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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成長在蘇格蘭高地的喬斯林兄弟頭一次看到大海。一五四三年。哥哥亞蘭十七歲,弟弟洛伊十五歲。


    自斷崖俯視的大海,從被巨刃剖開的傷口噴吐出泡沫,大聲咆哮著。


    兄弟倆加入了約兩百多人的戰士集團隊伍。


    戰士集團——gallowss,這原本是蓋爾語,意指年輕的戰士,但肩負長矛前進的戰士集團成員並不全是年輕男子,也有中年到初老的年紀,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者。每年五月到十月的戰爭季節,他們便會受雇於愛爾蘭的族長。戰爭,與掠奪幾乎是同義詞。


    統率戰士集團的隊長,各別效忠於特定的族長,或是聯姻,以建立信賴關係。這是自兩百多年前便延續至今的關係,因此其中有些隊長甚至帶著整個戰士集團在愛爾蘭定居。隊長受到氏族與部下莫大的尊敬,這是與任意更換主人的傭兵集團——redshank不同的地方,戰士集團的隊長與者鳥戰士皆引以為傲。


    喬斯林兄弟與其他十餘人是新加入的小夥子。


    菜鳥就和兩兄弟一樣,大部分都是牧童。他們擅長照料羊群馬匹,卻對大海一無所知,即使習於操作強弓,但火繩槍別說摸過,連看都沒看過。


    之所以加入戰士集團,參加英格蘭及愛爾蘭等歐洲大陸諸國的戰爭,是因為這對於以牧羊和狩獵維生的高地貧窮男子而言,是最容易維持生計的手段之一。論貧窮,愛爾蘭與高地是半斤八兩,但愛爾蘭族長之間紛爭頻仍,還必須抵抗英格蘭派遣而來的行政官、軍隊、殖民者,與他們作戰,因此不乏雇用戰士集團的雇主。同時在驍勇善戰方麵,高地男子一向享有美譽。


    戰鬥中會使用火繩槍,也開始使用昂貴的燧發槍,但戰士集團在傳統上主要被當成長矛隊運用。逐漸落伍的弓、弩、戰斧等等,也是他們擅長的武器。


    兩兄弟也是,手上拿著長弓與弩,腰帶上懸著箭筒和短劍,亞蘭斜背一把全長超過一公尺的雙刀斬劍【※ymore,亦稱為雙刃大砍刀,或譯為大劍。】,洛伊扛著大盾,一身古色古香的傳統武裝打扮。附鉤的堅韌皮革腰帶亦兼做拉弩時的裝置。此外,他們還帶著塞了隨身物品的袋子。是從病死牛身上剝下皮後,親手硝製而成。


    隻要是受雇於愛爾蘭族長,裝備老舊、不熟悉操作槍械這些都不算是缺點。因為各族長的軍備本身,也遠遠落後於英格蘭、西班牙、法國等大國,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長弓與弩是兩人平日狩獵慣用的道具,但亞蘭腰間的腰帶,以及洛伊背上的大盾上滲透著血跡。


    那是去年加入戰士集團,未能生還歸來的牧童夥伴之一——庫涅德的遺物。


    今年春天,相當於副隊長的男人把這些東西帶來交給兄弟倆,邀他們代替庫涅德加入戰士集團。由於戰士們或是上了年紀、或是負傷而無法戰鬥,又或是死亡,隊長每年都必須補充缺額。


    蘇格蘭有好幾個戰士集團。每個戰士集團的統率者都會與愛爾蘭的族長締結契約。


    一般慣例,薪資為每三個月一頭閹牛。兄弟倆的老板答應放他們離開。如果從五月開始工作兩期,一直到十月,就等於兩個人擁有四頭牛了!雖然是一筆驚人的財產,但並不會進到兄弟倆的口袋裏,而是被老板賺走了。老板是把他們兄弟賣給了戰士集團。


    副隊長給了兩人一些錢打點,因此亞蘭請鐵匠打了一把斬劍。但亞蘭並不知道,斬劍是貴族才有資格持有的物品,戰士匹配不起。


    一行人沿著岩石,走下崎嶇不平的海灣。他們的頭頂,鳥兒們正伸展著翅膀,不即不離地盤旋飛舞。


    兩艘船身細長、動作敏捷,船首有著尖長撞角的槳帆船【※galley,以帆和槳為動力的大型帆船。】正在等待他們上船。


    在戰士集團的隊伍踩踏下,登船板大大地撓彎,白色的水花甚至打濕了他們的腰。突出的海角擁抱海灣,尖端處彎折與水平線平行,構成天然的防波堤,但即便如此,槳帆船還是上下左右猛烈地搖晃。


    船尾與中央聳立著兩根桅杆,上麵的大三角帆卷收在帆桁上,桅杆頂端的細長藍旗在烈風中拍打著。


    從船首樓至船尾約五十公尺,突出的撞角有將近四公尺長。寬度最廣的地方約六公尺,中央被一條通道所貫穿。沿著兩舷並排的劃座上各別躺著粗長得嚇人的船槳,長度約有十公尺多,有一半伸出海中。


    船首與船尾各別設置了一門加農炮。大炮也是亞蘭生平初見,因此覺得很稀罕。中央一帶綁著幾艘可以數人劃動的小舟,是在細木骨架貼上獸皮,再塗抹焦油固定的輕型小舟,稱為卡拉哈【※currach,愛爾蘭傳統小舟。】。


    船首樓站著一名威嚴十足的魁梧紅發男子。下了馬第一個上船的隊長與紅發男子相互擁抱。接著隊長乘上另一艘槳帆船。副隊長有三名,其中一名隨著隊長離開了。


    愛爾蘭的船員朝戰士集團的高地男子投以親昵的吆喝聲,揮手表示歡迎。


    他們彼此用蓋爾話交談。


    過去占據歐洲中央地帶的凱爾特民族隨著羅馬的支配擴大,逐浙失去自己的語言和宗教,但凱爾特族的其中一支蓋爾人,留存在蘇格蘭、愛爾蘭及威爾斯各地。


    十六世紀的今日,英格蘭對局邊地區的支配力日益強盛,即使在蘇格蘭,與英格蘭接壤的南部低地也失去了蓋爾的風俗語言,但高地的戰士集團以及愛爾蘭的船員們,無論風貌也好、服裝也罷,都肖似令凱撒嚐盡苦頭的古代凱爾特戰士。披頭散發,將臉都塗成藍色的凱爾特戰士,他們視死如歸的模樣,令凱撒望而生畏。


    定居在愛爾蘭島上的蓋爾人,沒有遭到羅馬人侵略。


    聖派翠克【※聖派翠克(st. patrick,約三八六~四六一),五世紀時愛爾蘭的基督教傳教士,將基督教信仰帶到愛爾蘭,為愛爾蘭的主保聖人。】帶來的基督教,與蓋爾族的古老神隻融合在一起。


    而今,蓋爾語的使用及蓋爾的風俗,都在英格蘭政府的命令下被禁止,然而蓋爾愛爾蘭人中遵守這項禁令的,至多隻有效忠英王亨利八世,被冊封英格蘭爵位、封地獲得保障的貴族而已。


    喬斯林兄弟把行囊放到船舷通道上。船上沒有特別為戰士集團安排的空間,因此眾人各自在船舷與中央通道找空位坐下。


    洛伊吹了聲口哨,一隻在空中展翅飛翔的猛禽飛至他戴著皮革護手的手臂上。


    亞蘭隨手摸了摸船槳。他試著推動,但船槳紋風不動。


    喂,小子!有人呼喚。


    「你能把我抬起來嗎?」那是個彪形大漢。「那隻槳比我還重呢。」


    男子臉龐的下半部,全被從鬢角延伸至下巴的卷胡子給淹沒了。


    亞蘭沒有理會對方的挑釁,憑靠在扶手上,望向畫出弧形的水平線。


    喂!聲音又響起。巨漢坐在劃座上,拍了拍隔壁座位,叫他去那裏坐。空間足夠三個人坐下。


    亞蘭沒有理由拒絕,所以照著他說的做,結果巨漢雙手抓住船槳,把槳拾升至海麵。


    「你劃劃看。」


    「我不是被買來當槳帆船奴隸的。」


    「歐馬利的船員全是戰士,全是劃槳手。會用奴隸劃胎的隻有地中海跟巴巴利那些海盜。西班牙也是呐。奴隸得三個人聯手才劃得動一根槳,但歐馬利的男人一個人就夠了。」


    劃座上沒有平甲板。這是為了遇上戰鬥時,劃槳手也可以立刻跳上敵船廝殺。巨漢這麽告訴亞蘭後,指了指洛伊的大盾說:「如果我沒看錯,那是庫涅德的盾吧?」


    「你認識庫涅德?」


    這時一名年紀與洛


    伊相仿的少年靠上來,問洛伊說:「那是你的老鷹嗎?」


    不是戰士集團的成員,而是船員之一。旁邊還跟著另一個紅色卷發的小孩,年紀約莫十歲上下。


    「這不是老鷹,是隼。」洛伊不悅地糾正。


    「給我。」


    「不行。」


    「想要的東西就用搶的!」少年話聲剛落,拳頭已經朝洛伊的下巴揮了上去。


    雖然是出其不意的攻擊,但洛伊勉強閃開了。


    「這是我們的規矩。不想被搶就反抗!」


    巨漢等周圍的船員都笑著看著這一幕。


    洛伊重新站定,準備動手開打的時候,一名經過船舷狹窄通道的船員大吼:「別擋路!」


    「要打架去海裏打。小心我把你們扔下去!」


    少年罷手了,所以正準備在弟弟情勢危急時幫他一把的亞蘭也放鬆下來。


    「我從小鳥的時候就開始養了。」洛伊說。「它隻跟我一個人好。就連亞蘭都搞不定它。」


    少年哼了一聲,朝洛伊的肩膀一撞,就要離開,瞬間卻尖叫一聲,捂住了臉。鮮血從他的指縫流了下來。隼展開翅膀,威嚇似地張開嘴喙,洛伊連忙抱住它安撫。少年猛衝上來,手中拿著出鞘的短劍,刀尖深深地陷入被洛伊抱住而動彈不得的隼的胸膛。


    「是它攻擊我的!」少年喊道。「所以我要殺了它!我殺了它是正當的!


