宿線經過的東伏見和上石神井,有著不同於東京的景色,讓人心情非常平靜。看似在站前商店街購物完的人們提著袋子,等待平交道的欄杆上升,幾節黃色的車廂慢吞吞地從眼前經過。這幕宛如在馬路上賣菜的複古景象,比在吉祥寺演唱西洋老歌的街頭藝人更帥氣。


    我很怕搭電車。一搭上電車,就會想跑廁所。我會故意搭那種每站都停的電車,以便隨時都能上廁所。而每當電車逐漸靠近高田馬場站(注38),哪怕我其實有位置坐、或者其實並不想上廁所,都會開始坐立難安。我害怕這個城市。隻要在這個由四肢發達、精力旺盛的大學生所構成的城市下車,我就會升起一種感覺,彷佛從前自己、風人與附近的朋友一同度過的日子,實在是錯得離譜。


    「風人。」


    「嗯,幹嘛?」


    「你還在繼續談沒有結果的感情嗎?」


    風人像是漏風一樣,發出「呼哈哈」的笑聲。「當事人還這麽努力,你卻說什麽沒有結果,這實在有點失禮吧!」雖然他嘴上這麽說,但我其實很明白。在風人無力的笑容中,也包含了死心的心情。「再說,你還不是一樣在談沒有結果的感情?」


    「你的對象是小光?」


    「你哩?堀田老師?」


    忘了第幾次碰巧搭上同一班電車時,我向風人坦甶說出自己的單戀。不知道為什麽,我說得慢吞吞的,簡直就像是拿著澆水壺、替快枯萎的花澆水似地。雖然心裏並不覺得花朵會因此恢複生機,但仍一點一點、滴滴答答地澆著水。


    我喜歡重考補習班的老師。他教的是日本史。所以我搞不好會重考第二年喔。因為我不想離開他。去年的我,像在說什麽殘酷童話的劇情概要似地說著。當時當然是開玩笑的,但沒想到又再度全數落榜、一間大學也沒考上。


    我確定要重考第二年的時候,風人說:


    「你又要在重考補習班裏蹲三百六十五天啊,但願今年的老師是個醜八怪。」


    風人的神情看起來有點哀傷。然後他就告訴我,他喜歡的人是同班同學,叫做小光。我遲遲無法爽快地點頭。


    「小光是女生。」


    風人又補充了一句。啊,嗯。我這麽應著,僵硬地點了點頭。


    然後,我們就像是百無聊賴地把麵包撕成小片小片那樣,有一句沒一句地向對方說著自己的事,煩惱著:為什麽我們兩人都喜歡上了不能喜歡的人呢?小光似乎有了心上人(據說對方也是風人的朋友),而我暗戀的堀田老師,他第一個小孩似乎就即將出生了。


    注38:高田馬場是日本著名的學生街,有大景的大學、專門學校與補習班等等。


    今天也一定是這樣吧,比起寫在白板上的字,我會花更多的時間、盯著老師的無名指。就像係著腰帶的腰部一樣,隻有那裏突然變細了的老師的無名指,能讓我原本就不夠的專注力完全潰散。


    電車明顯地減速,即將抵達高田馬場站的廣播響起。我將差點滑下去的包包背帶重新背好。


    「代我向小椿問好。」


    車門隨著風人的聲音開啟。


    我目送他單薄的背影離去,覺得他真是一板一眼。離開之前,風人總會說「代我向小椿問好」。而小椿則一次也不曾回頭看我或風人,徑自拋下了我們,大步前進。這個隻比我早出生幾小時、擁有全部我所沒有的東西的姊姊,我最討厭她了。


    ☆


    母親自言自語說出的話。


    像是打掃灰塵般那樣、不經意脫口而出的話,卻令人無法忘記。


    高一開始成為讀者模特兒的小椿,在高三上學期是學生會的書記,像扣襯衫扣子那樣順利地獲得了推薦,於是理所當然地應屆考上第一誌願的r大學。我在冬天的學校裏,看到小椿以高八度的音調說「其實我對文學沒什麽興趣啦,但推薦欄隻有文學院或理工學院,所以我隻好填了」的時候,為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生姊姊這件事感到悲哀。在這個人的眼裏,說不定隻能看見留在教室裏、念書念到很晚的學生身影吧。


    我對世上有小椿這種說「其實我對文學沒什麽興趣啦」的人感到十分氣憤。我是打從心底想念社會學,於是報考了位於茨城的國立大學。從秋葉原站搭特急,足足要四十五分鍾,再從那裏轉搭巴士。和大學同名的城市不像東京那麽熱鬧,但是富有人情味,十分美麗;第一眼看到它的瞬間,我就想住在這個城市裏。那所大學安靜地佇立在十分遼闊、宛如自然公園般的地方,我非常喜歡這個簡簡單單、彷佛呈現了和平的地方。雖然跟我一起報考的朋友抱怨附近沒什麽玩樂的地方,但我覺得,光是新朋友、宿舍生活、讀自己喜歡的科係,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我和朋友一起攤開地圖,說「我想在這裏的麥當勞打工,而你在這裏的薩莉亞(注39)怎樣?」如此地恣意想像著。


    我以十二分的差距在第一誌願的學校落


    榜,也沒有考上大學院校評鑒不怎樣、用來當作備胎的私立大學。那時,小椿將頭發染成粉紅棕色、燙得又蓬又卷,一下子就變成了女大學生的模樣。母親一麵將上發廊的錢遞給回到家的小椿,一麵低聲嘀咕著:


    「雖然是雙胞胎,但如果把小椿當分母、小梢當分子,大概不會等於1吧。」


    因為認真玩社團所以從沒打工過的我,第一次想到關於商己賺錢、去染頭發、燙頭發這類的事。我想像著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呢?覺得有點開心,但又同時覺得羞恥。我在腦海中解讀著母親的話。小椿那頭像是蘊含著風的絨毛般、輕飄飄的粉紅棕色頭發,還有她深邃的雙眼皮,我都非常討厭。非常討厭,但,又感到羨慕。


    注39:saizeriya,日本的義式連鎖餐廳。


    不會等於1。但是,光聽母親的這句話,不曉得是大於1還是小於1。所以,我想補上自己的話。


    話說回來,這世上有把某些事物當作分母和分子之後,會變成「1」的東西嗎?天空和大海、笑容和眼淚、夢想和挫折。


    我的單戀和風人的單戀。假如會等於1的話,大概就是這個吧。


    「堀田老師。」


    我的目光掃過他抱著檔案夾的右手臂上浮現的血管,叫住走在前麵的老師。老師回過頭來,以少年般的調皮眼神看著我,此時我真希望自己變成小椿。


    「是柏木啊,怎麽啦?」


    老師總是將有著滾石合唱團醒目i的檔案夾夾在腋下。兩個月前,為了慶祝我的朋友們考上學校,我也請老師露出那種表情、跟大家一起合照。老師淘氣地將雙手手掌抵在臉上,吐出舌頭;我若無其事地移動手機,避開他左手的無名指,然後拍下照片。


    去年,我身邊有著許多夥伴。但沒有半個夥伴選擇「重考第二年」這條路。即使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大家也都離開了這間重考補習班。


