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haurha,媽媽病了所以來不了啊。所以感覺寂寞了哦。”


    在龍之墓的的王都白冠,郊區的一家酒館。


    角落席裏,haruha坐在一位女玩家的膝蓋上,顯得無精打采。女玩家正撫摸她的頭安慰她。這位女玩家是公會【迷宮劇團】的成員,在克蘭普的懇求下,她和其他三名女玩家正圍著haruha玩逗小孩的遊戲。


    克蘭普和米琺通過【結婚】事件誕生的兒童npc——對外如此宣稱——haruha如今已經是公會的明星了。因為克蘭普和米琺是在【迷宮劇團】發起的任務中認識的,大家就好比是親戚。


    特別是在女性成員中擁有超強人氣,說haruha在虛擬世界裏建立了一個抱抱樂園也不為過。隻是。


    “嗯。媽媽生病了,沒有精神……”


    雖然被大姐姐們左擁右抱,haruha的聲音還是很陰沉。


    現實世界裏的美遙,在去泳池後的第二天就病倒了。今天出現了嚴重的感冒發燒症狀,臥病在床。或許是在泳池體力消耗過度,也可能是精神上的疲勞。據持有醫師執照的甚目檢查,發燒可能跟精神壓力有關。


    遊對此十分懊惱自己的粗心大意。


    日下秋理的來訪,給美遙帶來的煩惱比遊想象的還要嚴重。遊雖然不太在意,但從美遙的角度,被反複提起haruha真正的母親如何如何,心裏當然會有壓力。


    春日井家對於美遙,是“女兒的家”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真是失策。


    (可惡,這不就和母親那時候一樣……這種時候真羨慕伊奎的能力。)


    今天甚目會看護美遙。原本應該是遊負責,但今天春羽必須登錄「ctg」。


    遊和美遙的女兒,春日井春羽如果不定期回到虛擬世界,人類的大腦和新世種的精神在信息處理能力上的差距就會危及到生命。現在最低限度是“每星期六小時”左右,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每兩天就登錄兩小時。


    往常都是保姆npc巴亞蘑來安慰haurha,可今天它不在公會旅店裏。聽說自從haurha脫離它照顧之後,它在各地進行著神奇獨特的冒險,今天也出門去了。


    克蘭普也沒有做任務的心情,來到【迷宮旅團】常常聚集的酒館。他想這樣或許能讓haruha心情好一些。這會兒,haruha雖然還是皺緊了粗眉毛,不過和公會的女孩們玩撲克牌的時候也時不時露出笑容。


    另一方麵,克蘭普坐在吧台旁能望見haruha的位置,與其他人閑聊。


    “噢,「喪屍之墓」是那樣的。可是這樣不會變成白得道具的地方嗎?”


    “不,雖說是用其他世界球game over的玩家的數據喪屍化之後出現的怪物,但裝備是稀有掉落的。”


    這位名叫“亨利”的五十歲男性玩家買下了這家酒館,在晚上有幾個小時會自己接待客人。聽說在很久以前,【迷宮劇團】這個公會在其他遊戲中建立的時候,他是初期成員之一。


    如今他已不是冒險者,主要目的是用虛擬遊戲世界代替聊天軟件,和老朋友以及年輕人們聊天。他沉著冷靜,對小孩子親切體貼,克蘭普很尊敬他。


    順帶一提,「ctg」酒館裏提供的飲料是“雖然口感很好但越喝越沒有味道”的合成假酒。姑且有回複各種數值的效果,不過效率不佳。


    他們就喝著這種假酒,閑聊幾天前剛剛開放的世界球。接著話題一轉,亨利笑了。


    “哈哈哈。遊戲世界裏越有能,現實世界裏就越無能是嗎。”


    談到了日下秋理說的話。雖然遊無言以對,不過亨利這樣的老玩家說不定能巧妙地回擊,遊如此期盼著。


    “說的一點都不錯啊。”


    想不到對方大為讚同。


    “比方說,不久前發生一件事,龍之墓外號‘燎原黑狼’的高手玩家吉恩古魯斯突然沒了消息。他可是領導公會【無窮的旭日】突破種種高難任務,獲得勝利的英雄。公會的人都在擔心他發生變故……結果發現,他因為拖欠房租,公寓被斷電,所以才不能登錄遊戲。”


    “哇……”


    “消息來源是吉恩古魯斯的至交好友‘魔龍軍師’多拉克裏奧,據說他們在現實中也是朋友。吉恩古魯斯本打算離開公寓,住在網咖裏登錄遊戲。是多拉克裏奧好說歹說才勸住了他。多拉克裏奧雖然經濟上比較寬裕,但為了吉恩古魯斯能早日回歸,現在正和他一起打工,激勵他工作。”


    “呃……故事結尾還不錯……”


    “是啊。吉恩古魯斯在虛擬世界裏被視為英雄,被人依靠,因此產生了責任感,把遊戲擺在生活之上。但這樣會變成廢人的。無論多麽投入,遊戲和自己的生活都是不相關的。”


    “……遊戲終究是這種東西嗎。”


    克蘭普露出微妙的表情,亨利輕輕搖頭。


    “就是這樣,才好。因為遊戲無益於現實,所以才好。所謂的遊戲,或多或少都是無聊的。”


    “……道理何在?”


    亨利聳聳肩。


    “因為如果有意義,就不隻是遊戲了。保證了生活和尊嚴,在此之上隻用‘不在乎的部分’來玩,這才是純粹的遊戲。”


    這個嘛,“遊戲”是母親的遺物、女兒的命脈什麽的。除非是遊這樣特殊的玩家,普通人這樣想也很合理,隻是。


    “也有能賺錢的遊戲呀,體育運動員或是職業棋手之類的。”


    “那不是遊戲而是工作。是工作,自然理直氣壯。”


    “也有人通過賭博來賺錢。”


    “這倒是,賭博也是遊戲。可是所謂真正的賭徒,即使得到了可以享受一輩子的金錢,也要嚐嚐乾坤一擲傾家蕩產的刺激,是可悲的玩家。重要的是那種刺激感,賭金對他們來說隻是‘不在乎的部分’而已。”


    “結果……遊戲是無法向他人自誇的東西嗎?”


    “不是為了向他人炫耀,也不是為了生存所需,所以才尊貴……這樣說或許聽起來像宗教,不過如果將遊戲定義為純粹安撫自我心靈的行為,它的某個方麵或許確實和宗教活動相似。對於依憑肉體強求生存的人類,所謂遊樂,是純粹的心靈愉悅。所以不是政教分離,而是應該徹底的政遊分離……我是如此思考的。”


    說起來,在【迷宮劇團】,沒有那種犧牲睡眠時間也要玩遊戲的人,也沒有強行要求其他玩家必須使用某種戰術風格的人,沒有那種“玩不到一塊兒去”的人。就算有那樣的人加入,也會很快感到不舒服,不知何時就退出了。因此像遊這樣的特殊的玩家,也可以與這個公會若即若離。


    而最近,【迷宮劇團】又新增了三位客人。


    “就是說,人類雖然是生物,卻徒增‘生存以外的事物’,是墮落的動物。”


    其中一位客人,便是不知從哪裏聽到對話,中途加入坐在遊旁邊的人。是遊無比熟悉的少女。


    “啊,冬……不,蓮。”


    克蘭普一不小心說出了她現實中的名字。小槌冬風的角色,蓮瞪了他一眼,他連忙改口。和克蘭普一樣,蓮對自己的角色模樣也基本沒有改變,讓人不由得想用本名稱呼她。遊心想,冬風(fuyufu)這個名字的發音實在動聽。


    蓮的態度一個大轉彎,禮貌地問候亨利。亨利問她:


    “看樣子你已經很習慣了?”


    “感覺就像遊山玩水。我和杏以及尤斯拉,去了很多地方。”


    蓮的回答輕描淡寫,克蘭普卻喜不自禁。因為冬風從小到大完全不接觸電子遊戲,卻已經玩了一個月「ctg」。


    和冬


    風一起玩遊戲,這是遊夢寐已久的事情。認識了這麽多年,一直沒有共同愛好,現在當然高興的不得了。


    剛才話中提到的杏,是“水晶世界”騷動時和蓮一起行動的玩家,尤斯拉則是神奈櫻的角色。因為尤斯拉和杏原本關係也不錯,三人在遊戲裏常常一起活動。


    仔細一瞧,今天尤斯拉沒有來。杏跑去和haruha打招呼,把她抱得高高的。杏比克蘭普還要高,haruha很喜歡被她抱起來。


    被他人的力量高舉那種獨特的漂浮感,讓haruha高興得手舞足蹈。遊舒一口氣,心想帶她來這裏是對的。


    蓮也看著這一幕,然後低聲說:


    “……今天米琺不在嗎。”


    遊當然沒有忘記。一想到美遙躺在床上,頭上貼著降溫貼,遊就心神不安。雖然甚目照顧美遙應該會比遊更周到,但還是不放心。


    “嗯……她今天感冒。”


    關於春羽以及新世種的種種事情,遊已經大致和冬風講過了,和美遙同居的理由也得到了她的諒解。不過冬風果然還是不太喜歡美遙,提到米琺的名字,她的語氣就略顯險惡。


    “所以haruha也有些失落。蓮你也安慰安慰她。”


    蓮望著若有所失的haruha,自己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這個怎麽說呢……美遙,非常反感我接近haurha。”


    “哎?為什麽?”


