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魔女的懺悔


    看著開始變亮的東方天空,威路納眯起眼睛。


    所在地是帝都的郊外,很久以前受到魔獸的襲擊而無人居住的空屋中。


    在那之後,吉貝魯特像是早就猜想到了似地出現,把這個地點告訴了威路納。露多薇嘉早就預測到自己可能有一天會被當作異端者,為了以防萬一,準備了數個藏身地點。


    威路納完全沒有休息地警戒著周遭-但追兵並沒有前來……是愛魯希莉亞出手阻止嗎。她雖然放兩人逃走,但並不是會乖乖等待的類型,一定會采取什麽動作——威路納有著幾乎是確信的直覺。


    「嗯……」


    當在思考這件事的時候,睡在床上的露多薇嘉緩緩地爬起身來。


    「早安,露多薇嘉。」


    威路納打完招呼就把掛在椅子上的白衣丟過去。總不能一直穿著囚衣,那樣太顯眼了,所以他請吉貝魯特送來替換衣物。


    露多薇嘉發出「嗚嘎」的聲音用臉接住白衣。用磨蹭的方式把頭套過去,再半自動地穿上。她用茫然的眼神環視屋內,「是這裏啊……」小聲地說著。然後看著威路納以及他身旁的窗戶,露出感到很不可思議的神情。


    「嗯嗯……?我明明覺得我睡了很久……還是夜晚啊。」


    「不,已經是夜晚了呢。」


    「已經?……啊,原來如此。」


    威路納點了點頭。


    「從逃獄後已經過了整整一天,期限是到今天為止。」


    實際上或許更短,亞路卡多斯之盾開始行動要是比愛魯希莉亞預測的還早,今天白天就有可能讓他們抓到。


    露多薇嘉像在壓抑頭痛似地把手按到額頭上,歎了一口氣。


    「睡了二十四小時以上嗎……連無尾熊都會吃驚吧。」


    「沒辦法啊,你長達五天都沒有睡覺。從你平常的習慣看來,能夠隻睡一天算很好了。」


    威路納把桌上的水跟麵包拿給露多薇嘉。


    「總之先吃點東西吧,你也都沒有好好進食吧。」


    「啊……的確肚子餓了——應該說。」


    啪,露多薇嘉突然又倒了下去,才剛這麽想。


    ──咕嚕嚕嚕嚕~~~~!


    「嗯……五天沒喝水沒吃東西意識會這麽混濁嗎……」


    「快、快點吃下去!」


    吉貝魯特所準備的食物跟水平常來說是一個禮拜的量,但露多薇嘉以海浪席卷之勢一下子掃光了。明明有時會忘記吃東西,在吃的時候卻真的很會吃,不光是性格,連吃飯都很偏執的女孩子。


    「時間有限,邊吃邊討論之後的事情吧。」


    豪放地咬著肉乾的露多薇嘉這麽說。威路納也打算順便進食,拿起麵包。


    「你有什麽方針嗎?雖然很不甘心,不過愛魯希莉亞小姐所創作的劇本寫得很好。你打算要怎麽反駁?」


    「寫得很好?別說傻話了,一堆漏洞……隻是現在就算我去指出那些漏洞,也無法改變大局。人類基本上會保護曾經承認過一次的東西。」


    「那麽——」


    「別搞錯了。我的目的不是辯贏莉亞,而是找出真相。」


    如果不否定愛魯希莉亞的推理,那露多薇嘉將會被殺掉——她卻說那並不是目的。


    稍微擔心一下自身安危吧——威路納打從心底這麽想,可是他把這句話吞回了肚子裏。


    「密室、比擬、炎獄之室——構成事件的要素各式各樣,最後還是要集中在ー點上,隻要能解開『那個』,就等同解開所有的謎題。」


    「……魔法。」


    「沒錯。」露多薇嘉點頭。「使用了什麽魔法,那是該先決定的論點。」


    隻要能知道這點,八成也能解開密室的謎題,也能對愛魯希莉亞提出反證。希望不要是〈元素〉……。


    「幸好,接受審判讓我得到了重要的情報。道路已經架好,隻要照著前進,一定能夠抓住真相。」


    「重要的情報?……鏡片的碎片嗎?」


    「那也是蠻重要,但有可能是由莉亞捏造,不能全盤接受……我看見的是艾妲房裏的信——上麵的筆跡。」


    —─可惡,好暗……如果在亮一點的地方連筆跡我都能——


    威路納想起找到那封信時,露多薇嘉曾說過這種事。


    「該不會你知道了嗎?是誰寫了那封信──不對,等一下。」


    能夠鑒別筆跡,就表示她看過那家夥寫的字——也就是說彼此認識?


    露多薇嘉的嘴唇上揚,那笑容肯定了威路納的推測。


    喝下一口水後,露多薇嘉告訴威路納。


    「——是艾妲喔。寫那封信的人是艾妲本人。」


    什麽……威路納張大嘴巴。


    「自……自己寫威脅自己的信,你是這個意思嗎!?」


    「威路納,我之前說過——這是要陷害我的陷阱。」


    的確,露多薇嘉說出這句話、打算逃跑,而愛魯希莉亞抓住了她,但是……


    「我知道喔,威路納。艾妲不可能陷害我──你正在這麽想對吧?可是,信明顯是為了陷害我而寫,準備這封信的不是別人,就是艾妲。如果鏡片的碎片不是捏造,能夠把眼鏡帶進去的人也隻有艾妲。艾妲做出要陷害我的行為已經無庸置疑──隻是,那大概不是艾妲自願要那麽做。」


    「那就是……遵照某個人的命令嗎……?到底是誰!?」


    「別那麽激動。我心裏有底,等天亮後我打算前去確認。」


    說完,露多薇嘉就自己把衣服上的麵包屑拿掉。


    薇薇安娜在打掃安格雷基宅邸的客房。


    對她來說,這是跟路克多尼宅邸一樣熟悉的房子。她用熟練的動作到處來回,就像在擦亮寶石的原石般擦拭著房間的各個角落。


    憔悴的樣子已不複見,甚至看起來比以前還有活力。嘴角露出的微笑,表現出想要得到父母誇獎而幫忙做家事的小孩那種天真無邪。


    她看著打掃乾淨的客房,吐出一口氣,微笑地溫柔撫摸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比在布涅利多時還要更大,話雖如此,還不到會胎兒會踢肚子的時期——不過,那是和連露多薇嘉也不清楚的某個人之間的強力羈絆的證明。


