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出場人物


    鯰田冬馬 黑貓館的管理員(60歲)


    風間裕己 黑貓館現主人的兒子,m大學的學生,“賽壬” 搖滾樂隊的吉他手。(22歲)


    冰川隼人 風間裕己的表哥, 大學的研究生,“賽壬”搖滾樂隊 的鋼琴手。(23歲)


    木之內晉 風間裕己的朋友,“賽壬”搖滾樂隊的鼓手。(22歲)


    麻生謙二郎 “賽壬”搖滾樂隊的貝司手(21歲)


    椿本雷納 旅行者(25歲)


    (括號內是以上人物在1989年8月時的實足年齡)


    天羽辰也 黑貓館的原主人,原是h大學的副教授,生死不詳。


    理沙子 天羽辰也的養女,生死不詳。


    神代舜之介 天羽辰也的朋友,原是t大學的教授。(70歲)


    橘照子 天羽辰也的原同事, h大學的教授。(63歲)


    江南孝明 稀譚社編輯(25歲)


    鹿穀門實 推理作家(41歲)


    (括號內是以上人物在1990年6月時的實足年齡)


    序幕


    ——一九九○年七月八日(星期日)


    北海道 阿寒地區——


    三人站在門口,大霧從他們身後廣闊的針樅林裏彌漫過來,仿佛早就等候著那一瞬間了。江南孝明覺得有點冷,不禁搓搓露在短袖襯衫外麵的胳膊,轉過身來。


    前麵幾米遠的地方,停放著三人乘坐的小車,似乎堵住了狹窄林間小路的一大半。灰色車身早已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霧裏。


    “這霧可真大呀。”站在江南前麵幾步遠,穿著淺綠夾克的高個男人嘟囔著。


    “哎呀。我覺得這大霧好像是從釧路追過來的。”說話的是推理作家鹿穀門實。他還是瘦骨嶙峋,身體看起來細長無比。他一邊摸著自己那稍稍鬈曲、柔軟的頭發,一邊摘下黑色墨鏡,觀察著另一個站在旁邊的男人。


    “怎麽樣? 鯰田先生。有沒有想起什麽來?”


    “這個……”那男人歪著脖子,抬頭看看眼前的大門,閉著嘴巴,支吾一陣後,終於開口了,但聲音聽上去沒什麽信心,“我覺得很眼熟。”


    他叫鯰田冬馬。身體單薄瘦弱,背還有點駝,所以顯得非常老。年紀不過60左右,但舉止行為已經完全是老態龍鍾了。禿頭上戴著無簷的茶色帽子,左眼上有眼罩。左半邊臉上,從眼罩四周,到臉頰、下巴,有一大塊燒傷的疤痕,令人慘不忍睹。


    跟隨著老人的視線,江南望著大門。


    門看上去很高。暗褐色的石門柱豎立在那裏,仿佛是從地麵雜草叢中生長出的老樹幹。大門上沒有門牌,好像本來就沒有似的。青銅的格子門破舊不堪。兩側的青銅柵欄,將庭院和周圍的森林分隔開。


    大霧無聲地穿過大門的格子間隙,湧進來。剛才下車時,還依稀可見大門對麵的建築物,而現在,那些建築早就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中。


    門的接口處纏繞著黑色的鐵鏈,上麵掛著鎖頭,看起來還蠻結實。鹿穀走上前,兩隻手抓住鐵架子晃晃,大門紋絲不動。


    “鹿穀君,你看那邊。”江南指指大門的左邊,“看!那裏有便門。”


    “哎?嘿!真的。”


    大門另一頭的便門處,從裏麵掛出個構造簡單的插銷鎖。隻要將手伸進門格縫隙,就很容易打開。應該說他們還是比較幸運。如果隻是鹿穀和江南兩個人的話,或許可以從門上爬過去,或者采用其他什麽辦法,但同行的鯰田老人可無法像他們那樣上躥下跳。


    “進去吧,江南君。”鹿穀打開門,回頭看看二人,“鯰田先生,進去吧。”挎著和夾克同樣顏色的挎包,鹿穀率先穿過狹窄蹬便門。


    鯰田右手拄著茶色拐棍,撐著身體,跟在後頭。江南走在最後邊。


    在白色大霧的籠罩下,三人躡首躡腳地往前走。四麵八方傳來林中野鳥的叫聲。已是7月初的正午時分,但氣溫依然沒有升高。江南覺得涼颼颼的,又搓搓胳膊,他真後悔將毛衣放在車裏,沒拿出來。


    雖然視線被濃霧阻隔,無法看得真切,但宅子的前院好像相當寬敞。隨處都能看見綠葉繁茂的樹木。大小和高度形形色色,有不足一米的,也有三四米的。


    “你看!江南君。”鹿穀靠近一棵樹,看看枝葉,“這是衛矛。好像很久沒有修剪過了,但仔細看看,會發現裏麵的衛矛上還留有修枝的痕跡。”


    “修枝?”


    “就是定期剪落樹枝,使其具有一定的形態。那就是個證明。你看,這棵樹是什麽形狀?”


    “是……”江南瞪著那棵樹,支吾著。


    江南想起在那本“手記”中有這樣一段記敘:


    過去,栽種在宅子前院的樹木被修剪成各種各樣的動物形狀。或許是被風中的白霧所眩惑,定睛一看,竟然覺得那黑影的形狀還真像個大貓。


    當然,“黑貓館”的名字也對江南當時的心理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鹿穀一本正經地摸著尖下巴,踩著沒腳的雜草,扭過身。


    鯰田老人站在旁邊,脖子不停地扭來扭去,環視著四周。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他應該還是這宅子的管理員。喪失記憶的他正拚命努力著,想在腦海裏找到一些往日的片段……


    或許是大霧的幹擾,讓人失去了應有的感覺。紅磚小路橫穿破敗的前院,直通到建築物前麵。就這麽一段路,江南覺得竟有好幾百米遠。


    “總算到了。”鹿穀感慨萬千,“這就是黑貓館嗎?”


    灰蒙蒙的牆壁上排列著長方形的小窗。屋頂陡急,呈人字形。看上去,這棟兩層小樓也沒有什麽怪異之處,但是其位於北海道人跡罕至的森林中,這本身就足以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一想到這樓是二十年前,那個叫中村青司的人設計的;一想到去年夏天,就是在這個房子裏,發生了“手記”中所記敘的事件,江南還是覺得毛骨悚然。


    “那個風向貓在什麽地方呀?”鹿穀踮起瘦高的身軀,抬頭看著屋頂。江南也效仿他,抬起頭,看看屋頂,但是沒有找到風向貓。


    “在那裏。”鯰田老人舉起拄著拐棍的胳膊,“在那個邊上,看見沒有?”


    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在正右麵的邊上——隻有那邊的屋頂呈梯形,在那裏的最高處,能看到個灰蒙蒙的影子,亦真亦幻。一般的房屋上都有雞狀的風向標,而這個屋頂上卻取而代之地安裝了其他的動物模型。雖然由於濃霧阻隔,看起來朦朧不清,但那個風向標的外形的確不像是雞。


    “是那個?……”


    一時間,鹿穀看著屋頂,叉著雙手,一動不動。很快,略微歪歪頭,低聲嘟噥著什麽。緊接著,扭過身,衝著鯰田老人說道:“那,我們就進去吧。”


    “門可是鎖著的。”


    江南有點擔心。鹿穀聳聳肩:“那就想辦法唄。好不容易來到這裏,總不能空手而回吧?”


    “那,那是當然。”


    一陣大風掠過,刮得庭院中的樹木嘩嘩直響。彌漫在身邊的大霧終於散去,很快,頭頂的陽光便普照在地麵上。


    “好了,我們進去吧!”


    鹿穀高聲叫嚷著,朝著剛剛映照在陽光下的黑貓館的玄關走去。江南再次瞥了眼屋頂上那發出細響、不斷改變方向的風向貓,和鯰田老人一起跟了進去。


    第一章 鯰田冬馬的手記·其一


    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手記。


    目前,我不想給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其中的文章。隻要沒有什麽特殊情況,恐怕今後也是如此。


    該手記準確而詳盡地記錄下了距今一


    個月前——1989年8月1日至4日,這個“黑貓館”中發生的事件。


    動筆之初,作為記錄人,我鯰田冬馬向自己鄭重發誓:該手記中不夾雜任何虛假描述。作為老宅的管理員,我會原封不動地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這是執筆該手記的第一目的。如果其中有些地方需要加上自己的想像或推測,我也會非常小心謹慎,盡量不使其受到自己的成見或祈望的左右。總之,我要盡可能冷靜而客觀地記錄下那一事件的全過程。


    再嘮叨一遍,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手記。我想通過這個手記,讓那可怕事件成為“過去”,永遠封存起來。


    最近,我深深感到自己上年紀了,記憶力明顯減退。恐怕再過十年,現在記憶猶新的事情就會徹底淡忘了。對於十年後的我而言,這部手記肯定是本有趣的讀物。從這個意義上講,它也算是我為自己寫的一部小說吧(可以劃歸為偵探小說的範疇)。——對,現在,我索性就抱著這樣的態度寫下去。那麽,該從哪裏開始呢?


