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是在仙道孝司打算上岸時開始震動,大概是下午四點左右吧,太陽已漸漸西下,湖麵上陣陣涼風,帶來些許寒意。


    仙道從救生背心的口袋裏掏出手機,看著熒幕上的來電顯示,是他過去在北海道警察總部劄幌中央署刑事一課的上司——山岸克夫。關於這個男人,該怎麽形容呢?他絕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但說到工作能力,又不得不讓人折服。當初仙道在他手下做事時,就曾接受這位上司不少的「磨練」與「教誨」。直到七、八年前人事異動之後,兩人就不曾見過麵。現在的他,應該已經坐到課長的位子了吧。


    按下通話鍵,電話的另一端傳來山岸的聲音。


    「喂!還在停職休養啊?你也休太久了吧!」


    仙道拖著涉水褲一邊步行上岸一邊說:「我有什麽辦法?總部那邊又不肯讓我複職。」


    「你現在呢?在家裏?」


    「不,醫生要我去山中溫泉區療養。」


    「什麽?你跑到山裏去了?」山岸的語氣顯得有些失望。「我上個月又調回總部搜查一課了,本來以為你也在劄幌,想找你出來喝一杯的。」


    「那真是不巧,下次吧。」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劄幌?」


    「明天,到明天就滿一個禮拜,我也該回去了。」


    「這樣啊,那我們就可以再找機會碰麵羅!」


    「是啊,出來喝杯茶。」


    「聽人說,你在停職休養期間,偶爾也會幫忙做一些非正式的搜查,真的嗎?」


    「說什麽幫忙,不過是閑著沒事做。有人需要的話,我就提供一點個人經驗罷了。」


    「哦?這麽說……」山岸的語氣馬上變了個調:「你有看到報紙上船橋那個案子嗎?」


    「船橋?什麽事?」


    整整一個禮拜,待在溫泉旅館的仙道完全不碰報紙,頂多在吃晚飯時,隨意看著餐廳牆上播放的新聞節目而已。


    「前天,發生在千葉船橋,」山岸說:「有一個四十幾歲的應召女郎在賓館被殺了。目前我們還沒鎖定嫌犯是誰。」


    「喔?有什麽特別的嗎?」


    「有什麽特別的?就是手法啊,你不覺得和我們以前辦過的一個案子很像嗎?不然我幹嘛打電話給你?又不是吃飽撐著沒事幹,當我真的來給你問好啊?」


    這話講得還真直接。倒讓仙道想起來了,這個男人從以前就是這副德性,不但口氣衝,又愛潑人冷水,和他講話心髒要夠強才行。當他部下的那段期間,仙道就不隻一次想過,真搞不懂他老婆當初怎麽願意嫁給這種人?又怎麽能和這種人多年朝夕相處呢?


    壓抑著這份心思,仙道故意裝做什麽事也沒有,順著他的話題問:「你是說怎樣的手法?」


    「一個女人的臉,被鈍器打到幾乎全毀,這樣的手法,你會聯想到哪個案子?」


    被山岸這麽一問,的確,在仙道的腦海裏隻浮現一個偵辦過的案子,那就是發生在十三年前,劄幌一名妓女慘遭殺害的案件。被害人的姓很特別——田向,全名是田向恭子。


    當時田向也陳屍在一家賓館裏,臉部被鈍器打到全毀。盡管五官已模糊難辨,但從現場遺留下來的東西進行調查,很快就查出死者的身分,同時在事件發生後的第七天,便將凶手逮捕到案。


    「你是說,」仙道說:「那個凶手……,這個案子也是他幹的?」


    「這點我還找不到任何證據,隻是,同樣是在賓館、被害人的職業、犯案的手法都一樣,你不覺得很可疑嗎?」


    「可是,」仙道馬上記起凶手的名字,連同他的麵貌也從腦海浮現出來,「古川幸男,他應該還在牢裏吧。」


    話才說完,仙道馬上又想起一件事來。當初這件命案送交法院審理時,替古川幸男辯護的並非是公設的辯護律師,而是一支力量強大的私人辯護團。在強大私人律師團的辯護之下,盡管檢察官最初以殺人罪起訴古川,但劄幌地方法院最終仍認定是傷害致死,僅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檢察官聲請上訴後,高等法院依舊維持一審判決,就這樣,全案定讞。


    所以,說不定現在古川已經服刑期滿出獄了。


    「怎樣?你應該也認同我的推測吧。」山岸的語氣甚是得意。


    「確實,在手法上很相似,但就地理位置而言,距離太遠了。」


    「這也是個說法。唉呀,不是我要批評,這就是當初沒判那小子死刑的結果。」


    「今天早上的報紙有登這個案子嗎?」


    山岸立刻講了兩家體育報的名字。


    「這種事情啊,體育報最來勁兒。」忽然,山岸的口氣一轉:「好了,我也不多說了,你說你在療養嘛,那就別想這些事了,好好泡你的溫泉吧!」


    「我剛才說過,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那就最近再找時間出來聊聊吧,拜!」


    將手機放回口袋,仙道走回放置在岸邊的釣魚用具旁。他打算立即返回旅館,先回旅館放東西後,再到最近的超商買報紙。雖然說是最近,但從旅館出來到那一家超商,開車至少也要二十分鍾的時間。


    「你一定要忘掉工作,最好連報紙也別看。無聊的話看點小說倒是可以,但內容可不要和犯罪有關。」


    仙道突然憶起要他來溫泉區做療養的醫師所說的話。


    偏偏現在要做的,正是與指示相違背的事情。


    要仙道做溫泉療養的,是北海道警察總部指定的心理治療醫生。


    在每個月一次例行性診療時,這名心理醫生都會要仙道報告這一個月生活的大致情況,再依照仙道所說的,做出下個月生活治療的建議。


    即使如此,至今困擾著仙道的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仍然無法治愈。是以,醫生要仙道做為期七天的溫泉療養,並特別交代仙道:北海道哪裏的溫泉都行,就是不能去定山溪,因為那兒有警友會的休閑會館。如果去了那裏,無異隨時都在提醒自己的警察身分,這樣對病情的療養有害。一定要選擇完全看不到和警察相關事物的溫泉區,徹底忘掉工作的事情一個星期才行。


    醫生最後還附加一句:「這不是建議,是主治醫師的指示。」其實仙道無意反抗醫生的指示,如果被判定延後複職的話,也隻好認了。


    其實在這之前的六天,他仍然乖乖地聽從醫生的指示。六天以來,他一直都待在這家北海道東部十勝地方山區的溫泉旅館。這是一家釣客們經常投宿的旅館,因為鄰近有個釣虹鱒的湖泊。仙道曾在剛學會釣魚的十幾年前,和同事們投宿在這。這家旅館的規模不大。總房數不到二十間,是一家十分簡單純樸的木造旅館。