    「……薇薇安娜。」


    突然,有男人的聲音呼喚她。穿著拘謹禮服的男人——這棟屋子的主人,奧古斯提諾?安格雷基站在打開的房門處。薇薇安娜轉過身來站好。


    「不用那麽拘束,這裏沒有其他人在。」


    說完,安格雷基就把手往後伸,關上房門。薇薇安娜發出「哇」的聲音表現驚訝。


    「老爺,如您所見,我正在工作喔?」


    「我的工作剛結束……沒有了繼承人真是麻煩。」


    「艾妲是優秀的孩子,太優秀了……要是您累了,需要我幫您按摩嗎?」


    薇薇安娜用惡作劇的語氣說。那是平常想像不到,蘊含著魅惑的聲音。


    「過來,薇薇安娜。」


    薇薇安娜放下打掃用具,走到直接地說出這句話的安格雷基身邊。安格雷基溫柔地抱住她的肩膀,她整個人依偎在安格雷基的胸中。


    「……我有我的使命。」安格雷基低聲說著。「幾乎沒有時間去陪你,但都多虧了你才有現在的我——才有安格雷基家。你要是有什麽願望,盡管說出來。」


    「能讓您這麽說我很榮幸,奧古斯提諾大人。」薇薇安娜像在撒嬌似地把全身靠在安格雷基身上回答。「隻要能這樣靠在您的懷中,我就很幸福了。接著隻要肚子裏的孩子能平安生下來……」


    「嗯,你跟孩子的生活由我來保證……」


    薇薇安娜和安格雷基身體稍微分開,嘴唇重疊在一起。薇薇安娜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表情,但安格雷基依然麵無表情。


    安格雷基沒有道別就離開客房。又隻剩下一個人的房間中,薇薇安娜陶醉在餘韻中般摸著嘴唇,再度用慈祥的表情撫摸著肚子——


    「——果然肚裏孩子的父親是奧古斯提諾嗎。」


    露多薇嘉和威路納踏到客房的地板上。


    薇薇安娜嚇得轉過頭來,臉上浮出驚愕的表情。這也難怪,兩人不是從門口,而是從窗戶出現。


    威路納抱著露多薇嘉,一直攀在窗外,當然室內的一舉一動他們全都看在眼裏。他們本來就為此而躲著。


    (還是會有罪惡感呢……)


    照往例,威路納並沒從露多薇嘉那兒得到說明,他感覺自己變成非常失禮的人。沒想到會偷窺到那種場麵……


    「大、大小姐……!為什麽……!?」


    「隻不過是逃獄──總之,我可是因為你而被宣判死刑呢。」


    咦,威路納頻繁地來回看著露多薇嘉和薇薇安娜。露多薇嘉露出無懼的笑容看著原本是侍女的女性,薇薇安娜則設法逃避別開視線。


    「你沒有抱持疑問嗎?雖然肚子還不是很顯眼,為什麽懷孕的薇薇安娜要跟著我一同前往調查遺跡。」


    確實有想過。但威路納接受了要照顧生活習慣不好的露多薇嘉這個理由……


    「當火滅掉後進入謁見室時,薇薇安娜一馬當先地靠到屍體上對吧?那是為了回收證據。薇薇安娜就是為此才跟我們一起旅行。」


    一步、兩步、三步。露多薇嘉緩緩靠近薇薇安娜。薇薇安娜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威路納從表情看得出來她放棄了。


    「我再來要問幾個問題,你老實地回答我。」


    薇薇安娜慢慢地,稍微有些顫抖地點頭。


    「脅迫信件和眼鏡都是艾妲自己準備的對吧?」


    「……對……為了讓大小姐背負所有罪名……可、可是,一開始是打算偽裝成意外事故……!」


    「你是說把罪名加諸到我身上不是首要目的?」


    「當然,嗯!我們哪有恨大小姐的理由!」


    雖然是敬語,聲音中帶有不需懷疑的真實感。露多薇嘉大概也感覺到了,所以繼續問下去。


    「你從屍體上回收的是艾妲房間的鑰匙嗎?」


    這個問題讓威路納突然理解了。


    「露多薇嘉——該不會你把薇薇安娜小姐趕出家門,是想說她可能會進到艾妲小姐的房間內嗎?」


    安格雷基來訪之後──換句話說-發現艾妲房間的鑰匙遺失之後,露多薇嘉把薇薇安娜趕出家門。太過唐突的命令連吉貝魯特都感到困惑,但如果是這種理由,那就說得通了。


    「威路納你別插嘴。我現在跟薇薇安娜在說話。」


    威路納和露多薇嘉的視線全都集中在薇薇安娜身上。她困惑的視線在威路納和露多薇嘉間來回。


    「不、不——不是。」她這麽回答。「我回收的東西不是鑰匙……」


    不是?那麽艾妲房間的鑰匙到底去哪了……?


    威路納的腦中充滿著疑問,但對露多薇嘉來說這個回答並不意外。她平靜地繼續問。


    「那麽——是『嘴巴咬著的東西嗎』?」


    薇薇安娜的表情變得僵硬……看來不需要等她回答了。


    「哼,果然啊。」露多薇嘉露出大膽的笑容。「我就知道是這麽回事,不然才不會選燒死這種麻煩的手段。」


    薇薇安娜在顫抖,像是在懼怕著露多薇嘉所說的一字一句。


    「大、大小姐……您到底清楚到什麽程度……?」


    「我並沒有很清楚,我隻是在確認事實——我還是問一下好了,殺掉艾妲的凶手,是你?還是奧古斯提諾?


    「不、不是!」薇薇安娜把身子挺出去。「絕對不是我們!艾妲對我來說是像妹妹一般的存在……而且也不會有樂意殺掉親生女兒的父親……!」


    「可是。」露多薇嘉打斷她,用強烈的語氣說道。「你知道那時候在那個地點會發生事件——知道卻視若無睹,對吧?」


    「……我別無選擇。」薇薇安娜低下頭去。「艾妲從出生起,要在那一天、那個時候、那個地點死去,早就是注定的事情……」


    「你、你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事!」


    聽見無法當做沒聽到的話,威路納解放了壓抑在喉嚨的感情。


    「注定要死去!?哪有那種人存在!當然總有一天會死!但是注定會以那種死法死去,這種事情——」


    「就是存在!」


    薇薇安娜伴隨哭泣的聲音,蓋過了威路納的吶喊。


    「真的存在,注定會以那種死法死去的人!威路納先生,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威路納沉默下來。


    ……的確,威路納是井底之蛙,他最近才深刻地明白這件事。


    但是即使如此,艾妲她心地那麽善良的人,居然打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被那樣燒死……


    這種事情——


    「——血緣的宿命嗎。」


    露多薇嘉靜靜地說出這句話。


    「艾妲必須死去,是因為母親那一邊——費妮琪女王的血緣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


    聽見這個問題的瞬間——薇薇安娜臉色變得蒼白。


    「威路納。」露多薇嘉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叫他的名字。「我要『潛入』。撐著我。」


    緊接著。


    露多薇嘉的身體重心不穩地傾斜。


    「——喔!」


    威路納照著吩咐馬上撐住露多薇嘉的身體。


    露多薇嘉『潛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發生這件事,就是她得到了什麽決定性的情報。


    (血緣的宿命……?費妮琪女王的血緣?)