    「檔案夾還是滾石合唱團的耶。」


    「是啊。還是很酷吧?」


    「話說回來,我已經說很久了耶,請快點帶cd來啦。」我很久之前拜托老師借我cd,但老師卻遲遲沒有帶來,所以我才能像這樣對他說話。


    「噢,對喔,我答應過你了。抱歉、抱歉。」


    老師差不多是二十六、七歲,興趣似乎是慢跑和足球。一年四季肌膚都很黝黑,看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


    乍看之下,說他是學生也說得過去,但其實他的孩子似乎就要出生了。那是和他從學生時代起、交往六年的太太之間,期待已久的孩子。


    「你不聽綠洲合唱團(oasis)或嗆辣紅椒合唱團(red hot chili peppers)嗎?」「it"s too bad!還是滾石合唱團比較讚吧?」


    「老師的英文很破,可以別說英文嗎?」


    老師以粗粗的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檔案夾。「啊,柏木,你申論題要再加油喔!」他突然板起老師的麵孔。


    像是埋在毛細孔中的胡碴,給人的感覺很man。他老婆能撫摸這種陽剛的下顎,讓我羨慕得要命。我覺得既羨慕又討厭。


    我滿腦子裏隻想著「既羨慕又討厭」。


    「不管怎麽寫,我的申論題就是寫不好。」


    「我跟你說,特別是h大學,申論題可是一堆唷。」


    「我知道啦,前一陣子才剛落榜。」


    我酷酷地說。但老師好像有點嚴肅地看待我的玩笑話。「說得也是喔。」說完,他輕輕笑了笑。老師笑著帶過的技巧實在很遜。


    堀田老師之前曾對我說:「憑你的實力,重考一年如果還以同一所大學為目標,實在太可惜了。既然拚了一整年,就要以h大學為目標!」如果是h大學的社會學院,你就能學到日本最頂級的知識喔。他這麽鼓勵我。之前我很喜歡茨城平和的街景,去了一趟h大學,又馬上喜歡上了h大學所在的城市。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單純。搞不好,隻要是老師說的地方我都會覺得不錯也說不定。


    兩個月前,我又以十二分的差距從h大學落榜。我語氣一派輕鬆地對老師說:「我又跟去年一樣,差了十二分耶。」當時老師也跟剛才一樣,笨拙地用笑來掩飾過去。在我準備私立大學考試的衝刺期間,老師左手無名指上就開始閃爍著光芒,如果將那些因此分散的專注力搜集起來,搞不好能讓我多得十二分左右的分數。


    「明年一定沒問題。假如明年又落榜的話,簡直就像考試考出興趣一樣嘛。」


    「為了考上h大學而重考兩年的人多得是。換作是我,也會不惜重考兩年,進入h大學就讀。」


    而且那麽一來,我就會更有異性緣了喔。老師笑著說。或許是為了鼓起重考生的幹勁,他經常說「雖然是重考,但隻要考上真心想念的大學,一切就值得了」這種話。不過,他和在退而求其次去念的大學遇見的女友結婚,所以沒什麽說服力。


    「柏木,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老師忽然說道。


    「你竟然記得學生的生日啊?」我佯裝平靜,但還是忍不住用力捏緊了t恤的下襬。


    「因為去年我聽見你們在唱歌啊,吵得要命。」


    連在挺遠的樓層,都聽得見那群五音不全的家夥的聲音唷。老師說的話,這次成功地讓裝酷的我笑了起來。今年雖然沒有考上第一誌願、但考上了當作備胎的私立大學的補習班朋友們,去年在教室裏替我慶祝了十九歲的生日。


    「生日真是值得慶祝。」


    我一麵應道「是啊」,一麵注視著自己在走廊上拉長的影子。


    依照大學區分的長方形偏差值(注40)表,以62或65之類的數字表示。我不想淪落到比小椿念的大學的學院更底下的欄位。我緊抓著這種念頭,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即將一個人在這種地方迎接二十歲的來臨。


    注40:個人成績偏離團體平均分數的數值,數值愈高表示成績愈好。


    小椿念的大學,和我以後要念的大學。假如將它們分別當作分母和分子,會等於1嗎?或是能夠大於1嗎?


    「掰啦,申論題加油喔。」說完,老師重新抱好滾石合唱團的檔案夾,邁步離去。我這樣望著他的背影,已經持續了一年以上,而在這段期間內,老師背負起了我絕對看不見的事物,像是家庭、心愛的人等等這些我還不曉得該怎麽稱呼的事物。但如果那些東西是分子的話,無論分母如何變化,結果也會輕易地大於1。


    目送著愉快地討論要打什麽工、要參加什麽社團的朋友們一一離開,而我留在原地,即將再度迎接夏天的到來。彷佛跨越水平線似地跨出一步,從十九歲變成二十歲的,一生隻有一次的夏天。


    這裏有許多在我身後三百六十五步、閃閃發亮的靈魂,我經常會被他們胖到而險些摔倒。


    ☆


    。在學校裏,我們經常兩個人一起行動,而我老是得把討厭上體育課、想躲在保健室的小椿拖出來。「人家討厭運動嘛!」這麽主張的小椿讓我有點看不下去,於是有幾次,我假扮成她去上體育課。「小梢今天請假。」那個時候即使我這麽說,身邊的人也不會察覺,不過,唯獨風人每次都會看穿.,於是我假扮小椿穿幫時,就不得不把營養午餐的布丁給他吃。風人的朋友並不多,但我遞出布丁時,他會像是受到全家人疼愛的貓咪那樣,露出比任何人都更親昵的笑容。


    我還記得在成為國中生之前,風人曾跑來跟我說:我覺得你們叫我「風仔」很丟臉,所以我們不能常在一起玩了。正值青春期的他或許是認為:男生得跟男生玩、女生得跟女生玩。風人想著這些事的時候,一定很煩惱、很受傷吧。一想到這裏,我不禁感到有些落寞。


    女生會比男生更早變成大人。內心的想法突然間就像大人一樣,於是,也跟想法跟自己一樣的朋友玩在一起。


    我覺得在校園裏跑來跑去很開心。我喜歡跟男生玩躲避球,跟活潑的女生騎單輪車競速,挑戰吊單杠連續翻轉的紀錄之後、聞著手掌中的鐵臭味而皺起眉頭。


    小椿則喜歡在教室的黑板上塗鴉,跟同學互相交換國中生和高中生在看的雜誌和漫畫,從小五就將「國一生第一次的春季彩妝」付諸實行。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和小椿再也沒辦法互換身分了。升上國中之後,學校不再提供營養午餐,我也沒有布丁可以給風人了。


    我國中時加入了田徑隊,因為長跑天分獲得顧問老師的賞識,成為一五〇〇公尺的選手。令人意外的是,風人則加人弓道社這個運動社團,我們兩人於是經常一起搭同一班電車回家,感情跟以前一樣要好。升上國中之後,風人還是不擅長交朋友,而我跟他說「要是你身邊有許多朋友,那才奇怪呢!」,然後輕輕拍了拍他單薄的背部。大部分的時候,我就過著和田徑隊隊友一起把肌膚曬得黝黑的每一天,一點也不把曬太陽會形成的曬斑、或膝蓋擦傷很難看這些事放在心上。


