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江南孝明好不容易找到那座建築物,為躲避滂沱的大雨,他大步地跑了進去。 然後從上衣口袋裏取出懷表看了看。這表是兩年前祖父去世時留下的遺物。打那 以後,他便愛不釋手,不再戴手表了。


    時間是下午四點半。比約定時間已經遲到半小時。


    他本來提早離開家門的,由於對這個城市還不夠熟悉,換乘電車花費不少時 間,而且天公不作美,似乎挑準了在他下電車時,下起大雨來。為買雨傘也擔擱 些工夫。並且按照說好的路線,從車站往這兒來時,一路上又費了一番周折。結 果竟然遲到這麽久。


    已經分別好久,約定今天見麵,卻來個遲到,實在有點難為情。但是江南又 自我安慰說:“對方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不要說晚到半個小時,即便是兩個 鍾頭,他也會原諒我,頂多一笑置之。”


    他折好雨傘,用力甩掉上麵的雨滴,同時在陰暗中環視這座建築物的內部。 這兒是“古林·海茨”公寓的門廳,它位於東京世田穀上野毛的一條幽靜的住宅 街上。


    右手牆壁上掛著一排銀色郵箱,他粗略地看了一遍,迅速找到走訪對象的名 字,並核對了房號,“四零九”——四樓九號房間。


    差不多三年沒有見麵了,他那令人懷念的音容笑貌,重又浮現在江南的腦海 中。消瘦微黑的麵頰,加上尖尖的下巴,還有稍微偏大的鷹鉤鼻和有點下垂的眼 瞼而又深陷的眼睛,如果他再將雙眉緊鎖,噘起那厚厚的嘴唇,則會令人覺得他 是個陰鬱沉悶、難以接近的人。實際並非如此,江南深知他是個活潑開朗、十分 健談的人,尤其喜歡他那偶爾流露出的少年時代常見的天真笑容。


    不過——


    江南固然很高興和他重逢,另一方麵也無可否認,現在心裏還是有點猶豫或 者說膽怯。


    什麽會有這種芥蒂呢?江南心中非常明白。簡而言之,是害怕見麵,但並非 怕其人。江南懼怕的是在久別的敘談中,必會喚起對三年前那椿慘案的回憶。這 三年中沒有積極尋找機會同他麵,原因之一,也是這種懼怕情緒在起作用。


    江南也深知絕不能永遠抱著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在三年前發生的那椿慘案中, 一下喪失了一大票好朋友,他為此遭到精神上的巨大打擊,並且給後來的生活帶 來非同小可的變化。


    然而,時過三年,他覺得總算心病已去,輕鬆了許多。他深深懂得過去發生 的事,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挽回,已經死去的人再怎樣也不可能複活。至少 在我們尚無法操縱時間,無力改變時間從過去向著未來不斷前進的事實之前是如 此。


    可能是這場大雨引起的吧。似乎連自己的心也給淹沒了。江南覺得自己突然 向一片影滑去,他一遍緩慢地搖搖頭,設法驅散這種情緒,一遍朝著大廳左手的 電梯走去。


    他再次甩了甩傘上的水,然後伸手去按電鈕。可是他的手海沒有觸到電鈕, 門已經打開,一個女人走出電梯。


    她高高的個兒,外邊穿了一件淡紫色外套,裏邊穿的是棉麻線套裝。剪得整 整齊齊的棕色頭發披散到肩頭。雪白的脖頸上掛著金色項鏈,閃閃發亮,確有光 彩照人之感。濕潤的空氣中,飄著一股催人欲睡的怪香水味。女人微微低著頭, 從江南身邊走過去。當他看到她的麵孔時,不由得一愣。那濃妝豔抹的臉上戴著 一副大墨鏡。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由於戴著墨鏡看不清具體模樣,不過屬於美人 之列總不會錯的。


    似乎在哪兒見過麵。實際上不可能見過。很可能時看過她的照片之類的東西 吧。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目送著女人的背影。


    那女人瞧了瞧江南剛才核對過的“四零九”號左側的郵箱,取出幾份郵件, 塞到手提包之後,徑直朝著大門口的玻璃門走去。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雨中之後,江南把目光又移到女人看過的郵箱上。


    “四零八”號。就在他即將前往的房間的隔壁。姓名卡上寫著:


    光明寺美琴


    江南看到這個名字甚是驚訝。他離開倘著門的電梯,朝姓名卡方向走近幾步, 想再看一下白色底紙上的文字。


    沒錯,的確是“光明寺美琴”。


    是呀,很難想象還會有另外一個叫這種名字的人。她就是那個光明寺美琴吧? 如果是這樣,剛才有一種“好像見過麵”的感覺就不足為怪了。


    天下竟有這種巧事!江南真是驚奇萬分,他走進了電梯。狹窄的電梯中還殘 留著一絲香水味道。江南按四樓九號房間的門鈴,幾乎沒有等待,房門就開了。 他出現在江南麵前,上身穿著滿是皺褶的黑色t恤衫,下身是瘦長的斜紋布褲。 他的容貌看上去和三年前分手時毫無變化之處。


    “哎呀,江南君你好!”


    同三年前一樣,他仍然把江南的名字讀成“konan”。


    “歡迎,歡迎!”


    “您好,好久不見啦!”江南一本正經地行了個禮,說:“對不起,我來晚 了。”


    這時,對方歪著頭“嗯?”了一聲,問道:“咱們不是約定四點見麵嗎?”


    “是的。”


    “那你怎麽說遲到呀?”


    “這——?”江南有點莫名其妙,從口袋裏把懷表拉出來,說道:“我這表 已過四點半啦。”


    “這可太奇怪了。我的表還不到四點呢!”


    也許他是剛起床沒多久吧。他不斷用手揉搓著深陷的眼睛,回過頭朝屋子的 裏邊看了看。


    “你瞧那鍾是幾點!”


    起居室的牆上掛著古色古香的八角鍾。指針確實象是指在不到四點的地方。


    “啊!怎麽搞的已經停了!”


    在江南指出之前,他自己已經發現,並用手搔弄著他那柔軟的卷發說:“我 算服了,真煩死人呀!那是前些天剛從舊家具店買來的!”


    “噢?是嗎?”


    “昨日才剛上好發條。說不定哪兒出了毛病!”


    他無可奈何地不住捏自己的脖子。瞧他那副模樣,實在好笑。江南強忍著沒 笑出來。這時,他轉過身,似乎又振作起來,對江南說道:“算了吧,由它去好 啦!”


    他說完之後,現出一副和三年前一模一樣的天真笑臉。他就是嶄露頭角的推 理小說作家鹿穀門實,又叫島田潔。


    江南孝明和島田潔第一次見麵是在一九八六年春天。江南甚至還記得是在三 月二十六日那天。當時,他二十一歲,是九州大分縣o市k大學工學係第三屆學生。


    事情發端於當天寄在江南名下的一封信。寄信人叫中村青司。此人在大分縣 一個叫做角島的小島上建造了兩座奇特的建築“青木宅”和“十角館”。他是同 行中知名的建築家,一直在那兒過著隱居生活,於半年前即一九八五年九月去世。 江南為解開這封“死者來信”之謎,走訪了青司的胞弟中村紅次郎家。在他家裏, 江南結識了偶然去玩的島田。


    島田市某寺廟和尚的三兒子,整天無所事事。他的好奇心之盛絕不亞於江南。 對署名青司的那封信懷著濃厚的興趣。同時,他還是個狂熱的推理小說迷,聽說 江南曾參加過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小組,因而特別喜歡江南。


    此後的幾天中,江南和島田整天忙碌於追蹤調查“死者來信”之謎以及發生 在半年前的青司死亡之謎。詳細經過暫且不提。從結果來說,兩個人在調查過程 中意外地碰上一椿血案,江南的幾個好朋友去訪問十角館時,慘遭殺害。這就是 所謂“三年前那椿慘案”。


    和島田的交往,在事件結束之後也持續了一段。後來逐漸


    疏遠,主要是因為 江南要撰寫畢業論文,準備研究生考試等忙的不可開交。兩個人最後一次見麵, 可能是當年七月,後來島田好像一如往日,東奔西跑,把所有空閑時間都用於調 查研究各種案件。偶爾透過電話同江南取得聯係,介紹一下工作進展情況。大概 是同年十月份,聽他在電話中透露,他好像參與了發生在岡山縣山區的“水車館” 殺人案的調查。“水車館”似乎也是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物。江南還記得當時雖 然沒有說出口,但內心真想對他大喊:“我再也不想聽那些血淋淋的凶殺案了!”


    江南大學畢業後,考進了工學係研究生院。當時同島田之間幾乎無任何聯係。


    江南在研究生院學習兩年,讀完了碩士課程後,就職於東京一家大出版機關 稀譚社。今年四月,他離開九州來東京後不久,突然想起給久無聯係的島田家掛 了個電話。使他驚訝的是島田去年就已搬來東京居住。江南這時才知道他以鹿穀 門實作筆名,當了推理小說作家,活躍在社會上。


    “不管怎麽說,您可是叫我大吃一驚呀!幾年不見竟成了作家。”


    江南被讓到起居室的沙發上,邊坐邊說道。島田有點不好意思,眯著眼睛說: “倒是我感到吃驚呢。堂堂工學係畢業生進了出版社,而且偏偏挑了個‘稀譚 社’!實在沒想到啊!”