    薇薇安娜聽見這些話的反應扣下了扳機。這起事件的原因是艾妲身上的費妮琪女王之血緣——這是為了知道真相最重要的事實。


    具體來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威路納還是搞不清楚。


    血緣的宿命……這樣的話,是祖先受到某個人怨恨,對方進行複仇——這樣嗎?總覺得完全不對,以威路納的想像來說,這種程度已是極限。


    不出所料,時間都還沒滿三十秒。


    露多薇嘉就睜開眼睛。


    「……原來如此……」


    「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嗎!?」


    威路納焦急地發問,但露多薇嘉沒有回答,而是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


    「薇薇安娜,最後的問題——這是要問身為園藝師的你。」


    再度提出問題,把困惑的兩人——或者該說是全世界都拋下。


    「紫色的三枚花瓣,花蕊是黃色,花萼處伸出細長的兩片葉子——符合這些特徵的花你有印象嗎?」


    威路納的腦袋更混亂了。


    記得這是露多薇嘉的書櫃上找到的謎樣人造花——


    「我、我想想……」薇薇安娜疑惑地照著吩咐思考。「紫色的花……大概是紫露草吧……?」


    「紫露草——」露多薇嘉重複一次來確認。「花語是?」


    「咦?」


    「花語,你應該知道吧!」


    「等、等一下……」看到露多薇嘉那麽激動,薇薇安娜用手撐著頭。


    「我記得……『尊嚴』、『狂熱』、『寂寞的回憶』、『片刻的幸福』——還有。」


    「還有?」


    「裏麵


    有很奇怪的——對,『智慧之泉』。」


    「——『智慧之泉』。」


    再度複誦一次——瞬間,露多薇嘉的臉上出現開朗的笑容。


    「就是這個。」


    說完她就朝窗戶走去。


    「你在做什麽?該離開了,威路納。已經不需要待在這裏了。」


    「等……你老是不說明清楚!」


    威路納邊抱怨邊摟住露多薇嘉的腰。不能從大門出去,威路納必須抱著露多薇嘉從窗戶跳下。


    「啊,對了,我還有一件事——薇薇安娜。」


    露多薇嘉回頭對薇薇安娜說。


    「告訴奧古斯提諾——」


    接著她講了相當難理解的話,薇薇安娜也感到訝異。


    「露多薇嘉,剛才那是——」


    「要趕路了,我們得在帝都做的事情增加了。」


    一如往常,沒有要說明的樣子。


    「把齊格找來。」


    露多薇嘉說。


    「剛才薇薇安娜說的事,我想要得到佐證。我是否有弄錯,會造成之後的行動方針完全不同。他或許知道些什麽。」


    「是沒錯啦……但齊格在騎士團本部喔?你忘了騎丄團正在追捕我們嗎?」


    「沒人想得到逃跑的獵物居然會自己送上門來。」


    該說是大膽還是毫無計畫……但露多薇嘉既然說有必要,那就沒有反駁的餘地。


    威路納先一個人靠近騎士團本部,利用學生時代使用的暗號把齊格叫出來。場所是熱鬧街道的小巷弄內。騎士團中有很多自視甚高的貴族,那種人不管怎樣都不會靠近這種落寞的地方。


    和露多薇嘉躲藏了一下之後,有著圓滾滾特徵形體的身體塞進了細長的道路中。


    「喲,威路納。在逃亡中還會依靠我,證明你信賴我,我很高興呢。可是能選比較寬廣的地方嗎。」


    「抱歉,齊格,我們不能讓騎士團發現。」


    齊格看著威路納身旁的白發白衣少女,露出得意的笑容。


    「果然,有事找我的是露多薇嘉嗎。看來你們打算找出來呢,找出真正的真相。」


    「當然,不管是不是在逃亡,我能做的就隻有這件事。」


    「真是簡單明瞭,我好像要變成你的支持者了呢……那麽,你需要什麽樣的情報?現在紅遍大街小巷的魔法殺人事件,能夠對解決這起事件有所貢獻,不管什麽情報我都會提供。」


    「安格雷基家跟皇家的關係,你知道些什麽嗎?」


    一直保持笑咪咪的齊格,臉上突然開始流汗。


    「皇家嗎……還真是一針見血呢。」齊格用手帕把汗擦掉。「我能問你為什麽需要這個情報嗎?」


    露多薇嘉點頭。威路納雖然有聽過說明,他也再重新豎耳傾聽。


    「這次的事件明顯是經過計畫的殺人。以艾妲造訪布涅利多為前提在進行,換句話說,隻要調查『回春的奇跡』這項委托沒有交到我手上,這起事件根本不會成立——說到這裏你就明白了吧?」


    「嗯,夠了……委托你調查的人,我記得是皇帝陛下吧。」


    也就是說,露多薇嘉的意思是。


    ——身為這個國家最高權力者的皇帝,與殺害艾妲有關。


    威路納剛聽到的時候還懷疑是不是聽錯……然而的確有不少跡象……


    「你既然都知道那麽多了,安格雷基家和皇家的關係,你也做出某種程度的推理了吧?」


    齊格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緊張。「麻煩讓我以對答的方式來回答……就算我喜歡小道消息,這也是不想隨便說出口的話題。」


    「了解,那麽你就說是或否就好。」


    露多薇嘉用銳利的眼神看著齊格,接著用宛如拔劍的氣勢說出這句話。


    「——艾妲的母親有皇家的血統嗎?」


    齊格先閉起眼睛,再度張開後他做出回答。


    「——是」


    威路納驚訝到停止呼吸。


    艾妲的母親有著皇家的血統,也就是說艾妲本來是皇族——同時,皇家就會是費妮琪女王的直係後裔。


    (皇家為什麽不公開這個事實……?)


    有著英雄的血統這種名分,皇家的立場會更加穩固。可是皇家卻一直隱藏─—是有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嗎……?