    蓮不回答,無奈地歎口氣。克蘭普一頭霧水。


    haruha不是怕生的孩子,和蓮也會很親密吧。而美遙雖然嗬護春羽,但也沒有過度的獨占欲。櫻和春羽友好玩耍時,她就會微笑地旁觀。


    就算美遙和冬風再怎麽合不來,和必連冬風與春羽的關係都要排斥……


    “從剛才的對話來看,克蘭普和蓮在現實中也是熟人嗎?”


    吧台對麵的亨利突然發問,克蘭普自然而然地點頭了。


    “這麽說來,米琺自然會反對蓮和haruha拉近關係。”


    不知為什麽亨利似乎明白了蓮的想法。不愧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曆,對於遊來說實在奇妙難解的女孩心思,他竟然能明白。


    不過,他沒說出米琺反對蓮和haruha交好的具體原因。


    隻是說了一番遊戲相關的忠告。


    “遊戲並非為了生存的行為,在這層意義上,可以說它要歸為死亡的一類。脫離生活的死亡世界裏有自由,那種脫離感是令人愉悅的。可是,人類空有自由的話就會失去自我。好比一直照扭曲的鏡子,自己的模樣也會扭曲。”


    “不要把生活帶入死亡的世界,也不要把死亡帶去生活的世界。多加注意吧,克蘭普。不要混淆了。”


    “嗯……”


    話雖如此,有了春羽(haruha)的春日井遊(克蘭普),已然無可奈何,為時已晚。


    ◆


    “唔……一直不退燒啊。不過你隻是普通的感冒,這一點不會錯的。”


    甚目拿下美遙脖子上的體溫計看結果,言語裏有些煩惱。這支體溫計她時常帶在身上,為春羽預備著。


    “我帶著未經許可的猛藥‘風寒滅絕者z’,你要嗎?”


    “我嚴正拒絕……”


    “俗話說以毒攻毒嘛。”


    “居然說是毒……”


    美遙蓋著較薄的被子,連吐槽的聲音都變弱了。熒光燈的白光下,她淡桃色的臉頰伴著呼吸鼓起來一點兒。


    美遙的房間在遊的房間和遊母親房間的中間。雖然現在美遙還在遊的房間就寢,但她也需要放置衣物和私人物品的空間,就準備了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原本用作儲物間,所以有些狹小。不久前進行過大掃除,現在就像賓館的房間一樣十分整潔,讓美遙有些喜歡。


    床是折疊式的簡樸家具,很少使用。不過這種時候可以有獨自休息的房間已經很好了。絕不能把感冒傳染給春羽。


    新世種的肉體雖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強化,但據說刻意地讓她們也會染上已知的疾病。因為如果過於冒進,為她們加上強大的免疫力,對新型病原體自行產生免疫力的能力就有可能衰退。


    其他方麵,還有要保留“感冒”這樣的人類文化的目的——甚目這樣說,不是很懂她的意思。


    “那你就喝下普通的感冒藥,好好休息吧。遊他們很快就下線了,你如果餓了,就讓他給你做吃的。”


    “……感覺,有點過意不去。”


    美遙本就是借宿客,居然感冒倒下,躺在床上。從白天起,遊就會定期來到房間詢問美遙的狀態,以及她想要的東西;而春羽每隔幾分鍾就要來偷瞄這個房間,接著被遊帶回去。


    被人關心令她感到高興,但也感到苦悶。


    甚目站起身,輕鬆笑笑。


    “沒什麽。小槌小姐的事也好日下小姐的事也好,最近美遙你也很不容易,偶爾就放心依賴遊一次吧。你們畢竟是一家人,這點小事他會包容你的。”


    或許如此,美遙心想。遊失去了母親,甚至連照看她的機會都沒有,並為此深深悔恨。他會關心自己,也許隻是因為自己是春羽的母親。可是,連這個身份立場,因為日下秋理的出現也變得不穩定……


    (……我,算啥啊……?)


    美遙的頭腦漸漸發熱,想的東西也淩亂起來。


    不好。這樣胡思亂想下去會睡不著,身體更要變壞。


    美遙緩緩閉上眼睛,感覺到甚目關掉燈光,離開房間。


    黑暗降臨之後,雖然是盛夏,皮膚卻也感覺寒冷。


    ——當聽到輕輕開門的聲音時,她睜開了眼睛。


    感覺像是在做夢,卻又不是很清晰,她隱約覺得好像是父親來了。因為每次夢見父親時,她就有種胃裏有冰塊的沉重感。


    “……春日井君?”


    她含糊開口,發出朦朧的聲音。房門半開的縫隙裏,遊的身影有些慌張。


    “對不起。吵醒你了?”


    看看枕邊的時鍾,距離甚目測溫度沒過去多久。應該是遊剛從「ctg」回來,就來看自己。


    “沒有……我是半睡半醒的……”


    想起身卻不太順利,腦袋和身體還很疲倦。


    “啊,你不用起床。你要是想吃東西,我打算給你做粥,可以嗎。”


    美遙下意識地想要拒絕,甚目的話在腦中閃過。


    “你就放心依賴遊一次吧。”


    這句話很有誘惑力。美遙一時心動,開口說:“麻煩你了”。


    遊打開房間的燈,然後回廚房去了。


    又過了一小會兒,春羽跑過來了。她完全不像平常那樣生龍活虎,戰戰兢兢地打開房門。


    她換了睡衣,頭發有些潮濕。應該是剛洗過澡。


    “春羽,不可以過來,感冒會傳染的。”


    “嗯……”


    春羽老實答應了,但猶豫了好久之後還是進來了。她也明白美遙不舒服,沒有爬上床。


    “媽媽……”


    聲音很小。因為床是睡覺的地方,不可以大聲說話。


    “你好嗎?”


    好久沒看到她這樣小心的樣子了。她來到現實世界的第一天,對睡眠感到恐懼的時候也是這種表情。


    從床上重新觀察春羽,發現她比印象中的還要小一些。平常總是擁抱她,感受她的重量,還以為她要比現在這樣更大一些。當然,和幾個月前,米琺將她捧在懷裏的時候相比,已經長得很大很大了。


    美遙自然地笑了。她的孩子是這樣的朝氣蓬勃,讓人不禁想給她更多的鼓勵。


    “我很


    好。已經喝過藥,很快就會好了。”


    “haruha如果可以使用魔法的話就能治好了。可是現實中隻有物理攻擊哦……”


    以水槍代替魔杖,春羽握住槍身揮來揮去。槍身上還留有水滴。


    “……話說春羽你是怎麽洗澡的?”


    “和阿左一起洗的。”


    甚目留宿春日井家的時候也會很平常地使用浴室。不過和春羽洗澡還是第一次。


    “阿左沒有眼鏡就看不見了,是haruha給她倒洗發水的哦。”


    “是嗎,真了不起。”


    “還有,果然還是媽媽的胸部更大!”


    為什麽我家孩子這麽喜歡報告關於胸部的事情呢。大概是因為發燒,美遙比平常還要頭疼煩惱。


    之後的話題轉移到了剛剛看過的動畫以及在「ctg」裏發生的事。在亨利的酒館裏被大家關愛,和杏等人一起上街買東西,還有。


    “……蓮也在那裏?”