    “我是半開玩笑去應聘的,沒想到竟會被錄用。為什麽會合格,我到現在還 感到莫名其妙!對啦,大作《迷路館?,我很晚才讀到。如果知道是您的大手筆, 我會老早就拜讀的。”


    去年九月出版的《迷路館殺人》是作家鹿穀門實的成名作。當江南知道負責 出版該書的,正是“稀譚社”時,感到非常意外,心想和他還真有緣分呢!


    “給你也寄去了一本。郵局說地址不詳,又給退了回來。你什麽時候調換了 宿舍呀?”


    “一進研究生院就換了。原來的公寓已拆毀。可能因為我忘記去郵局處理轉 寄手續,所以才沒收到。本想一定要告訴您,可是一拖就拖到今天,實在對不 起。”


    “沒關係,沒關係。我也一樣,一會兒這裏忙一會兒那裏忙,總是忙得團團 轉。”


    “不過,我……”


    “你今天既然光臨寒舍,我沒有可說的啦!”


    島田說完,連聲“嗯、嗯”地不住向江南點頭。江南瞧著島田的表情,知道 他已經原諒了自己。這原諒包括對自己一心想忘卻三年前那椿慘案的心理以及為 此後來兩耳不聞窗外事,隻顧寫論文、應付研究生考試的做法,還有由於內心有 一種無法消除的恐懼,而沒有主動同他聯係等等。


    江南有心說聲“謝謝”,卻又拉不下臉,終於沒有說出口。


    “那麽您……”他從桌上找到髒兮兮的煙灰缸,點了一支香煙,問道:“寺 廟方麵的事扔下不管行嗎?”


    島田正在起居室和廚房之間的長桌上放咖啡壺,這時他停下手,輕輕地聳聳 肩膀說:我爸爸的身體還很健壯,眼下不會把住持這個職位讓給兒子的。”


    “您來東京生活是由於工作關係嗎?”


    “當然,住在這兒確實是幹什麽都很方便,但也並非單單是為了這個目的。”


    “那又為什麽呢?”


    “怎麽說好呢?我有一個想法,就是打算在一段時間內親眼看看這個城市出 現的一些世紀末現象和動態。另外,我對鄉下的那種健康生活也過得厭煩拉!”


    “噢?”


    江南覺得他仍舊是個怪人。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但和同 齡人相比卻毫無炫耀自己之處。江南還是在心中嘀咕:他為什麽不考慮結婚呢? 但沒有開口去問他。


    江南一邊往煙灰缸裏彈著煙灰,同時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寬大的起居室鋪 著地板,原以為室內一定很亂,沒想到收拾得很整潔,簡直看不出是單身漢的生 活。


    “好寬敞的房間啊!房租相當貴吧?”


    “我想恐怕是的吧。”


    “幹嗎說是的吧?”


    “這座公寓的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一個初出茅廬的作家,囊中羞澀,所 以他為了表示同情,以低價把房子租給了我。”


    “噢,是嗎?”


    “上大學的時候,我在這兒住過,他是這家房主人的兒子,和我同歲,而且 也住在這裏,所以我們成了朋友。公寓的名字叫‘綠莊’。”


    “原來是這樣,所以就把……”


    “古林·海茨”就是“綠莊”的意思。


    “嗯,他後來繼承父業,將舊房改成現在的公寓。”


    這時,江南發現桌子的一角放著一件有趣的東西。是用黑色紙摺成的,形狀 很複雜。


    這就是那個‘惡魔’嗎?”江南以手指著摺紙說道,“我記得好像在《迷路 館殺人》中出現過。您現在仍舊對摺紙非常感興趣嗎?”


    “唉,怎麽說呢?”


    那摺紙上有口有耳,有手有足,還有翅膀和尾巴,可以說樣樣俱全。島田把 這副作品捏起來房子手掌上。


    “那本書出版後,沒想到引起如此大的回響。我收到創造‘惡魔’原型的摺 紙專家來信,並且讀了他的有關書籍,所以也學會了摺紙。他還教給了我新設計 的‘改進型惡魔’的摺法。瞧這兒,舊型隻有五根手指。”


    江南將他遞來的‘惡魔’拿到手中觀看。原來是五根手指,現在變成了七根。


    “這就是所謂‘七指惡魔’嗎?”


    “嗯。讀過克拉庫的《幼兒期的終結》嗎?似乎是受到這本書中的超負荷思 想的啟發而設計出來的。”


    “真了不起呀!這麽複雜的東西竟然是用一張紙不加任何剪裁作成的。”


    “一點不錯。”


    “看來摺紙這一行也是個奧妙無窮的世界啊!”


    江南從不同角度審視了一會兒這件造型奇妙的東西。這時,他腦海裏浮現出 兩周前讀過的《迷路館殺人》中一幕幕活生生的場麵。於是一個話題,又在他腦 中慢慢回旋起來。來到這兒之前,他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說好還是不說好。他 稍微猶豫一下,於是下決心說出來。


    “島田,不,還是稱島田先生好吧。不管怎麽說,我也算是稀譚社的一個編 輯。”


    “隨你便,唯獨先生二字免了吧。”


    “好吧,鹿穀,”江南說著,稍稍正了一下姿勢。


    “怎麽說好呢?老實說真是巧合呀!”


    “巧合?指什麽?”


    “嗯,就是說,”他停下來,瞧了一眼掛在牆壁上的八角鍾。和剛才一樣, 指針依舊指在不到四點的地方。他邊伸手拿桌上的香煙,接著說道:“您知道鐮 倉那兒有一座叫‘時計館’的房子嗎?”


    “時計館?”


    此刻,鹿穀門實的表情變化非常明顯。他用力向上挑起兩道濃眉,以銳利的 目光再次注視著江南。


    “江南君,莫非又是……”


    “事情就出在莫非又是幾個字上!”


    江南在變得有些嚴肅的氣氛中,同樣也瞅著對方的眼睛。


    “聽說那兒又叫作‘時計宅院’。正如您所推測的,那房子好像也是中村青 司設計的建築物之一呀!”


    “我想聽聽具體情況。”


    鹿穀門實麵對長桌,將濾過的咖啡倒入杯中後,突然轉過臉瞧著江南說道: “你究竟是從那兒接到這種訊息的?恐怕不是你自己調查出來的吧?反正,我想 你是不會再願意和中村青司這個名字打交道的啦!”


    “那當然!”


    江南把新點燃的一支煙叼在嘴角上。


    “所以


    我才深深感到太巧啦。噢,謝謝。”


    江南接過咖啡,用小勺攪著杯中的砂糖,一遍窺視著回到沙發上的鹿穀的神 色。隻見他把兩隻手交叉著放在後腦勺上,表情嚴肅地注視著這邊。


    “我今年春天到雜誌社工作的事,前些天不是電話裏對您講過了嘛。”


    “啊——嗯!”鹿穀用力噘著他那厚厚的嘴唇,點了點頭說:“你不是說分 配在‘混沌’編輯部嗎?”


    “您讀過這本雜誌嗎?”


    “啊,大體上翻一翻。因為我對這方麵還是有興趣的呀!”


    “混沌”事稀譚社大約在三年前創辦的月刊雜誌。隻要看一下“超科學雜誌” 這幾個蹊蹺的題跋文字,便可知道它是以全麵介紹心靈感應、超人能力以及不明 飛行物等所謂超常現象為宗旨。主要讀者是十至二十來歲之間的青少年。前幾年 在年輕人裏掀起一股神秘熱,該雜誌是在這一熱潮中應運而生。它比當初預料的 更受歡迎。盡管早在它之前已有幾家同類雜誌,但是它仍能經久不衰,不斷擴大 發行量。


    “我在‘混沌’編輯部負責一項‘特別計劃’,也就是‘向鐮倉時計宅院亡 魂挑戰’的這個計劃。”


    “亡魂?”鹿穀皺起眉頭,撫摸著消瘦的麵頰說,“那所宅院還有這種傳 聞?”


    “過去,我也一無所知。據說在當地是無人不曉的。聽說那所房子原來屬於 一個叫古峨倫典的人所有。九年前在他去世前後,宅院內連續死人,於是在其附 近出現各種傳聞,議論最多的是說經常有個少女的幽靈從大院出來,到附近的森 林中遊蕩。聽說這個幽魂就是古峨早年夭折的女兒。”


    “古峨倫典,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呀!”


    “他可是個名人呀!是日本數一數二的鍾表製造商會的總裁嘛!”


    “啊!知道了,原來是他呀,是古峨精鍾公司的那個古峨倫典。所以建了個 時計館。”


    “聽說那房子很奇特。院裏還立著一個怪裏怪氣的鍾塔。房間的結構很複雜, 裏邊擺滿了他所收集的舊鍾表。”


    鹿穀瞧一眼已經停擺的八角鍾,小聲地“哼”了一聲。江南接著說道:“一 聽說是一座奇妙的建築物,我心想莫非又是他?便去打聽推出此項計劃的副總編。 您猜他是怎樣回答的?他說好像是一個專門建造怪房的叫什麽青司的建築家設計 的。”


    “原來是這樣。你別說還真是巧合呢!——對不起,江南給支煙好嗎?”