    我覺得還是按順序寫下來比較好。為了能將自己一個月前的記憶原原本本地記錄下,這或許是個上上策。先從那幫人來到這個老宅的前後寫起……


    1


    我是在1989年7月上旬,得知他們要來這裏的。那是剛進7月不久 ,也就是2號、3號左右。現在,這個老宅名義上是崎玉縣一家不動產公司的社長的“別墅”,實際上的土地、房屋管理則由其在本地的代理——足立秀秋全權負責。就是這個足立君通知我那一消息的。下個月初,那個社長的兒子將在暑期旅行中來這裏看看。


    他本打算和朋友們在這裏逛逛,由於機會難得,就想順便到父親的產業——這個“別墅”裏住上幾天。足立在電話裏讓我準備好房間,並在逗留期間,照顧好他們的飲食。說實話,對我而言,那並不是好消息。因為以前,我就不太喜歡與人打交道,這幾年就更是如此了。當時,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是希望這幫鬧哄哄的年輕人不要來。


    但我畢竟隻是一個普通用人,根本無權拒絕他們的要求,隻能立即應承下來。


    在我受雇成為管理員起的六年中,這個老宅從來沒有作為“別墅”使用過,光這一點,就讓人匪夷所思。這些暫且不說,還是盡力接待好這幫人吧。不知道社長的兒子為人如何,如果他是個貪得無厭、品格低下的浪蕩公子,我就不得不竭力服侍好他,否則可後患無窮呀。一旦他回去後對社長說“把那臭老頭開掉”,那我可就慘了,而且萬一那樣,足立君也將陷入難堪境地。因為六年前,多虧他從中斡旋,我才得以成為這老宅的管理員,對他,我可是感恩戴德的。


    平素,幾乎沒有人來這裏。偶爾,足立君會來看看,除此之外,可以說就沒有任何人會來了。畢竟這老宅位於森林深處,周圍也沒有一戶人家。隻要不主動聯係,恐怕連推銷員都不會專程跑來的。然而,這種環境對於我這樣的隱居者來說,卻是再好不過了。崎玉縣的社長也隻是因為工作關係,來過一次(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這個所謂的“別墅”可真是名不副實。常常聽說最近地價直線攀高,難道他覺得在天涯海角,能擁有這樣一個老宅也具有投資價值?或者他就是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才購置下來的?對於他的動機,我很感興趣,但畢竟不太好問。


    最後,我很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雖然是表麵上的),電話裏,足立似乎還是有點不放心:“你恐怕會很累的,但畢竟就那麽幾天,忍受一下吧。至於具體時間,一旦定下來,我通知你……”


    聽說他們一共有四個人。房間和床鋪綽綽有餘,但衛生卻是個大問題。因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掃了。


    如果將其解釋為自己的體力近來陡然下降的話,那恐怕隻能是懦弱者的借口而已,一切都是由於我這個管理員的失職造成的,無論別人怎樣指責,都無可厚非。我也常常希望讓這老宅保持良好環境,一塵不染 ……但對於我這個60歲的老朽來說,打掃如此大的房間,的確有點力不從心。於是,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我每天忙碌著,整理房間,做好各項準備工作。不出所料,這些工作還是相當繁重的。


    二樓的四個房間是作為客房使用的,每個房間都是又髒又濕,淩亂不堪,光簡單打掃一下就讓我筋疲力盡了。而兩個房間共用一套的廁所和浴室裏,也有許多地方需要維修。


    這老宅建成近20年了,一直放任不管,現在也該出毛病了。


    7月下旬,社長的兒子親自打來電話。


    他們一行定於7月24日從東京出發(他現在是m大學的學生,離開父母,獨自住在東京),在別處轉悠後,31日到達本地,當晚住在城裏的酒店,讓我8月1日去接他們。僅憑一次電話,就對別人下結論,似乎有點主觀臆斷,但在談話中,我總覺得他和自己想像得差不多—— 腦子不夠聰明。我還有許多老套的想像:他住在高級公寓裏,開著最新型的跑車,隨心所欲地問父母要錢,也不好好上課,終日遊手好閑。一想到其他三人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德行,我的心情立刻變得鬱悶起來。他們幹嗎非要到這窮鄉僻壤來?其他可玩的地方多得是……至今我還能記得當時自己是一邊想,一邊唉聲歎氣。


    2


    8月1日,星期二。


    前晚,接到電話,讓我今天下午3點半去酒店接他們。從這裏到市區,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以上的車程。為了時間充裕,下午1點半,我就收拾停當,離開了老宅。那天有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車子。霧氣朦朧下,那早已司空見慣的風景失去了現實感,讓人覺得仿佛是迷失在了童話中的異國他鄉。從港口傳來輪船的汽笛聲,我不由想起往昔歲月——那時我還年輕,初來乍到。


    3點20分,我到達酒店。 小巧、雅致的大廳裏,沒有幾個人,我沒發現他們四個人。我坐在沙發上,翻開大廳裏備置的報紙,抽了一會煙。


    “您是鯰田先生嗎?”耳邊傳來沉穩的男中音,這和電話裏聽到的社長兒子的聲音截然不同。


    我抬起頭,發現麵前站著個高個長臉的年輕人。泛茶色的卷發留得稍長,戴著金絲邊眼鏡。


    “果然是您呀!”看看我的表情,年輕人文靜地笑了笑,“初次見麵。我是裕己——風間裕己的表哥,我叫冰川,冰川隼人。您特地大老遠趕來接我們,真是太感謝了。”


    “不,沒什麽。”沒想到對方的舉止如此彬彬有禮,我竟有點不知所措,“其他人呢?”


    “在那邊的休息室,馬上就過來。”說完,年輕人——冰川隼人用中指摁住筆直的鼻梁,輕輕地吸了下鼻涕,“鯰田先生,您一直住在這裏嗎?”


    “有六年了。”說完,我從沙發上站起來。


    “以前住在什麽地方呀?”


    “到處瞎混唄。過去也在東京住過,但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雖然第一次來,但我覺得這裏不錯。”冰川眯縫著眼睛,看著大玻璃窗外的景色,“我覺得這裏的景色太壯觀了。這個說法是不是有點老套?總之是超出我的想像。”


    “你能這麽想,太好了。”我又抽了一口煙,便將煙頭丟在了煙灰缸裏,“你覺得這個酒店怎麽樣?”


    “不很大,但非常舒適。從今天晚上起,可就要麻煩您了。”


    “我的接待可沒法和酒店相比。”


    “別擔心。隻要有安靜的房間和熱乎乎的咖啡,至少我是很滿意了。”


    “安靜,我是絕對可以保證的。在森林裏,獨此一家。”


    “我聽說了。”


    “那裏位於森林深處,真的什麽都沒有。隻要你們不失望就行。”


    “那


    三個家夥恐怕要愁眉苦臉了。”說完,冰川聳聳肩,“去老宅的想法是我提出來的。我說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那幢別墅。聽說那幢別墅的現主人是我舅舅——也就是裕己的爸爸。”


    “原來是這樣呀。”我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對那老宅有什麽特別的興趣嗎?”


    “就我個人而言,有那麽一點點。”


    “什麽興趣?”


    “這個……”


    冰川正要作答,大廳裏傳來耳熟的尖叫聲。


    “哎呀,來了,來了。”


    那個放蕩公子哥終於露麵了。


    “你好。”


    一個穿著華麗紅上衣的年輕人揚揚手,走過來。波浪卷的燙發一直披散到肩部,綠帽子戴在腦後。他這個樣子,讓人從遠處看,還以為是個女子呢。


    “我叫風間。辛苦了。”他呼出的氣息中帶著酒味。看來從中午起,這幫人就喝了不少啤酒。


    我默默地點點頭。風間裕己將兩手深深地插入褲子口袋裏。


    “還有兩個人在這。”他揚揚下巴。


    “讓我給您介紹一下。”冰川隼人在一旁插話。他依次指著風間身後的兩人說道:“那是麻生,另外一個叫木之內。”


    “請,請多關照。”


    那個叫麻生的人結結巴巴地打了個招呼,行了個禮。他的全名叫麻生謙二郎,是個比我還矮的小個子男人。整個臉盤讓人覺得很大,頭發很普通,剪得短短的,顴骨凸出,雙眼皮的大眼睛東張西望,那神態讓人聯想到蜥蜴之類的膽小的爬行動物。


    那個叫木之內(全名叫木之內晉)的年輕人和風間一樣,留著披肩長發,戴著圓鏡片的黑眼鏡,像個瞎子按摩師。個頭很高,體格看起來蠻強健的,微微撅著嘴,看上去有點歪,他摸摸三角尺一般的寬下巴,算是打個招呼了。


    “你們都是m大學的學生嗎 ?”我問道。


    “不是的。”冰川輕輕地笑笑。張開胳膊,仿佛在說:“根本就不是。”


    “大家的學校各自不同。今年春天,我已經進入t大學的研究生院了。”


    “是嗎?研究生院?”