    少年的聲音化成慘叫。是爬上扶手的紅發孩子從背後扯住了他的頭發。


    「德納爾想要拔隼的尾巴羽毛。」孩子尖細的嗓音響起。「像這樣。」她用力比畫。「所以隼才會生氣。」


    「真的嗎?」洛伊逼問那孩子。


    「我看到了。」那孩子點點頭。


    「你居然幫這家夥說話?葛洛妮!」少年臉色大變。


    葛洛妮……。是女人的名字,亞蘭感到訝異。頭發剪到肩膀以上,雙耳處的頭發各綁成一條細辮垂下,腰帶插著短劍,那副模樣怎麽看都是個男孩。


    「我看到了。」葛洛妮再一次斬釘截鐵地說,用力扭絞手中的頭發拉扯。「你想要像這樣拔掉鳥的羽毛。」


    洛伊把隼的屍體塞進亞蘭手中,撲向少年。兩人個子差不多高,少年更要豐腴一些。如果不是號角和鼓聲宣告出航,他們瘋狂的扭打肯定沒完沒了。


    「好了,杜達拉要說話了!」巨漢說著,把兩人扯開。


    「我是黑橡木——杜達拉·歐馬利。」站在船首樓的紅發男子以不輸給風聲的了亮嗓音說。「是負責載運你們戰士集團的船長,也是歐馬利一族的族長。」


    杜達拉·歐馬利番紅花色的襯衫上罩著皮革背心,那頭及肩的紅色卷發宛如在風中舞蹈的火焰。象征族長的長披風在肩處以金色別扣固定,在海風吹拂下,如猛禽的羽翼股展開飛揚。


    杜達拉·歐馬利舉起右手,輕招了一下。他叫去的是刺殺洛伊的隼的少年,以及扯住少年頭發的孩子。


    亞蘭把隼的屍體還給洛伊了,但騰出空來的手從背後架著弟弟。因為顯而易見,如果不架住洛伊,他肯定會衝上去把對方揍個半死。


    兩年前的事了。激烈的暴風雨過境後,洛伊帶著弓箭進入森林,查看設下的陷阱有沒有兔子落網,回來的時候懷裏卻抱著一隻雛隼。他說鳥巢毀壞,掉在樹下。


    少年與孩子沿著船舷通道去到船首,爬上船首樓後,杜達拉讓他們站在兩側。


    少年的左頰一片血汙。可以看出他正指著洛伊,向杜達拉說明狀況,但一般的音量,沒辦法傳到亞蘭所在的地方。孩子拉扯杜達拉的披風吸引他的注意,說了些什麽。


    「我要向新來的諸位戰士介紹。」杜達拉一手高高抱起孩子說:「這是我的女兒,葛蘭紐艾兒。」接著他把手搭在少年肩上,「這位是依據習俗,寄養在我這裏的歐弗拉赫提族長的兒子——德納爾·歐弗拉赫提。」


    依據愛爾蘭自古以來的風俗,為了鞏固同盟關係,主要部族的族長之間,會將兒子送出去當養子,或是收養其他族長的兒子。


    德納爾臉上被隼的爪鉤撕裂的傷口雖然淌著血,但他沒有皺眉歪臉。杜達拉甩開披風,用短劍刀鋒割下襯衫衣角,交給德納爾。德納爾把破布按在臉頰上,布一下子就染成一片鮮紅。


    去吧!杜達拉·歐馬利揚起下巴,就像在這麽說。德納爾沿著中央通道往船尾走去。


    他一邊經過,一邊瞪著船舷通道的洛伊,進入船尾樓底下的空間。


    「底下有醫生。」巨漢告訴亞蘭。


    「你們戰士集團將分乘兩艘船。」杜達拉的聲音響起。孩子被放到地上了。


    「坐上這艘槳帆船『費奧納號』【※the fianna,凱爾特神話中著名的騎士團。】的各位,一部分將被分配給歐馬利一族的宗主麥克威廉·巴克,其餘的將為歐弗拉赫提效力。德納爾·歐弗拉赫提將率領著戰士集團,在這次航行的最後,回到布諾溫城的父親身邊。另一艘船『梅伊芙號』【※maeve,凱爾特神話中康諾特的王後。曾因為與丈夫爭論誰更加富有而引發戰爭。】的戰士集團,將為阿爾特斯的領主歐尼爾家效命。順利的話,兩天就能抵達阿爾斯特的港口。『梅伊芙號』會在那裏送出戰士集團,『費奧納號』的船員也稍事休息,並補充糧食與淡水後,兩艘船都返回我的領地。說明完畢,現在立刻出航。劃槳手各就各位!」


    粗長的船槳伸人海中。


    「起錨!」


    垂在突出的船首兩側的錨索被卷上來。


    杜達拉·歐馬利用力揮舞高舉的手臂:


    「啟程!」


    船尾樓的一人吹起哨子,同時其他人將有木框圍繞的沙漏翻轉過來。那是個高達數十公分的大沙漏。細沙化成絲線,「時間」逐漸累積在玻璃容器底部。


    配合鼓手的鼓聲節奏,將全身力量注入沉重的船槳劃動的,隻有前半部的劃槳手,後半的人正在休息。巨漢也托著腮幫子。


    「不急的時候,都是一半一半輪流劃。」巨漢告訴亞蘭。「沙漏翻轉三次就換邊。」


    巨漢用拇指比比自己的胸膛,自我介紹:「我叫歐辛【※ossian,此名亦譯為莪相。源自於凱爾特神話中的知名英雄及詩人,為愛爾蘭英雄芬恩·麥克庫爾之子。】。」


    「這艘船叫『費奧納號』吧?」亞蘭問。巨漢歐辛應著「沒錯」,露出仿佛嘴巴占據了整張臉般的笑容,用力拍打亞蘭的肩膀。「所以就算船沉了,我還是會活下來。」


    蘇格蘭與愛爾蘭的蓋爾人擁有相同的神話與傳說。傳說中,太古時代,以芬恩·麥克庫爾【※fionn mac cumhaill,凱爾特神話中最知名的傳奇英雄。蓋爾語史詩《芬尼亞傳奇(fenian cyle)》中的主要角色,費奧納騎士團領袖。】為首領的費奧納騎士團留下無數輝煌的事跡後,在加布拉的激戰中滅亡了。隻有芬恩·麥克庫爾的兒子歐辛一個人幸免於難,將父親與戰士們的故事流傳後世。


    亞蘭也報上名字,指著弟弟告訴歐辛「他叫洛伊」。


    歐辛細細端詳兄弟倆,又大笑起來。「還沒出海就先打了一仗呐。看你豪邁地搞得渾身是血。」


    隼的傷口淌出來的血,從兩人的亞麻襯衫擴散到手臂上。


    即使聽到歐辛說笑,洛伊依然緊抿雙唇,亞蘭也笑不出來。


    船隻開始前進,搖晃得益發劇烈了。船首高高抬起,下一秒鍾又往前栽去。水花四濺。


    洛伊拔刀出鞘,讓亞蘭赫然一驚。他以為洛伊要衝去找在船尾樓接受包紮的德納爾算帳。必須阻止他才行。


    孩子湊到洛伊身邊來了


    。她憑靠在船舷,用一種「你在做什麽?」的眼神仰望著洛伊。


    洛伊用刀尖割下兩根隼的尾翎,把其中一根插在孩子太陽穴兩旁的細辮子上,另一根插進自己的發中,然後把隼的屍體拋人大海。鳥屍沒有立刻下沉,像廢木般漂浮著。


    「你把隼的靈魂分給我?」


    孩子撫摸著尾翎問,洛伊微微點頭。


    孩子指著自己的胸口說:「葛洛妮。」「洛伊。」洛伊回答。孩子轉向亞蘭說:「葛洛妮。」亞蘭應道:「亞蘭。」


    孩子伸出手來。洛伊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亞蘭也照做。然後孩子的掌心不經意地向上翻,亞蘭摸到滿滿的繭,粗硬得完全不像小女孩的手。


    德納爾從船尾樓出現,經過中央通道走來。他的臉有一半裹上了布。


    要過來船舷,必須經過從桅杆根部左右延伸的通道才行。亞蘭和洛伊以為他要來做個了結,都戒備起來。


    就在這時,槳帆船的船頭就像用後腳站立的馬一樣高高抬起,接著一陣反彈,衝下水的陡坡。眼前是聳立的藍黑色浪壁。來到外海了。這讓亞蘭體認到,剛才海灣裏的波浪根本是小孩子玩水。