    “請。”


    鹿穀從煙盒中取出一支香煙,小聲說了句“這是今天抽的份兒”,便叼在了 嘴上。他過去曾患過肺病,所以從三年前他就告訴江南決定每天隻抽一支。看來 他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


    “那麽,你的所謂‘特別計劃’具體要搞些什麽呀?”鹿穀有滋有味地抽著 香煙,發問道。


    “這個計劃,要說有趣麽,也確實是有趣。”


    他在句尾上故意說得含糊其詞,同時眼睛朝著通向大門的走廊看去。


    “出什麽事了嗎?”


    鹿穀緊跟著這麽一問,江南馬上說“啊,沒什麽”,搖了搖頭,收回了視線。


    “喂,島——,不,鹿穀先生。”


    “我的名字似乎挺咬嘴呀。”


    “沒什麽,我很快會熟悉的。”


    “算了吧,不必勉強!”


    “不行。一個作家必須盡快透過筆名體現自己的風格、特性。嗯——,鹿穀 先生,四零八號房間是在這個屋子的隔壁吧?”


    “那當然,這兒是四零九嘛!”


    “您認識那位房客嗎?”鹿穀心懷疑問地眨眨眼說,“好像是一個姓光明寺 的女子。”


    “光明寺美琴。”江南說出了她的全名,“聽了這個名字,沒想到什麽嗎?”


    “哎呀——”鹿穀左思右想。


    “你是說她是個什麽名流?”


    “嗯,應該算是名流之列的吧。最近好像經常在電視上露麵呢!”


    “我幾乎不看電視呀!是電視演員嗎?”


    “好像是吧。”江南回答,同時腦海中浮現出剛才擦身而過的女人的麵孔。


    “就是最近剛走紅的所謂‘招魂師’呀!”


    “招魂師?”鹿穀聽到這個稱呼,有點不知所措地瞪著眼睛問道,“這是真 的嗎?”


    “她被譽為本領高強,不可多得的美人招魂師。我們雜誌好像也登過幾篇有 關她的報道。所以剛才在樓下偶然碰到,我一下便認出是她。”


    “看上去不象個具有如此特殊技能的人啊。我偶爾在走廊上碰見她,隻是寒 暄幾句而已。”


    “她在電視上表演時,都是上下一身黑,麵孔塗抹得象死人一般慘白,製造 出一種非常神秘的氣氛。”


    “你對她表演隊超自然現象持何種態度?是肯定派還是否定派?”


    “我過去是全盤否定的,不過自從擔任了現在的工作,透過采訪和閱讀各種 資料之後,又覺得或許還是有的呢。不過那雜誌的報導文章,的確百分之九十是 不可輕信的呀!”


    “我想是的。而餘下的百分之十,你的意思是不一定去否定?”


    “可以這樣說。”


    “那你對光明寺美琴小姐的本領又怎麽看呢?”


    “這可不好說呀。她過獨身生活嗎?”


    “好像是。不過,似乎有位老先生經常到她這兒來。”


    “是嗎?”


    “我見過幾次。比她大好多呢!看起來不像她父親,可能是她的情人或什麽 的吧。雖說招魂師,終究是長著肉體的人類呀。你說對吧,江南。”


    “是啊。”


    “所以,總而言之,”鹿穀將一直燃燒到根部的煙蒂頗為惋惜似的揉熄,以 一本正經的語氣說,“總而言之,為了采訪有關時計宅院的亡魂問題,你們‘混 沌’編輯部便決定起用這位當代第一的美人招魂師!”


    “嗯,是這樣的。”江南心裏想他還是老樣子,聳了一下肩膀接著說道, “所以剛才我才大吃一驚呀,這位光明寺美琴小姐竟然住在這座公寓裏,而且是 在您的隔壁!”


    “這真是令人驚奇的偶然性呀!”


    鹿穀眯起眼睛,噗哧地笑著說:“但是有些?件往往就是這麽縱橫交錯在一 起的呢。在這奇妙的偶然性不斷重合增加的過程中,必然存在一種相應的東西。”


    “一種相應的東西……”


    “啊,我的看法頗為曖昧,也不夠科學呀!”


    “我們計劃的內容大體是這樣的,”江南往下說道,“從本月三十日起的三 天裏,采訪組將守在時計館內,聘請光明寺美琴充當神巫角色,在裏邊連續舉行 招魂會,以求和宅院裏的亡靈接觸。”


    “這麽說,你當然也是采訪組的一員嘍?”


    “嗯,有我和副總編、攝影記者,還有w大學推理研究會的幾個學生也參 加。”


    “推理小說?”


    “不是推理小說的意思。有個什麽‘超常現象研究會’,他們把它叫作推理 研究會。”


    “噢?很容易混淆呀!”


    “如今仍舊是一提起推理,馬上就聯想到迷信詳細和不明飛行物的人居多呀! 我也一直懷疑,我所以被分配到‘混沌’雜誌編輯部,很可能就是由於這種誤解 造成的。”


    “不至於吧。可是——”鹿穀緊皺眉頭說,“你說要在那房子裏蹲上三天? 這種作法實在不可取呀!”


    “您這樣認為?”


    “我覺得不夠穩妥!如果單是個幽靈宅院就另當別論,事關中村青司承建的 房子,情況就……”


    作家欲言又止,江南瞧著他的臉色輕聲問道:“您是說有可能發生什麽不吉 利的事?”


    “不,不。即便是這麽說了,自然也是毫無理論根據的嘛!你就當我是杞人 憂天罷了。”


    鹿穀說完笑了起來。但是雙眉之間的一道深紋並沒有消失。想一想十角館、 水車館、還有迷路館等,凡由中村青司設計建造的房屋,已連續發生數起凶殺案 件,便可知道他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


    “關於時計館,你還了解些更具體的情況嗎?”


    鹿穀問道。江南仿佛要驅散心中不斷增加的不安情緒,特別用力地搖著頭說: “現在還不了解。”


    “噢,是嗎。反正你們要多加小心呀!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去呢。三十日, 那就是兩周之後囉!”


    “那個時候,您工作很忙嗎?”


    “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十天後要交稿呢。如果能及時完稿,事件應該是不 成問題的。”


    看他那不甚有把握,並用手撫摸著下巴的樣子,便知道他的寫作情況不太理 想。


    “我回去打聽一下,看能不能增加人數。如果行,咱們就一起去。”


    “不,不用打聽。有時間的話,我一個人去。不親眼看一看中村青司設計的 房屋,實在不甘心呀!”


    鹿穀說完,伸開兩臂,打了個大嗬欠,然後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


    “江南君,附近有個比較安靜的菜館,陪我喝一杯好嗎?起床後還什麽也沒 吃呢!已經兩年不通消息,都幹什麽啦?坐下來慢慢講給我聽聽吧。”


    那是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星期天外邊雨聲淅瀝,正在下著黃梅季節的最 後一場雨。


    江南聽了鹿穀那番話中有話的暗示,雖然隱隱感到不安,但無論如何沒有想 到在兩周後采訪時計宅院中,自己竟會卷入一個如此駭人聽聞的案件當中。


    第一章 沒有指針的鍾塔


    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從森林的縫隙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個黑色塔影。


    “瞧,那就是鍾塔呀!”


    坐在後排坐位上的瓜生民佐男提醒大家。副駕駛座上的江南,用手遮擋著直 射在玻璃上的陽光,應聲答道:“從我這兒看不到塔上的鍾呀!”


    “聽說隻有從那一側,就是麵向裏院的一側才有鍾盤哪!”


    “原來是這樣,真夠絕的。鍾塔上的鍾一般都是麵向外邊的嘛!而且聽說那 鍾塔上的鍾沒有指針,是吧?”


    “是呀,不過我並沒有親眼看到過鍾盤。去年來訪時,吃了閉門羹!”


    “如果繞道走,有的地段能看到!”年長的司機插話道。那口氣仿佛在說有 關本市的情況盡管問我好了。


    “哎呀,太奇怪了。上次我分明看到有指針的嘛!怎麽會掉了呢?”