    露多薇嘉露出笑容。那是滿足的表情。


    「我要向你道謝,這樣一來行動方針就定下來了。」


    關於那個「行動方針」,一起行動的威路納完全沒聽過說明。


    每當她掌握到線索,威路納心中的問號就跟著變多。


    露多薇嘉到底掌握到了什麽樣的真相?


    這起事件到底會怎麽發展?


    威路納連其中的一小部分都無法掌握。


    露多薇嘉像是事情都辦完似地轉身舞動白衣。


    「等等……做為提供情報的代價,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齊格對那嬌小的背影搭話。


    「你接下來到底打算解開什麽東西?我怎麽看都不覺得你單純是在進行殺人事件的搜查——總覺得你是要解開更大的東西。」


    露多薇嘉讓白發和白衣都飄在空中,轉過頭來。


    「的確,我要解開的不是單純的殺人事件。『更大的東西』這種表現也沒有錯誤。」


    「不是單純的殺人事件——那麽,到底是什麽事件?」


    露多薇嘉回答。


    用充滿確信的聲音。


    「超曆史性殺人事件。」


    「超歴史性……」「殺人事件……?」


    威路納和齊格愣愣地低語,聲音在昏暗的巷弄中回蕩。


    露多薇嘉的表情不像是在說謊或是開玩笑。


    「這起事件是有著長達千年的背景,超越歴史的殺人事件——這起事件遠遠超越現代人們的常識,在其麵前,知識和經驗都派不上用場。由沒有前例的犯人,沒有前例的手法、沒有前例的動機所構成的超曆史性殺人事件,想要解開需要命運的相助。『隻有被選上的人才能解開的事件』──要這樣形容也行。說明白點,所謂『被選上的人』就是我。」


    超越歴史的殺人事件。


    沒有前例的犯人、手法、動機。


    隻有被選上的人才能解開的事件——


    荒唐無稽的誑言所形成的狂風,連威路納都無法跟上。


    「……會不相信也很正常。不過這是事實。特別是事件的背景和千年以上的曆史有關,以及隻有我能解決事件這兩點,我從現在起會去證明。」


    「證明……?從現在起……!?」


    「齊格,你知道『百年女王的碑文』嗎?威路納應該有看過了。」


    齊格和威路納都點頭。


    百年女王的碑文——刻在古路奇利歐王城謁見室最深處,總共五行的奇怪文章。


    「以千年來無人解開著稱。據說是暗示費妮琪女王的財寶還是墓地的所在……」


    「沒錯,我接下來要去解讀那碑文。」


    啊?威路納發出呆滯的聲音。


    從狹隘的天空所射下的陽光,照亮了露多薇嘉的身影。宛如是那時從天窗而降的「奇跡的日光」。


    「千年來都沒人解開的百年女王的碑文——裏麵有著解開事件的最後證據。」


    和齊格道別後,露多薇嘉指定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她的家中,路克多尼家自宅。


    本來從帝都到路克多尼家所在的法聶拉,即使搭馬車也要花上兩天。身為聖騎士的威路納跑在最短距離上的話,連三小時都用不上。在太陽完全升起前,兩人就抵達了。


    「有衛兵在呢……看來逃獄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真麻煩,打暈他們。」


    「真是粗魯……」


    威路納無聲地把看門的騎士打暈,再把他藏在門的後麵。確認附近沒有其他騎士後,就把露多薇嘉叫來,一起在庭園中前進。


    「雖然現在說有點太遲了,你為什麽要回到家裏?不是要解讀碑文嗎?」


    「就是為了解讀才回來,回想一下碑文的第二行和第三行。」


    失去的「


    」是通往真實的路標。短暫虛幻的莖也長著言語的花朵。


    從天而降的月光,乾枯的「


    」,天使將會引路。


    碑文的第二行開始變成填字謎題,不填上空缺的部分就無法理解意思。所以之前才說不可能解讀……


    「第二行跟第三行已經解開了,回想我問薇薇安娜的問題。」


    問薇薇安娜的問題……?艾妲的鑰匙,以及血緣的宿命之類──對了,還有關於從書櫃找到的那朵人造花。


    (——短暫虛幻的莖也長著言語的花朵。)


    靈光一閃……如果,假如這是正確答案,那麽填入下一個空格的就是——


    威路納正在思考的時候就穿過了八層的拱門,來到廣場。


    由石板鋪成的圓形廣場,中央有著發出清涼水聲的『噴權』」。日光照在噴泉正中央以『智慧天使為原型』的白色雕像上——


    「——『智慧之泉』……」


    威路納茫然地低語。身旁的露多薇嘉偷快地嘴角上揚。


    「大小姐!」


    吉貝魯特從另一頭出現,看來他今天就已經回到宅邸內了。


    「幸好您平安……!可是這裏很危險,帝國騎士團——」


    「吉貝魯特,立刻把噴泉的水放掉。」


    「——遵命,請稍待一會。」


    吉貝魯特馬上把要說出口的話吞回去,他轉身,用完全感覺不到衰老的輕快腳步往屋內走去。


    「那麽,在等待的時候,我們來對答案吧。」


    露多薇嘉在噴泉的邊緣坐下,威路納站著麵對她。


    「你還記得從布涅利多回來的隔天,我在抽屜裏找到了鑰匙吧。以結論來說,那要直接填進最前麵的空格,也就是『鑰匙』。」


    失去的「鍮匙」是通往真實的路標。短暫虛幻的莖也長著言語的花朵。


    「照著『通往真實的路標』,我們找到了什麽?花——『紫露草』的『人造花』。『短暫虛幻的莖也長著言語的花朵』——『短暫虛幻』指的是人造花,『言語的花朵』則是花語。在紫露草的花語中,能夠填入下一個空格的隻有『智慧之泉』。在我的記憶中,能夠叫做『智慧之泉』的地方隻有這裏。」


    從天而降的月光,乾枯的「智慧之泉」,天使將會引路。


    「有提到『乾枯的』,那就得把水放掉。還寫著『從天而降的月光』,原本應該是要等噴泉停止的夜晚來解開,但我們沒時間了,就直接無視吧。」


    「我能發問嗎?」


    「可以。」


    「的確這樣完全吻合,但是會不會太巧?千年前就寫下的碑文,為什麽偶然找到的鑰匙會成為提示。」


    假如就這樣解開也完全不合常理。露多薇嘉會這麽確定地說出口,那表示她有某種理由,能夠推理出那時找到的鑰匙也是解開碑文的鑰匙。而威路納完全搞不懂。


    「我說過了吧,『隻有我能解決這起事件』,那句話就如同字麵上的意義——因為,作為重要證據的那篇碑文,是寫給我個人看的東西。」


    「咦?」


    千年前的碑文——是寫給露多薇嘉個人看的東西?