    截至今天以前,仙道白天都泡在湖邊釣虹蹲,與沉默的自然相伴。到了晚上,則沉溺在自己帶來的圍棋遊戲軟體裏,什麽書也不看。


    就像每天都吃同一道菜,日子久了總會開始厭倦、無聊,也覺得自己遠離世俗好一段時間,精神仿佛重回安定、再次取得平衡,所以想想,這時候接到山岸打來的電話也不是件壞事。大概下個禮拜吧,他應該會找時間和山岸約在劄幌的居酒屋見麵好好聊聊。仙道想。


    從湖岸出發,仙道先回旅館,再開車場前往鎮上。便利超商裏的當天報紙隻剩下四種。


    不管哪份報紙,社會版頭條寫的都是東京一名女性上班族,遭到男同事侵入住宅殺害的事件。


    至於發生在千葉船橋命案的報導,版麵則少得可憐。想來也是。發生在東京的命案,被害人才二十三歲,人又漂亮;而船橋命案的被害人,已經四十二歲了。媒體會追逐哪個案件,可想而知。


    所幸,體育報有較詳細的報導。根據


    報上所載,四十二歲的被害人陳屍在賓館的房間裏。報上還特別強調,被害人的職業是應召女郎,應該是想和上網援交的家庭主婦做區隔吧。


    報上記載,事件是發生在前天深夜。由於客人入房休息超過兩個小時,賓館的櫃台人員打電話詢問客人是否要延長時間,但都沒人接聽,敲門也無人回應,最後隻有拿著鑰匙開門強行進入。結果,一開門就發現死者已氣絕躺在床上,和她一起投宿的男子則不知去向。據了解,死者的臉部有明顯被鈍器毆打的痕跡;監視器上也找不到男子離去的畫麵,研判該名男子應是刻意避開監視器,從拍攝的死角鑽出賓館。目前該名男子涉有重嫌。


    由於現場留下的指紋、物品不少,監視器上亦留有男子進入賓館的畫麵,要找出這名男子,應該不是件難事。根據賓館方麵透露,這名男子年約三十到四十之間,蓄著短發,看起來無特定工作的樣子。


    的確,從報導看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古川幸男,不論地點還是手法,都和十三年前他所犯下的案子非常相似。


    用餐時刻,旅館餐廳的電視剛好播放新聞節目,焦點仍舊鎖定在東京命案上,對於船橋的案件,隻有簡單的報導。


    吃完飯走出餐廳,正要回房間時,仙道瞥見張貼在大廳牆上的北海道地圖。駐足一看,忽然興起繞遠路回家的念頭。多繞些路也好,不直接回劄幌,讓身心有所緩衝,做好重回都市的準備。緩慢悠閑地回家,即使多花幾個小時,應該有助預防病情複發。


    可是,又該繞到哪裏呢?突然,一個答案跑了出來。就是那裏!那個曾經因礦產繁榮一時,如今卻落溲不堪的小鎮。它,也是古川幸男的故鄉。


    都十幾年過去了,仙道的耳邊至今仍回蕩著當初偵訊古川時,古川反問的話語。


    你不知道嗎?你也沒去過嗎?


    古川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像在對負責偵訊的仙道宣告:「你失格了!你沒有資格訊問我!」此後,他對仙道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不是明著侮蔑仙道,就是不配合偵訊,不老實回答、愛理不理。


    在怎樣也問不出口供的情況下,無可奈何的仙道隻好退出這項作業,由仙道的上司山岸問話,筆錄才得以完成。


    你不知道嗎?你也沒去過嗎?


    在北海道土生土長的仙道,從不曾去過那個小鎮。知道這個地名,還是因為它盛衰起落極大才聽說過。小鎮離劄幌不遠,由於鎮上仍保有不少當年采礦所留下的設備,成了喜歡攝影或研究廢墟的遊客們經常前往之處。原本是獨立的自治區,幾年前在行政體製上和栗山町合並。


    古川當初這樣問,應該帶有「像你這種怠惰、沒有半點好奇心,不想多理解、探究的刑警,聽得懂我說的話嗎?」之意。對他來說,麵對這麽年輕的刑警。如果對方抱著盡快完成交辦任務的心態問話,又怎能有多餘的精力想了解犯人的心情?如果不了解我生長的小鎮衰退的模樣,又怎能理解我生長在多麽不幸的環境,致使今天走到這步田地呢?


    然而,仙道當時並不理解。在他的認知裏,麵對罪犯,警察隻要冷靜地調查事實,忠實地做好記錄即可。知道那麽多,又怎樣呢?尤其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更不能對他們有半點心軟。


    在兩條交叉路前,仙道停下車來。


    今早從十勝的溫泉旅館出發,穿過狩勝隧道,進入道央的山嶽地區。再往下走,有一條路可以直通夕張市,然後走道東高速公路,到達劄幌。這是回劄幌最快的一條路。但是今天,仙道卻不想這麽走,他想先繞到夕張市西邊的小鎮。


    仙道再次打開地圖確認。目前是在國道二七四線上,在前方交叉口往北走,就可以橫跨夕張市。然後在國道三八線中途轉彎,越過一座山巔往下走,就到達那個小鎮了,也就是隸屬栗山町的那塊地區。之後再出岩見澤市,上道央高速公路,就可以直通劄幌回家。


    仙道再次發動車子,在前麵有紅綠燈的t字路口右轉,就行政區來說,這裏算是夕張市了。


    仙道雖不曾去過古川的故鄉,卻來過夕張市辦案。那是在七年前的秋天,一個出生這裏的男子,在神奈川縣殺了他的同居人和同居人的女兒後逃逸。神奈川縣警局研知男子應會逃回老家,於是請求北海道的警局協助。那一次,負責為神奈川的警員帶路,找尋男子行蹤的人就是仙道。


    如警方的猜測,男子在犯案後確實逃回北海道老家,但是他沒有回家,而是藏匿在老家附近的山裏。這段期間,男子偶爾會下山采買一些食物,要找到他其實不難,但仙道和其他警員卻沒多做他想,隻是一味地在犯人的老家埋伏。最後還是犯人因身上的錢已用罄,加上自己想通了,主動出來投案。沒想到竟在這種情況下結束任務,使仙道相當後悔,當初自己能多探訪一些小鎮上的關係人,一定能更早掌握到男子的行蹤,也不會讓他藏匿近兩個月的時間。


