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蘭 —1593~—


    牛頸骨上刻著線般的細溝。孩子的小手將銅線穿過溝槽,再以刀刃裁斷。姐姐用銼刀磨利前端。金屬粉塵在陰暗的小房間裏漫天飛揚。北側窗外飄來泰晤士河的惡臭。


    別針工匠的父親將金屬短線焊接在針頭上。一千支可以賺到一塊麵包的錢。一家人默默地埋首幹活,無暇去想這些堆積如山的別針要被送往何處、賣給什麽人。


    裝滿了別針的盒子,堆積在河畔林立的批發倉庫裏。


    泰晤士河河口蠍集了數量驚人的帆船,它連接倫敦與英格蘭各地,並將英格蘭與全世界連接在一起。滿載毛織品的英國商船揚帆出海,前往異國港口。英格蘭東北部的海港運來煤炭,東海岸運來穀物、起司、麥芽、培根,西南部則運來錫礦。同時女王的海上獵犬所乘坐的私掠船,在汪洋大海掠奪西班牙及葡萄牙商船的香料、金銀與砂糖,滿載而歸,豐富女王的財政。


    泰晤士河並連接了王宮與貧民窟。白廳宮等王宮、貴族富豪的壯麗宅第林立的泰晤士河一區,其對岸的南華克是聲色之地,劇場、鬥熊場、鬥雞場等賭場和妓院擠得水泄不通,狹隘的巷弄形成迷宮。


    連係大河兩岸的唯一一座橋梁上,兩側民宅商家櫛比鱗次,並且多處在上層相互連結,就宛如行走在頂部到處是開口的洞窟一般。橋梁門樓上,高高豎著的棒子前端插著叛國賊的首級,有時多達數十支。


    女王之都的居民數目正呈現爆炸性的成長。公共土地及空地不斷地變成屋舍密聚之地。建築工地上,木製小型起重機正在搬運沉重的石材與木材。碼頭的貨物裝卸區,起重機也大顯身手。起重機的動力是人,車輪狀的巨大腳踏車裏坐著兩名苦力,以水平軸木為支撐,奮力踩踏著。他們從早到晚,就隻是不停地踩踏車輪。


    人聲鼎沸的齊普塞街市場與東邊的林登豁市場喧囂聲不絕於耳——平時皆是如此,然而這一年,一五九三年,倫敦卻陷入了不祥的蕭條之中。


    造成歐洲人口減半的鼠疫,這陣子似乎偃旗息鼓,然而去年南華克的居民卻出現感染。疫病迅速蔓延,現在仍陸續有人發病。


    倫敦遭受鼠疫汙染的消息也傳至他國,有些國家甚至拒絕來自倫敦的商船入港,對國家經濟造成影響。


    王宮使用的水,是以導管從北部的泰伯恩或海格特的泉水輸送而來。即使如此,仍無法徹底防堵疫病侵入宮殿。


    一艘船載著裝滿別針的箱子之一,行經匯聚全倫敦所有汙水的泰晤士河,送往王宮。


    包裹女王身體的銀色塔夫綢禮服上別滿了無數的別針。幾名女侍合力別起有裂口裝飾的袖子,以及呈扇形展開的皺領。


    即將年屆六十的老女王,臉上的皺紋塗滿了用鉛、醋、蛋白及明礬調合而成的香粉。為了去除皮膚上的黑斑,女王每晚使用以蛋白和明礬調製的藥水,卻毫不見效,具毒性的明礬隻是徒然讓牙齒變黃、缺損。大大地敞開的領口露出如蕾絲褶邊般起皺的胸脯,為了保持這裏的皮膚白皙,使用硼砂和硫黃保養。以前被女王處以斬首刑的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以葡萄酒泡澡來維持肌膚柔嫩,但英格蘭女王沒有那麽奢侈,泡的是添加香料的牛奶澡。話雖如此,她還是無法舍棄明礬這項奢侈。明礬的價格會變得高不可攀,是因為教皇不允許新教徒從土耳其廉價購買。教皇握有其領土生產的明礬獨占權,即使是與羅馬教廷斷絕關係的英格蘭,也隻能透過安特衛普港來購買教皇的明礬。明礬是染布時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樞密院顧問官羅伯特,塞西爾離開坐落於薩博伊宮殿對麵的自宅艾克史達館,吩咐有護衛隨行的馬車前往宮殿。


    為了消滅鼠疫病毒,大街小巷都在焚燒瀝青與柴薪,蒸熏硫黃、安息香和乳香。四下彌漫著氣味嗆鼻的煙霧。每當飽含惡臭的風吹入車廂,羅伯特·塞西爾便會把挖空果肉、塞了浸泡香水和醋的海綿的柑橘放到鼻子前麵防堵。平時完全無視於禁令,在路邊堆積如山的廚餘垃圾,現在清除了不少,全是因為鼠疫猖獗,取締變得嚴格之故。


    塞西爾的馬車,被一頭安了華麗馬具的灰馬趕了過去。羅伯特·塞西爾看出在馬上也不致意、快馬加鞭的是女王最寵愛的青年貴族——艾塞克斯伯爵羅伯特·迪弗羅。


    艾塞克斯伯爵與羅伯特·塞西爾隻差了三歲。若說二十六歲的艾塞克斯伯爵是青年,那麽二十九歲的羅伯特·塞西爾也應當如此稱呼,然而兩人的外貌卻有著十幾歲的差異。


    羅伯特·塞西爾有自知之明,論容貌,自己根本無法與老女王寵溺的美貌青年相提並論。塞西爾的額頭寬闊突出,下巴卻是柔弱尖細。


    站在馬車後方的侍從奧蘭多·伯德把臉探進車窗問:


    「要命令車夫趕過去嗎?」


    他指著也不致意,激起泥沙奔馳而去的馬屁股說。


    難得奧蘭多像這樣積極地多事。看來他相當咽不下這口氣。


    「別理他。」塞西爾輕輕甩了甩戴著香水手套的手。「你知道艾塞克斯的目的地吧?」


    「是的。」奧蘭多·伯德頷首,表情不變。


    藥店前掛著招牌,寫著「內售預防疫病藥丸,效能卓越」、「本店有售惡疫萬能藥」、「特效解毒劑,務必一試」等等;醫家則張貼出廣告宣傳「本醫師來自威尼斯,博學多聞,曾治愈眾多瘟疫患者」、「本醫師資曆豐富,能解一切病毒,傳授預防瘟疫之秘方」,門前大排長龍。


    塞西爾的馬車前方被人牆堵住了。一名身穿天鵝絨背心,披著鬥篷,外貌十足可疑的男子正高舉算命天宮圖,為群眾的民眾占卜運勢。人們想知道的隻有一件事,也就是自己是否能夠逃離黑色死亡天使的魔掌。車夫揮鞭趕走用煞有介事的說詞兜售護身符的男人。人群一哄而散,但很快又靠攏到自稱占星術師的男子身邊。


    目的地相同——不出羅伯特·塞西爾所料,走下馬車後,宮殿前就係著艾塞克斯伯爵的馬,馬夫正在喂馬喝水。


    站到地麵一看,羅伯特·塞西爾隻有十二、三歲孩子的身量。他的上半身與成人無異,但雙腿極端地短。身邊的人告訴羅伯特·塞西爾,這是因為他小時候從奶媽懷裏摔下來所致。如果他的父親不是深受女王信賴的大宰相伯利爵士威廉·塞西爾,他肯定隻是個笑柄。


    然而這名相貌醜陋的小侏儒卻聰慧過人,機智絕頂,官拜樞密院顧問官,與父親伯利爵士共同執政。


    三年前,國務大臣沃辛漢爵士過世,職位空了下來,現在由宰相伯利爵士威廉·塞西爾兼任。執行國務大臣職務的伯利爵士身邊,總是有兒子羅伯特·塞西爾如影隨形,甚至引來宮廷耳語,認為一切國務皆受到塞西爾父子所掌控。伯利爵士希望兒子接任國務大臣之位,但女王認為他還太年輕,不肯答應。


    另一方麵,艾塞克斯伯爵則推舉和他過從甚密的人選成為大臣。


    對老臣反感的年輕貴族之間,艾塞克斯伯爵的聲望極高,他們聚集在艾塞克斯伯爵的居館交流感情,而朝臣亦分為塞西爾父子派與艾塞克斯伯爵派,明爭暗鬥。


    目前仍為空席的官位還有一個,也就是司法大臣之職。因為前任司法大臣晉升大法官而空了下來。


    艾塞克斯伯爵也想要把跟班之一的法蘭西斯·貝肯拱上這個位置,正在向女王請願。


    然而隻要是精明老練之人,都明白對於國事,艾塞克斯伯爵的能力形同嬰兒。女王也非常清楚這一點。


    羅伯特·塞西爾要侍從奧蘭多·伯德在馬車裏等待,請求謁見女王。他被帶到女王寢宮前的房間。


    王宮裏也充滿了驅逐鼠疫的濃烈熏蒸氣味。


    分開的垂簾裏麵,女王前方


    站著一臉潮紅的艾塞克斯伯爵。女王年輕的情人擁有直入寢宮的特權。


    看來艾塞克斯伯爵前來問安時,女王年老佝僂的身軀正即將把那身用數量驚人的別針塑型而成的衣服穿戴完畢。頭上的假發有些歪斜,應該是倉卒戴上的。


    艾塞克斯伯爵散發出悍馬的氣味。羅伯特·塞西爾心想,他與女王同床共枕時,應該也散發出相同的氣味。


    對於這名繼承了亡父莫大的債務、在貧窮中喘息的美青年,女王賜與了他不可勝數的特權。她給了他騎士統領的頭銜、給了他甜葡萄酒的專賣權,而今年二月,女王又不顧反對聲浪,任命他為樞密院顧問官。也就是艾塞克斯伯爵晚了一年,趕上了羅伯特·塞西爾的地位。


