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諏訪希的第一次會話的時候,我們中間隔著一道簾子。


    那是在中學時期的保健室裏,有兩張並排而放的病床。靠窗位置的床上躺著希,我則是躺在靠近走廊位置的床上。三年前的秋天,伴隨著家庭糾紛的惡化,我似乎多少也有點承受不住了。於是在理科的實驗課上,我秀出‘一頭栽倒在教室的油布上’這場好戲。診斷的結果似乎是‘過度呼吸症候群’。


    我借著瘦弱的、肌膚白徹的都想讓我對他說‘先別管我了,你先找個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呆著吧’的保健委員的肩膀,步履闌珊的來到了保健室。然後在十分鍾不到的時間裏,那位保健委員又帶來了另一個客人。那個人就是諏訪希。


    雖然當時希和我是同一個班級的同學,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交談過。雖說她在班級裏並沒有顯得特別的突出,但也絕不是那種會被埋沒在人群中的存在。她在教室的時候老是低著頭,平時別說嬉鬧什麽的,就連她笑的模樣我也未曾見過。當然,如果隻是這樣的話,似乎可以蓋棺定論的確定她隻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女生罷了。但在她的身上總有一股清新脫俗的感覺。個子稍小,臉型輪廓方麵雖然不是屬於那種棱角分明的樣子,但卻更有一種和風少女的氣氛。


    肌膚白徹的保健委員將大半本應用於理科課的時間浪費在往返於保健室的途中,在那裏一頭苦笑。而我則是已經搖搖晃晃的找回了一些平衡感、稍微清醒了一些,因此為了使氣氛不太尷尬,我試著若無其事的和他攀談起來。


    “辛苦了,這位難道也是過度呼吸?”


    他用力繞了繞攙扶過我和希的肩膀,彎起嘴角笑著說。


    “不,好像隻是貧血。那麽,好好休息吧。”


    保健委員走了之後,保健室裏就隻剩下我和希兩個人。連保健老師此時也正好不在。


    牆上掛著的學校標準時鍾上雖然沒有秒針,但是放在保健老師桌上的台式時鍾上卻有。長時間的沉寂之中,其秒針遊走的聲響便回蕩在房間當中,滴答滴答….


    當時首先發話的應該是我。


    “貧血啊?不要緊吧?”


    兩張床的當中以一張橘色的窗簾分割開來,希的身影看上去像是一層剪影。也許那個時候,希正閉著雙眼已然半入沉睡也說不定。因為等我聽到回答的時候,這當中已經過了些許的時間。


    “…沒什麽大礙,隻是有點頭暈而已。”


    希的聲音輕輕的掠過。平時和她普通的對話的時候就是這種輕言細語般的感覺。更何況現在她的聲音更是微小,本來應該是一句無所謂含義的應答,在這種氣氛下也變得好像是在昭示著自己心裏的小秘密一般神秘。


    就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探著什麽似的聲音,接著問道,


    “是,嵯峨野君吧?”


    “這個姓很少見吧。”


    “這麽說的話,我的姓氏也很少見吧。”


    我在當時並不記得希的姓名。因為在我的印象裏她隻是一個看上去稍微和其他女孩略有些獨特而已,且沒有任何交集的同學。所以這也不能怪我。但是此刻我沉默下來的含義,希馬上便領悟了。


    “諏訪,諏訪希。”


    “啊,對對,抱歉一下子沒記起來。”


    為了防止再次忘記這個名字,我將它深深的烙印在了腦海的深處。


    “……諏訪同學,是哪個小學的啊?”


    但是,麵對這個在初中階段算的上是十分普遍的詢問,希卻久久沒有作答。她此時正在猶豫。大概,這個答案她也隻對為數不多的人提起過吧。或者說我甚至是那個第一人也說不定。


    過了許久,她帶著猶豫般的口吻說道,


    “我並不是金澤人,小學是在橫濱上的。”


    “這樣啊。”


    “我是從那裏逃出來的。”


    這句話,如同自白一般,而我則是以為聽錯了什麽。


    “哎?”


    “……抱歉,嵯峨野君,我想稍微睡會。”


    在那之後,房間裏就隻能聽到安靜的呼吸聲和秒鍾的聲響。


    從那以後,在上學的路上會經常發現希的身影。在此之前明明也是走的同一條路線卻沒怎麽注意到,可能是我下意識的開始關注到她的緣故吧。


    她說過她是從橫濱搬過來的,大概是源於這個原因,無論是在上學的路上碰到她,還是放學的路上碰到她,她總是孤身一人的樣子。於是我稍有用心的觀察了她一下,比如說在中午午休時吃麵包的時候,雖然也有能夠圍成一團一起聚餐的集團,卻從來沒有見過她能夠很親昵的融入其中並熱烈交談的樣子。


    季節從秋天慢慢的轉變為冬天,在某個陰雲密布的一天。在冷風徹骨的回家途中,我和希在一處紅綠燈路口並排站著。那個時候正在等紅綠燈的人正巧隻有我和希兩個人。我用餘光瞥了一眼在一旁的希,也不知道是否有察覺到我的這一舉動,她隻是和往常一樣低頭看著地上。


    和稍微有過一些接觸的人獨處在一起的時候,總感覺氣氛會變的很尷尬。我隻是一味的看著人行道紅綠燈的紅色信號。不經意間像是掠過般的聲音向我發問,那一瞬間我甚至沒能聽出這是希發出的聲音。


    “嵯峨野君的家也是這個方向啊。”


    “啊啊,是啊。”


    “嵯峨野君一直住在這個小鎮上嗎?”


    “對啊。”


    希晃了一下腦袋偷偷的瞄了我一眼,然後又將視線恢複到地麵上。


    “……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輕聲細語般的詢問,對此我稍微猶豫了一下。除了把想到的想法直接說出來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其他可以回答的方式。


    “這倒是從來都沒想過。”


    剛說出口就覺得這樣的回答略顯敷衍,於是馬上又追加了幾句。


    “我從出生到現在也就隻在這個小鎮上呆過,其他地方的情況也不是很了解……。要問我‘喜不喜歡’這樣的問題,應該是需要通過比較才能知道的吧。”


    希什麽也沒說。


    紅綠燈變成了綠色,我和希緩步的走在一起。終於從希的嘴裏發出了簡略的回應,簡短而又直接。


    “我,討厭這裏。”


    我稍微感到一絲寒意。被希的聲音這樣說過之後,好像不僅僅是這個地方,甚至是其他更遼遠的地方,這世間一切的一切聽上去都像是被詛咒了一般。


    “……因為,你喜歡橫濱的關係?”


    “也不是說,我喜歡橫濱什麽的。”


    希緩緩的抬起頭,仰望著天空。在這個臨近冬天的季節裏,天空中早已蒙上一層暮色,而漫天覆蓋著的則是搖搖欲墜般的厚實的雲層。看這樣子,怕是要下雨了吧。


    “明明早上還是晴天,現在卻變成了這幅模樣。”


    她低下頭,又將視線轉向我。


    “我是指,這個地方雨下得太多了。”


    雖然就好像是被她指責著發生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我一般,心情變得有點槽,但是在了解到希之前的那番話並不是帶著那種正遭受著詛咒般意味的時候,我稍稍的安心了些。


    “在這裏,有一句當地的俗話叫‘就算忘記帶便當、也不能忘記帶傘’。”


    “真的就是這種感覺。”


    一聲淺淺的歎息。


    “就算隻是想看看雲縫裏的藍天也不行,到處都布滿著雲。”


    “這都得怪從海邊吹過來的風,沒辦法。”


    “沒辦法……。雖然是這麽說,但是。”


    嘴角仿佛隻是稍許的抽動了一下。看起來,希的表情像是在微笑。


    “我想看看藍天


    。”


    回響著的聲音仿佛讓這個簡單的希望聽起來就像是一個悲切的祈願一般感傷。但是即使對著一個對任何事情都無計可施的我,還偏偏提出這樣一個關於天氣方麵的要求的話,那也隻能是黔驢技窮罷了。


    我們所走著的道路穿行於各幢房屋之間,因此其路寬很窄,雖然路當中畫了一條中心線但沒有獨立的人行道。在到處有著些裂紋的柏油路上用白線分割開了車用的部分和人行道的部分,但是屬於人行道的部分隻有平衡木般的大小,偶然有車開過的時候,我和希就不得不緊緊挨靠著他人家外牆的邊上避過不可。我倆並排走的時候,如果有車開過,那就必須要麽是我、或者是希單獨走在前麵,避讓來往的車輛。


    在途中有塊種著樹的地方。那是一顆幾乎掉光了葉子的銀杏樹,往道路上方伸展著枝條。這應該算是棵古樹了啊。並且它的位置正好擠在水泥圍牆的周圍,於是希便代表著所有通過這裏的路人抗議道,


    “這樹,太礙事了。”


    銀杏的主幹部分的一半向著道路前傾著,因此在這個銀杏的前方道路就索性變成了單側一車道的單車路線。


    這條道路原本也就不是那種交通量很少的路。因為這條路正好是在金澤城周圍頻繁發生堵車時的一條近道。所以每天早上都會有不少的車輛通過,而每當開到此處時,那些車輛就又不得不都被堵截在這裏。


    “為什麽不能砍掉它呢?”