    “嗯。她和爸爸還有亨利先生聊天。還有,haruha要回來的時候,她摸了我的腦袋。”


    “是嗎……”


    正當美遙對自己刻意的詢問感到後悔,遊帶著一小鍋粥來了。


    “啊!春羽不可以。我說過有話要等到明天再說。”


    “是……”


    美遙對春羽說了聲謝謝,春羽遺憾地和遊交換位置。等春羽走出房間後,她又探進房內,揮了揮小手,美遙也向她揮揮手。遊發現了,便趕春羽出去。


    “等你睡覺前再來看媽媽。”


    “隻有爸爸可以和媽媽說話,不公平……”


    “我是在照顧她。春羽去刷牙。”


    “嗯……”


    難得見到春羽對遊這樣不滿抱怨,她將水槍裏殘存的一點水噴在遊身上,接著下樓去了。


    不知何時春羽開始變得反抗了,遊和美遙感慨萬千地對視。


    “……反而感覺放心了。”


    “她一直都太聽話了……”


    聽話懂事雖然讓他們輕鬆,但是如果太過度,總會讓他們想起春羽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偶爾像這樣耍脾氣,反而感到安心。


    對於美遙來說,遊是可以分享這種感慨的人。


    所以,他為自己做了熱粥,還一點點喂自己喝粥,讓自己感到十二分的暖心。雖然也想快些吃完陪伴春羽,但還是一點一點,細嚼慢咽地品嚐。


    也有如果讓他看見自己張大嘴巴感覺很害羞,所以自然而然地放慢速度的原因在裏麵。


    現在是兩人獨處,而且遊又沒有吃東西,吸啜調羹、把粥含進嘴裏喝下的聲音在自己身體裏回響很大,真害怕遊會不會也聽見了。


    美遙心想著,偷偷瞧他,卻和他視線交匯了。遊比美遙還要驚訝,嚇得撇開了視線,臉頰也有些發紅。


    兩人凝固了一瞬間之後,遊繼續把粥送到美遙的嘴邊。他大概為自己環顧左右感到害羞,反而平靜地望著美遙的臉。倒是美遙忍不住羞,閉上眼睛,嘴唇貼上調羹。


    一時無言,進食的動作反複進行。


    遊忍不了這種沉默,開口說話。


    “今天我一個人陪春羽睡覺。我和甚目兩個人勉強說服了春羽。”


    “對不起……希望她不會太鬧。”


    “不要緊。畢竟春羽總有一天也要一個人睡覺的。”


    遊輕鬆地笑笑。美遙自從認識他,他總是為各種事情犯難,這樣輕鬆反而顯得奇怪了。


    為了不讓美遙擔心,他在掩飾——頭腦的深處,冷靜的部分正確地理解了事情。可是,熱度讓美遙混亂的思考往別的方向發展。


    ——如果春羽可以一個人獨立,我就不需要留在這裏了。


    ——如果我不在這裏,小槌姑娘就可以隨意地來這裏了。


    ——如果春羽不需要我,或許就會去生活條件更好的日下小姐那裏了。


    因為身體不佳,平時的負麵思考更加惡化,在腦海裏沉澱、沉積、沉沒。


    而遊微笑的麵孔,也和帶著母親以外的女人飄然離去的父親重疊在一起。


    ——這個人、春羽,都要離開我,到更喜歡的其他人那裏去嗎?


    美遙突然發抖了。因為感冒而變得敏感的皮膚感到一陣寒意,寒毛直立。


    怎麽辦。


    怎麽辦,該怎麽辦。


    粥已經所剩不多,剩餘的時間裏,她的心裏都是亂糟糟的想法。


    我被父親拋棄在家裏,又逃出了母親所在的那個家,然後輾轉到了春日井家裏。可是,遊喜歡的女孩是小槌姑娘,春羽的血親又是日下秋理。那麽,美遙又因為什麽留在這個家?


    在她思考——不,隻是在煩惱——的時候,小鍋裏的粥已經沒有了。遊說他去拿藥,站起身來。他要走了。


    美遙拚命地想。自己有比冬風和秋理更優秀的地方嗎?隻要有優點,就不會被拋棄了。她想啊想,腦海中浮現出春羽的一句話。


    “還有,胸部比小左和小櫻都大,抱著很舒糊,感覺最好了。”


    春日井遊整個人都傻了。


    美遙吃完粥之後,他站起來正要下樓收拾餐具拿感冒藥,卻聽見身後有衣物摩擦的聲音。


    轉身一瞧,美遙在床上坐起身,開始脫下睡衣的上衣。


    “呀!?你,你怎麽!?”


    “我……我出汗了。”


    萬幸,美遙是背對自己。但即使如此也不應該看下去,遊慌忙挪開眼睛。可是美遙卻出聲追擊。


    “……你能幫我擦後背嗎?毛巾掛在那邊的椅子上。”


    “找甚目小姐……啊,今天她洗完澡就走了……我叫春羽——”


    “不能傳染給她。”


    美遙話語堅決,斷了遊的退路。


    雖然開了空調,但今天還是很熱。又發了燒,睡覺時自然會發汗。不難想象渾身是汗有多難受,汗水冷了之後對身體也不好。而且自己又不能把自己後背的汗水擦幹淨。


    ……可是,這樣好嗎?


    見美遙不再說話,遊膽戰心驚地重新看過去。同齡少女光潔的後背就在那裏。


    美遙的皮膚比較白皙,不過因為泳池的日曬,脖子和手臂的顏色要深一點。可是反過來,泳衣遮蔽的部分,平時不會被人看見的部分,更顯得肌膚潔白如玉。


    美遙像要抱緊自己一樣,手臂在胸前交叉。所以後背毫無防範,柔軟輕盈的腰部曲線盡收眼底。


    遊又挪開了視線。但美遙仿佛看得到背後,又開口說話了。


    “你再不快些,我會冷的……”


    慢慢地挪回視線,發現美遙的背影在微微顫抖。


    ——美遙是病人,她感冒了。遊為自己的邪念感到羞恥。


    雖然美遙有時候疏於自我保護,但她是不擅和男人打交道的。她對自己袒露肌膚,是因為她把自己看作一家人,超越了性別影響。病弱的她認可自己、依賴自己,絕不能做出有負她信任的事情。


    遊下定決心,拿起毛巾坐到床上。簡易的彈簧床,因為第二個人的體重陷進去一些。遊的眼角處看見美遙並緊腳趾,夾住了床單的褶皺。


    兩人已經近得觸手可得,美遙依然背對著自己動也不動,也不回頭。


    “我,我要把頭發撥開了。”


    聲音有些高亢,真不好意思。把美遙披在背上的長發撥到肩膀的手指在顫抖,也感到丟人。


    “啊……”


    “啊?怎、怎麽了?”


    “不,隻是感覺癢……”


    美遙的聲音也不安穩。她的呼吸紊亂,似乎還沒退燒。


    “對不起……


    很快就好了。”


    靠近看,在緩緩起伏的肩胛骨周圍,浮起一些汗水。紅潤的脖頸處有一滴汗水沿著後背直流而下,遊的眼睛跟隨它一直向下……頓時感覺氣血直衝頭頂。


    遊輕輕搖晃腦袋,趕走多餘的邪念。


    接著他疊好毛巾,略微猶豫之後,從腰部向上擦拭後背。雖然完全沒有依據,不過遊覺得從下往上擦掉落下的汗水比較好。雖然隔著厚實的毛巾,手指依然能感覺到柔若無骨的後背,仿佛光是觸碰就會融化。


    這次美遙沒有發出聲音,隻是身體微微蜷縮。連帶著被子的鬆散,甚至隔著床也能感到那個柔軟部分的搖動,令遊坐立難安。


    遊很不可思議。「ctg」裏米琺打扮得那麽招搖,在自己身邊轉來轉去;前幾天在遊泳池,也近距離看見了美遙的泳裝模樣。可是為什麽,這樣相處一室的時候,她的肌膚如此的耀眼奪目呢。


    雖然不久前,才在冬風的房間裏和她相擁在一起。不過因為房間昏暗,而且心中亂成一團,什麽也沒法思考。但現在是熒光燈的照明下,毫無防備的美遙,她的身體在顫抖。


    (……嗯?她在發抖?)


    遊再次咒罵自己的愚蠢。就算再怎麽依靠自己,那個美遙這種情況下怎麽可能保持平靜呢。她一定羞的不得了,為了感冒早點痊愈,在努力忍耐。


    必須想辦法轉移注意力……遊一邊用毛巾繼續擦,一邊對美遙說話。這是剛才喂她粥時想到的。


    “……我忘記,對春羽說謝謝了。”


    “說……謝謝?”


    “嗯。剛才她和釘宮聊天,我把她轟出去,什麽也沒說就回來了。”


    “你惹她生氣啦。”


    美遙原本僵硬的聲音變柔軟了,遊也覺得輕鬆許多。


    “可是,為什麽要謝謝她?”