    七月三十日,星期天下午,由江南等人組成的采訪組一行,在大船地鐵站會 合後,分乘三輛汽車駛向目的地。三輛車當中,兩輛是出租車,另一輛是“混沌” 雜誌副總編小早 川茂郎的客貨兩用車,是他從橫濱家中開來的。 世人矚目的時 計宅院,位於鐮倉市東北方向,以白山神社和散在池而聞名的今泉鎮郊 區。過 去這一帶好像全部是山村,被稱作“鐮倉秘境”。如今這裏建起大規模的住宅區,


    已完全失去昔日的美好景象。盡管如此,當騎車駛到近處時,但見那群山碧綠, 翠色欲滴 ,足以令人心曠神怡了。


    汽車從公路上拐進山路,穿過靜寂的住宅街,又拐了幾道彎,眼前的風景突 然發生了 變化。鬱鬱蔥蔥的橡樹林,宛如一道什麽分界線,立即出現在汽車兩 側。那道路也變成一條狹窄向上的陡坡,而且沒有鋪柏油,一直伸向枝葉繁茂的 林木中間。森林裏一片昏暗, 也象隱藏著什麽秘密似的。汽車行駛不一會兒, 時計宅院的塔影從林木的縫隙中出現了。


    “來到這兒,我有一種親切感呀!”坐在瓜生鄰座的樫早紀子說,“我已經 有十來年 沒來這兒啦!” “噢?你那麽早就來過呀?”江南問道。早紀子知道 對方是初次見麵的編輯,似乎有些緊張,不大自然地回答了一聲“嗯”。


    “當時,到這兒來參加‘夏令營活動’。”


    “在這一帶舉行過學校的‘夏令營活動’!”瓜生接著補充道,“我和她, 還有坐在 後一輛車上的河原崎以及今天沒來的福西,我們四個人小學上的是同 一所私立學校。這個 學校曾利用暑假在這一帶辦過夏令營活動。”


    “小學還辦‘夏令營’?”


    “是為了考中學嘛!不過那年我們才五年級,所以很輕鬆。大家抱著一種郊 遊的心情 ,到了自由支配時間,就跑到這一帶森林裏來玩。”


    “那麽,你們四個人現在又都在同一所大學學習?”


    “我們考的是w大附中,幾個好朋友都順利考上,後來又按照自動升級的規 定一起進 了大學。”


    “噢?幾個人從中學到大學一直在一起,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呀!” “是啊。 而且進大學後,又一起參加了超常現象研究這樣一個奇怪的小組,所以,說我們 幾個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不如說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更為合適呀!”


    瓜生民佐男和樫早紀子兩人是w大學三年級學生,又都是超常現象研究會會 員。瓜生 是個很出眾的青年,長了一副白白淨淨的細長臉,在年紀比自己大的 江南麵前,也能毫不 膽怯地發表看法。聽說他是研究會的現任會長,頭腦敏捷, 談吐也很利落。 早紀子和瓜生相比,是一個更為白淨的美人,她的一頭斜梳的 長發與本人極其相稱, 整個看來,顯得稍小的臉龐上,長著一對水靈靈的大眼 睛,黑眼瞳非常明顯,給人深刻的 印象。江南暗中羨慕,心想管他不解之緣是 什麽,象這樣青梅竹馬時代的好朋友就是有十 個我也不嫌多呀! 參加這次“特 別計劃”的學生共五個人,除他們倆,還有坐在後一輛出租車上的三年 級學生 河原崎潤一,二年級學生渡邊涼介以及新見梢。其中信件梢是昨天才決定參加的。


    最初定的是剛才瓜生提到的三年級學生福西涼太,聽說前天親戚家遭遇不幸,因 而無法前 來。於是才匆忙把她找來替代福西。 汽車繼續行駛,道路也越來越狹 窄,不知再往前走,汽車能否過得去。就在這時,前 方左側出現了一座高門。


    先行的音色客貨兩用車停了下來,一個身穿米黃西裝,體型肥胖的中年男子走出 駕駛 座。他就是小早川茂郎,四十四歲,是這次“特別計劃”的發起者,也是 這個采訪組的組 頭。 他通過門上的對講機告訴對方采訪組已經到達,並親自把 大門推開,然後回到車上。 “跟在後邊就可以了吧?”出租汽車司機問江南說。


    “我是第一次進這個宅院,看來也並不可怕嘛!”


    “傳說這個院裏有幽靈出沒,真有這回事嗎?”


    “在這方圓左右,人人皆知呀!”


    “司機師傅,您住在這附近嗎?”


    “不,我的妹妹和妹夫住在今泉,他們給我講的可邪門呢!你們各位不害怕 呀?說不定會真的出來呢!”


    “我們正是為這個才來的呀!” 江南故作姿態,一本正經地說道。


    坐在後邊的瓜生和早紀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司機似乎感到愕然,聳了一下 肩膀,接在客貨兩用車後邊發動了汽車。


    墨綠色的石柱鑲著一塊已陳舊的門牌,上麵刻著“古峨”兩個字。屋主古峨 倫典死後 ,這個家由一個叫作由季彌的兒子繼承,現在仍住在這兒。但是不知 為什麽,據說附近實 際負責管理這個宅院的,是個以前一直在古峨家做事的女 人,名


    叫伊波紗世子。可是——江南心想,怎麽搞的,竟然這麽荒涼,根本不像 有人居住的樣子。 鋪著碎石的小路,從築成緩慢丘陵形狀的前院中間直穿過去。 交趾、柊以及珊瑚等樹 木中間荒草萋萋,任其生長,一定是多年未加整修了。 更看不到宅院有什麽圍牆,寬廣的 庭院四周直接延伸到幽暗的森林中。確實, 既是如此荒涼不堪,出現一兩個有關幽靈的傳 說,當然不足為怪了。江南在建 築物前下了車,再次環視了一下周圍。 時間是下午四點過一點。雖然逐漸臨近 傍晚,夏日的太陽仍然懸在空中。梅雨期結束 ,天空幹爽而又晴朗。萬綠放香, 蟬聲陣陣。可能由於身居森林之中吧,隻覺風清氣爽, 心神舒暢。但是即便在 明朗的陽光下,當看到在風中沙沙作響的荒草和樹木的景象,並想 到來這兒的 目的,便會覺得有一種陰森可怖的東西存在。


    “這房子真奇特呀!” 從第三輛車下來的內海篤誌走到小早川身邊說道。 他不胖不瘦,中等身材,嘴上留著 薄薄的胡須,長長的頭發在後脖頸處紮成束, 今年二十九,比江南大五歲,是個攝影記者 。他肩上背著沉甸甸的攝影包,按 了一陣相機快門後,又說:“那片樹叢的對麵也是房子 吧?”


    “據說那是原來的房子!”小早川回答說。


    “其中好像還有一段滿複雜的過程呢!” 小早川隻說了這麽一句,便慢步 朝著前方左側的正門門廊走去。


    看來這座建築物似由 構思不同的三個部分組成。一個是包括正門在內的正 麵左側部分。從太陽偏斜的位置可以 知道那兒是西邊。它是一棟樸素的木造洋 式平房,四麵是塗著淺咖啡色的木板牆,屋頂鋪著淡綠色石棉瓦。 這棟洋式建 築的右邊,也就是毗連東側的地方,便是人們熟悉的鍾塔,黑乎乎地聳立 在那 兒。它是一座石造的四角塔,高約二十公尺,顯得很深沉穩重。這是第二部分。


    然後是內海所說的“樹叢對麵”,它相當於第三部分。靠近前邊的那片枝葉繁茂 的黃 楊樹叢,從院子中央一直向右延伸,在它的後邊有一片色調暗淡的紅磚牆, 時隱時現。那 是一座扁平式建築,也是時計館的主體部分,房上有個很明顯的 特征是鼓起一個圓形屋頂 。未來三天,大家將守候在那裏邊。它和右邊的洋房 之間,由一條狹長的通廊連接在一起 。這些情況,江南已在事前作為預備知識 記在心中。 江南茫然地望著這座房屋,心想:原來這就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時計 館呀!這時,鹿穀門實的麵孔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兩周前鹿穀門實曾說: “可要多加小心呀!”他不禁 緩緩地搖了搖頭,舉目望著那高高聳立的用石塊 砌成的鍾塔。 從這個角度仍然看不到人們說的無指針鍾盤。那深褐色的外牆右 側,縱向排列著一行 橢圓形小窗。突然,他將目光停留在一個小窗上。那窗戶 位於塔的半腰,從地麵看約三層 樓高的地方。他從窗上看到了人影。


    “有人!”他定睛細看,果然是人影。由於距離較遠,無法看清是個什麽樣 的人,但是可以肯定那是個人。看上去那人將臉緊貼在玻璃上,一直在觀察這邊 的動靜。 那是什麽人?江南不知為什麽心中感到不安。但又一想,我們要探索 的幽靈,恐怕不 會在這時候出現。而且這兒本來就不是空房,窗戶裏有人也沒 有什麽奇怪的。 小早川來到正門立柱前,大門立即打開,就像專門在等待他到 來似的。一個穿著深綠 色西服套裝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 “歡迎光臨!”


    “啊,伊波女士,您好!” 小早川以輕快的語調寒暄了一句。他們好像見 過麵。她似乎就是現在負責管理這個宅 院的伊波紗世子。她的右耳上插著一個 耳機樣的東西,也許是助聽器吧。 “給您添麻煩啦,請多多關照。請問租賃公 司的人已經把各種必須的東西送來了吧? ”


    “是的,送到了。” 那女人向小早川身後的江南等人掃視了一下,用很鄭 重的語氣說道: “光明寺女士正在等候各位,請進吧!”