    小椿可以跟朋友聊睫毛的方向和長度聊上好幾十分鍾,每天好像都忙著掌握如何預防紫外線、以及不被老師發現的眼線畫法。我對辣妹文字(注41)或如何將裙子折得漂亮完全不感興趣,也搞不懂明明不是生理期、遊泳課卻想請假的小椿在想什麽。


    不過,小椿會用比我更「真是搞不懂耶」的表情看著我。


    即使小椿和風人不期而遇,好像也不會特別跟對方說話。小椿的身旁,總是有一群以舍棄處女為主軸、大聲討論著各種事情的夥伴。她們踩著平底鞋的後跟,毛巾在腰際甩來甩去,用雙眼皮定型液來固定眼皮:明明和我們念著同一所國中,但她們卻總是看起來非常忙碌。她們好像也沒有加入社團,當我和隊員們在田徑隊的社團辦公室換衣服時,她們尖聲說著「準備ktv的折價券?」的聲音,從門外清楚地傳了進來。


    風人的身旁,總是有幾個像是直接套上比自己的身體大上兩圈的學生服一個頭矮小的男生。擦肩而過時,即使我「啪」地拍打他的背,風人也不會像以前一樣跳起來。和小椿交情不錯的男生,身上穿著不知從哪裏弄到的、款式特殊的學生製服,或白或紅或彩色的襯衫下襬沒有紮進褲子,以發夾固定長長的瀏海;他好像會在原本無法進入的屋頂抽菸,而小椿那一群人也經常進出屋頂。


    我看著妝愈化愈濃的小椿,心想:


    小椿不希望別人認為她和風人是朋友。她想要舍棄和風人曾是朋友的過去。


    雖然我不知道小椿在說些什麽,但她的一切都在說著「你和我所處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但小椿並沒有察覺到這一切。風人隱約察覺到了那種氛圍,於是自己主動退開了。叫我們別再叫他「風仔」的風人到底有多體貼,小椿今後也一定是毫無所知、繼續過著她的生活。


    注41:傳手機郵件時,將文字拆解、變形的文字玩法;將平假名、片假名、漢字拆解成幾個部分,如有必要,就置換成形狀類似的其他文字、符號,譬如「終」變成「糸冬」,能夠呈現出可愛、溫馨感。


    我們已經無法互換身分了。我再也不會遞布丁給風人了。國中的最後一個夏天,我隻差〇.〇九秒,就能擠進一直設為目標的縣運一五〇〇公尺的決賽,而那個夏天就在這份飲恨中結束;直到最後,風人還是無法成為弓道社的團體賽成員;國中最後一個夏天,小椿將她的第一次獻給了隔壁市的高中生。


    ☆


    我在回家的電車上尋找著風人的身影,但始終找不到。我在自習室待到了補習班關門的時間,竟然不知不覺就這麽晚了,讓我嚇了一跳。補習班即將關門的音樂響起,我盡情伸展著身體的肌肉,終於覺得今天念的內容有好好地記在腦海中。


    我想在回家前向堀田老師打聲招呼,但卻找不到他。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在回家的電車上,尋找風人的身影。


    風人單戀小光的心情,和我單戀老師的心情,一定是1比1的,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感到安心;並不是會因此變得怎樣,而是一種遇見共犯的心情。


    月亮體貼地照亮了從車站到家裏的路。像這樣走在夜路上,我便會想起第一次和朋友參加花火節的興奮心情;想起杜團活動結束後的回家路上,以傍晚的天空和空氣的氣味猜想明天的天氣的事。在那個時候,每天都有小小的新發現,我、小椿和風人,大家都生活在同樣的世界,而不是生活在以偏差值區分的表格裏。發現一樣的事物,知道一樣的新事情,害怕一樣的事物,迎接一樣的早晨。


    如今,也一樣過著一天二十四小時。


    馬上就要二十歲了。但即使是二十歲,獨自一人在重考補習班度過的我,眼前麵對也是跟以前同樣的二十四小時。


    不知不覺就在補習班的自習室待到晚上才離開這件事,讓我感到非常安心。我們曾經有著大把大把不知道怎麽打發的時間,但那些充斥著高田馬場站、順利成為大學生的人,一定也跟我們一樣吧。像這樣專心念書、不用接觸那種空間的每一天,總是讓我感到十分安心。


    小椿,你看天空,明天是晴天唷?


    咦!那不就得要跑馬拉鬆了嗎,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你放心啦,小梢會連你的分一起跑。


    我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啦~


    回到家的時候,父親還沒回來、而母親正在洗澡,客廳裏半個人也沒有。


    隻有我說「我回來了」的聲音,滾落在沒有其他腳步聲的地板上。今天桌上也準備著一點宵夜。從小用到大的淺底白盤上,覆蓋著一層保鮮膜。每次看到繃緊的保鮮膜的時候,我就會再度體認到自己是個尚未獨立的孩子。


    客廳的燈光在繃緊的保鮮膜表麵,亮晃晃地遊走。用微波爐加熱三十秒,然後將充滿水滴的保鮮膜丟進流理台角落的三角容器。我每天都像這樣,持續消耗著同樣麵積的保鮮膜。


    「咦,你回來啦?」


    客廳的門打開,耳邊傳來宛如果肉飽滿的櫻桃般的嬌嫩聲音。「今天的晚餐是什麽呀?」小椿明明沒在念書,每天卻都到很晚才回來。說不定大學生都是這樣吧,但現在的我,想不到除了念書之外還能因為什麽事而熬夜。


    隻好自己來炫耀了。」


    挺適合我的吧?小椿說著,像在賞玩著什麽珍貴物品似地,手指從長長的黑色發絲間滑過。


    「你什麽時候換男友了?」


    像是要打斷小樁臉頰上嬌羞的笑靨似地,我這麽問。咽下的竹莢魚細刺,卡在喉嚨裏。


    小椿總是這個樣子。按照喜歡上的男生說的那樣,去改變自己。她會像乒乓球一樣去碰撞著障礙物,但不會正麵碰撞,而是確實地避開要害。


    那明明就是最痛的方法。如果是正麵碰撞還好得多。


    「小梢你真厲害耶。什麽都知道,不愧是……」


    雙胞胎。對吧?雖然小椿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我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


    「你交上一任男友的時候,不是馬上就去燙了一頭蓬鬆的卷發、還染成了褐色嗎?明明之前是有點成熟感的鮑伯頭。」


    「嗯。因為他說他喜歡感覺有點像千金大小姐的人。」


    「千金大小姐啊。」


    「不過,其實我們已經分手很久了啦。」


    老師喜歡的是哪種發型呢?