    盡管年收無虞,但由於本人無止境的鋪張浪費,他的貧窮不見改善。為了讓艾塞克斯伯爵填補債務,女王借了三千英鎊給他。話雖如此,女王向來嚴格區分寵愛與金錢,期限一到,便毫不留情地催促還款。原本就已經負債累累的艾塞克斯伯爵被迫將唯一沒有拿去抵押的奇斯頓領地交給女王。雖然他擁有葡萄酒專賣權,但也有一定的期限,當契約到期,能否繼續保有,全看女王的心情。


    「費雷拉自白了。」


    艾塞克斯伯爵高聲宣布的內容傳進塞西爾耳裏。


    「他是奉西班牙國王之命……」艾塞克斯伯爵說到一半,支開女侍。


    「如果不方便,我晚點再過來。」塞西爾恭敬地說。


    「不妨,進來吧。你有什麽事?」女王說。


    「家父派我過來。原本應該由家父親自謁見,但他的宿疾痛風發作,無法起身。」


    塞西爾瞄了女王的禮服一眼,「陛下正要辦公?」


    「我正想去探望你父親呢。結果艾塞克斯正好來了。費雷拉自白的事,你也聽說了嗎?」


    「不,我初次耳聞。雖然我知道陛下準許艾塞克斯伯爵審問費雷拉。」塞西爾回答,又接著說:「據我聽說,艾塞克斯伯爵在倫敦塔進行極殘酷的審訊。」


    「是直接審問他的肉體呢。」


    是拷問嗎?女王問,塞西爾以垂視作答。


    「費雷拉供稱羅佩斯醫師收取西班牙的金錢,從事雙重間諜。我下一個要訊問羅佩斯。」艾塞克斯伯爵激動地說。


    「我不許你拷問那位老人家。」女王厲聲說。「遭到嚴刑拷打的人,隻會說出拷問者想要的答案。」


    「陛下的侍醫可能是間諜,茲事體大。我會要他招出實話,請交給我吧。」


    下去,女王揮了揮手,就像在這麽說。


    「陛下,臣擔心您的安全,請千萬不要服用羅佩斯處方的藥。」


    「什麽意思?你是在指控羅佩斯會對我下毒?」


    自從鼠疫肆虐以來,女王自不必說,眾多的女侍、朝臣皆服用女王的侍醫、擅長占星術及醫術的猶太人醫師——羅佩斯所處方的預防藥物。羅佩斯依據天體運行調配出來的處方藥丸,是以胡桃果肉、芸香、無花果、鹽、醋及搗碎的大蒜混合而成,因此每個人的口中都散發出大蒜臭味。


    女王服用的藥丸,皆由羅佩斯親手調配。


    「請更換禦醫,並盡速處理費雷拉一事。」


    「好,我會在近日召集樞密院顧問官,舉行緊急會議。費雷拉的自白寫成文書了吧?」


    「是的,已經要他簽名了。我為了盡快報告陛下,快馬加鞭趕來。我擔憂得坐立難安。」


    「謝謝你,我忠實的羅賓。」


    女王伸出手來,艾塞克斯伯爵麵露滿足的笑容,把嘴唇湊上那浮現粗大靜脈的手背。「拜托你了,貝絲。」這時塞西爾聽見,艾塞克斯伯爵輕呼應該隻會在閨房叫出口的女王閨名。——如果沒有我,他們一定已經彼此相擁了……。他心想。


    「別忘了任命法蘭西斯·貝肯為司法大臣的事。」艾塞克斯伯爵小聲但堅定地附耳對女王說,但女王推開他站起來。


    「你才別忘了。不要得寸進尺,沒有人能命令女王。」


    為了平息憤懣,女王閉眼半晌,然後表情變得溫和。


    「羅賓,你這陣子有些得意忘形了。」她帶著苦笑豎起手指,就像個教訓撒嬌孩子的母親。女王的手腳以女人來說相當大,手指修長。


    每一根手指,從根部到關節都戴滿了戒指,看起來就像寶石柱。


    瞬間,一道眩目的光刺入塞西爾眼中。是窗外的陽光反射鏡子,折射在一顆戒指上,熠熠生輝。


    女王拔下那顆巨大藍寶石鑲碎鑽的戒指,套在艾塞克斯伯爵的左小指上。


    「傲慢的你一定又會惹我生氣。無論如何都必須懇求我原諒時,就把那顆戒指還給我,我會原諒你一次。」


    女王的言行矯揉造作,就仿佛無視於在場的塞西爾,或者是刻意在向他炫耀?


    艾塞克斯伯爵輕吻了一下戒指退出後,「毒殺、暗殺,啊!」女王頹坐在椅子上,雙手掩住麵頰。「尼德蘭的奧蘭治親王被暗殺了。法國前任國王也被暗殺了。我也不知道遭受過多少次攻擊。西班牙想要把我除之而後快。」


    遠在三十年以前,逃過異端審判的猶太人醫師羅佩斯自葡萄牙亡命到英格蘭。當時他在聖祿茂醫院擔任專任醫師。羅佩斯不愧是年輕時在義大利修習過醫術,由於診斷準確,處方有效,知名政府高官、王公貴族都開始指名他為主治醫師。他被起用為女王禦醫,也已經七年了。羅佩斯在霍本定居,拋棄原來的信仰,改上英國國教教堂。


    「艾塞克斯原本也是找他當主治醫師呢……。是看到他有什麽可疑的舉動嗎?」


    「羅佩斯不管在財產、地位或名聲方麵,境遇皆無可挑剔,他何必如今再為西班牙賣命?說他企圖毒殺陛下,實在荒唐。」


    塞西爾加重語氣說。


    「誠如陛下所知,家父和我為了陛下,在各地布下了情報網。如果羅佩斯有任何一絲可疑的舉動,家父與我不可能一無所悉。一定是艾塞克斯伯爵急於立功,多疑誤會了吧。」


    但塞西爾父子也明白,艾塞克斯伯爵的情報網亦不容小覷。


    尤其是安東尼與法蘭西斯這對貝肯兄弟加入幕僚後,實力更是大增。


    伯利爵士的小姨子是貝肯兄弟的母親。換句話說,貝肯兄弟是羅伯特·塞西爾的表兄弟,對伯利爵士而言,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外甥。父親過世後,貝肯兄弟原本期待舅舅伯利爵士會提拔他們,沒想到爵士對他們不理不睬。


    結果貝肯兄弟投入了艾塞克斯伯爵陣營。


    艾塞克斯伯爵雖然花錢如流水,但並非紙醉金迷,也把錢用在派遣密探至全歐洲搜集情報上麵。在俯瞰泰晤士河的艾塞克斯邸深處的房間,貝肯兄弟逐一接獲有關蘇格蘭、愛爾蘭、法國、尼德蘭、義大利、西班牙、波希米亞等各地貴族的動向及軍隊活動,加以解讀分析——據說如此。而且艾塞克斯伯爵的妻子是已故沃辛漢的女兒——深受自己寵愛的艾塞克斯伯爵居然與別的女人結婚,這件事曾令女王大為光火。曾是國務大臣的沃辛漢,以特務頭子的身分發揮他的辣手。而沃辛漢與伯利爵士同心協力輔佐女王,因此塞西爾父子也利用了沃辛漢留下來的人脈;但艾塞克斯伯爵肯定也透過妻子的關係,利用了這個管道。


    即使如此,對於羅佩斯的問題,塞西爾自信十足。因為把羅佩斯私通西班牙這個假情報流給艾塞克斯伯爵陣營的,就是塞西爾。


    女王盡管表情仍顯得不安,但她召來女侍,摘下煩人的假發遞過去。她毫不猶豫地把理得極短、老態畢露的白發頭曝露在羅伯特·塞西爾麵前。


    「既然聽你轉述狀況,我就不去探望伯利爵士了。」女王說著,要女侍除下拘束的皺


    領。女侍們的手中堆起數量驚人的別針。


    「簡直像在穿戴鎧甲。」


    「是名為『女王』的鎧甲呢。」塞西爾說。


    「我穿著『女王』和『國王』這兩套鎧甲。不過小不點,在你麵前,我會卸下這些。」


    塞西爾報以微笑。他具備宛如五十多歲熟齡男子的分寸、慎重以及老猞。


    女王一手按在額上,閉著眼睛,塞西爾問:「陛下在想什麽?」


    「你的記憶從幾歲開始?」女王唐突地反問。


    「這個嘛……」


    「那個時候我三歲。」


    這不是塞西爾初次聽到這番回顧。相同的話一再重複,也是老衰的征兆吧。


    三歲時的記憶能有多真確?應該是透過後來得到的知識,加以補強的吧。


    當時年幼的伊莉莎白,在倫敦北方約二十哩處的哈弗多夏的漢茲頓,與奶媽一同生活。那一年,都已經到了穿毛料衣會感到悶熱的季節,伊莉莎白卻沒有夏服可穿。因為母親沒有寄來適合她成長後身材的新衣服。後來伊莉莎白才知道,原來那意味著母親安妮,博林之死。安妮在父親亨利八世命令下被斬首了。亨利八世一生擁有六名妻子,安妮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為了與家世顯赫且忠貞不渝的第一任妻子離婚,另娶安妮為王妃,亨利八世背叛羅馬教廷,拋棄天主教,自封為英國國教最高領袖。英國國教屬於新教。若是國力因此衰退,此舉肯定會被撻伐為不經考慮的愚行,然而亨利八世借此斬斷羅馬教廷的鉗製,確立英王的權威,因此受到敬畏。即使如此,國內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的紛爭依然擾攘不休。