    強風撲打上來。亞蘭緊抓住船舷的扶手。他轉頭看孩子,她輕輕抓著扶手的立柱,打開雙腳維持平衡,一臉滿不在乎。


    洛伊跌坐在船舷通道上。


    「要吐就吐進海裏啊。」大屁股鎮坐在劃座的歐辛笑著說。「別把船裏弄髒了。」


    嘔吐的不隻洛伊一個人。每年乘船往來的戰士已經習慣了,但草原土生土長的菜鳥們,是第一次接受浪濤的洗禮。


    一道格外凶猛的巨浪從頭頂襲來。衝擊大到好似被一束帶著繩結的繩子鞭在背上。全身被一大團白沫給罩住了。


    浪濤離去時,也衝去了所有的髒汙。渾身濕淋淋的,就仿佛置身豪雨之中。


    迎麵被風推擠,又被浪濤壓迫,船是不是正在往後退?正當亞蘭這麽懷疑的時候,杜達拉·歐馬利不輸給風浪的大嗓門傳來:「全員劃槳!」坐在後方劃座的船員同時抓住船槳。


    配合大鼓的節奏,船員厚如皮革的皮膚底下,從肩膀到手臂的肌肉宛如具有意誌的生物般隆起、扭動,覆蓋胸膛的卷毛兩三下便開始淌下汗水。


    洛伊趴伏在通道上,緊緊地抓住扶手,葛洛妮開心地指著他笑:「烏龜!」是因為洛伊背上的盾看起來就像龜甲,但亞蘭和洛伊都沒有實際看過烏龜。


    「風向變了。揚帆!」


    船員轉動絞盤,幾乎與船身同長的巨大帆桁斜斜地升起,綁在上頭的大三角帆被風吹飽。帆桁的一端高高地指著天,另一端靠近甲板,與帆桅形成一個斜斜的十字。杜達拉指示帆的方向後,命令「劃槳手休息」,鼓聲止息,長槳的柄約三分之一被拉進船中。


    雖然動力由船槳換成了船帆,但船隻的搖晃也不是就因此平靜下來了。船速加快,風浪也變得益發猛烈。亞蘭東張西望,擔心那輕盈的小孩會不會被強風給吹走,發現葛洛妮正安坐在歐辛立起的膝蓋間。


    船員就好像置身於平地。


    「怕嗎?」歐辛怪笑著說。


    「你們不怕,」亞蘭應道。「所以應該沒事。從你們的態度可以看出是不是有危險。你們笑得出來的時候,我也會跟著一起笑。」


    「這船這麽大,」葛洛妮露出惹人憐愛的笑容說。「不會被這點小浪打翻的。」


    「葛洛妮總是劃著卡拉哈在克魯灣到處跑。」歐辛指著固定在槳帆船中央一帶,如樹葉般的小舟說。「不過這是第一次參加來回蘇格蘭的長途航行吧?」這句話是對葛洛妮說的。「是她擅自鑽進船底跟來的。」然後他對亞蘭說明。「發現的時候船已經出海了,杜達拉也隻能允許她同行。雖然是狠狠打過一頓屁股後才答應的。」


    「還有點痛呢。」葛洛妮說。「杜達拉都不手下留情一點。」


    「你不會暈船嗎?弟弟倒一直是烏龜。」歐辛笑道,然後問亞蘭會遊泳嗎?


    「會。不過沒下過海,隻在湖裏和河裏遊過。」


    邊緣鑲上金紅夕照的雲朵層層繚繞,轉為暗色,再化為黑夜。值班船員每隔四小時輪流監視,其他人則睡覺休息。


    沒有空間供身體伸展躺下。能夠坐在劃座的空位算是運氣好,其他人隻能勉強在擠得進身體的隙縫間坐著。劃座與龍骨間設有船艙,分為炊事區、糧倉以及火藥庫等等。也有些戰士在船艙裏靠在成捆的船貨上睡覺。在杜達拉·歐馬利的槳帆船上,戰士集團就是被運搬的貨物。


    亞蘭與攤成烏龜後動彈不得的洛伊一起仰躺在船舷通道。在歐辛的膝間感到局促的葛洛妮插進喬斯林兄弟之間,如果有人想要把她帶進船尾樓的房間,她就全力抗拒,但現在已經發出睡著的呼吸聲了。被她莫名其妙地黏上了。亞蘭拿起洛伊的盾,重新放在葛洛妮身上蓋好,遮擋風浪。


    他發現隻要風向維持一定,船體的搖晃便十分規律,便委身於被抬起又摔落的律動。


    大三角帆發出隆隆巨吼,宛如與風格鬥的猛獸。


    在海上仰望的星辰看起來與高地的草原並無二致,這令亞蘭湧出一股言語無法形容的感情。若要單純地表現,那是被星星守護著的純樸幸福感,但背後存在的是深深的敬畏與感動。


    亞蘭擁著斬劍,在安詳中入睡。


    刺眼的朝陽將眼皮染成紅色,令他清醒時,船已經收起風帆,再次由劃槳手劃槳前進。隻有前半部的船員在劃。


    從太陽的位置可以看出船正在往南前進。風感覺就像從四麵八方吹來。刮過高地草原的風也十分強勁,但與海風相較,亞蘭覺得更要柔軟許多。海風裏帶著細針,會紮進皮膚。這裏沒有他所熟悉的青草香與羊騷味。


    身處規律的鼓聲、拍打在船腹的浪濤聲、男人休息的談笑聲中,盡管被喧鬧所包圍,亞蘭卻感覺處在不可思議的靜謐之中。


    他們分到裝在木碗裏的野燕麥粥和醃鮮魚,亞蘭狼吞虎咽,洛伊卻趴在船板上,一動也不動。


    葛洛妮啃著鮮魚來到亞蘭旁邊。感覺她像要被風卷走了,亞蘭伸手摟住她的腰撐住她。


    「又在當烏龜了。」葛洛妮指著洛伊取笑。


    背後傳來帶著露骨輕蔑的笑聲。「活該!」德納爾傲慢地說,故意走過船舷通道,一腳踢開蓋在洛伊身上的盾。德納爾的臉有一半依然包裹著布。


    結果德納爾又慘叫了。亞蘭知道,是洛伊在盾底下抽出了短劍。德納爾的腳踝流出血來。


    但亞蘭的視野一下就被歐辛龐大的背影給擋住了。歐辛以異於他魁偉體格的機敏動作從劃座上站了起來。


    他把洛伊和德納爾的脖子各別架在兩脅裏。


    「要打就去船底打。不可以動刀。」歐辛說。「噢,有空的人要不要來看好戲,賭個一把?」接著他向周圍的人提議說。「德納爾,不要亂動。喂,誰來幫德納爾綁住傷口。」


    亞蘭心想替弟弟擦屁股是自己的責任,走到德納爾旁邊蹲下來,割下襯衫衣擺,用力綁住他的腳踝。德納爾用沒有受傷的腳踹開他的胸口。


    打不起來的。亞蘭心想。雖然不清楚德納爾的戰鬥能力,但如果洛伊身體狀況沒問題,應該還可以拚個勢均力敵,或是得勝。但洛伊上船之後便不吃不喝,幾乎是半個病人。


    亞蘭就要製止,反而是葛洛妮先插口了。「跟暈船暈到連站都站不穩的人打不公平。等上岸之後再打吧。隻要踩到泥土,暈船馬上就會好了。」


    「我受傷了!」德納爾回嘴。「一個病人,一個受傷,很公平啊!」


    「我要打。」洛伊以無異於呻吟的聲音說,但歐辛一放手,他立刻癱軟在地


    上。


    「幹吧!幹吧!」船員起哄著,歐辛抓起兩隻空碗遞向他們。「賭德納爾的投右邊,賭洛伊的投左邊,下注羅下注羅!」


    我替洛伊上陣,亞蘭想要這麽說,但還是克製下來。如果他這麽做,洛伊絕對不會原諒哥哥。


    歐辛就要帶著下注的船員走下船艙,德納爾製止他說:


    「船艙空間太小,一堆看熱鬧的進去,就沒空間決鬥了。」


    說的也是,船員彼此點頭。


    「不過需要見證人,這是賭注嘛。」歐辛說,葛洛妮接口:「我來。」


    「小孩子不行。」德納爾冷冷地說,指名附近的一個人:「達默特,你來。」那是個年紀看起來和亞蘭差不多的年輕人,鼻子到臉頰有一片淡淡的雀斑。


    「不可以偏袒德納爾啊。」賭洛伊贏的一個人說。達默特頭也不回,隨著德納爾離開。


    亞蘭不想加入賭注,憑靠在扶手上。旁邊感覺到人的體溫,轉頭一看,發現葛洛妮與他並站在一起。她的個子隻到亞蘭的腋窩。


    他不習慣有小孩子親近他。圍繞在亞蘭身邊的除了弟弟以外,就隻有幾個牧童夥伴、羊群及牧羊犬而已。


    「你喜歡看打架?」


    「最喜歡了。我也喜歡賭博。我賭運很強。」葛洛妮說。「不管是打牌還是玩骰子都很厲害。」


    「你賭哪邊贏?」


    「德納爾。」


    「德納爾很強嗎?」


    「很強。而且洛伊暈船了。」


    「就算一又了傷,德納爾還是比較強嗎?」


    「很強。達默特更強。我還是去看一下好了。」葛洛妮就要往艙口走去,被歐辛一把攔住了。「很危險,不要去。交給達默特吧。」


    「達默特可能會作弊。」


    雖然亞蘭要自己不去幹涉弟弟的決定,但得知還沒開打就已經東倒西歪的洛伊會碰到更慘的遭遇,令他覺得仿佛心口狠狠挨了一拳。如果洛伊被打得落花流水,不管這場架公不公平,我無論如何都會衝出去,把德納爾痛揍一頓吧……