    這個還真是,大家都懷著的一個疑問。關於這點我也是有些道聽途說的。從一旁擦身而過一輛rv轎車,就如同它的英文縮寫一樣,我一邊收起肩膀避讓,一邊解釋道,


    “當初要拓寬這條道路的時候,這塊地主的老婆婆出麵發對。市政府方麵也是和她交涉過很多次,但她好像是決意不做任何讓步。據說是因為這是她對死去的丈夫回憶之類的,不過就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哼嗯…”


    持續著毫無生氣般的回應,她小聲的說了一句。


    “死了就好”


    “哎?”


    的確像是聽到了‘死了就好’。當然這可能是針對不肯把樹砍掉的地主的咒罵。但是我卻稍稍有種幻想破滅的感覺。因為,希對著一個,因為不肯為了公共環境而犧牲樹木的地主發出了咒罵。這種仿佛她正挺起胸膛自我主張著‘多為大眾做些有益的事情吧’的印象,讓我感到有些虛偽。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什麽也沒說,之後直到兩個人分別為止,都沒有再說什麽了。在分別之際,希用了一句‘回見’向我打了一聲招呼。


    當時和希的對話,對我來說還並不是什麽特殊的事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仍記得當初希的背影留給我的是一種喘不過氣般的沉重感。雖然並不是特意想要和希對話,但是那時我仍希望能夠找一個繼續傾訴下去的對象。因為這段時間,我就可以不用用在呆在家裏這件事上了。


    三年前在秋冬交替之際。我尚未能適應氣氛‘煥然一新’的嵯峨野家,也並未戀上諏訪希這個人。


    2


    不管嵯峨野家的第二個孩子究竟是亮也好,是咲也好,北方大陸冬季的天空依舊是一副陰雲布滿的樣子。從咖啡網吧出來時讀取的晨刊上顯示,今天白天的降水率應該是在百分之二十左右,但如此一看就知道完全不靠譜。這塊地方反正一直都是隨時會下雨的樣子。現在唯一困擾我的是,如果接下來把咖啡網吧的費用付掉了的話,接下去可能連買把傘的錢都要沒有了。便利店裏買把塑膠傘的話倒還是能夠勉強對付,可之後就麻煩了。


    手機目前仍顯示在圈外。是真的發生故障了呢……。還是因為在這個世界所以不能用呢。


    還是打個電話吧、我現在真的非常的彷徨。要找到回去的辦法,也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非得要和咲一起去找。再說一個人獨處的情況我也是早就習慣了的。隻是,咲也說過了到時候給她電話。我這邊也沒有什麽理由非得無視她的請求,而且想想她現在可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一個認識的人,要說一點也不想依賴一下她也的確非情所願。


    曾經被同班同學嘲笑過的‘這玩意還用來幹嘛’的電話磁卡。因為我特殊的貧乏性而每天都隨身攜帶著,如今終於是派上用場了。於是我從錢包中將其取出插入街角的一處電話亭的公用電話中。在‘嘟’的聲響發出十下之後,似乎是還沒睡醒的咲接了電話。


    “喂,我是嵯峨野。”


    “我是亮。”


    “……啊啊,嗯,是你啊。去東尋坊了?”


    “在這之前我想先去一趟淺野川。”


    “你說過,你是在那裏醒過來的吧。嗯,行,那我也一起去。總之一定要去……。這可是難得能碰到的事情!”


    在她說話的過程中,非常明顯的聽得出一開始還處於剛醒來迷迷糊糊的咲,現在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有多亢奮。


    “那就說好了,你在我來之前都不要亂走。就在兼六園下麵等我,那就先這樣。”


    說完就掛斷了。要確定碰頭地點的話,不光是地方,你倒是時間也給我定好啊。


    我拖著沉重的身軀從香林坊的咖啡網吧裏走出,經過猶如被巨大的鐵籠所封閉的渾然不知設計意圖為何的市政大廳。緊接著二十一世紀美術館建築的威容從餘光的末端掠過,但遺憾的是我對所謂的‘美’或是‘知性’之類的價值觀完全不沾邊。從廣阪的十字路口出發,穿過金澤城址和兼六園的彎道而下。路旁石牆縫中長出的野草依然枯黃、而將枝幹舒展的伸向路中的櫻花樹的枝頭連一片葉子也找不到。這即是十二月的光景。


    如果換做是平日的話這裏條路上一定是一副大排長龍的樣子,但到了周日的早晨這裏還是顯得非常的通暢的。在兼六園附近的停車場內已經有數量觀光大巴入駐了。


    而咲所指的‘兼六園下麵’應該就是這裏一處汽車站的位置。在這個有著許多路線經過的汽車站,其規模相當的大,因此甚至在這裏而特地添加了一個臨時休息用的名為‘四阿風’的小屋。所以即使在等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的咲的其間下起大雨的話,這裏也是可以小避一下的。要是這麽一想的話,就好像感覺咲特地選了這個地方碰頭還是稍微顧忌到我的處境了的。因為在這個街道附近沒有通往的地鐵,所以作為交通工具的公交車是非常重要的。在這個數分鍾一次每當汽車進站時人群中的男女老少便陸續交替進出的小屋裏,我坐在一側的長椅上等待著咲的來臨。


    沒有定好碰麵時間的的等候,當然顯得十分的漫長。經過的公車從五輛到十輛的從我眼前開過。昨晚的睡眠隻能說是趴在網吧桌子上打了一整晚的盹而已。……為什麽自己身上會發生這種事情。還能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要是回不去的話該怎麽辦。在河畔公園那裏到底會不會有答案。在東尋坊那裏會不會有答案。或者說在這個世上到底還存不存在發生了這一切的答案。明天的中飯該怎麽辦。即使像這樣不得不去考慮的問題如群山般的堆積在那裏,但我的腦袋似乎毫無運轉,然後終於放棄一切的思考,垂頭喪氣的耷拉著腦袋仍憑時間流逝過去。


    看來是不小心小睡了過去。直到自己被推了一下為止,我都沒有察覺到咲已經過來了。


    “在大街上打瞌睡,你膽子還真是不小啊。”


    一手叉腰的咲的衣著和昨天的居家服大不相同,今天全然是一副灑脫的裝束。中長的t恤上疊穿著折紋處理加工的吊帶衫,再在外麵披上一層皮草背心,下身則穿著一條黑色的喇叭牛仔褲。胸前垂掛著一條羽毛項鏈。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模糊般的光澤引來四周注目的視線。


    看了一下掛在牆上的鍾,時刻已從九時整點彎過大半、快是要到九點


    半的樣子了。給咲打電話的時候應該正好是在七點左右,所以說我在這裏等了足足有兩個小時了。但換句話說她從起床開始的兩個小時之內能夠趕到此處,作為一個女性來說所不定也算是早的了。對著一臉睡眼惺忪的我,咲稍稍的彎下身子。


    “呀~、仔細想想的話我還沒跟你交換手機號碼呢。後來想和你聯係的時候完全找不到辦法,總之稍微頭疼了一陣子。”


    “手機的話,現在壞了。”


    “哎,不會吧。”


    我把一直顯示為圈外的手機拿給她看。可能是因為在這個世界沒法用吧,我把這個想法傳達給咲之後,她隻是歪了一下腦袋。


    “……嘛,總之說不準它什麽時候就好了呢,先把號碼和郵箱給我吧。”


    這倒是無所謂,但是因為數據無法通信,所以咲隻能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號碼輸入到自己的手機裏去,但我因為嫌這樣太麻煩了就索性沒問咲要她的號碼。咲隻是浮現出一股奇怪的笑容,什麽也沒說。


    我用雙手撐著雙膝,緩緩的將自己沉重的身軀從長椅上提起。


    “那我們走吧。”


    “等一下。你很急嗎?”


    “……你指的是…?”