    「這起事件,從一千年前就開始了呢——」


    從一千年前便已開始的,超曆史性殺人事件。


    簡直是在說夢話,聽起來毫無真實感——荒唐無稽過頭的發言,但露多薇嘉用非常認真的聲音和表情說出口。


    「喔。」


    露多薇嘉轉過身去,噴水停止,水麵漸漸下降。


    露多薇嘉站起來-看向慢慢乾掉的噴泉。


    「——就是這個嗎。」


    她邊說著,邊從泉水底部撿起什麽東西。


    那是一尊小巧的雕像。以不是智慧天使的其他天使為形象。


    「這是……懺悔的天使嗎?」


    「沒錯,審問我的時候,莉亞不斷拿給我看。」


    愛魯希莉亞是要把「自白」說成「懺悔」吧,逼人自白會發生問題,但推薦懺悔就不會有問題。角度不同解讀就不同呢。


    「『天使將會引路』——那麽這就是下一個提示,那麽,下一個是——」


    魔獸魔女妖魔鬼怪,不論何人都流著淚「懺悔」。初始之獸有多少勇氣。


    「魔女……懺悔……?」


    威路納在嘴裏念著——該不會。他心想。


    是那個地點嗎……?不過如果是這樣——


    「威路納——八成跟你想像的一樣。」


    失去餘裕的聲音讓威路納不自覺地看向她。


    ——她在焦急。這麽明顯地表達焦慮的露多薇嘉,威路納還是第一次看見。露多薇嘉的表情左右不對稱地歪斜。「渾蛋……!」語氣也變得粗暴。


    「沒想到會是那裏……!現在出發,時間實在——」


    「大小姐!」吉貝魯特的聲音傳來。他從屋內的窗戶探出頭來。「請快點逃走!帝國騎士團來了!」


    「什麽!?」


    兩人同時轉過頭去。


    八層的樹籬——穿過樹籬的拱門——聳立在另一端的大門。穿著甲胄的騎士正站在那邊指著兩人大喊。


    「唔……!」


    威路納把露多薇嘉抱在腋下,拔出劍,以這種狀態往門衝過去。宛如一陣風通過拱門後,騎士們害怕地往旁邊閃開,他趁隙逃到外麵去。


    看見山丘的下方有穿著甲胄的集團衝過來,威路納九十度轉彎,以和圍籬平行的方式奔跑。他確定了這個方向沒有騎士的身影,就一口氣衝下山丘。


    「喂威路納!你打算去哪裏!?」


    「不是早就決定了嗎!?前往『魔女的懺悔』!」


    ——「魔女的懺悔」。


    大約一百年前由某位冒險者發現,刻著魔女告白文章的洞窟。因為發現了這地方,眾人知道了魔女的存在,引發了魔女狩獵,還有異端審問的進行。


    說來就是一切事情的開端——那裏有解開碑文的線索。


    「我雖然還不是很了解,有那個必要吧?必須要解開碑文!」


    「嗯,沒錯——要證明真相的證據還不足夠,證據肯定在碑文所指示的地方!」


    「那就走吧!隻能去的話那就出發吧!」


    「你……有搞清楚嗎?『魔女的懺悔』所在的樹海是布涅利多的南方!就算快馬加鞭也需要五天!再加上要通過樹海,裏麵滿是吃掉無數冒険者的魔獸……!時間!準備!全部都──」


    「六小時!」


    威路納堅定地大喊。沒有受到任何人下令而大喊。


    「我六小時內會把你帶到那裏!樹海的魔獸全部由我來砍倒!那樣一切就解決了!有錯嗎!!」


    由威路納抱著的露多薇嘉抬頭望著他的臉。


    「……辦得到嗎?」


    「我說要做就是要做!騎士言出必行!」


    加快速度奔馳在鄉間的小路上。別說布涅利多了,附近連城市的影子都看不見,能看見的隻有一望無際的農田和聚落的影子,以及分隔天地的棱線。


    往另一頭、的另一


    頭"、的另一頭,更加往另一頭——往該處奔跑,把露多薇嘉帶往真相。


    那是威路納的,威路納自己選擇和前進的道路。


    「……這樣啊。」


    抱在手上的露多薇嘉,她的身體忽然放鬆下來。


    「那麽——就交給你了。」


    收到。威路納回答完,就在無限延伸的道路上持續奔跑。


    衝過原野。


    越過高山。


    穿過森林、渡過河流、經過城市。


    不論跑了百裏還是千裏,威路納的雙腳都沒有停下,他背著露多薇嘉,把原野把高山把森林把河川把城市——一切都拋在風的彼端。


    風景不斷流動之中,太陽緩緩地傾斜,正在轉換色彩。


    紅色——熊熊燃燒的火焰般的紅色。


    那時。


    威路納要是有自己的意誌,或許就能救她。


    如果相信薇薇安娜所言,那是無意義的後悔,但威路納無法不這麽想。威路納如果不是交由他人決定的人偶,是能夠以自己的意誌下決定,獨立的一個人,那麽說不定能救出艾妲。


    艾妲死亡的宿命是否為能夠回避的東西。


    全都是事後諸葛,但是知道真相的話,知道她的死亡——知道她的生命過程,就一定能終結。


    從那時起——或者是從更早之前就持續的這起事件。


    ——明天見。——


    等到那時才能打從心底把她送走,揮著手說再見……


    紅色由從東方湧出的黑色所吞沒。燃燒的太陽沉入地平線底下,皎潔的月光開始照亮大地的時候,總算能夠看見城市的影子。


    「看得見了……!是布涅利多!」


    背上的露多薇嘉大喊。前方出現曾經看過的城市景象,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南方的那端,黒暗的廣大森林橫躺在那裏。


    懺悔的樹海。


    和北方「斷絕山脈」、東方「隔世大海」、西方「無極沙漠」同樣是神聖英培裏亞帝國的四大未開拓地域。穿過這些地方還能回來的人從未出現,可說是嚴密地定義著現今世界的牆壁——。


    在那深處,有著過去魔女躲藏,把所有的罪行都刻在上麵的洞窟。


    「要、繼續——衝了喔!」


    威路納感到疲勞。雖說是聖騎士,依然是人,持續奔跑六小時當然會累。


    但是,還能夠奔跑,也能夠握住劍,休息──並不需要!