    德納爾是族長的養子。如果洛伊讓德納爾受了不可挽回的重傷,或許他會遭到歐馬利的族人圍毆。到時候自己非保護弟弟不可。


    亞蘭靠在船緣,閉了眼睛半晌,但聽到葛洛妮說「達默特是德納爾從老家帶來的侍從」,終於下定決心,離開扶手。


    就在這時,隨著一聲「我贏了!」德納爾從艙口現身。後麵跟著見證人達默特。


    德納爾的額頭貼著汗濕的頭發。


    「分配賭金羅!」歐辛倒出其中一隻碗。賭洛伊贏的人不多。「也贏不了多少嘛。」


    亞蘭連歐辛的聲音都聽不進去,急忙衝下艙口狹窄陡急的梯子。


    對於熟悉了明亮的眼睛,船底是一片漆黑。漸漸地眼睛總算習慣,依稀可以分辨出卷起的預鯖帆和索具等等。亞蘭看出弟弟倒在地板角落。地板不停地前後左右傾斜,而洛伊的身體也隨之滾來滾去。沒有滾出太遠,是因為他的身體被繩索綁住,另一端係在支柱上。洛伊全身被扒個精光,繩索磨破了皮膚,腳下積著血泊,隨著地板傾斜流向四麵八方。


    亞蘭在洛伊旁邊蹲下,抽出短劍插進繩索間割斷。德納爾在洛伊的臉頰和腳踝割出了和自己一樣的傷。亞蘭一邊為弟弟擦拭臉頰流下來的鮮血,一邊低語:


    「我去替你報仇。」


    「決鬥前就說好了。」洛伊開口。「贏的人可以剝光輸的人綁起來。所以,已經結束了。」


    「他是把你綁起來之後才弄傷你的嗎?」


    那豈不是形同拷問嗎?該責備的對象是德納爾,亞蘭的語氣卻像是在怪弟弟。


    他為洛伊包紮好傷口,說:「船上好像有醫生。」


    「故鄉又有醫生了嗎?」洛伊冷漠地應道。


    都是住在懸崖洞穴的女巫用藥草為他們療傷治病的。


    「不要管我。」洛伊趕走哥哥。


    亞蘭撿起掉在地上的尾翎。被灰塵和鮮血弄髒了。


    有時候人不打不相識,但看在亞蘭眼裏,洛伊與德納爾似乎在避著對方。


    第三天,船隻抵達了阿爾斯特的港口。深灣的人口狹窄,兩側聳立著監視要塞,構成關卡。船隻暫時停下,接受盤查,然後被放行進入灣內。宛如巨大湖泊的峽灣岸邊有眾落。


    兩艘槳帆船在突出的碼頭兩側下錨。幾條繩梯從船舷及撞角放下,眾人沿著梯子下船。


    踩到土地後,洛伊恢複了精神。


    兩年前——一五四一年,都柏林議會承認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為愛爾蘭國王。主要的盎格魯愛爾蘭人及蓋爾人族長群起反抗,遭到武力鎮壓。


    以阿爾斯特為領地的歐尼爾家是世居此地的蓋爾大族,但領主孔恩,歐尼爾效忠亨利八世,被授予了泰隆伯爵的封號。


    全副武裝的歐尼爾麾下部屬豎起旗幟,前來接收戰士集團。「梅伊芙號」的戰士集團將身上的破爛襯衫換成分發下來的番紅花色襯衫,上麵再套上長衣,披上粗布披風。這是泰隆伯爵戰士集團的正式服裝。戰鬥的時候,再穿上鎖子甲和頭盔。眾人扛起長矛,在引領下出發前往要塞。


    「費奧納號」上的眾人則要在這裏休息兩三天,直到準備妥當,再次出海。


    「beannacht de ort! (上帝祝福你!)」出發的人與留下的人互道祝福。


    起居的地點仍是在船上,現在帆桁放下了一半,以疊成半月形的風帆來避風,但白天的時候,戰士集團的行動不受限製。港口有兩三家兼酒館的旅店,這類地點當然有做船員生意的妓女,亞蘭與洛伊一同在酒館桌旁坐下。


    洛伊的臉有一半仍蒙著布,一隻腳也用布包紮著。德納爾也是同一副模樣,因此如果兩人出現在同一家酒館,或許會是頗為滑稽的一幕,但德納爾與達默特一起留在船上,沒有下船。停泊期間,必須修補船身、補給糧食與淡水等等,有許多工作要忙。


    酒館也有餐點,但菜色乏善可陳,是與亞蘭在故鄉吃的沒什麽不同的野燕麥粥和乳酪。不過亞蘭也從未嚐過山珍海味,這些就讓他很滿足了。洛伊也恢複了食欲。


    妓女沒有幾個,男人爭相搶奪。忙完船活的船員也進了酒館,狹小的店裏人聲鼎沸。


    一個女人插進亞蘭和洛伊之間坐下,大剌剌地問他瞼上怎麽包著布?兩人不吭聲,她便調侃是不是得了什麽糟糕的病,臉部潰爛不能見人?她嘲笑高地的男孩應該隻有跟羊屁股談情說愛的經驗,撩起裙擺,把亞蘭的手夾在大腿間,又摟住洛伊的頭,把他的臉按進隆起的胸脯,最後把他們帶到鋪了稻草的凹間去,一人迎戰兩人。


    滿足了兩人,索走了一筆錢後,女人又去招攬別的客人了。


    這下被招攬入團時拿到的錢,所剩餘的全花光了。


    兩人坐在稻草上發著呆,「過來呀。」這時小孩的聲音響起。「洛伊、亞蘭!」小辮子上插著隼羽的葛洛妮向兩人招手。她與歐辛和其他兩三個歐馬利族人坐在同一桌。


    洛伊沒有動,但亞蘭聽她的話到桌邊坐下。


    「給你。」


    「什麽?」


    「這個。」


    葛洛妮打開拳頭。長滿了繭的堅硬掌心上擱著三顆四方形的小玩意。


    「這是什麽?」


    「你連骰子都不知道?」葛洛妮目瞪口呆地說。「高地人都不賭博的嗎?」


    至少亞蘭這些牧童沒玩過這個。更何況,沒有人擁有多少「自己的東西」可以拿來賭。


    他拿起六麵刻著不同黑點的「骰子」端詳。


    「教你最簡單的。」


    葛洛妮


    一把握住三顆骰子,扔到桌上。


    「上麵的點數總共多少?」


    「……十三。」


    「你啊,不那樣用手一一指著就不會算嗎?兩個六、一個一,一眼就看出是多少了吧?」


    「羊隻都是這麽算的。一隻一隻數。」


    「你試試。」葛洛妮把骰子放到亞蘭掌上。


    亞蘭握住再扔出。


    一、二。三、四、五、六。七……


    亞蘭沒有出聲,沒有用手指,而是在心中默默計算。不過他用左指摸著右指確認。


    「九。」最後他說。


    「數目大的人就贏。我贏了。會玩了吧?」


    「會了。」


    「很簡單吧?」


    「嗯。」


    「還有很多種玩法,不過就先玩這個吧。這回是賭真的唷。」


    葛洛妮從暗袋裏掏出零錢放在桌上。


    你也拿出來,她催促。


    「我沒錢。」亞蘭說。


    「拿那個賭。」葛洛妮指著亞蘭的斬劍說。


    「不行。」


    葛洛妮又掏出零錢。「借你。」


    「如果我贏了,」然後葛洛妮說。「我就收你當我的侍從。到欠債還清以前,都沒有薪水。」


    「如果我贏了呢?」


    「欠債就一筆勾銷,然後我收你當我的侍從。」


    有人拍桌大笑,是歐辛。然後亞蘭又賭輸了。


    三天後,即將再次出航前,副隊長要戰士集團所有的人排成二列橫隊。他伸出帶鞘的斬劍,隨手將一團人分成了兩邊。


    一團隨著德納爾乘上「梅伊芙號」,其餘的乘上「費奧納號」。兩名副隊長分乘兩艘船。


    喬斯林兄弟排在分到「費奧納號」的隊伍後方。


    亞蘭踩上垂下船舷的繩梯開始上船時,背著大盾的洛伊怱然離開了隊伍。


    「梅伊芙號」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上船了。洛伊抓住就要被卷上去的繩梯,連同梯子一起被拉了上去。


    亞蘭踩在「費奧納號」的繩梯中間,呼喚弟弟的名字。他想下去,被後麵的人催趕。


    為了騰出雙手抓繩梯,所以長矛、弓等等都和斬劍一起綁在背上,令他一時無法敏捷行動。亞蘭跳下碼頭,與要上船的人相互推擠。他在人群推撞中,朝「梅伊芙號」跑去。背部的武器成了沉重的累贅。


    「梅伊芙號」就要離港了。兩張大三角帆在風中鳴響,鼓聲指揮著伸出的長槳。


    他還知道要先把斬劍、長矛和弓從背上解下來扔開。這段期間,「梅伊芙號」仍不斷地遠離。


    就在亞蘭準備踹開碼頭的木板躍入海中時,被人從後方攔腰抱住。亞蘭在歐辛粗壯的手臂中掙紮著。


    「沒時間玩水了。要出航了。」


    「洛伊在船上!」亞蘭指著「梅伊芙號」說。


    「別慌。船不會直接往歐弗拉赫提的布諾溫城去。『梅伊芙號』和『費奧納號』都要先到歐馬利的港口,在那裏待上幾天。」


    歐辛似乎誤以為兩人是因為某些差錯而被拆散了。


    「快點上船,不然要把你丟下羅。」


    亞蘭扛上武器,默默地走向「費奧納號」。最後幾個人正爬上繩梯。


    這一兩年之間,洛伊對哥哥的態度變得冷淡。沒有任何契機——亞蘭覺得沒有。洛伊應該是受不了哥哥老是跟在他身邊吧。亞蘭這麽認為,但他擔心洛伊一個人坐上「梅伊芙號」,是為了腳的理由。他是不是想對德納爾複仇?洛伊說已經結束了,他這話是真心的嗎?他是不是還無法原諒德納爾殺了他的隼?