    “隼人是我們當中惟一的秀才。他大腦的構造似乎與我們不一樣。”風間拿他開玩笑,“剩下的都是三流私立大學的後進分子。”


    “我們曾組建了一個搖滾樂隊,今年六月份的時候解散了。”冰川繼續向我說明著。


    “樂隊?——你們是音樂上的夥伴嗎?”


    “是的。裕己他們三個好像是在舞台上認識的。有一次,他們的鋼琴手不在,臨時拉我頂替,就這樣……”


    對於搖滾,我可是一竅不通。如果是古典音樂或是以前的鄉村音樂,我還能說出一二,至於其他音樂,包括日本歌曲在內,我連聽都沒認真聽過,更不要提搖滾了。充其量,我也就知道一些名字而已,什麽“貓王”呀,“丘·喬維”之類的。


    我再度打量一下四個人。聽完冰川的介紹,再看看風間裕己和木之內晉的嬉皮士裝束,覺得還真是那麽回事。


    也許當時,我這個老傭人手足無措的樣子很滑稽,風間抿著嘴偷樂著。緊接著,他伸出右手,翹起食指和小拇指,衝著我,“yes”地叫了一聲,我也搞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總之,這是我們樂隊解散的紀念旅行。雖然隻有四個大老爺們,有點冷清。好了,這兩三天,就拜托你了。”


    3


    接到了這四個人,我駕著車子,行駛在薄霧彌漫的街道上。這是輛豐田麵包車,如果擠擠,可以塞進七個人。


    “這街道真漂亮,我太喜歡了。”冰川隼人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一邊隨意地看著窗外景色,一邊和手握方向盤的我聊起來,“我生在東京,長在東京,隻有像這樣離開後,才切身感到東京的街道太異常了。如果從城市化角度去考慮,東京可謂是個迷途怪物。”


    後麵座位上的三個人鬧哄哄的。一會隔著玻璃窗,胡亂指著;一會又大聲念著道路標識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我不禁暗暗罵道“:又不是小學生的郊遊。”


    雖然我也知道過早下結論是錯誤的,但依然感到這四個人中,能和自己談得來的隻有坐在旁邊的這個年輕人。


    “昨天去哪玩了?”我問冰川。


    “我一個人去了那個有名的監獄遺址。”說完,年輕人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以前,我也去過網走監獄,但風格大相徑庭。當然,將兩者放在一起比較,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不,說不定是個很有意思的比較。其他三個人沒和你一起去嗎?”


    “是的。他們說要在市內逛逛,想勾搭女孩子。”冰川聳聳肩,吐了下舌頭,“但他們好像一無所獲。”


    “哈哈,是嗎?——介意這裏的方言嗎?”


    “是的。剛來的時候,真折騰死了。”


    “習慣了沒有?”


    “湊合吧。”冰川又抽了一下鼻子。他掏出煙盒,但想了想,又放進口袋裏。


    “感冒了?”


    “沒有。”他搖搖頭,“還好。主要是氣溫的原因。”


    “即便是夏天,這裏早晚的氣溫還是挺低的。”


    “對我來說,與東京酷熱的夜晚相比,這裏是天國。我最討厭出汗了。”


    “聽說今年東京非常熱。”


    “好像年年如此。要沒有空調,我一個晚上就熔化了。”


    車子離開市區道路,行駛在茫茫森林的一條小路上。大霧已經消散,但周圍添了幾分暮色。


    走了近一個小時,不知是無聊,還是困乏,後麵三個人的話語明顯少多了。透過後視鏡一看,麻生謙二郎軟綿綿地靠在窗戶上,閉著眼睛。木之內則戴著小耳機,不停地抖動著肩膀,耳機中透出的音樂聲依稀可聞。


    “真是大山深處呀。”風間似乎有點不快。他捅捅我的椅背,“大叔,還有多遠呀?”


    “已經走了一半了。”


    “才走了一半呀?”發完牢騷,他伸個大懶腰,“就算到了,如果是個連電都不通的山間窩棚,那可就慘了。”


    “別擔心。那裏連空調都有。”


    傳來汽油打火機的聲響,隨即,帶著一股甜味的煙霧便被肆無忌憚地吹了過來。風間懊喪地咂咂舌頭:“大叔!”他又捅捅我的椅背,“這附近有沒有便利店呀?”


    “便利店?”


    “這裏沒有賣香煙的地方嗎?我忘了多買一點帶來。”


    “哎呀,這附近可沒有。除非掉頭回去,開半個小時。要光是香煙,反正我那裏有存貨,分點給你。”


    “有酒嗎?”


    “準備好了。”


    很快,車子駛上了通往老宅的小路。那是條土路,路況不好,兩邊則是黑黢黢的森林,路燈更是一盞也沒有,車子緩緩地行進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裏。


    “冰川君。”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年輕人依然不時地抽鼻涕,我趁機提出了心中的疑問,“剛才你在酒店的大廳裏,說對這個老宅有點個人興趣,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冰川“啊”了一聲,瞥了我一眼,掏出剛才那隻香煙,叼在嘴邊。


    “天羽辰也。”他嘴裏突然冒出個人名。


    “天羽……”我瞥了一眼,觀察他的表情。隻見他坦然自若地吸了一口煙。


    “我在理工係學形態學,就是生物學的一個分支。因此才有機會聽到天羽辰也博士的大名。”


    “原來是這樣。”


    “您知道天羽博士嗎?”


    “隻是聽過名字而已。”


    “他是畢業於t大學理工係的生物學者。他曾發表過好幾篇見解獨


    到的學說,那些學說預見到了最近很流行的‘新科學’。他從未得到學術界的認可,但仍有一部分人很欣賞他,認為憑他的許多嚐試,完全可以獲得諾貝爾獎。我就是這一部分人中的一分子。”


    “我聽說他曾在劄幌,做過大學老師。”


    “據說是h大學的副教授。後來出了些變故,就辭掉大學的工作,從學術界消失了。再後來就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了。”冰川停頓了一下,又悠悠地吸了一口煙,“當我聽說那是天羽博士20年前修建的別墅,就抑製不住地想來看看。”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呀。”


    正如冰川所說,大約20年前——1970年的時候,那個被稱為怪才的天羽辰也修建了那個老宅。完工後,他幾乎每年都要來,在別墅裏度過一段夏日時光。後來,他將老宅轉賣他人,幾經轉手,直至現在。至今,在那老宅的大廳書架上還留有許多他的藏書。


    聽我這麽一說,冰川鏡片內那細長而清秀的眼睛裏透出喜色,不停地眨巴著。


    “真想看看。這次的長途跋涉,總算沒有白費。”


    時間已過了下午5點半。當車子行駛在暮色更加濃重的森林穀地時,冰川又開口說了起來:“那個宅子是叫‘黑貓館’吧?”


    “你知道的不少嘛。”


    “是裕己告訴我的。那個名稱有什麽由來嗎?”


    “就是那。”說著,我衝著前車窗,揚揚下顎。


    “哎?”


    “那就是黑貓館。”


    前方出現了小而白的光點。那是我臨出門時,預先點亮的門燈。而且青銅大門對麵,大小樹叢散布的大院深處,黑色的建築物也依稀可見了。


    “好像有好多種說法。”我打著方向盤,向冰川解釋起來,“有的人說那建築的輪廓就像一個蹲著的貓;有的人說那個庭院裏的一些樹叢的外觀酷似貓。對了!那些樹叢已經好久沒有被修剪了,早就麵目全非了。”


    “剛完工的時候,就叫‘黑貓館’吧?”


    “我也聽說從一開始,剛才提到的那個天羽博士就是這麽叫的。”


    “天羽博士喜歡貓嗎?”


    “這不清楚。聽說他曾養過黑貓,當然這是小道消息。”


    我將麵包車停在門前,然後下了車,從大門右邊的便門走了進去,從裏麵打開門閂。黑暗中,前車燈很刺眼,我不禁將手遮在額頭上,快步跑回車內。


    “在那裏——”車子行駛在橫穿前院的紅磚小道上,我衝著前方揚揚下顎,“在那屋頂的一角——東邊——有個怪異的東西。現在天黑了,看不見。”


    “怪異的東西?”冰川拱著背,凝視著黑暗裏的老宅。


    “那個東西叫風向貓。”


    “是什麽呀?”