    一瞬間,我這麽想著。但我完全想像不出來,也對自己竟然想了這種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恥,於是趕快喝了一口溫熱的麥茶、將各種思緒吞了下去。


    「新男友是個怎樣的人啊?」


    我細細咀嚼著失去水分、乾巴巴碎掉的竹莢魚。雖然這種問題總會讓我覺得很痛苦,但我還是會像這樣主動發問。我老是這樣自討苦吃。


    如果主動發問的話,就能事先有心理準備。這樣總比突然一頭撞上來得好。


    「他還不算男友啦,是候選男友。」


    但說不定會跟之前一樣,進展得不順利。小椿難得地說了喪氣話。


    「我啊,要當電影的女主角了。」


    雖然隻是學生電影啦。小椿這麽補上一句,然後將前男友買給她的中型包包放在沙發上.,那張經過精密計算的臉龐,微微二夭。小椿的五官不但都比我好看,她還知道能讓她的容貌更為加分的化妝術,據說最近除了讀者模特兒之外,也開始當表參道沙龍的模特兒。


    為什麽我是妹妹呢?小椿一定拿走了母親肚子裏的所有好東西。


    「學生電影?」


    細刺仍舊卡在喉嚨裏。


    「對。我們學校裏有很多自行拍攝電影的團體,有個導演問我要不要演女主角。」


    即使喝了麥茶、咳了好幾次,細刺還是不肯滑入食道。


    「他說我夠搶眼,又符合那個角色的感覺。他向我搭話時,我也剛好有空,就直接去咖啡店聊了一下。那個導演似乎非常喜歡『終極追殺令』,我一說『我也看到哭了』,我們馬上就聊得非常起勁……他是個感覺很不可思議的人。或許應該說,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類型。」


    喉嚨痛到無法發出聲音。


    「我覺得他人滿好的,協助他拍攝電影好像也滿不錯的。」


    小椿的頭發雖然是黑色的,但因為站在充滿陽光照射的場所,於是她的發色變成了交織了光芒的黑,並不黑暗。


    其實,喉矓之所以很痛,並不是因為魚刺的關係。我之所以發不出聲音,並不是因為喉嚨痛,而是另外一個地方在刺痛。


    「拍攝天數還挺多的。」小椿擅自拿起我的麥茶,大口大口地喝著,然後將手機和記事本擺放在桌上。我偷偷瞄了一眼。被區分成三十一格的小椿的五月,已經沒什麽空白了。


    「雖然我覺得磨煉一下演技也不錯,但坦白說,又要早起、地點又遠,好像很辛苦呢?」


    我總是因為自卑感作祟而說不出半句話。「哪種電影呢?」、「演女主角耶,真好」、「拍電影比當模特兒更了不起吧」、「你真的會演戲嗎?」如果我能夠坦然說出這些心裏的想法,一定會更輕鬆吧。如果把小椿當作1,那我到底是多少呢?不久後母親就會從浴室出來,到時她第一個開口說話的對象一定是小椿;因為小椿把頭發染黑了,所以母親那麽做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但或許並不隻是那樣也說不定。


    明天,我和小椿會在同一個時間變成二十歲。我想起老師說「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的聲音。雖然已經不像去年那樣會有一群人吵吵鬧鬧地替我合唱生日快樂歌,但說不定我能從唯一一個真正希望他祝我生日快樂的人口中,聽到那句話。


    剛剛偷瞄的時候,我看到小椿明天也有預定行程了。她一定會獲得許多朋友的祝福。


    因為羨慕,所以我最討厭她了。人真是既單純又複雜。


    ☆


    「你今天在聽誰的md?」


    「……奧華子。」


    話說出口之後,突然感到一陣羞恥。因為已經不是那種少女了。收在抽屜裏、好久沒聽的奧華子的歌,鋼琴的旋律令人相當感動。


    「這時候還使用著md,確實是穿越時空的少女(注42)啊,了不起!」「可以請你別再用那種瞧不起md的語氣嗎?」


    「我沒有瞧不起啊。」


    風人一麵如此說著,一麵像是炫耀地轉動著ipod。「……明明就瞧不起。」「並沒有好嗎。」相隔幾天又跟我搭乘同一班電車的風人,身上穿著剪裁到膝蓋的牛仔褲和粉紅色的polo衫。相對於他小小的背部,後背包顯得很大,跟貓毛一樣細的褐發溶入從車窗照射進來的陽光裏。


    「我跟你說喔,我昨天在youtube找到了一首超棒的曲子,你聽聽看。」


    風人一麵將耳機塞進我的右耳,一麵又轉動著ipod。「恰、恰、恰、恰」的操作聲音讓耳朵有點發癢。過了一會,慢節奏的音樂以比想像中更小的音量,從右邊傳入耳中。


    「……這是什麽?」


    「超任大金剛加分關卡的背景音樂。」


    賺加分金幣的歡樂旋律,實在很不適合在奔馳於早晨街頭的電車上聽,我邊聽邊噗哧地笑。「完全就是『要發獎金了!』的感覺啊。」「而且是夏季獎金,對吧?」我一想像風人在youtube發現這首曲子時的開心模樣,就覺得這家夥一點也沒變。


    「你不覺得很懷念嗎?」


    那個時候風人纖細的下顎上頭,現在卻有著胡碴;那個時候,也沒有這麽凸出的喉結。


    「超任啊,我們小時候不是常打嗎?」


    我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了解了「懷念」這種情緒的呢?但我還無法去懷念那個時候。因為,我還無法像風人和小椿一樣,前往和那個時候不同的世界。


    「小光好嗎?」


    我拔下耳機,隔了半晌才問道。


    注42:「穿越時空的少女」的主題曲「石榴石」和插曲「不變的事物」皆由奧華子演唱。


    「很好啊。不過,我不好。」


    風人的聲音就像年輪蛋糕那樣,一層一層暗藏著什麽。偶爾,會令人想一層一層地剝開。


    「你喜歡的人既然很好的話,為什麽你不好?」


    問完我才反射性想到:說不定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因為我也是如此。老師過得很好的時候,但因為那是跟我無關的世界的事,所以我反而會變得不太好。


    「小光呢,跟她喜歡的人親吻了。」


    以男生來說很小的手掌中躺著耳機,音符就從那裏,像一顆顆淚珠般流了出來。那格外歡樂的旋律,更加突顯出風人話中的落寞。


    從兒時玩伴口中冒出「親吻」這兩個字,之後又持續冒出令人非常難過的話語,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我就是知道了。」


    風人像是要抖落沾在瀏海上的灰塵似地輕輕點頭,隻有右半張臉笑了。右腦是掌管情緒的部分、所以真正的情緒會出現在左半張臉——這件事到底是誰告訴我的呢?


    在初夏閃閃發亮的電車內,風人的單戀,變成了小於1。


    在不規律地搖晃的電車上,我想起了今天這個日子。想起昨晚稍微有點興奮、心跳著睡著了;想起小椿早上在鏡子前麵,比平常更仔細地化妝、梳整頭發的模樣。


    隻有風人每年都不會忘記我的生日。國中和高中的同學雖然也都記得,但她們是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夥伴在替小椿熱鬧地慶祝時、才想起我的生日。她們會說:「啊,也就是說,今天也是你生日耶!」但,隻有風人不是。從小就一眼看穿我跟小椿互換身分的惡作劇、因此比別人多得到一個營養午餐的布丁的風人,隻有他,會先為身為妹妹的我慶祝生日。


    在宛如星星般流逝的景色中,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我漸漸變成了二十歲;風人逐漸枯萎的單戀在身旁微微顫抖著,我等待著電車抵達高田馬場站。


    ☆


    補習班的屋頂,不管是誰都可以上去。上午的課堂上,我注視著窗外的一片藍天和白雲。我很喜歡今天這種飄浮了許多厚實白雲的天空。我覺得萬裏無雲的藍天就像是人造的那樣、一點都不自然,讓人的心情無法平靜。