    握著方向盤,仙道不由得想起山岸在電話裏提到十多年前的那件案子。


    那是仙道任職於劄幌中央署刑事一課時所發生的案子。一名四十歲的女性,在劄幌的一處賓館房間內遭人殺害,一起投宿的男子則不知去向。


    仙道接獲報案後趕往現場,發現死者的臉被人用鈍器反複重擊,幾乎是鎚爛的地步。死狀之慘,讓仙道在之後好幾天食不下咽,憶起此畫麵還會頻頻作嘔。


    經調查,那件命案的被害人是一名派遣的按摩人員。為什麽說「人員」而不說「小姐」或「女郎」呢?因為一般人說到「按摩小姐」或「按摩女郎」,好像含有提供性服務的意味,但事實上,被害人是純粹的按摩工作者,所以當時各方媒體在報導時,都有默契地陳述被害人的職業為「按摩人員」,而非「按摩小姐」或「按摩女郎」。顯然客人並不這麽認為,當初打電話叫到府服務時,便認定自己是找娼婦來從事性服務。


    現場留有做案時的凶器,是凶手帶來的啤酒瓶。犯案時,以手握瓶口,甩瓶子底部反複重搗被害人的臉部。


    另外,還有手機。隻是當時手機尚未普遍,憑通話記錄鎖定對象的技術也無法做到。不過,現場其他遺留物還有很多,足夠警方找出凶手是誰,果然,事件發生的隔天,警方就篩選出嫌犯了。


    嫌犯叫古川幸男,少年曾在旭川犯下殺害妓女案件,移交少年感化院。


    再調查古川的關係人。發現他在國中時期住在岩見澤市的兒童之家,與前所長感情甚篤,雙方一直都有聯係。於是,仙道聯絡前所長,並從前所長的口中得知,古川在做案後曾經打電話給前所長,表示自己將去愛知縣工作,臨行前會找時間探望所長。就這樣,仙道和山岸兩人埋伏在前所長住家周圍,終於在案發第七天,古川上門拜訪時,將他逮捕。


    逮捕時:古川並未做任何抵抗,隻是神情顯得相當失望,應該是沒想到前所長竟然告訴警方他的行蹤,或許,有種遭到至親背叛的感覺吧!


    到案後,古川對自己的犯行坦承不諱,表示和死者因為性交易和金錢的事起紛爭,而拿啤酒瓶毆打被害人。不過他否認預謀殺人。檢方並不采信,仍以殺人罪起訴古川。起訴書上強調,古川十七歲時亦曾以相同手法殺害一名女性,此次再犯,顯然毫無悔意且手段殘忍,應處死刑。


    開庭審理時,古川有無殺人意圖,以及是否預謀殺人的問題,再度引起爭議。辯護團以凶器為酒瓶為由,主張被告並無預謀,殺人為偶發性暴行,是過失殺人致死。


    判決過程中,仙道曾出席旁聽一次。就一般警員而言,即使案子是自己經手辦的,一旦進入司法階段,通常不會前來旁聽。那一次,仙道卻湧現深入了解,一探究竟這案子的念頭。


    法院開放辯護方口


    頭辯論的部分。那天在法庭上,辯護團要求古川回答幾個問題,包括請他描述在衰退的舊礦坑鎮上度過極其貧窮的生活,以及母親棄他們離去的歲月。麵對這些詢問,古川顯得有些難以啟齒,吞吞吐吐地說著。坐在旁聽席上的仙道這才知道,原來古川是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成長,其生活之悲慘遠超出他的想像,甚至,在此之後仙道所接觸的犯罪者之中,也沒有人的童年生活如古川這般淒涼。


    檢方以「殺人已不是第一次」、「罪行重大,不可能改變」為由,求處無期徒刑。


    審判結果則和辯護團主張過失殺人致死相同,法官退回檢方的提告。最後宣判古川以傷害致死罪起訴,求處十二年徒刑。


    一進入夕張市,山穀與山穀間的距離越來越狹窄,眼看走到一個聚落的盡頭,馬上又出現一些像是公共設施,或集合式住宅的建築物。事實上,夕張市本身就是許多聚落沿著穀間幹道連接的長形市鎮。


    車子來到山穀的最深處,從曾經滿布采礦設備,也是熱鬧的商業地區旁邊經過,現在這裏已成為鎮公所、警察局、診療院所等公共設施的集中地。放眼望去,看得到諸如飯店的大型建築物,街道上卻寥寥不見人影。感覺像年邁的老牛蜷伏在角落,好一個寂寞的市區。


    繼續往前走,三八線道路忽上忽下的坡度驟增,急轉彎也多了起來。再往深山行約三分鍾出現叉路。一看指標,往前直走是岩見澤市的舊萬字煤礦區,往左彎則是仙道打算前往的小鎮。


    仙道左轉後,繼續沿著山路前進,出現長約一百公尺左右的隧道,穿過隧道,眼前突然豁然開朗起來,想必是進入另一個山穀,應該就是古川幸男的故鄉了。這兒和夕張一樣,從前也是采礦的小鎮,全盛時期聽說人口高達五萬人。之後逐漸衰退,剩下不到四千人,所以前年就和栗山町合並了,而過去的鎮名,現在則變成栗山町裏的區域名了。


    順著下坡路到小鎮過去的鬧區,偌大盆地的四周圍繞著煤渣堆成的山,一坡坡地像一座座丘陵。


    加油站即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一角。


    十字路口右轉,往前五十公尺處,有一家用老車站建築改造的咖啡廳。馬路右邊的一棟巨大和式建築,招牌上雖明示這是一家旅館,卻看不出是否營業。


    這家旅館的對街,是市公所的分處。由於這裏過去是鎮公所,所以基本上是一棟鋼筋水泥建造的兩層樓建築,年久失修加上四十年的風吹雨打,所以外牆爬滿黴菌般的東西,看起來黑黑髒髒的。


    繞著舊車站前的廣場走一圈,再回頭走另一個方向,一下子又回到有加油站的十字路口。往右轉,道路兩旁盡是木造的兩層樓商店,絕大多數卻是店門深鎖,有些建築甚至斜歪著,再往前走,左側有一所小學,看得到教室和操場。


    這條窒長四百公尺的道路,就是小鎮的主要街道。雖說有些落寞寂寥之感,不過卻是北海道鄉村地區常見的景象。


    再次回到舊鎮公所前,停車塌旁立著一塊小鎮的街道圖,仙道下車看了一下。從前的礦坑和礦區住宅街遺址好像在車站的後麵。


    順著一條筆直的幹道往前開到最底,亦即車站後方。「沒錯,就是這裏!」仙道想找的地方出現了。


    這一區的房子幾乎都老朽到不行。一排兩層樓水泥蓋的房子,依稀可見昔日公營住宅的樣貌。在它後麵則是一間間長形低矮的木造房子,對麵是更多更老舊的木屋。看這建築的狀況,仙道原先研判應該是廢墟,沒想到仔細一看,房子的煙囪正冒著煙,屋前的空地上還晾著衣服。他不敢相信,這種看在劄幌人眼裏會認為不能住的建築物,居然還有人在裏頭生活。