    繞過古都布涅利多的旁邊,一路奔向懺悔樹海。身上纏繞著超常的速度產生的衝撃波,衝進綠意盎然的樹海中。


    無數的樹葉彷佛是屋頂擋住月光,必然會是黑暗。平常人連十步都無法前進,威路納卻在沒有油燈的情況下奔馳,靈活地閃過直徑五公尺的大樹樹幹,不斷往深處前進。


    「露多薇嘉,你知道『魔女的懺悔』的地點嗎!?」


    「我有閱讀過教團的調查記録,從入口往南西大約二十公裏的地點!連綿的三座岩山是路標,別迷失方向!」


    「你在跟誰──!」


    右前方傳來凶猛的氣息,感覺到的同時威路納拔出腰間的劍揮下,形似獅子的魔獸分成上下兩半,倒在潮濕的地麵上。


    仔細一瞧,黑暗中有好幾對發亮的眼睛正看著他們。但是威路納毫不畏懼地跑著,他猛力揮劍把劍上沾到的魔獸血液甩掉。


    隱身在黑暗中等待獵物,一口氣解決的森林殺手們。它捫並不會做多餘的吼叫,發出無謂的聲音。無聲無息,突然出現,突然揮舞著長牙或爪子。


    然而那些全都敗在威路納的劍下。一飛撲上來就遭到斬擊,還沒來得及發出死前的吼聲就曝屍荒野。宛如是那種形式的軌跡,在威路納通過之後,魔獸的屍體堆積如山。


    對全心奔馳的威路納來說,魔獸根本算不上障礙。他沒有放緩速度,露多薇嘉所說的二十公裏,他瞬間就通過了一半。


    每當樹梢一有空隙,他就往天空看去,藉以不斷確認方向來前進。他察覺發動襲擊的魔獸忽然變少。也不是說消失了,従森林的深處感覺得到無數的視線,看來是在等威路納疲倦。


    搞不好在露多薇嘉調查洞窟時,威路納得擋在入口來進行戰鬥。


    但是,那又如何。露多薇嘉已經與比魔獸還恐怖太多的東西為敵。世間、社會──要以人的身分活下去無法與其切割的重要東西,露多薇嘉和那些東西敵對。跟那比起來,一兩百隻魔獸是什麽東西,隻要不假思索地揮劍就好了,有比這還輕鬆的事情嗎?


    最痛苦是為了提出答案而持續思考,最輕鬆是抄寫某個人提出的答案。露多薇嘉是能持續提出答案的人,是能夠持續思考的人。所以我要幫助她,成為露多薇嘉的劍,這就是威路納第一次提出的答案。


    那麽,就賭上騎士的榮耀——貫徹到底。


    黑色的巨大影子忽然出現在前方。把樹根當做腳來移動的樹型怪物,樹皮和普通的樹不同,由礦石所構成。


    (石樹人……!)


    威路納起了雞皮疙瘩,石樹人。能從其肉體上采取到的礦物正是可燃的石頭,構成謁見室的石頭-奪走艾妲生命的——薪石!


    尚未染黑的刀刃在黑夜中閃爍——聖騎士的劍連岩石都能輕易劈開!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咆嘯、跳躍,銀色的刀刃如同飛龍般騰空越起,劍尖從樹根與樹根之間——石樹人的胯下的地方進入——。


    ——喀嘰喀嘰啪嘰喀嘰啪嘰啪嘰喀嘰啪嘰!


    把怪物縱向一刀兩斷。威路納利用跳越的力道在樹幹上衝刺,踢了茂密的樹枝一腳,往更高空跳躍。


    當石樹人倒下並發出巨響的同時,威路納和露多薇嘉穿過了枝葉的屋頂,開闊的視野,涼爽的夜晚空氣與自由的浮遊感包覆住全身。左、右,不管向哪邊看到的都是森林、森林、森林——讓人想到夜晚海洋的深黒色森林。


    不過在前方,聳立在森林上方的影子,威路納並沒有錯過。


    全黑的塊狀物把星空切成波浪狀,連綿的三座岩山,而且幸運地,那時月亮把雲朵撥開,光芒照亮了岩山的山腳。


    「──看見了!就在那裏!」


    露多薇嘉大喊。威路納也看見了,中央那座岩山的山腳有洞窟的入口。


    絕對沒錯,刻在那裏麵的就是——「魔女的懺悔」。


    威路納把視線往下移,森林雖然還在持續,離岩山已不到一公裏,是一分鍾不到的距離。「很好!」威路納重新打起精神,準備再度衝進樹海。


    ——他發覺背後有殺氣傳來。


    全力扭轉身體,接著左肩就發燙,不,這不是燙——是疼痛。


    鮮血在夜空中飛舞,露多薇嘉睜大雙眼。威路納咬著牙用右腕抱緊露多薇嘉。已經失去平衡,這下不可能安全著地──


    威路納墜落到樹木之間,他蜷曲身體,把露多薇嘉抱在懷裏,樹枝刺著他的全身。這種程度的傷根本不算什麽,他做好準備迎接將要到來的衝擊──


    「——喀……!」


    背部。痛楚。呼吸停止。視野模糊。無法停止。旋轉。旋轉。土。土。土。頭,露多薇嘉的頭。抱住。蜷曲身體。旋轉、旋轉、旋轉。


    當支離破碎的意識複活的時候,威路納躺在地上。


    他全身都在痛,不過手還能動,手、腳都沒有問題。劍則插在不遠的地方,為了不傷到露多薇嘉,他在墜落的時候把劍放開了。


    而露多薇嘉還在他的懷裏。


    「威路納!你沒事吧?」


    很少聽過,或許還是第一次聽見,她擔心的聲音


    。威路納微笑點頭,放開露多薇嘉後才站起來,把劍拔起來。


    沙!附近的樹木上的樹葉一起落下。


    威路納和露多薇嘉兩人抬頭仰望,在針葉樹的頂點——隻有一根針大小的尖銳前端,有一個人像在進行特技表演似地站在上頭。


    全身穿著發出銀色光芒的鎧甲,頭上也戴著頭盔,沒辦法看見長相。簡直像把自己當成一個棋子,排除掉所有個性的外貌中,有著兩個特征。


    手上拿著超過兩公尺的巨大長槍,腰上掛著為了方便攜帶而小型化的投槍。


    威路納知道,露多薇嘉也知道,能夠以投槍狙擊空中目標的怪物,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別人,而且「他們」之中有人稱「卓越的槍騎士」的聖騎士。