    重考到了第二年,思緒終於完全整理清楚了。因為第二次考試(注43)的英文聽力永遠進步不了,所以已經下意識地放棄了;但如果是入學考試中心的數學ia(注44),則經常遇到光看一小段題目,就馬上知道答案的題型。


    發還改好的前幾天交的英文作文後,終於到了午休時間。一到自由活動的時間,之前還像是被磁鐵吸住似地黏著書桌的學生們,也四散到各自想去的地方。我看到英文作文下方以紅筆寫著「ecellent!!」,覺得很開心,於是買了比平常貴一點的奶茶;然後拿著瓶身有著合手曲線的寶特瓶,爬上樓梯。


    午休結束後的下一節課,是堀田老師的課。這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老師。我今天嚐試穿了裙子。好久沒穿裙子了,雖然風人完全沒有發現就是了。我自然而然地兩階並作一階地爬樓梯。


    躂、躂、躂。冋響著的腳步聲,簡直像什麽電影中的場景似的。到屋頂去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國中時,偷偷溜進田徑隊隊員禁止進入的屋頂那天的事。爬上屋頂,就能三百六十度眺望城市囉!我們邊這樣吵吵鬧鬧的,邊蜷縮著身體溜了進去。但能三百六十度地眺望城市,也就代表了會被人三百六十度地看見;我們一下子就被老師發現了,後來在教職員辦公室裏被狠狠刮了一頓。那個時候打從心底害怕的牛活指導老師,在冋憶中卻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真是不可思議。


    那個時候,在母親的眼中,我和小椿一定都是1。無論誰當分子、誰當分母,算出來都不會有小數點。我盡情地奔跑,小椿盡情地笑,光是這樣就很好。


    像是要完全消除像風人這種校內的「渺小」分子似地,小椿那群人的笑聲,五顏六色地炸開。球技大賽中聚集了班上高手的隊伍、畢業旅行時坐鎮在巴士最後麵的男生小圈圈,和綁著辮子參加運動會的女生小圈圈,聚集了「像小椿這種人」的團體的笑聲,總會輕易地撼動像我們這種人的下盤。


    為什麽二十歲之前,必須如此消磨心神呢?我想著。


    早就到了屋頂、開始吃午餐的女生,她們說說笑笑的聲音,一下子就全部抽掉了我兩腿上所有的運動神經。


    手掌的體溫悄悄移到奶茶的寶特瓶上。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樓梯。


    昨天心情有些興奮地睡著了。洗臉台的鏡子被小椿先占了。因為英文作文拿了高分所以開心地買了平常不會買的奶茶。我忘不了老師的話。好久都沒有穿裙子了。


    二十歲的生日。


    而我,就連一個人吃午餐的地方也找不到。


    注43:日本高中生考國立或公立大學:必須經過兩次考試;第一次考試是由「入學考試中心」舉辦的全國性考試,達到一定分數以上之後,才能參加由各所大學自行出題的第二次考試。


    注44:數學ia為數學i加數學a,數學i的範圍包含「數與式」、「二次函數」、「圖形與計量」,數學a的範圍包含「平麵圖形」、「集合與理論」、「樣本空間與機率」。


    「柏木?」


    因為我不知不覺低著頭,所以沒有馬上察覺到那是堀田老師的聲音。


    「你在那種地方做什麽?」


    你雙手都拿著食物,看起來好像貪吃鬼一樣喔。老師一臉認真地說。


    「哇,你還在用md啊?我去年也嚇了一跳。」


    老師發現從我雙耳延伸出來的耳機線連著的東西,像少年般笑了起來。你在聽什麽?他問我。指著md的手指上,戴著將幸福濃縮起來、打造而成的戒指。


    「老師。」


    「嗯?」


    「師母做的愛心便當好吃嗎?」


    老師先是「嗯?」了一聲、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馬上就像花開一樣放鬆了臉頰。老師那害羞的表情十分單純,連我都快被感染了。


    「比起分量,她更著重健康和配色,但對我來說量有點少。」我可以吃得下這個便當兩倍的量喔。老師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明明是自己發問的,卻忘了先做好心理準備。內心一陣陣刺痛著。


    「她很愛你呢。」


    「愛個頭啦,叫她多放一點肉也不理我,還說我最近肚子凸出來了,她覺得很傷腦筋。」


    我第一次聽到這麽不傷腦筋的「傷腦筋」。早知道就還是一個人去屋頂比較好。我這麽想著。


    「啊,對了。」


    老師的聲音一口氣打破了逐漸安靜下來的空氣。他窸窸窣窣開始翻找著原本夾在腋下的檔案夾。「來,這個給你。」


    cd的塑膠殼,反射出水波般的光芒。


    「……對耶,我之前一直吵著要你借我。」


    「該不會你自己都忘了?總之這種東西要聽就要從出道專輯聽起,所以先借你『the rolling stones』。你慢慢聽,不用急著還我。」


    老師得意洋洋地,「咻」一下遞給我。你錄成md好好地聽吧!老師留下一句語氣略帶嘲諷的話,然後就不知跑去哪裏了。


    厚實的雲層宛如人造的一般,緩緩從被剪裁成窗框形狀的天空中橫越。


    屋頂上,傳來一群不認識的女生的笑聲。


    我原本還抱有一絲期待。當老師說「對了」的時候,我期待他會說「你今天生日對吧?」、「恭喜你,二十歲了」、「你還很年輕,人生接下來才正要開始」,然後隨著這類隨口而出的話,送給我什麽。雖然我不像小椿一樣,為了今天而化著無懈可擊的妝,好久沒穿的裙子或許也不太適合我;但盡管如此,我還是抱著一絲絲的期待。


    ☆


    我不喜歡吃蘆筍,總是盡量趁舌頭還沒嚐到它的味道之前用茶配著吞下。為了讓我別吃得那麽痛苦,母親特別加了奶油調味,但它獨特的青澀氣味還是沒有消失。我還沒從包包裏拿出老師借給我的cd。


    為了避免油脂漂浮在茶裏,我用麵紙擦拭沾了奶油的嘴唇。


    語尾拉長的聲音。我偶爾會像這樣子定格,總覺得大多是發生在我一個人吃飯的時候。


    「小梢,開門?」


    外頭傳來小椿「咚、咚」地用腳踢門的聲音。我不耐煩地說「搞什麽鬼啦?」,然後放下筷子、站起身來,替她轉開顏色冰冷的銀色門把。


    「謝啦。」


    小椿抱著兩個大袋子現身。她臉上頂著從早上化好之後、一點也沒花掉的妝,滿臉透露著充實感。我低頭瞄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袋子。從大大敞開的袋口看進去,裏頭有著紅色的緞帶、大箱子,以及唐吉訶德(注45)在賣的角色扮演道具。袋子裏裝著一個從袋子外無法想像的繽紛世界。


    「我天去拍電影,那裏的工作人員替我慶生了。」


    你看!小椿從袋中拿出電影dvd和小尺寸的攝影集。「拍電影的那群人,果然連送的禮物也很文青耶,跟普通人送的果然不一樣。」小椿翻看著右頁是短歌、左頁是風景或人物照片的攝影集,說話時臉頰的肌肉輕輕起伏著。