    “就是想去昨天醒過來的那個地方這件事。”


    到底急不急。


    被這麽問到之後,我試著想象著,假如我現在匆忙的趕過並回到了原本自己的世界,那麽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馬上出席哥哥的葬禮。當然可能還需要麵對受自己的兒子沒有出席守夜拖累,而在親戚麵前顏麵盡失的,來自父親和母親各自諸如‘你到底有沒有把父母放在眼裏’之類的苛責吧。


    “不急。”


    “那最好,我這裏稍微有點想讓你看的東西,跟我到市政廳後麵那裏走一趟吧。”


    照她這麽說的話,我們可能要原路返回,但對此,咲似乎沒有準備聽取我意見的樣子。話都沒說完她已旋即轉身、走向上坡的道路了。真是硬來的家夥。


    ……不過,也無所謂。


    我就把自己當做是被她捎上的無關人員,緊隨著她走出了小屋。此時正好迎麵開來一輛順路的公車。


    金澤這個地方,即使是在市區中心,其地表的起伏也是相當的嚴重。而市政廳後麵那塊地方正好處在一塊下陷的區域。我們沿著坡度較為陡峭的水泥樓梯往下走去。因為一度的再開發的緣故,附近地帶似乎都是一副煥然一新的樣子,但是在這周遭的‘小巷’般的氛圍卻總也揮之不去。


    像是有著租賃年代久遠光碟的小店、賣著一些體積大的嚇人的電吉他的商鋪、從狹隘的入口沿著樓梯下去的俱樂部、或是販賣者獨立唱片的店麵等等,總之這裏就是像這種店鋪們所雲集的地方。大概因為是周日的關係,來這裏的人反而更多了一些。有一群看上去像是大學生模樣的男子聚集在一家落著卷簾門的商鋪門口大聲的談笑著。從這裏再往前走的話就是豎町了,這裏是屬於那些喜歡精心打扮的年輕人聚集的時尚街道,當然這裏也是一個和我無緣的世界。


    咲踩著輕快的步伐走著,然後在一幢底層被三家店鋪租下的大樓前停下了腳步。從左往右的順序看過來這三家店分別是:雜貨店、舊服裝店、然後是……


    “你看,就是這家店。”


    她伸手所指的是一家大門用高大的白木製成的店鋪。在店頭,分別用了幾根鑲有綠鬆石扣帶的腰帶和銀製的十字架項鏈裝飾著。就像是一般民宅用的銘牌似的小小的店名牌上隻寫著【美洲土著飾品】的字樣,卻沒有看到它的店名。


    我身上可沒有買飾品的錢。


    “這裏有什麽?”


    “那個,你看,是不是感覺到什麽了?”


    這是要讓我說什麽好呢,咲雙眼飽含期待的看著一臉惶惑的我。就像是昨天我在家裏尋找‘不同點’時所看過來的眼神一樣。


    “……怎麽說呢,總之就是一家和我不怎麽有緣的店鋪吧。”


    “就這樣?”


    “嗯。”


    說完後,咲頗為失望的放下了肩膀。


    “這樣啊,隻是這樣啊…,這樣啊。”


    我自覺是沒有說什麽不好的話才對……。


    還是低著頭的咲、將眼睛往上瞪看著我。


    “我說你啊,難道很少來這裏逛吧?”


    首先我自然是不會去再往前一點的豎町的、然後我也沒有錢買首飾或者電影光碟、電吉他、獨立唱片之類的,真的是沒錢。但隻有一個,


    “有時候會到這裏來買些舊衣服,然後其他的店鋪的話倒真沒怎麽留意過。”


    這麽回答之後,咲仰天長歎了一聲。


    “該說是遺憾好呢,還是,早知道應該一開始就問你了。”


    “那個,是吧。”


    表情恢複到正常狀態後她豎起了食指,


    “這家店是我的一個朋友的姐姐所開的店。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樣,入口處又窄、一看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店,總之一句話就是快倒閉那種感覺。但正是我!可以自豪的說,正這個我,又重新讓這家店東山再起了!”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後挺起胸膛。之後在一瞬間的沉默後。


    “我想說什麽,你應該清楚吧?”


    “一點也……。”


    一陣沉默。咲在這段時間裏仔細的窺察著我的樣子,終於不知道是對我什麽也不說感到厭倦了呢,還是察覺到我根本不想去考慮這個問題,帶著一聲淺淺的歎息聲,她在哪裏碎碎的張嘴說著什麽。大概一定是在說著‘毫無想象力’這類的話吧。


    “也就是這麽說,如果這家店在你那邊的世界也存在的話、那也就沒我什麽事了。但是如果在你那邊的世界裏這家店倒閉了的話……。那就是說,可以百分百的確定這邊的這家店沒有倒閉的功勞全都是因為我的存在。”


    ……的確,確實可以這麽認為。因為我從來沒有和這家店發生過任何瓜葛。


    “一般來說的話,像這種事情絕對是無法驗證的。總之,這樣想的話總感覺稍稍有點鑽牛角尖,但的確,從任何突發奇想的事情開始考慮的話……。”


    就隻是為了這個,就把整夜都沒怎麽睡好的快要垮掉的我拉的滿大街的亂跑?不是,說到底我也不是為這種事情而生氣。隻不過……


    “就算知道這樣,那又怎麽樣呢?”


    對這句不經意間從我嘴裏漏出的抱怨、咲的反應極為誇張。


    “到底在說什麽呢,這個小夥子!”


    “……就算是證明了是因為沒有你的關係,這家店才倒閉了,那又怎麽樣呢?對現狀來說又有什麽關係?”


    “所以我說了,你真是缺乏想象力。”


    然後我又被咲用手指指著。


    “你給我好好想想。我要是,能夠確確實實的確信這家店是因為在我的幫助下才得以殘存的話…。”


    “額…”


    “那我在跟他們討價還價的時候能占多大的心理優勢啊,這才是超越想象的事情!”


    是這樣嗎?但實際上店主那一邊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倒是覺得和這事一點關係都沒有。當然到時候在咲的身上在加上一點莫名其妙的自信和魄力的話,多少對她的殺價會產生一些有利的因素,但無論是自信還是氣魄的話我都覺得,以現在的她來說都已經多的過頭了。當然這對咲來說可能也是一個充滿噱頭的理由,但我覺得她隻是單純的想要知道這件事的結果,以此來滿足他的想象力罷了。店鋪的門從裏側往外推開,走出來的是一位戴著一副小小的四方形的眼鏡、掛著格紋圖案圍裙的女性。


    “不知道你們到底是在討論什麽,但請不要再他


    人的店門口滿嘴倒閉倒閉的亂叫可以嗎?”


    “呀,這可真是失敬了,大姐頭。”


    咲一下子像是裝瘋賣傻般的低了低頭。受其影響,我也牽強附會的低下了頭。這個人貌似是店主的樣子。說話的方式像是有些粗暴,但其間能隱約感到某種仍遊刃有餘的冷靜感。留給我的印象是一副成熟穩健的樣子。但如果咲所言不虛的話,這家店卻也曾徘徊在倒閉的邊緣吧。她的聲音中似乎參雜著某些無奈般的雜質說道,


    “再說,小咲你不是從來都沒和我說過要討價還價的事情嗎?”


    “但是,你看我不是都隻在你們搞特價的時候才來買嘛。”


    “要真說的話確實讓人膽寒,但是本店確實從各個方麵受你的關照了。”


    “那事歸那事,這事歸這事,對吧。”


    就算是向我征詢同意,那也沒用吧。店主盯著我看了一會之後,開口問咲。


    “好像跟你挺像啊,親戚家的孩子?”


    “就像是弟弟那樣的關係吧。”


    “你還有弟弟啊?”


    “正確的說,是像弟弟般的存在吧。”


    咲的回答模棱兩可。我可不覺得像這樣的說明能說的通。果不其然、店主疑惑的歪了歪腦袋,但,也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她隻是對著我微笑了一下。


    “做小咲的弟弟的話,一定很辛苦吧。總之,有時間的話就過來玩吧。別看店鋪門口是這個樣子的,其實裏麵地方還是挺大的,要進去看看嗎?”


    最後一句話是衝著咲說的。看上去稍微有點遺憾的樣子,但咲還是堅決的搖了搖頭。


    “不了,這家夥說了還有事要辦,所以。”


    “這樣啊,那,下次再說吧。”


    輕輕的揮了揮手,隨即便轉身消失在店內。該說是他這種揮別的方式好呢,還是怎麽樣,總覺得她是個讓人覺得很安心的人,我對她產生了一定的好感。最好是在我的那個世界裏,這家店也能繼續留存著就好了。


    在說話的時候,我想了起了。以前在找尋比量販店更賣的更便宜的商鋪時,就順著找到了這裏並排著的舊服裝店。正是因為當時進入了眼前這幢大樓的承租店,我才能以買下了這條正穿在我身上的工裝褲。那個時候的記憶告訴我,這家服裝店的旁邊並不存在著名為【印第安土著飾品】的店鋪。那裏和商鋪並列著的是一輛無蓋貨車,我正是從那裏開始挑選自己要買的衣服的。


    因此對我所在的那個世界裏的店主來說,這個事實很殘酷。昨天關於咲所提出的‘尋找不同點’來說,在這兩個世界裏,這家店鋪是否得以留存下來的這一個狀態,也是大有不同的。


    我決定不把這一事實告訴咲。


    3


    我們回到了靠近香林坊的地方,要是打算從這裏走到目的地的河畔公園那裏的話,還有著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對於習慣徒步行走的我來說這一點倒是沒有什麽,但是對咲來說是不是稍微有點苛刻了點。我對咲表達了這一疑問後,她稍稍的考慮了一下,


    “嗯…要是真走過去的話得要兩小時左右吧。但,好不容易遇到的這麽一個有趣的事情,光是乘著公車就一路開過去,那也顯得有些太無趣了。……不如折中一下,騎租賃自行車過去怎麽樣?”