    仙道不由得想起古川幸男在法庭上說過的話,他從小和媽媽、妹妹三個人住在一起,媽媽叫愛子,妹妹叫美幸。他沒有爸爸,也不知道爸爸究竟是誰。十二歲以前,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木造長屋裏,屋內有兩個房間,各是四疊半和六疊榻榻米大小。沒有浴室。冬天一到,冰冷的寒風從房子的縫隙竄進來,讓他們冷到受不了。


    穿過這片破舊的住宅區,映入眼簾的是些廢棄采礦設備。有立坑的高塔,還有選煤機等設備。


    這時,一對母子走在仙道的車前。男孩大約三、四歲,母親則約三十歲。聽到車子的引擎聲,母親先是停下腳步,接著獨自靠向路邊,而未理會站在路中央的男孩。為了閃躲男孩,仙道隻好將車駛到對麵車道慢速行進。當車子和母子倆擦身而過時,仙道看了母親一眼。一雙沒有生氣的眼睛。生活的艱苦和無奈滿布在臉上。這讓仙道聯想到古川的母親,當年她的表情應該也是這樣吧。


    據了解,古川的母親出生在北海道北部的一個農村,未受過教育,十五歲來到這個小鎮,在一家居酒屋工作。


    采礦小鎮裏多的是男人,古川的母親年輕時身邊亦有許多追求者。於是,二十歲左右就成了未婚媽媽生下古川幸男,接著又生下他的妹妹美幸。有一段時間,古川家還領取低收入戶補助,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取消了補助。使上小學的幸男和美幸連營養午餐錢都付不起,更別說學校的旅行活動,幸男一次也沒參加過,另外,家裏也沒有洗衣機,古川的母親每天都放任孩子穿著髒衣服去上課。


    古川說,最初母親以撿拾從貨車上掉下來的煤炭為生,七、八歲時,他曾和母親一起撿煤炭。以北海道的居民來說,撿拾煤炭算是最下等、報酬又少的工作,除非逼不得已,沒人願意做這種工作。古川家的貧窮狀況,如此可見一斑。


    在律師的追問下,古川透露母親後來為了生計出賣身體的悲慘際遇。當母親接客時,就將他和妹妹趕到屋外玩耍,即使天黑了也一樣。


    在幸男十二歲那年,母親突然不見了,遺棄他和妹妹。聽鎮上的人說,母親是跟男人跑了,真相到底如何也沒人知道。


    就這樣,幸男和美幸被送到兒童之家。兩年後,原本身體孱弱的妹妹,因感染肺炎而死。


    仙道繼續開著車,此時的他既好奇又激動,他想親眼看看古川幸男童年的生長環境究竟是什麽模樣。


    仙道記得古川曾說過,他家旁邊有一條像水溝的小河,在礦區住宅街的隔壁。可是車子繞了又繞,怎樣都找不到他所形容的地方。或許昔日的那條小河,現在已成暗溝了。


    穿過礦區住宅街有一條河,河上架著一座長約五十公尺左右的鐵橋。從此往前行,就是北海道火力發電廠的舊址,那裏應該有座水壩才對。仙道驅車過河。


    記得古川證詞中的一段陳述相當震撼,那是發生在他十二歲時的秋天。某日,古川的母親突然帶著孩子往水壩方向走,一路上,古川始終覺得母親神情怪怪的,和平常不太一樣。果然,到了水壩上方,看著令他腳軟的高度,他知道恐怖的事就要發生了……。


    母親一把將妹妹抱起來,接著就要往水壩扔下去,古川見狀立刻衝上前,死命地阻止母親。母親像發瘋似地大聲哭泣吼叫,才終於把妹妹放下,避免一場悲劇的發生。


    當古川陳述完畢時,律師再次向古川確認發生那件事的時間後,突然出示一份當年鎮上消防隊的出勤記錄。上麵的記載和古川所言略有出入。根據記錄,古川的母親當年確實將美幸扔下水壩,一名男子目睹整起事發經過,立刻跳下水壩救起美幸。恰巧這名男子是鎮上的消防隊員,所以便將此事記在隊上的執勤記錄中。


    聽到這筆記錄時,古川突然大發雷霆,當庭咆哮著:「胡說!母親才沒有這樣做!」看到古川失去控製,辯護團便未在這件事上繼續著墨。


    循著沿河的道路繼續往前行,朝右手邊的河岸平原方向望去,一座用水泥打造的巨大建築物,立著一隻高約五十公尺的煙囪。應該就是


    火力發電廠的廢墟。這麽巨大的廢墟,想必很受廢墟迷的歡迎,難怪發電廠周邊架滿一整圈的拒馬。


    發電廠的背後即是水壩,是座重力式水壩。除了租發電廠一樣破舊外,看起來也相當笨重。


    仙道將車停在水壩旁邊的停車場,步下車來。


    水壩上開了一條道路,通往河的另一邊。左邊則是水壩的湖麵。道路兩旁堆放一些網子、鉤子和繩索等物品,應該是用來清除漂浮在水壩上的浮遊物吧。


    漫步至道路中央,伸頭下探水壩,壁麵筆直陡峭。再往下五公尺左右就是水麵,一些流木、垃圾漂浮著。


    移到另一側往下看。這裏離地肯定有三十公尺以上的距離,坡度相當的險峻,光看就腳底發麻。


    水壩右下方的河川平原上,舊發電場建築屹立著,順著這條路亦可通到舊發電場的側邊。


    過了水壩後,山穀突然變得平坦遼闊。原來水壩就建在山穀最狹窄的部份。水量不大的河流。在穿過穀間後繼續往南流。


    眺望不遠處的發電場遺址,仙道又憶起法庭上古川述及的一段回憶。就是古川的母親扔下他和妹妹離家而去的故事。那是古川小學剛畢業的三月底,北海道積雪還很深的時候。


    「您母親離家前曾交代過什麽事嗎?」律師問。


    「沒有。」古川的神情顯得相當落寞。他的母親確實什麽也沒交代就放兩個孩子揚長而去。


    兩個孩子一直守在家中,直到第三天早上,家裏實在沒有任何東西吃,古川隻好帶著妹妹去發電廠找一位年邁的管理員,他一直很疼兩兄妹。


    管理員讓他們進入發電場的管理室,做飯給他們吃。由於正值星期五晚上,一時間無法和兒童輔導中心取得聯絡,於是古川兄妹就在管理室住了三個晚上。直到星期一下午,兒童輔導中心派人帶他們去辦手續取得保護令,並將他們帶到兒童之家。


    辯護團的律師不斷對古川提出這些問題,想引導他描述童年的悲慘遭遇,以此減輕他的刑責。


    這固然是辯護團的一種戰術,但古川顯然不喜歡。他屢屢為律師所提出的問題感到驚訝,回答多也吞吞吐吐,音量有時甚至小到坐在旁聽席上的人也聽不到。


    開庭結束後,古川一轉頭,剛好和坐在旁聽席的仙道四日相交。他張大了眼,似乎很驚訝,應該是沒想到承辦案子的刑警會來旁聽蘭庭吧。古川究竟怎樣看待仙道前來旁聽的事呢?會不高興嗎?單純感到意外?還是覺得仙道管太多了?