    「你也坐吧。」女王轉換心情似地說。「伯利爵士要談的是鼠疫的問題嗎?疫病是否有平息的跡象?」


    「相當困難,盡管我們已經試過所有的方法了。為了貫徹鼠疫條例,目前正派人監視市內。南華克的劇院、秀場等從今年開始,就一直勒令停業。」


    「有多少成效呢?」


    「依過去的記錄來看,鼠疫在夏季最為猖獗,冬季則會沉寂下來。」羅伯特。塞西爾讓矮短身軀坐在椅子裏,麵帶些許微笑繼續說。「這是陛下許可的,所以您應該知道,聽說像南安普敦伯爵就厭惡瘟疫肆虐的首都,到威尼斯避難去了。」


    南安普敦伯爵亨利·裏斯萊是崇拜艾塞克斯伯爵的集團一分子。他是個還不到弱冠二十的年輕小夥子,有著宮廷第一美少年的美譽。每當艾塞克斯伯爵與南安普敦伯爵肩並著肩、耳鬢廝磨地進宮,眾女侍的眼神便會異樣地閃閃發亮,宮廷的室溫也會隨之驟升。


    南安普敦伯爵十六歲的時候,伯利爵士曾經想讓孫女與他成親,卻遭到拒絕。


    「我認為陛下也該提早例年的夏季出巡,以保安泰。」


    每年夏季,女王都會離開首都,出巡各地。名目是讓國民廣為瞻仰女王尊容,以提升對元首的敬愛之心。


    「就這麽辦吧。」女王露出的笑容,就像個想到惡作劇點子的少女。「我第一個要去訪問位於沃坦姆·克羅斯的塞西爾家別墅,泰歐巴德館。幫我安排。」


    塞西爾強自壓抑差點就要溜出口中的歎息,連忙換上歡迎的表情:「這是臣的光榮,陛下。」


    「這就是你要轉達的伯利爵士的提議?」


    「不,家父要轉達的是別的事。」


    「是關於西班牙的新情報?」


    就在五年前,號稱無敵艦隊的西班牙大艦隊進犯英吉利海峽。雖然英格蘭得到惡劣天候之助,成功擊退西班牙大軍,但超大國西班牙並不會因為一次的敗北就一敗塗地。他們重整船隊,準備進行複仇戰,兩國依然處在戰爭狀態。法蘭西斯·德瑞克與約翰·霍金斯等「女王的海上獵犬」更加凶悍地攻擊西班牙的殖民地,襲擊商船,令菲利浦二世頭疼不已。


    「奧蒙德伯爵致函家父。」


    「噢,湯姆啊。」


    奧蒙德伯爵湯姆·巴特勒是女王眼下的紅人之一,甚至能與艾塞克斯伯爵爭寵。


    他的領地在愛爾蘭的基爾肯尼,是盎格魯愛爾蘭人。


    愛爾蘭的居民分為三種。一種是自耶穌誕生六百年前便來到島上,驅逐原住民定居下來,在凱爾特民族中被稱為蓋爾的種族——蓋爾愛爾蘭人,他們是原本的愛爾蘭人,占了居民的絕大多數;但是到了十二世紀,征服英格蘭的諾曼人來襲,支配了愛爾蘭。這些諾曼人大貴族與蓋爾的大族長聯姻,開始與蓋爾人同化。他們被稱為盎格魯愛爾蘭人。又到了十六世紀,亨利八世打出將愛爾蘭完全收歸為英格蘭殖民地的方針,積極讓英格蘭人移民入殖。他們被稱為「新英國人」,雖是少數,卻有英格蘭政府做為強大的後盾。


    蓋爾人諸族長不可能輕易向侵略者低頭,盎格魯愛爾蘭人的大貴族也群起抵抗。光靠武力壓製需要大筆開銷,而英格蘭的財力遠不及擁有廣大殖民地的西班牙那般富裕。


    亨利八世采取的政治策略,是隻要蓋爾人族長願意將領地暫時獻給英王,發誓服從英格蘭法律,英王便重新授予該地做為封地,並保障其權利。


    亨利八世的女兒伊莉莎白女王亦承襲了乃父政策。她也采取讓族長自相殘殺,削弱其經濟力與軍事力的策略。


    盎格魯愛爾蘭貴族中,現在仍有人持反英立場,但奧蒙德伯爵湯姆·巴特勒對英格蘭女王十分忠實。


    「愛爾蘭!」


    女王握緊拳頭,朝無形的事物擊去。那一瞬間,塞西爾感到背脊發顫。


    女王有時十分優柔寡斷。在過去,沃辛漢與伯利爵士保護了女王。女王會拖延做出困難、令她不悅的決定,或是讓事情曖昧地不了了之,並拒絕被強製走向某一個方向;但很多時候,這反而帶來了好的結果。有時她強調自己是一個弱女子,在市民麵前表現出對他們深切的關懷;而有時她又表現得像頭迅猛的獅子。她的母親被父親處以斬首刑,她被咒罵為私生子,被繼承王位的異母姐姐囚禁在倫敦塔;登基後依然被暗殺者狙擊性命,把視為叛徒首謀的蘇格蘭女王斬首,這引發了與西班牙的戰爭;她為了攸關國家興亡的外交問題煩惱,享受舞蹈,耽溺於年輕男子,愉快地歡笑,老獪地行事,歇斯底裏地大發脾氣,就這樣老去。


    但是,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言行,令人聯想起她那個曾被指控為女巫的母親安妮·博林——至少在塞西爾知道的範圍內。


    「愛爾蘭,燙手的蠻族國家!」說出此話時,女王已經收斂那一閃而逝、難以言喻的危險氣息。「你提到湯姆來信,是關於愛爾蘭情勢?我希望是個好消息,比方說叛亂完全鎮壓了。」


    塞西爾尋思著剛才的惡寒究竟是因何而起,同時把兩封信函呈獻給女王。封緘已開的一封,是奧蒙德伯爵寄給伯利爵士的,塞西爾也已經看過了。信上提到蓋爾有個叫葛蘭紐艾兒·歐馬利的女人欲向陛下請願,懇請女王接見,望伯利爵士能代為美言。尚未開封的另一封信,則是葛蘭紐艾兒·歐馬利寫給女王的請願書。


    女王先打開已開封的信件瞥了一眼:「為何湯姆不直接寫給我?」


    「若是陛下不感興趣,一口回絕,那這事再無轉園餘地,因此才會轉求家父美言吧。」


    「然後你再替伯利爵士美言?」


    「家父與我都不直接認識那名女子,因此隻能代為轉達。」


    「葛蘭紐艾兒。真古怪的名字。」女王拆封,瀏覽內容。「看來有點學識。」


    看完信後,女王將展開的信件交給塞西爾。是字跡流麗的拉丁文。


    「應該是請聖職者代筆的吧。我不認為蓋爾女人能讀寫拉丁文。」


    「伯利爵士還沒有看過這女人的信吧?」


    「若是


    隻有這個女人突然送來一封信,家父也會預先過目,詳加調查之後,再向陛下稟報;但畢竟還附上了奧蒙德伯爵的來信,臣不敢擅先拆閱。」


    「這女人說的事有實證嗎?」


    「我會進行調查,但需要時間。請陛下寬限一個月,再行報告。」


    「好吧。也請伯利爵士讀讀這女人的信,給我意見。」


    「遵命。」


    塞西爾退出寢宮一看,艾塞克斯伯爵正在通道上埋伏他。


    「你跟陛下打了什麽小報告?」


    「與你無關。」


    「羅佩斯的事,你少插嘴。」


    「讓開,我很忙的。」


    奔放的年輕駿馬做為玩伴,確實再適合不過,但無法將國家大事托付給他。女王也明白這一點——塞西爾認為。


    因為艾塞克斯伯爵羅伯特·迪弗羅這個人,羅伯特·塞西爾度過了悲慘的少年時期。


    艾塞克斯伯爵羅伯特·迪弗羅的父親,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為了將愛爾蘭北部收為殖民地而出海遠征。當時伯爵指揮的士兵做出了慘無人道的行徑。在北部小島登陸的數百名士兵將所有的島民全數屠殺殆盡,連婦孺也不留活口。然而伯爵沒有獲得出色的戰果,病死在都伯林。為了籌措遠征費用,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將自己的領地做為抵押,向女王借了八萬英鎊。


    父親過世時,留給十歲兒子的隻有巨額的債務。


    伯利爵士以監護人身分將羅伯特·迪弗羅帶到艾克史達館照料,讓他接受與自己的兒子羅伯特·塞西爾相同的教育。


    身邊的人,好感都集中在人見人愛、俊美又境遇堪憐的少年身上。


    為了不讓周圍的人認為軀體殘缺的人連心性都是扭曲的,羅伯特·塞西爾不得不扮演和善的年長好友,與羅伯特·迪弗羅相處。他表現得仿若沒有一絲嫉妒、眼紅這類情感。他無法忍受內心被看透,那是奇恥大辱。


    隻有比塞西爾小三、四歲,幾乎與羅伯特·迪弗羅同齡的侍從奧蘭多·伯德看過羅伯特·塞西爾懊恨地哭泣的表情。因為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羅伯特·迪弗羅,總是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嘲笑醜陋的少年,對他做出惡意的欺淩。話雖如此,這美麗的少年並非生性較常人來得殘酷。對小孩子來說,暗地裏淩虐醜惡的事物,是天經地義的行為。而在大人麵前隱藏這一點的狡詐,也是理所當然的天性。


    如果您希望的話,奧蘭多隻提起過一次,我願意向眾人證明,那位寄人籬下先生幹了哪些好事。不準,塞西爾說。打小報告隻會令自己顯得更淒慘。


    奧蘭多的來曆,羅伯特·塞西爾並不清楚。他隻聽說是父親為了兒子,在奧蘭多還小的時候從窮人家買來的,形同奴隸。進入劍橋大學聖約翰學院時,奧蘭多也和塞西爾一起同窗共學。艾塞克斯伯爵羅伯特·迪弗羅也進了劍橋大學,但他念的是三一學院,因此不必碰麵。