    她向我提出了這一方案。雖然這對一直認為租賃自行車隻是供觀光客專用的代步工具的我來說,這一提案聽上去非常的奇葩,但是在我腦海中不斷掙紮著的對體力、時間以及達到了即使是百円程度之差也必須錙銖必較境界的我的肚皮問題的考量,一番權衡之下,我終於認為這個提案或許還不壞。但是,


    “我是隻能去租賃一輛了,但是你自己沒有自行車嗎?”


    “昨天你應該也看到了吧,我的那輛助動車。”


    “……但是、你才高二吧,有駕駛證嗎?”


    咲‘噗’的笑出聲來,隨即拿出一個帶有鏈條的折疊式錢包,她將其打開給我看。不知道是拍的不好還是其他什麽原因,一個一臉凶相的咲出現在那裏,而照片本身便證明了她即是這張駕駛證的所有人。既然身邊有這樣這麽明確的身份證明,昨天爭論的時候就早該拿出來了。咲將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


    “這個對學校可要保密哦。”


    就好像是故意般的自言自語道。


    租賃到自行車後先是將座位的位置稍作調整了一下,接下去先是循著靠近兼六園方向的斜坡往下。當碰到一個紅燈停下的時候,咲像是用著非常開朗的語氣說道,


    “我呀,在初中吧,放學路上騎車的時候碰到了一次很嚴重的交通事故。所以說從那次之後,我可是第一次騎哦。”


    要逆向回到淺野川那裏的話,要麽就沿著幹線道路走,要麽就穿過住宅區然後沿著河邊的道路走。雖說從哪邊走都是一樣的,但是騎在前麵的咲選擇了沿著河道走的路線。這條路雖然狹小,但路上幾乎沒有紅綠燈。


    雖然眼前是一直看慣了的街道、也是經常走慣了的道路,但是像這樣和一個之前甚至應該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一起騎著租賃來的自行車,卻能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新鮮感。沿著河道的道路上的風很大。從日本海吹來的風雖然一直都很冷且大,但現在卻是順風的風向。在一條條隻有住在附近居民才熟悉的住房之間的小道間,咲毫不猶豫的在其間穿行著。在通過一段窄小的空間後,咲放慢速度和我並排齊行。


    “馬上就到中午了吧。”


    她主動搭話過來。


    “到哪裏隨便解決一下吧,還是說現在還不餓?”


    要說不餓那絕對是騙人的。從昨天晚上吃過便利店的飯團之後一直就沒吃過東西。所以與其說到底餓不餓,倒不如說再不吃點東西就要出問題了。


    “餓了。”


    “知道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店嗎?”


    對於附近哪裏有好吃的地方這一點還真不清楚。要是三年前的話倒是經常會去一些好點的地方下館子,但那之後出去吃飯就不得不考慮價錢和量的平衡關係,因此味道之類的就暫且不當作對象標準來考慮了。於是我答道,


    “又便宜、速度又快、而且不讓任何人說飯菜不好吃的地方倒是知道一家。”


    “……怎麽好像,你這說的話裏有話的感覺。”


    完全沒這回事。


    “哪裏?我也知道嗎?”


    “這倒不一定,一個叫辰川食堂的地方。”


    咲馬上一副,啊知道知道的樣子,點了幾下頭。


    “知道知道。就是靠近我初中的那個地方。……怎麽說呢,你還真能去這種量大的地方呢,反正我是從來沒去過。”


    這的確是句大實話,辰川食堂的的客人都是以體力勞動的男性為主。就算偶爾會有幾個餓肚子的高中男生進去光顧,但對健康活潑的女生來說隻能是一個無緣的地方。


    “你經常去嗎?”


    “一周去個兩三次吧。”


    好歹,要說最便宜的情況下,這裏有著一頓飯隻要花稅後一百四十円就能搞定的絕頂的價格設定。所以比起去吃填不飽肚子的便利店的便當,我更多的是選擇去食堂吃。


    就這樣邊說邊走、不知不覺間我們漸漸放慢了自行車的速度,失去速度的自行車顯得有些左右搖擺。身後的咲也幾乎同時急刹車、前輪差點就貼了上來。雖然後輪稍稍翹起、但總算是停了下來。一腳踩著踏板向後空轉了兩三圈後,咲笑著說道,


    “還真是我一個人的話絕對進不去的地方啊。行,那就去那裏吧。”


    我雙眉緊鎖。理由有兩個。首先,一個穿著皮草背心的女高中生出現在辰川食堂,這再怎麽想都有點太紮眼了。然後還有


    一點非常重要,


    “我剛才說話的時候都已經用過去式了。所以就是說,現在已經不存在了,辰川食堂。”


    但是咲隻是歪了歪腦袋。


    “唉?還在吧。大概。確實。一定是的。”


    “建築物可能還在,但已經不營業了。”


    “唉?營業的把。大概。確實。一定是的。”


    ……我稍微考慮了一下。顯然,對這裏而言我是一個從其他可能的世界來的訪客。但隻是憑此就可以簡單的推斷辰川食堂在這個世界裏也有可能會留存下來了嗎?


    像印第安土著首飾店能夠在這個世界裏繼續留存下來,是因為有著咲的幫助,這一明確的理由的。雖然具體她到底做了什麽我並不知情、但作為一個女高中生去幫助一家首飾店做一些宣傳之類的事情、倒也不是非常的困難。但剛才咲自己也說了,她自己是從來都沒去過辰川食堂的。但即使如此,如果說辰川食堂果然是在存在著的話……


    那就真是一樁非常離譜的事情了。


    “總之先去看看吧,反正也不需要繞很遠就能到了。”


    咲好像已經決定好去看看了。但是我卻總有股不怎麽想去的念頭。


    辰川食堂,位於嵯峨野家到中學之間的路上。順便說一句,高中的話位於離家更遠的地方,但是同樣都需要經過這條路。


    我們現在所騎過的這條路,是從家裏出發到中學也好、高中也好的必經之路,也是一條最熟悉的道路。雖然是條路寬很窄的道路,但是由於車輛頻繁的通往,要想兩輛自行車並排齊驅的話有些困難。所以這裏讓咲騎在了前麵。


    在略有弧度的道路前方、坐落在理發店、居酒屋等諸多商鋪之中的便是辰川食堂。說是食堂,但其實這隻是它的副業,主業其實是一家做麵的工廠。自己所做的麵就直接經過開水一燙便可開賣,所以價格才能便宜到如此的地步。「辰川製麵」的招牌就掛在外麵,但食堂的招牌的空間就顯得小的可憐……


    “看吧。”


    停下自行車,咲一臉得意。在她食指所指向的前方是一塊寫著「營業中」的牌子。


    “……”


    不對不對。


    “怎麽可能開著呢。這可跟那個倒閉的首飾店是兩個情況吧。”


    “就算你這麽說,事實就是還開著啊。”


    在事實麵前,我的一切反論都顯得空虛無力,咲看上去也像是想先填飽肚子再說般的推開了側拉門。從煮著苗條的鍋中冒出騰騰的熱氣,迎麵而來的就是這股百分百濕度的空氣。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很便宜的鋼製桌子和圓形的凳子。潮濕的地板。和我所知道的辰川食堂一模一樣。今天是周日,所以體力勞動係的大哥們很少。然後,


    “歡迎光臨。”


    直到這句迎接的聲音出現為止,一切都和我記憶中情形是一樣的。瘦弱而又矮小、身穿著廚師圍裙和橡膠鞋、頻頻在那裏做著一些瑣碎動作的年長者。這家辰川食堂的主人。


    “要點什麽?”


    被這一如既往的聲音一催問,我如同忘記了先前的困惑。就像是條件反射般的回答了起來。


    “啊,那個,大溫多蔥烏東。”


    “好嘞,大溫多蔥烏東。那邊的小姐吃什麽?”


    霧氣繚繞的店內,咲快速的從左到右的掃視了一遍,然後扯了扯我風衣的下擺。


    “我說,菜單呢?”