    “為了代替風向雞,人們用馬口鐵做了個貓,放在那裏。那東西也被塗得黑乎乎的。”


    “哈哈,所以這個宅子……”


    “是呀,也許那就是‘黑貓館’館名的由來吧。”


    “現在黑貓館裏有貓嗎?”冰川將雙手墊在腦後,靠在椅子上。


    “喜歡貓嗎?”


    我的話剛問完,他就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家裏可養了三隻。”


    我覺得挺開心,咧開嘴笑了:“我來了以後,也領養了一隻,名字叫卡羅。”


    “卡羅?”


    “在尼泊爾語中,就是黑色的意思。到家後,我給你看看。”


    4


    “哎呀!相當不錯嘛。”


    剛走進玄關大廳,風間裕己就嚷了起來。他扔掉行李,手扶著帽簷,環視一圈。


    大廳的天花板很高,牆壁是黑色。地麵則貼滿了瓷磚,紅白相間,黑色突出。基本上,所有房間的裝潢風格都是一致的,與這裏一模一樣。


    “我們的房間在幾樓?二樓?”


    “我來帶路。”我領著四人,朝大廳右手內裏的樓梯走去,“這邊請。”


    樓梯在盡頭,猛地折成直角,通往二樓。東西向、寬敞的走廊兩側,各有兩個黑門,那就是客人們的房間了。


    “每個房間的結構基本相同。這邊是朝北的屋子。”我指指左側的房門,又補充一句,“右側是朝南的屋子。兩個房間共用一套廁所和浴室,可以從各自的房間進去。24小時提供淋浴用水……”這裏,我順便介紹一下一樓房間的配置(參照“黑貓館平麵圖”)。


    從玄關大廳起,沿著左首方向——朝東的走廊上,有四間和二樓房間的位置基本相同的屋子。北麵,最靠外的是起居室兼飯廳,靠裏的則是與其相通的會客室,我把這間屋子叫做“沙龍房”。南麵,靠外的是廚房和食品儲藏室,靠裏的則是我的寢室。


    在一樓,還有間屋子,這就是位於玄關大廳西側,天花板很高的大廳。下午在車裏,和冰川談到的天羽辰也博士的藏書就存放在那裏的書架上。


    “8點在飯廳吃晚飯。”說完,我就丟下人們四個人,下了樓,徑直奔到廚房。


    8點以前,我必須做好包括自己在內的五個人的飯菜。這對於不擅烹飪的我而言,還真是個小麻煩。


    5


    “這是什麽肉呀?有點腥味。”風間皺著鼻子,看看我的反應。


    “哎?裕己,你不知道嗎?”風間對麵的木之內晉,舉著戳著肉的叉子說道。即便吃飯,他也沒摘下那副黑色眼鏡。我揣摩他眼睛可能不好,但瞧他的樣子也不像,“既然這裏叫黑貓館,那肯定是貓肉囉。”他拿風間開涮。說完,自己先齜牙咧嘴地笑起來。木之內旁邊的麻生謙二郎則把食物含在嘴裏,哼哼著。風間很敗興地聳聳肩。


    “是小羊羔肉。不合口味嗎?”聽完我的解釋,風間也沒再說什麽,隻是喊著:“把紅酒拿來。”


    除了冰川,其他三人好像很好酒,當時已經有兩瓶見底了。


    接下來的時間,那幫年輕人的交談方式一成不變,翻來覆去。隻要風間說個什麽,木之內就會接過話茬,開個無聊的玩笑,麻生竊竊偷樂,而冰川則裝聾作啞。


    雖說不久以前,他們還是同一樂隊的成員,但那到底是怎樣一個集體呢?這幫人是靠什麽樣的友情(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維係著呢?真的很難想像。因為我生活的年代和環境與他們相差太大,雖然我看不慣他們,其實自己年輕時,說不定也一樣讓上一輩人頭疼。


    吃完飯,他們四人移到隔壁的沙龍室。當時是晚上9點半。


    “鯰田先生,你也過來呆一會,好嗎?”


    冰川衝著剛剛將桌子收拾停當的我招招手。他獨自坐在北窗邊的搖椅上,喝著咖啡。其他三人則坐在中間沙發上。放在那裏的蘇格蘭威士忌已經被他們喝掉一半了。


    “那隻叫卡羅的貓在哪裏呀?”冰川取來酒杯和酒瓶,做著兌水威士忌,問道。


    “你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回來後還沒看到它呢。”


    沙發那邊,三個醉鬼大聲喧嘩著。牆角的電視機聲也混雜其中,整個屋子越發顯得鬧哄哄的。麻生將遙控器抓在手裏,拱著背,盯著電視畫麵,或許都是些他不熟悉的節目,一臉無聊地來回切換著頻道。


    “很少有這麽多人來,它可能受驚,躲起來了。不管怎麽說,自打我來到這個宅子,一下來四個人,還是頭回碰到——哎呀,對不起。”我接過冰川遞過來的酒杯,抿了一口。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了。


    “這老宅的內部裝潢有點奇特。”冰川大致地看了一圈,“黝黑的牆壁配上紅白相間的地麵,二樓好像也是這樣。整個宅子統一到如此程度,這可不多見。”


    “你說的沒錯。”


    “窗戶也全部固定死了。”冰川麵


    朝窗戶,抬起右臂。窗簾還沒有拉起來。他把食指放到鑲嵌在黑窗框的厚玻璃上,從上至下,畫了條直線,“而且,所有的窗戶都是彩色的,在白天,會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如果習慣了,就沒什麽。”


    “也許這都是天羽博士的個人愛好。會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嗎?”


    “這個……”我歪歪頭,盯著紅玻璃上的那條直線,“我不太了解天羽先生的愛好,倒聽說過一些有關設計這個老宅的建築師的事情。”


    “建築師?”


    “是的,一個叫中村青司的人。”


    “中村……我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是嗎?”


    也許他真的聽說過。冰川摸著下巴,陷入沉思。


    我接著說下去:“他是個怪人,住在九州的一個島上。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設計出的房屋都是稀奇古怪的。”


    “啊——對了,對了,他是不是設計過一個叫‘迷宮館 ’的房子?”


    “這個……我可不知道那麽多。”我又歪歪頭,“那個家夥可是個固執的男人,固執得有點變態。如果沒有發現吻合自己口味的主題,他寧願不接受任何工作。而且,該怎麽說呢?他有點孩子氣,喜歡設置一些機關。”


    “機關?”


    “就是秘密甬道呀、暗室之類的機關。”


    “原來是這樣。”冰川興致勃勃,叉起雙手,“這個老宅裏,有沒有那樣的機關呀?”


    我正要回答,沙發那邊傳來一聲大叫,“我受不了啦!”——是風間。他倒上滿滿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又大叫起來:“我受不了啦!”他將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麗子那個婊子……死掉好。那樣的女人……”他怨氣衝天地罵著。


    木之內則在一旁安慰:“算了,算了。”然後抬起眼鏡,擦擦鼻子上滲出的汗珠,“真熱呀。”他卷起袖管,站起來,衝著這邊喊起來,“大叔,能不能調一下空調的溫度呀?”


    調節好溫度,我又回到冰川身邊。


    “風間少爺,是不是失戀了?”我故意稱他為少爺,帶有很強烈的諷刺意味。


    “失戀?”冰川舔舔杯中的酒,苦笑一下,“你這麽說,也可以。最近他隻要喝醉,就是那個德行。”他誇張地聳聳肩,壓低聲音,“雖然這樣講我表弟,太無情了,但我覺得失去理性的人是最醜陋的。”的批評相當嚴厲。從這些話裏,也能感覺出他很自信——不管是失戀,還是喝酒,都不會失去理性的,“他不是在喊‘麗子’嗎?她是我們過去樂隊裏的女歌手。”


    “是這樣呀。”


    “她歌唱得不錯,人長得也蠻漂亮的,就是太輕浮了。”


    “輕浮?”


    “說得難聽點,就是和所有的男人睡覺,好像是這樣的。”


    “原來如此……”


    “因此,不光是裕己,其他家夥也迷戀她的。”說完,冰川又誇張地聳聳肩。我胡思亂想起來:別看他動作誇張,若無其事,像是說別人的事情,說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其實,6月份,樂隊之所以解散,也是被她害的。”


    “唱片公司誘惑她,希望她能在另一個樂隊中效力。於是她就拋棄大家,還和裕己分手了。沒有歌手,樂隊就無法繼續下去,隻好解散了……”


    “那可太掃興了。”


    “本來,裕己和木之內都想把樂隊辦成專業級的,出了這樣的事,他們最難過了。這次旅行實際上就是為了散心。”


    後來我才知道,在樂隊中,風間是吉他手,木之內是鼓手。麻生說起來既是貝司手,又可以彈吉他,但聽冰川講,在所有成員中,他的樂感最差,說得嚴厲點,就是個累贅。


    “你呢?你不打算靠音樂謀生嗎?”