    從正門大廳分出兩條走廊。一條直通洋式建築裏邊,另一條連接著右邊的通 廊。


    他們幾個人在女人帶領下,朝著通向裏邊的走廊方向走去。 同外觀一樣, 洋式建築的室內裝潢也非常樸素。走廊的一側掛著好幾副就像在威尼斯化妝舞會 上戴的那種陰森可怖的假麵具。能看到的裝飾品,僅此而已。門廳也好,走廊也 好,根本看不到宅院名稱所標誌的“鍾表”的影子。


    走廊盡頭的兩個房間的門已打開,他們被帶進去,室內有空調,涼爽宜人。 這是個大廳,布置也很簡單,有桌子和幾張沙發。迎麵牆上是一排白框窗戶,一 個女人穿著肥大的 黑色一副坐在窗邊。 “啊,光明寺女士,實在抱歉!”小早 川仍舊以剛才那種調門朝著她邊打招呼,邊走過去。


    “您來得好早呀!我本想先到一步,沒想到路上很擁擠,我這個唱主角的沒 能按時到 達集合地點。”


    光明寺美琴默默地點點頭,用手指輕輕向上推了一下戴在眼睛上的黑色太陽 眼鏡,同 時朝著跟在小早川後邊進來的人看了看。她和兩周前在上野毛“綠莊” 公寓同江南擦身而 過時的情形可不大一樣了。自然和她那一身古怪的衣著不無 關係,同時化妝方法也和平日 不同,薄薄的嘴唇塗著淡紫色的口紅,兩頰慘白, 突然顯得十分消瘦。


    “真叫人大失所望啊!”內海睜大眼睛,將整個房間看了一遍之後,把嘴湊 到江南耳 邊說,“剛跨進門時,我還以為到處都放著鍾表呢!”


    他小聲說著,用下巴朝著右邊牆上指一指。貼著咖啡色壁布的牆麵上掛著一 個普普通 通的圓形鍾。整個房間裏隻有這麽一個鍾。 “因為這兒不是原來的建 築嘛,肯定是這麽回事!” 牆上的鍾顯示的時間是四點二十五分。


    江南對照著這個時間瞧了一下自己的懷表,看是否準確,同時說道:“小早 川先生不也說過嘛,樹叢對麵的紅磚房那兒才是原來的時計館哪。所以……”


    剛才小早川說“其中還有一段滿複雜的過程”是怎麽回事呢? 十五年前,也即 一九七四年夏天,古峨精鍾公司總裁古峨倫典突然辭去董事長職務, 在這裏蓋 起房子,並移居過來。據說樹叢對麵的建築就是當時所建的宅院,此外還有一所


    獨立建築專供傭人們居住。這邊的洋房和鍾塔,那時還沒有建造。擴建工程是在 五年以後 ,即一九七九年開始的,到一九八零年夏天,建成了現在的規模。此 後不久,倫典突然死 去。


    即便是江南也沒有掌握這段情況的細節,他隻是從小早川口中獲得一些粗略 的知識。 小早川老早以前就對這個家庭感興趣,並收集了各種有關資料。 古峨 倫典究竟為什麽要建造這座時計宅院呢?後來又為什麽要擴建呢?在他死去的前


    前後後,發生了一連串死人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那麽以幽魂出現的他女兒 又是何時 如何死的呢?一連串的問題。但是不管你問什麽,小早川都不正麵回 答,隻是輕蔑地一笑 ,說道:“我正有些問題必須加以說明,所以由我來,— —啊,實在對不起呀,伊波女士 。” 他向推著手推車的女人抱歉似地舉了一下 手。小推車上按人頭放著斟滿桔子汁的玻璃杯。 “您不必張羅。請問送來的行 李放在什麽地方?”


    “已經送到‘舊館’那邊去了。” 所謂“舊館”可能是指“原來的建築” 吧。


    “是嗎?太好啦。噢,對啦,必須給大家好好介紹一下才行哪!” 小早川 站起來,叫了聲“伊波紗世子女士”,將手伸了過去。 “這位女士全麵負責管 理這個時計宅院。我已拜托女士,在


    未來三天裏,協助我們的 采訪。”


    她年紀約在四十五歲上下。作為女性來說是個高個兒,留著男式短發,消瘦 的臉上未 加化妝,小皺紋和黑斑明顯可見,從那兩隻勻稱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 可以想見她年輕時的 美貌。


    她輕輕點一下頭,說了聲:“請多關照!”同時不慌不忙地注意觀看在座的 每個人。


    江南瞧著她那副樣子,不由想起中學時教數學的一位女教師的形象。


    “對不起。”伊波紗世子將目光轉向小早川說。


    “能否允許我再次確認一下各位的尊姓大名?因為我要按時把事情安排妥 當。”


    “啊,當然可以。前幾天是不是已經把參加者名單和計劃書一起交給您來 著?” 紗世子點點頭,從西服裏邊的口袋取出一張折疊起來的單頁紙,迅速展 開之後,再次朝大家看去。


    “由我來介紹吧!”小早川說道,“坐在那邊的是我們編輯部的江南孝明。 挨著他的是攝影部的內海篤誌。”


    “江南先生和內海先生。” 紗世子複述了一遍名字,又來回將兩個人的麵 孔和名單加以對照。小早川繼續介紹。


    “其餘五個人都是w大學的學生。從那邊往這邊介紹,河原崎潤一君、瓜生 民佐男君 、渡邊涼介君、樫早紀子小姐,然後是新見梢小姐。”


    “河原崎君、瓜生君……” 紗世子用教師點名似的聲調,對照著學生們的 麵孔和名字,最後點到新見梢時,她用懷疑的目光,側首問道:“這名單上好像 沒有新見小姐的名字。”


    “噢,是的。是這樣,”小早川用手輕輕敲著自己的前額說,“名單上的福 西涼太君 ,今天突然有事不能來,於是就臨時找她來代替……” “明白了。叫 新見梢小姐,對吧?”


    紗世子從口袋裏取出鋼筆,將名字記到紙上。然後再一次按照訂正後的名單, 逐個加 以確認後,說了聲:“各位,請……”,便將手推車推倒桌子跟前。


    “類似這種采訪要求,過去一概謝絕,這次是作為特殊情況予以接受的。為此我 謹代 表本院主人說幾點請各位注意的事項。”時計宅院管家等大家拿到果汁杯 之後,宣布說: “首先,我想大家可能知道,從今日起各位要進去的本家‘舊 館’中,保存著上一代主人 留下的鍾表收藏品,都是極為珍貴的品類,不論是 收存在陳列櫃中的,還是放在外邊的, 請千萬不要去動它。其他東西,如廚房、 居室用品,凡能用的,可以隨便使用。供電沒有 問題,但煤氣已停止。空調能 用,所以我想大家不會收到炎熱困擾的。還有,那邊的房子 不管怎麽說,已經 九年無人居住,自來水充滿鐵鏽,無法使用。”


    “飲用水已說好從外邊運進去。”小早川插話說,“伊波女士,運來的行李 中,應該 有塑料水桶呀!”


    “是的,已經盛滿了水,請放心吧!”


    “非常感謝!” 小早川鄭重其事地低頭行了個禮。


    “真夠您受的,一共六個水桶吧。”


    “這兒專門有幹力氣活的人。”


    “噢,是嗎?不過多虧您想得周到,實在感謝。”


    “不必客氣。因為我已經答應幫助各位。”說完,一直繃得很緊的嘴唇,稍 微放鬆了 一點。接著又說:“最後還有一個請求,也就是‘舊館’最裏邊有一 個上鎖的房間,請各 位千萬不要進去。” “就是那個‘鍾擺軒’嗎?上次偶爾 聽您提起過它呀!”小早川說道,“為什麽不準 許到那兒去呀?”


    “這是先輩的囑咐。”


    “噢,是古峨倫典先生的遺言?” “主人臨終前,交代了好多事情,這是 其中的一條。”


    “原來是這麽回事。” “所謂‘鍾擺軒’究竟是幹嘛用的房間呀?”


    江南迷惑不解,提出詢問。 “這……”紗世子結巴了一下,接著眼睛向下 回答說,“那是十年前已經去世的小姐 的房間。”


    小早川問紗世子:“其他還有什麽要講的?”她默默地搖搖頭,表示沒有。


    這時, 小早川對她點了一下頭,然後將目光轉向正在老老實實側耳靜聽的 人們。


    “我要說的好像沒有什麽了。食品裝在車上已經運來。幾乎全是快餐食品, 反正就三天嘛,大家將就一下吧!然後嘛,對啦,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項目。光 明寺女士!” 他回過頭對全身黑的招魂師說道: “關於招魂會的事,您能說一 說嗎?”


    “好的。”光明寺美琴簡短地答應了一句,然後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麵孔, 站起來說 道:“各位,我想大家可能已從小早川先生那兒聽說了,現在請允許 我再作一些說明。”


    江南心想:和在電視中演出時一樣。聲音 逞頻統,講解慢條斯理,而且一 直不停。“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們馬上將進行的工作是和傳說一直居住在這所 房子裏的死者 靈魂接觸對話。這個靈魂是否實際存在,我現在無法奉告。從今 天起,我們將花費三天時間,確定其是否存在,搞清其真實麵目。叫我到這兒來, 就是為幫助做好這項工作。在座的當中,有哪位曾參加過招魂會?”