    無論如何,三個月之後判決確定,古川以傷害致死罪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辯護團的戰術可以說是成功。盡管古川繼十七歲首次犯案之後,再度犯下第二起殺人事件,但考量到他特殊的成長背景,情有可原,法官遂酌量減刑。此外,凶器是啤酒瓶,也是影響判決的其中一個要點。代表古川是臨時起意的。


    這是十三年前,當仙道還在中央警署刑事一課任職時的事。


    仙道重回停車場,發動車子繼續前進。


    繞了小鎮一圈,仙道對此地的情況大致了解。誠如辯護團所主張的,古川的成長曆程確實令人同情。一個出生在沒落的煤礦小鎮,自小沒有父親的男孩、母親賣春、十二歲目睹母親欲殺害親生妹妹的瞬間、半年後母親失蹤。盡管兩兄妹被妥善地安排去處,最重要的是,他覺得被母親拋棄了。


    在這種背景下成長的古川,十七歲時在他工作的地方——旭川,殺害一名中年妓女,接下來又在劄幌殺了這名按摩人員。換句話說,八年之間他就犯下兩起凶殺案件。


    奇怪的是,盡管他是個凶惡的罪犯,麵對這種反社會性人格的人。仙道在偵訊古川時卻沒有半點厭惡。對於潛藏在古川心底的絕望,以及對女性的憎惡,仙道反為他感到可憐。況且,古川自始至終也沒有脫罪的想法,甚至當庭表明,願意接受嚴厲的法律製裁。


    古川幸男。發生在十三年前的命案。判處十二年徒刑。假使,如今他已服刑期滿,回到社會上……。


    仙道搖搖頭。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則好不容易在溫泉區療養的一個星期,又要前功盡棄了。萬一再度發病,重返工作崗位的事就甭談了。


    「不行!」一邊握著方向盤,仙道喃喃自語:「太危險了,這事兒。」


    再次經過昔日的礦區住宅街、公營住宅遺址,回到小鎮的主要街道。從這裏可直通栗山盯的中心道路,在岩見澤上道東高速道路。預計回到劄幌的家,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吧!


    仙道將前幾個小時從記憶之箱裏取出來的回憶,再度把它收回,放在箱子的最底部。


    當晚大約九點鍾的時候,山岸再度來電。那時仙道正在住家附近的一間酒館喝酒。這裏的進口啤酒種類繁多,仙道每個禮拜都會來此報到一次。


    接起電話,說了句「你等一下」之後,仙道站起身,走到店外。


    「在哪家店啊?還放著爵士樂。」山岸問。


    「就在我家附近。怎麽?我和你約今天嗎?」回答後,仙道突然不放心地反問。


    「沒有。隻是,喂!記不記得我昨天跟你講的事?」


    「你是說船橋的那件案子?」


    「沒錯,你知道嗎?我的解讀完全正確!我是打電話來告訴你,我這個警察直覺超靈敏。讓你崇拜一下。」


    「解讀?」古川幸男?不會吧!「你是說你聯想到的那件事?」


    「沒錯!就是我們當初辦的,那件古川幸男的案子。」


    「你是說真的?你沒開玩笑吧?」


    「喂!我像是在開玩笑嗎?跟你說,千葉縣警局已經把他列入特定的可疑人犯了。從現場留下來的東西研判,種種跡象都顯示,一定是古川那家夥幹的!現在已經要發全國各地的通緝海報啦!」


    「怎麽這麽快?」


    「唉呀,賓館房間裏到處都是指紋,還有留在現場的東西也是。看樣子他連證據都懶得湮滅。怎麽樣?我的直覺很神吧!」


    「真有你的!」仙道附和著山岸:「不愧是我們山岸老大,果然料事如神。」


    仙道實在懶得和山岸辯,其實認真追究起來,昨天說出古川幸男名字的人是仙道,山岸隻說這件案子的手法租之前那件很類似而已。不過偶爾讓這自大的男人得意一下也無傷大雅,所以就虛應附和了。


    「記得嗎?那家夥。當初我們是在哪兒抓到他的?我有預感,這次他還是會去那裏。」


    「你是說,他會去兒童之家所長的家?」


    「沒錯,他把所長當成親人一樣,當然會找他羅!」


    「上次就是在那兒被抓到,這次他還會再重蹈覆轍嗎?怎麽?你想在那裏布線等他上門?」


    「我布線幹嘛?那是千葉縣警局的工作。當然啦,如果他們願意求我、請教我,我倒是可以教他們一下。好了。不說了,下禮拜找你喝酒!」


    掛完電話,仙道的心底突然浮現「共時性」這三個字。常常我們想著什麽、夢到什麽。事情就如實地發生了,與其說偶然,不如說上天暗暗地遞給我們某些答案。船橋事件、山岸的來電、今日白天映入眼簾的舊煤礦小鎮落寞的衡景、古川幸男出庭應訊時的摸樣,這些一連串的發生與出現,除了「共時性」之外,仙道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說法,這也是仙道第一次感受到「共時性」的存在與震撼。


    仙道默默地走回店內,吧台上的酒杯幾乎見底,仙道跟酒保再點一杯奧勒崗啤酒。


    隔天下午,仙道在豐平川河堤外慢跑完,才進門,手機就響了。


    是酒井。一個好友,也是一名地方記者,曾專跑北海道警察總部的新聞。比仙道年長一、兩歲左右。由於交情不錯,在仙道調


    離總部後,雙方仍保持聯絡,有時也會互相交換一些情報。如今酒井亦不在劄幌,調任至該報社函館支局的局長。


    「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酒井說。「有一個男的打電話到報社來,說想知道怎麽聯絡你。我不敢直接給他電話,便先打電話來問你。」


    「哦?是什麽人?」仙道問。「怎麽會打電話到你那兒?」


    「聽他說,他先打到劄幌中央署,中央署的人說你不在,也不肯透露你的聯絡電話,他又有急事找你,想起我的名字:所以就打電話一來問我要怎麽聯絡到你。」


    「他叫什麽名字?」


    「他隻說他姓『田向』。」


    田向?