    “不,我根本沒有這種想法。”冰川扶扶眼鏡的金絲邊,微笑著,“即使麗子不走,進入研究生院後,我就打算離開樂隊了。


    我想出國留學。如果可能的話,年內,我就想去美國。”


    “明白了。你想在學業上有所造詣。”我點點頭,將剩下的酒喝完,“對了,你們明天幹什麽?有沒有安排?”


    “也沒什麽安排。”冰川抽了一下鼻涕,搖搖頭,“天羽博士的藏書放在哪呀?”


    “在那邊——玄關大廳對麵的大房間裏。”


    年輕人的宴會依然繼續著。我又從儲藏室拿了瓶酒,送過去,然後便丟下他們,離開沙龍室了,就在那時,聽到了一句話。


    “……前些日子買的,還有喲。”風間裕己衝著木之內或麻生嚷著,“過一會,把那玩意拿過來。我不是和你們說過了,沒事的!這裏隻有我們幾個人。”


    當時我並不明白什麽意思。即便明白了,我也不會多管閑事的,最多也就歎歎氣——隨他們折騰,隻要不讓警察來找麻煩就行。對於他們的所作所為,我肯定不會嚴加責怪的。回到房間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


    黑貓卡羅呆在我的床上,縮成一團。大概是因為今天客人太多,受驚了……看來剛才我的推測是對的。我摸摸它的脊背,卡羅頓時抖抖黝黑的身軀,一反常態,撒嬌地叫了一聲。


    也許好久沒有喝酒了,胃有點漲,不舒服。為了舒服點,我朝左側過身體,盡量不去聽沙龍室內傳出的年輕人的叫喊聲,然後閉上了眼睛。


    第二章 一九九○年六月·東京


    1


    1990年6月25日,星期一


    那天,江南孝明先和客戶在單位外麵商議了一些事情,下午1點多才去上班。他在一個叫稀譚社的出版社工作,其總部大樓位於東京文京區音羽。江南今年25歲。去年春天,他研究生畢業後,就直接進入稀譚社工作。


    剛開始,他被分配在“chaos”月刊編輯部,但不久,在雜誌組織的一次“特別節目”的采訪中,他被卷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事件中。就是去年夏天,發生在鐮倉“鍾表館”的令世間嘩然的凶殺案。當時,江南他們九人采訪組中,有八人命喪黃泉,他自己也是身處險境,死裏逃生。


    此後不久,他就被調離了“chaos”編輯部。出版社領導覺得在那個不幸事件中,江南在精神上肯定受到了很大刺激,所以破例為他調換了崗位。他被分配到文藝書籍部。這本來是他夢寐以求的部門,沒想到那凶殺案竟然幫他提前實現了夙願,真讓人有點哭笑不得。但是他決非麻木不仁之人,沒有因此而忘掉那可怕的記憶。至今,近一年多的時間裏,每當江南想起那發生在眼前的慘狀時,依然是心驚肉跳。


    這裏暫且不贅述那些往事。


    那天,江南先翻檢桌子上的郵件。每天的郵件都先在郵件部分門別類,然後在上午,送遞到各個部門,其中還夾雜一些讀者寫給作家的信件。相關的信件和明信片會適時地送到各個作家手中。


    在那天的郵件中,夾帶著一封寫給江南的私人信件。雖然這麽說,但信封上的收信人卻不是江南。


    稀譚社·書籍編輯部·鹿穀門實先生的責任編輯收


    字寫得七扭八歪的,像是小孩子寫的一樣。


    鹿穀門實是江南現在負責的一個推理小說家。他原來是大分縣一個寺院住持的孩子【注】,三十過半了,還沒有固定工作,也不成家,終日東遊西晃。江南就是在那個時候與他相識的,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稀譚社出版了他的處女作。那已經是前年——1988年9月的事情了。


    【注】日本的和尚允許結婚生子——棒槌學堂


    打那以後,他共發表了四部長篇小說,都是真正講究推理的小說,銷售情況也相當不錯。有的編輯給鹿穀打氣,說如果能加快


    創作速度,將篇幅控製在能以此為腳本,製作兩小時左右的電視劇的長度,再將小說主人公刻畫成一個不苟言笑,乘著火車,全國亂跑的刑警的話,那麽他很快就能成為文壇名人了。但鹿穀本人對此卻毫無興趣,別說賺錢了,就連作家這個職業,他似乎也並不在乎。當隻有江南一個人在的時候,他常會說一句話:“如果老爺子死了,我幹脆不當作家,去繼承他的寺院去。”


    “一個寺院住持去寫凶殺小說,那可讓人笑不起來。”


    他嬉皮笑臉地說著,江南也弄不清楚他說的話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鹿穀門實先生的責任編輯江南又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後,拆開信封。裏麵的內容或許是指正印刷錯誤的,也可能是闡述自己看法的。


    信封背麵隻有寄信人的姓名,“鯰田冬馬”,沒有地址。這名字蠻奇怪的。“冬馬”這兩個字讓人覺得對方是個老男人,但他寫的字也太差勁了。這是新宿的公園之畔酒店的信封。說不定寫信的時候,那個人就住在那裏。裏麵的信紙也是該酒店的備用品,用藍墨水寫的字就像蚯蚓爬一般,歪七扭八,讓人難以辨認:


    前日,拜讀了鹿穀門實先生的大作——《迷宮館的誘惑》。當時鄙人正在東京的一個醫院裏靜養,偶然中在醫院茶室的書架上看到了這本書,讓我讀得津津有味。


    今天冒昧打擾,實在抱歉,但我的確有個迫切的請求,便鬥膽寫了這封信。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想當麵向鹿穀先生請教一些問題。鄙人也知道這種請求有點強人所難,提得過於倉促,不知貴方能否妥為安排一下?


    信到後,我還會打電話來的。具體事宜,到時商榷。


    特此拜托!


    鯰田冬馬敬上


    1990年6月23日(星期六)


    2


    當天傍晚,這個叫鯰田冬馬的人給編輯部打來了電話。當時江南正在看校樣,鄰桌的u君叫了聲“小南”。u君是個經驗豐富的老編輯,直到去年,他一直擔當鹿穀門實的責任編輯,就是他鼓勵鹿穀創作處女作——《迷宮館的誘惑》的。他很早就聽說過江南,所以和鹿穀一樣,也叫他“小南”。


    “小南,電話。對方說要找鹿穀先生的責任編輯。”


    “謝謝。”


    江南扔下筆,接過電話。那一瞬間,他就下意識感到這個電話就是那個讀者打來的。其實整個下午,他都想著那封信。


    江南覺得那絕不僅僅是個讀者求見作者的信件。信中,“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那段話讓他思來想去,無法釋然。不知為何,江南覺得心裏產生了一股躁動。到底是什麽事情呢?難道他是為了引起我們重視而故意那麽寫的嗎?


    “讓您久等了,我是責任編輯。”


    “我叫鯰田,給你們寫過一封信,不知道有沒有收到?”


    正如江南看到“冬馬”那兩個字時,所想像的那樣,電話中的聲音沙啞無力,對方像是個60歲左右的老頭子。


    “看到了。”江南回答得很幹脆。


    對方稍微停頓了一會:“從哪說起呢……”


    “你在信裏說碰到了一件特殊的事情。”


    “對,對,我想說的就是那件事情。”對方好像在電話那端一個勁地點頭,“很唐突地寫信求見作家,你們肯定覺得我是個討厭的家夥吧?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該怎麽說好呢……這個請求關係到我這個人存在的意義……”


    “你能說得明白一點嗎?”


    江南覺得對方絕不是一個妄想狂或癡呆者。相反,他語調平穩,倒給人留下一個睿智的印象。總之,有必要聽他把話說完。


    “你知道今年2月,發生在品川一個酒店裏的火災嗎?”


    “哎?啊,想起來了。當然知道。”


    2月下旬,在jr品川站附近的金色日本酒店裏,發生了大火災。那是個悲慘事件,酒店被完全燒毀,下榻的客人和酒店工作人員中,有多人喪命。


    “當時,我就住在那個酒店裏。沒來得及跑出去,受了重傷,後來好歹揀了條命。”


    “哎呀……”江南看看桌邊的信件,“所以後來住院了?”


    “是的。由於燒傷和骨折,頭部受到重擊,我昏迷了很久。”


    “哎呀……”江南不知說什麽好。這的確算是個“特殊的事件”,但和鹿穀門實有什麽聯係呢?