    “因為她一直想著釘宮,一直關心著你。所以,就算我說不行,她也要來見你。雖然作法錯了,但她的心情是對的。所以我必須要告訴她,她有這份心我很高興。”


    “這……可是,應該道謝的是我。”


    遊輕輕搖頭。


    “以前,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媽媽得了感冒。我想要照顧她,切了蘋果,用速食品做了粥。可是拿給她的時候,母親大發雷霆,對我說不要進房間、不要把廚房弄亂、讓我一個人去玩……嗯,當時像我這樣的小孩子忙來忙去,也隻會給病人添麻煩,所以我覺得自己做錯了。”


    美遙轉過半個臉。


    “怎麽會……媽媽是擔心把病傳染給春日井君。”


    “我也這樣想。要不然,她怎麽會把切得七零八落的蘋果,和幾乎沒有調味的粥都吃完喝完呢。可是,我是個不當麵說就不明白的笨蛋,何況當時還是孩子,腦袋比現在還要笨拙。同樣的,我一味地指責母親投身工作,卻不知道她是為了我才竭盡心血製作遊戲。


    所以,春羽心地這樣善良,表達感情這樣直率,我很開心。雖然不能讓她和生病的釘宮見麵,但我想清楚地告訴她,她這種心情並沒有錯。”


    “春日井君……”


    遊躲開了美遙的視線,這回說的話真讓人不好意思。


    “春羽喜歡釘宮,她為了釘宮想要有所回報的這份心意,我是絕對不會反對的。因為,釘宮是春羽的媽媽呀。”


    “……”


    一陣沉默。


    遊一直避開美遙的目光,心中有些不安。是不是自己的話太陳腐了,其實自己說這番話也羞得快哭了。


    不過。


    先開始哭泣的,是美遙。


    一開始還以為是打嗝,可是嗚、嗚的聲音接連不斷,最終變成了嗚咽。


    “我、我居然……做這種事,太差勁了……”


    美遙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隻能聽見她的隻言片語。


    遊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的原因,是他完全不明白怎麽了。剛才的交談,有什麽讓美遙哭泣的因素嗎。


    總而言之,一定是遊的不對。因為每次有女性在遊的麵前心情變差,都是因為遊缺乏神經的蠢笨舉動。從小到大冬風一直都這麽說,肯定不會錯。冬風從來都是對的。


    雖然像看美遙的臉,可她還沒穿好衣服,不能轉到正麵。結果遊隻好對著美遙顫抖的背影,一頭霧水,誠惶誠恐。


    再這樣下去病情可能惡化,總之先把脫下來的睡衣給她披上。


    遊呆呆地坐在床的一角,等待美遙停止哭泣。


    “對不起……對不起春羽……”


    滴答、滴答。


    十幾分鍾後,關掉燈光,回歸黑暗的美遙房間,鍾表針的聲音喂喂作響。


    又獨自一人的美遙,在被子裏抽抽鼻子。可能是因為哭泣、也可能是因為感冒。


    那之後不久,美遙平靜下來,對遊道歉。遊似乎還以為是自己把美遙弄哭的,整個人一頭霧水,十分好笑。


    最後,借口說自己頭腦混亂所以心情不好,成功瞞過遊,讓他回去了。與其說遊相信了美遙的借口,倒不如說他擔心獨自一人的春羽。


    遊再度拿著感冒藥和水上來時,睡眼朦朧的春羽和他一起。春羽的心情如常,看來他們和好了。今天已經說好春羽和遊兩個人一起睡,所以美遙給了春羽一個擁抱。


    “媽媽,身體好熱哦……”


    美遙感受到了春羽稍微有些驚訝的聲音,以及她撫摸自己臉頰的小手掌。


    然後,春羽和遊手牽著手離開了。不過,他們隻是到隔壁房間去睡覺。


    再然後。


    在遊和春羽都已離開的房間裏,在遊剛剛給自己擦拭後背的床上,美遙縮在被子裏。寂靜之中,自然想起剛才自己的醜態。


    ——就算自己再怎麽失落自卑,居然會做出這麽不得了的事情來。美遙心中滿是羞恥、後悔以及自我厭惡,現在再加上恐懼,呼吸都感到困難。


    自己不像女性朋友們以及春羽那樣坦然,異性那堅強有力的動作在皮膚上掠過的感覺,簡直無法想象,現在仿佛還殘留在背上。那刺激雖然隔著毛巾十分微弱,卻好像要把藏在身體深處的什麽東西汲出,心胸瞬間全被它填滿。回憶起來,仍然全身寒毛直豎,或許這就是「ctg」不能改選性別的原因。


    借日下秋理的話說,遊和美遙是形態不同的、形態相對的生物。如果沒有春羽這個關鍵,兩人的關係大概會像智慧環一樣複雜古怪。


    ……如果對方不是遊、又或者如果自己的女性魅力不是那麽拙劣,現在會發生什麽事呢?想一想……不去想了。呼出的氣息很熱,要解開睡衣紐扣的手指不聽使喚。


    居然在男人麵前那副模樣,母親知道了大概會暈倒……這樣一想,反倒稍微有了一點成就感。


    ……遊的母親沒能把自己的感情傳達給遊。自己的母親。是不是也有許多沒能傳達的關懷,將美遙束縛住呢。她是不是像秋理一樣,希望女兒隻是自己的複製,言聽計從地跟隨自己。


    不知道。但是美遙想,必須再見她一次。


    不過,能有這種想法也多虧了遊和春羽,所以現在還不能回去。自己偶然漂泊到了這個家,但不知何時,自己已經發自真心想留在這裏,這裏已不是單純的避難所。


    是的。


    春羽、春羽的爸爸。


    都不想,讓給任何人……


    美遙在被子裏縮成一團,仿佛不想讓此刻抱在懷裏的東西離開自己。


    而隔壁房間,和春羽一起睡覺的遊久久不能合眼,望著天花板。


    旁邊的春羽,在自己給她讀圖畫書的時候就很快睡著。她攥著遊的袖子不鬆開,而且一隻腳一會兒搭在遊的肚子上,


    一會兒踹他一腳。遊心事重重,完全不在意。


    (釘宮,她怎麽了呢……?)


    從第一次見麵時就不太明白的美遙,如今愈發不明白了。


    她明明比一般人更警惕男性,卻會像那樣袒露肌膚,又突然哭泣。即使是因為發燒情緒失常也太過突然了。


    不過,自己並不覺得不好。呃,這不是說大飽眼福的意思。


    雖然她的言行舉動讓自己很不明白,但她一直是個真誠樸實的人。今天,她一定是因為有心結,所以才一時衝動。


    如果美遙感到怯懦,受到傷害,自己想要去消除那個原因。


    一番思考得出的結果,果然還是意圖改變這個“家”的日下秋理。


    “……必須要堅決果斷地拒絕日下小姐。”


    這奇妙的一家人究竟能持續到幾時,遊也不清楚。


    但是,遊為了保護這個家,願意竭盡全力。他不希望美遙和春羽受到傷害,如果傷害來臨,他要挺身而出保護她們。


    雖然對父母這個身份的責任還沒有體會,但這是遊希望為那兩個人做的事。


    所以。


    雖然秋理她故作堅強,很不安分,讓人感覺放心不下。但是,自己必須明確地拒絕她。


    ——雖然遊立下了如此堅定的決心,不過這天晚上他滿腦子都是美遙白花花的後背,直到早晨都沒睡覺。


    ◆


    冬風毫不留情,從背後刺中了遊。


    尖銳的利刃穿透遊的側腹部,直沒刀柄處。


    冬風低著頭,表情陰沉。她的聲音好像瞬間破裂的水花。


    “都是你的錯……是你……”


    這水花異常的熾熱。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如此瘋狂的聲音。


    隨後利刃被拔出,血液從遊的身體裏噴湧而出,帶走他的生命。血潮灑在冬風身上——


    遭到背擊!無防禦一擊!睡眠解除!


    學潮在冬風身上留下了攻擊造成特殊判定的血漬。


    冬風……操縱的角色蓮,聲音突然又變得幹脆了。


    “都怪你中了‘昏睡的吐息’。”


    異常狀態【睡眠】——雖然玩家並不是真的睡著了,但直到狀態解除都動彈不得,且失去視野——遊的角色克蘭普從這種狀態裏接觸,起身向著蓮怒吼。


    “那也不用捅得這麽深吧!?我的耐久值掉了一多半!?這種時候隻要輕輕一下就行了!”