    如今,除了奧蘭多·伯德以外,塞西爾從不在他人麵前卸下他那身毫不介意肉體缺陷、形象高潔溫厚的鎧甲。就如同女王總是全副武裝那樣。


    深獲女王信賴的宰相伯利爵士坐在床上,撩起白色睡袍衣擺,將瘦骨嶙峋的雙腳浸泡在倒滿藥液的桶中,讓仆役用布擦幹。


    這是羅佩斯醫師處方的藥液。羅佩斯隻告訴他,是用迷迭香與蒸餾四次的生命之水裝入密閉容器,保持五十小時微溫,再蒸餾製成的,但不肯透露何謂生命之水、兩種材料又是以什麽樣的比例混合。若是每個人都知道了,就不再是秘藥了。


    羅佩斯指示每天早上將一盎司藥水加入飲料服用,並一天兩次,用此液擦腳。


    父親說有效果。藥液散發出烈酒的氣味。


    父親還必須健朗地繼續執政好幾年。直到將艾塞克斯完全踹下台、塞西爾的權勢鞏固為止。


    之後他想讓父親盡量過著平靜的日子。塞西爾對父親的關心僅止於此。


    「接下來我來。」他要仆役退下,關上房門。


    伯利爵士在閱覽葛蘭紐艾兒的請願書時,塞西爾屈下身子,用濕布擦拭父親病痛的腳。


    父親蹙起眉頭,咒罵揮之不去的疼痛,讀完拉丁文的請願書後問:「你怎麽想?」


    「我認為賣個恩情給蓋爾愛爾蘭人,有助於防止他們與西班牙聯手。」


    英格蘭麵對法國與西班牙這兩個先進的強大國家,賭上生死存亡。如果愛爾蘭與西班牙密切合作,英格蘭的立場將岌岌可危。即使必須使出有些強硬的手段,也非讓愛爾蘭隸屬於英格蘭不可。


    「啊,可以了。用幹布擦幹吧。」


    「但是,必須盡可能查清楚這個女人的底細。我會要秘書去調查來自都柏林的報告書裏有沒有關於葛蘭紐艾兒·歐馬利的事。


    即便是塞西爾父子,也不可能將數量龐大的報告書內容全部記在腦中。


    「我會再派兩個機靈的部下到都柏林,探查當地情況。」


    「很好,人選就交給你了。」


    父親點點頭,就像在說他變得可靠了。


    塞西爾扶父親躺下,調整好枕頭的位置,「還有,關於艾塞克斯伯爵,」他接著說。「他還是老樣子,請求陛下讓法蘭西斯·貝肯擔任司法大臣。」


    「我已進言陛下,讓副司法大臣升任比較妥當。」


    「法蘭西斯·貝肯反對增加對西班牙的國防經費,觸怒了陛下,所以我想不管艾塞克斯再怎麽死纏爛打,應該都沒有指望。可是父親大人,法蘭西斯·貝肯是個極具才智的人才。與其一味排除,設法籠絡他,讓他加入我們的陣營才是上策。」


    「若是鋒芒壓過你,我會除掉他。」


    「我不會讓他淩駕我之上的。」


    羅伯特·塞西爾斬釘截鐵地對父親說。


    絆腳石要徹底摧毀。這是伯利爵士透過實踐,傳授給兒子的教訓之一。


    自從獲得女王恩寵,艾塞克斯伯爵羅伯特·迪弗羅就仿佛徹底忘了塞西爾家過去對他的養育之恩。就是因為有恩,因此更感到忌諱吧。即便是忘恩負義之徒,若有利用價值,伯利爵士亦會重用;但如果會阻礙兒子的發達之路,他絕不手下留情。伯利爵士把艾塞克斯伯爵推薦給女王的人選一個個全部屏除了。


    必須在伯利爵士老邁龍鍾以前,讓兒子羅伯特·塞西爾在宮中奠定絕對的權力。這是塞西爾父子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艾塞克斯不僅深受年輕貴族愛戴,也很受民眾歡迎。要除掉他是可以,但這麽做,將招致周圍的反感。必須避免反而讓艾塞克斯博得同情的做法。


    「愛爾蘭的事,雷利爵士或許掌握了某些消息。」


    「我會去問問。還有,我建議陛下為了避免瘟疫波及,最好提早夏季出巡……」


    「這是個好主意。」


    「陛下說要蒞臨我們位在沃坦姆·克羅斯的別墅泰歐巴德館。」


    「真要命。」因為沒有旁人,伯利爵士重重歎了一口氣,塞西爾也垂頭喪氣。


    塞西爾穿過有四名秘書的辦公室,前往檔案室。這個房間的鑰匙隻有伯利爵士及羅伯特·塞西爾持有。


    填滿牆麵、數量驚人的文件,除了審判紀錄、官方文件及副本外,還有父親伯利爵士派到各地的密探報告書及取得的私人信件副本。此外,也有從沃辛漢那裏繼承而來的大量資料。女王的特務頭子沃辛漢爵士細心整理了為數驚人的情報,也有許多絕對不能被外人看到的東西。


    由於現在正值女王編年史的編纂期間,也有許多人積極提供資料。編纂實務由其他人負責,塞西爾並未直接參與。


    中央書桌有一疊距離完成尚遠的編年史草稿。是編纂者呈報,請伯利


    爵士審閱的。正為痛風的疼痛呻吟的伯利爵士尚未過目。


    塞西爾抽出愛爾蘭總督送來的報告書副本裝釘本,挑選了最新到過去三十年間的份。總共堆成了五座文件山。


    他把資料搬到辦公室。秘書想要進入保管室幫忙搬運,塞西爾製止了。除了父親與他,即便是秘書,也不得入內。


    鎖上保管室的門,命令四名秘書調查有無關於葛蘭紐艾兒·歐馬利的報告後,塞西爾再次坐上專屬馬車。奧蘭多·伯德打開車門,放下踏台。


    「到雷利爵士的達拉姆館。」塞西爾命令,安坐下來。


    在女王受到艾塞克斯伯爵吸引之前,沃爾特·雷利爵士集女王的寵愛於一身。在這之前,女王還有兩名情人,萊斯特伯爵羅伯特·達德利,以及克裏斯多弗·哈頓。兩人皆已過世。


    三年前,沃爾特·雷利被發現未經女王允許,徑行結婚,令女王大為惱怒。女王怒不可遏,甚至將她原本寵愛的男人打入了倫敦塔。雖然雷利兩個月就被允許出獄,但女王剝奪了他的近衛隊長之職。


    約莫十一年前,沃爾特·雷利從愛爾蘭南部鎮壓德斯蒙德伯爵叛亂的戰事中歸國,開始進出宮廷。他對叛軍進行殘酷虐殺一事已經被報告給宮廷。或許有誇大其詞之嫌,但傳聞沃爾特·雷利軍在一小時內殘忍屠殺了六百人,連婦孺都被碎屍萬段,而天主教聖職者被連同鞋子一起用火燒腳,再把鞋子跟燒焦的肉一起剝下,打斷腿之後再吊死等等。徹底鎮壓叛徒,對英格蘭人而言是值得讚賞的行為,因此雷利的聲望大漲。雷利不否定這些傳聞。這時愛爾蘭的抵抗已經持續了五年,英格蘭為了壓製,使出焦土政策。他們燒毀耕地,屠殺家畜,讓居民活活餓死。英格蘭的守備隊長將行軍途中遇到的每一個蓋爾愛爾蘭人殺光,首級放在道路兩側示眾,並要投降的愛爾蘭人經過屍橫遍野的路。盡量減少愛爾蘭人的數目。消滅多少,就補充多少英格蘭殖民者。這就是殖民政策的方針。


    雷利得到戰果,回國進宮時,即將年屆五十的女王被這個小她二十多歲的強悍男子給吸引了。說得低俗些,她瘋狂迷上他了。


    正好就是這個時候,羅伯特·塞西爾完成劍橋大學聖約翰學院的學業,並結束法國留學,出仕宮廷。


    女王如何將諸多的地位與權利賜與沃爾特·雷利,塞西爾都一一看在眼裏。女王將位在泰晤士河畔、曾經用來招待國賓的大宅第達拉姆館賜給雷利做為居館;盡管隻是紳士階級的兒子,卻授予他「爵士」稱號;陸續賜給他進口葡萄酒的販賣權、撲克牌專賣權、厚呢絨專賣權;任命他為錫礦山管理者、康瓦爾與德文的海軍副指揮官。最後雷利甚至官拜光榮的近衛隊長。


    為了迎合徹底殖民愛爾蘭的政策,六年前開始,沃爾特·雷利便攬下了愛爾蘭西南部芒斯特的殖民行動。他本人身在英格蘭,派人代理他的職務,但木材加工及出口對女王的軍船製造大有助益,也滿足了斷頭台和絞刑台的需求。不隻是經營殖民地,雷利也前往海上,指揮私掠船,大肆活躍。他是女王公認的海盜。


    然而不消幾年,女王的寵愛就被艾塞克斯伯爵奪走了。


    艾塞克斯伯爵是在九年前首次進宮亮相的,當時他還是個清純的少年。隔年萊斯特伯爵前往尼德蘭遠征時,艾塞克斯伯爵也一同隨行。萊斯特伯爵是女王的第一個情人,傳聞都說如果情勢允許,他應該早就和女王成婚了。出兵尼德蘭時,萊斯特伯爵已不再年輕,與女王之間卻有著長年培養出來的深厚信賴。萊斯特伯爵成了艾塞克斯伯爵羅伯特·迪弗羅的繼父。因為妻子早逝的萊斯特伯爵與迪弗羅的未亡人再婚了。少年與繼父在戰場上共度一年多時光,歸國時已脫胎成一個威儀出眾的年輕人,與年輕時候的萊斯特伯爵唯妙唯肖。甚至有傳聞說他是萊斯特伯爵與迪弗羅夫人私通生下的不義之子。