    「這是導演送我的。這張照片真的很漂亮,對吧?」那頭美麗的黑色秀發閃耀著光澤,宛如鏡子一般映出我的模樣。


    彷佛映出了,我現在沒有一絲笑容的這張臉。


    我的幻影映在小椿的黑發上,而我的齒縫間卡著蘆筍的纖維。


    「拍攝順利嗎?」


    我又主動開口問話,替自己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不說點什麽,自己的內心彷佛就會失去平衡似的。我轉身背對小椿,將吃到一半的晚餐再度送進嘴裏。


    注45:don quijote,日本的連鎖生活雜貨店。


    「順利呀。雖說是學生電影,但是還滿正式的。有時光是為t拍一個場景,也會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有時則七早八早就開始拍,有時也會拍到三更半夜。」


    小椿將鼓脹的袋子和包包放在桌上。「沒想到這麽耗體力,累死了。」雖然她這麽說,但語氣十分開朗。


    「導演超講究的。如果不使出渾身解數演戲,他就會發火;不過他的一句話也會讓我變得有自信,心情也變得很好呢。感覺跟讀者模特兒的拍攝很不一樣。」


    粉紅色的手機「咚」地一聲,從自己倒下來的包包開口掉在桌上。螢幕一直亮個不停。我嚼著蘆筍的纖維,瞄了一眼迪士尼公主的手機吊飾。


    蘆筍的纖維嚼不爛啊。


    「然後啊,我明天要跟班上同學去河口湖。一大早就要出發了,我得早點睡才行。」


    媽?浴缸裏的熱水熱不熱?小椿像全新鋼琴般的清亮嗓音響了起來,然後離開了客廳。我注視著被奶油弄髒的銀色叉子,動彈不得。


    變得自信?小椿,你還要變得更自信做什麽呢?


    說不定我小小聲地說了出來。彌漫全身的混濁情緒,從血管裏濃稠地滲了出來。有種客廳不斷在漸漸變大的感覺。此時桌子一陣震動,讓我回過神來。


    是小椿的手機在震動。好吵的震動聲。光芒閃爍著,是收到新郵件的通知。


    導演


    手機螢幕上跳出這兩個字。我想起了小椿烏黑的頭發。八成就是這個「導演」,讓小椿蓬鬆的褐色卷發、燙染成黒直發的吧;就是這個「導演」給小椿比從前更多的自信,讓她染回了純黑色。


    就是這個人,想讓小椿大於!,更進一步地,大於1。


    拇指傳來彷佛「叭嘰」一下捏死小蟲子的觸感。我放下銀色叉子,點開郵件的內容。


    今天拍攝辛苦了。今天拍好的部分非常棒。我很期待之後的剪輯作業。還有,祝你生日快樂!成功地帶給你驚喜,真是太好了。


    另外,雖然很突然,但請問你明天可以拍攝嗎?因為工作人員行程的關係,明天有個我無論如何都想拍攝的場景。


    辛苦了。謝謝你送的生日禮物!照片和短歌都非常棒,我很喜歡(笑)。


    明天拍攝沒問題!另外,我正好想換掉現在的電郵地址,以後請改用這個e-mail跟我聯絡。——@ezweb.ne.jp


    我也想變得更自信。我也想變成1。我也想變得像小椿一樣。


    我弓著背,雙手並用地快速打著郵件。因為是別人的手機,所以花了比想像中更久的時間,同時提心吊膽著。我一按下傳送紐,馬上前往寄件備分的檔案夾刪除傳送出去的郵件,也刪除了剛才收到的那封郵件。我將剩下的蘆筍全部放入口中。雖然青澀的氣味變得比剛才更濃,但我用力地嚼爛蘆筍,幾乎一點纖維也沒有剩下。


    高二那年秋天,我第一次溜進小椿的房間,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那一天,小椿和讀大學的男友去代官山約會了,於是夕陽撫摸著粉紅色壁紙的這個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


    比起小椿,我的眼睛較小一點、鼻子較塌一點,嘴唇較薄一點、臉形較胖一點。每一個部位都略遜於她,全部湊在一起之後,我看起來似乎跟小椿長得完全不一樣。


    當時,我單戀著跟我一樣在田徑隊裏的男生。當時是我第一次希望皮膚看起來更白一點、眼睛看起來更大一點。


    我在小椿的房間,擅自借用了她的化妝用品,試圖讓自己的臉變成小椿。小椿把化妝包帶去約會了,所以我就用所剩不多的東西,把眼皮弄成了雙眼皮,畫上眼線、夾好睫毛,刷上能讓臉形看起來小一點的腮紅。我一麵小心不讓小椿發現我偷用了她的化妝品,一麵讓自己的五官一一地接近她。


    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小椿是我唯一的化妝範本。


    我的心髒「噗嗵噗嗵」跳個不停。心跳得就跟和田徑隊的隊友們一起兩階並作一階地衝上通往屋頂的樓梯時一樣快;而取代無法雙眼望盡的藍天、躍人我眼簾的,是小椿的臉龐。


    臉的右半邊被夕陽照得發燙。


    那一天、我的臉第一次變成小椿的那一天,我跑去鬆本清(注46),買下跟小椿房間裏的那些化妝品一模一樣的東西。我拿出始終沉睡在許久不曾打開的、抽屜深處的魔法道具。


    沒問題,我能夠成為1。


    ☆


    「你要給我布丁嗎?」被發現了。


    「小梢,你有幾年沒和小椿互換身分了?」


    風人從我耳裏拔出耳機,盯著我化了妝的臉。我感覺到彷佛全身血液都集中到臉部的熱氣,但嘴裏啐道「要你管!」,瞪視著佯裝平靜的風人。


    注46:matsumoto kiyoshi,日本最大的連鎖藥妝店。


    看見風人經過驗票口的背影時,我確實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搭下一班電車。但因為和電影的工作人員約好了時間,為了避免遲到,我還是搭上了這一班電車;更重要的是,我還想著「搞不好這次能夠第一次騙過風人」這種丟臉的事。


    「布丁、布丁。」


    「你好吵喔。」


    我稍微吐槽他,「你是小朋友嗎?」風人則說:「你以前會代替小椿上體育課,真是懷念啊。」稍微眯起了眼睛。在輕微搖晃的電車上,風人並沒有問我為什麽要假扮小椿。他這種地方真的跟以前一樣體貼,使我能放心地讓身體隨著電車搖晃。


    後來我用自己的手機和「導演」互傳了幾次訊息,知道了碰麵的地點和時間。導演告訴我:今天要拍攝的這場戲雖然短,卻是很久之前就說過了、非常重要的一場戲喔。而為了讓我以新鮮的心情麵對那場戲,要當場才會交給我那場戲的劇本。