    【睡眠】狀態無法僅憑聲音或搖晃解除,不過隻要些許傷害就可以。所以同伴中招時可以用武器輕輕來上一下讓他清醒。


    可沒有哪個玩家下手會這麽狠。蓮和現實世界裏的冬風一樣,表情淡薄地解釋道。


    “對不起,我是初學者,不懂這個。”


    蓮若無其事地揮舞著短劍,將纏繞著樹木發起攻擊的蛇斬落。那就是讓克蘭普睡眠的怪獸,“瀆蛇(pollution viper)”。


    這種怪獸棲息在劍與魔法的世界球,龍之墓的沼澤地帶裏。它有著敏捷的速度和多種多樣引發異常狀態的特殊吐息攻擊。而蓮正以不太靈活的半自動攻擊迅速斬殺這樣的強敵,實在看不出是初學者的技術。


    所以克蘭普不滿地駁斥她。


    “你撒謊!對我有意見就直說。”


    “沒有。”


    “昨天沒陪你去書店,是因為釘宮的感冒還沒治好……”


    “我說了,沒有。”


    冬風對事情避而不談也不是第一次了,克蘭普歎口氣,在“瀆蛇”的屍體旁彎下膝蓋。「ctg」裏的屍體在耐久值歸零時就會變成纖維質的模型,經過一段時間就會消滅。遊從幹癟的屍體上摘下閃閃發光的牙齒,將其作為道具納入囊中。


    加上克蘭普殺死的四隻,將這些蛇牙帶去城鎮的教會,就能完成收集藥材的任務。


    “……好啦,這樣一來你的裝備也整齊了。”


    蓮的裝備幾乎還都是初期裝備。因為她之前一直沒有踏實練級,隻顧著尋找克蘭普的動向。所以除了武器是給新玩家的獎勵道具以外都是最低級的物件。就和那外表暴露的衣服一樣,防禦性能幾乎為零。


    現實裏的冬風身型雖小巧卻很成熟,總是穿著成熟穩重的衣服。而麵容相似的蓮卻穿著這樣開放的衣著,讓遊感到新鮮,當然也感到有些心猿意馬。


    (不不不……蓮雖然是冬風但又不是冬風。就算被其他人看到了,也沒必要上火……)


    所以——倒也不是因為上述理由。


    有這個任務的報酬,就可以弄齊符合實戰要求的裝備了。克蘭普提過要把自己的存貨給她,卻被蓮拒絕,於是就采取了幫助她籌集資金的方式。


    “……所以,你放著大病初愈的釘宮美遙不管,白天就來玩遊戲好嗎?”


    距離遊給美遙擦背已經過去三天。美遙的感冒痊愈,昨晚和春羽兩個人睡了一覺。好久沒有一個人睡的遊享受了一個自由的夜晚,不過等早晨起來,卻超出想象地寂寞……這件事,當然不能和冬風說。


    “她已經完全好了,而且說想自己一個人出去買東西,讓我看家。你想,有些東西男生在旁邊不好買吧。”


    長時間和母親兩人生活的遊,對此多少有些理解。


    春羽說什麽也要和媽媽在一起,所以一起出門了。開車的是甚目,因此現在的春日井家隻有遊一個人。


    聽完說明,蓮若有所得地點頭。


    “原來如此,這麽快就在家裏被孤立了。漸漸地就會被露骨地排擠說‘你到別的地方去行不行?呆在家裏很礙事’‘真臭’,能呆的地方隻有自己的房間和庭院。啊,真是無可奈何,可憐的老爹。”


    “春羽才不會說這種話!”


    “姑娘長大了總會這樣的。”


    騙人的……這不可能,春羽總是笑著呼喚爸爸爸爸……克蘭普跪在地上逃避現實,低著頭嘀嘀咕咕了一段時間,接著他突然抬頭問:


    “直到她長大,都會在我身邊嗎?”


    蓮神色憮然地架起手臂。


    “你問我我問誰。”


    “haruha肉身的母親,日下秋理的事我和你說過了吧。自從在遊泳池和釘宮爭吵之後雖然還沒見過她,不過我覺得她會再來。我該怎麽讓她放棄春羽?”


    遊自然而然地想到向冬風請教,讓她幫忙出主意。今天邀請她一起進入「ctg」也不隻是打發無聊,而是想針對當前的問題聽聽冬風的意見。


    但是蓮的回答卻很敷衍。


    “……那就這樣。兩人一人一邊拉扯春羽,春羽喊疼時鬆手那個就是真正的母親。”


    “哎呀不是問你這種大岡越前式的……求你認真想想嘛。釘宮就是因為煩惱這個才病倒了。”(注:大岡越前,即大岡忠相,日本江戶時代的名臣,他勤政愛民,多有政績,在民間有著類似“包青天”式的形象,在《大岡仁政錄》裏記錄了兩位母親爭奪孩子的故事。當然,一般認為這個故事來自《聖經》裏所羅門王的記載。)


    “我為什麽要為釘宮某人出謀劃策啊。”


    蓮的聲音裏帶刺,克蘭普打了個哆嗦。果然一提到美遙她就心情不好。


    “這、這不是為了釘宮。隻是,春羽不能沒有釘宮。”


    “然後,遊你不能沒有春羽。”


    “這個……嗯。自從那孩子在這邊出生,每天都很開心。讓我可以不再糾結這個遊戲——不再介懷母親的事情。”


    “……所以遊你……不能沒有她是嗎。”


    為什麽說兩次?遊心生疑惑,但還沒問,蓮就迅速進入下一話題。


    “像你們這樣,在遊戲裏生孩子的事史無


    前例,我覺得就算為此爭論什麽客觀上的權利也沒有意義。因為喜歡所以不讓,因為本人意願所以不讓,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話。權利義務這些東西,終究不過是為了心裏有個安慰著落。”


    “果然,隻能這樣嗎……”


    既然遊信任的最為理性的人類,冬風都這麽說,看來強行堅持才是正確的。連遊都沒想到,自己聽到這話會如此放心。冬風的話吹散了他的不安,讓他下定決心。


    “我也是一樣。最重要的事物既然被奪走了,也絕不能就此善罷甘休。”


    緊接著蓮的這句話,讓遊的五髒六腑似乎都為之發抖。


    而就在兩人麵前,她們現身了。


    ◆


    與此同時。


    甚目開車送美遙和春羽來到附近的大型賣場。隨後甚目留在車裏工作,美遙則帶著春羽在大賣場裏閑逛。


    自己非買不可的東西,已經在藥店裏買好了。剩下要買的就是晚上的菜色,這個可以放在最後。大病初愈之後難得外出,想要隨心所欲地走一走。


    “媽媽,你不累嗎?”


    春羽自己自然精神百倍,不過她在開心的同時,表情裏也有一絲擔心,問候美遙。


    “不累。我很精神呢。”


    “如果累了,haruha就用那個送你哦。haruha已經很會駕駛那個了。”


    春羽用沒有和美遙牽著的那隻手一指,是花店門口的平板車。美遙笑了笑。


    “好。我累了就拜托你了。”


    “ok!”


    這一次春羽露出了100%的笑容,拉著美遙的手快步向前走。


    美遙臥病在床的時候春羽也沒有外出,她在家裏坐立不安,或是和遊玩耍,或是和甚目一起讀小學課本,連在「ctg」裏都很少出門。現在終於能放鬆心情外出了,春羽也總算重放光明。


    她望了望左右兩旁的店,手指著說“那個是道具店”,然後對美遙微笑——聲音裏滿是釋懷之意。


    “太好了……媽媽沒有死。”


    美遙不由得一震,站在原地。


    “普通的感冒,不會那麽容易死的。”


    “嗯,爸爸也這樣說。和爸爸說的一樣。”


    春羽仰頭說這翻話時,表情依然開朗,但美遙的心中卻受到了衝擊。


    這是多麽令人難過啊。


    春羽自己從未得過病——這個孩子第一次見到了“病人”。


    自己不會明白這幾天裏,她究竟有多麽擔驚受怕。


    當然,遊和甚目也教給她關於感冒的正確知識。可是,春羽是在遊戲裏出生的。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父親就差一點死去。對春羽來說,人類究竟生命力如何,完全沒有概念。


    她該有多麽不安,多麽恐懼,多麽想擁抱美遙,感受她的體溫。


    想到這裏,就覺得臥床期間一直在考慮如何保護容身之地的自己,實在是慚愧。美遙強忍著眼淚——這會讓春羽困惑——她隻是蹲下摸摸春羽的頭。


    “你已經明白了。媽媽很健康,感冒也不怕。不過,謝謝你關心我,春羽。”


    雖然春羽可能不明白為什麽要道謝,不過沒關係。就像遊說的,不僅僅是想要消除春羽那不必要的擔憂,而是想要告訴她,謝謝她對自己的關心。


    即使它是“錯”的,也並不是“壞”的。


    即便是美遙的母親,雖然她的做法強硬的難以讓人接受,但她也一定在關心美遙。那個人隻是,不願意把自己的人生和美遙分割開來……


    “不好意思。”


    正在美遙心緒縱橫的時候,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並伴著手杖“咯吱”一響。


    美遙正蹲在道路中央,她連忙起身,怕耽誤行人來往。


    但是美遙抬起頭,發現對方對自己說話並不是因為自己妨礙了通行。她認出了那個聲音的主人。


    那是日下秋理第一天來訪春日井家時,和她同乘一輛車的青年。


    ◆


    “想不到你居然把母親做的遊戲當做搞外遇的場所。”


    密林間吹拂的清風,少女的金發隨之搖曳。名叫艾莉西婭的角色突然現身,她白色的外衣輕輕搖晃。


    即使在虛擬世界,那個少女也和haruha十分相似。


    “真是無恥之極,春日井遊。”


    “你是,日下小姐……”


    真是說人人到,克蘭普發出了怯懦的聲音。他甚至懷疑是不是運行「ctg」的電腦又出了什麽問題,製造了這樣的幻影。


    “我現在是艾莉西婭。不要在遊戲裏用真名,真是愈發沒有禮貌的男人。”


    不過這種不管不顧、唯我獨尊的態度毫無疑問是日下秋理。


    “你自己不也叫我春日井遊……”


    “哼,無所謂了。”


    “……這你說了可不算,日下小姐。”


    插話的當然是蓮。她刻意叫對方的名字,毫不避讓地直視對方的目光。


    “你說誰和誰搞外遇?”