    “隻有烏冬麵和蕎麥麵。然後就是加不加蛋以及幾分熟的蛋、加不加天婦羅、量大小的調整。”


    “……怎麽感覺像是車站邊上的站食蕎麥麵啊。那就來一份天婦羅蕎麥麵吧。”


    “好嘞,天婦羅蕎麥麵。還有,大溫多蔥烏東對吧。二百二十円。”


    “哇,這麽快就端出來了。”


    咲發出感歎的聲音。我也在心裏暗自感歎。這種神速、價格設定以及發音口調都完全一模一樣。點好菜之後我馬上就把零錢握著手裏的動作也是一樣的。僅僅有一點不同,


    “麻煩了。”


    我輕點了一下頭,接過烏冬麵之後,這位年長者卻沒有對我說任何話這一點。接客態度的好壞暫且不論,隻是一回頭馬上又栽進自己的工作去了。稍稍眺望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之後,我端著被灌入滿滿一碗湯的烏龍麵,順利的占據了一個桌子。這期間,咲的天婦羅也好了。


    “你的天婦羅蕎麥麵,一百九十円。”


    回到座位上後咲盯著自己的碗麵側著腦袋仔細端詳起來。


    “給了兩百居然還有找零。給了兩百居然還有找零。”


    便宜到反複複述般的衝擊性嗎?


    “‘大溫多蔥烏東’的意思算是明白了。大碗的烏冬麵、溫泉雞蛋、然後就是加上多量的大蔥。”


    我一邊往麵裏撒上七味香辛料,一邊對這個不置可否的問題以肯定的方式回應了過去。順便一提如果麵不是烏冬麵而換作大碗蕎麥麵加溫泉雞蛋的話就變成了「大蕎?溫蛋麵」,大碗蕎麥麵加沸煮蛋的話就是「大蕎麥蛋麵」。


    一邊撇開一次性筷子,咲說道,


    “我不明白的是,不就是一家烏冬麵的食堂嗎,為什麽你剛才像是受了很大打擊的樣子?雖然我知道這家店在你那邊的世界了可能消失了。”


    “後麵再跟你說吧,先讓我再好好想想,再說肚子也餓了。”


    麵對我突然有些冷淡的語調,咲皺了皺眉。


    “……哼~嗯,總之,那就先開飯吧。”


    隻是把在身後工廠裏做好的麵用開水串熟,然後再放上少許鰹魚幹和蔥花後澆上高湯而做成的烏冬麵或是蕎麥麵。雖說肯定不會好吃到哪裏去,但也絕不難吃。


    “至少從味道上來說,你所要表達的那層意思我是明白了。這當然是誰吃了都會覺得至少能有75點左右的評分吧。所以我就說,不得不對那些站食蕎麥麵鋪子的味道提提意見。”


    為了不讓湯汁濺起而小心翼翼的啜食著天婦羅蕎麥麵的咲,像是在讚許著似的一邊嘟囔著。而在一旁的我則是一邊搗鼓著溫泉雞蛋,一邊說,


    “……那個老人家,照理說應該是一臥不起了。”


    “是嗎?”


    “你應該不知道這家店吧。”


    “我說過,它的存在我是知道的。”


    好奇怪……。


    吃慣了的味道。還有就是老人家在手空下來的時候,就會來擦桌子這一點也一樣。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對著頭戴著衛生帽的老人家,我詢問過去。用的並不是平時大大咧咧的口吻,而是初次見麵時才用的敬語。


    “那個。”


    “是的,有什麽事?”


    “聽說前一段時間,您是不是病倒了?因為腦中風。”


    老人家在臉上浮起了和我記憶中相同的和善的笑容,對著我這樣的一個小鬼深深的鞠了一躬。


    “托您的福、就像您看到的這樣,現在又能出來工作了。”


    “那真是太好了,請問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吧?”


    “要是當初急救車再晚點來的話,還真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那就好,請多多保重。”


    “謝謝您的關心。”


    等老人家離開之後,還是經不住再三的向一旁小心翼翼不讓湯汁濺起而啜食著麵的咲確認道,


    “你當真是沒做過什麽事情吧?”


    目光有些遊離的咲,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她的模樣有些古怪。


    “說了什麽也沒做過。事情的經過大致上能想象到了。……反倒是你沒做什麽吧?比如,攔了一輛急救車,之類的。”


    除了因


    為過度呼吸群侯症而受過醫療保健室的照顧外,我可從沒和急救車之類的沾過邊。要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毫無頭緒了。既然是摸不著頭緒的事情,那也就隻能默默接受了。‘尋找不同點’的話是隻要找出其中的不同之處即可。沒有必要連理由都刨根問底。此後,我便默默的啜食起自己的大腕溫多蔥烏冬麵了。


    一旁的咲反倒是不斷的擺動著自己的腦袋,大概所謂的‘想象力’此刻正在積極的發揮著作用吧。


    明明已經打算不去考慮這個疑團了的,但之後我卻當即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在走出辰川食堂、幾乎就是在這刹那間。細窄而又危險的這條道路上,我馬上察覺到了新加入的某些自己從未見過的要素。嶄新的柏油路麵。仍然是一副色澤飽滿模樣的白色中心線。於是我不禁叫住了走在前麵的咲。


    “唉?怎麽了?”


    “銀杏樹……”


    向道路上方前傾著的樹幹,一到秋天就會在道路上留下大量落葉的銀杏樹。傳聞中那棵因為牽扯到地主重要回憶的而不讓移除的大銀杏樹,在那個本應屬於它的地方,消失了。


    “銀杏樹,不見了。”


    聽到我的這番嘟噥,咲的臉上浮起一副像是心裏早有底般的爽朗的笑容。


    “啊,原來是這樣啊!在你那邊的世界裏,這裏的銀杏樹還是存在的啊。”


    因為銀杏樹的關係,這條本來是單側一車道的道路的這塊部分被硬生生的改成了單車道。而如今,拜這棵樹被移除的緣故,道路的擴張工程也順利的完成了。


    “原來如此,因為你那邊的銀杏樹沒有被移除,所以這裏的道路還是很窄。因此才導致急救車沒能及時趕過來吧,大概。”


    這樣一來,即使是我也已經察覺到了。那棵銀杏樹的存在所帶來的交通擁堵根據時間段的不同,有時候會變得非常嚴重,所以當它被移除掉之後,急救車也就能順理成章的提早趕來了。而使我啞然的是,如果說是因為樹的有無而將辰川食堂的老板的生死推向分歧點的話,那就是說,在咲存在的情況下樹會被移除,而這個存在換作是我的話樹就不會被移除,這其中的因果關係我完全無法理解。


    麵對盯著空空如也的道路眼神越發空洞的我,咲一臉得意的告訴我,


    “呀~,沒有猜透這層關係的我看來也還是太嫩了。但總之,如果說連看破這層關係也要讓你去發揮‘想象’的話,我覺得那就有點過分了。因為我的緣故而將這棵銀杏移除掉的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但其中的道理卻是有點特殊哦。”


    隔著黑色的牛仔褲,她“嘭”的一聲拍打了一下自己右邊的小腿。


    “我在這裏遇到過一次事故。”


    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她用著一股尤為開朗的口氣說著。


    “當時真的很厲害哦。因為第一次親眼看到自己的骨頭。完全沒感到疼痛,在出事的那一瞬間。因為銀杏樹的關係,道路變得很窄,所以汽車的走向變得很奇怪,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卷了進去。那時候被車子和銀杏樹夾在當中。說實話,我以為自己死定了。事後,我有看過自己的自行車,被糟蹋的不成樣子。真搞不懂當初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


    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然後,等我出院了以後,那棵銀杏樹就被砍掉了。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聽說那個地主的老太太哭著在那裏懺悔。因為自己的任性而讓別人受了重傷之類的。”


    “這還真是……。太可憐了。”


    “你說我?還是那個老太太?”


    像是並沒有特別期待我的回答似的,咲隻是遠遠的,朝著消失在弧線遠方的辰川食堂的方向眯著眼眺望著。


    “我的骨頭,救了那個人……”


    好歹來了一句充滿感性的話,但當中的關鍵詞居然是‘骨頭’,這對整句話的羅曼性造成了致命傷。於是,光是眺望著這空曠的道路,我也看膩了。慢慢的我將腳放到了踏板上。雖然沒有打算說出來讓人聽到,但我還是禁不住嘀咕道。


    “……那個老人家。”


    “嗯?”