    “總算活了過來,傷口也痊愈了。上個禮拜,醫生終於讓我出院了。”對方又停頓了一會,“但是,我喪失記憶了。當我在醫院中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了。”


    “喪失記憶?”江南大吃一驚,又問了一遍,話筒裏傳來歎氣聲。


    “叫什麽全失憶症。自己住在哪裏?幹什麽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忘掉了。”


    “連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


    “酒店的電腦、書籍都被大火燒掉了,連我的衣服、行李也不例外。大火是半夜裏蔓延開的。後來我才知道,自己被救出來的時候,隻披了件浴衣。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幾乎一件也沒剩下。”


    “那你後來怎麽知道自己叫鯰田的呢?”


    “我手裏隻有一個算是線索的東西。”


    “線索?”


    “一本手記,估計是我寫的,那上麵寫著個名字——鯰田冬馬,盡管這樣,但怎麽說呢?我一點也沒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治療失憶症的醫生也給我治療過,但是沒有任何效果……”


    “原來如此。”江南雖然點著頭,但依然沒有弄清那些事情和鹿穀門實有什麽關聯。聽完江南的質疑,對方在電話裏長歎口氣,似乎筋疲力盡一般。


    “我在《迷宮館的誘惑》中,看到了一個人名。”


    “你接著說。”


    “而在剛才提到的那本手記中,也出現了相同的人名。那個人就是迷宮館的設計者——一個叫中村青司的建築師。”


    “中村青司?”江南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起來,手緊握著話筒,“真有這麽回事?”


    “是的。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我好像是一個叫‘黑貓館’老宅的管理員,而那個老宅恰恰也正是中村青司設計的。”


    正如江南通過信封和信紙所推測的那樣,鯰田出院後,就一直住在新宿的公園之畔酒店中。發生火災的那家酒店的負責人為他提供了那個住處,讓他在弄清身世之前,暫且在那裏安身。


    江南答應設法讓他和鹿穀見麵後,掛了電話。此後,他手放在電話機上,久久地沉思起來,當時的心情難以言表。


    ——中村青司。


    江南做夢也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名字。說不定自己看到信件時的那股躁動就是一種預感。


    五年前,中村青司這個建築師就死了。他在各地設計了許多風格怪異的建築,而在那些建築中又發生了許多悲慘事件。


    例如角島的“十角館”,岡山的“水車館”,丹後的“迷宮館”等……對了,還有去年夏天,江南他們采訪組慘遭不測的“鍾表館”,這些都是那個中村青司設計完成的。說實話,江南真的不願再和中村設計的建築發生聯係了。


    他深知自己的脾性——一旦卷入到某個事件裏,絕不會逃避躲閃,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很快就要到晚上7點了,此時,鹿穀恐怕正在為了趕稿件而挑燈夜戰吧?這次,他是為其他出版社寫一部新長篇小說,內容是發生在女子寄宿高中的連環凶殺案。上周四,江南還問過他的進展情況,據說隻剩不到100頁了。


    不管怎樣,都要等到鹿穀完成稿件後,才能安排他和鯰田見麵。鹿穀的寫作速度不快,恐怕最早也要到本周末才能


    完稿。


    一時間,江南不知道該怎麽辦,猶豫半天,還是決定先給他打個電話。其實鹿穀個人對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也抱有強烈的好奇心。


    江南的想法果然奏效。當晚,鹿穀寫作的頁數就打破了以往的記錄。


    3


    乍一看,鯰田是個醜陋的老人。


    他瘦削、中等身材,頭很大,顯得不太協調。禿頂,左半邊臉黑了一大片,估計是火災留下的創傷。左眼上有白色的眼罩,估計也是火災造成的傷害。


    “歡迎二位。”他的聲音和電話裏一模一樣,沙啞無力,“我是鯰田,請進。”


    這裏是公園之畔酒店的套房,附近高樓林立,東麵就是著名的中央公園。下午3點半,江南二人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老人的房間,出來迎接他們的鯰田笑得有點別扭。


    “初次見麵,我是鹿穀門實。”鹿穀與人見麵時,都是這樣打招呼的,隨後彎下細高的身軀,鞠躬致意。他絲毫沒有被老人的容貌嚇著,指指呆立在旁邊的江南,“這位是稀譚社的江南孝明。”


    “讓你們特地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請坐,請坐。”


    等兩人坐到沙發上後,老人放下右手握著的拐杖,將桌上的電話拖了過來。


    “叫他們送些飲料過來。”


    星期一晚上,接到江南的電話後,鹿穀熬了兩個通宵,趕完稿件,昨天下午,順利地將磁盤交給了編輯,然後一口氣睡了15個小時,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昨晚他肯定像個重病之人,奄奄一息,但現在已經恢複了精力,容光煥發。


    “我這個樣子,一定嚇著你們了吧?”鯰田冬馬坐在他們對麵,用右手摸摸黑乎乎的臉頰,“醫生讓我繼續治療,說這樣,燒傷留下的疤痕會小一點,但是我太想出院,便拒絕了。”


    鹿穀直勾勾地看著他,點點頭,應和著。


    鯰田繼續說下去:“曾經因為腦出血,動過幾次手術,這個左眼就是後遺症。醫生說如果不當心,很有可能連話都說不了。”


    “真是太痛苦了。”


    聽完鹿穀的話,老人緊鎖的眉頭上又平添了些許褶子,緩緩地搖搖頭。


    “讓我感到難過的就是自己竟一點也沒有覺得痛苦。”


    “這話怎麽講?”


    “因為我根本想不起來火災現場的情景了。連自己以前的模樣也記不得了。因此,怎麽說呢?我並沒有一種‘失卻’的感覺,更多的是一種聽天由命的心境,反正怎麽樣都無所謂……但同時,我又感到自己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一天比一天焦急。”


    鯰田拿起桌上的香煙,點上火。剛吸了一口,便被嗆住,不停地咳嗽起來:“對不起。”他將痰吐在紙巾上,隨後又抽了一口,閉眼片刻。


    “你們看,我已經不年輕了。”稍停片刻,他又開口說起來,“我身體不好,估計活不了多久了。現在,我根本就不想長生不老,但同樣是死,如果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過去了,總是讓人有點遺憾呀。”


    “那是當然。”鹿穀的表情有點奇怪,他兩肘抵在膝蓋上,拱著背,“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的確是一點都想不起來自己的過去了。至於語言、文字、生活常識等,還沒有忘記。”


    “醫生怎麽說?”


    “說像我這樣的情況很少見。可能是腦損傷造成的記憶內容受損,也可能是記憶再生方麵出了問題;可能是外傷疾病,但也可能屬於精神疾病。總之,不花一定的時間,是查不清病因的。”


    “那你就繼續接受治療嘍。”


    “大致治療了一下,反正我也沒指望能完全康複。”


    “那是為什麽呀?”


    “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不太相信主治醫生吧。”老人眯縫著右眼。


    “警方沒有調查一下你的身世嗎?”


    “算是調查了。他們查對了離家出走人員以及失蹤人員的名單,還比對了我的指紋。”


    “沒有任何結果嗎?”


    “是的,聽說他們還在繼續查對有關資料……”


    侍應生將咖啡送了過來。鯰田冬馬既沒有加糖,也沒有加奶,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杯。隨後,又倒了第二杯。在這一過程中,他始終翻眼注視著對麵兩人的表情。


    “接下來,我就講一下自己冒昧要求會見鹿穀先生的原因。”


    “這個,我已經聽江南君說過了。”鹿穀眯縫著眼睛。他的眼窩有些凹陷,眼皮朝下耷拉著,“江南君說這件事同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有些關聯。”


    鯰田默默地點頭回應。他的視線轉移到了旁邊的空沙發上,那裏很隨意地放著一個本子。


    “那就是你在電話裏提到的手記?”鹿穀問道。鯰田又默默地點點頭,用右手拿起本子,放在膝蓋上,漫不經心地翻起來。


    “裏麵講述的是去年9月的事情。這個對我好像挺重要。因為我聽說當消防隊員將我從大火中救出來的時候,自己死死地抱著這個本子,倒在地上。逃離房間的時候,我什麽都沒拿,包括包和錢,但卻沒有忘記這玩意。說不定,那天,我曾一度安然無恙地逃離房間,後來為了取這個本子又衝進去了。”


    “原來如此。”鹿穀直勾勾地看著他手上的那個本子,“聽說你是看見這個手記後才知道自己叫鯰田冬馬的……”


    “是的。聽說警方也曾比對過指紋,發現那上麵隻有我一個人的指紋。”


    “裏麵的筆跡也是你的嗎?”


    “現在即便他們比對筆跡,也沒有任何意義。”


    “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左撇子……”


    “那又有什麽影響?”