    亞蘭並不知道洛伊是不是個死心眼的家夥。他從來沒有分析過弟弟的個性。亞蘭知道的,隻有洛伊非常疼愛那隻隼。


    眼前亞蘭隻能向聖母馬利亞祈禱了。


    葛洛妮向船員宣布,亞蘭在賭注中落敗,成了她的侍從。


    亞蘭覺得似乎很沒道理,他簽約的對象明明是杜達拉,但杜達拉隻是苦笑,沒有責備。不僅如此,亞蘭落單的時候,杜達拉還靠上來若無其事地對他低語「拜托你了」,讓亞蘭大吃一驚。他察覺杜達拉內心似乎為這個脫韁野馬般的小女兒相當擔心。


    但亞蘭是戰士,契約怎麽辦?他問副隊長。


    「虛頭還有剩。」副隊長說了令亞蘭一頭霧水的話。「無所謂。」


    一旁的老戰士向亞蘭解釋。


    除了每三個月一人一頭牛以外,依照契約,雇主必須供應兩頭牛做為糧食。一個集團即使最少隻有八十七人,隊長也有權利收取一百人份的報酬,而差額就進了隊長的口袋。換句話說,最多可以容許十三個缺額,虛頭指的就是這個。


    「所以就算少了你,隊長也無所謂。不過你等於是離開了戰士集團的隊伍,所以十月時能不能回國,就要看你跟那個小姑娘的契約了。」


    亞蘭正想著必須找洛伊商量,老戰士說:「就算對方是個孩子,賭博的結果都非遵守不可。」


    副隊長也點點頭。


    「不守信用的男人會遭人唾棄。」


    洛伊是出於自己的意誌上了「梅伊芙號」的。亞蘭這麽覺得。就算沒有我,他也過得下去吧。既然還有虛頭,隻要洛伊希望,要他一起受雇於歐馬利也行……。


    船隻再次來到外海。在大浪中指揮船槳節奏的鼓聲、拍打在船腹的波浪聲、傾斜到船舷通道幾乎碰水的船體、水花,這些亞蘭都已經習慣了。戰士集團分別乘上兩艘船,因此空間變得寬敞許多。葛洛妮更加逍遙自在地在激烈搖晃的船中四處跳躍,亞蘭得煞費苦心才能盯緊她。


    「沒有任何記號,」亞蘭望向畫出弧線的水平線說。「船怎麽能抵達港口呢?」


    「靠羅盤指引。」葛洛妮說。


    「羅盤?」


    「你沒看過?」


    「第一次聽到。」


    「我會用羅盤跟雅各的手杖【※雅各的手杖(jacob"s staff),一種十字測量杖,用來測量天體的角度,運用在航海、測量、天文觀測等等。在西洋,從十四世紀開始使用。】看方位。杜達拉教我的。」


    「好厲害。」


    「隻要是關於大海的事,什麽都可以問我。你連弗莫利【※fomoire,凱爾特神話中居住於深海的巨人族。形象醜惡、凶殘。】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弗莫利是一群不好的神隻。」


    「其中一個弗莫利就住在海底。它的身邊擺滿了封起來的壺,你猜壺裏麵裝的是什麽?」


    不知道,亞蘭搖搖頭。


    「裏麵裝了溺死的人的靈魂。」葛洛妮告訴他。「海底的弗莫利喜歡搜集靈魂。」


    「這樣靈魂不是就不能上天堂了嗎?」


    「靈魂在等待有人幫他們打開壺蓋。歐辛看過弗莫利。」


    對吧?葛洛妮回頭,歐辛又露出嘴巴咧得整臉大的笑容,用力點點頭。「我把弗莫利灌醉——弗莫利喜歡喝酒。」


    歐辛,就跟你一個德行!其他人插口說。


    「我趁著弗莫利喝醉的時候打開壺蓋,靈魂們都欣喜若狂地升上海麵,然後上了天堂。」


    「我給你看羅盤。」葛洛妮拉著亞蘭的手,把他帶到船尾。亞蘭朝海麵望去,「梅伊芙號」映人視野,但無法辯認出船員的臉。亞蘭已經學到在搖晃的船舷通道維持平衡行走的竅門。隨風撲上身體的水花令他感到舒適。


    掌舵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名叫狄恩,杜達拉站在一旁,紅發迎風飄搖。


    杜達拉的手中有個亞蘭初次見到的奇妙器具。那是一個周圍有刻度的圓盤,上頭有個指針。


    「這


    就是羅盤。」葛洛妮驕傲地說。「亞蘭,叫狄恩教你怎麽看羅盤、用雅各的手杖。還有怎麽掌舵、從星星的位置看出方位、從風和雲看出天氣變化。」


    「我不是船員,是在陸地作戰的戰士。」


    「terra marique potens.」葛洛妮說,杜達拉聞言破顏微笑,狄恩也愉快地笑了。狄恩的門牙少了一顆。


    「這是在陸地和海上都所向披靡的歐馬利一族的格言。如果你是我的侍從,不管在陸地還是海上,都要一樣強。」葛洛妮說。


    亞蘭對操舵感到興趣。過去他從來沒有自己好奇心旺盛的自覺。牧童的生活很單調,也沒有勾起他好奇心的事物。


    在船上看到的一切都十分新奇,令他好奇不已。看來他最好縱容自己好奇,免得一直為了甩開哥哥跳上「梅伊芙號」的洛伊煩憂。


    葛洛妮又把亞蘭帶到船尾樓底下的小房間。一個禿頭男子在那裏喝酒。從板壁隙縫間射進來的陽光,在男人頭上投射出宛如灑下樹葉的斑斕燦光。


    一旁用樹枝編成的籠子裏關了隻鴿子。


    「他是醫生彌亞赫。」葛洛妮告訴亞蘭,然後把他介紹給男人。「這是我的侍從亞蘭。」


    「狄安凱哈特的兒子彌亞赫?」


    「跟他同名。」


    蓋爾族的古老諸神達南神族之一——狄安凱哈特司掌治療與藥物。達南諸神具備了與生活在大太陽底下所有的凡人相同的缺點。狄安凱哈特發現兒子彌亞赫的治愈能力比自己更優秀,無法克製嫉妒,用劍砍殺了兒子。他殺了三次,但每一次彌亞赫都治好了自己。第四次,盛怒的父親把兒子的頭劈成了兩半。這回彌亞赫終於無法治好自己,死了。


    「喂,我還沒被整死第四次。」


    葛洛妮從架上抓起羊皮紙攤開。「現在我們在這一帶。往西前進,然後……」葛洛妮的手指沿著陸地的輪廓,從西南往南方指去。這是一張手繪的圖,顯示愛爾蘭島的西北部。


    「是彌亞赫畫的。」


    「真是趟平穩的航海呐。」彌亞赫說,仰頭喝光錫酒杯。「要不要來一杯?」


    葛洛妮搶先點點頭。彌亞赫從架上取來酒杯交給兩人,倒入壺中的液體。是甜的蜂蜜酒。


    喝光杯裏的酒後,葛洛妮指著畫成拳頭狀伸入陸地的海灣。上麵寫著海灣的名字和半島名,但亞蘭不識字。


    「你看不懂?」


    亞蘭聳聳肩。


    「這是克魯灣。這是克萊爾島。這是阿基爾島。」


    「是半島吧?」


    「看仔細,阿基爾是島嶼。有細小的水路從中間分隔開來,對吧?」


    海灣深處,沿岸一帶遍布無數個大小島嶼。


    「隻有歐馬利一族的人,才有辦法穿過這些島嶼,抵達陸地。杜達拉的城堡,除了克萊爾和阿基爾之外,沿著海灣還有好幾處。湖邊的這座是貝爾克萊爾城。這裏是根據地。」


    「好厲害,杜達拉有這麽多城嗎?」


    「也有很多船。卡拉哈和胡克船【※hooker,愛爾蘭單桅小帆船。】多到數不清,不過槳帆船也是,除了『費奧納號』和『梅伊芙號』以外,還有兩艘,『魯烏號』【※lugh,凱爾特神話中的太陽神與光之神。】和『貝爾號』【※bel,凱爾特神話中掌管光與火及治療的神祗。亦稱為belenus。】。」


    「什麽叫胡克船?」


    就連槳帆船他都是生平首見。


    彌亞赫用蜂蜜酒沾濕指頭,在地板上畫了艘隻有單桅的船。「比槳帆船要小多了,不過還是可以載上幾十頭牛馬。」


    「『魯烏號』和『貝爾號』由馬克提拉指揮,現在出海工作去了。」


    十歲的孩子不管對方是否理解,自顧自地說下去。


    馬克提拉——是狼的意思。是綽號嗎?