    “當初對我很是照顧。因為我在他的常客裏是最年輕的一個。老是在我的麵上多加一塊天婦羅什麽的。也不會去追問我,為什麽老是連晚飯也經常光顧這裏。但是偶爾也會說上我一句兩句。我覺得,那時候真的,稍微會覺得有些高興。”


    “恩”


    咲也一腳踩上了踏板,像是想起什麽了似的向我說,


    “總之,好壞參半吧。確實因為我的事故可能救了那老人家一命。但是因為這裏道路的拓寬,車流也增加了,所以這裏來來往往的也著實危險了不少。”


    我笑了笑。


    如果說這句話是打算安慰我的話,那麽,咲這個人,也出乎意料的不中用。


    4


    循著淺野川上遊,前行到靠近郊外的地方後,道路顯得愈發的寬敞,而映入眼簾的的建築物則更多的是一些稀稀落落的房屋。處在河水起源地的山腳下的這塊地區的開發是最近才剛剛開展起來的,所以這條街道本身也還是屬於較為‘年輕’的。雖然在我剛懂事那會,這條街道的道路差不多都匯通了,但也是在此之後才逐漸興起一些零散的店鋪、新建起更多的房屋,接著道路也向著更遠處不斷延伸的。


    河流的堤岸工程做的很完善,被平坦的水泥護堤所覆蓋下的淺野川,儼然像是一條運河。雖然河岸周邊也有步行道,但走在這樣一條用人工產物所維固的堅實的河岸邊,想必也不會有什麽情調了吧。


    昨天我醒過來的河畔公園,往那裏去的道路可以說幾乎都是處於山地的位置。靠近這裏之後,尤其是民家的房屋顯得愈發的稀疏。沿著這條道路繼續往前的話,便有一個叫金澤刑務所的地方。


    雖然這裏隻是個遠離城區的辟地,但即便是像周日的今天也聚集了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隻是因為有著偌大停著場的大賣場吉之島坐落在此處的關係。


    我橫眼瞅著一旁頗為吵雜的吉之島,一邊將自行車停好。


    “就是這這裏吧?”


    咲問過來。


    我搖了搖頭。不是在這裏,準確的說應該是在對岸。通過眼前的這條細窄到車輛無法通行的小橋後的河畔公園那裏。我凝視著河對岸昨天橫臥著的那條長椅。帶著一條白犬的中年男子彎下腰重重的將身子在長椅上放下,然後便開始在那裏抽起煙來。而此時不知是氣餒了呢還是在困惑,咲一副沉浸在意誌消沉中的摸樣,徑自在那裏碎碎的念叨。


    “……嗯、太普通了。雖說心裏早就是明白的,但果然還是不應該期待會有那種什麽隱藏著通往其他可能的世界的大門之類的神諭般的氛圍存在啊。”


    盡管如此,雖說是抱著一探究竟的心態而來的,且不論是不是有神諭般奇妙的氛圍,但現在看來似乎連一點出現異常的征兆也沒有。這裏隻是一處不是特別大,也沒有什麽曆史的普通的公園。總之我們想著無論如何還是先到對岸去看看的時候,一陣電子音忽然響起。


    “啊,不好意思。”


    取出手機看了一下顯示屏上的號碼後,咲立刻用洋溢的聲線接起了電話。


    “來啦來啦。什麽?啊、嗯。現在不在家喲。有空啊…”


    她朝著我這裏瞥了一眼,然後又望了望正將煙頭放在腳下撚滅的中年男子,


    “怎麽說呢,反正現在就是很閑啦。”


    她如此答道。看來她似乎已經決定將來到此處的目的迅速了結了。或許這是個正確的選擇。


    “可是啊,我現在可是在吉之島哦。嗯,若鬆的那家。……誒?真的?”


    在這之後,突然她的臉陰沉了起


    來。


    “啊、這樣啊。嗯。……沒關係啊。但、我也不是在吉之島裏麵哦。附近不是有個公園嘛。……對對,就是那裏。”


    這回又換成了用懷舊般的表情笑了起來。我在一旁無所事事的將租賃自行車的鎖掛了起來。然後在一旁發現了一隻貓。這是一隻毛色很漂亮的、黑色的貓。和我四目相對後不知為何、還慢慢的向我靠近了一點。我一下子被這隻貓的美麗的綠色瞳孔所吸引。但、黑貓在發出一陣貌似是很無聊的叫聲後,忽然掉頭朝著其他方麵離開了。反正、我也沒想過會被這隻貓喜歡上。


    “是啊,以前還真是發生了不少事呢。總之,我在這裏。那我就在這裏等你哦。”


    咲掛了電話。從拎包的口袋裏取出手帕一邊擦拭著手機屏幕一邊說道:


    “我朋友正好也在吉之島,說是要見見我。所以說我這個人吧,很受歡迎的啦。反正一會隻要對他說‘我好愛你的’之類的話,他肯定就能滿足的回去了吧。所以就稍微等等他吧。”


    剛才電話的那頭是個男人嗎?從說話的氛圍來看我還一直以為是個女的呢。


    咲又重新環視了一周公園。將手插在腰間這麽說道,


    “那麽,……在調查這裏之前。我有個疑問,能聽一下嗎?”


    “疑問?”


    “嗯。”


    說著一邊做出揮舞著食指的動作。


    “你是從那個沒有生下我的可能世界而來的陌生人。首先先這樣假定好了。”


    重新被她這麽一說,感覺還真是難以置信。


    “不論是說你穿越也好,滑落空洞也好,事情的發生地是在東尋坊。這樣的話是沒問題。我倒是也去過那個地方,那地方怎麽說呢,感覺就算是真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也不是不無可能。因為那地方的地名不就是用一個被人推下山崖而死的和尚的名字來命名的嘛。


    但是不管說是穿越的目的地也好、還是滑落空洞的墜落地也好,如果最終的目標地是這裏的話,我就完全不能接受了。就像你看到的一樣,這裏就隻是一個普通的廣場而已。橋的對岸也是一樣,而且那裏更是普通,就隻是一條自行車道。所以、我的疑問就是這樣的。


    你心裏對這邊有沒有什麽比較特別的線索?”


    就算你這麽說……


    “現在我連為什麽會發生這種荒唐的事情都沒搞清楚,哪還有閑工夫考慮什麽線索。”


    “雖是這麽說,但你就真的一次都沒來過這地方嗎?你想想看,要是從東尋坊掉下來、又出現在東尋坊的某處,那我還能理解。或者是出現在某地聖廟的活祭的祭壇上什麽的那就更添一層戲劇性了不是嗎?為何是在金澤、而且偏偏又是在若鬆町河畔的公園裏。我真的是找不到一毫米的理由在裏麵,作為笑話來看都不會覺得有趣。”


    “把這事當笑話我還真是會很困擾的。因為我是在這裏醒過來的,所以姑且事情也隻能是這樣啊。”


    我還在想她接下來肯定會這麽做,於是不出意料的,咲豎起了自己的食指並直直的指向我。


    “所以說這種時候就要多試著去想象一下!”


    “怎麽試?”


    “要真——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而且從來也沒來過這裏的話……。這樣的話的確,沒什麽法子了。”


    她無力的放下了手指、踢著腳邊漸有些枯萎的草坪。


    我做了件對不起咲的事。對此我心裏感到些許的愧疚。


    實際上、我從前是有來過這裏的。


    何止是這樣、這裏可以說留存著我某些深刻的記憶…


    正悼念著咲的我被卷入這一莫名奇妙的現象後,作為我醒來的場所來說,反倒唯有此處才最為合理。


    沒有說出來的理由,隻是單純的不想說而已。


    嵯峨野咲憑著她的那份陽光以及其開朗的秉性、想必是有很多人從她那裏得到過幫助吧。這一點我也清楚。但是、該怎麽說好呢。


    我也會有不想和陽光沾邊的時候。


    三年前、冬天。


    大概那也是和如今差不多的、十二月左右的時候吧。風吹得很冷、但雪倒是還沒有下。因為據說會有不知名的藝人會到吉之島這裏來表演節目,所以那天我必須得去看看。


    那位藝人雖說對我家來說隻是一個不知經脈的遠方親戚、但畢竟是母方的關係人。所以好像要是我們家不來一個人出來給他捧場的話、麵子上多少有些說不過去的樣子。哥哥的話和朋友已經有約在先了、而母親則要出席“町內集會”。那個時候好像倒還真是有什麽集會的樣子。但因為當時我也不知道集會的真假、所以依稀記得自己對母親這種應該在體麵上表現出自己重視親戚往來的活動上差遣自己兒子作為代角、自己卻在一邊享樂的想法很是佩服。被絮絮叨叨的趕出家門後,因為實在是受不了回來後繼續會被母親絮絮叨叨的緣故,便老實安分的朝著吉之島去了。


    作為不知名的藝人、果然也是有其不知名的理由在裏麵。在這個冬季最寒冷的時節裏、連屋子裏的氣氛也能搞得如此冷寂,對此我也隻能是佩服不已。隻是出於麵子上的緣故、我便隨便找了個位子站在那裏。但就此我也沒有立馬回去的打算、隻是呆呆的站在那裏並朝著四周隨意的打量。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了在河對岸的河畔公園的外緣、自行車道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


    因為是晝短夜長的季節、所以這時候周圍已有些泛暗,天空也像是說好了似的變得沉重起來。靠近水邊的空氣應該更是寒冷、但那個坐在白色長椅上一動也不動的身影確實毫無疑問的就是諏訪希。希坐在那裏並沒做著什麽事、隻是一味的看著眼前流淌而過的河水。在那張毫無表情的如紙般白色的臉龐上我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感覺,然後在不經意間、我想著要和她說說話。


    我推著自行車渡過了橋。從側麵慢慢的靠近、但她好像直到我真正走近她為止都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吧、希這時才一臉迷茫的抬起頭,但是從那張臉上果然還是找不到能稱之為表情的東西。


    “啊、是嵯峨野君啊。”


    希穿著淡粉色的毛衣、但是這毛衣的網眼卻很大,不像是能夠抵禦這冬季寒風的裝束。事實上她的嘴唇也早起失去血色、甚至是有些接近紫色了。比起要和她說些什麽、我倒是更為此而替她擔心著。


    “你不冷嗎?”