    “難道兩位沒有注意到嗎?”說著,老人用右手指指左腕,“現在,我的左手殘廢了,即便想握筆也握不住了。”


    “是這樣——那也是火災造成的?”


    “不是。在那之前,我的左手好像就殘疾了。醫生說在我的大腦右側,有因腦溢血而動過手術的痕跡。估計是因為那個原因,我的左手殘疾了。”


    “這麽說來,去年,在那本手記完稿後,你就因腦溢血病倒過一次了?”


    “應該是這樣——前幾天,江南君收到我的信件時,是不是讀起來挺費勁?那是我用右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寫完的。”鯰田合上手記,喝了一口咖啡,重新打量著鹿穀,“我是偶然中看見鹿穀老師的……”


    “對不起,打斷一下,請你不要喊我‘老師’,叫我鹿穀就可以了。”


    鯰田則尷尬地笑笑;鹿穀撓撓頭。


    “那我就喊鹿穀君了。”老人換了一個叫法,“你聽說過天羽辰也這個名字嗎?”


    “天羽?”


    “天地的天,羽毛的羽。”


    “別急,讓我想想。”鹿穀歪著頭,看看江南,“江南君!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你們都不知道嗎?”鯰田歎口氣,“等你們讀完這篇手記,就會明白了。以前,我是個管理員,負責看護一個老宅子。而那個宅子以前的主人好像就叫天羽辰也。”


    “是嗎?你的意思就是說,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設計建造了那個老宅。好像叫黑貓館吧?”


    “手記中是這麽寫的。”


    “是嗎——那麽這個天羽辰也到底是何等人物呢?”


    “好像是個學者。曾經是劄幌h大學的副教授。”


    “是劄幌嗎?”


    “本來,他是作為別墅修建的,後來轉賣給他人後,我才成為那裏的管理員……真是的,我覺得與其這樣嘮叨,還不如你們自己看看這本手記。”說完,鯰田將手記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鹿穀又提出一個問題:“警方和醫生知道這本手記嗎?”


    “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他們好像看過。因為當我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們都喊我鯰田冬馬。”


    “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弄清你的身世嗎?”


    “是的。”老人用滿是皺紋的雙手捂住臉,“他們老是纏著我問手記中的內容是否是事實,當時弄得我莫名其妙。即便後來我讀了一遍後,也依然沒有緩過神來。我越讀越覺得那裏麵的內容不是真實的記錄,而是自己的創作。”


    “創作?”


    “說不定那是我用鯰田冬馬這個第一人稱,寫的一部小說。聽完我的意見後,警方和醫生們似乎也認同了。連我自己也一個勁地希望那就是虛構的創作,因為那裏麵的內容,該怎麽說呢?太恐怖了。我希望並沒有那種事情發生……”


    “原來是這樣。”鹿穀抄著手,靠在沙發背上,“可是等你看完我的小說後——你也知道,我的小說是以事實為素材的——就不得不否認自己的想法了。因為在我的小說裏也出現了‘中村青司’這個人名……我的推測沒有錯吧?”


    “是的。”


    “那麽,鯰田先生,那本手記中到底記錄了什麽內容呀?”


    “這個……”老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用右手將桌子上的手記推到鹿穀麵前,“不管怎樣,你能否先看一遍?然後,我想聽聽高見。這個手記寫得比較長,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鹿穀默默地點點頭,伸手拿起手記。那是大學裏常見的厚筆記本,b5紙大小,封皮上到處都是焦黑焦黑的。


    “那裏麵記錄的是去年8月1日到4日,發生在黑貓館的事件。”鯰田喝著咖啡,說道,“你們大致也能猜出個一二吧?”


    “難道是凶殺案?”鹿穀脫口而出。


    鯰田老人無力地垂下眼皮:“是的。”


    第三章 鯰田冬馬的手記·其二


    6


    8月2日,星期三


    和往常一樣,上午8點前,我從熟睡中醒來。


    不知道那幫年輕人昨天晚上,折騰到幾點。一夜過來,早晨的老宅依然和平素一樣,顯得寧靜祥和。


    我睡得不錯,昨天的疲憊基本上一掃而光。我坐在廚房的飯桌前,喝完一杯咖啡,朝沙龍室走去。


    電燈和空調都大開著,房間裏一派狼藉。空氣中滿是煙酒味,嗆得我差點咳出來。走廊上的門大開著,窗簾也沒拉。外麵的光線透過紅、黃玻璃,照射進來,將室內映襯得光怪陸離。


    北麵和東麵兩堵牆上的窗戶都被鑲嵌死了,但上方有個小滑窗,用來換氣的。那個小窗的位置挺高,快靠近天花板了,所以隻能在下方拉著繩子,控製開關。即便全部打開,最多也隻有10個厘米的空隙,但作為換氣窗,那已經綽綽有餘了。我將桌子上散亂的酒杯和空酒瓶收拾好,拖了一遍地。再看看垃圾桶,紙屑、煙灰之中,還夾雜著兩個碎玻璃杯——當時的情形,可想而知。沙發上有他們落下的東西,是小型攝像機。我想起來昨天,吃晚飯前,麻生謙二郎就是舉著這個玩意,到處亂拍。難道昨天我休息後,他們又把這玩意扒拉出來,拍下自己酒醉後的醜態?


    我來了一點興趣,拿起攝像機。


    那是8毫米帶的攝像機。我在電視廣告裏看過幾次,今天才算看到實物。很輕,用單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舉起來。如果在十年前,誰都不會料到這麽小而輕的玩意會普及。我不禁為近年來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咋舌。


    我拿好攝像機,正準備仔細看看,手指碰到了某個開關,傳來一陣輕微的馬達聲,攝像帶的倉盒打開了。我大吃一驚,趕忙將盒蓋原樣關上,無意中看到攝像帶上的標簽:


    賽壬 最後的愛 89年6月25日


    標簽上的字寫得工工整整、中規中矩,讓人以為是打印上去的。這是麻生寫的字嗎?那家夥做事情謹小慎微,倒也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賽壬”也許就是他們六月份解散的樂隊的名字。


    賽壬是(奧德賽)中女妖的名字。關於她的形態,說法不一。有人說她有紅翅膀,長著少女的臉;也有人說她是條美人魚,用歌聲迷惑航海者。也許昨晚冰川提到的那個叫麗子的女歌手,對於這幫樂隊成員而言,就是他們的賽壬吧?


    我將攝像機放回桌上,坐在沙發上,抽了一支煙。


    打開電視,裏麵正播放著天氣預報,一股強低氣壓正緩慢靠近本地。今天還依然是以晴朗天氣為主,但從明天下午起,可能有較大的降雨過程。


    年輕人們很晚才起床。


    最先從二樓下來的是冰川隼人,時間已經快11點了。他坐在沙龍室的沙發上,一邊有滋有味地品著我給他沏好的黑咖啡,一邊為昨晚的喧囂向我道歉。


    “那幫家夥折騰得太晚了。”


    “還好,我睡得不錯。”說完,我反過來問了一句,“你呢?睡得早嗎?”


    “我12點左右進了房間,然後在床上看了一會書,今天早晨就起晚了。”


    “感冒好一點沒有?”


    “差不多好了。”


    “其他幾位是不是還要再睡一會呀?這飯菜該怎麽準備?”


    “是呀……”冰川看看牆上的掛鍾,“那幫小子也都醒了。你就直接準備中飯吧。”


    冰川說的果然沒錯。一會,木之內晉便下來了,又過了一會,風間裕己也下了樓。兩人眼泡腫腫的,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像是昨天的酒到今天還沒有醒。他們臉色蒼白,看起來並不像是睡眠不夠,倒像是得了什麽重病。


    “二樓洗漱室的熱水出不來。”風間滿臉不悅地衝我說道。


    “這關我屁事。”我心裏罵道。但表麵上還是鞠躬道歉了,“對不起。回去後,請代為轉告老爺,請再多鋪幾條供水管。”我話中有話,帶著些許嘲諷。


    過了晌午,麻生謙二郎還沒有下來。當飯菜準備停當後,冰川立起身:“我喊他下來。”


    “算了,算了,那家夥肯定……”風間攔住他,“那家夥肯定還在暈乎呢。他享受了那麽多的l和香草,又灌了不少酒,現在肯定還在飄了。他現在就像一個飛到火星,又被扔回地球的人一樣。”


    “真受不了他。”


    他們說話的時候,我正往杯子裏倒果汁,冰川斜眼看看我的表情後,瞪著表弟。


    “做事要有分寸。你們那樣胡來……”


    “明白,明白,隼人老師。”揶揄了冰川一句後,風間向上攏攏自己的長發,“昨晚,謙二郎那小子說巴得也是個不錯的地方,真服他了。”


    “好像他家裏出了不少事。”


    “是的。他常獨自在那裏嘟嘟囔囔,說自己活著沒有價值,不如死了拉倒之類的。說完,還會趴在地上,用頭撞地。”


    “是嗎?”