    「我們在戈爾韋做生意。有很多國家的商船會來戈爾韋。我的侍從必須要會拉丁語和西班牙語,還有英格蘭話。雖然服從亨利的命令教人不爽,可是不知道他們的語言,會很麻煩。要學啊。」


    「歐馬利一族的人都會說這麽多國家的語言嗎?」


    「全部都會的隻有我。」


    「你全部都會?」


    「對。教堂的神父教我的。」


    「你很聰明嗎?」


    「為什麽這麽問?」


    「拉丁語和西班牙語……還有什麽去了?會說那麽多種話的,不是魔鬼就是神。就算真的有,那也是瘋子。」


    「什麽話!」葛洛妮輕瞪亞蘭一眼。「總之你要學會。去跟神父學。」葛洛妮仰望亞蘭,不容分說地命令。「還有我剛才說的羅盤和雅各的手杖的用法、操舵、操帆,還有用測定索和沙漏計算船速的方法。」


    「什麽叫測定索?」


    「在固定長度打結的繩索。五年以內,你要全部學會。」


    「這怎麽可能?」


    「然後跟彌亞赫學會怎麽包紮傷口。」


    「我不要。」盡管覺得沒必要跟一個小孩子認真,亞蘭的語氣卻變得有些壞心眼。


    「你學那些,然後教我怎麽使用武器。我射弓還不太準。還要教我射矛。」


    亞蘭歎口氣,問:「為什麽是五年?」


    「五年過去,我就十五了。」


    「你瞧不起人嗎?這我還不會算?五年過去,我……我就二十二了。」


    一旁的彌亞赫在笑。他好像看到亞蘭偷偷屈指計算。


    「不能立刻算出數字,在分配獵物的時候會吃虧。」葛洛妮也發現亞蘭用手指計算了。


    「獵物?打獵的獵物嗎?」


    「我們營生的地方是海上。」彌亞赫說。


    「漁獲嗎?」


    「笨蛋。」葛洛妮又罵。「捕魚是漁夫的工作。等我十五了,就要拿下歐弗拉赫提的布諾溫城。」


    「你要攻打那裏?」


    「我要跟德納爾結婚。」


    哦……,亞蘭聲音虛脫地應道。


    「歐弗拉赫提有船,可是沒有歐馬利這麽強大的船隊。我得從頭打造才行。你是侍從,要幫我。」


    亞蘭問禿頭的彌亞赫:


    「葛洛妮要跟那家夥結婚?」


    「沒錯。」醫生愉快地笑了。「杜達拉跟德納爾的父親決定的。很棒的一樁婚事。」


    ※2


    「要變天了。」歐辛望向水平線說。


    亞蘭也感覺到了。他以前生活的地方,是除了稀疏的灌木以外,隻有草原和岩石的土地。從沒有什麽人工物這一點來看,也許可以說與海洋相近。在肉眼確認到之前,肌膚會先廄覺到大氣的變化。而他現在就感覺到了。


    這是離開阿爾斯特港口第三天的午後。天空變成了被綠藻覆蓋的沼澤色。


    視情況分別運用帆與槳,有時兩者並用前進的槳帆船,到目前為止的航海都很順利。亞蘭也漸漸習慣特技表演般的排泄方式了。船上沒有廁所,船員都在黎明前坐在船緣,屁股朝著海上解決。


    「克魯灣就在前麵了。如果能搶在暴風雨來襲之前入港就好了。」歐辛自言自語。


    站在船尾舵手旁的杜達拉·歐馬利的聲音響了起來:


    「全員,全速前進!不要被暴風雨追上了!」


    大浪仿佛要阻擋船隻去路般高高隆起,緊接著一道浪濤斜斜地撲來,撞上第一道高浪,形成尖銳的三角壁,令船首高舉向天。下一瞬間,船栽進浪濤深穀。亞蘭以為船隻要被高高濺起的水花給吞沒了。


    被追上了。暴風打在滑輪、索具和帆桅上。漆黑的雲層宛如襲擊天空的亡魂,形成無數道皺褶,不斷地向上聚


    攏,終於覆蓋了頭頂。蒼白的閃光在天空劈出裂痕,雷聲震耳欲聾。


    「逆風了,把帆放下!」杜達拉下達指令。鼓脹得仿佛吞下滿月的船帆,把抓住帆索的船員甩了下來。


    「關上艙門!」


    為了防止淹水,在艙蓋釘上條板。


    看到歐辛等人的表情,亞蘭知道狀況非比尋常。


    「劃啊!劃啊!」船員從咬緊的牙關擠出來的吆喝聲,聽起來就像猛獸的低吼。


    浪一道比一道更高。船被抬高十幾公尺,然後倒栽蔥落下。


    雖然從亞蘭的位置看不清楚,但舵手正拚命操縱方向,避免船腹被浪濤直接打中。


    船隻正恐懼得陷入半狂亂,彈跳翻滾——亞蘭這麽感覺。即使是遮天蓋地的驚濤駭浪,隻要順利乘上去,就能安然度過。若是來不及,就會被威力有如崩塌城牆股的巨浪給吞沒。正麵迎上浪濤時所造成的衝擊,完全就像是被岩石給砸中。


    亞蘭無法確定友船「梅伊芙號」在哪裏。


    「停槳!」


    杜達拉的指令傳下去,連擊的鼓聲停息了。槳被拉進船身。


    「為什麽不劃了?」亞蘭問。


    「有時不要抵抗海浪,委身其中比較安全。」歐辛喘著氣說。「就快被海流卷走的時候另當別論。」


    「穩住平衡!」


    每當船身傾斜,船員們便全部往反方向擠去,努力維持水平。


    杜達拉走近亞蘭,抓住他的雙肩說:


    「你去船尾樓,葛洛妮拜托你了。」


    通道上根本無法行走。亞蘭在兩舷的劃座之間,沿著中央通道像個醉漢股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地朝船尾走去。


    偶爾從浪頭間露出的天空一片漆黑,前往船尾樓的路上,波浪和雨點有如無數的石礫般橫掃而來。


    劃槳手以外的人,全部忙著用桶子撈起積水倒掉。


    泡水的房間裏,葛洛妮正被彌亞赫摟在懷中。然後葛洛妮的懷裏抱著鴿子籠。


    「我來保護你。」亞蘭對葛洛妮說。「杜達拉命令我來的。」


    「真可靠。」彌亞赫笑道。「看來是狄安凱哈特嫉妒我的本領,發動第四次攻擊了。」


    「弗莫利正在海底等著接收我們的靈魂呢。」


    亞蘭應道,因為地板大大地傾斜,他抱緊了柱子。


    「我沒有航海的經驗,要怎麽樣才能保護葛洛妮?」他嚴肅地請教彌亞赫。


    每當船隻傾斜,彌亞赫就隨之滾動,同時靈巧地護住小女孩。


    「如果船要沉了,就跳上卡拉哈。會有兩、三個熟練的劃槳手同船,你不必劃槳,隻要保護葛洛妮就好。你會遊泳吧?」


    「會。」


    「如果卡拉哈翻了,就把葛洛妮拉上海麵,什麽都好,讓她抓住木板。然後找到卡拉哈,把船翻正,爬上去。」


    亞蘭沒有自信,但還是點點頭。


    「暴風雨不會持續太多天。」彌亞赫說。「我們已經來到克魯灣附近了。隻要海麵平靜下來,歐馬利的同胞就會來救我們。」


    「杜達拉的船不會沉。」葛洛妮一口咬定。


    彌亞赫說了:「不管是誰的船,都有沉沒的時候。好的船員,知道沉船的時候要怎麽樣才能得救。葛洛妮,你也要成為一個好船員。」


    「劃卡拉哈的時候我翻過好幾次,我知道要怎麽浮在水麵,不會溺水。」


    彌亞赫再一次笑,說「給你一些好喝的蜂蜜酒吧」,但蜂蜜酒壺掉在地上摔破了。


    一名船員探頭進來。


    「杜達拉下令,退潮了,這樣下去會遠離海港。我們正全力劃槳逃進海灣,但要抵達貝爾克萊爾城的碼頭有困難,所以準備在克萊爾島南岸的淺灘下錨。」


    「似乎進入海灣了。」彌亞赫從木板牆縫隙看外頭說。


    外頭依舊一片漆黑,但可以從一邊牆板的縫隙看見黑暗的深處有許多小火光搖曳著。


    「是岸上的同胞看到我們的求救信號燈,燃起篝火引導我們。要朝那火光前進。」


    「風雨這麽大,火不會被澆熄嗎?」亞蘭提出疑問。


    「上頭罩了皮帳篷。」彌亞赫告訴他。


    也許會觸礁,彌亞赫以淡淡的語氣告訴亞蘭。「準備好承受衝擊。就算船進水了也不要慌。在船完全滅頂之前,暴風雨就會停了。可以遊到岸上。」


    「外出打獵的我們的人,也碰上了這場暴風雨嗎?」船員問。


    「是馬克提拉帶的船。」彌亞赫應道。「暴風雨碰上他,也得乖乖聽話。」


    「與暴風雨聯手襲擊商船是嗎?馬克提拉的話,很有可能呐。」


    船員望向外頭的小火光,埋怨道:「到時候修理起來又是個大工程了。」


    轟聲。緊接著雷光從頭頂的木板縫射進來,讓彌亞赫的頭瞬間亮了一下。光也照亮了破碎的酒壺。船員擺出無比遺慽的動作,用指頭沾取積在凹處的甜酒舔了一下,離開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忽然一陣將身體往前拋的衝擊襲來。亞蘭反射性地蓋到葛洛妮身上。葛洛妮被夾在彌亞赫和亞蘭兩個人的身體間,就像貝殼裏的珍珠般安穩。


    沒有不會平息的暴風雨。


    亞蘭不知道過了多久,但突然間,船尾樓裏充滿了陽光。


    陽光伴隨著水佑,從木板所有的縫隙間灌流進來。


    即使下了錨,船身仍搖晃得十分劇烈。


    彌亞赫抱著葛洛妮,葛洛妮抱著鴿子籠,來到船舷通道。


    克萊爾島背對朝霞遍布的天空,展現出平緩的棱線。亞蘭知道他們在暴風雨中度過了一晚。


    後來亞蘭得知了島嶼的地形。北方是峭立的斷崖,而東西細長的島嶼東端,有一座歐馬利的城堡。再東邊是廣大的克魯灣,西邊則是大海。克萊爾島就位在朝西打開的海灣處,像根楔子般將入口一分為二。