    她這麽一問,江南不由得和鄰座的內海互相看了一眼。兩人都模棱兩可地側 一下頭。 五個學生的反應也如此。 “老早以前,我參加過扶乩。” 過了一會 兒,二年級學生新見梢回答了這麽一句。她留著短發,長了一副象小狐狸般 逗 人喜愛的臉龐,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好奇心強而又非常活潑的女大學生。她的學姐 樫早紀 子是個線條纖細的美女模樣,可以說兩個人正好形成對照。


    “扶乩麽,嗯,也是招魂術的一種。在歐美叫作台上轉。”


    招魂師蒼白的麵頰上現出微笑。


    “各位,尤其近來的年輕人,似乎從興趣出發,進行各種嚐試。我對此不太 讚成。因 為半開玩笑地進行招魂,有時很難說不會招來非常危險的後果。聽說 大家正在研究超常現象,所以我想各位對這方麵的情況已有充分了解。總之,所 謂心靈現象,用我們平常所一 句的科學辦法去處理,總的來說是行不通的。換 言之,而這的著眼點完全相悖。因此,必須慎之又慎地加以對待。”


    她的“本領”是真是假,江南一直心懷疑問。可是如今直接見麵,聽其所言, 覺得雖 然她的聲調缺乏抑揚頓挫,她的語言卻具有奇妙的說服力,似乎令人不 能不信服。她好像 確實具有至少是某種很強的超凡性。


    “在此,我想請大家知道,為實現和靈魂的聯係交流,單靠我一個人的力量 是很不夠 的,需要在座所有人的幫助。靈魂,說起來類似電波,既看不見也摸 不到。在我舉行的招 魂會上,參加者的肉體可以說起著接收訊息的天線作用。 我一個人再怎樣努力也無濟於事 。需要所有的人思想一致,把自己的肉體當作 敏感的天線才行。”


    光明寺美琴講到這兒,慢慢地摘下太陽眼鏡,現出細長而清秀並塗著淡紫色 睫毛膏的 眼睛,靜靜地看著大家。


    “另外,據我個人迄今為止的經驗來看,大凡靈魂都具有神經過敏的性質, 非常討厭 不純的東西。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極為純潔的。為了提高和 靈魂聯係交流的天線 性能,我們需要盡可能保持身體處於純潔狀態。所謂純潔 狀態也就是自然的狀態。靈魂不 喜歡人造物品,如果無意之中將諸如合成纖維、 加工過的金屬以及塑料等不純物質製成的 東西帶在身上,他們將有可能因此而 不來接近你。”


    將雙臂大交叉在胸前的內海,像是不勝欽佩,發出了“噫——”的歎聲。學 生們的表 現雖然各不相


    同,但沒有一個人想要當場提出什麽異議。


    “最為理想的狀態,當然是身上不穿也不帶任何東西,但我想這一次還做不 到。為此 ——” 美琴說到這兒,略作停頓,把視線轉向後牆的右角。那兒總共 摞了八個扁平的黑紙盒 。


    “今天,我為大家準備好了特製服裝,和我身上穿的一樣,叫作‘靈袍’, 是經過‘ 去汙’處理的衣服。要請各位換上這種衣服,可以吧?” 正如她開頭 所說的那樣,需要穿“靈袍”等問題,事前已由小早川轉告了所有參加者 。招 魂師看到大家點頭,頗為滿意地現出微笑。她繼續說道:“現在穿在身上的衣服, 除內衣外,請全部脫下來。項鏈、耳環、手表、發夾等裝飾 用品也都要摘掉, 還請脫下鞋子,換上拖鞋。到招魂會時,拖鞋也需要脫掉。其他凡不需 要的物 品,請一律不要帶進去。因為寄居在家中的靈魂極端討厭從外部世界攜入不必要 的 異物。”


    “那,請問,”學生之一渡邊涼介不慌不忙地提出了問題,“戴眼鏡可以 嗎?”


    參加者當中,隻有他一個人戴眼鏡。他長了一副圓圓臉,又矮又胖,是個老 老實實的 青年,一看就知道是個“書呆子”。


    “原則上,眼鏡也須摘掉。” “噢,要這樣啊?” 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渡 邊,眨著小眼睛,自言自語地嘟囔道“這可不好辦啦。不戴眼鏡,幽靈出來時, 我看不見呀!”


    “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招魂師盯視著學生的麵孔,用充滿信心的語氣, 果斷地 說道: “因為捕捉現形靈魂,要用另一種眼鏡,而不是我們普通所用的 肉眼。所以和視力好 壞沒有關係。能否見到靈魂,這要看我們能將自己的肉體 和精神保持到何等純潔無垢的狀態。 ”


    參加者一行,依照光明寺美琴的指示,換上了“靈袍”,將自己穿來的衣服、 鞋子、裝飾品,按人頭分別裝入已備好的尼龍袋。據說這些衣物在實行法術期間, 由古峨家方麵保管。


    男人們當場迅速地換穿完畢。女人們去了另一個房間。在等待她們的時間裏, 小早川 、江南,還有內海幾個人,將食品等行李、包裹,從停在房前的客貨兩 用車上卸下來,並搬進了內廳。


    下午五時二十分,全體人員再次集合到客廳。預定六點整進入“舊館”。


    “嘿,小梢,瞧你多神氣呀!”


    河原崎潤一撫摸著自己那窪陷的長下巴,用嘲弄的語氣說道。他皮膚曬得黝 黑,頭發 理得短短的,在幾個學生當中,個子最高,身體也最壯實。


    “象個愛淘氣的女妖呀!你幹脆當光明寺女士的弟子去吧!”“你才是哪! 活象個好色的黑惡魔!”


    “哎,好色二字可是多餘的呀!”


    “不過,我說的是真的吧?”新見梢爽朗地笑起來,然後張開兩臂,低頭看 著自己已換上“靈袍”的身體。 “啊,啊。瞧,太肥大,穿在身上真別扭!”


    “我這身袍子才肥大呢!兩條腿之間老覺得沒著落似的。” 那衣服是用相 當厚實的黑色棉布縫製的。宛如中世紀修道士穿的那種僧袍,這樣作比 喻可能 更好理解些。如果換個比喻,可以說想帶著蒙頭帽和大口袋的超特大型號長袖t


    恤 衫。那長度連高個頭的河原崎穿上都快垂到腳底下了。江南也屬於高個兒, 他穿上後,下 擺也要長出幾公分,拖拉在地板上。反正大家穿著這種衣裳集合 在一處,隻能說是一群怪 物。


    “可是,民佐男!”河原崎回頭看著瓜生叫道,“那個叫伊波的大嬸,今天 的接待態 度和上次我們來時截然不同呀!”


    “她這是不得已呀!”瓜生輕輕向上聳一下肩膀,回答說,“來了個不知底 細的學生 團和稀譚社的一個雜誌編輯部,對付方法自然不同呀!而且這次還答 應付給她適當的酬金嘛!”他們曾於去年秋天,作為研究會活動的一項內容,要 求來這兒采訪。據說這是渡邊涼 介提的建議,一來是因為他老家在鐮倉,再者 他老早以前就聽到有關“時計宅院幽靈”的 傳說。但是據說當時被斷然回絕了。


    “雖說如此,可這老婆子……” 河原崎剛說到這兒,突然又收住嘴,頗為 慌張地回頭望了望身後的門,覺得好像有人進來。他以為是那個伊波紗世子來了, 但站在門口的並不是她。


    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年,穿著類似西式睡衣的白色服裝,站在那兒。 他蓄著 幹鬆烏黑的長發,有著白玉似的皮膚,說他生下來沒見過陽光也不為過,呆呆


    地凝視著屋裏的眼鏡,深邃而又黑亮,粉紅色的嘴唇閉成一字形,像是在努力思 考什麽, 那端莊美麗的臉龐甚至飄著一縷悲愴愁緒。 河原崎也好,瓜生也好, 不,當時整個大廳裏,一時無人不感到驚訝,無不為少年的 美貌所吸引。他的 身材容貌就像精巧無比的日本玩偶那般美。江南的感受自然和大家一樣 ,當他 腦海中發出“他是誰”的疑問時,是在數秒鍾之後,少年已輕輕走近室內了。


    “姐姐!”少年發出細弱的叫聲,那聲音仿佛是搖動小鈴鐺的響聲。


    “姐姐你在那兒?”他一個人小聲說著,環視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那漂亮 的容顏, 那茫然若失,如在夢境般的表情不見一絲改變。 “你……”江南朝少 年走去,剛要開始搭話。


    “由季彌少爺!”伊波紗世子跑進來叫道,“您怎麽啦?” 由季彌其人, 也即看起來不過十五歲左右的這個美少年,可能就是已故古峨倫典的兒子,是當 今這個宅院的主人。


    “您怎麽了?少爺。”紗世子又重複了一次。但是回過臉的少年,依舊是一 副遊蕩於 夢中的表情。他身上確實穿了一件睡衣。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使江南 的頭腦中頓時出現了 “夢遊症”這個詞兒。


    “啊,紗世子!”少年象個小貓似的歪著腦袋叫道,“我姐姐喊我來的,所 以……”


    “瞧您,”紗世子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走到少年身邊,“您姐姐不在 這兒呀! 快回您自己的房間去吧!”