    仙道的背,立即像被一陣涼風「咻」地穿過,整個人僵硬了起來。昨天,這個名字不是才從記憶之櫃翻了出來?那樁命案,還有那個凶手的事。


    酒井繼續說。「他還說,他知道我和你很熟。」


    「你認識那個男的嗎?」


    「不認識。我朋友裏沒有姓『田向』的啊……不過,我倒聽過這個姓,從前有一樁命案的被害人,一個女的,她也姓『田向』。」


    「你是說田向恭子?我負責的那件案子。」


    「對!我也報導過。沒記錯的話,我們倆就是因為那件案子才熟起來的,是吧?」


    「是啊!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男的怎麽知道你現在在函館支局?」


    「他先打電話到總社,總社的人說的。」


    「他向總社的人問你現在在哪?」


    「不,他沒指名是我。」酒井說。


    該報總社的人向酒井轉述,今天上午報社總機接到一名聲音聽來大概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打來的電話,對方表示要找平成六、七年時主跑警察本部的社會新聞記者。總機進一步問他有什麽事時,他表示要提供十三年前一件社會案件的情報。總機請他留下自己的姓名和電話,等聯絡上之後,再由記者主動回電。就這樣,對方留下一支手機號碼,並表明自己姓「田向」。


    接到總社的聯絡後,酒井馬上打了通電話給這名男子,對方除了表明想提供十三年前命案的一些情報外,還問酒井要怎樣才能和當年偵辦的員警仙道孝司聯絡,說有些事不能先告訴記者,必須先知會警員才行。


    「我有預感,他要講的一定和『田向恭子』那件命案的秘辛有關。從這麽罕見的姓氏看來,這個男人可能是田向的家人。我跟他說讓我先聯絡你,我不想一下子把你的電話流出去,萬一造成什麽困擾可不好。」


    「告訴我他的電話。」


    酒井念完電話號碼後,問仙道:「你想這個男人是不是要告訴你有關田向恭子命案的秘辛?」


    「我不知道。」


    「喂!有什麽有趣的,可要通知一聲。」


    「嗯。」


    才掛斷,電話又響了。這次是山岸。


    「喂,」山岸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緊張,「剛才中央署的總機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有一個男的在問,要怎麽樣和你取得聯絡。」


    該不會是古川幸男打來的?仙道故意裝傻問道:「那個男的是誰?」


    「他說他姓『田向』。本來打電話來找人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但是主管總機庶務的老警官,一看到這則電話的內容記錄,馬上聯想到從前那件命案,所以打電話告訴我。」


    「你是說打來的是死者『田向』的家人?」


    「不!」山岸說,「依我看來,打電話來的人是古川幸男。」


    「為什麽會這麽想?」


    「古川不敢報上本名,但是又希望對方能知道是他,故意找一個雙方都知道的名字來代替,好像是暗號一樣。他想找你,所以找一個對你來說印象也很深刻的名字,我這麽推論完全合乎邏輯,不奇怪啊!」


    「是嗎?」


    「總之,一定是這樣。因為我們不直接告訴他你的電話,沒辦法,他隻好留假名羅!唉呀,會故意用假名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或許……你想太多了也說不定。」


    不過山岸似乎沒聽到,繼續沉醉在他的推論中。


    「隻是……,我不懂,他為什麽會找你呢?你偵訊他的時候,他鳥都不鳥你,還對你大小聲,我接手後他才聽話的啊!現在要找的,為什麽是你呢?」


    「那個人是不是古川也不知道。」


    「唉,當初總機為什麽沒留他的電話呢?要不,我一定能確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古川了。他一定還會再想辦法透過其他管道找你,如果再打來,可是天大的機會。」


    「他是用手機打來的嗎?」


    「嗯。看來目前要拿逮捕令恐怕也有困難。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家夥跑回北海道了。」


    「你這麽篤定?好嗎?」


    「有什麽不好?你聽清楚了,那家夥肯定還會再和你聯絡,到時候該怎麽做你知道吧?可不要拿什麽休假當理由啊!」


    「我知道。」


    「想想,如果你我兩個人搶在千葉縣警局之前破案的話,那多痛快呀!哈,我等著。」


    掛完電話,仙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得先平複一下自己的心情,等情緒穩定後,再打電話給古川幸男。


    「喂?」對方壓低嗓子接起電話,十分小心翼翼的感覺。


    掛掉電話,大約五分鍾後,仙道才拿起手機撥打酒井給他的電話號碼。


    光這聲「喂」也聽不出什麽。不!應該說仙道早就忘記古川的聲音了。


    「是田向先生嗎?我是北海道警員仙道,聽酒井記者告訴我,你有事找我?」


    「我是田向的朋友。請問你是十三年前,劄幌中央署刑事一課的仙道警員嗎?」


    「是,我是。」


    聽到回答後,感覺上對方愣住了。他停了幾秒,才緩緩地說:「我是田向恭子命案的凶手——古川幸男。」


    果然!雖然心底已有推斷,當真相公布時,心裏仍感受到不少衝擊,胸口悶了一下。


    「古川幸男?你已經出獄了?」仙道小心地問著。


    他沒提通緝海報的事。以時間點來算:古川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已被列入千葉縣一樁命案的嫌犯。


    「嗯。」古川回答。說完,又是一陣沉默。感覺得出來,他也在試探仙道聽到後的反應。「多謝你辦案期間的照顧。」


    「你找我有事嗎?」


    「沒什麽,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我。」


    「記得,當然記得。是我負責偵訊你的。」


    「那時,我說了一些頂撞你的話,質問你怎麽沒去過我出生的地方,真對不起。」


    「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也害你被換下來了,不是嗎?」


    「那是因為我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問不出個什麽。」


    「可是,你還來聽我開庭。」


    其實自己也隻在口頭辯論那天去法院旁聽一次而已,「古川該不會以為我去旁聽了好幾回吧?」仙道在心底默默地猜想。


    「因為我放不下心。」


    「你還擔心我嗎?」


    「當然。那件案子我怎麽也忘不了。你有話要告訴我嗎?」


    「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應該也有話要問我。」


    「關於那件案子,你不是已經在檢察官、法官麵前陳述一切了?」


    「我隻是回答他們問我的問題而已。」


    「好不容易出獄了,想必有很多話要說,你現在人在哪?如果有來劄幌,就打這支電話給我。我現在休假中,時間很多,什麽時候見麵都行!」


    「你說你在休假,那麽約


    白天也行羅?」


    「時間不是問題。」忽然,仙道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接著說。「現在,我知道你出生的故鄉是什麽樣的了,我去過那兒。」