    像是被這麽問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體溫方麵的問題似的、希輕輕的抱起了自己的身子。


    “好冷啊。”


    “怎麽了,一個人呆著這種地方?”


    “嵯峨野君也不是一樣、怎麽跑到這種地方來了。”


    “我是…”


    因為看到希的身影才跑過來的。這樣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我和希之間也僅僅隻是有過幾次會話而已的關係。於是我記得自己當時便取而代之的故意直截了當的對她說,


    “因為我是聽說吉之島來了搞笑藝人,所以才到這裏來的。”


    “搞笑?”


    一直是毫無表情的希的臉上顯露出了疑問的神色。


    “嵯峨野君?”


    我出於對藝人的關注而特意趕赴他處這件事對當時的希來說可能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因為我一直是被希看做是不會做這種事情類型的人。


    ……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甚至感到有些高興的自己、內心真是覺得自己是個笨蛋。


    “那個藝人是母親方麵的遠房親戚。要是不去捧場的話家裏會沒麵子的。”


    “這樣啊、那好笑嗎?”


    “不好笑……”


    對於這個回答、希噗嗤的笑了出來。


    “


    那還真是悲劇啊。”


    還真沒錯。我也笑了起來,於是原本周遭這像是飽含著針刺般寒冷的空氣也隨之緩和了一些。


    視線轉回河麵的希輕聲的說道。


    “……我呀,稍微想了一下。關於升學計劃。”


    “升學計劃?”


    當時的我隻有初中一年級、和小學生也隻有一年之差,即使如此我也是自認為已經懂了不少道理了的。但即便如此,升學計劃這個詞對我來說也還是太早了。於是我隻是在一旁呆呆的凝視著希的側臉。


    可能隻是稍許,在嘴角邊做出像是在微笑般的扭曲、希接著說道,


    “在我的身邊存在著【道德主義】和【人文主義】,他們互相之間不斷的在爭吵。而我並不想成為其中的任何一方。……所以就一直在考慮,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


    當然,不論是【道德主義】還是【人文主義】,這些詞對於當時的我而言都還太早了。……隻是,即便是之前被咲不斷指責的那個沒有想象力的我也能明白,希因為【道德主義】和【人文主義】之間的爭吵,而正飽受著艱澀的生活。而且這還可能是非常的艱澀。


    如若不是這樣的話,也不會在這十二月裏來到河岸邊,一動不動的任憑寒風吹襲。當時的我,借用咲的話來說就是一副【非常槽糕的狀態】,當然在那個場合下我將自己的一切都坦露出來的話,她可能也不會不覺得我這個人還要不幸。但是當時、我能夠意識到這世上不幸的並不隻有我一個人這件事,對我來說便是當時一個小小的值得自豪的地方。


    “你說說,我倒是該怎麽辦才好?”


    我覺得希並沒有期待著我會給出一個怎樣的答案。因為她根本連看都沒看我一眼。而且即使要我來回答什麽的話,我對希的一切都太不了解了。隻是老是這樣沉默的站著的話又顯得有些傻氣、所以我考慮著說些什麽。既然希的事情我什麽也不好說的話,那能說的就隻有這個了。


    “……要是全部都消失了的話,那不就好了嗎。”


    慢慢的、希抬起頭望著我。


    “全部都消失?”


    “要是那樣的話就一定會,不管是道德主義也好,人文主義也好…”


    當著自己孩子的麵漏嘴說出生孩子隻是為了顧及自己的社會地位的父親也好、苦於應付如何在每次料理時把握好隻做出兩人份的母親也好、含有【孩子就到此為止不會再繼續生了】的含義的名字也好,


    “在我們麵前都會變得不堪一擊”


    打斷我思緒的不是咲的聲音,而是一陣發自心底的明亮的呼喊而來的他人的聲響。


    “噢~喂、咲前輩!”


    “啊、來了來了。”


    對著這個聲音若無其事的回過頭來的我,這才終於醒悟到這裏千真萬確不是屬於我的世界。


    結婚紀念的裝飾盆完好無缺、印第安首飾店仍在經營中、辰川食堂的老爺爺現在仍在健康的工作。這些全部對我而言、都隻是如同舞台中背景般的存在。確實他們都和我所知道的世界裏的情況不同,但這些都不是本質上的問題。我對於咲的【自己來到了異世界】這一說法、心裏隻是存在【這下就有點麻煩了】、這種程度的認識而已。但實則、自己的心裏從來沒有認可過自己來到了其他世界這一假設。


    但是、現在我終於清楚的認識到。這裏不是我的世界。這是一樁多麽清楚的事實。


    在我視線的前方,諏訪希、朝著我們大力的揮著手。


    5


    希的聲音的本質還是一樣。帶有特征性的、像是略有些沙啞的聲線。但是,首先音量是不同的、幹脆利落的說話方式也不同、音調也不同。雖然希的聲音如此清晰的發出“你好你好、咲前輩。正好你能在附近真是太好了。”這樣的聲響,但是我此時隻覺得一陣暈眩。


    她雖然確實就是諏訪希、但是從外觀來看、就像是個不同型號的能夠更換服飾的人偶一樣,從頭到腳完全都不同。從前那個幾乎隻會穿著一些近乎是禁欲般的毫無色彩的服飾的希、現在卻是一身腰果圖案的束身長衣,外披著一件棉質外套、最後圍著一條翡翠綠的圍巾。而且看上去好像還稍微化了點妝。舉止儀表中不時透露出的那種清爽的感覺、毫無保留的在我們麵前展露無遺。且先不去考慮這些異同之處,不管怎樣,這個站在我麵前的希正歡暢的笑著、活生生的活在這個世界裏。


    我實在是無法站穩腳跟,便在最近的一處長椅上步履蹣跚的坐了上去。因為是在咲的身後、所以她對此並未發覺,而隻是一味的朝著希的方向大力的揮著手。


    “嗨,最近還好吧!”


    像是一邊跳著向咲走近的希、一邊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稍微像是有些感冒了。你聽聲音都啞成這樣了。”


    確實是這股沙啞的感覺,


    “我說這就是你平時的聲音吧。”


    “哪有,你再仔細聽聽。要比平時還要啞一點。你聽、啊啊……”


    “好了好了了解了。真的啞了呢。還真是麻煩了呢。”


    咲擺出一副真拿你沒轍似態度。這真的是諏訪希嗎?我應該不會把希認錯的。但、這樣的變化實在是……。眼前的這個希始終一副嬉笑著的表情和咲說笑著,這和那個我認識的幾乎不會吧笑容掛在嘴邊的希相比,簡直就是兩個人。


    像是盯著她看了太久的緣故。希注意到了現在正一副癱坐在長椅上,但目光卻是光注視著她們二人的我。感受到了這股被懷疑的視線、我自然而然的低下了頭。在這裏希仍然活著。但、她並不認識我。追隨著希的目光咲轉過身來,隨即叫道。


    “喂!你怎麽了?臉色很差啊!哇,所謂慘白的臉色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啊。沒事吧?”


    能讓咲如此驚慌失措,想必我現在的臉色一定似乎非常糟糕吧。我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手,放在我眼前搖晃了兩下。


    “稍微……像是有些累了……”


    “什麽稍微啊…”


    皺起了眉頭。一旁的希則是拉了拉咲的袖子。


    “是你認識的人嗎?”


    “啊,是啊。”


    剛才還毫不猶豫的說是“像弟弟般的存在”,但在希的麵前好像還是猶豫了。


    “嗯,怎麽說呢,就是,親戚啊。”


    “唉!”