    「費奧納號」停泊在地勢平緩的南岸前方。


    沒見到「梅伊芙號」。


    杜達拉大步走來,將葛洛妮抱上肩頭。彌亞赫連同籠子接下鴿子。


    二、三十艘卡拉哈往「費奧納號」這裏劃來。


    風雨雖然平息了,但大海依然吼嘯著。卡拉哈陷入浪頭之間,又昂起船首,靈巧地爬上波浪,迅速回身閃避與去路呈直角打上來的浪濤,高高彈起,劃槳手就像操縱著悍馬的騎師。


    航海的時候亞蘭沒有暈船,然而看著飄搖移動的卡拉啥,他漸漸不舒服起來了。他對著海麵嘔吐。歐辛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背。


    卡拉哈的漿手朝大船拋出繩索,前端的鉤子陸續咬住「費奧納號」的船舷。


    「費奧納號」的船員卷起繩索,將卡拉哈朝船舷拉近。船舷放下繩梯,卡拉哈的劃漿手抓住在風中搖擺的繩梯尾端,在杜達拉指揮下,先從戰士集團開始下船。歐馬利的人用遊的也遊得上岸,而戰士集團是重要的貨物,所以被視為優先。


    亞蘭猶豫了一下。因為他不清楚自己的身分究竟是戰士還是葛洛妮的侍從。


    杜達拉屙上坐著葛洛妮,站在船首俯視全員的行動,掌舵的狄恩扯著粗獷的嗓子四處下達指示。


    載上戰士的卡拉哈群不停地往返海岸與「費奧納號」之間,每一次天空都變得更加明亮,破碎的浪頭散發出白銀的光輝。


    一股無以名狀的感情湧上亞蘭的心頭,令他不知所措。該說是伴隨著安心的感動嗎?等到危機離去以後,他才理解到那是強烈的不安。高地單調的日子,幾乎不會碰上肉體危險。直到這時亞蘭才想,如果沒有被交付保護葛洛妮的任務,他應該無法承受暴風雨帶來的恐懼。杜達垃的一句「拜托你了」,讓他變得勇敢


    。


    一直以來,他關心的對象隻有洛伊,洛伊卻開始噘惡起他的幹涉。亞蘭告誡自己不可以過度保護,免得連葛洛妮都嫌他煩,但是仰望著葛洛妮坐在船首樓的杜達拉肩上,像隻收攏翅膀休息的小鳥股安心,他感到胸口有點沉重。自己連看到搖晃的卡拉哈都會覺得不舒服,窩囊成這樣,葛洛妮不信任他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想。杜達拉的紅發與葛洛妮的紅發融為一體,糾結著在空中飛揚。柯爾塔【※cailte maain,芬恩·麥克庫爾的侄子,費奧納騎士團的戰士之一。據傳是個飛毛腿,能與動物溝通,後來將費奧納的英勇事跡流傳給後人。】的頭發化為火焰燃燒,妮歐芙【※niamh,愛爾蘭神話中,將歐辛帶到異世界提爾納諾(tir na nog)的金發仙子,與他共度了三百年。】呐喊:來啊!——亞蘭想起古歌謠。是他即將脫離懵懂時,母親為他唱的歌。柯爾塔是太古芬恩一族的英雄,死後成為森林之王,以燃燒的頭發照亮黑暗。妮歐芙是妖精女王的名字。


    亞蘭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流言說是母親的雇主。雇主有妻子也有孩子。洛伊的父親似乎不是雇主。洛伊五歲的時候,他們沒了母親。


    卡拉哈群來回數趟,將所有的戰士運送到海岸,接著將船貨也載出來,減輕船體的重量。


    卡拉哈在露出海麵的岩礁之間巧妙地穿梭。


    看到岸上了。在拂曉的黑暗中不斷地燃燒的篝火,依然繚繞著泛黑的煙霧。


    劃回來的卡拉哈群,再次把鉤索拋向船首。


    起錨!


    轉動絞盤。沉重的錨分開水麵現身了。


    數十艘卡拉哈拖著槳帆船,朝海岸前進。


    「劃啊!劃啊!」咬牙切齒般的吆喝聲,與風浪聲紐絞在一塊兒。


    卡拉哈上了淺灘後,劃槳手便跳下船,拉扯連結槳帆船的繩索。岸上的人也跑過去,用石頭卡住船底,幫忙拉繩索。


    槳帆船上的船員也爬下繩梯入水,遊過波浪來到淺灘,加入拉繩索的人群。


    亞蘭也把武器和皮袋寄放在卡拉哈上,爬下繩梯,生平第一次浸泡在海水中。遊起來跟故鄉的河川湖泊不一樣。波浪把他推回去,拽倒他、抱住他。海水的刺紮痛了皮膚。


    從浪間探出頭的時候,歐辛那張嘴巴占滿了整臉的笑容就在眼前:「你是在遊泳還是在溺水?」


    亞蘭再次沉人海中。


    腳尖碰到岩石,他用力一踹,浮出浪頭了。


    就遊在旁邊的歐辛嘩啦一聲潛入水中,再次探出頭時,人是站著的。亞蘭也模仿他站立,但腳下全是岩石,他踩到深處,沉下去了。他本以為可以用走的上岸,正放鬆下來,所以一下子慌了手腳。他掙紮,頭卻浮不出海麵,氧氣用盡,喝到了鹹水。


    有人推他的屁股,上半身浮出空中。眼前聳立著一座岩礁,胸脯撞了上去。是歐辛把他推上來的。歐辛濕掉的頭發貼在頭上,亞蘭心想海底的弗莫利大概就是他這副德行,想要笑,胸口撞出來的傷卻痛了起來。


    拍打岩石的波浪化成純白色的瀑布往頭頂灌注而來,罩住了亞蘭,而退去的浪濤則攫莊了他的腳。


    亞蘭好不容易爬上海邊時,「費奧納號」已經被拖上岸了。


    篝火溫暖了有如從裏到外泡滿了海水的身體。被陽光一烤,皮膚因為鹽分而變得粗糙。野燕麥粥分發下來。


    女人正在采集被衝到岩地上的大量海藻。她們將海藻塞進大籠子裏,高高地堆至約有籠子容量三倍之多,背著搬到某處。她們肩上披了生羊皮,應該是為了隔絕海藻滴下來的鹽水,頭發沾滿了白色的鹽晶。高高堆在背上,甚至蓋到頭頂的海藻,是大海授予的巨大王冠。


    後來亞蘭才知道,海藻燒成灰以後,是耕地寶貴的肥料。克萊爾島由石灰岩組成,沒有適合耕作的土地,海藻灰會被送到本土,也被當成交易的商品。覆蓋島嶼地表的全是貧瘠的苔衣,岩石裸露其間,是一片荒涼的情景。


    亞蘭覺得克服了一場駭人的危難,但船員似乎不這麽想。那種程度的暴風雨似乎算不了什麽。


    對抗暴風雨、對抗驚濤駭浪,總算上岸的船員與戰士集團坐下來休息,但先前不在船上的人,則是活力十足地著手工作。


    被拖上弦月狀狹窄海邊的「費奧納號」旁搭起了鷹架。搭鷹架的期間,船內所有的物品都被搬運出來。橫梁上掛了幾十條繩索,前端的鉤子搭在船舷,並綁在桅杆上,幾十個男人使勁一拉,長約五十公尺的龐然巨軀便橫向躺倒,連龍骨都曝露出來了。


    吃水線底下的船腹密密麻麻地貼滿了海藻與貝類等等。


    男人將這些一一刮除,亞蘭稀罕地看著這一幕。


    幾個人鑽進船內,用散發出強烈臭味的草束摩擦內部。


    「要進城了,過來。」葛洛妮拉扯亞蘭的襯衫。她的發梢和鼻頭都正淌著水。


    「那是在做什麽?」


    「用硫黃殺死蛀船的蟲,然後再抹上獸脂,免得木板腐爛。修理船隻這回事,往後你會看到煩、親手做到煩唷。」


    葛洛妮說,爬上旁邊的歐辛背上。歐辛把孩子扛在肩上,撐住她的腳。


    亞蘭從丟在岩礁的東西裏頭找出自己的武器和行囊背上。長劍淌著水,他覺得不擦幹會生鏽,但自己也全身濕淋淋的。


    亞蘭跟在走出去的歐辛身後問:「『梅伊芙號』怎麽了?不會遇難了吧?」


    「不會。」歐辛說得輕鬆。「它才沒脆弱到禁不起這點風雨。」


    「坐卡拉哈去吧。比用走的快多了。」葛洛妮說。


    這時匆匆收拾好行李的彌亞赫跑過來:「也算我一份。」


    「鴿子呢?」


    「放出去了。通知貝爾克萊爾城我們就快到了。」


    「真聰明。」


    「那是平常養在貝爾克萊爾城的鴿子,會想要回巢。『梅伊芙號』上麵也有連絡用的鴿子。雖然天氣不好的時候不能放出去。」


    先前拖行「費奧納號」的卡拉哈全部上岸了。倒放著的卡拉哈裏,有些船底破了洞,男人正用亞蘭分辨不出是布塊還是獸皮塊的東西放在洞上,抹上焦油貼上修補。


    雖然暴風雨過去了,但高高起伏的波浪依然像豎起毛發咆哮的狼群般渴求著獵物,衝撞岩壁,以巨大的利牙撲咬上來。浪濤激烈得仿佛要把岩石擊碎,然而浪花退去之後顯現的岩石,就像老當益壯的古神般屹立不搖。


    「費奧納號」的可靠,就有如這可承受任何巨浪蹂躪的岩石,而他們現在卻要坐上這宛如葉片般渺小的小舟,劃行出海嗎?