    「是嗎?」古川的聲音明顯和緩起來:「那兒現在變得怎麽樣了?」


    「從前怎樣我不清楚,但現在確實很蕭條,應讓說,很荒涼。」


    「以前我還在的時候,那兒就什麽也沒有了。」


    「好了,總而言之,有空到劄幌時,記得打電話給我。」


    「老實說,我……。」


    「你怎麽樣?」


    「我已經回北海道了。我們可以約在劄幌以外的地方碰麵嗎?」


    「沒什麽不可以,隻要不會太遠。」


    「既然你現在休假中,那麽明天,可不可以撥半天的時間給我?」


    「半天?沒問題。」


    「不好意思,硬把你約出來。」


    「別這麽說,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我很樂意奉陪。」


    「那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


    「嗯。」


    掛上電話,仙道拿起擺在身邊的毛巾擦拭滿是汗水的手心,看來古川還不知道自己已被通緝。既然這樣,仙道自然依照一般警官所受的訓練,佯裝什麽都不知道繼續保持接觸。


    雖然如此,剛才在電話裏,仙道並不是以一個警察的身份和古川對話,他的立場是單純的一個人、一個男人。隻是,一場對話既然已用謊言開了口,接下來也不得不再說一些謊來圓了。


    幾經考慮,仙道決定先不和山岸聯絡。一切等明天和古川見麵後再說。


    當天晚上過了六點,仙道的手機響了。那時的他正在張羅晚餐。聽見鈴聲,連忙關掉瓦斯爐上的火,拿起手機。是山岸打來的。


    接起電話,山岸劈頭就問:「那個姓『田向』的男人,有沒有跟你聯絡?」


    「沒有。」仙道回答。


    當然沒有,因為剛才是仙道打電話過去的。而且,對方叫做古川幸男,不叫「田向」。所以,仙道並沒有說謊。


    「哦?」山岸說:「他也沒再打來問你的電話號碼。」


    「船橋那個案子的通緝海報不是已經張貼了嗎?」仙道想確認清楚。


    「沒有。我們還封鎖著消息,沒讓媒體知道。」


    難怪!古川果然還不知道自己已被警方鎖定為嫌犯,不然他的一舉一動肯定會很謹慎小心,不會隨便外出才是。


    「現在搜查的進度如何?」


    「千葉縣警局現在正從市川到千葉市一帶搜查。」


    「那麽,說不定明後天就捉到了。」


    「哼!我看沒那麽快,他們好像對他的行蹤不是很有把握的樣子,依我看呐,那家夥現在還窩在船橋的可能性很大!」突然,山岸的話鋒一轉:「喂!明天有空嗎?」


    看樣子,明天還算安全。既然和古川有約,整天都空下來可能比較好。


    「不行,明天我有事。」


    「好吧,那隻有等下禮拜再約了。」


    「是啊,下禮拜再說。」


    掛完電話,仙道突然對自己剛才拒絕的語氣有點擔心。好像回答得太快了,會不會被經驗老道的山岸聽出來呢?


    古川約莫在上午十點時來電,那時馬克杯裏的咖啡早已見底,仙道已經準備好隨時出門。


    「我現在可以開車出門了嗎?」仙道問。


    「可以。」古川接著做出指示:「你先上道央快速道路,往旭川方向。我在三十分鍾後打電話給你。」


    「我們要在哪兒碰麵?」


    「我還沒決定。」


    不等仙道接話,電話就斷了。仙道也不打算重撥,一切就按照他說的。


    走到停車場,鑽進車內,仙道先確認一下油表。油還剩一半以上,算一算,如果都不停的話大概可以跑個兩百公裏。


    行駛在道央快速道路途中,古川打電話來了。


    「還沒到岩見澤交流道吧?」


    「嗯。大概還要五分鍾。」


    「你就在岩見澤交流道下。」


    接著古川說了他童年時住的那個小鎮名稱。


    「我們就在那裏見麵吧!」


    仙道先前已經走過一次,認路沒問題。


    下一通電話,則是在仙道快開到小鎮主要的街道時打來。


    「你知道北電的火力發電廠遺址嗎?我在那兒等你。」


    「知道了。」


    聽古川的口氣,一點都不擔心那麽久沒回去,火力發電廠遺址存在與否的問題,看來他現在應該已經在那兒了。


    進入小鎮的主要街道,穿過車站後麵一大片的公營住宅區、舊礦坑住宅遺址,越過橫跨河川上的小橋,往發電場遺址方向前進。來到發電所遺址正門匝道口,仙道看見一部小型車停在那兒。車牌上寫著習誌野的號碼,那應該就是古川的車吧!從千葉開過來這裏,說不定是輛贓車。


    仙道將車並排停在那輛小型車的旁邊。才從車上下來,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


    「進來吧!我在裏麵。」


    匝道口的門開了個小縫,仙道側身鑽進發電廠裏麵。


    建築物的側門是開著的,通常出入發電廠的主建築物,應該都是走這扇門吧,仙道走了進去。


    建築物裏麵就像學校的體育館一般寬敞,中央有一個看起來像是鍋爐般的大型鐵製容器,還有一根根的管子環在它的周圍。想來是個以煤碳為動力的發電機吧。


    腳邊有一些碎玻璃,剝落的壁材散落一地,空氣中也滿是塵埃,還帶著一點生鏽的味道。一絲絲的亮光從天窗的細縫中鑽了進來,這讓室內紅咖啡色的管子看起來更鮮明。雖然室內有些昏暗,但是進來的時間一久,也就習慣了。


    「你在哪裏?古川!」仙道大聲呼叫。


    「我在這裏。」聲音從背後竄出。


    回頭一看。背後靠牆的地方有一個鋼鐵材質的樓梯,在樓梯層與層的平台處,古川正坐在那兒。雖然室內光線並不充足,但憑著從天花板空隙照下的微弱光線,還是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體型。他蓄著短發,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橄欖色的工作長褲。麵貌則租十幾年前差不多——豐厚的雙頰和嘴唇、微腫發泡的眼皮、教人不易讀出的眼神。臉上的皺紋很深,身材也似乎有些發胖。


    仙道向古川走近一些之後,說:「為什麽找我來這裏?」


    古川直視著仙道回答:「我,又幹一件了。」


    既然古川本人都主動提了,仙道自然也沒必要再繼續裝傻。「你是說,船橋的那件?」


    「你知道?」


    「我曾祈禱,希望不是你。」


    「依我看。警方現在應該已經發布通緝了吧!」


    「你就那麽有把握?」


    「因為一大堆在場證據,我連銷毀都懶。」


    「那你為什麽不去自首,還逃到北海道來?」


    「因為我想來這裏,看看這個小鎮。」


    「為什麽?」


    古川低下眼去。


    「一切就要結束了。」


    「什麽意思?」


    「我常這麽想,其實我的人生應該在更早之前就該結束。不是在十三年前,十七歲那時也太遲了。我應該更早就消失在這個世上才對。」


    「怎麽這麽說,枉費辯護團費心幫你辯護,讓你隻判傷害致死。」


    古川不屑似地「哼」一聲。


    「那是他們一廂情願,我可不希望這樣。把我那麽悲慘的身世在法庭上公開,我要是死了也罷,偏偏還讓我活下來。」


    「那是因為他們希望你的人生有重新來過的


    機會。」


    「可是我想死呀!我早就有被判死刑的覺悟了。譬如你,仙道,其實你也很希望我被判死刑,對不對?你就是希望這樣,所以才到法院來旁聽的,不是嗎?」


    突然,建築物外麵傳出刺耳的擴音器聲音。


    「古川幸男!我們是警察—快出來!」


    聽起來像是山岸的聲音。


    古川整個人像被電到似地站起來。仙道也嚇一大跳。到底是怎麽回事?