    年過五十的女王,將最後的愛獻給了俊美的青年。


    盡管已經對艾塞克斯伯爵移情別戀,女王卻無法原諒雷利秘密結婚,大發雷霆,是因為她覺得自尊心遭到踐踏吧。


    秘密結婚一事被女王得知時,沃爾特·雷利正以私掠船隊的總指揮官身分在海上航行。他被盛怒的女王召回,打入倫敦塔。之所以能夠短短兩個月就出獄,不是因為雷利意圖自殺未遂,或表現得像個瘋子,以引起女王的同情,而是他在海盜方麵的成果。下獄期間,他的部下攻擊西班牙商船隊,緝拿了最大的一艘商船,帶回達特茅斯港。船上貨物有鑽石、珍珠、黑檀、香料,是總額超過十四萬英鎊的莫大收獲。由於船員開始擅自搶奪貨物,女王不得不將雷利從牢裏放出來,派他到港口。雷利不僅確保了女王應得的份,還將自己的份也獻給女王,並獻上船上所有的胡椒。光是胡椒,就是莫大的收益了。雷利是因此才獲得釋放的。


    五年前,擊退進犯英國的西班牙無敵艦隊後,命令德瑞克任總指揮官,組織裏斯本遠征軍時,女王禁止心愛的羅賓——艾塞克斯伯爵羅伯特·迪弗羅一起出征。但血氣方剛的艾塞克斯伯爵違背命令,參加了遠征軍的主力部隊。


    雖然並未立下卓越的戰功,倫敦市民卻夾道歡迎歸國的艾塞克斯伯爵。他們把中世紀騎士的理想形像,重疊在於馬上英勇揮拳的年輕武人身上,認為他為女王獻身奮戰。


    在女王逼不得已出兵的魯昂遠征時,艾塞克斯伯爵也誌願擔任司令官。艾塞克斯伯爵率領四千兵力前往諾曼第的勇姿,又再一次令市民沸騰。那是一場危險的戰鬥,艾塞克斯伯爵失去了麾下眾多士兵。得知艾塞克斯伯爵僅以一騎單身衝過敵陣時,女王送了一封嚴詞斥責的信,不許他像個小卒般親入險地。艾塞克斯伯爵在眾目睽睽下與魯昂總督進行一對一的決鬥,獲得險勝,但未能帶領全軍獲得最終勝利,最後敗給了自尼德蘭率領大軍趕來的帕爾馬公爵。


    雖是白費了钜額軍資,铩羽而歸,但艾塞克斯伯爵以驍勇善戰的勇者自居,倫敦市民也深愛他的颯爽英姿,以歡呼聲迎接他。


    凡此種種,塞西爾都靜靜地看在眼裏。


    沃爾特·雷利將塞西爾迎入公館,看起來意氣風發。塞西爾在他勸坐的椅子坐下,隨從奧蘭多·伯德站在門旁伺候。


    「一待陛下許可,我立刻又要出海了。」


    雷利說,用陶瓷煙鬥深深地吸了口煙草。吐出來的煙味刺鼻,塞西爾不著痕跡地撇開臉去。令塞西爾慶幸的是,煙草是所費不貲的舶來品,並不普遍。在戲館子等處,可以塞滿煙鬥的量以三便士販賣。是一樓站票的三倍價錢。


    「你不抽煙呢。我不會勸你一起抽。」


    以前雷利在北美羅阿諾克群島展開殖民活動,以女王的稱號將開拓地命名為「維吉尼亞」【※伊莉莎白一世有「童貞女王」(the virgin queen)之稱。】時,女王憂心雷利的安全,不許他親赴當地。


    「我要前往開拓新的殖民地。托失寵之福,這回我應該能獲準遠征了。世事何其諷刺啊。」雷利苦笑說。「與其染上鼠疫一命嗚呼,我情願在海上被暴風雨蹂躪。」


    塞西爾心想自己甚至不願意乘上泰晤士河的駁船,淡淡地笑道:「陛下心愛的羅賓踏出日落西山的第一步了。」


    雷利回以相同的笑。「艾塞克斯讓費雷拉自白了?」


    「沒錯。他揚言下一個就是羅佩斯。」


    「我和你都讓羅佩斯看過病,令尊伯利爵士也是。如果他有可疑之處,不可能逃得過伯利爵士的法眼。陛下的羅賓不認同就是了?」


    塞西爾僅以微笑作答。


    塞西爾沒必要大力勸說。他隻要在一旁稍微煽風點火,雷利就會自己對艾塞克斯伯爵萌生敵意。


    也有人向雷利進讒,說


    把雷利秘密結婚的事向女王告密的就是艾塞克斯伯爵——雖然事實如何,在陰謀、告密、挖牆腳、扯後腿橫行的宮廷,不得而知,但雷利會熱切希望對手失勢是當然的。


    「還有另一件事。我就是為此而來的。閣下知道葛蘭紐艾兒·歐馬利這名女子嗎?」


    雷利向塞西爾投以訝異的眼神。「我沒想到會從閣下口中聽到那名女海盜的名字。」


    「她是個海盜?」


    「歐馬利一族代代都是海盜。」


    聽到這話,塞西爾也沒有特別驚訝。海盜並不罕見。


    都鐸王朝的經濟原本就是建立在海盜行為之上。西班牙與葡萄牙依靠經營廣大的殖民地而富裕,並且有十分完善的船員雇用製度,待遇相當優渥,因此不會轉為進行海盜行為。攻擊滿載財寶的西班牙船和葡萄牙船,是英格蘭與法國重要的經濟活動。法國也和英格蘭相同,鼓勵私掠船活躍。


    隻要持有皇家發行的私掠證,不論是攻擊或是掠奪他國船隻,皆不會被問罪。不僅如此,若是大有收獲,還會受到國王、女王的讚賞。


    高官裏麵,也有不少人借由援助海盜而得利。其中最為位高權重者,即是伊莉莎白女王。


    派駐倫敦的西班牙大使最重要的任務,便是抗議海盜行為。而女王老獪地一直敷衍至今,盡管由於女王將信奉天主教的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處死,導致兩國斷交,進入了戰爭狀態。


    塞西爾家的親戚當中也有海盜。是當家為康瓦爾地方副長官的基林葛列家,現在當家已不會親自出海進行掠奪,但仍然掌握、總管著鄰近地主資助的海盜。


    「是透過奧蒙德伯爵介紹的。」塞西爾把原委告訴雷利。「她在給陛下的信函中,提到務必想謁見陛下,卻沒有提到目的。」


    「陛下的湯姆沒有詳述歐馬利的來曆嗎?」


    「隻字未提。閣下的話,應該熟悉愛爾蘭的情況。她是個危險的女人嗎?有沒有企圖暗殺陛下的危險?奧蒙德伯爵是被她收買了嗎?又或是伯爵已經成為反英格蘭分子?」


    「愛爾蘭應該也有塞西爾父子的間諜吧?那邊有什麽消息?」


    「就我所知,都伯林沒有送來有關女海盜的報告。現在正在重新仔細調查。」


    「關於奧蒙德伯爵呢?」


    「沒有特別的報告。他一逗留倫敦時我也會和他碰麵,但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你引以為傲的情報網沒派上用場呐。」


    「所以才會想向閣下打聽。」


    「我也算是塞西爾父子的間諜之一嗎?」


    我沒見過女海盜葛蘭紐艾兒·歐馬利,雷利說道,在桌上打開一張地圖。


    「這是班迪特·博多內製作的地圖複本。雖然錯誤百出,不過我還沒拿到博濟歐的新地圖。」


    塞西爾舉起手指,把奧蘭多·伯德叫到桌邊,要他一起觀看。


    島嶼的輪廓以粗略的直線和曲線畫成。


    「看看這張地圖,西邊的海岸線畫成了一條線,但據說實際上全是複雜交錯的岩礁,是非常危險的海域。博濟歐的新地圖對這一帶的描繪似乎相當正確,雖然我還沒有親自去過。這西岸的克魯灣沿海一帶就是歐馬利的領土。大海也是。這裏是康諾特行政官賓漢統治的地區,但葛蘭紐艾兒·歐馬利現在應該仍未接受英格蘭的統治。她似乎正在與賓漢對幹,但我不知道詳情。」


    「除了陛下公認的私掠船以外,所有的海盜一旦被捕,當場就會被處以絞刑。如果有任何請願,向都伯林的總督提出就行了,怎麽會要求親自謁見陛下呢?」


    「不知道。」雷利撫著下巴,接著說:「我記得那個女人年紀應該與陛下不相上下。」


    「六十歲……。這個年紀,而且是個女人,居然還在當海盜?」


    「就像陛下以此高壽,仍掌理國政一般。哪一邊比較辛苦呢?」


    雷利敲落煙鬥的灰,再次填入煙草點火。塞西爾悄悄把手巾捂在鼻上。


    「比起我來,閣下更熟稔諸事。」雷利吐出煙說。「關於愛爾蘭,說到我所知道的,就隻有我在芒斯特的殖民事業成功與否。然後我的事業蒸蒸日上。咱們去喝個一杯,慶祝我新的航程吧。」


    「去『人魚亭』嗎?不擔心鼠疫嗎?」


    「烈酒會驅逐鼠疫。」雷利指著書架。「我乘馬先走一步啦,班·格林。」他使了個眼色。


    書架後方有道門通往密室。


    在貴族的老宅第裏,密室、密道並不罕見。雷利雖然被授予了這棟達拉姆館,但在塞西爾發現以前,他都不知道這條密道的存在。他們像孩子一樣,把它當成與奧蘭多三個人的秘密。是塞西爾要求的。如果許多人共享這個秘密,密道就不再是密道了。