    「追到……這座森林裏來了嗎……!」


    聖騎士中的聖騎士,聖地亞路卡多斯的守護者,世界最強,英名遠播的七名騎士。


    亞路卡多斯之盾。


    其中一位就在此地。


    細長的圓錐型長槍緩慢移動,把槍尖對準兩人──不,不對,槍尖隻對準威路納的旁邊——對準露多薇嘉。


    不發一語,光是這個動作,穿著鎧甲的聖騎士就傳達了他的意圖。


    「……誰會把她交給你。」


    威路納往前一歩,把手往橫一伸,要保護露多薇嘉。


    接著把劍直接指向槍騎士。


    「…………」


    頭盔深處的雙眼發亮,傳達訊息給威路納。那道光芒是一句話——


    ——有骨氣,很好。


    看起來就像是那麽說。


    「——唔!」


    森林稍微變得吵雜,近乎悲鳴的聲音從黑暗的深處接連響起,在遠處觀察的魔獸全都一哄而散地逃跑。


    威路納的太陽穴流下汗水,雙手發抖,肌肉僵硬,過度的緊張怎樣都無法放鬆下來。


    鬥氣。槍騎士從樹上發出該這麽稱呼的東西,一瞬間壓製了森林中的魔獸們,也一擊就讓威路納懼怕。


    贏不了。


    像是被蛇瞪著的青蛙、像是感覺到獅子氣息的兔子——威路納不得不體認到嚴峻的事實。


    隻是。


    「露多薇嘉……你快走吧。」


    「威路納……!?」


    「周圍已經沒有魔獸,目的地就在眼前,從這裏出發你一個人也能抵達——隻要我能替你爭取時間。」


    威路納將指著槍騎士的劍慢慢用雙手握住,投槍削到的左肩即使還會痛,並沒有痛到無法施力。


    「別說傻話!對方可是不隻一騎當千的怪物呢!」


    「不管是一騎當萬,還是一騎當億,都沒有關係──站在這裏的『一』,站在這裏的我!隻要沒打倒我就沒有意義!」


    威路納把視線移到露多薇嘉身上,露出了微笑。


    「我不會倒下,直到你掌握真相。」


    露多薇嘉看著威路納,看著他的眼睛,看著那眼睛深處的正義。


    然後。


    她點了點頭,轉過身去。


    一直到腳步聲消失在黑暗的另一頭為止,威路納都一直瞪著槍騎士。


    「——來,比耐力吧。」


    露多薇嘉的氣息完全消失後,威路納更用力地握著劍柄,告訴槍騎士。


    「那把槍跟我的心──哪邊會先折斷。」


    ◆◆◆


    露多薇嘉奔跑著。


    跑在土壤上,跑在茂密的草上,跑在巨大的樹根上。泥土弄髒鞋子,上氣不接下氣地,一直一直在奔跑。


    平常運動不足現在有了報應,喉嚨疼痛,側腹部也產生痛楚,自然地下顎就朝上,雙腳失去感覺,即使如此她還是繼續跑。吞下口水,敲打側腹部,把下顎縮回去,踏在地麵上——不久就穿過了森林。


    眼前出現凹凸不平的岩山,踏出腳步傳回腳底的並不是土的感覺,而是堅硬的岩石觸感。在正前方——黑暗的洞窟正張著嘴巴。


    露多薇嘉毫不猶豫地踏進感覺像是龍嘴的洞穴中。射進內部的月光和習慣黒暗的眼睛,雖然不是很清楚,還算能夠確保最底限的視覺。


    在進到入口後,露多薇嘉嚇到肩膀跳了一下。


    牆壁旁躺著一具骸骨。


    她馬上就察覺到是誰的屍骨,在骸骨的旁邊有著「那個」。


    從手勉強能夠摸到的高度開始到腳邊,密密麻麻,一行的長度大約兩公尺。因為是用石頭刻上去的,文字比用筆寫的還大上不少。


    「魔女的懺悔」——露多薇嘉也是第一次讀到原文。隻是大綱有在民間流傳,所以就算是第一次讀也大概知道內容。


    神從人類手上奪走魔法的時候,因為覺得放棄魔法很可惜而跟惡魔定下契約。躲在先導主阿露西亞的船上,偷渡到新大陸。害怕自己的罪惡而避開人群,逃進了樹海。因為自己身上的詛咒,連生下孩子把魔法硬塞給子孫都辦不到。自己以外的魔女大概會讓魔法繼承直到末代子孫。以及,自己打算在這裏,一個人靜靜地死去──


    光是看著映入眼簾的詞匯,看來流傳的大綱是正確的。但是現在沒有仔細對照的時間,甚至連閱讀全文的必要都沒有。


    露多薇嘉戴上眼鏡,從頭閱讀刻在牆上的文章。第一行


    今天是抵達這座大陸的半年後,在此像貓一樣蜷曲身體的是


    「…………」


    初始之獸——有多少勇氣。


    ◆◆◆


    令人聯想到夜晚海洋的漆黒森林。覆蓋其上的夜空中,兩個影子在跳躍。


    每次交錯就會附帶巨響。每次衝突都會傳出衝撃波,讓樹木彎曲而落下葉片。可是那有著差距。如果衝突是勢均力敵,那衝擊應該是呈現球狀擴散,實際上卻是扇狀,偏向某一方。


    「嘎啊……!」


    地麵搖晃,樹葉掉落,巨大聲響此時終於跟上撞擊,塵土飛揚。


    威路納用精神力來把時有時無的意識壓抑住,站起身來,把飛揚的塵土撥開。


    聖騎士站在樹上的身影,巨大長槍的槍尖就像要刺向月亮似地直立。


    太強了,真的太強。這不是槍跟劍的距離那種次元的問題。每當一交鋒就會受傷——不是手也不是身體,而是他的心。槍跟心,哪邊會先折斷——彷佛真的在試探威路納的那句話。


    威路納咬著牙奔跑起來,朝向槍騎士的腳下──森林之中。


    數根投槍射斷樹梢朝著威路納而去。剛開始那一擊為了露多薇嘉肯定有手下留情,現在全部都是一擊必殺,遭到貫穿的巨木直接倒下。


    威路納從樹木的隙縫間看到槍騎士降落到地麵上。不管是要隱藏氣息還是要出手肯定都沒有差別,那名騎士一定能輕鬆看穿。


    不用考慮奇襲,高速移動,給予一擊接著脫離,動作要比對方捜索敵人的速度還快!