    隻見古川睜大眼直視著仙道。


    「你不是說你一個人來的?」


    「我不知道。我沒對任何人說。是真的!」仙道狼狽地回答。


    「他也是,你也是,你們都一樣!可惡!」


    「我沒騙你!」仙道死命地解釋:「我真的是一個人來的!你誤會了!」


    外頭擴音器的聲音又再度響起,「古川幸男!船橋賓館殺人事件的逮捕狀已經下來了,你逃不掉的!出來吧!」


    古川以憎惡的眼神瞪著仙道,然後「啐」地吐口水。在那瞬間,仙道把臉別了過去。


    緊接著,古川開始順著樓梯往上跑。


    一看到古川的舉動,仙道立即猜到他下一步可能的動作,也跟著衝了上去。


    「等等!古川,等等!」


    古川爬上沿著發電廠外壁搭建的作業通道。這間發電廠建築早已成為廢墟,作業通道不過是鋼鐵材質的網狀踏板,加上年久失修,支撐的鐵架說不定早有折損,萬一崩塌了怎麽辦?仙道擔心著。


    不一會兒,古川通過作業通道,鑽進通道末端的一扇小門。


    仙道也跟了上去。一打開小門,發現這原來是安全門。古川的腳步聲正往下走。仙道也快速地往樓下衝去。


    從發電廠裏跑出來後,古川一路往水壩的方向奔去。仙道一邊尾隨一邊回頭,看到剛才來時的停車處,旁邊又多停了幾輛轎車。


    山岸是依據別的情報找到這兒來的?還是尾隨自己來的?或許昨晚在電話裏,自己說明天有事的語氣太奇怪了,引起山岸的懷疑,所以才決定跟蹤自己。還是自己的車被人裝了gps卻不自知?更或許,古川的車早已遭警方鎖定。


    古川衝上水壩封鎖線上的鐵絲網,翻身跳下。那是一條直通水壩的通道,通道往前走到盡頭時,有一條陡峭的斜坡,緊連著水壩上方。


    忽然,仙道聽到背後傳來數人的腳步聲。原來山岸也派人追了過來。由於前方盡頭就是水壩,無法抄路包圍,隻能跟在後頭。


    仙道設法翻過鐵絲網,站在連接水壩的通道上,這時古川已到達通路與斜坡的臨界點,開始奮力往上爬。


    「等等!」仙道大聲喊叫:「不要想不開呐!古川!冷靜!」


    好不容易跟著登上斜坡的最高處,仙道感覺心髒像要炸裂開似的。隻能停下腳步,兩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調整紊亂急促的呼吸。古川站在通道的中央,轉過身麵對仙道,暗示他已不再往前跑了。


    一邊喘著氣,仙道一邊慢慢往通道中央靠近。隻見古川一動也不動,手裏抓著一條繩索。


    仙道來到距離古川大約十步遠的地方。古川直視著仙道,眼神似乎透露出他下一步將會展開什麽行動,而那也是最令仙道擔心的。


    就在這時,後麵傳來其他人靠近的聲音,回頭一看,山岸率領的一組人已爬上陡峭坡道的最頂端,來到水壩的上方。


    「不要過來!我來說服他。」仙道回頭對山岸說。


    山岸停下腳步,點頭表示同意。站在他身後的三名員警,也不再前進。


    仙道再次轉過身看著古川。這時的他,臉上已完全不見任何感情,沒有憎惡,沒有憤怒,應該是一種絕望吧。


    「不要想不開,古川!有什麽話,我們在庭上一次講個痛快,可不要想不開呐!」


    古川搖搖頭,說「告訴你吧,仙道!你要聽有關我母親把妹妹丟下水壩的真實情況嗎?」


    「你母親把你妹妹丟下水壩的真實情況?」


    「本來,我一直想不起來在這裏發生的事,在那次判決之前,在法庭上我一直都想不起來。」


    「發生了什麽事?一定是很重大的事吧?我們到法庭上說,把它全部說出來!」


    「不!我現在就告訴你。一直以來,我總以為當年是自己死命地擋著母親,母親才沒將妹妹丟下去。結果我錯了!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當年,母親把妹妹投下水壩之後,我用身體頂著母親,因為我太憤怒了!母親怎麽可以這麽做!我用身體頂她,想把她也推下水壩。我想殺了她!本來,我的生命在殺了母親之後,就應該被判死刑結束!你不用來旁聽,不管判決結果如何,我這一條命早已結束了!你知道嗎?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些,所以才找你來這裏。」


    「我了解了。我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我全部都聽。你先冷靜下來。」


    「如果我在十二歲時殺了母親,被判死刑該有多好啊!警察們一定這麽想吧!」


    「不!」仙道搖著頭,「我不這麽想。古川!我不這麽想!別做傻事!」


    古川擎起握抓在手上的繩索,在繩子的一端繞一圈,然後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仙道急忙往繩索的另一端看去,被係在水泥牆上的一個鐵環。


    仙道即刻往古川靠近,約莫三步左右。「等等!你等等!」


    不等仙道說完,古川的右手攀著分隔通道和水壩的女兒牆,縱身一躍。


    說時遲,那時快,仙道馬上伸手去抓,結果,那瞬間他隻碰到古川的腳,無法及時製止他。古川的身影不見了,隻聽到從下頭水壩處傳來繩索被拉直,低低地彈了一聲。


    仙道將身體探出牆外,往下一看,水壩陡直的壁麵上,有一具身體掛在那兒搖晃著,不斷與壁麵磨擦。


    恍然問,仙道感覺身體被人從後麵抱住而不自覺地抽動掙紮。


    「冷靜下來!不要激動!冷靜下來!」是山岸。他用兩手緊緊地抓住仙道的肩膀。說完話,山岸自己也軟癱了下來。


    穿著便服的搜查員目睹整個過程,立即以無線電回報。


    仙道隻聽到「通緝嫌犯」、「水壩」、「自殺」等零碎詞語。他輕搖著頭、眨著眼。


    經曆過今天,看來,要重回工作崗位的日子又更遠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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