    發現密道通往「人魚亭」的地窖時,塞西爾甚至想要和雷利交換公館。再也沒有比這更方便派駐各地的密探出入的通道了。塞西爾家的艾克史達館不巧沒有這樣的通道,而在倫敦人口稠密的現今,暗中進行工程也已是不可能的任務了。


    在無窗的密室之中,靠著燭台的光,奧蘭多幫忙將填滿的皮袋做成的大瘤綁到塞西爾背上。


    罩上外衣,披上有大頭罩的黑色鬥篷後,羅伯特·塞西爾的臉上露出了符合他年齡的神采飛揚。接著再把皮製的三角假鼻子用兩邊的繩索固定在耳上。這是專門給因梅毒而失去鼻梁的人佩帶的假鼻子,他們認為與其讓一片平坦的臉上露出兩個深洞,倒不如讓人知道他們得過什麽病。


    跟眼前這名佝僂相比,即使是被女王稱為小矮人、小精靈的矮個男,外貌也更要像話多了。


    醜人要變美難如登天,但要醜上加醜,則是易如反掌。


    變裝以及密道的事,塞西爾甚至對父親伯利爵士保密。如果得知,伯利爵士肯定會大發雷霆,禁止他這麽做。上位者的工作是正確判斷情報該如何取舍利用,危險的探查行動,應該交給屬下去辦。如果必要,派奧蘭多還是別的手下去刺探就行了。這些事不必父親耳提麵命,塞西爾也了然於心。應該沒有人會想到富有教養、思慮周全、凡事精明慎重的羅伯特·塞西爾,居然會做出如此輕率之舉。


    但愚行總是有趣的。


    麵對兼任國務大臣的大宰相伯利爵士的兒子、深受女王信賴的樞密院顧問宮羅伯特·塞西爾,人們難以敞開心房;但是對佝僂的小矮子班·格林,卻無人提防。而化身為班,格林的時候,塞西爾也表現得十分低調,因此眾人會忽略他的存在。


    奧蘭多也脫下製服,換上沒有人會認為他是樞密院顧問官侍從的肮髒襯衫與長褲,打扮得像個地痞流氓,先一步進入密道。隔了約莫三十分鍾,塞西爾也進入密道。堂堂樞密院顧問宮,僅靠著手中的燭光行走在陰暗潮濕的通道裏,應當要感到淒慘才對,班·格林卻絲毫不引以為苦。他非但不引以為苦,甚至情緒亢奮。


    離開地窖,來到「人魚亭」的中庭,往裏頭的馬廄一看,雷利的愛馬已經係在那裏了。


    圍繞中庭的建築物,一樓是酒館,二樓是旅店。


    法令規定出現鼠疫病患的人家,門口要掛上記有「請求上帝憐憫」的標誌,禁止所有人出入,而「人魚亭」及附近暫且平安無事。


    不少人像沃爾特,雷利爵士一樣,相信烈酒能驅逐鼠疫,各種階級的客人在這裏排遣煩憂。


    雖說與南華克一帶相比,這裏的客層要好上一些,但桌旁可見耳朵軟骨開洞的人,顯示曾以現行犯遭逮捕;還有額頭有烙印的人、襯衫破洞露出背部笞刑傷疤的人。詐欺賭博師正在向冤大頭發牌,妓女跨坐在肥羊膝上,乞丐假裝不良於行,在桌間膝行乞討。


    塞西爾眼角瞥見奧蘭


    多·伯德已經坐在賭牌桌旁了。兩人假裝互不相識。茌這裏,他們是無關的陌生人。知道他們的關係的隻有雷利。雷利也對這個小秘密感到十分有趣。


    奧蘭多假裝賭博的本事也普普通通。在聖約翰學院時,奧蘭多曾躲過宿舍嚴格的禁令,出入賭場,發揮賭博的才能,在關鍵賭局大贏一筆。當時奧蘭多弄到一副老千骰子,巧妙地掉包詐賭。王座法院附屬監獄及馬夏爾西監獄有製作老千骰子的秘密工房,奧蘭多就是不知道靠著什麽樣的門路從那裏弄到手的。但奧蘭多堅決不讓塞西爾碰老千骰子。


    在人魚亭,奧蘭多從不大贏也不大輸,一貫保持低調。不擅長打牌和賭骰子的塞西爾認為,能維持不輸不贏的狀態,應該也需要高超的技巧。


    除了搜集情報,奧蘭多也負責不著痕跡地護衛塞西爾,但現在他看起來輕鬆地在享受著賭博。


    女王治世期間,除了宮廷遊藝官核可的賭場以外,禁止一切賭博,但無人遵守。許可製隻會讓遊藝宮中飽私囊。即使了解這些世情,塞西爾也不打算追究。


    「喂,班,過來這裏。」已經坐在桌邊的雷利高高舉起半加侖容量的大啤酒杯呼喚塞西爾。


    他旁邊坐著一個看似三十上下,也就是年紀與塞西爾相當的男人,正啜飲著小杯啤酒。


    雷利大口喝著昂貴的麥芽酒,但一起的男人喝的是酒精濃度低的廉價淡啤酒。


    「威爾,你認識他嗎?」雷利用酒杯指著占領對麵椅子的塞西爾說。


    「不認識。」


    「他叫班·格林。」雷利介紹說。


    塞西爾對前來點單的老板說「維爾納吉」。那是義大利產的白葡萄酒。


    「要加入希波克拉斯【※一種香料酒。中世紀法國流行在紅酒及白酒中添加蜂蜜及各種香料,這種酒叫做希波克拉斯(hypocras),被視為上品。】嗎?」


    「不必。班,這位是威爾。去年『彭布羅克伯爵劇團』不是在宮廷上演《理查三世》嗎?就是那個劇團的作家。因為鼠疫,劇場關閉,他正為了沒工作而發愁。演員全部下鄉巡演去了。」


    劇團必須要有貴族做為讚助者,並持有其保證書,否則無法公開表演。劇團名稱也都冠上讚助者之名,像是「達比爵士劇團」、「沃利克伯爵劇團」。不過他們並沒有得到讚助者的經濟援助,收入全靠演出。


    在宮廷,每一季都會為女王上演戲劇,朝臣女官也會列席觀賞。在宮廷上演之前,會以預演為名目,在一般劇場上演。之前在恩典堂街名為「劇場」的劇場上演的《理查三世》大受觀眾好評。在戰場失去愛馬的理查三世以悲痛的聲音呐喊:「馬!馬!我願用我的王國交換一匹馬!」這句話被改編成各種版本,膾炙人口。「男人!男人!我願用我的王國交換一個男人!」(這總不會是在諷刺女王對美青年的熱愛)、「呆子!呆子!給我呆子,送你一頂小醜帽子!」


    但塞西爾無法欣賞這部戲。


    愛德華四世之弟理查被描寫成一個殘暴冷酷、罪大惡極的家夥,為了篡奪王位,不惜暗殺所有的礙事者——無論那是女人,或是年幼的王子。最後在波斯沃之役打倒理查三世的裏奇蒙伯爵,就是女王的祖父,後來的亨利七世,都鐸王朝即是肇始於此,因此聽到裏奇蒙德伯爵滔滔述說的最後台詞:「如今內亂傷痕已愈,和平再現。神明賜福,高唱和平萬歲!」女王和朝臣會齊聲喝采也是當然。借用戲裏的台詞,大壞蛋理查三世生得「矮短殘缺」、「由於他實在太過醜陋,不堪入目,當他拐著腳顛簸路過,連狗都要對著吠上幾聲」,名演員巴貝吉照著台詞描述,演活了一名醜惡的佝僂男。巴貝吉也是劇場的老板。


    這是以身體特征象征內心邪惡的表現手法。


    『說到我呢——這副軀體無法與人談情說愛,也不能對著鏡子孤芳自賞。我醜陋的外貌毫無半分姿色,供我在多情美女麵前賣弄風情,——』


    理查在開場自述之時,塞西爾覺得女侍們皆悄悄拿眼對著他瞧。


    『在這俊男美女光憑一張嘴皮子即大受青睞的時代,情愫永無法開花結果的我,唯有成為惡棍一途。』


    塞西爾在內心反駁:就是為了不被這麽想,我才一直努力當個溫厚誠實的人。


    堅持主張亨利八世的離婚不合法,因此被送上斷頭台的大法官湯瑪斯·摩爾,也茌他的著作裏指稱理查三世是個惡人;不過一個醜怪至此的角色能誕生於世上,還是拜作家的生花妙筆及演員的精湛演技之賜。


    他不認為威爾寫下這樣的台詞,是在對大宰相伯利爵士的愛子、樞密院顧問官羅伯特·塞西爾指桑罵槐。首先,自己雖然個子極矮,但並非佝僂。盡管這麽想,塞西爾的心境仍不平靜。


    話雖如此,塞西爾也沒有愚笨到會在作者麵前露骨地表現出不悅。《理查三世》也在地方巡演裏上演,在全國博得好評,令都鐸王朝及伊莉莎白女王的榮光刻劃在人心。戲劇的宣傳力,必須巧妙地運用在政治上。


    雷利用指尖彈掉胡須上的麥芽酒泡沫,語帶調侃地對威爾說:「你都獻詩給那位貴公子了,他卻不肯讓你陪他去威尼斯呢。」


    「貴公子?誰?」塞西爾小聲問。


    「你沒看《維納斯和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被愛神阿芙羅蒂黛(即維納斯)所愛上的美少年。】》嗎?最近剛出版的。威爾同時也是個詩人,而我也是詩人,所以不吝於認同他的才華。」