    “可是……”少年滿臉哀愁,緩慢地搖著頭,接著朝江南等人看了一眼。


    “這些人是誰?”他問紗世子。


    “是客人。事前我不是告訴過您嗎?”


    “是嗎?他們不是來欺負我姐姐的吧?”


    說這話的瞬間,他那漂亮的黑眸子閃出強烈的敵意。少年厲聲叫道:“要是 的話,我要幹掉他們!我要把欺負姐姐的家夥,全都、全都殺死!”


    “由季彌少爺,別說什麽殺呀殺的。”


    “沒關係嘛!沒關係,我要把欺負姐姐的家夥……” “您搞錯啦!”


    紗世子加重語氣說道,“您弄錯啦!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是那種人。沒有誰 欺負您姐姐。快點回去吧!”她說完,扶著少年的肩膀朝門的方向走去。少年微 微點著頭,順從地跟著。


    當兩個人的影子消失在走廊時,“田所師傅?” 在牆壁的那邊響起了紗世 子的聲音。 “田所師傅,把由季彌少爺領到鍾塔的房間去吧!”


    鍾塔的房間……江南聽到這幾個詞兒,立即想起剛到這兒時從外邊看到的情 景。在鍾 塔半腰的窗戶裏,有個人影一直望著他們。現在他很自然地把這個美 少年古峨由季彌的麵 孔,同那個人影聯係在一起了。


    “知道啦!”隨著紗世子的喊聲,傳來一個男人的粗裏粗氣的聲音,“小少 爺,請往 那邊去!” 紗世子剛才說“力氣活有人幹”,這個叫田所的人恐怕就 是那個傭人吧。 過一會兒,紗世子回到大廳,說了聲“對不起”,便開始收拾 桌上的杯子。對剛才發 生的


    事隻字未提。


    “伊波女士!”江南決心問一問,“剛才那人是已故古峨倫典先生的公子 嗎?”


    “是呀!”紗世子邊收拾,邊回答。


    “還很年輕呀,今年多大了?”


    “十七歲。”


    “是這麽回事,江南!”看了小早川對此時知之頗詳,他代替她作了說明: “古峨倫典先生死後,由其兒子由 季彌少爺繼承全部遺產,但當時他才八歲, 由於二十歲以前需要有一個監護人,這個監護人選中了倫典先生的胞妹,也就是 由季彌少爺的姑母,名叫足立輝美。她是他們家唯一的 親戚。”


    “這人也住在這兒嗎?”


    “不,她家住在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 “聽說她的老公是那邊的一個什麽事業家。結婚後,她一 直住在那裏,而且夫婦倆已 經有了孩子,如今已無法返回日本。於是便委托伊 波女士代替他們照料由季彌少爺和這個宅院。”


    “原來是這麽回事。” 江南聽明白之後,馬上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他把視 線從小早川身上轉向紗世子。


    “伊波女士,剛才他所喊的‘姐姐’是?” “江南!”小早川製止住他的 提問,沉下臉,搖搖頭,意思是說回頭我講給你聽。紗 世子輕輕點頭致意後, 推上盛著空杯的小車,匆忙離開了房間。


    “喂!說不定,”樫早紀子向身旁的瓜生耳語起來,“說不定這孩子,就是 當時那個小男孩呢!”


    “哪個‘當時’呀?”瓜生一下沒聽懂她的意思。


    “我也隻是模模糊糊地記得,就是十年前,見到的那個男孩,你說是吧?”


    被這麽一問,河原崎和瓜生一樣,也記不起來,隻是側著頭“哦?”了一聲。


    早紀子急得一邊撫攏著長發,一邊說道:“喂,就是那個時候,那年夏天舉 行夏令營活動的時候嘛!大家一起到……” 小早川故意打個大噴嚏,打斷早紀 子的話。說聲“對不起”後,又擤起鼻涕來,接著 又大咳一聲,然後抬起頭看 看表,“噢,時間正好呀!” 當時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小早川從沙發上站起 身來,高聲對大家說道: “咱們開始動作吧!”


    一行數人在伊波紗世子引導下,向“舊館”走去。


    夕陽透過西側的窗戶,照進大廳和門廳之間的走廊,使裏邊變成一片暗紅色。 九個人穿著魔術師樣的黑色衣裝,沿著走廊魚貫而行,那模樣確是怪裏怪氣。


    江南懷著一種無法表達的心緒向前走著,無意中瞧了一眼掛在窗戶對麵牆上 的假麵具 。於是突然發現一件怪事。 白色牆壁上按照等距排列著的令人發麻的 假麵具,缺了一副。他不記得原來一共有多 少副,也不知道缺少的是什麽樣的 假麵具。但是第一次走過時,確實一副不缺,而現在卻少掉一副。


    江南拚命回想:究竟是什麽時候少的呢?剛才從車上取食品往返這裏時,是 怎麽個情 景呢?但是想不起來,按一般想法,可能是家裏人覺得掛在那兒不合 適而拿掉的,……


    “請往這邊走!” 紗世子領著九個人從門廳進入向東延伸的通廊。盛食品 的紙箱分別由三個學生抱著。


    這是一條兩邊沒有窗戶的長走廊。 吧嗒吧嗒的拖鞋聲和“靈袍”長擺的擦 地聲音重合在一起,震蕩著那不流動的稍帶黴 味兒的空氣。通廊盡處有一道門。 兩扇漆黑的大鐵門,看起來造得很堅固,而且非常沉重 ,很像監獄的大門。 紗 世子來到大門前停下,回頭看著大家說:“走過這道門就是‘舊館’!” 然後 從鑰匙串上找出一把要是插進鎖孔。看來這“舊館”大門,平時總是這麽鎖著。


    隨著鈍重的金屬響聲,門鎖被打開。就在這時—— “等一等!” 突然從背後傳 來叫聲,大家為之一驚。


    “你們,等一等。” 是個喉嚨沙啞的男子聲音。回頭一瞧,在昏暗的燈光 下,那人步履蹣跚地朝這邊走來 。是個老者,穿一身滿是皺褶的咖啡色和服, 他的麵孔幹瘦得簡直象猿猴木乃伊的臉。


    “哎呀,野之宮先生!”紗世子慌忙跪到老人麵前,說道:“您別過來,請 回去吧! ”


    “我不騙你們!” 老人仿佛沒有看到紗世子,用一種沙啞得令人害怕的聲 調,象呆若木雞似的站在那兒的九個人大聲嚷道。他滿臉皺紋,兩瘦削,隻有兩 隻深陷的眼 炯炯有神。


    “你們快離開這個宅院!這裏有不祥之兆,毀滅之相呀!你們要是不想被那 些死者殺 死,就馬上出去!”


    “野之宮先生!”紗世子向老人深深地點著頭說,“您的意思我懂了。由我 來向大家 轉達,您請回吧!”


    這時,老人氣喘籲籲,把臉轉向紗世子,說:“啊——伊波太太!”好像剛 剛發現她也在場似的。


    “我做了個夢,是一場可怕的夢呀!又夢見人死、房倒了。在卦裏也出現了 這種征候 。要毀滅,要全毀滅的呀!……”


    紗世子巧言勸止了要繼續說下去的老人,好歹把他從現場趕回去,低聲歎了 一口氣, 又回到九個人跟前,說道:“實在對不起!”


    “他是誰呀?聽您叫他野之宮先生。” 小早川用一種失望的調子問道,紗 世子再次低聲歎氣,然後回答說: “他叫野之宮泰齊,是個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為什麽把他請來?”


    “他是已故老爺從年輕時代就一直請來家中做顧問先生的。”


    “噢,這麽一說,我好像也聽誰提起過呀!他很早就住在這裏嗎?”


    “是的,剛才的事,請不要介意。他八十多歲,頭腦已經相當糊塗了。”


    “確實,我覺得也是這樣。”小早川頗為掃興地聳了一下他那肌肉發達的肩 膀,又說道:“不過,他的情緒好激動啊,究竟做了什麽惡夢呀!”


    紗世子對此避而不答,用兩隻手將開了鎖的門推開,說了聲“請!”催促大 家跟著走 ,她先行一步,倒裏邊打開了電燈。


    這兒是個狹長的房間,寬度和剛走過的通廊一樣,坡度平緩的階梯,通道地 下室中段 。天棚隨著傾斜度,越往裏越低。


    “下邊那道門,是這座房子的舊大門,行李就房子那兒。”


    階梯底下,和上邊一樣按了兩扇大鐵門。門前堆著運輸公司送來的行李。有 臥具袋,盛水用紅塑料桶,紙箱等數件。“那麽,我就告辭了。”宅院總管輕輕 點一下頭,沿著走廊方向往回退,同時強調說 ,“希望各位千萬遵守我剛才提 到的幾點注意事項。一旦出現什麽差錯,我不得不要求作 出相應的賠償!”