    “哼……小槌冬風,你和有婦之夫兩個人跑到這種偏僻地方來密會,不是外遇又是什麽。”


    “不、不對。你說那個妻子是遊戲裏……哎?這裏就是遊戲裏所以沒說錯嗎?不,可是,我們又沒做虧心事……”


    克蘭普戰戰兢兢地想要加入對話,但因為他太窩囊,被無視了。


    “這麽說的話,在昏黃小路裏趴在別人背上摟摟抱抱的你又如何?”


    這是說遊背負日下秋理,被冬風撞見的事情。艾莉西婭一歪嘴:


    “啊……那是他求我上去我才不得已落腳的。他上輩子肯定是匹笨馬。”


    “真遺憾,根據議論的結果認定,遊的前世是被閹過的海參。”


    “簡直莫名其妙!?而且這話我之前就聽過!”


    克蘭普的抗議還是被無視了。


    雖然無視,但蓮的話語很堅決。


    “你休想利用我帶走那個孩子。”


    充滿敵意的聲音,就好像保護小貓的母貓發出的威嚇。不過。


    艾莉西婭笑了,奇妙的輕鬆笑容。


    “這我很清楚。春日井遊和釘宮美遙都是不得了的死腦筋。所以今天,我帶來了替代品。”


    ……


    克蘭普和蓮都沉默了。當然,他們不明白艾莉西婭的意思,所以兩人等待她的補充說明。盡管他們隨即就後悔了。


    “出來吧。sri·rothwing。”


    回應艾莉西婭的呼喚,一位成年女性從樹陰裏現身。克蘭普和蓮對這位女性都十分熟悉,春日井家的客廳裏還有她的照片,就是那位女性。她穿著龍之墓世界風格的常服,感覺很奇怪。


    這次輪到艾莉西婭等待他們的反應,但兩人一言不發的看著這位名叫sri的女性。


    無奈之下,艾莉西婭開始介紹她。


    “這個是深層夢境型新世種。普通的新世種的形體和精神合為一體,不可分割。但這種類型的精神可以寄宿在任何肉體上。也就是說,隻要準備好身體,sri可以變成任何人。就像更換工作服一樣,她是適應環境變更肉體,以萬能為目標的新世種。”


    “所以呢?”


    蓮終於開口,詢問艾莉西婭的下文。蓮看起來並不驚訝,這令艾莉西婭有些不滿,不過艾莉西婭還是老實地繼續說明。看來她覺得自己正在掌控局麵。


    “我仔細調查過春日井遊。雖然現在還很精神,但幾個月前他還是除了學校就一直呆在「ctg」的自閉狀態,上了高中也因為過於陰沉交不到新朋友。究其原因,是和母親的生離死別。把父親趕出


    家門之後母子兩人相依為命了十多年,嗯……對母親有依戀情結,也可以理解。”


    艾莉西婭說到最後,語氣變得稍顯溫柔,但克蘭普沒有發現,他已經無暇顧及了。


    “所以呢?”


    蓮又重複了一次。看到對方還不明白,艾莉西婭煩躁地說出了結論。


    “所以我做個新的給他!思念的母親!”


    艾莉西婭向前一揮手。那名新世種似乎將這個動作理解為信號,向前一步。


    她的模樣和體形,的確是比去世時要稍微年輕一些的春日井愛。


    遊死去的母親,活生生的寫照……不,應該說是死去的寫照,就這樣麵向遊微微頷首。


    “你好。”


    同一瞬間,艾莉西婭的肩膀被彎曲的刀刃刺中,血流如注。


    蓮終於忍無可忍,對她動了殺手。


    ◆


    “請你們諒解秋理。”


    拄杖的青年自稱日下度海。他大約二十多歲,是那個日下秋理的兄長。


    大賣場的咖啡店裏,略微泛紅的的燈光照著桌上的咖啡,反射出金色。


    美遙和度海在窗邊的席位對麵而坐。


    春羽在咖啡店對麵的電玩中心裏玩耍。放她一個人玩耍當然讓人擔心,不過秋理那輛車的司機自告奮勇去看管她,不讓她亂跑。


    關於秋理,度海有話想說,想要占用美遙一點時間。美遙不好意思拒絕,就隨便找了一家咖啡店。對於美遙來說,她也很介意泳池衝突之後就失去蹤影的秋理。


    “那孩子對那個女兒的執著,以及她那種偏執的思考,歸根結底都是我父親的錯誤。”


    度海的性格和妹妹正相反。穩重親切,言行謙和。他雖然高挑,但因為瘦削和腿腳不便,也顯得並不健碩。


    不習慣和這個年紀的男子交談的美遙,隻好咬著舌頭說話。


    “這是,什麽意思……?”


    “日下秋理這個女孩,曾經死過一次。”


    “啊……?”


    嘴裏的咖啡險些吐出來。


    “人……人能起死回生嗎?”


    即使這個時代能誕生出春羽這樣奇妙的孩子,也還不至於到那一步。大概是經曆過臨死體驗一類的死裏逃生吧。


    度海苦笑著道歉。


    “對不起,我說的太跳躍了。我先來說我自己。我的腳,是因為兒時和父親出訪海外,染上了嚴重的感染症才惡化的。我自己雖然記憶模糊,但似乎一度生命垂危。


    那個時候,父親非常害怕,害怕這樣的意外事件差一點就奪去了孩子的生命……啊,我們的父親對家人有著超乎常人的深情。這一點雖然並不是壞事,但因為我的緣故卻脫離了正常的範疇。”


    瞬間,度海的眼睛裏有了陰霾。接著他恢複自然,總結自己說的話。


    “極度恐懼失去子女的父親,在下一個孩子秋理誕生的時候,準備了備用品——對,秋理就是那個被製造出來的備用品。”


    ◆


    “你、你瘋了嗎!?”


    耐久值被消耗,艾莉西婭肩膀的傷口逐漸恢複。她看著蓮,發出顫抖的罵聲。


    而蓮被克蘭普從背後抱住,使得她無法繼續對艾莉西婭下殺手。


    “住手冬風!已經夠了!”


    “這和你沒有關係,我要殺了那個女人。為什麽不行,這個遊戲認可這樣做。”


    蓮的聲音很平靜,和平時在學校裏聽到的深沉低語別無二致。但是遊知道小槌冬風的語氣和聲音裏聽不出她的情緒。從整體看,現在的她無疑發狂了。


    她是真的發怒了。


    克蘭普抓住蓮不放手,同時瞪著艾莉西婭。對剛剛打過招呼的另一個人裝作視而不見。


    “……你到底在想什麽?實話說我也火冒三丈。”


    “我說過了。我會讓你的母親複活,所以你把haruha交給我。”


    艾莉西婭警惕地望著蓮,同時繼續說明,她似乎對事態仍然毫無疑問。


    “在連接「ctg」的用戶裏,挑選出可能持有對春日井愛記憶的人,調取他們的記憶信息,首先完全再現了外貌。隻要再花些時間,也可以用相同辦法模擬出一定程度的記憶。這種將人類作為npc或新世種重新複製的手法以前就有過嚐試,但是失敗了。因為施加任意人格必然會引起排異反應,造成異常。


    而將其化為可能的,是sri擁有的可以自由變幻的精神性絕群進化。厲害吧!?這是我最終調製出來的!這麽一來你的母親就能回來了。雖然還不能在現實世界獲得肉體,但在虛擬世界隨時都能見麵。你總該滿意了吧?”


    “請多關照。”


    艾莉西婭一點頭,有著遊母親模樣的sri也跟著打招呼。她的聲音像個孩子一樣。和情感異於常人的莫梅特不同、也和保持平靜淡漠的伊奎·利布琉姆不同,那聲音毫無感情,雖然有智慧,但卻完全沒有人性。


    當然,那隻是和遊的母親相去甚遠的模仿者罷了,


    雖然這裏不是現實世界,但克蘭普全身都湧起了一種生理上的厭惡感。他和蓮一樣,充滿了想要付諸暴力將其毀滅的衝動,但還是勉強忍住。因為他在狂怒之餘,想起了春羽的臉。


    克蘭普強忍著無視sri,壓下激憤對艾莉西婭說:


    “那不是我媽媽。所以請帶她走……重新把它變成獨一無二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新世種。我隻想說這個。”


    接著克蘭普牽著蓮轉身要走。


    “什麽……你有什麽不滿!?這是從數量充足的外部插槽數據裏還原的,完美無缺的再現!可以複活你的母親!?”