    威尼斯、阿多尼斯這兩個詞,讓塞西爾悟出「貴公子」指的是誰,但他故作糊塗。


    在人魚亭喝得酩酊大醉的班·格林,不能是周圍眼中的聰明人。雷利也深諳這一點,所以為他點明「就是那個南安普敦伯爵」,塞西爾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點點頭,奉承詩人兼劇作家說:「我真想拜讀看看。」


    「聖保羅大教堂區內不是有很多書店嗎?可以在那裏找到,六便士一本。」雷利說。


    大教堂區內匯聚的不隻有書店。富商、律師、學者等上流市民聚集祝禱的大教堂,同時也是竊賊的巢窟,地痞流氓、詐欺師、扒手、劫匪都在這裏大撈一筆。中庭有時則做為公開處刑場。每到開庭日,被宣判處以絞刑的罪人就會在這裏被吊死,處刑人將拖下絞架的屍體剖開腹部,抓出內髒,供群眾興致勃勃地觀賞。而這也是扒手大豐收的時候。


    「你獻給南安普敦伯爵的獻詞寫了些什麽去了,威爾?」雷利慫恿說,威爾裝模作樣地朗讀起來:


    「今將我拙劣的詩作敬獻予閣下,不知將如何冒犯您。另,我竟選擇了如您這般強而有力的援助者,來支持我這孱弱的累贅,不知將招來世人如何的苛責。然而隻要能令閣下稍表欣悅,在下將不惜餘力,粉身碎骨,獻上更精益求精之作。」


    宮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南安普敦伯爵,擁有被譽為阿多尼斯亦當之無愧的美貌,而他正心醉於艾塞克斯伯爵。自威尼斯返英後,他一定又會加入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集團吧。若是能讓威爾加入其中,就可以刺探艾塞克斯伯爵的情況,塞西爾盤算著。


    「威爾,南安普敦伯爵中意你的詩作嗎?」


    「……我想是吧。那位大人熱愛戲劇,經常流連於劇院。」


    「你是在懇求他當你的讚助者羅?」


    「如果能夠的話。」


    「你沒有直接見過伯爵本人嗎?」


    「這太惶恐了。隻要伯爵大人願意過目我拙劣的詩作,說幾句感想,我就無上滿足了。」


    「要不要也點些菜?我請客。」塞西爾說。


    「那太好了。」威爾露出笑容。


    劇作家總是貧窮的。收取微薄稿酬,將劇本交給劇團,口袋就空了。無論劇本被上


    演多少次,或是劇團老板將劇本賣給其他劇團,都不會有分毫利益進入作者的口袋。


    「班是布商,不過他也投資我的事業,所以手頭闊綽。」雷利從旁插口說。


    「那麽點些絞肉派吧,附鯷魚醬的。」


    「我要烤鬥雞。班,算你的。」


    老板!雷利抬起手指叫人,除了料理外,又點了半加侖的麥芽酒。


    「我要去骨鴿肉。」塞西爾說,又點了巴斯特酒,威爾也急忙追加麥芽酒。既然付錢的不是自己,當然要點貴的。


    雷利啃著送來的鬥雞腿,問塞西爾說:


    「你知道『海軍上將劇團』的專屬劇作家馬婁嗎?」


    以海軍上將查爾斯·哈瓦德為讚助者的「海軍上將劇團」,是在南華克的玫瑰劇場有固定演出戲場、極受歡迎的劇團。專屬劇作家克裏斯多弗,馬婁是幾年前就嶄露頭角的劇作家。


    塞西爾與馬婁有私交。雖然不親密,但他們同一個時期在聖約翰學院求學。馬婁家境貧困,卻是個秀才,因此靠獎學金進了劍橋大學。


    據父親伯利爵士事後私下透露,馬婁在求學期間,接受特務頭子沃辛漢爵士的金援,協助搜集情報。沃辛漢過世以後,馬婁似乎就專注在戲劇創作。


    這些事他沒有告訴雷利。


    「威爾想要和馬婁一較高下。他們同年。威爾雖然起步慢了一些,不過正要大展長才。對吧,威爾?」


    威爾微微舉杯,仿佛在說「那當然了」,不過他接著說:「可是劇場都關閉了,空有一身本領,也無用武之地啊。」他歎息著。「劇場何時才能重新開放呢?」


    「這就得問問黑色死亡天使了。」


    「泰晤士河的駁船船夫也都在埋怨快餓死了。他們向來靠著載客到劇場勉強糊口,這下子卻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了,正怨聲載道呢。」


    「你可以趁現在累積一些劇本啊。」


    「要我撰寫不曉得能否上演的作品,實在提不起勁……」


    遠方桌位,疑似熟人的人喊著「喂,威爾」,向他招手。裝肉的盤子差不多空了。威爾把沾滿油汙的手指在外套衣擺抹了抹,拿著啤酒杯往那邊去了。


    塞西爾發現有個認識的人走了進來,把頭巾拉低。是老醫師羅佩斯的徒弟。


    「傅利歐。」雷利大方地喊他。「來這邊坐,我請客。」


    羅佩斯醫師被請到病家時,傅利歐總是提著藥箱隨侍在側。他身材高大,體格魁梧,看起來比步履蹣跚的羅佩斯年輕太多,但塞西爾聽羅佩斯說過,其實他倆年紀相差不大。傅利歐這名字聽起來像西班牙名,他與師父交談時也都用西班牙語,但從發色、瞳孔顏色來看,顯然不是西班牙人。那頭銀發過去應該是一頭金發。眼瞳則是碧玉的色澤。臉上有道傷疤,應該是年輕時候曾經當過無賴混混。他與師父羅佩斯一同來到英格蘭後,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因此英語說得十分流利。他的西班牙腔比師父更不明顯。


    「難得看到你,休假嗎?」


    「我家主人……」傅利歐欲言又止。


    「羅佩斯醫師怎麽了嗎?」


    「有官員闖進門來……」


    「艾塞克斯該不會已經把羅佩斯抓走了吧?」雷利說,傅利歐聞言,語帶歎息沉重地說:「原來大人知道?我家主人蒙上了不白之冤。」


    「當然知道啦。可是艾塞克斯動作也真快。一問到費雷拉的自白,立刻就逮捕羅佩斯啊。」


    他的莽撞總有一天會害死他。塞西爾在內心竊笑。


    「我也想要陪師父一起去,卻被官員趕了回來。我擔心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卻又無計可施……」


    「所以你想要來借酒澆愁?」


    「是的。」


    愛爾蘭的女海盜是不是也能拿來利用,當成鬥垮艾塞克斯的一著棋子?


    艾塞克斯這人一打定主意,動作就很快。塞西爾不想讓他插手女海盜的事。一想到在這裏喝酒的時候,正在調查文件的秘書或許有了什麽發現,塞西爾便心神不寧起來。


    他把裝了金子的小皮囊交到雷利手中,低語道「祝你航海順利」,站了起來。


    「傅利歐,別沮喪啦,我請你。」雷利快活地為傅利歐打氣的聲音,傳進了塞西爾的耳中。


    在達拉姆館的密室從班·格林變身回原本的模樣後,羅伯特·塞西爾坐上吩咐在外頭等待的馬車。鬥篷留在密室了,不過皮製假鼻子收茌暗袋裏。換回製服的奧蘭多跟在身邊。


    回到艾克史達館,前往辦公室,四名秘書正坐在窗邊桌前,閱覽著堆積如山的文件,尋找愛爾蘭女海盜的相關記錄。


    尚無成果,秘書們抬起酸澀的眼睛說。


    「康諾特的行政官賓漢對都伯林的總督有任何報告嗎?」


    「應該沒有。」


    「你們分成兩組各兩人,其中兩個繼續查閱過去的資料,另外兩個將調查過的部分,把焦點放在康諾特地區與行政官賓漢的相關資訊,重新調查。此外,康諾特附近海域的海盜活動也要調查。」


    報告者經常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將不值一提的小事誇大渲染,或是略去重要的事實。


    不過沒什麽好急的。女王給了他一個月的期限。塞西爾這麽告訴自己,進入隔壁的檔案室。


    他望向放在中央辦公桌的編年史草稿。


    塞西爾有權代替父親閱覽。


    不經意地翻開一頁,他看到「海軍上將緊緊擁抱伊莉莎白公主」這句話。


    這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一五四九年,海軍上將湯瑪斯·西摩因叛國罪被打入倫敦塔,送上斷頭台處刑,就是這起案件的訴訟紀錄複本。當時羅伯特·塞西爾甚至尚未出生。


    而伊莉莎白是個十五歲又幾個月的少女。父親亨利八世兩年前過世,亨利的第三任妻子珍·西摩產下的男孩愛德華繼承了王位。


    為了與伊莉莎白的母親安妮·博林正式結婚,亨利甚至不惜與梵諦岡斷絕關係,也要與第一任妻子離婚;然而當安妮登上王後之座時,亨利的寵愛已經轉移到珍·西摩身上了。他將諸多罪名冠到安妮頭上,指控她與眾多男人私通、與弟弟近親相奸、是個女巫等等,將她斬首。珍·西摩生下眾所期盼的王子,國王欣喜若狂,珍卻因為產褥熱,一下子便撒手人寰。


    後來亨利娶了第四任妻子又離婚,將第五任妻子斬首,然後娶了第六任妻子凱薩琳·帕爾做為王妃。


    伊莉莎自在父親第六任——最後一任妻子凱薩琳·帕爾身邊被扶養長大。


    亨利八世年輕時被譽為儀表堂堂,風采不凡,但與凱薩琳·帕爾結婚時,已經成了一座贅肉與脂肪堆成的巨山,必須借助起重機和繩索,才能爬上樓梯。他的胯部化膿潰爛,在頭痛與憂鬱折磨中逝世。