    「加油啊,可別穿幫囉。」


    「嗯。」


    來。


    「我要跟小光見麵。」


    「小光……」


    我想了半晌之後,才想起那是風人單戀的對象。同時,也想起了老師的笑容和他借給我的cd。借了之後一直沒去聽、甚至還沒拿出來的cd,依舊放在包包裏。


    「你要跟小光兩個人單獨見麵啊?」


    「嗯,對。」


    「咦,有兩下子嘛。你要更高興一點啊。」


    「嗯。」


    即使能把外表弄得很像小椿,但說話方式還是,點也像不了。風人現在應該在說非常幸福的事,但看起來卻一點也不開心。


    「我今天要跟小光聊她喜歡的人的事。」


    「嗯。」


    「然後啊,明天要跟小光一起去見她喜歡的人。」


    朝露毫無預警地滴落下來。由上往下,無聲無息地滴落下來。風人的聲音中透著一股悲傷,那股傷心,我感同身受。


    雖然我不太清楚風人此刻所處的狀況,但他已經放棄了小光。那種心情,我也感同身受。


    「是喔。」


    我將包包抱在胸口附近。我從島己所有的包包當中,挑了最像小椿會用的一個。


    「風人,你真是個好人。」


    風人沒有和我對上目光,微微笑了一下。我將懸掛在脖子上、晃來晃去的耳機再度塞進耳裏,但是沒有按下播放紐。我想再聽一會兒風人的悲傷。即使聽眾隻有我一個,我也想再傾聽一會兒、隨著電車搖晃的風人的悲傷。


    ☆


    我對繼續在車廂裏輕輕搖晃的風人揮了揮手,走下電車。接著,轉乘兩次地下鐵,前往導演指定的車站。從那裏前往拍攝地點所在的公園,似乎還要走一小段路。我盡量不去在意因為緊張和氣溫而開始冒汗的背部,慢慢將音樂的音量調大。雖然就連自己現在在聽誰的歌都不曉得,但還是重新將白色耳機牢牢地塞進耳朵,以免輸給了想回家的心情。


    我一次也沒有在導演指定的車站.卜過車。走進四周貼著白色磁磚的廁所,再度照著鏡子直瞧。沒問題、沒問題,我看起來就是小椿。在絕對無法說是美輪美奐的廁所裏,隻有變身成為小椿的我非常美麗。


    「沒問題的。」


    雖然好久沒化妝了,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化得比之前好。為了避免被人一眼看出頭發的長度不同,我把頭發紮成了丸子頭。


    我在導演指定的地麵出口,四下張望著。果然還沒有人到的樣子。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會兒。我握緊掌心,想避免自己流露出緊張的情緒。這麽做之後,不知道為什麽,各種事情一一浮現在腦海。像是母親說「如果把小椿當分母、小梢當分子,大概不會等於1吧」的聲音;第一年一起重考的夥伴們,在十九歲時考上大學的背影;老師的無名指上,無情閃爍著的戒指;沒有人替我慶祝的生日;還是無法喜歡的蘆筍的青澀味道和纖維;將身體靠在電車門上的,風人的眼神。


    「小椿。」


    還有小椿。


    「小椅?」


    忽然間,許多人的說話聲鑽入耳膜。我連忙拔下耳機,纏在md上,看見花俏的眼鏡和蓬亂的卷發。


    「導演。」


    「……第一次有人這麽叫我。」


    有點不好意思耶。導演說著,重新扛好看起來很沉重、背在右肩上的器材。仔細一看,他身後的工作人員們,也同樣扛著各種我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


    「你明明平常都叫我裏昂(注47)。」


    「裏昂?」


    「騙你的。才沒有人那樣叫過我呢。」


    導演輕輕笑著,然後說「走吧」,在前麵替我帶路。其他工作人員說「你是不是在放空?」、「你沒事吧?」,輕輕地拍了拍我的丸子頭。我一麵將md收進包包裏,一麵用比平常的我更可愛好幾倍的聲音說「我沒事」。


    導演和工作人員們都扛著東西,我卻隻拿著自己的包包走著,不禁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可是,不要緊,起碼好像沒有穿幫。我一麵在心中這麽確認,一麵加入工作人員們的閑聊。


    「小椿,你是不是第一次盤丸子頭啊?或者隻是我第一次看到?」


    「嗯?那個,隻是想換一下心情。」


    「還不錯耶,我之前一直在思考你今天拍攝的部分要做什麽造型,這樣還滿適合的,就這樣拍吧。」


    說什麽那樣很適合,你是在追人家喔?一個走在前麵、看起來像攝影師的男人半開玩笑地說;而身穿polo衫、戴著眼鏡的女人則笑著跟我說:這家夥沒有女友,你可要小心點。不要緊的,沒有人發現我是冒牌貨,我現在就是小椿。我這麽告訴自己。配合著別人的話附和,配合眾人的步伐走路;走著走著,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配合別人的步調了。


    也好久沒有像這樣,在白天走在街上了。或許是因為經常在戶外拍攝,雖然才五月,但所有扛著器材的人都曬得有點黑。比起照進補習班純白教室裏的陽光,感覺上,今天的陽光更溫暖。


    不管誰說什麽,所有人都會愉快地笑。身前的導演每踏出一步,那頭卷毛就會輕輕搖晃。有人陪在身旁,有人在後麵笑,有人走在前麵;籠罩在如此溫暖的陽光之中,被人讚美「丸子頭很適合你耶」,沐浴在溫暖的陽光底下。


    原來,小椿每天都像這樣子活著。


    「就快到公園了,我們就在那裏拍喔。」


    導演回過頭來。眾人「好?」地應道。


    太陽令人眩目。陽光直接滲入了肌膚。


    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能走出那間白色的教室了嗎?什麽頭銜也沒有的我,可以像這樣走路嗎?我並不是為了感受這種空虛的心情,才畫著漂亮的眼線、塗上唇蜜、花時間挑選衣服的。


    那麽,我究竟是為了想感受到什麽,才變身成為小椿呢?


    注47:「終極追殺令」中的殺手。


    忽然間,我想起了堀田老師的臉。因為太過突然,心髒於是重重地跳了一下,隱隱作痛。堀田老師一定會跟老婆與即將出生的孩子,像這樣走在街上吧。無名指上平常就已經十分閃亮的戒指,在陽光下一定更加耀眼。


    東西全部都放這邊吧!有人高喊著,眾人則慢吞吞地照著做。不知不覺間就抵達了拍攝地點所在的公園。「晴空萬裏,人也不多,感覺真好呢。」導演說著,緩緩伸展著雙臂,環顧四周。我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隻好左右張望著佇立在原地。


    所有工作人員各自安裝器材、或是盯著寫了什麽的筆記本,忙碌地開始準備。曝曬在陽光下的脖子冒出汗水,我一個人看著看己的影子。


    就是這些人,生日那天替小椿慶祝了。


    影子的形狀,確實很像小椿。不過,我卻是在沒有人察覺的情況下,變成了二十歲。無論我再怎麽盛裝打扮,也無法變成小椿。原本潛藏在深處沉睡著的思緒,倏地竄了出來。


    ——雖然是雙胞胎,但如果把小椿當分母、小梢當分子,大概不會等於1吧。


    果然是這樣吧。如果是小椿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一定可以完美地重疊起來;但我希望和小椿重疊的,並不是那種部分。