    艾莉西婭在背後喊叫。而她身旁的sri rothwing正追尋身邊飛舞的蝴蝶。


    克蘭普沒有回頭,說:


    “那才不叫複活。無論外貌再怎麽相似,如果沒有內在……就和沒有心的僵屍一樣。”


    “心靈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後補上去不就行了!思維是柔軟有彈性的,可以改變!”


    “……即使是此時此刻,整個世界也在改變。在這種變化之中,怎麽可能重獲與過去相同的經曆和感情記憶。”


    蓮總算收起武器,被克蘭普放開。但她說的話卻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世界上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


    ◆


    “確認母親懷上秋理之後,父親斥資克隆了受精卵。一個受精卵留在母親體內,其餘的作為預備品保管。之後母親平安無事地生下一個女孩,起名秋理。”


    咖啡店裏的冷氣很足,美遙卻感覺到自己的額角流下汗水。


    度海語氣平淡,可秋理的出生實在駭人聽聞。在這個時代,盡管遺傳基因工程學在醫學領域已經有充足發展,人類的克隆依然是禁項。


    如果美遙不是自己有個遊戲裏出生的孩子,此刻一定會因為這種禁忌感如坐針氈。


    “為了不重複我那時的失敗,父親溺愛秋理,對她細心嗬護;或許是為我康複腿腳的艱難而痛心,母親也總是把秋理留在自己身邊寵愛,簡直像室內犬一樣。


    秋理也和我很親近,她總是說,長大了要做醫生,治好我的腳……”


    度海深深地歎息。


    “可是,這種過度保護卻適得其反……第一個秋理,在上小學之前就因為事故夭折了。當時她和母親一起坐車到醫院去進行定期檢查。”


    “那,你的母親……”


    “是啊。萬幸,是感覺不到痛苦的瞬間死亡……或許可以這樣想。當時我還是學生,突然失去母親和妹妹,悲傷程度不亞於父親。可是,父親對


    我這樣說:


    ‘媽媽的死雖然遺憾,但秋理還能活過來。’


    ……我以為父親在悲痛之下錯亂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被冷凍保存的克隆體。”


    夠了。


    夠了。故事的發展已經明了,可以理解了。


    為什麽日下秋理那樣堅持外在的形體,因為她不得不這樣做。


    “或許因為技術本身不成熟,或許因為手段不正規,最終隻有兩個克隆受精卵平安成長為嬰兒,而其中的一人也在數年後夭折。


    父親為最後一名嬰兒繼承了秋理的名字,開始暗中養育——對,她就是你們所知道的那個秋理。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她五歲的時候。當時我大吃一驚,因為她和之前那個秋理實在是太像了。不,克隆體相似是當然的,可是,還是覺得實在太像了。


    父親他……他教第二個秋理說,你是重生的秋理。他對第二個秋理說以前的回以、給她看以前的記錄、讓她穿相同的衣服、給她采取和從前完全相同的教育。


    就這樣,從出生就一直受人擺布的秋理,真的以為自己是死而再生的人。”


    “……太沒人性了。”


    美遙不由得說出了真實的想法。那個日下秋理,居然生來就要作為他人的後續而活。這是不是萬惡不赦,美遙還無法立刻下定論,但她還是脫口說出自己的想法。


    度海沒有發怒,反而顯得很慚愧。他深深點頭。


    “我也這樣想。阻止這件事情……我責無旁貸。但是,當我得知這件事時,秋理已經深信自己是轉生之人。要改正這種想法,我認為是非常殘酷的。


    而且,父親雖然是工作能人,但在家庭方麵卻很脆弱。自己帶著兒子旅行卻讓兒子險些喪命,留下殘疾,又失去了妻子和女兒,他的心已經千瘡百孔。如今父親唯一的心靈支柱,就是通過克隆重獲生命的秋理。現在我正做好準備,逐漸接管公司權力,讓他隱退。不能在這種時候刺激他的心。我當然明白這不是正當的借口……隻是。”


    說到這裏,度海把手放在桌子上,低頭賠禮。


    “我請你們不要憎恨秋理。那孩子執著於haruha,我猜是因為她想得到自己的又一個‘預備品’。她隻是為這種荒誕的想法著了魔。”


    聽度海說,秋理還記得和自己同時出生、很快夭折的另一個克隆體。那個孩子,那個和秋理一模一樣的孩子,在某天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秋理的身體雖然現在很健康,但她心裏依然充滿不安,會不會某一天像“那個自己”一樣突然死去。


    實際上,就連秋理的主治醫生也不知道,秋理的身體會不會突然因為不明原因發生意想不到的變故。


    聽了這些,美遙突然想起春羽來到現實世界,第一次睡覺時說的話。


    “可是……‘睡覺’的時候,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不知道呀?”


    春羽和秋理雖然外貌相同,性格卻完全不同。隻是,她們對“活著”的感覺那種異樣的危機感卻有共同之處。美遙在泳池會對她那麽強硬,這也許就是原因。


    “雖然父親很愚蠢,但秋理為了父親,想要準備另一個秋理,讓他安心。如今的父親,對秋理可能遭遇不測有病態的恐懼。有罪過的是我和父親,是我們太軟弱。秋理隻是犧牲者。”


    美遙腦海裏浮現出秋理在泳池旁觀望遊和春羽戲耍時的憧憬眼神。雖然春羽是從遊戲裏誕生的奇妙女兒,遊也願意愛她嗬護她;即使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人類,春羽也願意無條件地親近遊敬愛遊。


    秋理看著那兩個人,心裏作何想法呢。


    美遙想起自己那句話。雖然是一句合情合理的話,秋理卻深深受傷了。


    “就算是同一張臉,春羽也是春羽!不是你!”


    美遙不認為自己說錯了。隻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並不想粗暴地否定秋理的人生以及她對自己的定位。


    “我會說服秋理放棄haruha。但是……我有個不情之請,當秋理到你們的家去的時候,懇請你們接納她。


    拜訪春日井家一事,超出了秋理固定的行動範圍,遭到父親的反對。而秋理違逆了父親,這對於那個依賴父親的孩子來說從所未有。秋理為了打動haruha和春日井君,花了許多心思,做了許多努力。我從未見過她這麽開心活潑……”


    日下度海的頭,依然貼在桌子上,深深行禮。


    美遙心裏明白。這不是他對美遙和遊的謝罪,更像是他對自己的懺悔。


    ◆


    “可是我還是活過來了!死過一次,又重獲新生了!”


    艾莉西婭的聲音很悲痛,但充滿了自豪和信念。


    “人類即使死了也可以重頭來過,我就是證據!”


    聽了艾莉西婭傾吐而出的誕生始末,原本怒不可遏的克蘭普和蓮都驚呆了,怒氣不翼而飛。


    對一個和自己早夭女兒模樣相同的孩子,采取仿佛是自己女兒重返嬰孩時代一樣的養育方式。到底要有什麽樣的人格、什麽樣的技術、什麽樣的心態,才會做出這樣的行為啊。


    而秋理為了延續這種行為,還想要得到haruha。


    “然而,我的受精卵副本已經沒有了,克隆體細胞的風險也非常巨大。我需要和我有著相同形態,且生命體征穩定的新世種haruha。


    如果不趁早,隨著時間流失後天的個體差異就會逐漸擴大,無法挽回……現在haruha剛出生了幾個月,她還能變成我!”


    “你……大錯特錯了!”


    克蘭普忍無可忍,大聲嗬斥。


    “春羽已經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類了!和剛一出生就受到那種教育的你不一樣……日下小姐,你和之前那個孩子也——”


    “我沒錯!我的實質、我的形式,我的名字,我都是日下秋理——除了日下秋理我還能是誰!?”


    被她這樣反問一句,克蘭普一時間無言以對。雖然她的話裏參雜了難懂的哲學名詞,總之她的意思就是說,形體和名字都相同的個體難道不是同一個體嗎。


    “但是……日下小姐你沒有前一個人的記憶吧?你隻是後聽來的。”


    “那麽喪失記憶無法康複的人,依你說也該被認為是另一個人嗎?那樣的人也是沒有心的僵屍?”


    克蘭普又啞口無言。他感覺論點似乎有些偏頗,仔細想想,問題不在於論點,而在於違背了生理上的感情觀念。


    秋理的觀點正確嗎?如果是春羽,遊可以毫不猶豫地加以否定。可是,sri rothwing如果得到和母親相同的智能和信息,她就能成為母親嗎?日下秋理,真的成為了死去的日下秋理嗎?