    成了寡婦的凱薩琳·帕爾再婚了。對象是海軍上將湯瑪斯·西摩。


    湯瑪斯·西摩是亨利第三任妻子珍·西摩的二哥。長兄薩默塞特公爵擔任繼承亨利的幼主愛德華的攝政。


    少女伊莉莎白被凱薩琳·帕爾及湯瑪斯·西摩收養、保護。


    凱薩琳·帕爾一過世,湯瑪斯·西摩便立刻要求迎娶少女伊莉莎白為妻。


    湯瑪斯企圖搞垮兄長薩默塞特公爵,掌握權力寶座,而為了獲得軍資,他利用海軍上將的地位,向進出的商船勒索大筆賄賂,更苛扣私掠船的收獲。他因為這些罪狀受到控告,而未經國王與樞密院許可,企圖與伊莉莎白成親,也成了罪狀之一。


    ……這點程度的知識,塞西爾也知道,不過他忙於當前的國事——以及權力鬥爭——無暇將從前的審判紀錄一一過目。


    伊莉莎白的奶媽艾希莉夫人的供


    述書中钜細靡遺地記載了湯瑪斯·西摩如何追求少女伊莉莎白。


    供迎書上提到,湯瑪斯·西摩持有少女閨房的備份鑰匙。他甚至不穿褲子,就這樣直闖香閨,朝伊莉莎白撲去。


    在當時,湯瑪斯·西摩玷汙了少女伊莉莎白的流言甚囂塵上,流傳甚廣。十五歲的少女懷上身孕,產下不見容於此世的孩子的傳聞,亦如同又細又堅韌的蜘蛛絲一般,無止無休地傳播著。塞西爾也曾經耳聞。那是個無從查證真偽的流言。


    少女伊莉莎白的管家兼財務官湯瑪斯·帕利如此供稱:


    「這是艾希莉夫人告訴我的,凱薩琳夫人目睹夫君海軍上將大人與伊莉莎白公主殿下私下見麵,氣憤難當。艾希莉夫人說,當時伊莉莎白公主殿下人在海軍上將閣下的胸懷裏。艾希莉夫人囑言我不可外傳,我也發誓保密。但是凱薩琳夫人過世以後,我們兩人私底下談過,認為伊莉莎白公主殿下與海軍上將大人的姻緣會是一椿好事。」


    塞西爾認為父親應該清楚這段過去。


    當時父親在湯瑪斯·西摩的長兄——攝政薩默塞特公爵愛德華·西摩底下做事。


    奶媽艾希莉夫人與管家兼財務宮帕利的供述書不能被寫入將會公開的編年史。父親也這麽認為吧。


    艾希莉夫人……。塞西爾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塞西爾出仕宮廷的時候,因年事已高而辭職的女侍長,就叫這個名字。艾希莉夫人的葬禮時,女王也駕臨了。艾希莉夫人從女王失意的少女時代,一直忠實地服侍到年老去職。離世的時候,也帶走了不知道多少秘密。


    女王身邊,有許多敵人疑竇,卻又就此曖昧無下文的傳聞。其中最甚者,莫過於有關女王的第一任情人萊斯特伯爵之妻的傳聞。


    萊斯特伯爵十七歲就結婚了。是獲得女王寵幸更早以前的事。盡管身為有婦之夫,伯爵卻與女王墜入愛河。而伯爵之妻後來神秘死亡了。表麵上宣布那是一起事故,是伯爵之妻意外跌落樓梯而死,但種種流言認為是萊斯特伯爵為了與女王結婚而謀殺妻子,或是有人接獲女王指示加以毒害。而今女王大權在握,無人敢再公開提起這些疑雲,亦無人追究。而萊斯特伯爵也已經不在人世了。


    女王的治世,必須光輝無瑕。


    女王終身未婚。坊間不負責任地舉出種種理由,像是她利用單身身分做為外交籌碼、或是借此獨占權力。至於有肉體缺陷的說法,似乎是天主教徒為了貶抑身為新教徒的女王而積極散播的流言。甚至有人聲稱女王其實是個男人。


    傳聞之一,也有人臆測是湯瑪斯,西摩過火的行為,令少女對於性事產生了厭惡與排斥。他們說,盡管女王與寵臣同衾共枕,卻從未懷孕,是因為女王無法走到最後一步。塞西爾隻對這個說法感到真實性。因為他本身由於對外貌的自卑,對婚姻感到怯步。


    天色靜靜地暗下來了。塞西爾以謹慎的動作點燃燭台的蠟燭,繼續閱讀編年史的草稿。


    那是遙遠的往事了。繼少年王愛德華早夭以後,是異母姐姐瑪麗的加冕。


    瑪麗是亨利八世與第一任妻子之間生下的長女。她是個狂熱的天主教徒,繼位之後,為了徹底鏟除新教徒,燒死了許多異教徒,被稱為血腥瑪麗。


    一群人策畫廢黜瑪麗,另立伊莉莎白,卻因事跡敗露,掀起莫大風波。伊莉莎白被關入倫敦塔,當時二十一歲。伊莉莎白自始至終徹底否認與陰謀有關,叛黨亦否認與伊莉莎白的關係,伊莉莎白才終於獲得釋放。


    瑪麗死後,一直被貶為私生子的伊莉莎白在二十五歲登基繼承王位。新教徒又複權了。


    這都是塞西爾出生以前的事了,但他具備這些知識。簡潔的記錄,並未道出少女的心境。


    加冕第三年,女王罹患天花,瀕臨生死關頭。是塞西爾出生前一年的事。


    這件事塞西爾是在編年史草稿上第一次得知。他從未見過女王卸妝後的素顏。疤痕都被厚重的妝容給遮掩了。


    記錄上提到女王一度危篤。如果女王在當時過世的話——塞西爾忍不住要想。


    直到現在,女王仍未選定下任王位繼承人。當時當然應該也未決定。有資格繼承王位的,應該就隻有名字與血腥瑪麗相同、時任蘇格蘭女王的瑪麗·斯圖亞特。她相當於伊莉莎白女王的祖父,亨利七世的曾孫女。


    塞西爾浮想聯翩。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後來被視為暗殺伊莉莎白的首謀而遭到斬首,但她的兒子詹姆斯身為蘇格蘭國王,每年接受英格蘭政府的金錢援助。詹姆斯做為亨利七世的後人,也擁有無庸置疑的王位繼承權。伊莉莎白女王的生命正日薄西山。雖然尚未指定王位繼承人,但正統繼承人,非蘇格蘭國王詹姆斯莫屬。


    女王垂垂老矣。而自己的生命,在女王歿後也將確實地延續下去。塞西爾如此相信。伊莉莎白的結束,亦將宣告伯利爵士時代的終結。為了避免在父親伯利爵士與女王逝後,權力落入他人手中,他必須盡快與詹姆斯締結堅定的關係。而且是在絕不能被女王發現的情況下。


    思索被敲門聲打斷了。


    「有份文書想請大人過目。」是秘書之一的聲音。


    塞西爾將文件依原樣疊放回去,熄燈前往鄰室。


    「這是當時的愛爾蘭總督亨利·席德尼爵士寄給沃辛漢爵士的信函複本。我找到兩份,一五七七年的。」


    秘書之一說。


    在昏暗的房間裏點著蠟燭,不停地瀏覽蠅頭小字的秘書,眼睛都充血了。


    「兩份信函中的拚字,都與葛蘭紐艾兒有些許不同,因此無法確定。」


    貼在一五七七年項目中的複本,提到「……知名女船長grany imalye與丈夫聯袂造訪我。此女為愛爾蘭西海岸最惡名昭彰的女子」;另一份複本則寫道「那個棘手的德斯蒙德伯爵總算決心發誓要效忠女王陛下。證據即是,他將俘虜的granny nye male等一千無賴惡徒,交予都柏林的英格蘭行政府處置。我們將彼等打人都柏林城的地牢。granny nye male為掠奪者兼司令官,是海上的竊盜及殺人之指導者」。


    先前一直在找granuaile,會遺漏是當然的,也不確定是否為同一人。


    說到一五七七年,那一年伯利爵士把一個比羅伯特·塞西爾年幼的美貌男孩接人家中,使他度過悲慘的少年時期。不久後,羅伯特·塞西爾進入劍橋大學的聖約翰學院,艾塞克斯同樣進了劍橋,不過是三一學院的宿舍;同時艾塞克斯的母親與萊斯特伯爵再婚,因此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其實隻有短短數年,但那短暫的歲月,卻成了塞西爾最深刻恥辱的回憶。


    報告書的預審,是國務大臣及特務頭子沃辛漢爵士的重要工作,把信函複本整理貼上的也是他吧。


    「隻找到這麽簡短的幾句。」


    塞西爾把奧蘭多叫進自己的房間,讓他看過兩封信函的複本。即便是奧蘭多·伯德,也不被允許進入檔案室。


    奧蘭多·伯德在靠近塞西爾的居住區域有自己的房間。塞西爾隻要茌房間拉一下穗繩,奧蘭多房間的鈴就會響。


    「雖然無法確定grany imalye和granny nye male與葛蘭紐艾兒·歐馬利是否為同一人,不過蓋爾語的發音和英語不同。在拚寫聽到的名字時,多少會有一些誤差吧。海上竊盜及殺人的指揮者,意思是海盜頭子吧。應該錯不了。」


    德斯蒙德伯爵是勢力強大的貴族,領土與轉交女海盜信件的奧蒙德伯爵相鄰。他和奧蒙德伯爵一樣,是盎格魯愛爾蘭人,但與效忠女王的奧蒙德伯爵完全相反,與蓋爾人同化,經常反抗英格蘭的統製。


    一五六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海盜女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皆川博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皆川博子並收藏海盜女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