    如果隻有葛洛妮這麽說,亞蘭會以為她是在逞威風,躊躇不前,但彌亞赫向歐辛使了個眼色,抬起蓋放在海邊的卡拉哈船頭。歐辛放下葛洛妮,鑽進船裏,用脖子後方頂住最前麵的劃座中央處,使勁站起來。亞蘭依照彌亞赫指示,把武器交給他,鑽進船尾下方,用雙肩支撐最後尾的劃座站起來。重量壓在腳脖子上,腳踝痛了起來。他配合歐辛的步伐前進。


    踏進水窪時,腳拇趾踩到黏滑的東西。被咬住了。亞蘭用力把腳抬起來,對方硬是不肯動,他以為腳趾要被扯下來了。


    總算把那東西扯離積水的岩石後,亞蘭就這樣被咬著腳拇趾,繼續往前走。


    來到水邊,彌亞赫大喊:「好,往右邊放下。」


    頭上總算輕鬆了。亞蘭朝腳拇趾一看,上麵套著一個蒼白的筒狀物體。


    「是海葵。」歐辛說。亞蘭把它扯下來。又學到一個新名詞了。


    他們推著卡拉哈入水。


    有人一手撐著坐在肩上的葛洛妮的腳走近,亞蘭發現是杜達拉,湧出一股不可思議的安心


    。杜達拉把葛洛妮放進小舟裏。歐辛從後麵跟來,懷裏抱著幾根木槳、亞蘭的武器和彌亞赫的行囊。


    杜達拉命令亞蘭先上船,接著自己也上船,鎮坐在船尾。彌亞赫和歐辛也上了船。每上來一個人,卡拉哈就劇烈地傾斜。


    這是四人劃行的卡拉哈,船緣各有四個u字型槳座。


    從船首開始,依序是歐辛、葛洛妮、亞蘭、彌亞赫,全部麵朝船尾坐上劃座,杜達拉則以船尾舷側的槳架為支柱,用一根船槳充當船舵來操縱。


    雖然是輕巧到無法和槳帆船的船槳相提並論的木槳,卻令生平第一次摸到這玩意兒的亞蘭無所適從。船身狹窄,所以左右木槳的柄會在身前重疊約十五公分,上麵的槳動輒撞到底下的手。槳的表麵沒有磨光,所以不僅是先前撞到岩石的胸部烏青,手部也變得傷痕累累。


    回頭一看,葛洛妮正與其他兩人同心協力,輕而易舉地操縱著木槳。臂力不及男人四分之一的孩子劃槳的節奏居然沒有落後,是因為她隻把槳的前端淺淺地泡在水麵劃動,感覺貢獻不了什麽推進力。


    亞蘭則毫無推進力可言。他覺得自己在攪亂節拍,拖累速度。


    葛洛妮從後方說:「如果隻有你一個人劃,船一定隻會在原地打轉。」


    船以右邊是島嶼的方向前進。船腹不斷地受到波浪擊打。用一根木槳代替船舵的杜達拉一撥,船身就迅速轉換方向,避開從側麵打上來的浪。槳帆船的話,這種程度的波浪根本不必理會,但吃水淺的小卡拉哈,就宛如甩著鬃毛四處跳躍的小馬。


    亞蘭總算有閑情逸致觀察四周了。有一群卡拉哈朝著相同的方向前進。


    戰士集團在向導伴隨下,徒步前往城堡,但對船員來說,乘風破浪前進似乎比較符合他們的天性。


    很快地,他們劃到了島嶼東端的碼頭。


    為數眾多的卡拉哈以船索係在一起,或是拉上曳船道蓋放著,也有幾艘單桅的胡克船停泊。這裏也有許多人聚集迎接。


    「那就是歐馬利的城堡。」葛洛妮神氣地對亞蘭說。


    緊臨碼頭處,聳立著一座城堡。


    城堡。但那隻不過是用石頭堆砌而成的四方型「高塔」罷了。沒有城門,也沒有護城河。從細長狀的窗戶,可以看出內部共有三層。


    但是對於從沒見過城堡,也沒看過宮殿的亞蘭而言,這已經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建築物了。


    周圍散布著一些以石頭堆砌成圓筒狀、再覆上編織的樹枝及幹草做為屋頂的簡陋小屋。這種小屋高地也有。起居和炊煮都在同一個空間進行,是從幾百年前就沒有變過的住居。為了避免風雨吹入屋中,門口前豎起四根細木柱,撐開獸皮,做為雨遮。


    沿著海邊走來的戰士集團也抵達了。


    太陽下山前,必須再一次深入海灣內。


    眾人把修理中的槳帆船留在克萊爾島,戰士集團約十人一組,與數名槳手一同分乘胡克船。


    其他人則劃著卡拉哈前往。


    葛洛妮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要亞蘭跟自己同乘一艘胡克船。胡克船遠比卡拉哈龐大穩定,而且杜達拉也在一起,因此亞蘭鬆了一口氣,同時也覺得自己好像不再被需要了。


    由於是海灣內,因此不像外海那樣波濤洶湧,但風浪還是很大。即使如此,胡克船還是比卡拉哈要穩定許多。


    胡克船利用風帆與船槳,迅速前進。


    愈是靠近岸邊,大小島嶼和岩礁愈是讓去路變得宛如迷宮。不過說是島嶼,大部分也都是遍布岩石的無人島。


    貝爾克萊爾的港口位在海灣中更深入的小海灣,有著比克萊爾島更長更堅牢的三條石造長堤做為碼頭。此外還有幾處較短的碼頭伸人海中。


    已經飛鴿報信了,而且克萊爾島也派出小舟通知,因此岸上等待迎接的人數也比克萊爾島多上好幾倍。


    葛洛妮下了胡克船,突然躲到亞蘭背後。一個女人分開人群衝過來,就要抓住葛洛妮。她一把推開想要護住葛洛妮的亞蘭,飛快地摟住她,接著朝著她的屁股就是一頓亂打。


    亞蘭一頭霧水,一時之間無法反應。


    杜達拉比亞蘭更快插了進來。


    「我已經好好懲罸過她了。」


    「開什麽玩笑!我都快擔心死了!」


    亞蘭從狀況看出女人是杜達拉的妻子,葛洛妮的母親。


    既然如此,輪不到自己插嘴。


    葛洛妮被母親挾在腋下,雙腿踢蹬著,被帶到「城堡」裏去了。亞蘭跟在後麵。


    貝爾克萊爾城建在麵對海灣的斜坡上,共有五層,比克萊爾城宏偉許多,但一樣隻是座四方型的塔。屋頂設有瞭望台。


    周圍和克萊爾島一樣,散布著石牆上覆蓋樹枝與幹草屋頂的圓型小屋,但數量遠比克萊爾島來得多。


    不速處有一座教堂。是以石頭堆成長方形屋牆,人字型屋頂鋪著樹枝及幹草。


    野外,宴會正逐漸準備完成。


    各處架起在石頭及圓木上放木板充當的即席餐桌,篝火上的鍋子散發出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還有串起來的整隻小牛正在燒烤。看上去體長超過一公尺的魚被烤得眼睛泛白,把亞蘭嚇了一跳。


    母親拽著葛洛妮的手進入城堡。


    她回頭看亞蘭,像是在問他為何跟上來。


    「他是我的侍從。」葛洛妮說。她沒有說是打賭贏來的。亞蘭一下就懂了。亞蘭的常識告訴他母親和女孩子就是該待在家裏,文靜並勤勞地操持家事。才剛十歲的小女孩混在粗漢子堆裏沉迷於賭博,是荒謬絕倫的行為。在海灣裏劃劃卡拉哈還無可厚非,但跳上往返蘇格蘭的槳帆船,是絕不能被允許的行為。


    「這裏是侍從和下人睡覺的地方。」母親指著泥土地房間說,扯著葛洛妮的手,走上厚牆之間的螺旋石梯。石牆內部用灰泥抹得灰白。


    途中母親回頭,聲音放柔了些說:「宴會就要開始了。」


    石牆上細長的縫是通風及采光窗,所以內部很陰暗。


    雖然衣服在克萊爾島用篝火烤幹了,卻變得像幹掉的皮革般硬梆梆的。隨身物品的袋子是皮製的,因此內部並未完全濕透。雖然有點濕,但他換了衣服。


    葛洛妮換上適合女孩的幹淨衣物——大概是被強迫更衣的,和母親一起下來了。


    眾人在教堂集合。船員的家人也在一起。


    眾人感謝「費奧納號」的船員平安歸來,接受神父的祝福,並虔誠祈禱「梅伊芙號」也平安歸來。


    亞蘭也一心一意祈禱。


    宴會在海邊開始了。


    自製麥芽酒和威士忌、蜂蜜酒壺一字排開。人們吹奏風琴及豎笛,來到此地的流浪樂師撥弄小豎琴伴奏。發上插著花朵的姑娘舞蹈,邀請男人進入舞蹈圈子。神父也喝得酩酊大醉。


    葛洛妮說她是向神父學習拉丁語等知識的。她說的是這個神父嗎?


    雖然在第一次的航行中克服了暴風雨,劃了陌生的卡拉哈,過度操勞肉體,手和胸口傷痕累累,狼狽不堪,亞蘭卻不威覺疲勞。未知的經驗、未知的大海和土地,這些都令他情緒亢奮吧。


    他看到彌亞赫,走到他旁邊,道出內心的不安:「『梅伊芙號』還沒有回來。」「克萊爾島和阿基爾島都有同伴出船去搜索了。」彌亞赫說。「最擔心的是杜達拉,咱們在這裏煩惱也沒用,喝吧。」


    亞蘭聽從建議,喝酒,然後吃東西。


    歐辛把一個年紀和亞蘭差不多的姑娘介紹給他,說「我女兒」。


    長得和歐辛很像。換句話說,身上的肉有點過剩。


    「亞蘭是來補庫涅德的缺的。」歐辛提到去年加入戰士集團、未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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