    「柏木小姐,你怎麽了?」


    導演站在我眼前。「沒什麽啦。」我笑著說,然後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點想哭。


    「總之今天呢,先從之前說過的那場戲開始拍。」


    「好。」


    雖然我其實並不知道那場戲到底是什麽,似我還是點了點頭。


    「你今天穿裙子,不過……嗯,應該沒關係。」


    「……呃,請問,那場戲的內容是什麽?」


    正要準備轉過


    身去的導演停下轉身的動作,像是覺得有點奇怪似地笑了起來。


    「這部電影的結局,是所有角色都會在看起來充滿光明與幸福的地方分別自殺,對吧?女主角的設定是跳崖自殺,現在就是要拍那一幕。我不是好久之前就跟你說過了嗎?所以大家今天也鼓足了幹勁。麻煩你了。」


    雖然彩虹鏡框底下的眼睛溫柔地笑著,但和這場戲之間的落差,令我感到些許涼意。搬著某種大型道具的工作人員一麵說「放這裏怎樣?」,一麵在地上鋪好地墊。我轉頭過去看,發現那裏是高度有三公尺左右的石牆。


    「嗯,發型和服裝都這樣就可以了。」導演的眼神很溫柔。但是,總覺得那不隻是溫柔而已。


    攝影師要我「站在那裏看看」,我依言被迫站在石牆上,俯視著工作人員們忙碌地走來走去的樣


    為了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務,大家都卷起袖子,進行著準備h作。手持著在電視上看過、大概是長柄麥克風的東西的人,雙手都戴著白色的棉手套。今天是五月,但卻相當熱。雖然我並不是小椿,卻是所有人關切的焦點;我站在這裏,居高臨下地看著陌生的公園。


    那個戴眼鏡的人很可愛,但卻穿著polo衫和牛仔褲。大概是為了行動方便吧。


    風人現在應該在某個地方和小光見麵吧.,重考時期的朋友,說不定正在附近的大學上課,或者正在某家速食店打工;小椿一定正在前往河門湖的巴士上,跟同學們有說有笑;老師今天應該也戴著戒指,在上星期六的特別課程。


    而我究竟在做什麽呢?


    以為這麽做,就能成為小椿嗎?從這麽高的地方這樣俯視著一群陌生人,到底想做什麽呢?


    攝影師、導演,所有人好像都準備好了;完全沒有準備好的人,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總覺得如果現在去照鏡子的話,會發現裏頭的人已經恢複成自己原本的臉。我覺得很害怕。


    「柏木小姐。」


    導演從底下對我喊道。我應了一聲。差點就連要怎麽出聲都忘了。


    「我說柏木小姐。」從下麵吹起了風。


    「你叫什麽名字?」


    攝影師從鏡頭移開眼睛。除了導演之外.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從底下吹起的風,輕輕揚起了我的裙擺。


    「你不是小椿。」


    導演再度溫柔地笑了。攝影師笑著說「你在胡說什麽啊?」,但導演完全不以為意。我聽見其他工作人員說:「怎麽回事?是雙胞胎嗎?」我感覺體內愈來愈熱。


    隻有導演一個人,在不知不覺間改用姓氏叫我。


    「小椿才不會帶md喔。她用的是附喇叭、操作方便的那種東西。」


    雖然很多功能她幾乎都不會用就是了。導演苦笑著說。


    口袋裏的md彷佛變成了一塊大石頭,我動彈不得。抓著包包的手掌軟綿綿地,一點力氣也沒有。我無法看著任何人的眼睛。總覺得粉底像水泥一樣凝固了,臉也無法動彈。


    好丟臉。此刻,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我一定已經變回了柏木梢。


    「開始拍。」


    攝影師「咦?」了一聲。


    「開始拍。收音也準備。我要拍攝。」


    即使是透過我僵住了的視野,也知道所有工作人員都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也覺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即使道歉,這個導演應該也聽不進去。


    「最後這場戲就由你來演。」


    我不禁發出「咦?」一聲,導演再度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你是小椿的妹妹吧?小椿最近說過喔,說生日快到了,但妹妹沒什麽精神。」


    我感覺原本在全身循環的血液,突然往臉部集中。雖然知道這個人要的並不是「對不起」這種話,但我還是說了出來。小椿竟然那樣在擔心我,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如果不發出點什麽聲音,好像就快瘋掉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但理由是什麽都不重要。」


    「對不起。」


    母親的聲音,在血液中逐漸凝固。


    「柏木小姐。」


    我也想成為1。我想跟小椿一樣,得到幸福。


    即使不是小樁,我也希望像老師一樣、像重考一年就考上大學的朋友一樣、像風人一樣、像小光一樣、像導演一樣、像攝影師一樣、像所有工作人員一樣、像如今從這個地方看得見的所有人一樣……在生日的時候,能有人替自己慶生。


    「柏木小姐,跳吧。」


    我站在比所有人的頭更高的地方,俯視著世界。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更為渺小也說不定。即使此刻從這裏消失不見,或許除了家人之外沒有任何人會感到難過也說不定。


    起風了。石牆上相當高。


    不過,我也想加入底下寬闊的世界。


    以自己的模樣。


    「我要跳了。」


    憑著眼角餘光,我知道攝影師架好了攝影機。導演收起了笑容。我知道,就算我從這裏跳下去,也什麽都不會改變;但是,假如我不跳,那什麽都絕對不會改變。


    我並不是想成為小椿。其實,我並不是想跟小椿一樣變成1。一直以來,我隻是想變得跟現在的自己有所不同,如此而已。


    吹起了順風。說不定根本就沒有風,隻是我這麽覺得而已。


    有人從背後推著我。如果此刻逃避的話,一生都無法跨越了。我告訴自己「別看下麵」,然後便縱身一跳、飛入空中;瞬間,又馬上被地心引力往下拉。我伸出雙臂、張開雙掌,原本抓住的包包脫離了掌心。汗濕的手掌接觸到了空氣,感到一陣暢快。


    感覺真好。我掉落在滿是沙塵的墊子上。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柏木小姐。」


    導演衝了過來。


    「拍到了最棒的一幕。棒呆了。但你包包裏的東西掉得到處都是了,還好嗎?」


    在空中脫離手掌的包包張大了口,裏麵的東西散落在各處。攝影師終於將臉移開攝影機,我聽見他說「真厲害,太好了」。


    手機什麽的不要緊嗎?工作人員們說著,替我撿拾手機和錢包。我一麵道歉,一麵加入撿東西的行列。心髒還評抨跳個不停。直到此刻,一股混合了抱歉和羞恥的心情才湧上心頭。


    我撢了撢滿是塵土的手帕。在不遠的地方,有個東西反射著陽光。


    塑膠殼反射著陽光。我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那是生日那天,我放棄一個人在屋頂吃飯、走下來的時候,老師借給我的滾石合唱團的cd。「剛才那場戲啊。」


    導演一麵撿起我的包包,一麵說著。


    我伸手撿起cd。它始終放在包包裏,一次也還沒聽過;現在因為掉下來的衝擊力道,塑膠殼打開了。


    塑膠殼內,除了cd之外,還放著一張便條紙。


    「比起自殺的場景……」


    我打開便條紙。


    「更像是降生於這個世界呢。」


    ——生日快樂。


    便條紙上,寫著老師醜不啦嘰的字。


    「簡直就像重生了一樣。」


    下方以小字寫著:「今年!一定會考上!」朝右上方歪斜的字跡,讓我覺得有點安心。


    「昨天是小椿的生日。」


    我知道,導演說。我用手指仔細拂去沾在便條紙上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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