    像是不滿似的,希撅起了嘴巴。


    “怎麽聽上去像是在撒謊呢?”


    “才,沒撒什麽慌呢這”


    踏過草坪的咲朝著我並排坐下,為了和坐在長椅上的我緊靠在一起而屈身過來,將兩張臉湊在了一起。


    “不信你看,我們倆眼睛的顏色都是一樣的。”


    “……褐色的眼瞳什麽的,一點也不稀奇的…”


    不滿似的不斷嘟囔著。


    “那,怎麽樣?要不是親戚的話還能是什麽?”


    “就比如說,學姐也終於跨過了過去的陰影,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愛之類的……”


    這樣一番調侃之後,希又側了側腦袋。


    “……但是看上去又不像是這種氣氛啊。”


    咲無奈的聳了聳肩。


    “他叫做嵯峨野亮。和你是一個年紀的。隻是偶爾跑到這邊來罷了。”


    這邊,嗎。然後咲用手指了指希。


    “然後這位就是”


    “諏訪”


    “誒?”


    咲聽聞之後反問到。但我沒有理會她,隻是繼續說道。


    “是諏訪吧。”


    小學時代是在橫濱渡過的,升入初中後便來到了金澤的那個諏訪希吧。


    希明顯的露出困惑的神色。


    “啊,


    對,我就是。”


    “我是嵯峨野亮。”


    咲在我們之間來回的打量。希則是又以剛才那種仿佛看著可疑人物似的眼神看著我。而我則是以曖昧的笑容掩飾著。


    “關於你的事情,我是從咲那裏聽來的。”


    “啊,是這樣啊。”


    希鬆了一口氣。而在一旁像是隱約的察覺到什麽似的,咲也跟著說道,


    “的確的確。是有一個叫諏訪的奇怪的學妹呢。”


    “太~過分了!”


    想說的話還有很多。沒事真的太好了。為什麽你還能活著呢。……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但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說出來也隻是徒增希對我的懷疑而已。現在這中情況下,我束手無策。我搖著頭放棄後,決定在希的麵前假裝成是‘和希初次見麵的咲的遠方親戚’。在掩飾的笑容下,我問道,


    “那,咲和諏訪之間是什麽關係呢?”


    咲和希同時麵麵相覷。希用食指指著咲說道,


    “啊,中學的…”


    說道一半,希突然抱住咲。我吃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幕。


    “希,幹什麽呀你!”


    不顧咲的反抗硬是將臉往咲的身上蹭、希的臉上滿是笑容。


    “就是這種關係啦!”


    一邊是好不容易掙脫雙手想要使勁的擺脫希的咲、一邊則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要死纏著咲的希。且不論她們如此親密無間的契機是什麽,至少這樣一來現在她們是何種關係我也算是大致清楚了。然後,我突然想到,雖然這裏的希看上去像個傻瓜,但是卻是如此的幸福。


    “嗚咧啊!”


    擺脫了雙手的咲終於將希完全的從身上‘剝離’下來。被推開的希則像是踩著空氣般兩步、三步的向後踉蹌著、一邊還在嘴裏支支吾吾的小聲說著‘太過分了’‘真不給麵子’之類的話,但隨即似乎是發覺了一個正朝我們走來的身影,於是轉而朝著那個方向的身影揮手示意起來。咲好像也看到了那個身影,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凝重。


    出現在那裏的,是我也認識的一張臉孔。雖然看上去和希有那麽點相似,但卻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女孩。確實,從年齡上來說應該是和我和希都相同,但看上去既可以是年長一些又像是年幼一些。慢慢的靠近我們之後,她向著咲微微的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了。”


    “啊。”


    敷衍般的回了一句後,咲的視線便若無其事般的從她的身上逸開。


    “最後一次見麵是那次旅行的時候吧。”


    “是的。那段時間,真是承蒙你的照顧了。”


    “我好像,不記得哪裏有特別照顧過你啊。”


    “沒這種事。”


    淡淡的笑了一下,


    “的確是受到你的關照了。”


    極其緩慢的說話方式。溫和的表情。她無論是在我的那個世界還是在這裏,好像都沒有什麽大的變化。


    希站到我們中間來,向我介紹了起來。


    “小文、這位是學姐的親戚。叫嵯峨野……、什麽來著?”


    “亮”


    “對對,是亮君。然後這邊這位,她呀”


    她叫結城文香。是希的表妹,就住在金澤市毗鄰的鎮上。和希的關係還不錯,經常會一個人跑到金澤來找希一起玩。


    我之前和結城文香也有過數麵之緣。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一身校服的摸樣。在希的葬禮的那一天。因為我沒去參加儀式而特意的來找我。而我能夠得以知曉的關於希的人生最後一刻的情形,也是從她口中得知的。


    “她是我的表妹、叫做結城文香。”


    你好,我向她輕輕的打了聲招呼。


    向她問出希臨死前的情形的時候,我當然是非常的難受。文香對此像是抱著某種使命感一樣、對於當時的情形描述的十分的詳盡。於是當這份記憶再次從我的眼前鮮明的蘇醒後,我不自覺的將視線從文香身上慌忙的逸開。


    但是結城文香卻不知為何,對著坐在長椅上的我仔細的凝視著。這種視線像是很灼熱……又像是很冷漠。在這種和她自身看上去那樣,令人琢磨不透的視線下,我仿佛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這雙眼睛,和在我那邊的世界裏她所投向我的視線一樣,兩者無差。接著我又不自覺的被這種帶著強烈引力般的視線所吸引而與她四目相望。


    怎麽了,這家夥……。


    在這不合時宜的沉默當口,咲從一旁橫插了過來。


    “喂搞什麽呀!兩個人互相對望著。”


    反正我是沒有盯著她在看,隻是感受到了異樣的視線而無法從其身上挪開罷了。咚的一聲,希從背後推了文香一下、於是視線終於從我的身上挪開了。


    文香像是害羞般的微笑了一下。


    “啊、嗯,不好意思。稍微發了一下呆。”


    “對著頭一次見麵的人,‘稍微發了一下呆’什麽的,這樣可不行啊,人家可是學姐的親戚啊。”


    究竟是哪方麵、或者說為什麽‘不行’,我是完全沒有搞清楚。說起來的話,在我那邊的希有時也會經常說這些不知脈絡的話。因為剛才一下子見到出現在眼前的這個活蹦亂跳的活生生的希的刺激而被壓製著的懷念般的感觸一下子湧了上來,一瞬間我像是忘我般的陶醉在其中。視線自然而然的投向了希的側臉。


    一旁的咲,注意到著此時的我。


    “到底怎麽了,這回又盯著希看的這麽入神。”


    “哎?是看著我?討厭啦~”


    一邊扭動著身子做著怪腔的希。


    “也沒有看的這麽入神啊……。”


    說道一半嘴邊的詞就卡住了,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剛才同樣的理由。


    “……隻是稍微有點累了而已。”


    “啊、難道說是有點困了?”


    希的話語裏帶著一股特別的喜悅感。把手伸進自己外套的口袋裏。


    “我這裏倒是有些好東西哦。可以用來解困的,不可思議的白色藥片!”


    “不行,絕對不可以……”


    不顧在一旁嘀咕反對的咲,希從口袋裏掏出一板藍色的塑料片。輕輕的搖晃了兩下、裏麵便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沒關係的學姐,不是什麽藥劑啦。就是薄荷味的糖片而已。是從文香那裏知道的,現在我正迷上著呢。早上起來的時候特別管用。”


    這對希來說可真是個好消息。眼前的這個希的情況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我那邊的希的情況我是十分清楚的。比如說,我知道她早起的時候特別虛弱。如果說這不是精神方麵的問題而是體質上的問題的話,那麽我所認識的希和這邊的猶如太陽和月亮般不同的希也一定,在早上的時候一樣特別的虛弱。【尋找不同點】中,這是相同的部分。


    “要嗎?”


    對著伸出的手,我點了點頭。……雖然我知道,眼前的這個希是因為想討咲的歡心而對我如此親切,但我還是很高興的伸出了手。


    但,希所伸出的這隻手卻被半途攔截了下來。


    不經意間,文香插入了我和希的當中。手裏拿著同樣藍色的塑料片。因為這一連串的動作過於的自然,我隻是‘啊’的想了一下的瞬間,就從文香的手裏接過了糖片。


    “……這個可是很提神的。現在這個很流行的。”


    手心裏是一枚小小的藥片。看著手裏的著枚藥片、然後是文香、希,這樣的順序的看了過去。依舊是擺著伸出手的狀態的希,這回又是從背後推了推文香,


    “搞什麽呀,真是的。”


    臉頰泛著紅暈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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