    夜晚的森林中,銀色閃光如同網子般張開,囚禁在裏麵的是卓越的槍騎士。槍騎士用無與倫比的動作應對從全方位逼近的閃光。像在跟那無與倫比的防禦競爭,銀色閃光也提升速度。要是流星有其意誌,夜空一定會同樣地美麗。威路納的斬擊壯麗又激烈,令人有了這種想法。


    鏮——在槍把劍彈開的聲音中,明顯有不太一樣的聲音。


    那是長劍銳利的刀刃傷到槍騎士的鎧甲的聲音。


    威路納感覺到這樣有效而飛奔進草叢中,等他一回頭,表情整個凍結。


    鎧甲深處的眼睛所發出的光芒──質明顯地改變。


    威路納的直覺發出警告,他放棄一擊脫離的戰法,拉開距離。在有什麽改變了的情況下固執於同一種戰法很危険,和教科書相同,非常妥


    當的判斷。


    然而下一瞬問,威路納人就飛到夜晚的天空中。


    (──啊?)


    他認知到自己飛到半空中,腦袋變得一片空白。他完全沒有剛才的記憶,記憶喪失了,不,是連認知都沒辦法嗎?


    不知不覺間視野中的天地逆轉,看著地麵的威路納感到震驚。八成是剛才自己所在的地方──那裏成為了一片荒野。在一瞬間之前還是綠意盎然的密林,現在變成連一根樹木都沒有的荒野。


    以扇狀擴散的荒野,在扇形底部的地點,槍騎士就站在那裏。


    雙方的距離以平麵來說大約三百公尺。威路納大概是承受到強大的衝擊力而飛到空中,正在畫出漫長的拋物線。當理解至此,疼痛終於襲擊了他,全身發出悲鳴,他心想右手還能握著長劍根本是奇跡。


    在這種狀態下,威路納看見了——槍騎士往正上方跳躍的身影。


    投槍嗎,威路納做好防備。確實那威力可說是一擊必殺,但在這種距離下把劍當做盾並不是無法擋——


    思考到這裏就停止了。


    槍騎士揮舞著超過兩公尺的巨大長槍。


    在三百公尺的彼端,龐大的鬥氣爆炸性地膨脹。


    「────『絕槍』────」


    會這麽聽見是因為戰栗而產生幻聽嗎。


    貫通力形成的物體筆直地貫穿夜空。


    能夠感覺得到,是因為威路納稀有的才能,以及有溫庫托路這位極為優秀的聖騎士當哥哥這種環境所帶來的奇跡。無法理解。無法認知。做盾牌的劍碰到了某種東西,當這麽想的瞬間,威路納就直接撞上了岩山的岩壁。


    長劍沒有斷掉,可見對方有手下留情。但居然還是有這種威力。碰!岩壁凹陷,放射狀的龜裂擴散了數十公尺,砂石崩落,岩山崩塌。威路納和無數的岩石一起墜落。


    撞到地麵的疼痛現在已經沒有感受的意義,疼痛這種概念已經被疼痛給破壞了。


    但是──必須站起來,站起來戰鬥。


    就算疼痛到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就算痛苦到都已經麻痹,戰鬥、戰鬥、必須戰鬥──辦不到的話算什麽騎士!


    威路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立刻發現洞窟就在身旁,就在受到槍騎士襲擊之前所看到的那座洞窟,現在露多薇嘉應該在裏麵——


    「必須、離開……!」


    發出聲音來鼓舞自己,當威路納踏出一步──就在那時。


    規律地踏著地麵——拿著長槍的騎士從黑暗的深處出現。


    威路納咬著牙,硬讓手腳恢複力氣。


    死守。不能讓他再前進半步,絕對不能讓他阻撓露多薇嘉。


    感覺到威路納的氣勢,槍騎士也跟著舉起長槍。


    沙沙──樹木發出聲響。夜晚冰冷的風橫著吹拂。兩人對這一切都沒任何反應,隻不斷地讓緊張感升高。一觸即發,就是指這種狀態。一個呼吸或一個心跳都會成為打破均衡的契機。


    到最後,會是呼吸還是心跳切斷緊繃的線呢──


    ──不。


    是少女的聲音。


    「威路納,已經夠了。」


    威路納的身體竄過一道電流,等到他注意到,他已經無視槍騎士把頭轉了過去。


    滿布在洞窟中的黑暗。從那裏麵—─喀、喀、喀—─傳來腳步聲,她走了出來。在黑暗中依然沒有褪色的純白頭發,沾染泥土、長度能碰到雙腳的白衣。


    露多薇嘉用自己的腳出現在月光底下。


    「已……已經夠了是……?露多薇嘉,你是說──」


    「就是你聽見的意思。」


    她邊說邊——冷淡地通過威路納身旁。


    咦,在威路納發出聲音的時候,露多薇嘉代替威路納,站在亞路卡多斯之盾其中一人,卓越的槍騎士麵前。


    然後——


    「把我帶走吧。」


    ——明確地這麽說。


    「什麽……你在說什麽啊,露多薇嘉!那家夥要把你——」


    ——帶到刑場。威路納無法把這句話說完。


    露多薇嘉轉過身來……臉上露出微笑。


    「我知道……我知道喔,威路納。」聲音虛弱的這句話。「你也知道吧?」過於虛幻的這句話。「……已經隻能這樣做了……隻能這樣做……」


    ──嗯……謝謝—─


    虛幻地說出這句話的艾妲,和現在的露多薇嘉,兩人的臉童疊在一起。


    威路納跪到地上,啞口無言茫然地看著遠方,露多薇嘉走到他身邊。威路納的腦袋連眼前的她都無法認出。


    所以——這完全是意料之外。


    嘴唇碰上柔軟得令人吃驚的東西。


    露多薇嘉藝術般的美貌就在眼前,垂下的白色長發搔著脖子。思考整個消失,隻剩嘴唇和被抱著的背部有感覺。


    漫長、漫長…………的接吻。


    不久嘴唇緩緩離開,繞到背後的手也鬆開——露多薇嘉邊這麽做邊在威路納的耳邊低聲說。


    「────」


    說完這句話,她便舞動白衣轉過身去,讓威路納看著那小小的背影,朝槍騎士走去。


    沒有道別的話語。


    也沒有要將她留下的動作。


    露多薇嘉由槍騎士抱著——消失在森林深處……


    威路納站了起來,站起來轉過身去。


    眼前是黑暗的洞窟。過去魔女吐露出所有罪行,懺悔的洞窟。


    ……他有發覺,應該說不可能沒有發覺。在漫長的接吻中,露多薇嘉用抱著他的手,在背後寫下文字。


    ——「我在」「洞窟內」「寫下了」「一切」。


    希望連結了起來。


    通往真相的道路尚未中斷。


    威路納再度回想。


    最後露多薇嘉低聲說出的那句話。


    ── 我等著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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