    “……再者,如果說我和sri是僵屍,那麽所有父母的孩子都是僵屍了。在一個人死後,血脈相承的後代帶著那個人的模樣繼續生活——所有的孩子豈不都是活死人。更不用說新世種本身就是模仿人類的僵屍。讓我的僵屍變成我有什麽不對?”


    “這是胡攪蠻纏——”


    “等等。”


    情緒激動的克蘭普還想反駁,蓮把手放在他肩膀上阻止了他。遊的這位夥伴,在遊越是激動的時候,她就越是冷靜。遊對此也習以為常,總是取得平衡。


    和亂了神的克蘭普不同,蓮冷靜地聽取了艾莉西婭的話語。她從中產生了疑問。


    “——剛才你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一個人死後,血脈相承的後代帶著那個人的模樣繼續生活’即是活死人……那麽按照你的說法,新世種就是‘在人類死後,以人類的模樣繼續生活’的生命嗎?如果今後人類和新世種要共同生活,用僵屍這種說法就


    不合適了吧。”


    “……”


    這次輪到艾莉西婭沉默了。她的反應說明——她說的太多了。


    蓮繼續追問。


    “之前我就很奇怪。人造人這樣的重大機密,為什麽不惜把普通的高中生卷進來也要強行推進,如此急迫地完成新人類。和技術方麵的高深莫測相比,推行方法未免操之過急。那個人類平衡研究所,究竟為什麽這樣焦急?”


    遊也想到過這個問題。但是,遊和美遙都深怕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會改變與自己與春羽的關係,內心的不安削弱了他們追索問題的勇氣。


    對這個問題——艾莉西婭笑了。她氣息深重,笑聲顯得很無力。


    “你們果然一無所知。他們著急的理由很簡單。再過七世代,人類就要走向滅亡了。”


    兩人聽到如此誇張的內容,反倒隻是簡單地表達了驚訝。冬風隱隱約約想象了一些巨大陰謀,比如經過長期演化要在遺傳基因層麵控製全國人之類的,卻沒想到比想象的還要誇張龐大。


    “——距今大約半世紀前,通過對遺傳基因和人類細胞的分析,發現了一個嚴重的事實。研究者發現隨著世代更替,母性遺傳基因正在一點一點地丟失基因信息。各人種之間沒有區別,甚至每個個體都是如此。全人類有樣本記錄在案的個體,無一例外。


    這個事實意味著什麽?通過收集基因信息丟失最嚴重的樣本個例,發現了答案。很簡單,信息丟失達到臨界點的個體,無法繁衍子嗣。沒有例外案例,全世界所有人,雖然生命各方麵都沒有異常,唯獨生殖機能發生問題,無法受精。研究人員把這個漸漸缺減的遺傳信息稱為導火索。


    然而,關於修正基因、改造基因,甚至是除去基因的技術,技術獲得都是絕望狀態。於是全世界,大約七代以後——一百五十年至兩百年左右,就會發生第一次爆發。”


    “爆發……是說再也沒有新生兒嗎?”


    “對。根據文化和環境,生育的平均年齡有很大差別,所以不會全世界同時發生。但是之後一百年內各民族的人口都會處於滅絕狀態,整個世界陷入混亂。所以在導火索燒盡引爆炸彈之前,世界各國都必須用新的方法創造出人類。”


    這就是人類平衡研究所。這就是新世種計劃。


    這就是春羽。


    遊已經完全跟不上話題了,而冬風還比較冷靜。她畢竟沒有經曆過春羽的誕生,對新世種的存在還深感懷疑。


    “……如果說這是爭分奪秒製造新世種的理由,未免太荒唐了。與其做這種空中樓閣,不是應該嚐試克隆體細胞的批量化嗎?”


    “當然,通過穩定提供克隆來維持種族延續的方案也有人提出,但那樣的話導火索的威脅依然存在。上麵的大人物更希望留下可以通過傳統生殖行為來繁衍的人類。這是為了人倫信仰、文化保存以及政治因素等等方麵,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新世種在這個虛擬世界獲得了人造人格和人類擬態,又在現實世界中成功獲得肉體,形體和智慧和人類近似的同時又不會發生基因缺損。理論上,新世種可以半永久地繁衍下去。”


    艾莉西婭說到這裏,自暴自棄似的露出扭曲的微笑。


    “不過……用僵屍這個說法還真是妙語。今後新世種將在虛擬世界大量養育成人,或是偽裝成治療不孕的手段被移植到母胎中,逐漸融入人類社會,以混血的方式感染現有人類。純種的人類會逐漸消滅,隻留下人類外形的另一種生命活在這個世界上。眼下,事關人類存亡的bohazard(生化危機)正要開始。”


    ◆


    “嗚哇呀啊啊啊啊!”


    六角蓮子曲膝跪地發出奇特聲音,正是她第十三次挑戰抓娃娃機失敗的時候。


    即使在電子聲音此起彼伏的遊戲中心裏,帶著樸素眼鏡穿著冷色調文雅服裝的少女發出的慘叫,也招來了許多注意。更不用說這娃娃機還是麵向人行道一側的。


    “我說六角,你不要怪叫好不好。不丟人嗎。”


    六角的朋友,同樣是高中一年級學生的塚見八戶子站在旁邊,一邊不安地環顧四周,一邊批評她。她的裝扮比六角要花哨,不過她選擇的衣服所代表的潮流在這個城市已經可喜可賀地沒落了,也側麵顯出她的品味究竟如何。


    “你到底為了什麽這麽拚啊?”


    說話的是野木直,她和六角巧妙地拉開距離,保證可以在必要時候裝作不認識。她和六角及塚見是同學,自身又是班級委員。是一位率直外向的少女。


    六角一副悔恨不已的表情,泣淚哭訴。


    “這裏的獎品鑰匙扣,可是《究極王技·無雙轉生》中可操作角色裏出了名不出周邊的‘後漢的驍將·麴義’的迷你手辦啊!”(注:玩具堂你又來玩三國啦。麴義是袁紹手下將領,因居功自傲被殺。)


    這個《究極王技·無雙轉生》,指的是一個高人氣動作遊戲係列,其中可以召喚古今東西名垂青史的英雄豪傑們的魂魄,率領軍團互相廝殺。浪漫的設定加上二次創作的角色,受到了廣大玩家的青睞。


    “而且這個造型雖然是無印品,卻是其他公司的有名原型師通過社長門路做的,是內行人才知道的名作,放到網上瞬間就炒上天……豈能放過!?”


    “哎呀我上哪兒知道去……”


    平常這群姑娘中六角是僅次於釘宮美遙的老實人,可一扯上她的愛好就熱情四射。遊玩途中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傾心之物,連對朋友耐心十足的塚見也吃不消了。


    野木低頭看了一眼便攜式終端的全息圖像上顯示出的時鍾指針,歎了口氣。


    “差不多該放棄啦?你花了多少錢啊。”


    “已、已經清除很多障礙了,再來幾次就會成功……”


    “啊——這個是很難的哦。”


    “是呀……但是,我一定要救出這個麴麴……”


    “haruha,之前因為玩這個花光了錢,玩不了其他遊戲了……”


    “我的錢包也要見底了……一旦你放棄,遊戲就gameover了……”


    我們先不去管仍不死心,把臉貼在娃娃機玻璃上的六角。


    野木和塚見眨眨眼,發現六角旁邊有個墊腳台,上麵站著一個窺探娃娃機的小孩子。


    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小學生年紀的女孩子,她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亞麻色長發和粗眉毛。野木靠近她,問她說:


    “……你怎麽了?迷路了?”


    小女孩——叫haruha?——在墊腳台上轉個身,差點摔下去。野木連忙扶著她。


    “haruha沒有迷路哦。我在等媽媽把事情做完。”


    “嗚哇,這是哪兒來的小孩子,真可愛!該不是……外國人吧?哇噢,像洋娃娃一樣!”


    因為突然出現的奇妙小女孩,塚見變得異常興奮。雖說喜歡收集小貓小狗的照片這種興趣還比較做作,不過塚見隻是單純喜歡可愛事物而已。


    “是嘛,在等媽媽,了不起哦——等我和粟野君結婚了,也想要個這樣的孩子……”


    塚見恨不得把自己的臉貼上去蹭春羽,不過還是忍住了。野木板起臉說:


    “大白天的你就在這裏發春……再說這都放暑假了,我們還不是清一色的女生陣容出來玩,說什麽要孩子真是白日做夢。”


    “不要這麽說嘛……啊,好想見師傅啊——師傅一定能理解我純真的夢,我的beauty dream。我已經不想繼續陪著討厭的野木和古怪的六角啦……”


    這個師傅,指的是塚見她們的朋友釘宮美遙。因為過往誤解的惰性,唯獨塚見還保留著這個稱呼。順帶一提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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