    “好多!明白了。”小早川回答說,“我們放在‘新館’的行李,請妥為保 管,三天後的這個時間再見!” 與“舊館”大門被關上的同時,階梯下的黑鐵 門裏邊,好多種鍾競賽似的一起響了起 來。那是時計館裏的鍾鳴報下午六點鍾 的響聲。   第二章 遲到的兩個人


    福西涼太下了公共汽車,仰望著被夕陽烘托得紅通通的天空,不由得感歎道: “總算 到達終點啦!”


    他知道現在即使趕到現場也來不及,因為手頭的計劃書複印件上規定:“開 始時間” 是下午六時整。而此刻差十分就六點了。從這兒再怎樣快馬流星地趕 路也無濟於事。再說縱然趕上,也不可能把前來代替自己的人擠下來。既知如此, 卻又這麽匆忙趕來,到底是為了什麽呢?要說是不自覺地信步而來,也不能說不 對。另一方麵又覺得似乎是受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迫感驅使而來。但是有一 點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就是他現在正籠罩在一種較之平時更為陰鬱,更為感傷 的情緒之


    中。


    他整了整由於汗水而下滑的銀邊眼睛,不慌不忙地 瞧了瞧周圍景色。腳下 是他相隔十年之後重訪的土地,然而親切之情卻沒有油然而生。


    十年前的夏天,學校在這裏舉行“夏令營活動”。正是現在這個時候——七 月下旬至 八月上旬。記得住宿在靠近山邊的一座又舊又大的房子裏,據說那是 校長的媽媽家,還是 什麽人家。


    當時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如今年過二十,覺得那已經是遙遠的往事了。由 於缺乏現 實感,雖然想追尋一點具體的回憶,卻不知為什麽總是在一個月前夢 見的一些事上打圈圈 。


    放眼望去,一處處的風景,好像多少都有點印象。隻是覺得那時住宅要比現 在少得多 ,而鄉土味道更為濃厚些,馬路上行駛的汽車也沒有現在這麽多。 他 從褲帶裏取出一張通往時計宅院的路線圖來查看方向。這圖是和計劃書複印件一 起 收到的。時計宅院距離這個汽車站究竟多遠,從略圖上是無法判斷的。不過, 看來也不需要走上幾個小時吧。回程的公共汽車直到很晚才收車。他心想既然好 不容易來到這裏,哪怕是 看上一眼,也要見識見識那轟動一時的時計宅院。 福 西參照那張略圖,選擇一條從汽車道向東麵山裏拐去的路線,開始步行。


    第一個向他提到“時計館有幽靈”的,是他的學弟渡邊涼介。那是去年九月 間的事。


    他們的研究組,本來就是由一群對這類問題懷著無限好奇心的人組成,所以 當聽到鐮倉市 郊有一座收藏著無數鍾表的奇特館室,並且館內經常有少女幽靈 出沒時,提出親自去宅院 走訪一次,便是很自然的了。


    福西對渡邊所講的自然也大感興趣。而且他的興趣,已超越了單純的好奇心。 他在聽渡邊講的時候,心中便想:說不定自己曾見過那個“時計宅院”呢。他後 來知道不光是自 己,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潤一,還有樫早紀子等,也有同樣想 法。他們幾個都是十年前一 起在那兒度過一段夏天的幼年朋友。


    “果然是那個宅院!” 大約一周之後,瓜生對他說道。當時瓜生和河原崎、 渡邊三個人急不可耐地去了鐮倉 。


    “那房子就在以前咱們一起玩過那片森林邊上呀!由於建起一座塔,整個氛 圍和當時 大不一樣了。”


    福西知道了事情和自己料想的一樣。但同時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那房子 既是興妖作怪的宅院,那麽出現在那兒的少女幽靈,是不是就是當時的那個……


    可是他有所顧慮,沒有說出來。因而對瓜生和河原崎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 自 然也無從知道了。


    他們最後決定以研究會的名義,要求去時計宅院采訪,結果對方二話沒說就 給拒絕了 。


    事過一個月之後,多數會員對這椿事的興趣已經淡薄。不料今年春天,突然 收到“混 沌”雜誌社的邀請,希望對此次“特別計劃”給予協助。


    來同他聯係的是一個叫小早川的編輯。小早川大約在兩年前,為采訪研究會 活動,曾來過一次,同時又有w大學老校友的一層情誼,所以打那以後,凡有什 麽活動,總忘不了要告訴他們。


    福西心想真是不可思議的機緣呀! 他們接到通知後,最初有點猶豫不決, 弄不清這是否是一件值得歡欣鼓舞的事,但是又覺得不管怎樣,將能實現采訪 “宅院”的願望,還能參加知名招魂師舉行的“招魂會” ,不僅如此,有關活 動還將在“混沌”雜誌上作專題報導。


    因此,多數人認為是件值得歡 迎的好事。福西也表示讚成,並被列入參加 者名單。 然而福西萬萬沒有想到—— 他前天夜裏突然接到家中的訃告。住在藤 澤市的堂弟因為摩托車事故而死亡。堂弟是 本家叔叔的兒子,是個年僅十七歲 的高中生。


    福西的父母於五年前,在他上高中的時候離婚。他跟隨母親離開了父親的家。 因此,父親家族方麵的喪事,母親自然不會參加,隻能一個人去藤澤市。死去的 堂弟是他孩提時 代經常一起玩耍的夥伴,所以他不能不去參加葬禮。當然也無 可否認他還懷有另一種想法 :或許在那兒能見到已數年未見的父親。


    父親果然去了。 但是見到久別的兒子,並無喜悅之情,隻知一味討好新婚 妻子。福西實在受不住,隻 好不去看他父親的那種樣子。 他怏怏不樂,邊走邊 咂嘴,心想:真是的,早知如此,不該去他那兒! 燒香、出殯,然後是火葬。 年輕人的過早夭折,使所有參加葬禮者的心頭蒙上一層陰暗沉鬱的影子,也使那 夏日蒸籠般悶熱的天氣達到了頂點。失去兒子的叔父和嬸母悲哀至極,痛不欲生。 嬸母抱著棺 材嚎啕大哭,直哭到最後,叔父則緊握拳頭,高聲怒喊著要控告縣 府。 聽說堂弟騎摩托車時,連人帶車翻進了縣營公路上的一個坑洞裏,折斷了 頸骨。那坑洞據說是由於下雨,地盤鬆軟,露麵大幅度下陷造成的。 福西想再 怎樣控訴行政不力,獲得賠償金,死者也不可能複活,有何用處!他懷著十 分 厭惡的心情瞧著怒吼的叔父。他甚至覺得那樣做,是對堂弟之死的一種褻瀆行為。 當然如果說失去親人的家屬人人都是此種心情,他也隻好表示同意。也許要是不 那樣把憤怒對 準一個目標發泄出去,會被悲痛壓垮的。


    從火葬場歸來,他連叔叔家備好的飯菜也沒吃,謊稱有約會,匆匆告辭。他 不願意繼續看到父親的樣子,也不願繼續在心中反駁叔父的怒罵。這兩件事使他 無比難過。


    他再次感到不愉快,覺得不該去。與此同時,他突然想起“塌陷的道路”這 句話。 這句話(塌陷……)及由此造成的印象(栽倒坑洞中),在他腦海中掀 起微妙的波紋 。這種情況,從聽到發生事故之後,已出現過好幾次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另一方麵又覺得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無 須擔心。 穿過住宅街,四周景色突然冷清起來,道路變成狹窄的坡路,伸向蒼 鬱的森林中間。


    看不到一點燈光。太陽即將落下,周圍逐漸暗下來。福西正在考慮是否繼續 往前走的時候 ,發現一輛汽車停在前邊,堵住去路。那是一輛德國大眾牌戈爾 夫車。


    “是故障嗎?” 那男人打開引擎蓋,把腦袋鑽在裏邊。福西這麽一問,他 活象一隻爬在那兒的青蛙,一下跳了起來,並回過頭說道:“啊,嗯,就這個樣 子,突然不走了。是個老掉牙的車啦 !” 說著,用腳尖踢那緩衡器。


    他是個骨瘦如柴的高個子,比矮個兒福西高出一個頭。上身穿一件發暗的草 綠色夾克,說他是青蛙,倒不如說更像一隻螳螂。


    “這兩三年,我的車運實在不佳啊!”


    “是嗎?真夠你受的呀!”看上去那輛車確實陳舊,好多處油漆脫落,鏽跡 斑斑。


    瞧那髒兮兮的車牌上寫的是品川號碼,福西便問:“是東京來的嗎?” 他 在路上遇到這種情況是絕對不會視而不見,一走了之的。這是他的性格。


    “叫傳呼台沒有?”


    “還沒有!”


    這男人仿佛吹口哨似的噘著嘴唇回答了一句,同時把身體又轉回去,麵向汽 車。


    “要是根據它的脾氣哄著它,可能會修好的。”他嘟囔了這麽一句,回過頭 問福西,“喂,你會開車嗎?”


    “嗯,領到了一張駕駛執照!”


    “那你進去給打一下火試試好嗎?”


    福西按照他的要求進到駕駛座。方向盤在右側。他在尋找鑰匙孔的位置時, 突然看到計數器上隨辦仍著一直藍色紙摺仙鶴。他心想這上麵放著摺紙鳥,真莫 名其妙!但更奇的要算那仙鶴的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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