    “最後弄得血都出來了。他那樣子,我可不敢與他交往了。”風間苦著臉,衝對麵的木之內晉說道,“是吧?”想以此來尋求他的認同。緊接著,他又轉向我,“大叔,你覺得我說的對嗎?哦,還有,今天,把你的車子借我用用,我想到城裏兜一圈。煙也抽完了。”


    “逛街嗎?”我估計他開起車來,肯定粗暴得很,心裏一百個不情願,但又不能拒絕,“當然可以……過一會,我把行車路線告訴你。”


    “沒有地圖嗎?”


    “儀表板上有。”


    “那你就不用告訴我了。”風間掃了木之內晉一眼,笑嘻嘻地露出大門牙,“反正晉要和我一起去的,他可以幫我找路。”


    7


    “哎呀!真是個漂亮的大廳呀。”冰川隼人扶著金邊眼鏡,在大房


    間裏環視一圈,“當年,天羽博士肯定喜歡這裏。”


    下午2點多。玄關大廳西側的大房間。


    風間和木之內晉駕車出門後,應冰川的要求,我打開了這間屋子的大門。


    如果鋪榻榻米的話,這間屋子能鋪二十幾張。和其他房間一樣,這裏的地麵上也貼著紅白相間的地磚。牆壁塗得黑乎乎的。正對入口的內裏,有一個梯子狀的樓梯,一直通到二樓,與回廊相連,那個回廊延伸出去,像是從三麵圍繞著房間。回廊上有許多書架,裏麵擺放著天羽博士的藏書。


    冰川徑直走到樓梯前,掉轉身,看著我,想說什麽,又吞了回去。


    “那是什麽?”他用手指著入口右側的牆壁,“那幅畫有什麽說法吧?”


    那裏掛著一幅油畫,鑲在銀白色的畫框中。


    在那個20號大小的畫布上,畫著一個盤腿坐在藤條搖椅上的少女。她穿著淺藍色的罩衫以及牛仔背帶褲,蓬鬆的茶色長發垂在胸前,頭上戴著個紅色貝雷帽……


    “這畫原來就掛在這裏。”


    少女的大眼睛看著斜上方,柔軟的白臉蛋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一隻黑貓趴在她的膝蓋上,眯縫著眼睛,顯得很愜意。


    “這好像是天羽博士自己畫的畫。你看,這裏有他的簽名。”


    在這幅畫的右下角,有他的簽名。是用羅馬字母寫著的“amo”。


    “真的!”冰川湊近去確認後,又掉過臉,問道,“博士喜歡畫油畫嗎?”


    “在地下室的架子上,還留著油畫用具。”


    “這個房子裏有地下室?樓梯在什麽地方呀?”


    “在儲藏室裏麵。”


    “原來是這樣,這麽說來……”冰川欲言又止,再次抬起頭看看油畫,“黑貓和少女——這個少女說不定是博士的女兒。你聽說過博士有女兒嗎?”


    “這……”我歪著脖子,視線轉移開來,“你這麽一講,我倒覺得自己好像是聽說過什麽。”


    冰川從畫像前離開,登上回廊,朝牆邊的書架走去。我也搞不清那裏有多少書,但粗略地掃一眼,就知道不下千本。英文原版書占了半數以上,從生物學方麵的專業書籍到大眾文學,種類繁多。


    回廊將牆壁分成上下兩層,牆壁上有好幾個長方形的窗戶。那些窗戶上則鑲嵌著彩色玻璃,上麵畫著“王”、“王後”和“騎士”等,因此,白天的時候,與沙龍室等其他房間相比,這個房間裏更是色彩斑駁,光怪陸離。


    冰川看了一會書架,然後抽出幾本書,坐到北側牆角的椅子上。在回廊的一端,有個大書桌。過去,這裏也許就是當做書房使用的。


    看著那個年輕人一本正經地看著書,我不由微笑起來。


    “要不要來杯咖啡?”


    他擺擺手:“不用了。能抽煙嗎?”


    “當然可以。煙灰缸在那邊。”


    我指指他椅子邊的小茶幾,然後便準備離開。但從剛才開始,我就放心不下一件事。


    “冰川君。”我還是決定問問他,“剛才你表弟一直在說什麽‘l’呀,‘香草’呀,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冰川猛地抬起頭。他避開我的視線,欲言又止。看著他這副神情,我心裏斷定自己的猜測肯定沒錯:“難道是毒品嗎?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因為是毒品就自找麻煩的。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老師。我隻不過是風間老爺手下的一個管理員罷了。我不會多嘴的。”


    “對不起。”他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我則回以微笑,略帶幾分自嘲。


    “真是毒品嗎?”


    “是的——他們就喜歡吸毒。在東京的時候,他們便弄來了那些東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我也總是規勸他們,但收效甚微。”


    “是什麽毒品了?”


    “lsd和大麻。”


    “‘l’和‘香草’……原來如此。”


    “對毒品,我可是深惡痛絕的。”冰川加重了語氣,他抬起頭,“我絕不能容忍一個人無法用理性來控製自己的行為。吸毒到底有什麽樂趣呀?”


    “你好像挺喜歡用‘理性’這個詞嘛。”


    “是的。”冰川微微一笑,“至少目前,我將‘理性’崇拜如神靈。”


    “你不會做冒險的事嗎?”


    “我也非常討厭被那些陳規陋俗所羈絆,從來沒有全盤否定過所謂的犯罪行為,因此我才沒有正八經地說教過那幫小子。”便去犯罪,也必須處在理性的控製之下——他話裏的深層意思是這個嗎?


    “說的有道理。”


    我點頭表示認同,但心情卻覺得有點不好,便沒有和他繼續聊下去,告別離開了。


    8


    下午3點半。


    我獨自走出門外,在院子裏散步,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


    院子裏,隨處可見矮樹叢。正如昨晚向冰川解釋的那樣,這些矮樹叢過去都被精心修剪成各種形狀,有貓形,有兔狀,還有鳥形的,等等。然而現在,由於疏於照料,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形態了。


    我將雙手深深地插入褲子口袋,聳著肩膀(這幾年,肩部明顯地消瘦了),在矮樹叢中兜來轉去。今天,晴空萬裏,天邊偶有薄薄的細雲飄逝而去,雖然天氣預報說低氣壓正在接近本地,但我絲毫沒有感到有什麽變化。屋頂的風向貓被大風刮得嘩嘩作響,與森林裏動物的叫聲混雜在一起,讓人產生一種寂寥的心境。


    抽了幾支煙,正準備進去的時候,我看見玄關一側,有個人,頓時停下腳。一瞬間,我感到那個人仿佛漂浮在空中。我不由得擦擦眼睛。原來是麻生謙二郎。他總算起床了。


    看到我,他難為情地低下頭,眼神恍惚。他慢騰騰地朝我走來。問其他人去哪了,我便如實相告。聽完,他深歎一口氣,無力地垂下肩膀,掉轉身,朝玄關走去。


    “吃點飯嗎?”


    他頭也不回,晃晃胖乎乎的脖子:“不想吃。”


    “身體不舒服嗎?”


    “不,不是的,沒事。”但他的聲音聽起來無精打采的。


    “要不要來杯咖啡?”


    “算了——哎……好吧。就給我來杯茶吧。”


    “好的。紅茶怎麽樣?”


    “可以。”


    “那我給你送到沙龍室去。”


    當我將紅茶端到沙龍室的時候,他穿著黑上衣,坐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卡羅在房間正中,看見我進來,輕輕地喵唔一聲,蹭過來。


    “那個8毫米帶的攝像機是你的嗎?”我在他對麵的沙發上坐下,指指桌子上的攝像機。


    麻生猛地抬起頭,輕輕地回答道:“是的。”


    “一定拍了不少旅途風光吧?”


    “哎,是的。”


    “昨天,在這裏攝像了?”


    “沒有。”


    麻生用雙手遮住茶杯裏嫋嫋升起的熱氣,搖搖頭。


    “想看看以前拍的帶子。”


    “能在這個機子上直接看嗎?”


    “可以接到電視機上。即便沒有電視機,也可以通過取景器看的……”


    “是嗎?”我再次打量了那個隻有手掌大小的攝像機,“如今真是個便利的時代。我一直悶在這裏,對於外麵的事情已經疏遠了許多。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落伍了。哎,就這樣混下去吧……”


    麻生將茶杯端到嘴邊,手直抖。他的臉色比風間、木之內剛起床時的氣色還要差。窄額頭的中央,貼著塊小創口貼。也許那就是風間所說的,他頭撞地弄出的傷口。


    我再沒有找到話題,便抱起卡羅,正準備離開。


    “管理員大叔!”麻生突然抬起頭,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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